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小白总算明白陆沈两家的意图,点头道:“难怪大哥说顺道道喜,原来真有喜事。”

丁向成笑着点头,船头忽然传来一阵歌声。

“姐在南园摘石榴,恁在园外望墙头,太阳窠里见不着哟,多晚子才好咬耳朵根哟?”

唱歌的是艄公。他三十几岁,正当壮年,一面操着浆,一面看着船尾的媳妇憨笑。是想着走完这趟船,便可沽上一壶酒,吃到她烧的好菜了么?

船尾的小媳妇二十几岁,手里织补渔网,眼晴瞄着丈夫,似乎也看到一桌可口酒菜,感到一双温暖有力的大手。“姐在南园摘石榴,哪一个讨债鬼隔墙砸我一砖头,刚上巧巧,砸在小奴家头。要吃石榴你拿了两个去,要想谈心随我上高楼。”

船上人看在眼里,笑在心头。有人促狭道:“上高楼之后呢?”

小媳妇笑着啐了一声,眼睛仍望着自己男人。艄公清了清喉咙,回应道:“一不吃你石榴二也不上楼,谈心怎么能跑你家里头?砸砖头为的是约你去遛遛。”小媳妇应和道:“昨个天我为你挨了一顿打,今个天我为你又挨了一顿骂,挨打受骂都为你小冤家。”艄公便唱:“听说你挨骂我心难受,每每挨打如割我心肉,你不如跟我一道下扬州。”小媳妇喜笑颜开:“听说下扬州正中我心头,打一个包袱跟你一道走。一下扬州再也不回头,一下扬州再也不回头呦……”

姜小白想到今后与翠翠成双成对,像这对夫妇一样过平平淡淡的日子,不禁心潮澎湃。多年以后,他们是否也像这对夫妻一样,看着来来往往的旅人,对着天地山川,毫不掩饰地炫耀自己的恩爱幸福?想着想着,他忍不住随着艄公夫妻一同唱起来。

他唱歌向来很难听,可是此刻,船上的人却似乎听得很舒服。

在一个云淡风轻的早上,伴着明灭闪烁的江水,想着娇妻爱子,所有人都恨不得插上翅膀,飞回家去,将什么倭寇、什么合欢教全抛到九霄云外了。

谁说商人重利轻别离!

一曲终了,船已到岸。丁向成摸着鼻子道:“小兄弟,老哥我祝你们百年好合,白头到老,多子多福,举案齐眉。咱们就此别过。”这次他说得驾轻就熟,旁人都忍不住笑了。姜小白略一抱拳,眼中布满笑意,目送他们西去。

相见而欢,相忘江湖,闲花落尽,天涯无声,这就是江湖人。

姜小白想到此,禁不住揽着云翠翠的腰,对惊风大声道:“惊风,好兄弟,我先跟翠翠买块地,耕田织布,生十个八个小兔崽子,等存够了钱,也给你找个伴,怎么样?”

惊风希律律地踏着前蹄,云翠翠却狠命戳了戳姜小白鼻梁,把双手伸到他眼皮底下,嗔地道:“大白天的,你讲的什么话嘛!你看看我这双手,你舍得让我做粗活?”

姜小白握着她的手,只觉润嫩细滑,傻傻地说不出话来。

第43章 卷二快意城 君子固穷须傲骨

十九君子固穷须傲骨

为了避开丐帮和长江水帮搜捕,云姜二人改走陆路,过含山、庐江、桐城、宿松,一路西行,直至湖广境内黄梅镇。镇子虽小,却是个四通八达的陆路要埠,东连湖口彭泽,西接黄州武昌,商贾络绎,货队连云。云翠翠爱这热闹,便停了下来,每日听听戏,做做画,时不时下厨变出一桌丰盛酒菜,晚上和姜小白云来雨去,白天便缠着他学功夫。

姜小白也不藏私,将吃喝真人传授的九五天方阵细细说给她。起初云翠翠兴致盎然,但很快便没了耐心。

不是她不想学,而是她学不会。

九五天方阵太过繁杂,以姜小白的资质,练了大半年都无法完全领悟,更不要说云翠翠了。这也是姜小白答应得爽快的原因。在他看来,这功夫就算印成册子卖,也赚不来钱。

所以姜小白很烦闷。

云翠翠在忘忧浮多年,住店要最好,吃穿要最好,就连染指甲的凤仙花汁,闲来写写画画的笔墨纸砚,也无一不要上上之品。这些开销加起来,姜小白再怎么节俭,也顶不了多久。可是就算打死他,他也不会再向云翠翠要钱。

现在他漫无目的地在街上闲逛,突然想起忘忧浮姑娘们常说的一句话:男人没钱的时候呀,不用你赶,自己就羞得没脸,滚得飞快哩!

