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隆的心一下子就提到了嗓子眼,感觉自己和妹妹就如那随风起舞的落叶般,再没有依附和归属。

自父亲过世后,他一直在反复琢磨着父亲临终前说的那些话,起初他毫无头绪,直到大半月前,他偶然经过了卫国公府,他忽然有如神助,联想到先卫国公耿海和父亲阿史那曾经的图谋,莫隆仿佛开了窍,渐渐就明白了点什么。

他明白了父亲和卫国公为什么会死,明白了岑隐的身份到底是谁,更明白了父亲死前为什么会怕成那样……只是想想岑隐的身世,莫隆就觉得惶恐不安。

父亲和先卫国公猜对了岑隐的身份,他们当年都对不起镇北王府,所以如今才会招来灭顶之灾。

岑隐来报仇了!

岑隐筹谋了这么多年,才爬到了现在的地位,他决不可能轻易放过与当年相关的人……想着,莫隆就觉得一股寒意自脚底升腾而起,急速地蔓延至全身,他几乎用尽全身的力气,才咬住了牙关,没打颤。

莫隆“扑通”一声跪了下去,见状,克敏连忙也跟着跪在了地上。

“岑督主,以前的事都是家父的错,”莫隆将额头抵在了地上,卑微地祈求道,“以后我们兄妹会唯督主之命是从。”

他微微地抬起头,露出沾染了尘土的额头,眼眶中布满了一道道血丝,呼呼地喘着粗气,呼出来的气息在他前方形成一片白雾,通身散发出一股绝望的气息。

“表……督主,看在华藜族的份上,求求你饶过我和妹妹吧。”

莫隆的声音中因为忐忑变得嘶哑,想动之以情,却又不敢把话说白,生怕激怒了岑隐。

“还请督主给我们机会将功折罪,以后华藜族也会听命于督主……”

岑隐俯视着跪在地上的莫隆和克敏,绝美的脸庞上,还是那般冷淡,云淡风轻。

阿史那死了,岑隐是故意把莫隆和克敏晾在这里的,也一直派人盯着他们,他们如今的反应是在他的意料之中的。

便是莫隆蠢得一直想不明白,岑隐也会帮他想明白的。

莫隆还没蠢到极点,但是,他现在的认知也还远远不够……岑隐狭长幽深的眸中飞快地掠过一抹异芒。

“簌簌……”

又是一阵猛烈的寒风呼啸而来,不止吹得两边枝叶摇摆,还吹来了些许雪花。

天空开始下雪了,那纷纷扬扬的雪花如细细的柳絮般飞扬在天空中。

岑隐皱了皱眉,仰首望着天空,心想:等雪积起来路就容易打滑,端木纭也该回去了。

当他再看向了莫隆和克敏时,眸底就多了一分不耐,随手掸去了飘到斗篷上的雪花,叹道:“看来这四夷馆的日子还是太舒坦了,他们既然已经不是世子和郡主,总不能还靠朝廷白养着。”

小蝎立刻就明白了岑隐的意思,抬手连着击掌两下:“来人!”

胡同口立刻就出现了两个乔装打扮成普通人的东厂番子,两人面笑皮不笑地朝莫隆和克敏兄妹俩走近,心里皆是不以为然:看来最近督主的脾气实在是太好了,以致这不知道哪里来的阿猫阿狗都敢到督主跟前跪着了。

眼看着那两个东厂番子向他们兄妹走近,莫隆身子浑身如坠冰窖,浑身虚软,只觉得落在皮肤上的雪花就像是冰针一样刺得他又冷又痛。

他不能走,如果错过这次机会,下次他也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再见到岑隐。

绝望与恐惧之下,莫隆心底忽然就又升起一股拼死一搏的力量,如野兽般朝岑隐扑了过去。

“岑督主,求求您给我们一个机会……”

莫隆声嘶力竭地吼着,双手想要抱住岑隐的腿……小蝎的脸登时就黑了,这个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混人是疯了吗?当他们这些人都是摆设吗?!竟然敢如此冲撞督主……小蝎连忙上前,想挡在岑隐前方,同时一脚朝莫隆的右小腿踹了过去,这一脚踹得一点也不留情。

