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十几年来,戚氏琐事缠身,再加上生活多有不顺,在书画上已经许多年都得不到突破,甚至戚老太爷还明言过她这几年画技不进反退……没想到,这一次居然忽地就有如神助。

这一切,都是托了端木绯的福。

戚氏从画中抬起头来,神色复杂地看着端木绯那张眉飞色舞的小脸,端木绯正指着画纸上的乌夜笑嘻嘻地与身旁的君凌汐说着话。

涵星、端木绯、君凌汐等几位姑娘很快就告辞了,她们在刚才的比赛中出了好大一身汗,都恨不得快点回去沐浴更衣。约好了一炷香后去清澜殿参加庆功宴后,她们就四散而去。

周围的其他人还在兴致勃勃地讨论着这幅画,但他们的声音已经传不到戚氏耳中,戚氏望着端木绯离去的背影,心神飘远,她几乎不记得自己是如何与其他人告辞,也不记得自己是如何回到了鸿涛轩,等她回过神来时,就发现自己正坐在小书房里,直愣愣地看着书案上刚画的那幅画。

她笑了,看着画中那些神采焕发的少女们,心情也变得雀跃起来。

一旁的大丫鬟雨薇见主子笑了,暗暗地松了口气,就听戚氏略显急切地吩咐道:“雨薇,我要裱画,帮我准备一下。”

“是,夫人。”

戚氏一句吩咐,雨薇就和两个小丫鬟里里外外地忙碌起来。

俗话说:“三分画,七分裱。”

裱画也是一门极其讲究的技艺,戚氏的父亲戚老太爷不仅是书画名家,也是裱画高手,戚氏自小也跟着父亲学了七八分手艺。

戚氏一贯喜欢亲力亲为,连调浆都是亲自动手,只让丫鬟们稍微给打些下手。

裱画的工艺极为繁杂,除了调浆外,还有托背、上墙、加条、裱绫、上轴、加签等数十道工序,想要裱好一幅画,短则数日、长则数月。

戚氏忙忙碌碌了近两个时辰,直忙到太阳西斜时,也不过是在两个丫鬟的帮助下,完成了将画心“上墙”的步骤。

戚氏满意地看着墙上的画,等浆液干燥后,画纸就会变得平整起来,“上墙”这个步骤对裱画而言至关重要。

“大老爷。”屋外忽然传来了丫鬟行礼的声音,紧接着就是一阵打帘声,章大老爷神情悠然地进了小书房,他身后还亦步亦趋地跟着一个十四五岁的俏丽少女。

少女穿着一件丁香色芙蓉团花织金褙子,一头浓密的青丝挽了一个简单的纂儿,头上戴着两朵粉色的珍珠珠花,莹润的珍珠衬得少女小小的瓜子脸上肤光如雪,温雅可人。

那少女款款地走到戚氏跟前,对着她盈盈一福,行礼道:“母亲。”少女是章大老爷的庶长女,名叫章若菱。

章家人最近才进京,皇帝为表恩典,这次来行宫避暑,特意让章大老爷也随驾,因两个儿子要念书,所以他干脆把女儿带来了行宫。

章若菱自然看到了墙上的这幅画,含笑道:“母亲是在裱画?”说着,她的目光落在画作的落款上——九思居士。

戚氏自号九思居士,经常以此落款于书画上,章若菱也知道这一点,便又道:“墨迹尤新,莫非这是母亲今日所绘?”

戚氏点了点头,正要招呼章若菱和章老太爷一起赏画,就见章老太爷一手慢慢地捋着胡须,笑道:“若云,这幅画笔简意丰,似拙胜巧,动静相宜,令我实在自叹弗如……”章老太爷的目光在画上细细地流连了一番,眉头微扬,“莫非,你今日是去看四公主殿下她们打马球了?”