原来这话是真的。

“天下有钱人那么多,懒人那么多,只要肯动脑子,就绝对饿不死。”

从前,这是姜小白引以为豪的事,可是现在他不光要让自己饿不死,还要让自己女人过好日子。

过好日子需要钱,尤其对他这个还想生养十个八个小兔崽子的人来说。可是他会什么?他大字不识,更不会算账,偏又一身臭脾气,不肯做富人家的护院保镖。眼下被丐帮搜捕,更不能当街卖艺。如果他是个恶人,倒可以打家劫舍,可惜他偏偏又不是。

我又不比任逍遥和冷无言差,可是他们就不用为钱发愁,老天真不公平!

什么叫一文钱逼死英雄汉?这就是!

姜小白的心情简直糟糕到了极点,抬眼一看,不知何时逛到了马市门口。他下意识地看看身侧的惊风,鼻子忽然一酸。

烈焰驹是千金难求的好马,除开马本身,光是那副包铜压金覆小牛皮的鞍鞯,也值个六七十两银子。他走路走惯了,没有马也没所谓。一匹这么出挑的马,很容易暴露行踪。还有……

他找了一万个理由不要惊风,却还是有些想哭,默默摸着它微微毛糙的鬃毛,心中又疼又愧:“好兄弟,我帮你找个好人家,你就不用等我存够了钱,马上就能有个伴了。”惊风鼻子里喷着热气,前蹄不安地敲打地面。姜小白拍拍它的脖子,抱着它的头,又道:“你也嫌我没用罢?我早说过,你还是跟着任逍遥的好。”说完重重叹了口气,转身向马市挪去。

一进门,马市立刻躁动起来。惊风就像混在一群庸脂俗粉中的仙女,所有人都被它的神采倾倒,却没有一个上前询价的。

惊风已经出挑到了没人买得起的地步。

这有点像逛窑子,点得起头牌的客人总是最少的一类。

姜小白站得腿也酸了,脖子也僵了,半倚半靠着惊风,渐渐动摇了心思。正在这时,一个高傲的声音落下来道:“你这马是卖的吗?”

呼啦一下子,马市上一半的人都围了过来。

姜小白一抬头,几乎跟一张雪白马脸撞上,吓得退了一步,再往上看,才看到马上坐着的白衣少年。这少年二十上下,脸皮雪白,样貌比任逍遥还俊,神情比冷无言还冷。姜小白上上下下看了几个来回,心中明了,抱臂道:“这是马市,卖的当然是马,难道姑娘想买我骑一骑?”

旁人哄堂大笑,夹杂着几声不怀好意的口哨。

白衣少年一张脸变得通红,就像撒谎的小孩被大人逮个正着,两条眉毛拧得活像麻绳,咬牙道:“你,你凭什么说我是女人!”

话音未落,马鞭劈头抽了过来。姜小白身子一晃,自惊风腹下穿过。白衣少年唯恐打到惊风,手腕一转,鞭子啪地甩出一声脆响。有人赞了句“好功夫”,白衣少年面露得色。姜小白却道:“你不是有马,怎么又买……”

白衣少年打断道:“姑奶奶乐意花钱,你管得着吗!”一句话说完,神情突然变得沮丧。

自称“姑奶奶”,那自然是个女人了。白衣“少年”将鞭子一甩,板着脸气咻咻地道:“你说!我哪里露了破绽!”

姜小白把头扭向旁人,小声嘀咕了句“喉咙那里平平的,胸脯那里鼓鼓的,还女扮男装,当别人都是傻子么”,惹得围观的人又是一阵哄笑。

白衣少女脸更红,恼道:“废话少说!姑奶奶就要买你的马,你开个价!”