莫隆惨叫了一声,踉跄地摔在了地上,双手在半空中疯狂地挥舞着,一不小心一手扯到了岑隐腰侧佩戴的荷包。

鸭黄色的荷包从岑隐的腰头滑落……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了,小蝎根本就反应不过来,他能做的就是又在莫隆身上又踢了一脚,把他踢得狼狈地滚出了一丈外。克敏尖叫着去扶自己的兄长。

端木纭瞳孔微缩,她知道岑隐对这个荷包的重视,直觉地上前了一步,敏捷地抄手就从下方把荷包接在了掌心中。

与此同时,岑隐也俯身去抓那个荷包,指尖正好碰到了端木纭的纤纤玉指……时间似乎停驻了一瞬。

岑隐双目微瞠,仿佛被烫到一般收回了手。

这一番折腾让荷包口的抽绳松散了开来,露出荷包里一块雕着云雀纹的玉佩。

端木纭怔怔地看着那块玉佩,目光微凝,连莫隆和克敏兄妹俩是怎么被东厂的人拖走都没注意到。

雪骤然间就变大了,雪花大片大片地落下,周围变得朦胧起来,像是层层薄纱飞舞在空气中。

端木纭还记得这块玉佩。

前年秋猎时在猎宫,她就隐约看到过这块玉佩,彼时她就觉得这块玉佩很是眼熟,而现在更是如此。

果然,这块雕着云纹与云雀的白玉佩跟她几年前在遥平镇当掉的那块玉佩一模一样……端木纭乌黑的瞳孔中眸光一闪,捏住了荷包的开口,也顺势将那块掉出了些许玉佩收了回去。

岑隐死死地看着她的手,她的手纤细修长,骨节分明,粉色的指甲就像是花瓣拈在指尖,雪花簌簌落下,洁白的雪白落在她指尖,然后迅速地融化成水珠,那水珠在她粉润的指甲上如冰晶似宝石。

岑隐放在体侧的手指微动,想拭去她指尖的水珠……但终究没有动,右手紧握成拳。

“岑公子。”

端木纭抬手把荷包送到了岑隐跟前,那明艳的脸庞上落落大方,笑语盈盈。

岑隐接过了荷包,五指收拢紧紧地握住了荷包。

隔着荷包那薄薄的料子,他几乎能清晰地感受到荷包里那块玉佩的轮廓与线条。

他闭着眼睛都能一丝不差地把这块玉佩画出来,他闭着眼睛都能一丝不差地回想起当年的事……端木纭一眨不眨地看着岑隐那双狭长幽深的眸子,觉得其中的悲伤浓到似乎快要溢出来了。

可是他还在笑,从头到尾,都是节制而隐忍地微微笑着,除了方才玉佩坠落的那一瞬,他的i脸色微微变了变。

岑隐抬手做了个手势,小蝎就退了出去。

这条狭长的胡同里,只剩下了岑隐和端木纭,还有那纷飞肆意的大雪。

岑隐唇角抿了抿,勾出一个悲伤的弧度。

他还记得那也是一个雪天,冰冷彻骨。

沉默蔓延,寒风呼啸。

两人静静地彼此对视着。

片刻后,岑隐忽然开口道:“十几年前,我和姐姐一起逃难到了扶青城,姐姐积劳成疾,病重过世。我抱着姐姐的尸体坐在路边……”

岑隐的声音还是如常般轻柔,不紧不慢,仿佛在说旁人的事般。

心底却没有他表现出来的那么平静。

这么多年了,每每回响起那一刻,他就觉得痛彻心扉,那种痛不会随着岁月的过去而缓解。

岁月无情,但是有的事,有的痛,这一辈子都会铭记在心,铭刻在骨。

永远不能忘。

永远不会忘。

那一年,姐姐死在了扶青城。

姐姐一次又一次地告诉他,尸体不过腐烂的皮肉,如何安置不要紧,只要他能够活下去,为镇北王府报仇才是最重要的……姐姐的话反反复复地回响在他耳边,他整个人浑浑噩噩,失魂落魄地坐在街头,任由时间流逝,不记得有多少人来来去去地在他和姐姐的身边走过,不记得有多少人对着他们指指点点,也不记得到底过了多久……那个时候,时间对他而言已经失去了意义,从白天到夜晚,从夜晚再到白天……直到一辆马车在他身旁停了下来。