“不错。”戚氏笑着颔首道,看着墙上的那幅画,脸上的笑意更浓了,“当时我突然画性大发,就即兴做了这幅画,成品出乎我意料得好,竟然突破了我这几年的瓶颈。”戚氏的眸中闪着异彩。

“恭贺母亲在画艺上又进一层楼。”章若菱笑盈盈地对着戚氏又福了福,赞道,“这幅画无论技艺、布局、细节,还是气韵,皆是精妙,令我如同身临其境般。可惜了,我今日与潘家姑娘她们约好了去游船,没能和母亲一道前往,亲眼见证。”说着,她惋惜不已地微微叹息。

戚氏笑着道:“菱姐儿,难得来行宫避暑,你一个个小姑娘家家的自当与同龄的姑娘们多玩玩,不必时刻在跟在我身边。”

戚氏一脸温和慈祥地看着章若菱,她一向喜欢孩子,对这个庶女也是精心教养过的,琴棋书画,诗词歌赋,养得不比许多世家的嫡女差……可惜,她膝下这两个庶女相比端木绯,灵性和悟性差了不止一点半点。

章大老爷还在看着那幅画,突然想起上次戚氏带回的那幅飞瀑图,当时妻子一脸赞赏地说是那幅画是端木家的四姑娘帮着改的,再想到端木家和四公主的关系,章大老爷心念一动,若有所思地问道:“若云,端木家的四姑娘莫非今日也去打了马球……”

章大老爷再看画时,便注意到这幅画上所有人的目光其实都看向了同一个人——一个骑在一匹乌云踏雪上的小姑娘。

戚氏怔了怔,立刻笑了。丈夫一向聪明,她倒也不惊讶,抬手指向了球鞠边那个头戴红花的小姑娘,“这就是端木家的四姑娘。”

章大老爷微微勾唇,随口赞了一句:“没想到这个小姑娘不仅擅画,还擅长马球。”

闻言,戚氏的神情变得极为微妙,想着比赛时的情景,差点没笑出来。

不过,这马球比赛本来就不仅仅依靠人的球技,马更重要,所以飞翩擅马球,也算是端木绯擅长吧?

想着,戚氏眼里的笑意浓得几乎都要溢了出来,含笑道:“何止如此,端木四姑娘还擅长棋、琴、算学、星相呢。”而且,小姑娘的书法、香篆也有相当的造诣,也不知道她这么小的人儿怎么会有精力与毅力学这么多的东西!

章若菱也在一旁听着,笑着插嘴说道:“母亲说的可是四公主殿下的表妹端木四姑娘?我也听说过她是个才学极为出众的姑娘家,有机会的话,我一定要结识一番。”

“会有机会的。”戚氏含笑应了一句。

三人其乐融融地说了一会儿话后,章若菱就告退了,小书房里只剩下了章大老爷和戚氏夫妻俩,夫妻俩在窗边坐了下来。

太阳西下,天气也没有那么闷热了,此刻开半扇窗户,赏赏夕阳与庭院中的景致甚为惬意。

小丫鬟手脚利索地给主子们上了热茶,茶香袅袅,屋子里很是静谧祥和。

章大老爷捧起青花瓷茶盅,闻了闻茶盅中的茶香,轻轻地呷了一口热茶,道:“若云,今天皇上把我叫了去,问了一下豫哥儿和镇哥儿功课的事……皇上似乎是想知道我们章家会选谁作为下一任的继承人。”

楚、闻、章、祁这四大家族是大盛的顶级门阀世家,百年以上的簪缨世家,在朝堂上下乃至民间地方,皆是地位超然,百余年来,族中子弟中不知出了多少进士、大儒,还有那些在四大家族的族学中读过书或者受过其恩惠的学子更是不计其数,可以说,是四大家族撑起了大半个朝堂的文臣,所以,皇帝会对他们的继承人如此关心。

戚氏正把手里的茶盅往唇边凑,闻言,手顿了一下,茶盅微微放下了些许,问道:“老爷,你的打算呢?”

