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说!”任逍遥掌心全是冷汗,眼中却是无奈和悲哀。

湛星遥微微笑了笑,低头继续为冷无言接续经脉,片刻才道:“我不知什么是情爱,却知情爱和世间大爱一样,不管是否失去,每每想起,都该是平和快乐。你想到那位姑娘时,心里除了恨,可有半点快乐?”

任逍遥身躯佝偻,哑声道:“住口!”

“瀚海轻舟之内,养着许多白鹤。我喜爱它们,可又想,将它们驯为坐骑,受我摆布,它们可情愿么?如果它们不在这里,到山林中去,是不是更好、更快乐?”

任逍遥指尖颤抖,声音也在颤抖:“闭嘴!”

“十年中,你可有为那位姑娘考虑的时候?”

任逍遥低低咆哮一声,冲了出去。

太阳落山后,冰瀑内便一片漆黑,只有瀚海轻舟内透出丝丝光亮,仿佛虚无世界中的接引圣火。任逍遥躺在四重乐天,望着冰瀑巨大的阴影出神。一阵细碎脚步声传来,凌雪烟在他身旁坐下,道:“任哥哥,你怎么晚饭也不吃?盛哥哥说,你在这里吹夜风,会冻坏的。奇怪,怎么他突然对你关心起来?”

任逍遥起身望着她,目光平和,仿佛褪去了利爪的猛兽,脱去了鳞甲的蛟龙。“小花豹,我想抱你一下。”

凌雪烟吓了一跳,向后缩了缩身子,扭头啐道:“不要!”

任逍遥伸开双臂,道:“只是想抱抱你。”

凌雪烟发觉他神情有异,轻声道:“你?任哥哥,你怎么了?”

任逍遥垂下手臂,笑了笑:“你若不愿,我不勉强。”凌雪烟低下头,又抬起,望了他一阵,终于点点头,靠在他胸口。任逍遥抚着她的发丝,道:“小花豹,我对你可好?”

凌雪烟吃吃笑道:“好呀,好霸道。”

若是平时,任逍遥一定反驳,可是这次没有,只将她抱得更紧。凌雪烟察觉到他的反常,又不知该怎么问,迟疑片刻才道:“任哥哥,我们下去吧,盛哥哥会着急的。”

“你担心他?”任逍遥捻起她的发丝,笑道,“有件事要你帮忙。”

“什么忙?”

“帮我研墨。”

“啊?”

顶楼传来凌雪烟的笑声,一如初见时泼辣爽脆,像咬着一根水灵灵的脆黄瓜。只是这笑中掺着任逍遥的声音。盛千帆在三重医天的走廊中呆呆站着,思绪万千,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发现凌雪烟走了过来。她拿着一叠厚厚纸笺,手上身上墨迹点点,显得狼狈可爱。

“盛哥哥,盛哥哥,我们要先走一步了。任哥哥说,他要看着冷大哥好起来,就要我们替他把天罡指穴手心法送回峨眉去。”说着,将纸笺推到盛千帆眼前。

盛千帆接过看了一眼,见是任逍遥刀锋般的字,又折了起来,犹豫着道:“他,他没有跟你说别的话么?”

凌雪烟怪道:“什么别的话?”

盛千帆自嘲地摇摇头,替她抹去鼻尖上一点墨迹,道:“没什么,很晚了,快去休息吧。”话虽如此,眼睛却望向楼梯尽头,似在盼着什么,却又苦笑着转身。

凌雪烟有些紧张,眼珠一转,道:“噢,对了,任哥哥说,咱们可以请湛掌门把你的手治好?”

