涵星有些同情地看着君然,君然被涵星的目光看得心里发毛,嘴角抽了一下。

他清了清嗓子,又对慕祐显道:“殿下,你这次随军南下,就当自己是个新兵,多看多听多想就好。”

慕祐显认真地听着,细细地记在心里。

君然摇着折扇,继续说道:“战场变化莫测,便是熟读兵书,也不过是纸上谈兵,终究要以实战论胜负。我还记得我第一次独自出征,父王送了我四个字……”

他故意顿了一下,引得端木绯也好奇地朝他望去,瞳孔晶亮,涵星催促道:“是什么?”

君然神秘地笑了笑,这才道:“穷寇莫追。”

封炎见端木绯的注意力集中到君然身上,长翘的眼睫颤了颤,漫不经心地说道:“记得当天王爷也给了我一句叮嘱:一网打尽。”

屋子里静了一静,其他几人面面相觑,皆是露出好奇之色。

封炎继续说道:“那日,王爷让我与王参将率领一千人守在殊宇山谷,伏击一支北燕残军,足足一天一夜,一众将士潜伏在山林间一动不动,总算在次日黄昏等到了那支北燕残军……不过,当时敌方将领中途有所警觉,后方有两百残军未进入山谷,便由我率领一支人马将那两百残军全数诛灭。”

君然听封炎不着痕迹地显摆着他在战场上的英明神武,嘴角无语地抽了一下,而端木绯听得津津有味,聚精会神地看着封炎,一脸的惊叹,问道:“封公子,那殊宇山谷是不是在呼赫草原西南边?”

端木绯乌黑的眸子闪烁如星,封炎与她四目对视,看着她的瞳孔清晰如镜地倒映出自己的面庞,封炎得意得尾巴都翘了起来,点了点头。

涵星眨了眨眼,凑过来好奇地问道:“绯表妹,你以前在北境时去过这个什么殊宇山谷?”

端木绯摇了摇头,她当然没去过什么殊宇山谷,她只是曾看过北境舆图,稍微有点印象而已。

端木绯又看向了君然,笑眯眯地问道:“君世子,我记得呼赫草原有一半是属于北燕吧?”

别人听着这个问题觉得一头雾水,可是君然和封炎却是听明白了端木绯想说什么,两人彼此看了看,君然给封炎抛了一个眼神,仿佛在说,你家团子果然是头小狐狸。

“是啊。”君然点头道,“呼赫草原的西北边属于北燕。当初我追击的那支北燕残军就游荡在西部,是以父王吩咐我莫要越境,穷寇莫追。”

“战争的成败,取决于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封炎接口道,凤眸中闪过一抹锐利的光芒,灿若星辰。他们不是不可以杀去北燕,只是,不能随便打无把握之仗!

端木绯听得更入神了,频频点头,心里觉得简王真是英明神武。

封炎只觉得端木绯目露崇敬地望着自己,尾巴翘得更高了,又说起了一些他们在北境的战事。

一旁的慕祐显也是全神贯注地听着,若有所思。

涵星一边听,一边吃着点心,只当自己在听说书,小脸上一副“今天真是没白来”的样子。

等封炎说完后,端木绯和涵星还有几分意犹未尽,交头接耳地窃窃私语。

慕祐显郑重其事地敬了封炎和君然一杯茶,叹道:“炎表弟,听你和君世子这一席话,本宫真是受益匪浅。等本宫去往南境后,一定会步步谨慎,深思熟虑,不会不懂装懂,随意发号施令的。”

他是皇子,虽然只是随军,而非领军,但他的身份注定了他的一言一行都会对将士们有所影响。此行,他必当记住“谨言慎行”这四个字。

时间在众人的说笑声中过得飞快,等慕祐显回过神来时,窗外的夕阳已经落下了小半,春日的夕阳璀璨如那最耀眼的红宝石,金色的余晖柔和地洒了下来,给这街道上的建筑、路面以及行人都镀上了一层金红色的光晕。

慕祐显转头看了看一旁的壶漏,就起身拱了拱手道:“炎表弟,君世子,宫门快要落锁,本宫和四皇妹还要送绯表妹回府,就先告辞了。”

端木绯也跟着起身,想着出来大半天了,也该打道回府了,然而,她的膝盖还没伸直,就听封炎含笑道:“反正我顺路,还是由我送端木四姑娘回去吧。”

端木绯顿时身子一僵,心道:莫非封炎有什么话要跟她说?

