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木贵妃早知道端木绯今天要来,让人备了不少精致的点心,又问起家里的事:“家里近来可好?”

“回贵妃姑母,也就是祖父公务繁忙些,其他人都好。”端木绯笑着回道。

端木贵妃的脸上维持着矜持的浅笑,“皇上龙体抱恙,这段日子也是辛苦父亲了。绯姐儿,你可要替本宫好好在你祖父跟前敬孝。等过些日子,本宫再去与皇上说说出宫省亲的事。”

端木贵妃身为贵妃,想要出宫省亲那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她这么说,也不过是委婉地暗示端木绯,皇帝的龙体没有什么大碍,让端木宪莫要太心急。

端木贵妃在这深宫内帷中,一举一动都有人盯着,这一个月来,她心里也很担忧,就怕端木宪因为皇帝病重而乱了方寸。

端木绯明白端木贵妃的暗示,微微一笑,颔首道:“侄女明白,等回去,就如实告诉祖父。”

“祖父知道侄女今天要进宫,还特意告诉侄女说,前些日子收到了显表哥从南境递来的折子,显表哥在南境一切都好,祖父让贵妃姑母莫要担心。”

端木绯俏皮地对着端木贵妃眨了眨眼,意思是让贵妃放心,大皇子还在南境呢,端木家一切自当以稳为主。

端木贵妃是聪明了,看着端木绯的样子,就知道她领会了,心里暗暗地松了口气,眼神愈发柔和,心道:这丫头就是聪明机灵,怎么自家涵星就没学到一星半点呢。

想着涵星这个愁死人的丫头,端木贵妃不禁揉了揉眉心,暗叹着儿女都是前世的债。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了宫女行礼的声音:“四公主殿下。”

话音还未落下,锦帘已经被人从外面打起,着一袭粉色斜襟绣折枝绿萼梅长袄的涵星兴冲冲地来了,嘴里笑吟吟地喊着:“绯表妹。”

涵星一眼对上端木贵妃微蹙的眉心,吐吐舌头,先上前给贵妃行了礼,这才坐到了端木绯的身旁,嘟着嘴抱怨道:“绯表妹,你也太没义气了,这么晚才来!”

涵星有些懊恼,她早该知道绯表妹会为了多睡一会儿拖拖拉拉的,她就该派个人出宫去接她的!

端木绯笑得很是殷勤可爱,抱着涵星的胳膊撒娇道:“涵星表姐,我这不是来了吗?要不我再给你画条裙子,你正好可以春天穿?”

涵星绷着小脸,一副“她可不是那么容易讨好的”样子,趁机又加了一条:“你得陪本宫在宫里住半个月才行。”本来是说好只住三天的。

住半个月岂不是要在上书房再多上好些天的课?!端木绯的肩膀差点没垮下去,涵星却是乐了,拉起端木绯的小手抛下了一句:“母妃,儿臣带绯表妹去御花园逛逛。”

涵星屁股没坐热,就拉着端木绯风风火火地走了,看得端木贵妃失笑地摇了摇头。

表姐妹俩手挽着手出了钟粹宫,一路走,一路说着话,两个宫女不近不远地跟在后面。

“绯表妹,我们下午玩什么好?是投壶,还是踢毽子,或者玩沙包……”

“对了,那些西北部族去岁进贡了些西北马,本宫去看过,都是良马。前些天,御马监那边说马儿调教得差不多了,下午我们就去骑马场遛马!”涵星想一出是一出地提议道。

一听到骑马,端木绯的眼睛都亮了,直点头,又掏出荷包里的松仁糖道:“正好我带了松仁糖。”

涵星不客气地从她的荷包里拈了一颗松仁糖放进口中,满足地眯了眯眼,“绯表妹,你做得松仁糖,就是比别人的好吃,本宫看这御膳房和锦食记做的都不如你。”

表姐妹俩说话间,御花园出现在前方几丈外,涵星有些兴趣缺缺地撇了撇嘴,“最近冬末春未到,御花园里真是无趣得紧……”

她自小在宫里长大,对御花园的角角落落都熟悉得很,早没了新鲜劲。

涵星蓦地停下了脚步,兴致勃勃地提议道:“绯表妹,干脆我们明天去惠兰苑上课,顺便出去玩玩怎么样?还可以去国子监找珩表哥玩。”

