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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明日双更,一更晚上7点,一更晚上12点。

第六十六章 殇中闻喜(中)

北地春迟,虽已是早春二月天,外面的雪,也不过停了五六日,还在化雪,依旧是十分的寒冷。一出房门,便觉冷风直扑过来,还夹着融雪的凉意,令人生生打了个寒噤。

德珍很是畏寒,颈脖不自觉的就往水獭护领里一缩。

玄烨看了德珍一眼,道:“朕倒不知你这般畏寒。”一句话说完,径自走下石阶。

其时雪停了,院子里却还刮着北风,吹得玄烨身上的玄色羽缎斗篷腾腾翻飞。但见他独自走在寒风中,无人靠近左右,犹是孤绝清冷,仿佛这天地之间,只有形影相吊的他一人。

德珍望着没等自己,便渐行渐远的那抹颀长身影,不由地发了一个愣。

“德常在,皇上走远了。”见玄烨已走出十数步,刘进忠赶紧在旁低声提醒。

德珍迅即敛回心神,向刘进忠微微赧颜一笑,搭着秋林的手就追上去。地上本覆盖着厚厚的积雪,前两日让宫人清除了干净,地上露出块块见方的青砖,花盆底子又急又快的踩在上面,踏出“哒哒”地响声,在无人敢喧哗的沉寂院子里,显得格外清脆而空荡。

玄烨闻声止步,转回身,神情如常和煦,温言道:“才用了膳,不宜走急,朕放慢脚步就是,你慢些走。”

世间女子,谁不祈盼有个关怀自己的夫婿,尤其他还是那高高在上的帝王。

德珍如是,心中涌起一股暖意,不觉唇角上扬,漫漫笑意漾上双颊;而这样的玄烨,亦是她熟悉的,自是从善如流的报以一笑:“谢皇上体恤。”边说边走,走到玄烨身后小半步停下。谨守着这与他小半步的距离相行——因她知道,玄烨满意于她从未有过半分僭越之举。

他们就这样走着,从永和宫走进了御花园。一路皆静默不语。

御花园里古树林立,枝桠上还有未化的残雪。被如咆的北风一吹,却是簌簌有声的往下落。

一时间,午后人烟稀少而寂静的御花园里,只闻得那轻轻的落雪之声。

德珍恭顺的随玄烨走着,心下却是纳罕不已:往日他二人相处时,玄烨总是会与她侃侃而谈,现在却一言不发的静走。好生奇怪。念及此处,又随之想到玄烨今日驾幸同顺斋,也是出乎她意料外。

正一面暗暗思忖着,一面看似安享着这静谧时光。忽听头顶上隐约有个声音吟道:“登高望四方,但见山与河。”那声音软糯清脆,透着天真的稚气,听在耳里,只觉十分悦耳。煞是惹人欢喜。

德珍不由循声抬头,寻了片刻,才知声音是从御景亭的山石中传出。

御景亭,建在四丈高的太湖石假山上,是帝后于九月初九重阳节登高的地方。而彼时朱红的宫墙高三丈。因此站在亭上不但可俯瞰宫苑,还可将整个京城也尽收眼底。

这时,跟在三步外的刘进忠,突然上前打了个千儿,眉开眼笑道:“皇上,是三格格!”三格格,顾名思义,玄烨的第三女,也是玄烨现如今三个女儿中年岁最大的,今年五岁;因其母荣嫔的关系及本身皇长女的身份,被玄烨视为掌上明珠,极受宠爱。

这才刚说到三格格,便见其人。

只见假山岩洞口的石阶上,荣嫔外系一袭雪青色绣冰梅纹羽缎斗篷,弯着腰,温柔的牵着一身大红锦缎袄儿的三格格,慢慢地顺阶而下。母女俩一白一红,时走时笑,浑然成画,一幅世间最纯粹亦是最美好的画卷。望之,让人情不自禁的屏住呼吸以恐惊扰了眼前这对母女,却又忍不住被母女间那种脉脉的温情所吸引。

德珍不由伫立凝望,目光沉静,唇间犹含一缕笑意。

玄烨却是心意大动,阔步上前,声音带笑:“姻儿!”

听到有人唤自己的乳名,粉雕玉琢的小人儿抬起头,圆圆的大眼睛霎时一亮,立马将荣嫔的手挣脱掉,几下跑到玄烨面前,正要欢喜的抱住玄烨,却听身后传来一声略低得轻斥,她忙站住自个儿的小身板,规规矩矩的给玄烨行了个福礼:“给皇阿玛请安!”

