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这句话却立刻要了丁向成的命。

他本凭着一口气支撑,如今听了姜小白的话,放下心来,只说了句“那就好”,便再也不动弹了。

清晨,轻雾,落叶上的水滴晶莹如泪,深秋的空气凉意如冰。

一座新坟出现在小庙后。

丁向成和他的八位结义兄弟,都在这里。

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姜小白并不知太原镖局九勇士做过什么惊天动地的侠义事,反是知道其中六位□□过一个痴傻的女子。但此刻在他心中,这件事并不能抹煞他们都是好汉的事实。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

他决定永远忘记这件事。他喜欢记着别人的好。

四人一一拜祭过,议定杜叔恒先送王慧儿回镇江,再折去太原,将丁向成的死讯报给太原镖局。沈珞晴决意将千年雪蚕丝送去威雷堡,与家人一道守卫威雷堡。至于联姻与否,那是后话了。姜小白打算跟着沈珞晴,他一定要设法见任逍遥一面,让他放了袁池明。

好在沈珞晴并不反对与他同行。不仅不反对,而且很高兴。

姜小白是任逍遥的朋友,一定可以帮上威雷堡的忙,至少合欢教在行动时会有所顾忌。更深一层的原因却是,她一点也不讨厌姜小白,甚至狂热地想要了解姜小白的一切。

女孩子一旦有了这种想法,往往会变得很温柔,温柔到明明受气还不自知。

她把惊风还给姜小白,姜小白就把三千两银票也还给她。

她要他慢些走,免得毒性发作。姜小白就偏要跑上一段。

她要他把旧衣服扔掉,好好洗个澡,清理一下伤口,再换一身新衣服,这样不但很舒服,而且伤也会好得快些。姜小白只肯擦擦伤口,如果沈珞晴多说几句,他就干脆到地上打个滚。

有一次,她无意中问起云翠翠的事情,姜小白的脸色立刻很难看。沈珞晴没察觉,还自顾自地说这样的女人下贱可耻、会遭报应云云,谁知姜小白竟然将一桌饭菜掀翻,大吼着叫她闭嘴,弄得整座酒楼的人都像看怪物似的看沈珞晴。

但沈珞晴一直没有发火,因为她越来越了解姜小白。她已经可以底气十足地说,姜小白是个又脏又臭、又粗俗又嘴馋、又懒惰又卑微的叫花子,可也是个又倔又硬、又善良又狡猾、又聪明又高傲的男子汉。与这些了解比起来,受点委屈简直不算什么。

直到有一天,她突发奇想,换了一身翠绿色的女装,戴上一串沈家最好的工匠雕出的绿松石项链,盛了一大碗香喷喷的腊味饭,俏生生地站在姜小白面前。

从小,她就认定绿松石是最好的玉石,绿松石的颜色是最漂亮的颜色,沈家的绿松石雕是天下最精美的玉器,任何人见了都会喜欢。所以她也认定,姜小白看见了一定会开心。

然而姜小白看了以后,只说了一句话:“你学什么不好,非要学那个□□!”

沈珞晴就像迎面被人打了一拳,鼻子里酸酸的,心里面涩涩的,喊道:“难道天下除了她,别人就不许穿绿色、戴绿色吗?”

姜小白撇撇嘴道:“许,怎么不许,你都不嫌丑,别人又能怎么样。”