谁想,端木绯摇了摇头,随口道:“大哥哥明天不去国子监。祖父说,明天在状元楼有学子们的茶会,让大哥哥去那边凑凑热闹。”

一听说“凑热闹”,涵星就来劲了,“绯表妹,正好,我们也一起去!就女扮男装好了,珩表哥肯定会吓到的。”涵星笑得有些狡黠。

端木绯的眼睛也亮了,她曾经看过舞阳女扮男装出去玩,她还从来没试过呢。

那一定有趣极了。

端木绯点头如捣蒜,眼睛笑得如月牙般弯了起来。

表姐妹俩可说是一拍即合,涵星赶忙转身对着后方的宫女吩咐道:“从珍,你赶紧去给本宫和绯表妹准备两套男装。”

从珍的表情一言难尽,无奈地说道:“殿下,这怕是一时半会儿准备不了……”就算她们即刻吩咐尚衣监,恐怕也不可能在一天的时间内赶出两套和身的男装来。

“简单。”涵星笑嘻嘻地说道,“你们去大皇兄那里拿他以前没穿过的衣裳不就行了!”说着,她还给端木绯抛了一个得意洋洋的眼色,仿佛在说,她聪明吧?

端木绯配合地直点头。

从珍的神情更复杂了,屈膝领命而去。

端木绯和涵星沿着一条青石板小径继续往御花园里走去,涵星一边走,一边说道:“绯表妹,我们去暖亭那边小坐一会儿吧,最近湖面的冰层总算是化了,正好可以赏……”鱼。

涵星的话戛然而止,她忽然看到前面的暖亭中已经有人了,而且人还不少。

着明黄色龙袍的皇帝带着四五个十六七岁、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妃嫔坐在暖亭里,有说有笑,皇帝爽朗的笑声与那些嫔妃清脆娇嫩的声音交杂在一起,随风飘来。

皇帝也看到了涵星和端木绯,抬手对着两个小姑娘招了招,示意她们过去。

涵星就挽着端木绯笑嘻嘻地过去了暖亭,神情轻快地给皇帝行了礼。

“父皇(皇上)。”

涵星似乎完全没看到皇帝身旁的那几个嫔妃般,笑眯眯地说道:“父皇,儿臣正和绯表妹说着来这里赏鱼烤栗子呢,没想到让父皇抢了先。”

皇帝被女儿那娇俏的样子逗笑了,“你这丫头倒是主意多。”说着,皇帝就吩咐一旁的內侍去取些烤栗子来。

皇帝的目光又移向了涵星身旁的端木绯,脸上的笑意更浓了,笑着与她道家常:“端木家的小丫头,你祖父最近是不是忙坏了?”

这一个月来,端木宪协助岑隐把朝堂上的事理得井井有条,自己才可以放心养病,此刻皇帝看着端木绯的眼神中也有几分“爱屋及乌”的味道。

“是啊,皇上,祖父最近都没空陪我下棋了。”端木绯点了点头,煞有其事地说道,“不过祖父这是为君分忧,我虽是姑娘家,也知道轻重利害的。”

端木绯讨巧地抿嘴浅笑,一派天真烂漫,目光不着痕迹地打量着皇帝,她看得出来,皇帝的脸色和气色还是有些虚,应该是病体初愈,但是看他精神不错,就知道他确实没什么大碍。

看来她想得没错,皇帝最近不上朝,只是因为“不想”上朝吧……

皇帝听着很是受用,笑着赞了一句:“你祖父是国之能臣啊。”

“臣女替祖父谢皇上夸奖。”端木绯身姿优雅地福了福。

皇帝指了两碟点心赏给了端木绯,然后又道:“小丫头,你也算朕的外甥女,又是朕未来的甥妇,在宫里住就当自己家一样,别拘着。”

端木绯笑眯眯地应了,落落大方。

涵星接口道:“父皇,儿臣一定会照顾好绯表妹的。”

皇帝看着这对表姐妹,觉得两个小丫头有趣极了,神色间也愈发轻快,笑声不止。

皇帝右手边一个穿桃红色镶貂毛刻丝长袄的妃嫔见皇帝龙心大悦,眸光一闪,娇声道:“皇上,臣妾给皇上添些茶水。”