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孩从马车上跳了下来,蹲在姐姐的尸体边与他说话。

起初,他以为她不过是一个不知道何为死亡的孩童,也许对方甚至不知道姐姐死了,他想要吓走她,却被她吓到了。

她用帕子替姐姐擦到了爬在脸上的蛆虫,她跟他说她的几个叔叔战死沙场,她给了他吃的,她跟他说了好多话……这是家破人亡后,他感受到的唯一的一丝温暖。

岑隐又握了握手里的荷包,仿佛能依稀感受到一丝当初的温暖……以及方才她指尖的温暖。

很好,她一直没变。

只要她一直没变,这个世界似乎也没那么糟糕。

岑隐感到眼眶一阵酸涩,徐徐地又道:“当年,这块玉佩的主人替我安葬了我的姐姐。”

“……”端木纭眨了眨眼,这块玉佩与自己那块一模一样,岑隐的意思是说……岑隐再次俯首看向握在手里那个鹅黄色的荷包,他还记得那个小女孩说她家是城里的游击将军府,他还记得小女孩捏着她腰侧的玉佩说,这是她娘给她的玉佩……“这块玉佩是四年前我偶然在京中的洪氏当铺见到的。”

当时,他一眼就认出了这块玉佩,把它赎了回来。

端木纭又怔了怔,立刻想了起来。当初张嬷嬷从遥平镇拿回的当票上写的当铺名称就是洪氏当铺,想来遥平镇的这家和京中的这家都是同一个洪老板。

也就是说岑隐说的玉佩的主人就是她。

端木纭努力地搜寻着过去的记忆,可是这事情过去太久了,她记得父亲在她五岁那年从扶青城的游击将军升任为城守尉,而五岁前的记忆她记得的实在不多了。

只能算着时间往前推,那个时候,岑隐最多也就七八岁,一个七八岁的男孩抱着他再无声息的姐姐孤独地坐在路边……端木纭的脑海中忽然就闪过什么,就像是曾经尘封的记忆如同一个匣子般忽然被打开了些许。

她隐约想起,三四岁的时候似乎在路边遇到过一个男孩。

男孩模样很漂亮,神情很悲伤,她就去找他说话,还让他跟她回家去,却被他拒绝了。

第二天,她又去了那个地方找他,他已经不见了。

她曾经哭闹着让双亲帮着找那个男孩,但是父亲派人在扶青城里找了好几天,都没找到……一些模糊的片段在她脑海中飞快地闪过。

记忆中的那个男孩早就模糊了,便是她再怎么用力想,也想不起来,只依稀记得他很漂亮。

她盯着岑隐那张绝美的脸庞,静静地看着他,看着他,看着他。

胡同里再次陷入一片沉寂,雪愈下愈大,洁白的雪花在二人的斗篷上渐渐地堆积起来,白花花的一片,连端木纭那长翘的睫毛上都沾上了些许雪花。

“岑公子……”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端木纭那清澈明净的声音才再次响起在寒风与大雪中。

“你是为了当年的事,才会对我和蓁蓁这么好吗?”

这句话说到后面就渐渐地透出一分艰涩,端木纭感觉心里像是掏空了一块似的,觉得不太舒服。

这种感觉实在是太过奇怪,明明岑隐是一番好意,可是她却觉得“很不舒服”。

端木纭微微凝眸,继续一眨不眨地看着岑隐。

475夭夭

岑隐与她四目对视,握着荷包和玉佩的手下意识地再次用力,随即又放松些许,生怕自己太过用力把玉佩捏坏了……这种矛盾感就像是他心口有两个“他”在拔河,僵持不下。

当初,当他得到这块玉佩后,就派人去查了,知道这块玉佩是端木家的人拿去遥平镇的洪氏当铺当的,他循着这根线查到了端木纭身上,也知道她们姐妹俩如今父母双亡,寄居在祖父家中。

