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云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完全没注意到楚青语前一刻还怯懦柔弱的眸子凝结成冰,冷冽阴狠,散发出幽幽的寒气。

“蹬蹬蹬……”

这时,外面传来了一阵上二楼的脚步声,连翘连忙走到房门口朝外看了看,然后回头禀道:“二皇子妃,三公主殿下,是金公公带着方太医来了。”

舒云一听,脸色更阴沉了,这个金公公居然还真的去请了太医,这些个捧高踩低的阉人委实是可恶。

楚青语转瞬就又恢复成之前那种病弱的样子。

外面的步履声渐近,跟着就是金公公怪腔怪调的声音自房门外传来:

“方太医,你再给二皇子妃瞧瞧吧。”

“你刚才那是没看到啊,二皇子妃就跟一个着了魔似的见人就往上扑,咱家看着是疯魔了。哎,这要是冲撞了什么贵人,那可如何是好!方太医,你可得好好给二皇子妃把把脉!”金公公的语气意味深长。

话语间,二人一前一后地进了房间。

方太医垂首跟在金公公身后,眼角抽搐了一下,心道:楚青语是堂堂皇子妃,这船上又有几人比她更贵?!

楚青语置于锦被下的双手狠狠地攥紧,压抑着心头翻涌的怒意。

这一次,她没有再爆发,只是默默地垂首,眼睫微颤,看着柔弱无依,却勾不起这些內侍一丝怜悯之心。

“金公公,你还有完没完了!”舒云不耐烦地斥道,心里觉得这个金公公还真是得了便宜还卖乖,“二皇嫂乏了,要歇下了,你们都出去吧!”

“这才正午二皇子妃就乏了?”金公公做出一派义正言辞的样子,“依咱家看,一定是二皇子妃哪里不适,三公主殿下,千万不可讳疾忌医!”

舒云方才被涵星打了脸,如今连金公公都不把她在眼里,她指着金公公的鼻子怒道:“本宫让你出去!你听不懂人话吗?还是要本宫去找父皇,你才肯走!!”舒云一个字比一个字尖锐。

床帐中的楚青语在其他人看不到的角度微微翘起了嘴角,觉得舒云这杆子枪真是好使得紧。

然而,下一瞬,她就感觉身下一股热流倾泻而出,像是灵魂就要被剥离一般……糟糕!

楚青语登觉得不妙,面如纸色,身子更是摇摇欲坠。她的嘴唇动了动,却发不出声音。

连翘立刻就发现楚青语有些不对,紧张地惊呼出声:“主子!”

连翘这一喊,金公公、舒云和方太医三人的目光也都齐刷刷地看向了楚青语。

楚青语两眼一翻,人就晕厥了过去,身子也随之瘫软在榻上,一动不动。

“二皇嫂!”

舒云也吓到了,再也顾不上和金公公争执,紧张地惊呼起来,花容失色。

相比下,金公公冷静沉着得很,唏嘘地摇了摇头,然后转头对着方太医说道:“方太医,你瞧瞧,咱家说得没错吧,二皇子妃果然是身子不适!哎呦喂,这病情可耽搁不得,方太医,你赶紧给二皇子妃看看。”

金公公心里冷笑:这小产的妇人还不好好地在床上养着,上窜下跳的,这不是自找的吗?!

这一次,连舒云也不好反驳,只好默默地退到了一边。

方太医自是唯唯应诺。

连翘吓坏了,连忙道:“方太医,劳烦您了。”她一边说,一边连忙给方太医搬了把小杌子。

连翘心里是既惶恐又不安,只怪自己竟然没有早发现主子有了身孕,否则也不至于……哎,平日子主子的月事一向有些不准,她只以为这回是因为出门远行才会推迟了,这真是千金难买早知道!

接下来,周围又静了下来,只剩下了衣裳摩擦的窸窣声,众人皆是看着方太医,神情各异,沉默蔓延,空气愈发压抑。

不知何时,外面的天空也暗了下来,天空中层层叠叠的云层密布,让天色看着似乎骤然进入了黄昏般。

船队如常般平稳地在河面上行驶着,关于二皇子妃小产的消息急速地传开了,有人说二皇子妃是因为和二皇子争执时情绪过于激动才小产的;有人说是二皇子把二皇子妃打得小产的,当时很多人都亲眼瞧见的;还有人说二皇子妃因为小产导致精神有些失常,疯魔了。