姜小白打定主意不卖,便狠狠心道:“五千两。”

人群里一阵惊呼。

烈焰驹虽是好马,却也不值这个价。姜小白就是要这少女死心。谁知少女竟连眼睛都不眨,丢下两张银票,哼道:“从小到大,本小姐看上的东西不问价,也不用找零。”

两张三千两的银票。

人们又是一阵惊呼,纷纷猜测这女子究竟是哪家的豪门千金,撒银子竟像撒纸片一样。

姜小白攥着银票,一下子懵了。他长这么大,从来没拿过这么多钱,也从来想象不到竟有人把一千两银子当做“零头”。

少女揽着惊风缰绳道:“马儿乖,以后就叫你胭脂卷帘。”

她声音变得温柔清脆,姜小白却像被人踩了尾巴似的跳起来,吼道:“它叫惊风!”说完逃似的蹿了出去。远远传来惊风的嘶鸣,鞭子一样抽在他心上。

钱袋子满了,为什么心里又空荡荡的?

当他回到客栈的时候,这种感觉更强烈了。

因为云翠翠不见了。

水尚温,衣衫俱在,屋子里一丝打斗痕迹也没有。

难道是她自己走的?她那么精明,一定算到自己没钱了。

姜小白血往头顶上涌,眼前一阵发黑,踉跄后退四步,倚着门框,险些跌倒。

翠翠,翠翠,你真的如此爱财么?你真的不信我能给你你想要的么?我对你说的每句话,每个字,都是真的,都作数的,你真的不能耐心等一等,给我些时间吗?

他鼻子一酸,扑通一声坐在地上,两行眼泪缓缓流过唇角。

原来他只是做了一个梦,梦里繁花似锦,梦醒江湖秋凉。

他忍不住打了个冷战。

好冷的天。

十月了,原来连秋天也将过去了。

不知过了多久,隔壁忽然传来啪啪两声响亮耳光,一个公鸭嗓骂道:“他娘的,滚出去。”紧接着砰地一声,门关上,还上了几道闩。又过一阵,隔壁传来一阵笑声,伴着女子放浪的□□。

姜小白木然听着。

他知道隔壁的人在做什么。很多窑姐儿都在外面揽活儿、捞油水,这样就不用给妈妈抽成,也不用打赏龟公。

隔壁的声音越来越大,闹腾了快一个时辰,也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姜小白不知哪里冒出一股邪火,猛地蹿出去,一脚踹飞门板,吼道:“吵吵吵,吵死人了!”

屋里光线极暗,桌上躺着一个全身□□的女人,一动不动,活像一条光溜溜的白鱼,也不知是死是活。桌子边六个男人吓了一跳,一边匆匆忙忙地提裤子,一边骂道:“搅老子好事,你他妈……”

姜小白也被吓了一跳。

这六人居然是太原镖局的镖师。想不到丁大哥居然有这样一群手下,姜小白一肚子邪火越烧越旺,反口骂道:“王八蛋敢骂老子,老子不揍你们,就他妈不姓姜!”说完拿出一副流氓斗殴的架势,一头冲过去,抡圆拳头,劈头盖脸打了起来。

他任督二脉已通,即使刻意不用武功,真气也自流贯全身。六人拳头打在他身上,疼得是自己。姜小白拳头打在他们身上,他们就直接飞了出去。六人心知碰到高手,纷纷钻到桌椅床铺下告饶。姜小白红了眼,哪管这些,砰砰砰一顿老拳,连人带家什一起砸得粉碎。

云翠翠走了,他若不出这口气,非把自己憋死不可。

这六人也算倒了八辈子血霉,哀嚎着从破桌子烂椅子下滚出来,想要逃出屋子。姜小白堵在门口,砰砰几脚,把他们全踢回去,吼道:“小爷没打够,谁敢跑!”

谁还敢跑?

六人跪成一排,大叫道:“姜少侠别打了,别打了,我们知错,我们不该搅合您,更不该骂您,我们是王八蛋,您高抬贵手,让我们滚了吧。”

姜小白见六人头破血流,满嘴没一副完整牙齿,身上还插着血迹斑斑的木屑,其中三个明显腿骨折断,再打非死不可,不由恨恨嚷道:“你们怎么这么不禁打!”