章大老爷幽幽地叹了口气,“我暂时以我正年富力壮为由,把这件先搪塞了过去……”说着,他的眉峰深深皱了起来,“不过,若云,这件事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对章家而言,下一任的族长干系重大,还是应该尽快确定,一来安圣心,二来也是安族人之心。我的意思是,想让你把豫哥儿认在名下……这是如今最佳的办法了。”

戚氏慢慢地把手里的茶盅放了下去,她多年无子,当然也并非没想过这个问题,但是她并不赞同章大老爷的意见。

嫡庶有别,把庶子作为嫡子记在她名下,总不是正统。

戚氏目光幽深地看着章老太爷,不紧不慢地说道:“老爷,老太爷的意思是过继二房的嫡长子。”

章大老爷抬手揉了揉了深锁的眉心,“这件事我与老二也谈过几次……老二他们也舍不得自己的孩子,我就想着总不能让他们母子分离,虽说章家素来只有嫡长子能继承家主之位,但是……”

章大老爷说着又叹了口气,为难地说道:“但是现在也只能退而求其次了……我想着,比起过继,把豫哥儿记到你名下,对大房和二房才是两全之策。”

看着章大老爷肩膀耷拉、眉宇深锁的样子仿佛骤然间老了好几岁,戚氏抿了抿唇,心底难免有些内疚。

对于一个世家来说,嫡长子的重要性不言而喻,没有给夫君生下儿子,确实是自己的过错。

戚氏神色间微微动容,沉默了。

“若云,”章大老爷柔声又劝道,“豫哥儿这孩子也是你自小带大的,连启蒙都是你给启的,这孩子秉性如何,你也最清楚。”

章绍豫是章大老爷的庶长子,自小聪慧好学,年纪轻轻就考中了秀才,在族中的这一辈中,那也是数一数二的年轻俊才,可以想象在家族的熏陶与名师的教导下,他考上举人、进士,都是迟早的事。

豫哥儿确实聪慧好学,读书时能举一反三,也颇有几分大老爷年轻时的风采。

戚氏眼帘半垂,看着一旁茶盅上所绘的兰花,心中犹豫了。

屋子里静了下来,只有那庭院里蝉鸣声此起彼伏。

章大老爷看着戚氏,眉头稍微舒展了一些,趁热打铁地又道:“若云,要不我现在就写信给……”父亲。

话没说完,前方的湘妃帘“哗啦”地被人从外头挑起,一个青衣小丫鬟步履轻快地走了过来,屈膝禀道:“夫人,端木四姑娘来了。”

戚氏面上一喜,一下子忘了过继的事,急忙道:“快把人迎去东次间。”

章大老爷微微一笑,“你快去吧,我在这里看会儿书。”

夫妻十几年,戚氏也不与他客套什么,站起身来,仔细抚了抚衣裙,就带着雨薇出了小书房,去了前头的东次间。

窗外的那些树木映得室内一室青葱,端木绯已经在窗边的一把圈椅上坐下了,她换了一身粉色的襦裙,发型还是之前的双螺髻,不过鬓发间那朵大红的百日红已经不见踪影,整个人就像夏日的一朵粉莲般清新可爱。

戚氏只是这么看着小姑娘,脑海中就浮现之前飞翩把那朵百日红衔到她手上的样子,笑容自然而然地浮上嘴角。

端木绯起身与戚氏行礼里后,戚氏就在与端木绯隔着一个小方几的圈椅上也坐了下来,夕阳渐渐收敛了光芒,越来越柔和。

戚氏笑着与端木绯寒暄道:“端木四姑娘,你和四公主殿下她们的庆功宴结束了?”

端木绯点了点头,似乎在憋笑,一手掩着小嘴说道:“涵星表姐说不仅是我们几个要庆功,飞翩它们也是大功臣,就让大伙儿把马都带上了,一起去了西花园,结果……”说着,端木绯忍俊不禁地笑出声来,笑声清脆如银铃般,“结果飞翩不仅自己在花园里咬花玩,还把别的马也给教坏了,现在西花园的一角被它们咬得像是狗啃过似的。”

看着花园里满目狼藉,姑娘们是又好气又好笑,把自家马儿教训了一番后,就让人把马儿都带下去了。

端木绯捂嘴笑得轻快,那乌黑的眼眸像是嵌了星辰般明亮璀璨。

话语间,丫鬟捧了几碟点心来,绿豆糕、藕粉糕、马蹄糕、豌豆黄……这些点心五彩缤纷,精致好看,让人只是这么看着就食指大动。

“端木四姑娘,尝尝这点心,”戚氏笑吟吟地招呼道,“看看我这里的厨娘手艺如何。”