盛千帆笑了笑,心下明白这是凌雪烟的主意,故意道:“不。治不好,你才能欠着我。”

凌雪烟怔了怔,猛地一拳捶在他胸口,嗔道:“哎呀,盛哥哥真坏!像任逍遥那个混蛋一样。”

像任逍遥?盛千帆心头不觉一阵恍惚。

第74章 卷三江湖白 五十 春风一笑早梅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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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 观音泪

第75章 卷四观音泪 青行灯

一青行灯

日暮时分,荆州城小东门外,行人稀疏。

官道边一株十丈高的梧桐树,叶子凋零,露出光秃秃的青绿干枝,上绕寒鸦,嘲哳不停。道边衰败的枯草、泥泞的田埂,和着垂暮的斜阳光晕,将古城浸在一幅混沌冷清的画卷中央。

梧桐树下停着一顶宝蓝小轿,轿子里传出一个脆生生、火辣辣的声音,刹那撕破了这画卷:“板马日的,怎么还不回来!”轿帘一挑,一个麻布衣衫的年轻公子摇着折扇,大喇喇走了出来。他身材不高,一双大眼睛黑白分明得有些吓人,嘴唇细细薄薄长长,笑的时候春暖花开,怒的时候朔风肃杀,正是丐帮武昌分舵舵主的独生女金小七。

话音未落,树下打歇的两个轿夫立刻凑了过来,一个说“金爷莫生气”,一个说“老大,咱们先进城,抢他个头功吧”。金小七还没张嘴,头顶便传来一个懒洋洋的声音:“谁在说小爷坏话!”

树上“摊”着一个年轻男子,一张脸脏兮兮瞧不清眉目,两条腿、一只手攀着三条枝桠,唯一空闲的右手中握着一条红线绳镖,随着说话声甩来甩去。

除了那有身份有地位的小叫花姜小白,还能是谁?

那日隆中辞别任逍遥与冷无言后,姜小白便带着普祥真人的亲笔书信,与威雷堡大弟子郑振飞、陆家庄少主陆志杰赶到丐帮武昌分舵,商议铲除荆州倭寇、救回帮主袁池明之事。威雷堡则依计关押蜜珀,也就是假冒的李沛渝。华山派自觉对不住威雷堡,便派云鸿笑和文素晖相助。一行五人见了武昌分舵舵主金松,将冷无言的提议说了,只是略去要姜小白做帮主这一环。金松虽然信得过普祥真人,也信得过威雷堡、陆家庄和华山派,奈何他不肯挑这大梁,只派人联络丐帮四大长老,请他们决断。待四大长老赶到武昌,月余工夫已过。众人又是一番权衡,才商定联络丐帮各分舵舵主,散出假消息说丐帮要在武昌分舵商议新帮主人选。如此一来,荆州分舵舵主“李沛渝”便不得不来。不但要来,还要带着在荆州养伤的程洛、卢允、常肃昭三人一起来。只要他们踏上武昌地界,丐帮就能不着痕迹地将其拿下,再逼倭寇释放袁池明。若“李沛渝”不来,丐帮便有理由前去荆州问责。

对丐帮来说,这是保全颜面、大事化小的最好选择。因为这几个月来,新即位的宣德皇帝对江湖中事态度冷淡,勇武堂放出风来,九大派协理江湖,不可生事。丐帮身为天下第一大帮,虽不是朝廷敕封的武林正统,也须时刻小心,否则弄成长江水帮那般,处处遭官府弹压便不妙了。再者,冷无言亦希望这件事以丐帮内务的名义解决。是以众人都在武昌安顿下来,等着远在大江南北的十位分舵舵主。

可姜小白无法等下去。

倭寇不会伤害袁池明,不会伤害他的三位师兄,却十有八九会伤害沈珞晴。想到她圆圆的脸和圆圆的眼睛,姜小白就恨不得拿绳镖吊死自己!所以他忍了不到一个月,便偷偷溜出武昌,直奔荆州,不想半路遇到了金小七、郑振飞、陆志杰、云鸿笑和文素晖五人。姜小白什么也不说,只深深一躬,又打趣说“原来金爷也像小爷一样仗义”。

他本与金小七不熟,从前几次丐帮大会,他都只顾和师兄弟们喝酒,心里又全是云翠翠,哪里注意到一个脏兮兮的女叫花。不想月余相处,发觉这丫头的脾气颇对胃口。当下六人分作三路,郑振飞和陆志杰一路,金小七和姜小白一路,云鸿笑和文素晖一路,各自进城,夜半再于关帝庙碰面。