沈珞晴二话不说,举起那碗腊味饭,重重扣在姜小白头上,看他一头一脸的饭粒,只觉多日来的晦气一扫而光。

谁知姜小白竟默默把碗拿下来,又把头上、身上和桌上的饭粒捡一捡,吃了个干干净净。他是乞丐,莫说一大碗又加肉又加蛋的腊味饭,就是一碗稀粥,他也很珍惜。

沈珞晴气得半死,指着他的鼻子道:“你自己要饭要到威雷堡去吧!”说完摔门就走。

是真的走,除了绿色的东西,一样不留,包括惊风。

接下来的日子里,姜小白便重新回到了捉鱼摸虾,自己养活自己的日子。没过多久,他的伤口就开始溃烂。其实,他知道伤口早晚会烂,可是他宁肯叫伤口烂掉,也不愿换掉旧衣服。

因为这身衣服是翠翠买给他的。

全身上下,除了回忆,他再也没有一件翠翠留给他的东西了。

可是他不敢也不想去找翠翠。走在生死之间,他已经想明白,既然翠翠选择离开,找到她又能如何?他只能违心地对自己说,只要翠翠开心,那就很好很好了。

至于沈珞晴,他只能默默说对不起了。

他又不是木头,怎么可能不明白沈珞晴的情意,想当初,他为翠翠做过的事、赔过的笑脸又何止这些。可是这份情意他不敢要,也要不起。

云翠翠是□□,是飞贼,他都觉得自己配不上她,更养不起她,何况是家境殷实、声名赫赫的威雷堡大小姐。何况,她已与陆家公子定亲了,而自己,生死都还要看老天脸色。

即使这些沈珞晴都不在意,他心里还有一抹绿色的影子,如何抹得去?

姜小白暗暗发狠,就让她对自己那点好感,随着伤口一起烂掉吧!

沈珞晴走了几天,六翼雪蝠的阴毒发作得越来越频繁,从两天一次,变成一天两次,他想苦撑,却还是在一天发作四次的时候昏倒在路边。

朦胧中,有人喊他名字,喂他汤水,那么轻柔,那么温暖。

是翠翠吗?

“翠翠!”他猛地大叫一声,紧紧抱住眼前人影,再也没有知觉。等他醒过来,只觉得半边脸冰凉,鼻子里满是药香,身体好像陷在软软的云朵里,不住地摇晃着。睁开眼睛,四周果然一片雪白。

干燥、温暖、松软的被子,像蚕蛹一样裹着他。灯光静静流淌,像轻柔的手,捧着满满的叮咛。姜小白瞪大眼睛,惴惴不安地发呆。这感觉既熟悉又陌生,像苦与甜交织的蜜糖,像春天的花包裹着冬天的寒冷,像明亮的晨冲淡黑暗的夜,像暖暖的风抚平弯弯的路,像淅淅雨中投来的一道阳光,像……

他突然流下泪来。

这是,家?

他从来都没有过自己的家,可是现在他觉得这一定是家。

有人对他说:“小白,喝药。”然后一股暖暖的热流便从喉咙流到腹中,再扩散到四肢百骸,就像在家中刚刚午睡醒来般惬意。他又朦朦胧胧地睡了一阵,才心满意足地睁开眼睛,冲着沈珞晴笑了笑。

他第一次细细打量沈珞晴。

她穿了一身淡粉色的衣裙,套着纯白色的金丝掐边兔毛背心,衬着圆圆的脸和微微上挑的眼,虽然比不上云翠翠的娇媚流丽,却像灯光一样充满静静的温柔。他喜欢这股“家”的味道,竟瞧得有些痴了。

沈珞晴害起羞来,低下头,自言自语地道:“我看了许多医书,蝙蝠毒属阴,当以雪参解之。幸好我家里有,你的伤口都好了一些呢。”

姜小白微微蹙眉:“这里是你家?”

沈珞晴起身轻巧地转了个圈,道:“对,你不是想见任逍遥么,你安心养伤,再……”

姜小白截口道:“沈堡主同意?九大派的人知道吗?”

沈珞晴坐下道:“除了我,谁也不知道你在这里。”

姜小白一怔,向四周望去,发现这里是一座阁楼的顶层,四面密密麻麻摆满了书架。心中稍安,忽又道:“你不是一个人走了么,怎么把我弄到这里来?”

沈珞晴有些幽怨地道:“我可不像你那样没义气!我……”话未说完,外面突然传来“梆,梆梆梆梆”一慢四快的更声。沈珞晴有些失落,喃喃道:“五更了,我得走了。你要是早点醒,还可以多说几句话。”

姜小白含含糊糊地“嗯”了一声,忽然问道:“今天是什么日子了?”

沈珞晴道:“十月三十一。”

“还有十五天,你就要嫁人了。”姜小白淡淡道。

沈珞晴一怔,立时明白了他的意思,一语不发地系上黑色披风,吹熄蜡烛,走了出去。

姜小白陷在寂寂的黑暗中,望着屋顶模糊不清的檩条,长长吐了口气,道:“对不起。”

窗外,冷浸溶溶月,无花只有寒。

第45章 卷二快意城 华山九剑折锋缨

二十一华山九剑折锋缨

九大派的狙击令已传遍江湖。

自建文二年九大派结盟以来,这是第三次下发狙击令。其中两次,是为了杀姓任的人。当年任独躲过一死,却和死了一样。这一次,任逍遥会怎样?