端木绯从善如流地捻起一块绿豆糕往嘴里送,那清香四溢、入口即化、甜而不腻的口感令她满足地眯起了眼,就像是夏日里一只慵懒而优雅的猫儿般。

戚氏看着她可爱的样子,仿佛被诱惑般,也捻起一块绿豆糕吃了,觉得仿佛平日里又好吃了一些。

“章大夫人,民以食为天,贵府的厨娘手艺可真好,您真是有福了。”端木绯笑着夸道。

“端木四姑娘,待会儿姑娘也捎些回去清凉殿,给四公主殿下尝尝。”戚氏大方地说道。

端木绯不客气地应了,然后笑吟吟地话锋一转:“幸而我今日也不是空手来的,否则涵星表姐定要取笑我每次来夫人这里都要顺些东西回去。”

端木绯玩笑地说着,她抬手做了一个手势,一旁的碧蝉就把手里的一个木匣子递了过来。

端木绯打开了那个木匣子,露出其中的几盘香篆,“这是我这两天新制的香。”

戚氏的鼻头动了动,觉得这如兰似莲的香味有些熟悉,似是九和香的味道,又似乎有些不同,比九和香更清冽,也更好闻一些。

不过,香篆还没烧起来,这香味也难免有些不同。

戚氏下意识地朝屋子一角的白瓷香炉望去,香炉口袅袅地升起缕缕青烟,此刻烧的正是那九和香。

“端木四姑娘,莫非你改进了九和香?”戚氏脱口问道。

端木绯抿嘴笑了笑,不置可否。

她的目光也朝角落里的白瓷香炉看去,道:“上次我问夫人讨了九和香后,捣鼓了好几天,才把它的成份弄清楚,原来其中有一味明蕨香。难怪我一开始没闻出来,还是劳烦了御用监,找他们讨了一些香,才搞明白了。”

她吐了吐舌头,小巧精致的面庞上,笑得俏皮可爱。

这孩子还真是有一股子拼劲,难怪学什么都能学好。戚氏怔了怔,笑道:“我家中有好几本香谱,端木四姑娘,可要一览?”

“多谢夫人了。”端木绯目光晶亮地点了点头,“我爱制香,香料往往也是草药,因此我也看了不少医书,我记得我曾经在《太古本草》中看到过明蕨子性寒,三茴性热,两者相生相克,忌共用……”

戚氏被端木绯说得一头雾水,没明白她的意思,只觉得端木绯今天说话似乎有些话中带话。

“章大夫人,您今天惊了马,不如请太医来瞧瞧吧。”端木绯歪着小脸,一本正经地提议道,“我担心您平日里喝的药,别和我送的香冲了。”

中午那点小事哪里称得上惊马,戚氏失笑,“我没事,不用请……”太医。

戚氏说了一半,骤然噤声。

她似乎想到了什么,瞳孔猛缩,目光再次看向了那袅袅升着青烟的香炉,脸色刷地变白,面如纸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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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5和离

东次间里,好一会儿都是寂静无语,只听那蝉鸣声与枝叶拂动声此起彼伏,愈发显得屋子里静谧无声。

戚氏一眨不眨地盯着那个香炉,眼睫微微颤动着,如同那扑火的飞蛾扑扇着翅膀般。

忽然,窗外一阵微风自窗口刮来,吹得戚氏颊畔的一缕青丝凌乱地拂在她惨白的面颊上,她只是这么坐在那里,浑身就散发出一股悲凉的气息。

一旁的王嬷嬷和雨薇也意识到自家夫人有些不对劲,二人面面相觑地交换了一个眼神,仔细回想着端木绯和戚氏刚才说的每一句话……

片刻后,戚氏收回了目光,慢慢地抿了两口茶,又恢复成平日那娴雅大方的样子,只是面色还是微微发白。

“端木四姑娘,”她的目光再次看向了那个木匣子里的香篆,半垂的眼帘下,眸色变得异常深邃,“谢谢你的香,我很喜欢。”

戚氏的声音听似如常,却又透出一丝艰涩。

看着眼前这个温雅如兰的女子,端木绯心里微微叹息,面上也只能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附和了一句:“夫人喜欢就好。”她能提醒的,也提醒了,接下来就看章大夫人自己的选择了。

想着戚氏估计也没心情与自己寒暄了,端木绯就起身告辞道:“章大夫人,时候不早,我就就不叨扰了。”