不到一天,流言就传得沸沸扬扬,也传到了涵星的耳中。

“绯表妹,本宫就说她看着就不太对劲。”涵星凑在端木绯的耳边说道,表姐妹俩一边说话,一边出了课堂。

端木绯心有同感地点了点头。

快要正午,外面的日头正盛,金秋的阳光暖洋洋地洒了下来,端木绯忍不住回头朝京城的方向望了一眼,大大的眸子闪着如无数碎宝石般的璀璨光辉,思绪飞转。

别人也许不知道,可是她知道楚青语的不对劲不是一天两天的。

端木绯的瞳孔一点点地变得幽深起来。

她甚至已经记不清从前的楚青语是什么样了,三年半前……不,应该说四年前开始,楚青语就变了。

很早以前,她就怀疑楚青语也许和自己一样有了一番“奇遇”,让她可以预测到一些将来的事。

但有些事自己仅能猜测一二,到底是怎么回事,只有楚青语自己知道。

不管怎么样,楚青语能有此“奇遇”,非但没有感恩,反而不择手段,借此为所欲为,她以为她高人一等,却不知道她对未来的所知如同一把吹毛断发的绝世宝剑,这绝世宝剑在掌握一个盖世英雄手中,便能所向披靡,除魔斩妖,可若是落入一个凡夫俗子的手中,一个不慎,那就是伤人又伤己。

结果,只会让楚青语万劫不复。

做人当有所为,有所不为。

自小,楚家的祖父祖母都是这般教导他们这些晚辈,可惜楚青语早就被她的“奇遇”与利欲冲昏了头脑,早就忘了本心了。

端木绯很快就把楚青语抛诸脑后,她不值得自己为她花费心思。无论楚青语将来会如何,这都是她自己挑选的路。

阵阵河风拂面而来,端木绯眸光一闪,把头转了回来,乐滋滋地对着涵星说道:“涵星表姐,接下来说不定又要在附近的港口停几天了,我们翘课去玩吧。”

后面的宫女璎珞听着端木四姑娘“教唆”自家公主去翘课,脸上有些一言难尽。这两个小主子凑在一起,成天就想着玩。

涵星登时眸子一亮,好奇地看着端木绯,“绯表妹,你怎么知道的?……父皇没提啊。”她记得母妃说起过,父皇打算到了江淮一带再下船的。

端木绯眨了眨眼,故意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附耳对涵星说:“昨日我夜观星象,过些天会有飓风,风浪虽不至于太猛,但是会下上两天暴雨。”其实也不妨碍行船,只是为了圣驾安全,她猜测,十有八九会停船避一避。

涵星的兴致更高昂了,眸放异彩,又问道:“绯表妹,那你算过没,大概会停在哪里?我们也好先准备一下。”

自打从锦山堰启程后,在船上已经闷了十来天了,涵星觉得自己都快发霉了,这下可好了,又可以出去玩了。

端木绯歪着小脸想了想,飞快地心算着。

她这次出门带了一幅舆图,这幅舆图还是封炎送的,上面对于运河的位置以及周边城镇的标注远比普通的舆图更为细致,端木绯也不时地打打开看看,对比舆图与实地的差别,或是看看他们的船队此刻开到哪个位置了。

“我们今早上课前,船队刚经过了玄山,今晚钦天监应该差不多也能看出飓风之兆了……我估计明天应该会停船,周边最近的码头应该就是丹夏县了。”端木绯推测着说道。

绯表妹可真是神。涵星的眸子更亮了,“绯表妹,这丹夏县本宫以前也不曾去过,也不知道哪里好玩。”

端木绯读过《大盛地理志》,约莫也知道几处丹夏县周边的景点,笑眯眯地数着手指说道:“我记得丹夏县外有丹夏山,县里县外寺庙颇多,最有名的好像是一座东霞寺。对了,附近应该还有一片丹夏湖,风光秀丽,适宜泛舟赏游……”

涵星一听泛舟,就皱了皱小脸,吐吐舌头道:“泛舟就免了,本宫现在只想‘脚踏实地’!”