念着当年的那份旧情,岑隐一开始想的是尽力照顾她们姐妹,可是……人最难控制的大概就是自己的感情了。

他幽深的眸子里起起伏伏地翻涌着复杂的情潮,他知道他应该说“是”,然而,话到嘴边时,冲动却战胜了理智,变成了两个字——“不是。”

闻言,端木纭原本绷紧如弓弦的身子瞬间就放松了不少,眉目舒展,脸上又有了笑。

红润娇嫩的唇角翘了起来,笑容明媚如那拨开乌云的晨曦般,令得此刻略显阴沉的巷子里似乎都变得明亮起来。

岑隐瞳孔微缩,怔怔地看着她,一时间脑袋里一片空白。

直到一朵雪花飘进了他的领口里,寒冷的感觉让他打了个激灵,一下子又清醒了过来。

岑隐立刻移开了目光,看着门前的石狮子,僵硬地转移了话题:“等我画好拴马桩的图纸后,我让人稍去给你看看可好?”

“岑公子,你画的肯定好。”端木纭点了点头,笑容更深,乌黑的眸子亮得他几乎无法直视,模样乖巧极了。

岑隐也忍不住跟着她笑了。

一瞬间,记忆中的那个小女孩和眼前这个正值芳华的姑娘重叠在了一起。

岑隐恍惚了一瞬,然后又飞快地移开了目光,若无其事地抬头去看上方的天空,“雪大了……端木姑娘,我先送你回权舆街吧。过些时候路上怕是要积雪了。”

端木纭也仰头望去,空中还是阴云密布,纷纷扬扬地落下鹅毛般的雪花,屋顶、墙头、树枝上已经开始泛白……如果妹妹在的话,一定会告诉她这雪会下多久,又会积累多厚的雪,几日雪停,几日又会再下雪……想着妹妹,端木纭整个人就变得精神奕奕,心情明快。

她落落大方地看着岑隐,又道:“岑公子,那就劳烦你了。”

胡同口,马车和马都已经备好了,只等主子们吩咐。

岑隐利落地击了下掌后,马车和马就都被引到了他和端木纭跟前。

端木纭也不用人搀扶,就自己上了马车,动作利落飒爽。

岑隐护送着马车驶出金鲤胡同后,就沿着中辰街一路往西,因为大雪,街道上的行人不多了,一路通畅得很,没一炷香功夫,马车就载着端木纭回到了端木府。

端木府的东侧角门打开,又关闭了,门外的街道空荡荡的,只有岑隐和小蝎这两人两马。

小蝎谨慎地与岑隐保持一定的距离,悄无声息,他就像是一个幽灵般,让人几乎察觉不到他的存在。

岑隐骑在一匹高大矫健的白马上,一手拉着马绳,一手又下意识地去摸佩戴在腰侧的那个荷包,隔着荷包,指腹缓缓地摩挲着那块玉佩,一下又一下……随着手指的动作,岑隐的目光穿过前方的雪帘,眼神微微恍惚了,想起了十几年前在扶青城的记忆,恍如昨日。

“大哥哥,我爹我娘常跟我说入土为安,你姐姐和我程叔叔、关叔叔、尤叔叔他们一样,在地下一定也会好好的。”

“大哥哥,哭不出来没关系,我娘常说,难过也不一定要哭。”

“大哥哥,你要不要跟我回家?我爹我娘都很好的。”

“你可以做我哥哥,等我们有了妹妹,就一起对她好,带她去玩……”

“……”

岑隐抚摸着荷包的手指忽然停了下来,神情茫然,眸底幽凉晦涩,深邃如潭。

他喃喃地念道:“夭夭……”

低低的声音才飘出唇角,就被寒风吹散了,几不可闻。

他那幽深的瞳孔中似乎又蒙上了一层淡淡的凄凉,寒风中,那漆黑的斗篷被吹起,猎猎作响,衬得他的身形是那般削瘦。

“得得得……”

后方忽然传来一阵凌乱的马蹄声,“得得得……”在这空荡荡的街道上显得尤为响亮。

“督主,督主……”

一个小內侍策马狂奔了过来,胯下的马儿激烈地打着响鼻。

小蝎微微皱眉,心想:真是一惊一乍的,成何体统。

那个小內侍在几丈外急躁地下了马,随手把马绳丢到了一边,也顾不上马了,快步上前对着岑隐恭敬地禀道:

“督主,北境那边来了八百里加急的军报,罗羡城失守了。”

小內侍说着高举着手里的军报呈送到了岑隐的手中,同时继续禀着:“北燕新王耶律索于七日前向大盛宣战,带领北燕二十万大军攻下了罗羡城,并下令大军继续向计恺城、西里城进发。”

岑隐打开了手里的军报,一目十行,飞快地看完了这道军报,瞳孔中明明暗暗地闪烁着……他姓薛,他们薛家人百年来镇守在北境,把来自北方的外族阻挡在关外。

父王在世时,时常对他说,他们薛家不是大盛的剑,而是大盛的一道盾牌。

岑隐紧紧地攥着手里的军报,忽然将它合上了,往袖袋里一塞,然后拉了拉马绳,吩咐那小內侍道:“速把内阁大臣都叫去文华阁议事!”

岑隐说是叫内阁大臣,其实只有三人,皇帝此次南巡,带了不少重臣伴驾,六部尚书中,只留下了首辅端木宪、兵部尚书以及吏部尚书留京,这段时间,一直由司礼监监朝,内阁三位大臣处理大小政事。

“是,督主。”小內侍立刻领命,又赶忙上马,匆匆地策马而去。

鹅毛大雪如同浓雾般弥漫在空气中,很快把他的身影彻底吞没了。

岑隐也没在这里再久留,拉了拉马绳,朝另一个方向去了,去往皇宫的方向,小蝎如影随形地策马跟在他后方。

这一主一仆横跨半个京城,又回到了皇宫。

岑隐先回宫中的住处换了一身簇新的大红麒麟袍,然后才去了文华阁,不多时,首辅端木宪、兵部尚书沈从南和吏部尚书游君集也是行色匆匆地赶到了,一个个皆是气喘吁吁。

外面大雪纷飞,寒风呼啸,文华阁里却是温暖如春,角落里点着两个银霜炭盆。

岑隐就坐在窗边,双手端着一个青花瓷茶盅,慢慢地饮着茶,看来与平常无异。

端木宪三人却是难掩紧张忐忑之色,心悬在了半空中。

以他们对岑隐的了解,岑隐这么紧急地他们宣进宫来,肯定是发生了什么事,而且,这件事还不小!

岑隐使了一个眼色,一旁服侍的小內侍就捧起方几上的那份军报送到了端木宪手里。

端木宪飞快地浏览着军报,脸色大变,捏着军报的手更是绷紧,手背上青筋凸起。

进宫的路上,他也曾预想过各种情况,是不是皇帝那边有什么指示,或者哪里有灾害,亦或是南境的战事有变,却不曾,事件比他预想的几种情况都要更糟糕,北燕竟然再次挥军来袭……另外两位尚书一看端木宪的面色就更觉不妙,屋子里的空气在沉默中就变得沉重起来,静得落针可闻。

端木宪看完了军报后,如石雕般静坐了两息,然后就把手里的军报递给了与他不过一案之隔的兵部尚书沈从南。

沈从南也迫不及待地看了起来,瞳孔猛缩,手微微颤抖了一下,手里的军报差点没滑下去。

室内的气温霎时下降至冰点,那道军报接着就又传到了吏部尚书游君集手中。

沈从南忍不住道:“现在南境战事未息,北燕大军又来袭,南北两头夹击,这……可麻烦了!”

沈从南一边说,一边已经飞快地在心中计算起兵力,以现在北境的驻防军要应付北燕二十万大军远远不够,得考虑从京城或者其他临近几州调兵,可是禁军唯有皇帝可以调……除了兵力,还有粮草、兵械等等的问题需要考虑。