六人傻了,不知他什么意思,你看我我看你,谁也不敢出声。

姜小白却已明白过来,心中烦恼:“他奶奶的,任督二脉通了也不是什么好事,老子今后架也不能打得痛痛快快,哼!”这时就听一声轻咳,那昏迷女子醒了过来。姜小白只瞧了一眼,便已呆住。

这女人竟然是小云,竟然是绿云菊刀刀主!

可是又不太像。她似乎傻了,痴痴瞧着姜小白,居然在笑。

姜小白只觉得全身汗毛都竖了起来。

小云明明是被血影卫带走的,难道说丁向成一行人遇到了血影卫?可若真是这样,这六人怎会毫发无伤地带着小云来此淫乐?丁向成呢?任逍遥难道已对陆家庄和威雷堡下手了?

六人见他呆呆地看着小云,纷纷道:“姜少侠,这女人没老板,姜少侠若是喜欢,就、就带走吧,我们绝不……”

“呸!”姜小白啐了一口,“小爷我是抢女人来的吗?小爷自己的女人……”他本想说你们几个王八蛋难道不知小爷的女人貌若天仙。可是想到云翠翠已走了,不禁心中一痛,攥起拳头。

六人见他攥拳,吓得魂儿也没了,连连求饶:“姜少侠别动手,别动手,我们说实话。这女人不是窑姐儿,大概是谁家的傻子。我们,我们见她身边没人,起了色心,就……可,可她也早不是雏儿了。我们愿意赔钱,只要您别将这事儿告诉给丁老大。”说到最后,六人全红了脸,声音越来越低。

姜小白冷笑:“你们也要脸面?你们不好好押镖,倒有闲情搞女人。太原镖局不过如此,那陆家庄也强不到哪里去。”一顿,又指着小云道,“我问你们,你们怎么遇到她的,在哪里遇到她的,她怎么变成这样。敢说一句掺水的话,小爷活埋了你们!”

六人唯唯点头,倒豆子般将事情说了。

原来丁向成等人在武昌府遇到了沈珞晴,这位大小姐不想联姻,索性骗走了陆家的彩礼,想把亲事搅黄。丁向成无法动强夺回,只得一路跟踪到黄梅镇,又往陆家庄和威雷堡送了信。这六人闲来无事,在镇外遇到小云,见她是个傻子,便动了色心,却倒霉地碰上心情糟糕的姜小白,糊里糊涂挨了这顿暴打。

姜小白看出这是真话,暗忖道:“血影卫把小云折磨得发疯,也够瞧的了。也不知她是不是说了那几位知府的名字给任逍遥。任逍遥应该不会跟倭寇勾结,可是为什么不杀小云?难道出了意外?”想到此便道:“留两个人看着她,剩下的带我去遇见这女人的地方。”见他们不说话,将眼一瞪,道,“怎么,还想挨打?”

一人叹了口气,道:“姜少侠,丁老大那边可怎么交代?”

姜小白脑子一转,冷笑道:“你们听小爷的话,小爷自有办法替你们解释得光彩。要是不听小爷的,哼哼。”

六人无法,只得留下两人看着小云,四人带姜小白去了镇东一处密林。姜小白仔细查看,却找不出一点线索。天色渐暗,却不是夜,而是阴霾。风呜呜刮着,飘起了雨丝。深秋的雨奇寒透骨,越下越大,五人全身都快湿透。有人哀声道:“姜少侠,咱们找个地方避一避吧。”姜小白瞪了他一眼,见远处有个小庙,便奔了过去。

庙中胡乱供着土地、龙王、菩萨和玉皇大帝,居然每个都有香火。想来人们只是图个平安吉祥,才不管你这神仙是什么来历,一概拿来拜一拜才安心。地上炭火未熄,余温袅袅,显是刚刚还有人在。姜小白看了一圈,目光落在神龛上,冷哼道:“朋友,出来罢。”

呼地一声,一条鞭子飞了过来,姜小白闪身避开,手中红丝一闪,绳镖绕上神龛,带着供桌倒塌,香炉灰飞满半空。鞭子抖直如棍,迎面砸下。姜小白无名指在绳镖上一抹,跟着拇指微挑,另一只手趁势抓住鞭子,喊道:“过来!”