顿了一下后,她提议道:“绯表妹,干脆我们把攸表哥叫来一起用午膳,顺便问问他丹夏县有什么好玩的。”

“涵星表姐,你可真聪明!”端木绯笑眯眯地恭维道,虽然她读过《大盛地理志》,但是哪有李廷攸实实在在自己从闽州一路北上京城的人好用。

璎珞在心里默默地同情了下李家公子,就招了一个小內侍帮她们去别的船上叫人了。

如同端木绯所料,当晚船上就有了动静,不少人都很快得知过两天要有飓风影响周边一带,为了圣驾安全,钦天监于次日一早向皇帝请旨在丹夏县停靠两日,避一避飓风,皇帝立刻就允了。

然后当日中午,船队就停靠在了丹夏县的港口。

虽然是临时停靠,但是船队早就派出一支禁军从陆地上快马加鞭地赶去丹夏县府衙传讯,因此当船靠岸时,当地的地方官已经带着衙役与城中的富户乡绅候在了岸上。

皇帝没下船,內侍带着县令等几个当地的官员上了船给皇帝请安,其他人还是等候在岸上。

这时,才巳时,天色虽然略有些阴,但是还没开始下雨。

涵星带着端木绯悄悄地溜下了船,笑眯眯地安抚李廷攸道:“攸表哥,你放心,绯表妹说了,白天不会下雨的,飓风要到夜里才会刮到这里……我们可以好好玩一天。”

“……”李廷攸不知道说什么,表情木然,他一点也不想去玩好不好。

今日下船玩,两个小姑娘又是女扮男装,白净俊俏,打扮得还算像模像样,但也瞒不过有心人的眼。

李廷攸也实在不放心这两个小丫头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乱跑,这要是被人拐走了,他可没法和家里交代。

端木绯笑道:“涵星表姐,你不是说想去东霞寺逛逛吗?东霞寺在城东,到时候我们从城东门出去,再去丹夏山一带看看。”

涵星一副万事不管的做派,“攸表哥,绯表妹,本宫什么都听你们的,只要别带本宫去泛舟就好……对了,当地有没有什么好吃的点心和特产,我们买一些带回船上吧。”

李廷攸只要一想到上次在锦山堰自己手里的大包小包,就对涵星口中所谓的“一些”深感怀疑。

他几乎就想回头再去叫上几个小內侍当挑夫了。

话语间,三人已经出了码头。

码头前方是一条以石砖铺就的道路,路面上石砖磕坏了不少,坑坑洼洼的,街道两边的墙壁斑驳不堪,一道道飞扬在空中的幌子陈旧得褪了色,那些店铺大多门庭冷清。

路上的行人稀稀落落,他们身上的衣物都布满了大大小小的补丁,面庞蜡黄憔悴,身形伛偻。

三人目光所及之处,一片萧条的景象,空气中透着一种岁月的沧桑与疲惫。

涵星下意识地停住了脚步,直直地看着前方的景象,这与她期待中的繁华似锦全然不同。

她皱了皱眉,感觉像是被当头泼了一桶冷水似的。这个丹夏县未免也太破烂了些!

端木绯也是驻足,环视四周,心底涌起一种果然如此的感慨。

这一路上,南巡的路线以及圣驾会在哪里停留,比如之前的南直城、蓼城、锦山堰,这些都是事先就安排好的,不似今日会在这丹夏县停靠却仅仅是偶然。

因此这里的地方官事先并不知道圣驾会停靠在此,也就没费心去粉饰太平。

这也意味着眼前的这一切才是真正的大盛。

端木绯知道丹夏县,它和锦山堰一样,都属于京杭大运河沿岸的几个叫得上名号的码头,这几年,丹夏县也曾因为春汛时运河河水上涨遭过些水灾。

此时此刻,端木绯清晰地意识到了一点——

撕去那层繁花似锦的假象下,这里才是大盛真正的景象。

460休夫

李廷攸神色平静地站在表姐妹俩身旁,三年前,他一路自闽州北上京城,早就见识了这大半的江山是何等的光景,所以早在圣驾抵达南直城时,他就意识到这些官员在搞什么花样,后来的蓼城、锦山堰也不过是验证了他的想法罢了。

大盛早已每况愈下,可是皇帝和朝廷却还在口口声声地宣扬什么宣隆盛世,根本就是自欺欺人罢了。

李廷攸与端木绯默默地交换了一个彼此心知肚明的眼神。

三年了,李廷攸待在京城已经三年了,这三年的时光让一个十五岁的少年渐渐成长为一个十八岁的青年,不仅长高了,气质看着也更沉稳了,器宇轩昂。

不过在端木绯看来,这个李家表哥还是那个喜欢装模作样的少年,只长了个子,没长太多心眼。

三人之中,也唯有涵星不敢相信眼前所看到的这一幕,她上次伴驾南巡,还有这次出京所看到的都是大盛最光鲜亮丽的一面,而此刻这个萧条颓败的县城与之实在是相差甚大。

“一定是这里的地方官治理得不好,还好父皇来了。”涵星轻声地嘀咕着。

无论如何,眼前的这一幕总是有些扫兴,李廷攸走到端木绯的身旁,问道:“四公主殿下,绯表妹,你们还要不要进城玩?”