姜小白一路走来,只觉越近荆州,越显荒凉,心中不禁疑惑起来。世人皆知,荆州乃湖广西南第一重镇,据守长江,四通八达,繁盛不逊武昌,否则丐帮也不会一省两分舵。但姜小白等人眼前的荆州却荒凉得出奇。官道上大半日碰不到一个人不说,城外田地看样子也多年没有耕种过,周边更不见一个农家。姜小白深知倭寇狠辣,便要众人停下,自己先去城内探探情况,此刻鸦雀不闻地回来,直将树下三人吓了一跳。金小七暗服他的轻功,却撇嘴道:“你搞么斯克,拖这么久不进城!”一面说,一面伸了伸胳膊腿。

为了隐藏行迹,她和姜小白都改了装束。姜小白扮作小厮,金小七扮作读书人家的公子。她本是穿乞丐服穿惯了的,乍一换上整整齐齐的衣衫,只觉浑身生了毛刺一样难受,直把衣服揉皱了些,才招了招手,道:“快走吧,太阳下去了。”两个手下应了一声,抬起空轿子跟在金小七身后。

姜小白苦笑一下,又鬼使神差地望了那株梧桐树一眼。

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这树有些不祥。

梧桐树高大的阴影逶迤拖在地上,像长长的黑色披风,扫过一切,再与夕阳的最后一丝喘息同时消失,大地随即被夜色淹没。

荆州自古便是荆楚之心,即使世道不济,这颗心也鲜活跳动。然而此刻却是家家闭门,户户上板,便是关帝庙前那条最繁华的得胜街,也不见一盏灯火、半个人影,偌大的荆州城竟像坟墓一般。金小七腹中饥饿,连敲了数家客栈酒店的门,都无回应,揉着鼻子道:“这鬼地方,连声狗叫都没有,还说么斯繁盛哩,比我们武昌差远了。”

姜小白正色道:“俗话说,一只狗叫为了影,一百只狗叫为了声……”说着忽地鼓起腮,汪汪叫了两声。

金小七扑哧一声笑了,可四下仍是无声。她板起脸道:“冒得狗叫,这下掉底子了吧?”话音刚落,就听前面街巷中传来一声怒喝,紧接着扑通一声,再无声息。四人脸色一变,姜小白已冲了过去。

阴暗的巷子里仰面倒着一个男人,人事不知,身上只披了件外套,一双腿光溜溜、大喇喇地露在外面,能看的不能看的一目了然。金小七红了脸,骂道:“呸!铁老刘,小洪山,你们两个,还不快弄醒他。”

铁老刘是根老油条,一脸胡子,扎得新衣服不自在,皱着眉不说话。小洪山是洪山码头混大的乞丐,倒是喜欢穿新衣,张牙舞爪地笑道:“呀,金爷知道臊哩!”

金小七跺脚道:“粑粑掉到锅里头,炒屎个杂!”

铁老刘和小洪山不再多说,脱了外套,将这人裹好,又取了水给他灌下去。男人睁开眼睛,喊了句“救命”。金小七立刻跳过来,啪啪给了他两个大耳光,骂道:“个□□养滴,大晚上穿这鬼样还老着脸喊救命,遇上女采花贼不成。”

这人瑟缩着道:“不是,不是女贼。”

“我看也不像女贼。”姜小白哈哈一笑,“你们荆州就像个鬼城,八成是碰上女鬼哩。”

这人黯然不语,半晌才道:“的确,闹了几年,许多人家都搬走了。”

姜小白一把拎起他的衣领:“那你半夜出来干什么?莫非你是鬼?还是贼?”

金小七立时拔出刀来,抵着他后心道:“说撒,是不是贼?”