戚氏勉强露出一抹笑容,也没有留端木绯,只是笑着道:“过几天,我再请姑娘来看楚大姑娘的《飞瀑图》。”

端木绯欣然应允,接着就随雨薇离开了东次间,那道湘妃帘被挑起又放下,在半空中簌簌地跳动不已。

戚氏直愣愣地望着湘妃帘,眸光随之闪烁不已,似乎心神恍惚。

屋子里又静了下来,静得只剩下那湘妃帘抖动的声响,气氛有些古怪。

一旁的王嬷嬷看着戚氏仿佛三魂七魄丢了一半的模样,忍不住道:“夫人,端木四姑娘刚才……似是有深意。”

戚氏仿若未闻般,僵直地坐在那里,一直没有说话。

她在闺中时,无论是父母还是自己,都没想过要嫁进像章家这样的百年世家,因为高嫁就意味着麻烦,这世家繁衍百年,如一个庞然大物,人多规矩更多,嫁入世家就如同应了一句古语:“一入侯门深似海”,太累了。她只想嫁一户门户清静的小户人家,夫妻俩志趣相投,琴瑟和鸣。

然而,天不从人愿。

许多往事如走马灯般快速地在她眼前闪过,戚氏抿了抿嘴角。

事情既然发生了,她再自怨自艾也无用,便随遇而安地嫁入了章家。

世家不止规矩繁多,还讲究子嗣,她进门后不久,为了早日诞下子嗣,婆母就让人送来了补药,这一吃就是十几年……她只以为自己子嗣缘浅,除了求医拜佛,也只能为夫君纳了妾室,为章家繁衍子嗣。

戚氏下意识地攥紧了手里的帕子,想起上午在马球场时,端木绯曾经问她喝的药中:可是有红丹参和星灵草。

这些年来,不管她换了哪种药,这两味药从来没有少过。

而这九和香中含明蕨子……

戚氏的眸子里如那无垠大海般波涛起伏,浪潮汹涌。

屋子里静得落针可闻。

“王嬷嬷,”戚氏突然开口,不轻不重的声音在这寂静的屋子里显得尤为响亮,带着一丝黄昏的清冷,“让人去请太医过来。”

王嬷嬷心里越发不安,觉得戚氏的脸色和语气都不太对,却也只能领命:“是,夫人。”

王嬷嬷快步往湘妃帘方向走去,身后隐约听到戚氏的叹息声与低喃声:“有些事还是不应该自己骗自己……”

王嬷嬷的步子一缓,忍不住回头朝戚氏的方向望了一眼。

窗外的夕阳落下了一半,沐浴在那金红色的余晖中的戚氏像是浑身裹了一层血色般,哀泣而沉静,只是这么看着她,王嬷嬷就觉得自己的心被撕扯了一下,隐约意识到有什么事发生了……

王嬷嬷心里叹气,打帘出去了,帘起帘落,只留一室的孤寂与清冷。

夕阳慢慢地下沉着,如一个大红灯笼般染红了天边的云彩,天色昏黄。

夜正渐渐逼近,行宫中也随之越来越冷寂,可是鸿涛轩却不平静,人来人往,当夕阳落下大半时,一个着丁香色衣裙的少女形色匆匆地跑了出来,目标明确地直奔清凉殿。

她身后跟着一个蓝衣小丫鬟,奋力地追在后方叫着:“姑娘,姑娘……”

章若菱仿若未闻般,拼尽全力地往前跑着,秀丽的小脸上神情复杂,似惊,似怒,似恐,似恼……

黄昏的晚风朝她迎面拂来,吹得她乌黑的青丝随风飞舞,天色愈来愈暗,黑暗逐渐从东边一点点地向四周蔓延着……

可是,她才刚到清凉殿的院门口,就被一个青衣小宫女拦下了,对方客气地问道:“这位姑娘,不知道您是哪位……”

章若菱心急如焚地打断了那小宫女,“我要见端木四姑娘。”说着,她就直接往院子里走去。

“姑娘,请稍候。”

小宫女急急地去拦章若菱,章若菱微微皱眉,她的丫鬟连忙上前两步,推开了那个小宫女,骄蛮地说道:“贱婢,你竟敢对我家姑娘无礼,快让开,我家姑娘要见端木四姑娘!”