端木绯与涵星下意识地彼此看了一眼,在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同样的想法:这都出来了,当然得看看!

涵星“啪”地打开手里的折扇,悠然地扇了扇,做出一副风度翩翩的样子,道:“攸表哥,小心别露馅了,今天我是你表弟。绯表弟,是不是?”

端木绯清清嗓子,潇洒地背手而立,“星表哥说得是。”

于是,三人沿着街道继续往前走,步履都下意识地放慢了。

当置身其中时,端木绯愈发感觉到那种冷清萧索的气氛。

两边的店铺、茶楼里都只有三三两两的几个客人,店铺的招牌、茶楼里的桌椅破败不堪,两边的店铺关了至少有五六家了,街边不时可以看到衣衫褴褛的乞儿灰头土脸地蹲在角落里,身前都放着一个空荡荡的破碗,里面一个铜板也没有。

那些目光呆滞的乞儿嘴里反复地喃喃念着:“行行好,各位大爷大妈姑娘公子行行好吧……”

然而,行人行色匆匆,根本就没人施舍他们一个眼神。

涵星忍不住就朝路边的某个小乞儿多看了一眼,这个瘦小的女童最多应该不超过六岁,却是面黄肌瘦,那双眼睛在小小的面庞上看来又大又黑。

当两人目光对视的那一瞬,那个小乞儿捧着破碗从地上爬了起来,踉跄地朝涵星、端木绯和李廷攸跑来,嘴里喊着:“这位哥哥,姐姐,俺已经两天两夜没吃过东西了。行行好,赏俺点吃的吧!”

小乞儿可怜巴巴地仰首望着涵星,大眼一眨不眨,看得涵星一下子就心软了,打算去掏自己的荷包……涵星毫无所觉,但是李廷攸和端木绯都已经感受到街上的其他的乞丐都是精神一振,一道道灼热的目光齐刷刷地朝涵星的方向射去。

“星表弟。”李廷攸拉了拉她的袖子,把她拦下了,“我们走吧。”

李廷攸说走,涵星也就乖乖地跟着走了。

那个小乞儿本来还想跟上去,却对上了李廷攸锐利冰冷的眸子,吓得她僵立在原地,不敢再追。

三人继续往前走去,一直到前方的分叉路口拐了弯后,感觉到身后再没有那种刺人的目光,李廷攸才又放缓了脚步。

“星表弟,在那种乞丐聚集的地方,切不可一时心软,随意施舍。”李廷攸半是解释,半是提醒地说道。

“攸表哥说得对,”端木绯点了点头,想起了一桩旧事,“几年前,不少流民逃难到了京城,沦为乞丐。那年重阳节我去千枫山踏秋时,曾经看到一个姑娘家因为一时心软施舍了一个乞儿,结果引来了一群乞丐,把她团团围住了,那位姑娘因此被‘冲撞’了……后来还是京兆府的衙差及时赶到,才把那些乞儿给驱散了。”

想到当时的事,端木绯还有几分唏嘘。

顿了一下后,端木绯又提议道:“星表哥,不如等我们待会儿回船上以后,你再让人过来施点粥米吧。”

涵星爽快地点头道:“都听你的。”

她的绯表妹说得准没错!

看着涵星此刻乖巧又娇气的小脸,李廷攸的唇角不禁微微翘了起来,这位四公主虽然娇蛮,又有些任性,又喜欢差遣人……不过,脑子还不算太笨,至少知道领会别人的好意。

话语间,他们又走到了分叉路口,周围的环境一下子就变得热闹喧哗起来。

按照路牌的提示,这条街是大庆街。

大庆街上,两边的店铺皆是装点得金碧辉煌,酒楼、茶铺、点心铺子、米店、布庄等等的各式铺子林立,五花八门,那些小二伙计殷勤地招呼着各方来客,一片繁华热闹,与他们之前经过的码头街和大于街迥然不同,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周围是热闹了,但是端木绯和涵星却已经都兴致缺缺了,感觉在这里格格不入。

表姐妹俩随便逛了逛,买了几盒点心,甚至也还没到东霞寺,就说要回去了。

李廷攸看着手里轻飘飘的三盒点心,还觉得有些不习惯,“你们不要再买些什么吗?”这实在不太像这两个丫头的行事啊!

