他这一路而来,心中总觉不安,如今听着这个,心中便隐约有种预感开始在发酵。

当下他望着仁德帝,沉声道:“此瘟疫若是真是潜伏七日,如今我自从陇西而来,方才不过五日罢了,若我已染了这瘟疫,怕是会传染给燕京城众人。现在我立即带领随行诸位官员以及侍卫等人,躲在某处宅邸,两日内不能出门,以防止瘟疫可能的传染。”

仁德帝见他神色郑重,也点头道:“你既这般说,那就依你。”

容王心中越发沉重:“我等进宫一来,所接触到的诸人,烦请皇兄也将其禁在一处,看管七日。”

语音一顿,他凝视着自己的皇兄,沉声道:“皇兄也要记得保重身体。”

仁德帝看他脸色这样,心中难免觉得小题大做,便笑道:“永湛,你也不必杯弓蛇影,你在陇西散布药草,传播预防瘟疫之法,此时陇西之困已解,又哪里来的瘟疫呢。”

容王点头:“但愿如皇兄所言。”

当晚,容王并没有回家,而是歇息在在外的一处府邸,并命令随行大小官员和侍卫皆不许归家。

这些侍卫官员一个个好不容易回到了燕京城,满心里以为可以回家团聚了,谁知道容王却下了这等命令。

明里自然不敢说什么,可是免不了私底下抱怨,都认为容王处事未免太过谨慎小心,陇西一带平安无事,哪里来的什么瘟疫。

谁知道这边刚刚歇下,便有陇西来的八百里加急,却原来是欧阳大夫在陇西一带偏远之地竟然发现一例病患,那信函上写着,疑似瘟疫!

容王见了,顿时背脊发冷,连忙下令,请来了大夫,为自己和随行侍卫检查身体,同时下了严令,两日之内,不许出这宅邸一步。

这件事自然很快传到了阿宴耳中,阿宴听了后,当着几个孩子的面,倒是没说什么,只是等陪着孩子各自歇息后,整个人趔趄了一下子,险些摔倒在地。

那场瘟疫,她当时也是记得的,当年沈从嘉恰好被派过去,险些就没命的!

只是未曾想到,天意如此,人力终究难以阻挡,尽管容王想尽办法,依然不能将这场灾难消于无形。

阿宴当即将请来了母亲,又让早已经自己在外建府的惜晴进来王府,一起帮着照顾三个孩儿,而她自己则是简单收拾,就要出府,去照料可能染病的容王。

到了那在外的府邸,容王听说阿宴来了,却是冷怒,当即命令守在外面的侍卫强行将她送回王府去了。

阿宴不肯走,容王无法,只好写了信函给她,言明自己未必染病,只是这瘟疫有七日潜伏期,如今才过五日,总是要等两日后观察一番,才敢进府。

阿宴见了那熟悉的信函,眸中含泪,总算放了一点心,命令那侍卫道:“你进去,告诉殿下,就说王妃只等两日。”

若是两日后,他依旧不曾回府,她便要进去见他了。

当下阿宴回到府中,脑中不断地浮现前一世沈从嘉险些丧命的情景,不免越发忐忑。

或许是夫君太过俊美太过深情,而三个孩儿又是那么的让人满足,一切都太过美好,于是她越发的珍惜这日子。

唯恐一个不小心,就打碎在那里,再也拾不起来了。

这一夜,阿宴是辗转难眠,就一个人躺在那里,只要一闭眼,就想起往日种种,有上一世的容王,也有这一世两个人初成亲时的种种。

她难以入眠,便干脆起身,在侍女的陪同下,于这清冷的夜里,信步走在王府内。

其实这碧波湖旁的小路,她真个是不陌生,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

就这么走过那料峭的桃树旁,默默地望着那桃树半响后,心中一动,抬头望过去,却见静谧而深沉的夜里,那座孤零零的望天阁就立在黑暗中。

轻轻笑了下,想着那望天阁,仿佛就是曾经那个静默寡言遥不可及的容王。

一时走她便走向了望天阁,打开了那阁楼门,踩着那积年的竹梯,走了上去。

她命侍女取了一个杌子,就这么坐在阁楼上,在这夜色中遥望着那碧波湖水,品味着昔年容王站在这里俯视整个园子的滋味。

其实望天阁建得太高,望天阁里太冷,也太孤清。

无论是谁,一个人站在这里,心里总是不会好受的吧?