她听话地坐了回去,黑白分明的大眼忽闪忽闪的,可爱地笑道:“那就麻烦封公子了。”

端木绯这么说了,慕祐显和涵星也就从善如流,众人一起离开雅座,来到了酒楼的大门口,目送兄妹俩的车马渐行渐远。

此刻,太阳西下,街上的行人稀稀落落,四周空旷了不少。

端木绯很快就感受到封炎那灼热的目光又落在了自己身上,转身朝他看去,乖巧地把双手放在腹前交叠,甜甜地对着封炎笑着。

那天真可爱的样子看来起来就像是一只无害的小奶猫,蹲坐在那里,讨好地对着主人甩着尾巴,坐等着对方的吩咐。

他的蓁蓁真是太可爱了!封炎傻笑地看着端木绯,脑子里一片空白,根本就忘了君然还在。

感觉自己“一不小心”就被遗忘的君然嘴角抽了一下,觉得他在这里似乎有点多余。

君然眼珠滴溜溜地一转,识趣地说道:“阿炎,我还有事,就先走一步了……”

话还没说完,他已经利落地翻身上马,心道:这都是为了早点接回他的乌夜啊,哎,乌夜这都一周岁了,再不接回来,怕是真的要成为端木家的马了!

君然的动作十分利落,根本没给端木绯说话的机会,就驾着马一溜烟地跑了。

“君世子……”端木绯看着他近乎“落荒而逃”的背影,嘴里咕哝道,“我还想问问他要不要顺路去接乌夜呢……”

说着,端木绯心里也有几分惭愧,本来她是计划年底前就把乌夜给君然送去的,但又不舍,想着让两匹小马驹一起过个年,一不小心就从正月拖到了二月。

她真不是故意不还的……

封炎看出端木绯的不舍,哄着她道:“他既然没说,想来是不着急。”

见端木绯面露迟疑之色,封炎若无其事地转移了话题:“天色不早,我送你回去吧。”

说着,封炎抬眼看着西方被夕阳染红的天空,皱了皱眉,若非是夕阳已经落下了一半,他真想带蓁蓁再四处逛逛。

看封炎蹙眉望着天空的样子,端木绯就不禁想起了元宵节的那晚看烟火时的情景,又是一阵心虚,想也不想地应了。

两人沿着中盛街一路西行,不疾不徐地朝权舆街的方向走去。

端木绯只觉得自己的小心肝就像是小鹿乱撞般乱跳,砰,砰,砰……越跳越快。

唔,还是得找个话题才好!

对了!

端木绯想到了某件“宝贝”,脚下的步子一缓,乖巧地说道:“封公子,新的火铳图我已经画好了,明日……”她让碧蝉拿去公主府。

封炎蓦地停下了脚步,转首看向了端木绯,一双漂亮的凤眸紧紧地盯着她,目光灼灼,“蓁……端木四姑娘,我去你那儿拿吧。”

端木绯傻愣愣地眨了眨眼睛,要反对吗?反对好像也没用吧……算了,随便吧。

她自曝自弃地想着,默默点了点头。

两人继续往前走去,封炎步履轻盈,心跳砰砰加快,一想到可以去蓁蓁的闺房,心口就甜丝丝的。他去做客,是不是该带点礼物过去?

他一边想,一边随意地四下扫视着。

前方突然传来一片嘈杂的喧哗声,引得二人都循声望了过去。

六七丈外的大理寺门外,不少百姓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布告栏,人头攒动,一个个都对着布告栏指指点点,似乎在交头接耳地议论着什么。

端木绯歪了歪螓首,朝那边多看了几眼,好奇心蠢蠢欲动。

见她好奇,封炎淡淡地开口道:“是梁思丞的案子结了。”他领着五行兵马司,这张布告一贴出来,他就知道了。

端木绯一时还没想起梁思丞是谁,怔了怔后,才反应过来。那应该是黔州的那位梁大将军吧。

封炎继续道:“梁家满门获罪,七岁以上男丁斩,女眷没入教坊为奴。”

梁家的小辈中只有梁大公子成了亲,但还没有一儿半女,等于除了那位下落不明的小公子外,梁家满门男丁皆会被处死,而女眷们的命运则更为凄惨。

夕阳落得更低了,只能隐约在屋顶上方看到它露出小半个脑袋,端木绯觉得四周似乎更凉了,拢了拢身上的斗篷,低低地用只有他们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感慨了一句:“梁家何辜。”