小洪山打趣道:“金爷莫问,准是!我看直接丢衙门里克。”

谁知这人听着“衙门”二字,凛然道:“几位若有本事,最好将在下丢到圣上面前去,在下感激不尽。”

金小七三人一愣,不明白他什么意思。正在这时,巷子口突然传来一声幽幽的笑,接着是哒哒哒的木履声。

男子颤声道:“青、青、青行灯!”

几人循声望去,就见巷口袅袅移过一盏蓝色灯纸糊成的灯笼,烛光透过蓝纸,幻成一团诡谲的青色。灯光后,一个女子身影凸显出来,仿佛被风送来。

这女子穿了一身几乎透明的白纱裙,长发乌黑,酥胸雪白,蓓蕾娇艳,一双笔直长腿若隐若现,饶是深冬,也看得人血脉贲张,汗水淋漓。金小七见身边几人眼睛发直,破口骂道:“板马日的,你们一个个没出息的,有什么好看!”又转头对那女子道,“喂,个□□养滴,也不怕冻、冻……”

话没说完,气势已弱了下去。

这女子脸上竟没有眼睛!

两个血洞,血已干涸,凝成黑色。那呜呜声竟不是笑,竟是风吹过空荡荡的眼洞所发。

“妈——”金小七尖叫一声,袖口一紧,已被姜小白拉到身后。姜小白握紧绳镖,沉声道:“什么人?”

白衣女子不答,青灯逼近,冷香扑鼻。

这香气不是花香果香,更非檀麝,而是一股令人心寒的味道,闻着时,全身都已僵了。姜小白见金小七等人神情恍惚,跌坐在地,暗叫不好,连忙屏住呼吸,抱元守一,靠着墙壁滑坐下来。

他任督二脉早通,又经普祥真人传授了六式洗髓金经,此刻伤势虽然未愈,但凭一口丹田气屏息不动,倒要看看这女人什么来路。

谁知白衣女子径自走过,青灯渐行渐远,仿佛没看到他们一般,想来定是以为姜小白也被迷香摄住。就在这时,城门口忽地火光闪动,十余个白衣女子列成两队,伴着哒哒哒的木屐声鱼贯而来。她们都是十八九岁年纪,长发盘起,用木梳别住,身上穿着素色窄袖长裙,扎着两掌宽的腰带,末梢在腰后扎成一个鼓形,手中提着一盏精致小巧的竹藤花灯,灯光柔白,将街上黑暗冷寂的氛围一扫而光,再加上细细碎碎的脚步,娇小玲珑的身材,和着滴滴答答的屐履声,分外惹人怜爱。

但姜小白心中半点怜爱也无。

因为她们这身装束,明明白白是东瀛人!

姜小白心口像挨了一顿老拳,几乎要头撞南墙。

他原憋着一口恶气,要跟倭寇打个痛快,谁知倭寇里竟也有这样娇滴滴的少女。

少女们身后,是两个高大的昆仑奴,抬着一张藤萝纱帐木床,帐内传出一声声清脆的金铃声。再往后是八个昆仑奴,牵着八匹马,每匹马都驮着两只巨大的木箱。姜小白仔细观察马蹄,发觉那些都是空箱子。正在这时,另一条街上突然传来呛地一声大震,一个声音厉喝道:“倭寇看剑!”

是云鸿笑!

姜小白一惊,眼前队伍却毫不慌乱。一名侍女转身道:“舞神大人,出了点麻烦。”藤萝纱帐掀开一角,一只皓腕探出,帐内一个女子的声音淡淡道:“绕路。”

语声柔媚如水,居然有几分云翠翠的品格。姜小白心中一荡,又有几分疑惑,怎么倭寇说起汉话来如此流利?

待他们走远,姜小白将金小七等人藏好,飞身往云鸿笑那边掠去,远远就见一片青绿光影,十余个提着青灯、披着半透白纱裙的女子将云鸿笑围在当中。一边的文素晖昏迷不醒,云鸿笑剑上有血,身上看似无恙。姜小白脑中灵光一闪,高声道:“舞神大人有令,绕路!”趁众女一怔的工夫跃下屋檐,手指拨动,绳镖飞出,噗噗噗数声,青灯尽数被灭,四下一片黑暗。

云鸿笑听声辨位,与他背向而立,护住文素晖,道:“郑大哥和陆公子已被她们擒去。金姑娘呢?”