李廷攸指了指前方的一家茶叶铺子道:“绯表弟,你不是喜欢喝茶吗?”

涵星体贴地说道:“攸表哥,你想买茶叶的话,直说就好了。”不用拿绯表妹作借口的。涵星算是明白了,难怪绯表妹曾经嘀咕说她这个李家表哥有些“装”,原来是这样啊。

端木绯在一旁微微点头,仿佛在说,就是就是。

李廷攸后悔了,他没事去心疼这两个丫头做什么,真是自讨没趣。

最后三人还是去了那家青莲茶铺,大包小包地买了各式绿茶红茶与花茶,李廷攸看着手里快要提不下的盒子篮子,心里更悔了。

他怎么就学不乖呢!

回去的路上,他们又经过了大于街,此刻的大于街又是另一番景象,另一番气氛。

“走走!都给本大爷走开!”

“县太爷有令,凡乞丐不许在街上逗留!”

“违者就抓去县衙门!”

几个手持刀鞘的衙差在街道上一边粗声嚷嚷着,一边粗鲁地驱赶着那些衣衫褴褛的乞丐和衣衫破旧的百姓,赶着赶着,他们就直接动起手来,蛮横地把那些个手脚磨蹭的人直接抓上了囚车,颇有几分杀鸡儆猴的架势。

一时间,闹得街上鸡飞狗跳,街边的某些铺子干脆就关上了门,或者就是躲在铺子里不敢出来。

涵星皱了皱眉,这哪里是官府的衙差,照她来看,简直就跟土匪流氓差不多。

那几个衙差当然也看到端木绯、涵星和李廷攸,不过见他们三人衣着打扮十分华丽,形容气质也是鹤立鸡群,衙差们就知道这三个少年肯定不是普通的百姓,至少也是富家子弟。

一个班头模样的人带着两个衙差朝端木绯三人走去,还算客气地拱了拱手,道:“官府在此办差,三位公子还请换条路走,尽快离开,以免不慎被这些个贱民冲撞到了。”

“这位差爷,”李廷攸微微一笑,也拱了拱手,同样的动作由他做来,显得风度翩翩,如同一个出身的贵公子般,“我们正要离开呢,只不过……”

李廷攸故意停顿了一下,涵星走到了他身旁,抬手指着前方码头街的方向,默契地接口道:“我们是要回那边去。”

周围的几个衙差都下意识地顺着李廷攸手指的方向看去,很快就联想到码头街直通丹夏驿。在这个微妙的节骨眼,三个衣着华丽、气度不凡的贵公子说要往那儿去,用的又是“回”这个字,莫非……班头和几个衙差又将李廷攸三人扫视了一番,吓得是脸色大变。

是了,这三个公子哥怕十有八九是这回伴驾来的,而且听这位小公子的口音那可是标准的京片子!

糟糕,刚才他们驱赶乞丐的肯定都让这三个贵人看到了,那可怎生是好?!

李廷攸没再理会他们,对着涵星和端木绯使了个手势,示意他们走吧。

涵星欲言又止地看了那些衙差一眼,终究还是没说什么,跟着李廷攸和端木绯朝码头的方向走去。

三人回到船上时才不过申时,端木绯刚在美人榻上躺下,涵星就来了。

以她们俩的关系,涵星直接就跟着碧蝉进了内室,在榻边坐下了,她的小脸上像是笼罩着一层阴云,脸上的神情很是复杂,既愤愤不平,又要哭不哭的,眼底蒙着一层朦胧的泪光。

端木绯一看涵星的表情,心里就咯噔一下。

也不等端木绯问,涵星自己就开口了:“绯表妹,本宫刚刚去找父皇了……”她清脆的声音中隐约带着一丝哭腔。

端木绯从锦被下伸出了小手,握住了涵星的右手。

涵星眼神恍惚,还在说着:“方才本宫去跟父皇说了我们今日在丹夏县的所见所闻,想要父皇好好治治那个只会媚上欺下、不会治理地方的县令,可是父皇却把本宫训了一顿。”

涵星的脸色变得愈发苦涩,苦涩中又带着些许迷茫。

皇帝说,穷山恶水出刁民,哪里都有闹事的刁民,衙差们办事,又何须她这个公主置喙。

皇帝说,大盛江山繁华似锦,哪有她说得这般不堪。

皇帝还说,她有时间偷偷溜出去玩,还不如跟太傅多读读书,也好明是非,免得一点小事就咋咋呼呼的!