有美人添茶,皇帝笑容更深,饮了口美人倒的茶水,觉得这茶水里似乎也多了几分美人香。

其他几个妃嫔表面看着还是笑盈盈的样子,多是暗自懊恼,有的悔自己晚了一步,有的心里嘲笑这位徐才人谄媚。

亭子里,一派其乐融融,却是暗藏汹涌。

徐才人做出欲言又止的表情,顺势求情道:“皇上,臣妾有一事相求……”

女子那编贝玉齿微咬下唇,眼帘半垂,犹如一朵半放不放的芙蓉花般娇俏可人。

徐才人知道皇帝最喜欢她这个样子,赞她如出水芙蓉。

皇帝的后宫中一向是百花齐放,三千佳丽各具风情,涵星自小也算是见怪不怪了,但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哆嗦,觉得汗毛都倒竖了起来,与端木绯咬耳朵,低声说:“装模作样。”

徐才人接着道:“皇上,臣妾的弟弟至今还……”被关在东厂里。

“够了。”皇帝冷冷地打断了她,脸上的笑意刹那间消失不见。

暖亭中的气氛微冷。

“后宫不干政。”皇帝不客气地当众斥道,“不该管的事你就少管!”

徐才人惊得浑身如筛糠般颤抖不已,赶忙跪了下去,俯首噤声,不敢再说话。

皇帝的好心情一下子被破坏了,他也知道大年初十国子监闹事的事,事发后,岑隐就特意跟他禀过,说是那些监生们被人“挑动”闹事。

到底是谁挑动的,皇帝早就想明白了。

皇帝眼底掠过一道冷芒,神情更冷。

至于这些不知所谓、被人拿来当枪使的书生,就该给他们一个教训,让他们知道什么是君为上,别成日上蹿下跳的,以为可以摆布君王。

“涵星,你带着你表妹在宫里好好玩,朕累了,先回去歇息了。”皇帝丢下这句话后,拂袖走了。

其他几个妃嫔面面相觑,想叫住皇帝,又不敢,只能狠狠地瞪向了徐才人,那眼神真是想把她给生吞活剥了。

这后宫中多的是佳丽,她们好不容易才寻了机会伴驾,全被她给毁了!

涵星可没兴趣看她们在那里争风吃醋,随意地挥了挥手说:“你们都退下了吧,本宫和绯表妹要在这里喂鱼。”

“……”几个嫔妃傻眼了,即便涵星是公主,但她们好歹是宫妃,也是有品级的,可不是那等奴婢,哪是涵星可以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

其中一个妃嫔正要说话,就见两个小內侍笑眯眯地朝她们走来,口里说着“小主请”之类的客气话,却是借着给她们披斗篷的动作,用着巧劲把她们都给推搡走了。

没一会儿,暖亭里就空旷不了少,只剩下了表姐妹俩和一个中年內侍。

“总算清静了。”涵星美滋滋地喝着茶。

那个中年內侍热情地给二人递上了鱼食,又殷勤地抬手指着后方的湖面上介绍道:“殿下,四姑娘,二位请看,这千鲤池里的金银鳞锦鲤是过年前新进贡来的,全身有金色或银色的鳞片,煞是好看。”

端木绯随手往池面撒着鱼食,伸长脖子往池面看去。

洒落的鱼食立刻就引来了池中无数的鲤鱼,如同百鸟朝凤般。

端木绯细细一看,发现池中的那些红鲤、三色鲤、红白鲤之间果然又掺杂进了两种新鲤鱼,那漂亮的金银鳞片在阳光与水波之间熠熠生辉。

“涵星表姐,快看那条银色的鱼,它可真坏心,悄悄用尾巴甩它旁边那条……”

“哈哈,那尾红鲤一直在原地打转,莫不是转晕了?”