“还好还好。”说话间嗤地一声,一盏青灯亮了起来。姜小白不由分说,绳镖飞出,噗的一声打灭灯笼。“灯里有迷药,不能让她点灯。”

云鸿笑点头,剑锋一吐,嗤的一声,也打灭一盏青灯。两人手下不停,青灯顺次明灭,相持了半盏茶工夫,黑暗中突然响起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伴着啾啾吱吱的怪笑,二三十双青色灯笼由远及近,疾行而来。细看时,竟不是灯笼,而是一双双眼睛。这些青色眼睛的人有男有女,衣衫褴褛,披头散发,面目狰狞,身上散发出阵阵恶臭,眼中透着青灯一样诡谲的光,叫人看了头皮发麻。远处屋顶亮起一盏青灯,缓缓转动,似乎在画一个圆。怪人吱吱叫着扑过来。

姜小白皱了皱鼻子,啐道:“呸!居然还有比小爷我更臭的,贼窝里的都来了,小爷就他妈杀个痛快。”

云鸿笑忆起汤口镇被紫幢菊刀化为妖尸的百姓,脑中嗡的一下,喊道:“杀不得!”

姜小白绳镖三振,击退一轮攻击,吼道:“什么杀不得?”

云鸿笑心知一句半句解释不清,索性长剑一摆,道:“擒贼先擒王。”

姜小白一想也对,纵身一跃,绳镖暴涨,直奔远处那盏青灯飞去。青灯略略一侧,灯后一个女子长袖一抬,不知什么东西与红绳纠缠在一起。姜小白见是一根白丝线,心中冷笑,手指轻弹,绳镖甩出一个小弧,脱开白光,默念九五天方阵灵字诀,红丝漫卷,潮水般向青灯扑去。

真武荡魔剑阵都困不住姜小白,何况是一根白丝线。

谁知丝线啪的一声脆响,抖得笔直,当空砸来。风声虽不大,却透着力压千钧的气势。

“虎尾!”姜小白惊呼一声,头上结结实实挨了一下,一股锋利痛楚深入骨髓。他“哎哟”大叫一声,身子落下,眼睛却死死盯着屋顶的女子:“你是谁?你怎么懂虎尾鞭法?”

虎尾鞭法是威雷堡沈家的成名功夫,除了沈堡主的四个弟子和独生女儿沈珞晴,没有别人会用。

女子身形一震,青灯掉落,呼呼燃烧起来,冷香倏然弥漫了整条街巷。地上的怪人乱作一团,云鸿笑剑声更急。姜小白却什么都没听见,什么都没感到,只手脚并用,一步步攀上飞檐,心头闪电般掠过无数虹彩光影。

他忘不掉那个黑漆漆的书阁里静静流淌的灯光,忘不掉干净温暖的被子里家一般的感觉,更忘不掉那个穿了一身淡粉色的衣裙,有着圆圆的脸和微微上挑眼睛的人。

青灯燃烧的光影明明灭灭,透过薄薄的白纱裙,将白衣女子的胴体勾勒得若隐若现。她长发披散,呼吸急促,胸膛起伏。

姜小白突然很怕。

十七步,他终于走到她面前,用颤抖的手指撩开她脸上发丝。

还是那张圆圆的脸,微挑的眼,冬夜的风忽然停止呼啸,整个世界沉寂下来。

“阿晴。”

姜小白听到自己说出这两个字时,忽然理解了任逍遥,因为他现在也想杀人!