阿宴闭上眸子,遥想着那个孤独的男人,恍惚中伸出手,去触碰那个梦境中男人孤冷的面容。

如果可以,我真希望,回到前世,去慰籍你的寂寞。

阿宴就这么呆立了许久,一时风起了,吹起她的发,她才觉得几分冷意。

于是进了阁楼内,慢条斯理地看着这里的书籍,只见上面放着诸子百家以及各种游记,想来这都是容王昔日爱看的。

她随手拿起一个来翻动,里面的字迹有得略显稚嫩,有的却沉稳凌厉,想来是容王在不同的年纪所做下的笔迹。

正这么翻动着时,她看到一旁有一本书,却和别个不同,于是伸手去拿。

谁知道她这么一碰,便见书架微动,一时之间,仿佛打开了某个机关一般。

这里,竟然是一个暗格,里面放满了各种卷轴。

阿宴好奇地看过去,随意拿起一个卷轴,打开来看时,却是愣住了。

这卷轴之上,竟是十五六的她,那个时候,她笑得恣意,满眼里都是清澈的新奇;又打开其他卷轴,却是有五六岁时的她,也有初嫁给容王时的她。

正这么看着时,阿宴最后翻到一处,那里却是两幅画合在一起的。

待打开来,阿宴却见那两幅画,都是画的她。

料峭的冬日里,腊梅和雪花齐飞,她身披红色的斗篷,就那么站在梅花树下。

只是两幅画,却有不同,一个她,是眸中略带惊惶,脸上显现着些许的落寞,那是一个渐渐被夫君冷落却不知所措,在宴会之上被堂妹冷落暗嘲却无法说出口的妇人。

而另一个,则是满脸的幸福和美满,手拿着梅花,含着甜美的笑容在红梅白雪的世界中翩然起舞。

阿宴眼前一阵恍惚,两世的情景,同样的人同样的事,就那么在脑中浮现,在这寒雪红梅间交叉。

眸中微热,一滴泪水缓缓落下,她抬起手指来,轻轻地触碰上一世的自己。

那画,一笔一划,细细勾勒,不知道用了多少心思。

*

这边阿宴走后,容王负手立在屋内,沉思此事,越想越担心,他自知此事蹊跷,便命人送信给宫中的仁德帝,让他请御医检查身体。

如此煎熬了两日,御医前来为一众人等检查,并没有人有什么异样,这下子容王方才放心,命众人各自归家去了。

他也回到了容王府,一进去,大小四个人都奔向了他,其中跑得最欢快得竟然是连跑带走的佑佑小郡主。

容王含笑将佑佑提起来,抱在怀里亲了亲,又迎上了跑得气喘吁吁的子轩和子柯。

那边阿宴见他平安归来,也是松了一口气,在那里含笑望着他。

容王数日不见自己王妃,如今回来,却觉得她那清灵的眸子里仿佛隐约含着什么,别有意味。

因孩子都在,一时也没多问,容王先去沐浴了,待沐浴之后,一家人热闹着用了一个晚膳。容王抱着小郡主佑佑,而阿宴则是一边坐着子轩,一边坐着子柯。

这些日子父王不在,佑佑是一口一个“我的父王”,如今总算回来了,真是个抱着脖子亲了好几口,磨蹭在父王怀里不下来。

原本子柯也要蹭过来的,谁知道佑佑是个护食的,上前一把将哥哥子柯推到了一旁,就这么将他推倒在地。

这可把阿宴也唬了一跳,谁也不曾想到佑佑这么娇软的一个小姑娘竟然有如此神力啊。

子柯倒在那里,愣了半天后,终于被子轩扶起来,他纳闷地望着妹妹,看来看去的,当天晚膳也没吃好。

据说晚上人家就没睡好,一直问萧子轩:“她哪来这么大力气?咱们两个练了这么两年,竟然比不过她,岂不是白练了?”