自古以来,败军之将皆是死路一条,端看是死一人,还是死全家罢了。

不管这次黔州昌旭城失守的原因到底是为了什么,梁大将军为国守关多年,如今战事未熄,真相还不明,却连家人都保不住……

端木绯不由轻轻地叹了口气道:“皇上的心未免太急了些。”皇帝其实大可以等到南境战事暂歇后,再来论功赏罚的。皇帝这是想给南境的那些守城将士一个“警告”吧。

端木绯朝布告栏的方向凝视了片刻,正要收回视线,却看到了一道有些眼熟的身影。

十七八岁的青年穿了一件月白色的直裰,乌黑的头发上簪着一支简练的竹簪,一身的素净,不见半点亮色。

端木绯一眼就认出了他,泰郡王府的大公子慕瑾凡。

慕瑾凡似乎感觉到了什么,转头朝端木绯和封炎的方向望来,清俊的脸庞上神色漠然,看不出喜怒哀乐,他对着他们微微点头,似乎是在打招呼。

端木绯与慕瑾凡虽然有两面之缘,却从未说过一句话,可说是素不相识,对方的这一下点头当然也不是对端木绯的。

慕瑾凡看的人是封炎。

他不疾不徐地横穿过街道,朝二人走了过来,一本正经地对着封炎抱拳见礼:“封指挥使。”

慕瑾凡在年后就奉旨进了五城兵马司,被封炎安排在西城兵马司当值。

封炎笑着打了声招呼,神情随意。

慕瑾凡是宗室子弟,他们这些人且不论交情深不深,大多是自小在宫中以及各府的席宴中常见的,因此也算彼此相熟。

慕瑾凡的性子一向如此,与谁都是不冷不热,即便如今他被逐出了泰郡王府,也还是如此。

“我听说今天大理寺出了公告,所以特意过来看看。”慕瑾凡平静地解释了一句。

他现在任职西城兵马司,可是此处却属于中城兵马司的地界,他今日当值,本不该出现在这里。

封炎勾唇笑了笑,不以为意地挥了挥手道:“在什么位置,就做什么事。这京里不都说我们五城兵马司是纨绔子弟混日子的地方吗?你说是不是?”

“……”端木绯默然地俯首看着自己露在斗篷外的鞋尖,心道:封炎这话似乎有些意味深长……哎,算了,这不关她的事,她什么也没听到。

慕瑾凡眯了眯眼,原本如一汪寒潭般的眸子仿佛骤然间起了一丝涟漪,语气还是淡漠得很,“封指挥使说得是。人当有自知之明。”

端木绯的头垂得更低了,……哎,他们能不能别当她的面说这些啊!

这时,封炎的声音突然在端木绯耳边响起:“端木四姑娘,现在什么时辰了?”

端木绯乖乖地从袖口里摸出了封炎送的那个怀表,看了看表面后答道:“戍初了……”

“原来都到下衙的时间了啊。”封炎又看向了慕瑾凡,语含深意地又道,“下了衙,不管你身在何处,都不归我管。想做什么,也别图在一时。”

“我们走吧。”封炎拉了一下端木绯的斗篷,就带着她一起离开了,殷勤地提议道,“前面是锦食记,我们去买些点心吧。”

封炎再也没看到慕瑾凡,反正该提点的,他也提点了,端看他能不能听得进去了。

端木绯随口应了一声,脑海里不由自主地在思索着封炎的话:刚才封炎是在提醒慕瑾凡在没做好准备前不要太冲动吧?一旦行差踏错,反而会错失机会。

不仅是战争的成败取决于天时地利人和,其他也是如此。

端木绯随着封炎的节奏不疾不徐地继续往前走去,她似乎听到慕瑾凡在后方“哦”了一声,便下意识地回头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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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不是最近太冷了,留言都少了呢。

266呵斥

慕瑾凡还站在原处,神色怔怔地看着布告栏的方向,一双眼眸如同结冰的湖面般,幽邃、淡漠而又清冷。

端木绯的目光在他脸上停顿了一瞬,眸光闪了闪。

在这看似四面埋伏、孤立无援的绝境中,其实还是有一条生路的,只是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想要抓住那一线生机可没那么容易。

不过,有了封炎的话……

端木绯收回目光,抬眼看着夕阳下封炎俊美的侧颜,心里隐约知道,无论是为了梁大将军,还是为了能够拿下南境,这件事封炎十有八九会插手,接下来的局势还不好说……

咳咳,她还真是学不乖啊,又没事想这些有的没的!

端木绯在心里默默地谴责着自己,反复默念着“我什么也不知道”,加快脚步投入锦食记香甜的气息中。

唔,果然还是吃了睡,睡了吃的人生比较适合她!