“我不是。”那女子将头垂下,燃烧的青灯发出哧地一声微响,“你走吧。”

姜小白定定地道:“我是为你来的……”

女子忽然大吼着一掌击出:“我不想见你。”

这一掌狠狠打在姜小白胸前。然而姜小白自打通任督二脉,真气已自行流转,再经武当六式洗髓金经锤锻,愈加天人合一,外力袭来,根本无须运功,便可自行御敌。那女子只觉一股大力反弹而来,身子一歪,坠下屋顶。姜小白信手一抄,将她抱在怀里,又叫了句“阿晴”,却再说不出一个字。

突然一阵尖利的笑声传来:“沈珞晴,你竟敢欺骗刀主。”话声中,先前那双眼被剜的女子提灯而来,原本乱作一团的怪人突然得了号令般,咿咿呀呀将云鸿笑围起来。

云鸿笑担心这些人是荆州百姓,不敢伤及要害。然而这群怪人似乎根本感觉不到痛楚,无论手脚被刺多少剑,也毫不退缩。眼见包围圈越缩越小,姜小白突然跃下屋顶,双腕射出两道红线,大吼道:“别以为小爷不会杀人!”

九个字说完,绳镖已穿透九人身躯。姜小白长啸一声,绳镖收回,血污喷溅,与青灯的冷香掺杂在一起,变成一股说不出的怪味。怪人们嗅了这味道,动作竟迟缓下来。

云鸿笑跺脚道:“姜兄,九菊一刀流惯使邪术,这些,这些人可能都是无辜百姓,你怎么……”

姜小白一把揪住他衣领,怒道:“小爷现在想杀人,你他妈给我闭嘴!”

云鸿笑一把将他推开,剑光一挺,锵的一声,青光耀目,冷香扑鼻。云鸿笑只觉眼前一黑,扑通栽倒。四周的怪人嗅着冷香,又围拢过来。姜小白见是那剜目女子掷来青灯偷袭,怒不可遏,正要出手,却见她亮出一对护手钩,冲入人群,搂掏带压,挑抹刨挂,怪人纷纷倒地,血流成河。血气与冷香混合,又生成那股怪味儿。怪人们嗅了,行动愈加迟缓。剜目女子却似疯了一般,出手愈见狠辣。

姜小白以推拿之法将云鸿笑弄醒。云鸿笑见了满地死人,几乎又要昏过去:“姜小白,你怎么……”姜小白以手按唇,冲不远处努努嘴,轻声道:“嘘。”

只见那剜目女子搂着一具尸体,在喉咙处大口吸血,吸饱了血,又从腰间解下一个皮囊,在其余死人喉咙处灌起血来,边灌边笑,声音低沉凄惨,仿佛自远古复活的猛兽。一轮明月升起,清辉洒满大地,将这景象映得更加恐怖。姜小白和云鸿笑骇得大气也不敢喘,忽听飞檐上的沈珞晴道:“你也不想活了?”

剜目女子恶狠狠道:“我不像你,我不怕死。”她啐出满口血沫,道,“沈大小姐既然神智未失,怎么没有三贞九烈的上吊投河,倒日夜和我们一处,醒也做,睡也做,做得也做,做不得也做,想不到你这大家闺秀浪荡起来,比我们……”

啪地一声,剜目女子跌了出去。姜小白手掌落下,一把扼住她喉咙,双目眦裂,骂道:“你他妈的给我闭嘴!”

“是姜少侠么?”剜目女子微微抬头,空洞的眼眶中仿佛隐藏着什么。

姜小白一怔,仿佛想起了什么,脱口道:“落樱?”

这女子,居然是在九华山假冒凌雪烟的蜜珀菊刀杀手之一。她当日被擒,因凌雪烟求情,冷无言看她是个汉人,便放过了她。没想到她不思悔改,又回到倭寇中间。姜小白越想越气,手上加劲,落樱喘不过气,嘴角溢出血沫,衣襟也滑落在地,露出□□的身子来,往姜小白怀中倒去。姜小白一怔,忽地人影一闪,金小七冲过来,一把推开落樱,冷冷呸了一声“个□□养滴”。

姜小白见铁老刘、小洪山和那个半路救的男人也赶了过来,不觉咦了一声,道:“怎么你们的毒都解了?”