没人知道。

任逍遥逃出芜湖后,仿佛凭空消失一般。所有人都替冷无言捏了把汗,不知他能否在三个月内找到任逍遥。就在这时,任逍遥放言,限威雷堡十日内臣服,否则便一日杀十人,杀到冬至日若还有人不肯归附,便将威雷堡踏为平地。威雷堡之后,就是陆家庄。

这就是沈陆两家决意联姻对敌的直接原因,而大婚的日子,就定在冬至。

“只要我威雷堡弟子有一个活过冬至日,当备美酒千坛,与天下英雄共庆小女新婚。”威雷堡堡主沈西庭如是说。

冷无言听到这个消息后,便命杜家姐妹护送余传辛回宁海王府,又将雨孤鸿、柳岩峰和庞奇豪派往沿海,而后动身去威雷堡。

朱灏逸交托给他的事,无论成败,都不宜让太多人知晓。

事实是,江湖中人关心的是,冷面邪君与合欢教主的威雷堡之战,谁胜谁负。至于要不要提驰援威雷堡,反倒无人提起。

是尊重冷无言与九大派联盟的三月之约,还是担心一旦驰援,就会与合欢教结下梁子?

没人深思。

这种事情想得太多、太深,自己都会瞧不起自己,不如索性糊涂一些。

冷无言对此本鄙薄得很,然而现在却希望去威雷堡的人越少越好。因为他身边已有林枫、盛千帆和凌家姐妹四人同行,可他还没决定是否讲明自己目的。

威雷堡在湖广襄阳府西,从芜湖去往那里,若走水路,须先自长江至武昌,再改道汉水。冷无言五人乘船溯江西行,旅途无趣,冷无言常请众人品茶下棋。一开始,四人慕他声名,兴致颇高,谁知一交手,除了凌雨然连和三局,其余三人都败下阵来。终于凌雪烟耐不得枯坐,拉着盛林二人切磋剑法。冷无言见了,手指一松,黑子叮地一声落在棋盘上。

凌雨然怔了怔。

投子?他居然认输么?

“冷公子,这一局只行了六手,你怎能看出胜负?”

“因为在下本就不是为了下棋。”冷无言直视着她,毫不隐瞒,“在下想问凌姑娘,美人图是不是假的,是不是任逍遥挑起各派争端的工具?”

凌雨然沉默。

这问题常义安和丐帮长老也问过,她只说可能是假的。别人碍于她的身份,也不便细问。如今见冷无言费心安排棋局,将别人支走,凌雨然已明白他的好意,心中感激,便将武林城所见一五一十地说了。当然,和林枫的一段略去不谈。

待她说完,冷无言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话:“凌姑娘,请恕在下冒昧,你可听到过一些流言?”

凌雨然心中有种不祥预感,轻声道:“我知道。”

她被合欢教掳走半月,废掉武功,居然带着美人图平安归来,没有流言才是怪事。有的说任逍遥看上了她,可她宁死不从,任逍遥便送她美人图讨她欢心。有的说她爱上任逍遥,生米做成熟饭,担心父母不允,就讨了美人图来求父母成全。别的说法更不堪,更下流,凌雨然只能当做没听到。

当面恭敬,背后议论,是许多人的一大乐趣。对常人来说,也只有这一个法子,才能令他们感到自己高贵、成功、不同凡响。于是越是身份高贵的人,越容易被人议论,甚至被诋毁。这就好像,如果梅轻清不是任逍遥心爱的女人,她或许不会死,即使死,也不会死得那么耻辱。

后来凌雨然说美人图是假的,流言平息了一些。谁知蜜珀菊刀居然在调查抗倭将领名单时,分出一半人手偷袭驿馆,接着,血影卫劫走小云,再然后,美人图失窃,姜小白被擒,云翠翠引众人离开黄府,任逍遥趁机救走姜小白,妹妹居然还傻乎乎地助他逃走。这一连串意外,无一不在印证着原先的流言:美人图是真的,凌雨然故意说是假的,是不希望别人来夺。说不定,这法子根本就是任逍遥教给她的。时间上如此合情合理,精准细致,作假岂能做到这等程度!无论凌雨然怎么解释,都太苍白了。

她只觉指尖冰冷,颤声道:“冷公子,也这样认为么?”