“涵星表姐,我们一起歇个午觉吧。”端木绯笑眯眯对着涵星掀开了薄被,涵星也不与她客气,脱了鞋就和衣躺了下去,表姐妹手牵着手躺在榻上。

“涵星表姐,等睡了午觉后,我陪你下棋好不好?”

“不下围棋,我们下暗棋!”涵星可不敢跟端木绯下明棋,那不是找输吗?暗棋就不一样了,多少带着些运气的成分。

“好好好,暗棋就暗棋。”

端木绯笑吟吟地哄着她,见她展颜,就放心了。

要是她早知道涵星打算去找皇帝告状,一定把她拦住的。皇帝这一路过来,正享受着他所谓的盛世繁华,涵星这么扫他的兴,他当然不会信,恐怕还气得不轻。

正像端木绯猜测的那样,皇帝此时确实很不痛快。

这一路盛世繁华都是皇帝亲眼所见的,怎么可能会有假!

但被涵星方才这么一说,皇帝在屋子里发了好一会儿牢骚,说着说着就心生一念,打算出去看看了,看看他的盛世。

皇帝吩咐內侍伺候他换了一身靛蓝色的常服,打算微服出巡。

然而,他换好了衣裳正打算出门,文永聚就进来了,快步走上前,躬身对着皇帝禀道:“皇上,丹夏县的董县令又来了,正在岸上候着,说是准备了一艘画舫,请皇上过去一观,顺便游河……”

文永聚一边说话,一边小心翼翼地观察着皇帝的神色,见他神色淡淡,就不动声色地接着道:“董大人说,这画舫是他们县城中最出名的画舫,名叫藏花舫,舫中藏着一朵倾世名花,不仅姿容绝色,而且琴棋书画样样皆通,卖艺不卖身,是个烈性的奇女子。”

“哦?”皇帝挑了挑眉,果然被挑起了几分兴趣,“文永聚,你在前面给朕……我带路。”

“是,皇上。”

文永聚的头垂得更低了,嘴角在皇帝看不到的角度微微翘起。

他伺候皇帝也有十多年了,对于皇帝的脾性最了解不过了,知道皇帝的喜好,这一次,他好不容易才抢到这次南巡伴驾的机会,一定要在皇帝面前出头!

接下来的三天,大雨如瀑布般倾泻不止,船队就一直停靠在丹夏驿。

皇帝每天乘坐画舫流连在青楼楚馆,歌舞升平,倒是有几分乐不思蜀了。

一直等到四天后,雨终于停了,天气放晴,皇帝这才想到要微服私访去看看,就带着两个几个乔装打扮的内侍、锦衣卫出去了。

丹夏县自不比京城、江南、两广等地的富庶,但是整个县城里那也是一片繁荣兴旺的景象,那些个百姓一个个丰衣足食,安居乐业,他还特意去大庆街的一间茶馆喝过茶,听县城里的百姓都在夸县太爷英明神武,前些天又惩治了一批闹事的恶霸,自他到任后他们丹夏县的百姓日子过得蒸蒸日上云云。

皇帝心情不错,在茶楼酒馆戏楼里喝了些茶,吃了些酒,又看了一会儿戏后,就回了丹夏驿。

回去后,皇帝就令人把涵星叫了过来,狠狠地训了她一顿,说是她道听途说,不曾亲眼验证就随便乱说,岂知何为三人成虎,众口铄金,还让她回去好好反省!

涵星只是因为养在宫里头,所以有几分天真,几分不谙世事却也不傻,听皇帝说了他的见闻,稍微一想,就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戏文里也没少演这种欺上瞒下、粉饰太平之事。

从皇帝那里回来后,涵星就气呼呼地跑去找端木绯,端木绯正坐在船尾喝茶吹风,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样。

一旁的两个內侍见涵星来了,给她也搬来了一把酸枝木玫瑰椅。

涵星坐下后,就把那两个內侍都遣退了,跟着抱怨道:“绯表妹,本宫看,父皇他真是糊涂了!”

端木绯亲自给涵星斟茶,又把茶杯送到她手中,心道:皇帝何止是糊涂了。

这几年,皇帝的眼睛和脑子都被所谓的“盛世”糊住了,他不想知道的就当作没看到……大概其中有部分的执念便是起源于十七年前的那场宫变,“篡位”是皇帝心中的一个心病,以至于他心中一直在和崇明帝攀比,想证明他比崇明帝强,想证明他的篡位没有错!

在她看来,今上未免也太过“贪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