端木宪和沈从南互看了一眼,心中像是压了一座大山似的,沉甸甸的。

窗外寒风依旧呼啸,吹得窗棂微微地震动着。

“等消息传开,怕是容易引起军心不稳,人心动荡。”端木宪接口道,手指在太师椅的扶手上点动了两下。

本来南境的战事好不容易才扭转,军心民心真是万众一心的时候,这个时候北燕来袭的事必然会朝廷、民间引起一阵动荡,就怕被“有心人”利用。

“……”沈从南点了点头。

尤其北境现在已经失了一城,这要是再有城池沦陷的话,无疑会雪上加霜……“要是简王还在北境就好了。”沈从南忍不住叹道。

这句话一出,沈从南又觉得不对,赶忙噤声,小心翼翼地看着岑隐的脸色。

沈从南心里暗怪自己嘴太快,连忙去端茶,掩饰自己的异状,心思却是抑制不住地飞快地转动着。

北境多蛮族,数百年前有匈奴,后有长狄,如今又有燕国屹立北方,称霸一方,令得北方诸族臣服。

以前北境有镇北王府驻守,保大盛北地百年安宁,后又有简王府浴血沙场,终于击退燕国大军,还了北境几年平安,休养生息。

谁都知道简王应该留守北境,一来稳定军心,二来也是震慑北燕。

虽说大盛之前和北燕签了和书,但是后来北燕新王耶律索登基,大言不惭,撕毁和书,那个时候,照理说,就应该把简王回调北境。

要是简王还在北境,罗羡城恐怕也不至于沦陷得那么快,北境何至于现在岌岌可危,大盛又何至于腹背受敌……哎。

沈从南在心中幽幽地长叹了一口气,忍不住想到简王在京里的这三年多,做的都是些什么啊,征兵,剿匪,一代良将就此被搁置。

岑隐见游君集也看完了军报,就放下了茶盅,直接吩咐几人道:

“从陇州、冀州、辽州三卫各调兵五万支援北境。”

“自秋税拨出三分之一,作为粮草,尽快运往北境。”

“端木大人,本座打算在北境也推行盐引制,让北地商户运粮前往北境……”

“至于甲胄兵械……”

本来朝廷政务应该是由内阁商议后,再交由司礼监批红盖印,若是折子打回内阁,就由几位阁臣再行商议,现在却变成由岑隐直接做主。

游君集略有迟疑之色,朝端木宪和沈从南的方向瞥了一眼,见二人都是频频点头,抿了抿唇,也就没说话。

好一会儿,屋子里就只有岑隐一人的声音,不紧不慢,镇定从容,让其他几人原本慌乱的情绪稳定了不少。

沈从南还是有些犹豫,握了握拳后,还是开口道:“岑督主,本官就怕五军都督府不肯合作。”想要调兵遣将,就不可能越过五军都督府。

岑隐微微一笑,淡淡道:“沈大人,你先去安排就是。”

形容之间,云淡风轻,又透着一分凌厉的自信。

沈从南连忙应声,心道:也是,有东厂在,如今的五军都督府早就不是耿海在的时候,凭根基不稳的耿安晧,想不合作都难。

不知何时,窗外的寒风更急了,雪也更大了,从下雪开始到现在才一个多时辰,但是周围已经变成了一个银装素裹的世界,绵绵白雪在空中肆意飞舞着。

守在屋檐下的内侍不动如山,任凭风吹雪打。

时间在风雪中一点点地流逝着,半个时辰后,端木宪、沈从南和游君集就从文华阁里出来了。

屋子里又只剩下了岑隐一个人。

岑隐原本唇角的那抹似笑非笑霎时就消失了,端着手里的茶盅,怔怔地看着那翠绿明澈的茶汤里沉沉浮浮的茶叶。

北境从来都不是什么安稳之地,北地诸多游牧民族生性勇猛善战,百年来,这些异族潮起潮落,不时偷袭边境,薛家的人全都没学会走路,就会骑马,他也是亦然,三岁开始习武,读兵书,六岁时,父王就带过他上战场,让他看镇北军是如何抛头颅洒热血才换来北境的和平。

茶汤里,大部分的茶叶渐渐地沉了下去,静静地躺在洁白的茶盅底部……岑隐把茶盅又端起一些,然后又放下,嘴角逸出一抹淡淡的苦笑,眨眼即逝。

一旁的小內侍一直低眉顺眼,甚至不敢去看岑隐,也不需要看,他就知道督主的心情不会太好。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岑隐那阴柔的声音再次在空气中响起:“孙直,让人以八百里加急,把军报送去江南给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