章若菱绕过那小宫女,大步走进了庭院中,一眼就看到不远处的桂花树下,一个十一二岁、梳着双螺髻的粉裙小姑娘就坐在一张石桌旁面露惊讶地朝自己的方向看来,那石桌上放着一个棋盘,黑白棋子星罗棋布。

章若菱没有停留,径直朝那粉裙小姑娘走来,问道:“敢问姑娘可是端木四姑娘?”她的声音不紧不慢,又带着一丝高高在上的味道。

章若菱虽然这么问着,其实心里已经有了答案,这清凉殿是四公主涵星的住处,这个小姑娘看年纪显然不是四公主,那么十有八九就是四公主的表妹端木四姑娘了,那个嫡母口中擅长棋、琴、数、画、星相的姑娘。

端木绯看着眼前这陌生的少女,微微点头:“不知姑娘是……”

端木绯闲着无事,看黄昏天气凉快了不少,就吩咐丫鬟把棋盘抱出来,自己跟自己下棋,顺便纳凉,没想到棋才下了一半,就跑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果然是她!章若菱双目微瞠地瞪着端木绯,一双清亮的眸子似在喷火般,惊得一旁的碧蝉上前了半步,严阵以待。

章若菱秀气的小脸上面沉如水,维持着端庄的样子,徐徐道:“我是章若菱。”

一听对方姓章,端木绯自然就知道了对方想必是章家的庶女,便打了声招呼:“章姑娘。”她的语气还算客气,却也没有请不速之客坐下的意思。

章若菱也没想坐下,语调变冷,质问道:“端木四姑娘,你到底和我母亲说了什么?!母亲……”说着,章若菱的眉头皱得更紧,“母亲她要和父亲和离了!”

她的最后一句话艰难得像是从牙齿间挤出一般。

到现在,章若菱还不敢相信这个事实,嫡母与父亲十几年来一向相敬如宾,怎么会走到这个地步呢?!到底是这个寒门出身的端木四姑娘与嫡母挑拨了什么?!

戚氏要与章大老爷和离?!饶是端木绯也被这个消息震得愣了一愣,她思绪飞转,一下子就把来龙去脉想通了。

端木绯猜到了有人在害戚氏,却没料到这个人竟然是戚氏的枕边人。

端木绯的心底泛起一种复杂的感觉,是了,人防得住生人,却防不住自己身边最亲近的人……

端木绯抬眼望着章若菱,灿然而笑,目光清亮,不答反斥道:“素闻章家以诗礼传家,素有庭训:‘不学诗,无以言;不学礼,无以立’。”

端木绯笑吟吟地,语调中也丝毫不见锋芒,但是言下之意分明在质问章若菱此刻的行为当不当得起“诗礼传家”这四个字。

“……”章若菱的面色有些僵硬,无论她擅闯清凉殿,还是开口质问一个素未谋面的人,皆不符合世家贵女的身份。

端木绯歪着小脸,仰首看着几步外的章若菱,又道:“章姑娘,你身为章家女儿,自当维护世家声誉,谨言慎行得好。”

章若菱的心头本就压抑着一股汹涌的怒气,呼之欲出,闻言,再也压抑不住,嗤笑了一声,抚了抚袖口,那丁香色的衣料衬得她的手指愈发纤细白皙。

她挺直腰板,淡淡道:“端木家不过是新贵,谁给姑娘的脸面,倒是逾规越矩地教训起我们章氏来了!”

端木绯又笑了笑,一双大眼笑得弯成了月牙儿,意味深长地回赠道:“‘逾规越矩’的人是章姑娘才是。”

父母的事容不得章若菱一个子女逾矩插手,此为其一;而她莫名其妙地跑来清凉殿兴师问罪,此为其二。

端木绯说着站起身来,心想着:这天色也该是用晚膳的时候了,她得去叫涵星表姐一起用膳了。

端木绯没再理会章若菱,带着碧蝉一起朝殿内走去。

“端……”章若菱张口想要叫住端木绯,但又噤声,静静地站在原地,望着端木绯离去的背影,激动之后,又渐渐冷静了下来,一双眸子如那幽邃的深渊般,深不见底。

一个多时辰前,她得知端木绯来拜访,当时就想去看看这位能得嫡母大赞的端木四姑娘是个什么样的人,但是当她去东次间的时候,端木绯已经走了,嫡母似乎心事重重,也没留她,就让她走了。