冷无言目光平静:“此事关系重大,又牵涉到姑娘的清白,和云峰山庄的声名,在下不敢妄言。但在下心中,一直都相信姑娘的清白。”他语气诚恳,决非伪善。只因以他对任逍遥的了解,不但可断定凌雨然是清白的,甚至可以断定,任逍遥意在云峰山庄。

凌雨然心头一热,垂首道:“谢谢。”

冷无言瞥见棋盘上多了一滴水珠,起身道:“我去添水。”

茶壶里的水是满的,他只是给凌雨然一个哭的机会。眼下情形,凌雨然越是说实话,别人越会认为是谎话。男人被逼到这步田地,恐怕都要大哭一场,何况是将名节视若性命的女子。

等他回来,凌雨然果然双目微红,仰头道:“冷公子,这些事情,千万别对雪烟提起。”

冷无言点头:“是。令妹的脾气,在下已领教了一些。”

凌雨然尴尬地笑笑,忽又有些忧色:“林公子和盛公子,相信那些流言吗?”她知道盛千帆一定不信,她想问的是林枫的态度,她莫名地希望这个男人不似世俗中人那般轻信流言。

冷无言道:“他们自然不信,否则我不会与他们同行,令你徒增烦恼。”

这话有几分不实,因为他根本不想让任何门派插手此事。可惜他无法拒绝常义安。

武林城虽然毁了,昆仑派的城主之位却尚有半年。半年内若不能挽回此役损失,昆仑派颜面何存!常义安思来想去,决定全派客居少林,又要林枫寸步不离地跟着冷无言,助他行事。他考虑的是,林枫若与冷无言结交,并在江湖中有所成就,对他这个师父和昆仑派大有裨益,此其一。二来,九大派可以随时知晓事态进展,以免冷无言是空口许诺耍花招。

常义安这些打算,冷无言一清二楚,心中不快是有一些,但想到宁海王府还要借助九大派的力量,便答应下来,却以此要求凌家姐妹与自己同行。别人虽不知他是何意,倒也没有深问,更没反对。

因为凌雨然愿意——不是为了任逍遥,而是不想被九大派软禁在少林。

虽然九大派再加上勇武堂,也不愿得罪天下第一剑的女儿。但凌雨然害怕事情闹大,那样自己失节的事就可能被父亲知道。这是她决不愿见的。

只是,躲得了一时,躲得了一世吗?就算无人软禁她,父亲也早晚会问起此事。她该怎么解释?种种事情加起来,谁能不疑心?

她终于发觉,任逍遥的心机,远比她料想得深,这些陷阱已到了令她百口莫辩的程度。

冷无言见她失魂落魄的样子,踌躇片刻,道:“凌姑娘不必忧心,在下可以保证,事情没有解决之前,不会有人打扰你。”

凌雨然抬起头来,目中有些奇怪:“你为何如此待我?”

“为何……”冷无言喃喃自语,拈起一枚棋子敲着茶杯,眼中闪过一丝难以名状的苦楚,“大概因为我欠任兄的罢。”

凌雨然讶然道:“你欠他什么?跟我有关系吗?”

冷无言苦笑道:“我也不知欠他什么。”手一抖,茶杯哗啦一声倾倒,水洒满了棋盘。他怔了怔,才用布擦拭,手指却有些发僵。

凌雨然怔住。

在她眼里,这个男人一贯是冷静、高贵、睿智的,世上几乎没有任何事能令他不安。可是现在看来,这样的事情不但有,而且似乎与任逍遥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冷无言倒上新茶,将正气堂的事情说了一遍。自然,申正义的真实身份隐去了。

凌雨然听得目瞪口呆。

她怎么也想不到,任逍遥血洗正气堂是为了这个原因,更想不到他本已答应抗倭——这等于说,他曾经考虑过与九大派和解。怪不得暗夜茶花戴的是红梅玛瑙项坠,而不是茶花坠,凌雨然忽然有些心痛,任逍遥那副快活得意的嘴脸似乎不再可憎,也不再冷酷无情了。

冷无言又道:“是我没有保护好梅姑娘。任兄犯的错,多少有我一份。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犯的错负责。”