绳镖自下弹起,缠上鞭子,一个人影被硬生生拖了过来。姜小白正待以掌对敌,猛觉眼前寒光一闪。

这人鞭梢中居然藏着一支匕首。

姜小白头一歪,匕首刺空,左手又飞出一支绳镖。

与云翠翠在一起这些日子,他练功倒比从前勤快许多,因为他想保护翠翠——没有钱不是他的错,但功夫差就是他的不对了。现在他已可控制两支绳镖。谁知太原镖局四人喊道:“姜少侠快别打了,别打了,这是沈小姐。”姜小白一怔,只好停手。四人又躬身行礼:“沈小姐,误会一场,误会了。”

一个脆脆的声音道:“误会?你们一路跟着我,还说什么误会!”

姜小白听这声音耳熟,抬眼一看,简直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这人居然就是买走了惊风的少女,居然就是沈珞晴,就是威雷堡逃婚的大小姐!

沈珞晴看见姜小白,也吃了一惊,旋即冷哼一声:“喂,你是不是反悔了,想抢我的胭脂卷帘?”

四人满腹狐疑地看着姜小白,姜小白只觉得嘴都是黄连,赶紧加了一勺糖:“没有没有,我就是告诉你,惊风是个爷们,你骑它可以,可你要叫它胭脂什么的,它大概听不懂。”

沈珞晴听了一愣,柳眉倒竖,指着他鼻子气道:“你!你敢轻薄我!”

姜小白猛然想起自己在马市上的胡说八道,暗叫不妙,赶紧赔笑:“大小姐息怒,小爷只不过是个小人物,来打听点事情,很快就滚的。大小姐一直在这里,有没有见过一群黑衣佩刀的年轻人?”

沈珞晴脸色微变,还未答话,倒塌的神龛后忽然传出一个声音:“他们走了。”随着这句话,一个女子慢慢走了出来。闪动的火光映着她的脸,竟然是王慧儿。

姜小白一阵意外,脱口道:“王姑娘?你也在这里?”

王慧儿却好像不认识他,只挽着沈珞晴,一语不发。沈珞晴一脸警惕地看着姜小白:“你是谁?你认识王姐姐?”

江湖皆知,威雷堡和神算帮的两位大小姐是闺中密友,姜小白也总算明白沈大小姐为何要再买一匹马。他只奇怪血影卫竟会放了王慧儿和小云。“他们去哪儿了?”

沈珞晴忽然紧了紧手中鞭子,一副随时要拼命的架势,厉喝道:“你到底是什么人,打听血影卫做什么?”

血影卫三个字一出口,庙中顿时静了下来。太原镖局四人悄悄往沈珞晴这边挪了挪。他们当然知道血影卫的名头,此刻姜小白突然问起这个,不免心中打鼓。王慧儿疯疯傻傻,倒是什么都不怕,还冲姜小白笑了笑:“他们是向西去的,已经走了好几天。”

“哦,”姜小白不动声色,“和你一起的那位姑娘呢?”

“小云姐姐吗?”王慧儿搅着衣角,有些委屈地道,“小云姐姐不喜欢我,她喜欢和哥哥们在一起。可是后来她又说受不了那些哥哥,不喜欢他们了。可是哥哥们还是很喜欢她,白天晚上都和她在一起。可是,可是过了几天,他们突然又不喜欢小云姐姐,都走了。小云姐姐跑了出去,我怎么也找不见她,只遇到沈妹妹。她妹妹是个好人,她说要送我回家,可是我,我还想去找杜大哥……”

姜小白全身僵硬,拳头又握了起来。其余人明白王慧儿话中之意,全都脸色通红。沈珞晴脸红是因为她是女子,四个镖师脸红却是因为没想到自己居然做了跟血影卫一样的禽兽事。

王慧儿又问:“你有小云姐姐的消息吗?”