端木绯拎着热腾腾、香喷喷的点心回了府,这才一进门,就见碧蝉候在了角门等她,屈膝禀道:“姑娘,太夫人正在找您。”

端木绯有些惋惜地看了看手里的点心,递给了碧蝉,让她先带回湛清院,自己则去了永禧堂。

夕阳已经低得只剩天际的最后一抹赤红了,此刻还没到众人晨昏定省的时间,永禧堂里一片静谧祥和。

等端木绯被丫鬟引进了左次间中,才发现屋子里出乎她意料的“热闹”。

除了坐在罗汉床上的贺氏,端木绮和贺令依也在里面,三人皆是目光灼灼地盯着端木绯,只差在她衣裙上烧出六个窟窿来。

端木绯给贺氏行了礼后,贺氏就迫不及待地问道:“绯姐儿,你今天进了宫,贵妃娘娘可有跟你说了什么?”

端木绯规规矩矩地有一答一:“贵妃娘娘正忙着给显表哥准备行囊呢。”

贺氏皱了皱眉,那张风韵犹存的脸庞上如那皲裂的墙壁般挤出了不少皱纹,不赞同地说道:“贵妃娘娘怎么能由着大皇子的性子胡来,战场上危机四伏,变化莫测,一道冷箭流矢也许就会要了命的。有道是,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贵妃娘娘怎么不拦着?!”

贺氏越说越激动,越说声音越尖锐,朝端木绯看去的目光就充满了不满,迁怒道:“你祖父让你进宫是让你给贵妃娘娘想想法子,劝着大皇子,你又做了什么?!”

这丫头莫不是以为她是进宫玩耍去呢?!

贺氏狠狠地捏住了手里的紫檀木佛珠,心里真不明白这么重要的事,老太爷怎么就放心托付给端木绯这个小丫头。要去也该自己去才是!

一旁的贺令依也是眉宇深锁,只要一想到大皇子就要远赴南境那等虎狼之地,她就觉得心如绞痛,喉底涌起一阵火辣辣的苦涩。

她深吸一口气,斟酌着词句道:“绯表妹,战场可非儿戏,也难怪姑祖母担忧。显表哥年少,自是一腔热血……贵妃娘娘乍闻这个消息,想来正慌神,正是要亲人给她出主意的时候!”她话里话外也是怪端木绯没好好劝阻大皇子。

贺氏以为贺令依在为自己说话,赞赏地看了她一眼,只觉得还是她们贺家姑娘拎得清。

贺氏急切地站起身来,“不行……我要进宫去面见贵妃娘娘。”再不做筹谋,那可就迟了!

“祖母,这个时候等您赶到,宫门恐怕已经落锁了吧。”端木绯神态随意地说道,“祖父应该快回府了吧,祖母您要是不同意,可以问问祖父的意思……或者也可以去金銮殿上问问皇上。”

“……”贺氏登时僵立在了那里,浑浊的眼眸里一阵明明暗暗。

皇帝是何态度可想而知,毕竟皇帝又不止大皇子这一个皇子,在皇帝看来,大皇子愿意代父出征,是颜面有光,至于端木宪……

就算之前贺氏不确定他的态度,现在看端木绯这副有恃无恐、小人得志的模样也知道了。

“祖母,您要是没别的事,那孙女就先回去了。”端木绯急忙福了福,心里还在惦记着封炎,封炎说了要去她那儿拿火铳图纸的,得赶紧回湛清院去才行,她可不敢让封炎久等。

“啪!”

贺氏气得一掌拍在了一旁的方几上,在这安静的屋子里显得分外的响亮刺耳。

“你这丫头,越来越没规矩了……”

“见过老太爷,大少爷。”几乎是下一瞬,门帘的外头传来了丫鬟行礼的声音。

贺氏仿佛被冻僵似的僵住了,紧接着,端木宪就直接自己打帘进来了,斯文儒雅的脸庞上写满了不悦,令得周遭的空气骤然一冷。

端木珩就跟在端木宪身后也进了左次间。

“阿敏,别整天大呼小叫,小心吓到了四丫头。”端木宪刚才自然是听到了贺氏的那一声拍案怒斥声,声音中透着毫不掩饰的不悦。他一边说,一边走到了罗汉床上坐下,丫鬟急忙蹑手蹑脚地给主子上了茶。

贺氏的脸色更不好看了,这要是以前,端木宪即便对她有什么不满,也决不会当着小辈的面来说,短短两年,一切都变了。

贺氏的心底似有一头野兽在咆哮着,几乎就要挣脱桎梏呼啸而出……

贺氏用尽全身的力气才按捺了下去,对自己说,现在大皇子的事才是当务之急。

几个呼吸间,贺氏又冷静了不少,好声好气地对着端木宪道:“老太爷,您想想办法吧。大皇子那是千金之躯,怎么能以身涉险去战场这等险恶之地?战场上,刀剑无眼,要是碰伤了哪里,可怎么办?”这万一不慎,身上留下什么残疾或者面上留疤,那么大皇子可就注定与皇位无缘了!