“可这件事不是你的错。谁会想到,各派弟子会,会对梅姑娘……”凌雨然低声道,“冷公子可以把这件事解释给九大派听,这样他们就不会……”

冷无言摇头:“我若这么做了,任兄恐怕更不会回头。”

凌雨然沉默。

任逍遥要正气堂的人死光、死绝,根本就是灭口。他绝不允许任何人知道梅轻清的遭遇,这是男人再正常不过的心理。冷无言甩开九大派、长江水帮和丐帮的人去威雷堡,也是照顾这种心理。

“那,冷公子想怎么办?”凌雨然忽然有些不安,心怦怦跳得厉害。因为她已隐约猜到冷无言的想法了。

冷无言重重叹了口气,道:“两个办法。第一,你嫁给他,你我一同劝他放弃报复,拿出永王宝藏来支援义军。再请令尊出面,勇武堂调停,宁海王府作保,合欢教与天下武林和解。至于任兄身上的案子,相信令尊有办法处理。”他说得很轻、很快,因为这实在不是什么高明的办法。“只是,凌姑娘若不愿意,没有人可以强迫你。”

凌雨然深吸一口气,道:“第二个呢?”

冷无言语声沉痛:“杀了他,一了百了。”

凌雨然脸色剧变:“不行!”又低下头去,轻声道,“我……我现在不知道,我想一个人……。”

冷无言点头:“凌姑娘尽可慢慢考虑。说不定过段日子,就会有第三个办法。”

凌雨然笑了笑,只是很苦。

接下来的几天风平浪静。一来有长江水帮暗中开路,二来冷无言认识的江湖人物实在不少。非但林枫、盛千帆对他敬佩有加,就连凌雪烟也没了脾气。

于是她的心思转到了另一件事上。

“姐姐明明认识任逍遥,那晚为何不对我说,还帮他骗我!”

“姐姐在合欢教待了半个多月,总和他有点交情的。人人都说,任逍遥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邪魔,可是他没杀我,这分明就是看姐姐的面子!”

“任逍遥既然认识姐姐,就绝不是为了救人,才‘无意’闯到姐姐的房里吧?哎呀,堂堂教主,孤身一人,深入虎穴,夜会佳人,可比《西厢记》跳墙那出还好看呢!”

“姐姐的绿玉簪是不是给了他?他有回礼吗?见到他,我叫什么好呢?”

……

这些问题,凌雪烟每天都要翻着花样问上十遍八遍。若是以前,凌雨然只会觉得又羞又气,可是如今听来,却另有一番滋味在心头。凌雪烟见她魂不守舍的样子,反而认定她钟情任逍遥,玩笑越说越不忌讳。凌雨然只有和冷无言下棋时,才能得到片刻宁静。因为凌雪烟不喜欢冷无言这个冷冰冰又不苟言笑的人。

她一走,凌雨然的心思便全不在黑白之间,而是有意无意地问起任逍遥的事。慢慢地她知道,任逍遥坦诚热情,却也狠辣冷酷;出身邪派,却也杀倭寇恶霸,佩服忠臣良将;文才上佳,说话做事却粗俗直白;风流成性,但从不勉强女人,也不碰朋友的女人;对跟了自己的女人一概照顾到底,却不太尊重她们;痴迷刀法……

凌雨然扪心自问,如果任逍遥不那么用情不专,不那么霸道,对她温柔一些,和颜悦色一些,再多一些尊重,自己应该有些愿意嫁给他。

可是,任逍遥用情不专吗?他现在所做的一切,不都是因为梅轻清!

任逍遥不温柔吗?他温柔起来简直令人心醉,可是粗暴的时候又实在吓人。

想来想去,凌雨然猛然发觉,自己不愿嫁给他,竟然是因为他心里有别人,竟然是因为自己没有自信取代那个人,竟然是害怕他终有一天会厌恶自己。这发现令她努力维持的那份骄傲化为乌有,人也渐渐消瘦了。