“……”

表姐妹俩喂喂鱼,赏赏鱼,吃吃点心,有说有笑,那中年內侍亲自在一旁伺候着,斟茶倒水,又陪着说话,还不着痕迹地表明自己姓乌。

眼看着碟子里的点心少了一半,乌公公又悄悄地吩咐小內侍去给添点心,偏偏就在这时半路杀出个程咬金,从珍和另一个宫女捧着两个木盒往这扮来了。

“殿下,四姑娘,奴婢把大皇子殿下的衣裳借来了。”

说到“借”字时,从珍的语气很是微妙。

涵星的注意力登时就从那些鱼上被转移了,兴致勃勃地拉起了端木绯的小手道:“绯表妹,我们试衣裳去!”

端木绯忙不迭应声,表姐妹俩携手离去,步履轻快地朝觅翠斋那边走去。

乌公公站在原地,神色怔怔地看着她们的背影,心念动得飞快:如果他刚才没听错的话,四姑娘和四公主借了大皇子的衣裳,莫非是要女扮男装?

那么,自己可以做些什么讨四姑娘欢心呢?!

乌公公眸子一亮,心里有了主意,把一个小內侍招了过来,吩咐了几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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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1画押

于是,次日一早,当端木绯和涵星穿着男装从觅翠斋出来时,就看到乌公公顶着寒风晨露守在了外面,给她们奉上了他特意备的方巾和折扇。

所谓方巾,其实是一种黑色的纱罗帽,展开时四角皆方,所以也叫“四角方巾”。

戴上方巾后,表姐妹俩登时就觉得自己高大了不少,看着对方“噗嗤”一声笑了。

“乌公公,还是你细心。”端木绯笑着赞了一句,饶有兴致地摇着折扇,觉得自己今天真是一个风流倜傥的翩翩佳公子。

乌公公受宠若惊地连道“不敢当”,心中是得意不已,觉得自己这回是在四姑娘跟前露了脸了。

乌公公亲自把表姐妹俩送到了宫门口,目送二人策马离去。

两个小姑娘目标明确,策马径直去了状元楼。

穿上男装后,她们俩看来都比实际年纪要小上了一两岁,模样唇红齿白,眉清目秀,策马所经之处,引来不少路人好奇的目光。

她们抵达状元楼时才不过是巳时,茶楼里已经有不少人了。

京城中,本来大大小小的学子们聚会,每隔三五日就有一次,但自打大年初十国子监出事后,就没什么学子敢随随便便地在大庭广众下聚会了,连带一些茶楼的生意都因此冷清了不少。

停了这么些日子后,今日又有知名大儒洪益洛亲至,引来了不少文人墨士。

茶楼里,一片喧闹声,人头攒动,无论是一楼的大堂,还是二楼的扶栏边都坐满了客人,目光所及之处,黑压压的一片,那些茶客的脸上皆是神采焕发,仿佛吃了什么灵丹妙药似的。

“两位客官可曾订了位?”上前迎客的小二笑呵呵地问道。

端木绯和涵星面面相觑,迟钝地想起了一件事来,她们只顾着今天要出来看热闹,忘了提前派人来状元楼订座。

表姐妹俩当然不甘心就这么无功而返,端木绯清了清嗓子道:“涵……表哥,我大哥肯定订了位,干脆我们就去蹭大哥的位子。”她本来是不想让大哥发现她也来了,现在也只能退而求其次了。

涵星沉吟了一下,在端木珩的唠叨和看热闹这两者之间,果断地选择了后者,“我们找找珩表哥吧……”

小二又忙着去招呼别的客人,端木绯和涵星伸长脖子往茶楼的角角落落张望着,忽然,端木绯的目光在西北角顿住了,看到了角落里一个着太师青锦袍、形容枯槁的男子。

对方对着端木绯露出善意的笑容,只是他显然不太习惯做这种表情,以致笑得有几分皮笑肉不笑的感觉,就坐在旁边的一个方脸青年心里暗暗道:曹千户还是别笑了,省得把四姑娘吓到了。