“的确解了。”云鸿笑道。

姜小白见文素晖也醒了过来,心念转动,恍然明白那青灯冷香迷人心智,怪人的血气却能解毒。想到此踏前一步,一字一句地对落樱道:“荆州城到底出了什么事,你们这群倭寇,究竟给百姓下了什么毒?”

落樱忽然跳起来,嘶声道:“我不是倭寇!我是汉人!我家住在荆州!”说到最后,掩面瘫倒,呜呜哭了起来。众人面面相觑,心头疑云更大,却都问不出口。过了半晌,落樱止住抽泣,自顾自将事情说了出来。

她本是荆州人氏,自幼是首富李家二公子的侍婢。五年前,李老爷和李夫人生了一场大病,相继亡故,两位公子性情大变,停了全部生意,将玉匠工人和商队的仆从全部遣去西山旧矿大兴土木。完工后又陆续接了家人亲友进去,再没出来。没多久落樱也被带进去,才知道两位公子信了日本神道教,拜天照大御神为无上之主,对所谓的“神使”蜜珀菊刀言听计从,将这处旧矿改作“黄泉国”,做下多少不堪的事,连三个妹子都献给神使,做了鬼母。

“鬼母是什么?”姜小白忍不住道。

落樱冷冷道:“鬼母就是为神产子的人,神附在神使身上,阴阳和合,产下鬼婴,再由神使送去天界。”

“放屁!”姜小白跳了起来,不安地看了沈珞晴一眼。

飞檐上一轮明月,沈珞晴静静站着,衣袂飘飘,那般明媚光洁,仿佛落在羊脂玉上的一痕白雪。

她,也做了鬼母吗?

落樱嘴角浮起一丝令人胆寒的笑意:“到了黄泉国,谁也休想再回人间。”

蜜珀菊刀不但精于易容术,更精于毒道。黄泉国的食物全都有毒,有要人听话的,有要人命的,有要女人乖乖伺候男人的。落樱吃了那里的东西,浑浑噩噩过了一段纵情声色的日子。清醒后想到自己本就是二公子的人,此刻纵然出去也不会过得更好,索性专心服侍来来往往的各色神使。许是因为二公子的关系,又或者是她本就有几分姿色,神使允许她习武,又准许她加入蜜珀菊刀,不久便升到了黄泉国青行灯的位子。

所谓青行灯,就是提着青灯诱惑男子,将其引入黄泉国的鬼女。这便是荆州人烟渐稀、田地荒芜的原因——连年闹鬼,人口走失,百姓都逃走了,除了李家的绿松石买卖,和连带着的酒铺客栈,荆州已没有任何实业,每到夜晚,城池便如一座坟墓。

九华山行动,落樱诱惑盛千帆不成,又被冷无言识破擒下,虽然众人放了她,她却被蜜珀菊刀捉了回去,剜掉双眼。

云鸿笑道:“倭寇盘踞于此,荆州知府就该奏请朝廷,派兵剿灭才是,怎么竟无人管么?”

金小七冷冷淡淡地道:“云少侠莫非不清楚,只要稳住了有钱有势的大户,按期缴足朝廷的税赋,谁管别个死活?谁会上报田地荒芜,人口流走,百业萧条这等自毁前程的事?那政绩、前程、名声还要不要了?李家一家赋税,可顶大半个荆州,李大公子又是天下第一帮丐帮荆州分舵舵主,帮主的亲传弟子之一,谁敢得罪?再者,李沛渝既然做这种事,自然早就打点好了地方官,谁又去管他?”

云鸿笑沉默。

他知道这些事不是李沛渝所为,真正的李沛渝恐怕早被倭寇害死了。众人千算万算,却未算到荆州的情形竟是如此。

落樱道:“荆州的大小官员,哪一个没到李家快活过,哪一个没收过李家的银子。你们九大派也不见得干净。据我所知,有些人还是黄泉国的上宾,晴妹子就伺候过……”

姜小白立刻喝道:“你闭嘴!”