姜小白一惊而醒,结结巴巴地道:“没,没有。”心中疑窦丛生。

从王慧儿之言来看,血影卫并无意外,而是故意放了小云和王慧儿。难道任逍遥派自己最精悍的手下,只是为了将这个女倭寇□□到失心疯的地步?他又不是疯子!那他的目的是什么呢?翠翠早不走,晚不走,偏偏这时候走,难道也是任逍遥预谋的?这么多天,自己居然也没有问问任逍遥的打算和去向,简直笨到了家!姜小白只觉头疼欲裂,用力捶了捶脑袋,将其他人吓了一跳。

就在这时,门外忽然传来一阵奇异的声响。

这声响忽快忽慢,忽左忽右,仿佛千百双爪子挠着地上泥土,听得人头皮发炸,汗毛倒竖。

姜小白脸色一变,闪身挡在众人前,沉声道:“你们几个混蛋,还不保护好两位姑娘!”四个镖师虽然做了不光彩的事,倒也能打能拼,当下守在各面窗口。沈珞晴将王慧儿安置在角落里,提了鞭子站到姜小白身侧,低声道:“这是什么声音?”姜小白白了她一眼:“小爷若是知道,还用得着这么神经兮兮?”

沈珞晴气得直翻白眼,刚要说话,那声响却倏然消失。

雨幕厚重,庙外景物模糊起来。远处的山,近处的树,都藏在一层发亮的半透明屏风后,天地间只有哗哗雨声。

突然,声响再度响起,比先前更快、更急,直奔庙宇而来,竟似有千百个活物迫近一般。

姜小白咽了口吐沫,大声道:“任逍遥,你他妈装神弄鬼,想吓死小爷么!”

声响一顿,然而只是一瞬,猛然间迸出扑啦啦一阵巨响,千百个拳头大的黑点涌进门来,庙中腥风扑鼻,光线一下子暗了。六人吃了一惊,不知那是什么东西,只管挥起兵器乱拍乱打。

黑点争前恐后扑到他们脸上手上,发出吱吱怪叫,竟是一群黑色蝙蝠。

这些蝙蝠的牙齿刀子一般,挨着人身,便是一个血口,再将嘴凑上去猛吮。四个镖师已吓得全身发抖,更不要说沈珞晴这样如花似玉的少女。她连声尖叫,却还未跌倒,已经非常不简单了。

姜小白却不怕了。

神鬼佛妖都不怕的姜小白,自然不会怕这些畜生。两支绳镖抖得风车一般,将众人护在身后。半空蝙蝠纷纷被绳镖扫中,噼噼啪啪落在地上,口吐血沫,笨拙爬行,看上去诡异阴森。其余蝙蝠不敢逼近,只在庙顶盘旋,远处猛然传来一声尖啸,群蝠绕梁一圈,掉头飞走,刹那间没了踪影。

姜小白回身一看,每个人都挂了彩,腿上、后背最甚,倒是王慧儿躲在角落里,蝙蝠竟未攻击她。一个镖师骂道:“他妈的,蝙蝠怎地大白天出来咬人,难道有妖法?”姜小白撕下一块衣襟,将手臂伤口包起,道:“妖法没有,倒是有妖人。”

“谁?”

姜小白苦笑道:“江湖中好操控吸血蝙蝠的人,除了血蝙蝠贺鼎贺老怪物,还能有谁?”

雨幕中突然传来一阵夜桀般的笑声:“姜公子好见识。”

七个字说完,雨中已多了一条人影。

这人高不足四尺,白衣白发,前后左右却立着四个八尺高的汉子,精赤上身,腰间斜挎三尺金背大刀,黄澄澄的刀柄在雨中闪着灿烂的光。那些诡异的吸血蝙蝠,却不知去了哪里。众人见了,纷纷倒吸一口凉气。

江湖中总少不了一些奇奇怪怪的人和奇奇怪怪的毒物,譬如苗疆蛊神金蜈上人和他的七彩姬。中原也有一个类似的人物,那就是合欢教血蝠堂堂主、血蝙蝠贺鼎。江湖中没人知道他的武功深浅,因为没有一个人想招惹他。

随身带着四千只吸血蝙蝠的怪人,谁想去惹?

沈珞晴等人骤然见了他,想到方才那些蝙蝠,都有些不寒而栗。姜小白见状故意大笑:“原来是你这只老不死的鸟。你来干什么?”顿了顿,又打趣道,“莫非我那任兄想念我,又要请我喝酒泡窑子了么?”

贺鼎想不到他会蹦出这么一句,愣了片刻才笑道:“姜公子若是想念教主,合欢教的大门随时为公子敞开。教主认定的朋友,我们自然也认。”他的声音在大雨中听来断断续续,鬼哭一般。

“少他妈啰嗦。”姜小白脸一沉,“任逍遥究竟想干什么?”