见曹千户对着自己笑,端木绯也是唇角一勾,莞尔一笑,笑得活泼,笑得狡黠。

嘿嘿,今天的茶会果然会很有意思呢。

端木绯拉了拉涵星的袖子,两人出门去等端木珩。

于是乎,当半盏茶后,端木珩赶到状元楼大门口时,就看到了两个女扮男装的小姑娘在门口冲他傻笑挥手。

端木珩的神情一言难尽。

涵星亲热地唤道:“珩表哥,你可算来了。”她说话的口吻就仿佛是早就跟端木珩约好了一般。

随端木珩一起来此的李廷攸当然也看到了端木绯和涵星,还真以为她们是早就和端木珩约好的,彬彬有礼地招呼她们一起进去了。

“……”端木珩一不下心就被他们抛在了后面,看着前方三人的背影,失笑地摇了摇头,也跟着进了状元楼。

小二把他们引到了二楼的位子坐下,又是端茶倒水,又是上瓜果点心。

茶楼里已经有人在就着“扫平蛮夷、开疆扩土”为话题高谈阔论起来,前面那桌的一个青衣书生正俯视着一楼的大堂,慷慨激昂地说着:“我大盛乃是泱泱大国,应当以和为贵,让蛮夷看到大国的风度。打仗劳民伤财,有百害而无一利!”

“这位兄台此言差矣。”大堂窗户边的另一个着灰色直裰的中年文人站起身来,不以为然地反驳道,“蛮夷无理,比如那南怀,已经打下滇州,直入黔州,我大盛不应战,难道等着南怀人一路北上吗?!”

二楼的青衣书生与对方四目直视,坦然地说道:“子曰:有教无类。打打杀杀那也是野蛮人的行为,自当将蛮夷教化才是。”

一楼大堂中立刻就有人发出嗤之以鼻的声音,冷声道:“异想天开。”

“这蛮夷要是能教化,那就不叫蛮夷了!”

大堂中的好几个人都是深以为然,频频点头。

那些书生越说越是激动,一个个都是热血沸腾,慷慨激昂,恨不得登高而呼,让天下人都听到自己的主张。

也有人支持二楼的那青衣书生,一个着柳色暗纹直裰的年轻书生站了起来,开口道:“鄙人倒是觉得楼上这位兄台说得也不无道理,打打杀杀也并非驱逐蛮夷最佳的手段,和亲难道不是一种选择吗?!”

不错,和亲也确实是一个选择。有几人深有同感地微微颔首。

二楼的端木绯一边嗑瓜子,一边看热闹,目光偶然间划过下方的曹千户时,就凑到端木珩的耳边,悄悄说道:“大哥哥,东厂的曹千户也来了。”

端木珩怔了怔,顺着端木绯的目光往下望去,眼角的余光正好看到一个中等身量、着天青色直裰的老者从状元楼的大门走了进来。

不仅是端木珩看到了来人,茶楼里的其他人也看到了这老者,不知道是谁第一个低呼了一声:“洪先生!”

其他学子们也此起彼伏地唤了一声,多是目露异彩,情绪愈发激动。

若是能够这位大儒的青眼,被收为弟子,那可是莫大的荣幸。

那个着柳色直裰的书生眼中闪过一抹异常明亮的光芒,接着道:“大家回想一下,当年蒲国来犯大盛,新乐郡主和亲蒲国,这些年来,两国还不是相安无事!可见借着和亲教化蛮夷才是良策。”

“哼!”一个蓝衣书生不以为然地拍案道,“蒲国自古就有父死子继的胡俗,实乃蛮夷之邦。那新乐郡主更是荒唐,牝鸡司晨,惟家之索。荒谬,实在是荒谬。”

“……”

众人七嘴八舌地各抒己见,眼角都不时地瞟向洪益洛,想在他跟前表现自己的真知灼见。

茶楼里的气氛越来越热烈。

端木绯和涵星的跟前不知不觉中已经堆了一座小山似的的瓜子壳,端木绯悄悄跟涵星咬耳朵,说状元楼的瓜子炒得比它家的茶要强多了。

涵星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悄声和端木绯商量着待会买些瓜子带回宫去。

“还真是能说会道啊,”李廷攸望着周围那些侃侃而谈的书生们,似笑非笑道,“合该把他们都绑去前线,让他们去‘说服’那些敌军才是?”