她走出东次间后,就看到一名太医随王嬷嬷进了院子,心想嫡母是不是生病了,本想跟进去,却被丫鬟拦了下来……这在以前是从没有过的。

太医在屋子里待了半个时辰,章若菱就在外面等了半个时辰,可是等太医走后,她还是没能进屋,再之后父亲来了,她在外面听到两人在里面争吵着,可是屋子外有丫鬟守着,她听不真切,只隐约听到了“香”和“汤药”什么的,最后嫡母提出了和离。

像章家这样的百年书香世家,和离是绝不可能的!

章若菱当下就心乱如麻,回想自己之前随父亲去小书房看嫡母的时候,嫡母和父亲还好好的,夫妻和乐,一切都发生在端木绯来访后。

所以,她来了清凉殿找端木绯。

能导致嫡母不惜提出与父亲和离的导火线想来事关重大,章若菱其实也没想过能从端木绯这里得到一个答案,但是对方方才的表现还是让她意外。

这个端木家的四姑娘不卑不亢,言之有物,而且……

章若菱俯首看向前方的那个棋盘,黑白棋子错综复杂地交杂在一起,棋局中锋芒毕露。

端木绯的棋如嫡母所言,很是不凡。

这位端木四姑娘明明是寒门出身,竟是毫不逊色于世家精心教养出来的姑娘,难怪嫡母如此喜欢她。

想着,章若菱目光微微凝滞,静立原地许久。

她不知道嫡母为什么会突然提出和父亲和离,不过,刚刚端木绯的表情告诉她,对方肯定是知道真相的。

天色更暗了,夕阳只剩下西方天空最后一抹黯淡的红色,天空中被一片蒙蒙的灰蓝色所笼罩,衬得庭院中的那些花木草叶显得有些颓废、清冷,草木在晚风中徐徐摇曳着。

章家是四大世家之一,为天下士子之表率,说是位于云端也不为过。章大老爷章文轩作为章家的嫡房嗣子,也是下一任的家主,事无小事。可以想象若是他和离,必将在章家族中乃至整个士林掀起一场轩然大波。

然而,戚氏并不是一时意气,她立刻就手书了两封书信,在信中写明她欲与夫和离,次日一早就让贴身丫鬟亲自送信去淮北老家给公婆和娘家的双亲,并且打算搬出鸿涛轩。

戚氏给老家的信才刚送出去,章文轩就得到了消息,急急地赶过来,在半途拦住了正要去见舞阳的戚氏,让她追回信。

他们夫妻俩成亲十几年来,这还是起第二次争执,被偶然路过的几位夫人恰好看到了。章家夫妇一向夫妻和睦,相敬如宾,堪称典范,引得那几位夫人惊诧不已。

有道是非礼勿听,几位夫人站得远并没有听到章家夫妇在吵什么,却能看到章文轩情绪十分激动,面红耳赤。

一时间,哪怕外人还不知道戚氏已经提出了和离,但是整个行宫的目光都聚集在了章家,私下里议论纷纷。

碧蝉时不时地给端木绯捎来一些她在行宫中听到的言论:

“章大夫人与章大老爷今日在翠风亭里吵了起来,吵得可凶了。”

“当时正好蓝大夫人她们路过,就看到了,现在行宫里传得沸沸扬扬,大家都在猜测章大夫人与章大老爷到底是为何起了争执,竟闹得这么厉害……”

“章大夫人还特意去求见了大公主殿下,也不知道所为何事……”

在一片如火如荼的私议声中,戚氏毫不动摇,有条不紊地安排着琐事,七月二十七日,戚氏就正式搬离鸿涛轩。

如今身处行宫,戚氏身为臣妇当然不可能说搬就搬,端木绯很快就从舞阳口中得知,戚氏那日来求见舞阳就是为了请舞阳给她单独安排一处新的宫室。

舞阳虽不知道内情,但是她对戚氏还是颇为敬佩,唏嘘地对着端木绯和涵星好一阵感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