贺氏愈想愈担忧,“老太爷,您是大皇子的外祖父,是堂堂首辅,您说的话,大皇子肯定会听的,再说,大皇子尚未成婚,也没留下一儿半女,总要先成了家,再去建功立业吧?”

贺氏一口气说了许多,但是端木宪一直没说话,只是用茶盖轻轻地抚着茶盅,发出细微的声响,浑身释放出一种冷冽的气息。

贺氏的声音越来越轻,说到后来,终于化为了沉默,贺令依和端木绮也不敢出声,面面相觑。

左次间里,鸦雀无声。

端木宪轻啜了一口茶,就随手放下了茶盅,茶盅与桌面碰撞的声音令得贺氏心头一跳。

端木宪唇角微勾,似笑非笑地看着贺氏,瞳孔如那结冰的河面般,声音冷如冰珠,“我还记得,当年老大十五岁要去北境投军时,你可不是这么说的。”

端木宪口中的“老大”指的当然是端木绯与端木纭的父亲端木朗。

贺氏想到了什么,面色微微一变,嘴唇动了动,却是说不出话来。

端木宪看着她,继续道:“当时,你说,国家便是先有国,后有家,好男儿首当报效国家,这是大义。”端木宪说得越来越慢,到最后,几乎是一字一顿,声音似乎从喉底挤出一般,面沉如水。

事隔十几年,贺氏早已忘了自己当年曾说过什么,直到端木宪现在提起,才知道,他竟然记忆犹新。

贺氏噎了一下,觉得脸上火辣辣的。她暗自咬牙,勉强镇定地说道:“老太爷,老大和大皇子怎么能一样呢?大皇子可是皇长子,是天子血脉……”将来是要继承大统的!

“有何不同?”端木宪不耐烦地直接打断了贺氏,义正言辞地说道,“大皇子代父出征,是为江山社稷,为黎民百姓,更是为君分忧。于国,是忠义;于家,是大孝。可谓忠孝两全,有何不妥?”

端木宪一番大义凛然的话说得贺氏哑口无言,端木绯在一旁默默地看戏,心道:祖父不愧是堂堂首辅,在朝堂上混了几十年的老狐狸,说话真是冠冕堂皇,滴水不漏啊!

这一次,是大皇子自请出征,皇帝也允了,在这种情况下,任谁反对都没用。

端木宪心里也并不是不担心大皇子,只是朝堂上并非是争一时胜负,为了长久计,也不能让皇帝觉得端木家恃宠而骄,对圣意不满。

“老太爷……”贺氏差点咬碎一口牙齿,胸口一阵剧烈起伏,既是心疼大皇子,也是为自己觉得委屈,她所做的一切还不是为了这个家,大皇子要是有个万一,他们端木家岂不是失去了未来最大的倚靠!

端木宪看贺氏还一脸不服气的样子,心里对她更为失望,冷淡地又道:“你要是担心,不如就再去皇觉寺住上几天,为大皇子和北境将士祈福吧,也算是你的一番心意。别在府里整天‘胡言乱语’的。”他特意在“胡言乱语”四个字加重音量。

端木珩一直沉默地站在一旁,目光复杂地看着贺氏,心潮翻涌。

从他正午得到消息的那一刻开始,他就一直在怀疑,大皇子是不是因为上次听到了祖母瞒下的事才会突然有了这个决定。他也犹豫过要不要告诉端木宪,只是他答应过大皇子,就必须信守承诺。

他竟然要送她去皇觉寺“思过”?!贺氏被端木宪的这番话说得浑身的力气像是骤然泄掉似的,身子微微摇晃了一下。

她身旁的游嬷嬷见状,赶紧上前一步,小心地搀扶住了贺氏,然后对着端木宪说道:“老太爷身为首辅,自当是要顾全大局,可是也请老太爷体谅太夫人对大皇子的一片慈爱之心。奴婢是太夫人的奶嬷嬷,自小把太夫人带大的,这些年来,太夫人的不易奴婢也都看在眼里,有些话太夫人不便说,奴婢就托个大,多说几句。”