落樱哼了一声,不再说话。那个被金小七等人救下的男子却道:“果不其然,果不其然!”言罢失声痛哭,“小蓉,小蓉,我对不起你,我扳不倒李家,我救不了你,也救不了大家,我没用,没用。”

金小七双眉紧拧,骂道:“板马日的,你鬼叫什么,莫非老子呼你两哈。”

男子全不理会,只跪在地上放声大哭,双手将头发扯得七零八落。云鸿笑看不过,皱眉道:“堂堂男儿,何必如此。”

落樱却淡淡道:“何举人,眼下倒有一个扳倒李家的机会,只不过,恐怕已经晚了。”

男人哭声戛然而止,瞪着落樱道:“你说什么?”

“你面前这几位少侠,都是九大派的一流高手,我们的沈小姐似乎也打算背叛主人,你说这可不是你的机会么?”落樱揶揄道,“何举人七八年来四处奔走,几次想进京告御状,都被拦了回来,如今有九大派帮你,真是可喜可贺。”

男人半信半疑地将云鸿笑等人扫视一圈,忽然冷笑:“九大派?勇武堂?”他目光微微扬起,脸上尽是不屑,“谁人不知,天下读书人背遍了四书五经,不如拉挈几个权贵容易中举。天下习武人苦练一身本领,不如在九大派摸爬两三年、投身勇武堂晋升得快。谁见过没拜入九大派就得了擢升的?荆州卫千总还是武当弟子,他又何曾管过荆州百姓的死活?说什么广开言路,招贤纳士,笑话!科举、明经、九大派、勇武堂都不过是花架子,摆在那里愚弄百姓,谁见过衙门里没有家世的人?我何慨然堂堂举子,十四年来无人举荐不说,连内人都无法保全,真真可笑、可耻!便是丐帮,现在也成了走狗!”

众人听得都不舒服,姜小白、金小七尤其难过。云鸿笑拱手道:“在下华山弟子云鸿笑,别人如何,在下不知,但我华山派却从不做谁的走狗。听先生言辞,似有冤屈,若信得过我们,不妨说出来。若我们要害先生,方才金姑娘也不必救你。”

黄山翡翠谷一战后,云鸿笑已颇有侠名。男子听了果然面色缓和,迟疑片刻,便将事情说了出来。

这男子姓何,名慨然,字胜之,十四年前便中了解元。可惜他清高自诩,不屑交游权贵,春闱屡试不第,一直赋闲在家,与夫人闵小蓉相伴扶持。荆州开始闹鬼后,百姓流散,李家趁机散布神道教之说,称唯有供奉天照大御神,才能保一方平安。久而久之,连衙门也对李家敬畏起来。何慨然却几次带领荆州的举子秀才,联名上书荆州府和湖广行省布政使司,驳斥鬼神之说,要求彻查李家。然而书信全部石沉大海,联名的朋友也遭到辱骂恐吓,渐渐地不出声了。何慨然气不过,亲去武昌请愿,然而每次走不出荆州百里,便被一些身份不明的人强扭回家中。三个月前,一伙儿蒙面人闯到他家,掳走夫人闵小蓉,又放了把火,要将他烧死。一个昔日联名上书的朋友冒死将他救出,送到乡下养伤,劝他就此算了。何慨然却无论如何都要救回夫人。今夜他闯到李府,就是拼着一死,寻找夫人下落,不想李府内一个人也没有,却有一盏青行灯,若非金小七等人恰恰赶到,还不知会出什么事。说罢,何慨然将一双仇恨的眼睛投在沈珞晴身上,恨不得将之剖心挖肺:“李家勾结倭寇,散布邪说,残害百姓,我已亲见,纵无证据,只要何某这口气在,也要将你们的罪行昭告天下!”

众人听得义愤填膺,姜小白心中却一痛入骨。

阿晴,阿晴,你绝不会做这种事情,你定是被逼迫的,对不对?

金小七转头道:“落樱,刚才你说什么背叛主人,还杀了这些人,你到底搞么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