十余天后,船入湖广。两岸峰峦一片金黄,枫叶缤纷,秋意深浓。

凌雪烟舒舒服服地倚在躺椅上,望着蓝色的天,白色的云,感受着风吹过发丝,听着脚下一波一波的涛声,说不出的惬意悠闲。

“哗啦”一声,涛声的节奏忽然乱了一霎。

凌雪烟立刻坐了起来。从小习武,她的耳目已可分辨得出,江中有人。

江中果然有条小船,船上一个全身湿透的年轻女子,冷得瑟瑟发抖,正用手吃力地划水,不时回头张望,神色慌张。凌雪烟朝她望的方向一看,一艘大船正在逼近,侠义心肠顿起,招手道:“姑娘,姑娘,到我船上来吧。”说着将缆绳抛了下去。那女子呆呆地抓着缆绳不动,凌雪烟耐不住急脾气,索性双手一撑,跳到小船上去。

小船猛地一颠,女子站立不稳,凌雪烟拉住她,见她生得明眸皓齿,琼鼻樱唇,甚是美貌,只是脸色太过苍白,眼中满是血丝,身子单薄,手指僵冷,心中更添了侠气,大声道:“是不是有人欺负你?别怕,我帮你。”

女子低着头,眼中闪过一丝慌乱,嗫嚅着道:“没有。”又满怀畏惧地看了那船一眼,摆摆手道,“你快走吧。”

凌雪烟暗道:“这位姐姐一定是怕连累我。她与我素不相识,还能替我着想,这样好的人,我怎能让她被人欺负。”想到这里不由分说,一手揽着她的腰,一手挽着缆绳,足尖猛地一踏,掠回船上。又颇为得意地拍拍手,收起缆绳。凌雪烟满以为自己露了一手,这女子一定惊呆了,谁知她脸上半点异色也无,神情还是一样不安。凌雪烟心中疑道:“莫非她也是个会武的?”一面想,一面从头到脚细细打量着她。幸亏凌雪烟是个女子,若是男子,一百个姑娘也会被她看得落荒而逃。

就听这女子轻声道:“我想,我还是快些走吧。”

凌雪烟瞥了瞥那艘就快追上来的大船,有些不服气地抱起双臂,道:“你就安心坐在这儿吧,没人敢欺负你。”

女子一愣,急道:“这怎么行!他们会看见,会给你惹麻烦的。”

凌雪烟双眉微挑,鼻尖轻轻一蹙,冷哼道:“反正你躲也来不及了,哼,我倒要看看这麻烦有多大。”说着转过身去,目光扬起,大船已靠了过来。

甲板上站着六个书生模样的年轻人,却绝对不是书生。书生冠、黑色骨钗、灰白书生袍、松木鞘长剑,这身清雅打扮和潇洒气度,舍华山派其谁!

凌雪烟本以为追来的是穷凶极恶的江洋大盗,没想到是素有清名的华山派,心中登时有些打鼓。转念一想,云峰山庄何惧华山派,就是九大派也要对父亲礼让三分,何况自己这边还有冷无言,盛千帆和林枫。于是她挺了挺胸,不等对面人说话,便朗声道:“听说华山派的人都是谦谦君子,没想到你们六个会欺负一个女子,真是百闻不如一见。”

对面还没有反应,身边这女子反倒有些不满:“这位姑娘,你又不认识他们,怎么一张口就伤人呢!”

凌雪烟瞪大了眼睛,怪道:“我是为你抱不平,你怎么帮他们说话?”

女子支支吾吾地不答,对面船上却传来一个声音道:“这位姑娘,可曾见着一个乘小船的年轻女子?”

说话这人年纪稍长,态度平和,拱手的姿势也十分客气。凌雪烟却没来由地讨厌他,心中骂道:“那姐姐明明站在这里,你这腐儒还明知故问,眼睛瞎了么!”却不知对方是江湖做派。她存心戏弄,便清清喉咙,向江中一指,道:“你说的就是那艘船吧?我看见了,至于人嘛,我倒没看见。”

年轻女子一个劲儿地扯她袖子,低声道:“姑娘,你何苦这样。”

凌雪烟一伸手,将她挡在身后,道:“你别管,我就是看不惯装模作样的人。”

对面那人竟也不恼,微笑道:“这附近水面,极目望去,只有姑娘一艘船,说不定她偷偷爬上来,藏到了姑娘船上。那人是我华山派逆徒,在下奉师命捉她回去,还请姑娘行个方便,让在下搜上一搜,免得她给姑娘惹来麻烦,亦对我华山派声誉有损。”

凌雪烟几乎被噎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