贺鼎目光闪动:“教主说了,威雷堡和陆家庄忒不识相。若他们好生磕头认错,乖乖听话,便不与他们计较以往的事了。可惜他们偏要联什么姻……”

沈珞晴忍不住大声道:“鬼才要和姓陆的联姻!我沈珞晴才不怕你!”

贺鼎语声一冷:“沈大小姐自然可以不怕我。却不知方才叫得最大声的是哪个。”他对姜小白说话时,语气极为客气,对别人却十分不屑。

沈珞晴脸一红,正待反驳,姜小白却对她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低声道:“你们到大门两边去,那些蝙蝠再进来,千万要把门口封死。”

这话若是之前说,沈珞晴根本不会听,可是现在她已知道,这个穷小子就是大名鼎鼎的姜小白了,这一群人里他武功最高,贺鼎都对他忌惮三分。沈珞晴虽然骄横,至少还懂得不能拿命来骄横的道理,只瞪了瞪眼,便和四个镖师握紧兵刃,悄悄藏在大门两侧。

姜小白放了心,道:“所以你就奉命来抓沈小姐,要挟威雷堡么?”

贺鼎道:“姜公子错了。我们只想要聘礼。太原镖局走得也算缜密,可惜人算不如天算,陆庄主那边出了点意外,教主便知道,聘礼决不在陆千里身上。只是没想到沈小姐会在这里。如此我也只好承她的情,抓她去要挟一下沈西庭了。”

姜小白暗想:“那聘礼究竟是什么宝物,值得任逍遥派人来夺?”

就听一个镖师道:“你这老怪,把我们老大怎么了?”

贺鼎淡淡道:“看他和那两个副手的身子,足够我的宝贝们吃上一顿。”

话音刚落,身侧一个大汉掏出一个白花花的东西扔了过来,赫然是半条皮包骨的手臂。臂上血肉已干,只剩一层烂棉絮般的皮,在台阶上被大雨冲得摇摆不停。四个镖师见了大吼一声,提刀便冲。姜小白心中一沉,大叫“别出去”,又哪里拦得住。四人刚掠出庙门,贺鼎身前的两个大汉突然转身,露出背后背的四方箱子。箱子蒙着黑色油布,此刻他们反手一抽,油布卷起,吱吱喳喳一阵刺耳怪叫,无数只吸血蝙蝠飞了出来。

怪不得贺鼎可以与吸血蝙蝠形影不离,居然是用这种法子办到!

四个镖师和这些尖嘴畜生迎头撞上,全身已被蝙蝠覆满,雨中响起毛骨悚然的吮吸声。四人连声惨叫,用刀去赶。谁知这种蝙蝠咬住人身后,竟似疯了一般,只顾大口吸吮血肉,纵是被砍成两半,也不松口。四人心中又惊又怕,身上又麻又痛,几刀下去,连自己的皮肉也削了下来。地上积水登时变得鲜红刺目。

贺鼎大笑道:“妙极,妙极,几位果然是英雄,砍起自己来也不觉得疼。”

四人鼻子耳朵被咬,已无暇握刀,只疼得满地打滚,溅起一片片红色水花。

姜小白怒叱一声,跃出庙门,双掌一翻,两支绳镖各卷住一个镖师,将他们抛回庙中,再一翻,另两人也被扔了进去。沈珞晴和王慧儿点起火把,在四人身上乱扫,蝙蝠吱吱叫着跌落在地。它们皮毛湿透,看起来小了一圈,但满头满嘴鲜血淋漓,笨拙爬行,看上去反倒更加可怖。二女咬紧牙关,将它们一只一只砸死,砸到最后,两人几近虚脱。

庙外姜小白的绳镖已射到两个大汉面前。两人向后疾退,后面一直未动的两个大汉同时转身,放出两群蝙蝠。姜小白只得收起绳镖,两道红线舞成一张大网,将周身护住。蝙蝠飞近,立刻被弹飞,群蝠忌惮,僵持不下。贺鼎撮唇打了个口哨,四个大汉将竹架卸下,拔刀冲进庙中。

那里只有一个沈珞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