端木珩只是默默饮茶,一声不吭,谨记着祖父的叮嘱,他今天只听不说。

端木绯又嗑了一枚瓜子,把头往李廷攸那边凑了凑,小声地与他嘀咕道:“攸表哥,这个主意不错,这些个书生一直待在安逸的京城,才会没事闹事……”

李廷攸嘴角微翘,觉得小狐狸表妹这回和他可真有默契。

他拿起茶盏,对着端木绯做出敬酒的动作,以茶代酒。

端木绯也豪气地捧起茶盏回敬了一番,觉得女扮男装什么的真是好玩极了。

茶楼里的那些年轻书生辩得是面红耳赤,可是涵星和端木绯却开始觉得无聊了,这些人越说越没意思,反复地围着“蛮夷”、“和亲”这些个字眼转,也没真提出什么于国于民有利的见解。

涵星无趣地打了个哈欠,凑在端木绯的耳边用只有她们表姐妹可以听到的声音低声道:“母妃上次还跟本宫说,要从来年春闱的新科进士里给本宫挑个驸马……本宫看啊,还是算了吧。”

端木绯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

涵星皱了皱鼻子,环视着落下的那些茶客,有些孩子气地说着:“要是那些个新科进士都像这些人一样,本宫还是不要驸马了……咦?”

涵星的目光忽然定在下方大堂的某道身影上,小脸歪了歪。

这人似乎有些不对。

涵星的眸子亮了亮,然后悄悄地拉了拉端木绯的袖子,笑吟吟地低声道:“绯表妹,你看那个人也是女扮男装……”

端木绯顺着涵星指的方向随意地瞟了一眼,看到了一个着青碧色梅兰竹直裰的少年,那少年皮肤白皙,眉目清秀,独自一人坐在角落里的一张桌子旁。

端木绯目光从对方那白皙的脖颈下滑,落在对方那端着茶盅的双手上,纤细的尾指微微翘起。

这个少年果然是个女扮男装的姑娘家,而且……

端木绯的视线又慢慢上移,这一次停留在对方的鹅蛋脸上,饶有兴致地笑了。

巧了,这位姑娘家自己也认识呢。

这不是陶家三姑娘吗?!

端木绯也没太在意陶三姑娘,很快就收回了目光,继续嗑着瓜子。

至于涵星,已经天马行空地从女扮男装把话题扯到了《女驸马》,又感慨地说如果端木绯女扮男装地去考进士,肯定能考上云云的,端木珩心有同感地应了一句,吓得端木绯差点被瓜子噎到。

涵星也就是随便说说,没一会儿,心思又回到了“驸马”的问题上,幽幽地长叹了口气,低低地嘀咕道:“哎,挑驸马怎么这么麻烦啊!”

说着,她看向了端木绯,努了努小嘴,羡慕地说道:“绯表妹你已经定了亲了,以后就不用再挑了,真是省了一件大麻烦。”

那倒是。端木绯同情地给涵星倒了杯茶以示安抚,想想自己的命真是好啊。不但再也不用担心会被封炎灭口,还把前债也都还清了,以后又能少一件大麻烦,订了亲真好。

看着这对表姐妹俩,端木珩和李廷攸不由心生一种一言难尽的感觉。这两个丫头啊,这思路也委实与常人太不一样了……

就在这时,下方的大堂突然响起一个义愤填膺的男音:“朝堂上下种种问题,还不都是因为司礼监越权、宦官专政的缘故!”

话落之后,这整栋状元楼内霎时没了声音,满堂寂静,落针可闻。

这茶楼内的学子们面面相觑,瞠目结舌,此刻大多数人的念头都是,说这话的人是疯了吧!

前不久,国子监里那些被东厂带走的监生到现在还没被放回来呢。

他们可不想傻得重蹈覆辙。

众人面色各异,有些机灵的学子已经暗暗地交换着眼色,打算赶紧溜了,这万一不小心被牵连得关进东厂,那就惨了。

他们来这里为了请洪大儒指教,是为了以文会友,可不是来跟着疯子犯蠢的!

端木绯也顾不上嗑瓜子了,眸子晶亮地看着下方,心道:唔,有意思的来了。

沉默蔓延着,好一会儿都没有人说话。

着一袭青碧直裰的陶三姑娘捏了捏拳,对自己说,这一切都是为了兄长。

“说得没错!”她毅然地站起身来,朗声控诉道:“东厂横行霸道,我那兄长是国子监的监生,只是说了一句仗义之言,就被抓紧了东厂,到现在还没被放出来,生死未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