“老天爷,太夫人嫁给您几十年,孝敬公婆,教养子女,料理家务,所做的一切还不都是为了这个家。都说继母难为,当年大老爷一门心思想要去北境投军,太夫人还能怎么样,总不能拦着大老爷的前程……”

游嬷嬷振振有词地说着,句句都说到了贺氏的心坎里,说得连贺氏都觉得像是有这么一回事,眼眶微红,自觉几十年颇为不易。

“老太爷,四姑娘年纪还小,吃过的米还没太夫人吃过盐多,这做事说话只凭一腔意气,老太爷,您也别太宠着四姑娘,免得宠坏了……”

“够了!”端木宪听得眉头跳了好几跳,心头怒意愈发汹涌,指着游嬷嬷的鼻子道,“原来就是你这老奴这些年一直在太夫人身边怂恿太夫人,在家里搅风搅雨的!像你这等‘托大’的刁奴,我们端木家可留不起了!”

端木宪拔高嗓门道:“来人!把这个刁奴撵出去!”

游嬷嬷惊住了,忘了后面要说的话,贺氏更是难以置信地看着端木宪,脸色微白,脱口道:“老太爷,游嬷嬷可是我的奶嬷嬷!”

他们这等人家对于游嬷嬷这种体面的老嬷嬷,可是要给养老送终的。

话语间,外面已经进来了两个膀大腰圆的婆子,婆子看着屋子里僵持的气氛,有些犹豫地不敢对游嬷嬷下手。

端木宪冷声道:“还不赶紧把人给我撵出去!”

他的声音不轻不重,却是透着一种莫名的威压,不怒自威,令得两个婆子下意识地屏息。

“老太爷!”贺氏又喊了一声,目露哀求之色。他们夫妻几十年,他不能这么打她的脸啊!

然而,端木宪心硬如铁,他在朝堂多年,一步步地爬到首辅这个位置,自然要踩下去不少人,他可不是靠心软心善走到这一步的。

两个婆子看着不敢再迟疑,低声对着游嬷嬷道了声“得罪了”,就一左一右地把游嬷嬷钳住了。

游嬷嬷还觉得恍然如梦,要喊:“太夫人,老奴……唔!”

两个婆子看着游嬷嬷还要闹,急忙用一块帕子封上了她的嘴。

这内宅中潮起潮落,这些在府中多年的婆子们也算见多了,只是谁也没想到有一天会沦到太夫人身边的亲信游嬷嬷就这么陡然摔了下去。

这才不到一炷香功夫,永禧堂就变了天了。

“唔……唔……”游嬷嬷挣扎了几下,对着贺氏流露出哀求之色,却是于事无补,被两个婆子利落地半拖半拽了出去。

通往正堂的那道门帘被打起,又落下,门帘在半空中凌乱地跳跃了几下,一切终将恢复平静。

屋子里,静得落针可闻。

贺氏脚下一软,忽然就跌坐在了罗汉床上,引来贺令依和端木绮的一阵低呼:

“外祖母!”

“祖母!”

两个姑娘上前对着贺氏一阵嘘寒问暖,却温暖不了贺氏的心。

贺氏只觉得心口仿佛被乱箭射了无数个窟窿一般,寒风呼呼吹过,她心口空荡荡的。

她知道端木宪分明就是借题发挥,意图借着游嬷嬷给她一个警告,让她莫要再轻举妄动,否则接下来他怕是要直接拿她开刀了……

一想到这种可能性,贺氏心口痛得如灼烧似煎熬,她对他,对这个家,付出了她的大半生,获得的却是这么一个“被打入冷宫”的结局吗?!

贺氏又心痛,又混乱,一时自怜,一时又担心大皇子,一时又想起归义伯府,她可是拿了人家一万七千两的,如今大皇子一走,回来至少要一年半载,或许一两年,金七姑娘误了花期,还能不能进大皇子府呢?!归义伯府不知会不会找她来闹。

贺氏混乱如麻,耳边轰轰作响,也听不到四周其他的声音了。

而贺令依和端木绮只以为贺氏是因为游嬷嬷的事打击过甚,又叫着请大夫过来给贺氏看看,永禧里又是好一阵喧哗嘈杂。

端木宪看也没看贺氏,对着端木绯微微一笑,和颜悦色地说道:“四丫头,你赶紧回去休息吧,今天辛苦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