子轩对于这件事,倒是很淡定了:“你没发现她平时就是一副欺男霸女的样子吗?”

子柯回忆了一番,掰着手指头数了数,皱着眉头认真地道:“她欺负过大黄,欺负过二黑,欺负过奶妈家的小豆子,还欺负过看那园子的小厮阿浩……”

他躺在那里,仰望着天,有些颓然:“我一直以为是别人让着她,现在才知道,她这么厉害啊。”

那么,要我们有什么用,有什么用,有什么用呢?

萧子柯从这一晚开始,对自己的人生产生了怀疑。

而在同样的这一晚,等到终于将佑佑也哄睡了,阿宴去沐浴过后,总算可以陪着容王躺在那里了。

他实在是离开了太久,浑身已经炽烫干燥,一点就燃。

小别之后的夫妻,在那锦账里动荡出暗哑而炙热的激情。

等到一切都结束的时候,阿宴娇软的身子无力地偎依在容王起伏的胸膛上,纤细的手指轻轻抚过那上面一滴火烫的汗珠。

她爱这个男人。

爱他白日里清冷高贵的模样,爱他暗夜里彪悍有力的占有。

爱他前世的孤高寂寞,爱他今生的相依相随。

她不知道在自己低头忧伤的年华里,在自己黯然逝去后的岁月里,这个男人是用怎么样的目光温柔而绝望地注视着自己。

她也曾经怨天尤人,曾经顾影自怜,她以为这个世界是那么的晦暗,以为这个世间冷僻到没有半分可留恋。

可是如今,她轻轻靠在他的肩窝里,绯红的脸颊磨蹭着他的长发。

她知道,他就是这个世界,就是阳光。

她的人生,就这么被他照亮。

容王抬起手,熄灭了灯火。

黑暗中,他默然不语,一双大手只是轻轻摩挲着她娇嫩的腰际。

一如最初她嫁给他时一般。

他激情过后,暗哑低沉的声音响起:“你看到了那些画?”

阿宴埋首在他怀里,轻声道:“嗯。”

容王默了片刻:“有什么要问的吗?”

黑暗中,阿宴摇头:“没有。”

容王挑眉:“真的?”

阿宴抿唇轻笑,起身,趴在他胸膛上,两个人肌肤相贴,她可以感觉到他胸膛的起伏。

外面的月光已经藏入层云之后,锦账里非常暗,她看不清他的脸。

不过她能感觉到,他一定是在看着自己。

“当日离别,你曾经说,你心里想的,我都明白。”阿宴轻轻地对他这么说。

容王淡定地听着,没有答话。

阿宴继续道:“那么今日,我要告诉你,你心里想的,我也明白。”

很多事情,她都渐渐地明白了。

譬如当年初成亲时,他默默地将一幅画掩上。

又譬如为什么他的手总是那么冰冷。

不需要他说,她就该明白的。

“我已经不需要问你什么。”

她的话音落后,黑暗之中,他变得非常安静,安静到原本起伏的胸膛仿佛都静止了下来。

最后,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忽然长腿一动,紧瘦的腰杆用力,就那么翻身,将原本半趴在他身上的娇软身子压在了身下。

有人说,你一生会遇到了两个人,一个惊艳了时光,一个温柔了岁月。

而你,既惊艳了我曾经的落寞时光,又在脉脉流年中如水一般,温柔了我的岁月。

199|198.1197.9.27

陇西的瘟疫,果然还是开始了。

仁德帝得到这个消息后,马上调集了对这一场瘟疫已经有所研究的御医,前往当地,赈灾救治。

一切看起来都在控制之中。

然而,当有一天,仁德帝身边的大太监发现,一直勤于政务的仁德帝,今天早上竟然一直没有动静。

他试探着去唤了几下,这才发现,仁德帝满脸发红,额头火烫,脖子那里已经有了红疹。

这下子,大家都唬了一跳。

如今中宫无主,后宫之事多有柔妃代为打理,只是柔妃如今看顾着竹明公主。

更何况,这种事,可不是一个柔妃能做的了主的。

这大太监一急之下,忙命人请了容王过来。

容王听到这个消息,心陡然那么一沉,当下纵马入了宫。

这边阿宴在王府中守着,焦急地等着宫里的消息。

她知道上一世的仁德帝其实本该在两年前就已经驾崩了的,容王自然也是明白的。

如今在众人都安然无恙的情形下,唯独仁德帝染了这瘟疫,这就让她不能不多想。

而容王当时听到这个消息的脸色,显然他也是和自己抱着同样的想法的。

阿宴当下伺候佑佑吃过早膳,又命人送了子轩和子柯去学堂,这才坐在窗棂前,忧心忡忡地想着心事。

其实这仁德帝,开始的时候她是有些怕的,可是后来,经历了这么多事,她在心里已经把这位本该孤高遥远的帝王当做了兄长一般的存在。

实在是不忍心看着他如同上一世般就那么离去。

更何况,若是仁德帝不在了,此时子轩年纪还小,怕是容王就要登基为帝了。

而这,也必然为他们如今安逸平淡的生活带来变动。

阿宴就在家里这么煎熬了半日,最后宫里总算传出了消息,说是容王今日不会回来了,就住在宫里,说是要王妃帮着收拾下素日容王所用的衣物。

这消息一传来,阿宴顿时明白了,当下忙收拾了容王日常所用,令人捎带进宫里去。

这个时候,也有燕京城的豪门贵妇前来登门拜访,她们或许是隐约也听到了动静的,一个是害怕,另一个是探听消息。

阿宴都一一回拒了。

而接下来的几日,容王一直不曾归家,倒是外面的消息一桩一桩地传来。

仁德帝病重着,不能打理政事,一切都暂由容王代管。

陇西一带的瘟疫果然在蔓延,只是并没有如上一世那般严重,前去的御医并欧阳大夫竭尽全力,渐渐地那瘟疫控制,并逐渐消弭了。

一切都仿佛渐渐地好了起来,唯独仁德帝的病情,一直不见好转,反反复复。

偶尔间容王派来传报消息到府里来,阿宴拿着容王的信函,上面仅仅只字片语,可是却能看出容王的忧心和痛苦。

看样子仁德帝那瘟疫其实已经是好了的,只是因了这瘟疫,却引发出其他的病症来,就这么反反复复,如同抽丝一般,断续延绵,一直不见好。

此时外面疯传着各种消息,有的说是仁德帝那病其实好不了了,旧病复发,那是昔年在边塞之时就落下的病根。

也有的说是仁德帝因为这场瘟疫,眼睛已经瞎了,以后再也没办法打理政务了。

更有的还猜测说,其实宫中的竹明公主并不是仁德帝的亲生女儿,只因仁德帝身体亏损得厉害,根本没办法孕育子嗣。

这种种消息五花八门,可是最终大家仿佛都归结到了一处,那便是仁德帝再也没办法坐在这个帝位上了。

大家把目光都放到了容王府。

众多周知的,容王府的小世子萧子轩是内定的储君,只是到底年纪幼小,才不过三岁半罢了。

此时此刻,若是仁德帝驾崩,那是不是该由容王先来继承这个皇位呢?

这些天以来,尽管阿宴一直闭门不出,可是前来求见的却是络绎不绝,甚至也有人前去镇南侯府设法求见苏老夫人或者侯夫人,试图从中套出一些话来。

镇南候顾松知道此时乃是非常之时,自然是严令家中众人守口如瓶,不许多说一个字。

平日里除了上朝,他也极少外出,下朝之后便归家来,逗弄两个儿子,陪着老母和夫人。

至于当日别人送给他的那个美妾,在惹了一肚子窝囊气后,他是终于恍然,知道了自家夫人的心思,于是三下五除二将那美妾打发了出去。

从此后,后院算是一片太平了。

此事约莫持续了月余,这一日,阿宴正在夕阳下望着两个孩儿在那里摔打,就听到后面有动静。

回头一看,却是一个月不见的容王回来了。

他清冷俊美的脸上有几分苦涩的笑意。

阿宴忙迎过去:“可算是回来了。”

容王点头:“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