玄烨面上笑影深深,俯身一下抱起行礼的三格格,看着女儿脸上天真的笑容,似全为见到自己才这般欢喜,心中愈发喜欢,当下便要逗三格格,却见荣嫔匆忙携着宫女的手,欠身告罪:“不知皇上驾到,臣妾未及远迎,请皇上治臣妾不敬之罪。”

玄烨一手怀抱三格格,一手搀了荣嫔起来,道:“不是给你说了,私下便免了礼吗?”

荣嫔顺势而起,德珍走上前屈膝一礼:“荣嫔娘娘吉祥。”

荣嫔微笑颔首,德珍缓缓起身,玄烨又好奇道:“你怎么这个时候出来了?你身子弱,太医不是嘱咐你每日要歇个午觉么?”

荣嫔答道:“皇后娘娘今中午难得醒了,臣妾就带了姻儿给皇后娘娘请安。回宫时,姻儿想来御花园,臣妾便这个时辰逛逛园子。”

皇后与荣嫔素来亲近,皇后这次病重,虽谢绝了一切探视,却特允荣嫔偶尔前往。玄烨知道二人关系亲厚,便问:“是皇后让你去的?”

荣嫔点头道:“恩,皇后娘娘一直视姻儿如己出,她说想见见姻儿,所以宣了臣妾母女觐见。”

闻言,玄烨一时沉默,片刻蓦然说道:“朕午时前才去看过皇后。”

午时前去看过皇后?那就是说玄烨是从翊坤宫直接到的同顺斋…难道玄烨今日微有反常之举,与皇后有关?

德珍心念徐徐转动,甫想到这里,就听荣嫔勉强一笑:“皇后娘娘吉人天相,有上苍庇护,康复想来也是迟早的事。”说到语末,掩不住话中黯然,似是一腔幽叹,蕴含无限戚然。

不觉之间,场面一时沉滞下来。气氛微妙。

三格格虽人小却是机灵,敏感的察觉到父母似乎有异,她好奇的左右瞧瞧。忽然歪着脑袋,瞪大眼睛看着玄烨:“皇阿玛。姻儿饿了!”

玄烨微讶,道:“都未初时分了,姻儿还没用膳吗?”

三格格用力点头,脆生生答道:“恩,姻儿和额娘还没用膳!”

玄烨向来重视子女,几乎每个皇子皇女他都会亲自过问饮食起居。这会儿听用膳时辰已过,三格格却还未用膳。不由微皱眉头。

荣嫔在玄烨身边十来年,自是清楚玄烨的喜恶,故而不徐不疾道:“在皇后娘娘那她用了一些糕点,臣妾恐她接着用膳容易积食。方才她又自个儿从御景亭上下。想来这会才饿得快些。”

玄烨一听便转了脸色,含笑赞了荣嫔一句“还是你带孩子细心”的话,又想着有五六日没去看三格格了,遂笑对三格格道:“皇阿玛陪你回宫用膳可要?”三格格一喜,点头如捣蒜般的连连应好。

玄烨一笑。正欲以刘进忠罢驾荣嫔宫中,忽然想起静立于一旁的德珍,面露迟疑。

荣嫔善解人意一笑,看着德珍道:“难得遇见德妹妹,不如今儿我做东。好生款待妹妹一次?”

看着眼前犹如一家人的玄烨与荣嫔母女,德珍微微一笑,福身婉拒道:“谢荣嫔娘娘好意,不过嫔妾记起今下午与玉答应还有约,许要扫了娘娘的兴,还请娘娘容嫔妾他日再登门谢罪。”

“玉答应?”玄烨轻咦了一声,复又补充了一句:“你和她有约?”

德珍笑道:“玉答应住在承乾宫,与臣妾的同顺斋极近,臣妾去寻了她,一会回宫也近便。”

玄烨不置可否,荣嫔却目含愧疚的看向德珍。

目视中,一个恍然,荣嫔想起了曾经的一幕。

那时亦是在御花园,她正是傲视六宫的宠妃,与玄烨午后漫步,偶遇孝诚仁皇后带着已逝的嫡长子承祜游玩,她便如那格格不入的外人,看着帝后携子的一幕,强颜欢笑的独自离开。

如今她以另一个立场,看着玄烨新晋的宠妃,心中竟然忽生一念:是否多少年以后,眼前这女子也会站在今日她的位子,看着另一名宠冠后宫的女子?想到这里,忽有一阵冷风拂来,夹杂着园中若有似无的淡淡残梅暗香,一同吹散了女子恭敬的声音:“恭送皇上,荣嫔娘娘。”话语随风四散,远远已不可闻。

德珍就着秋林的搀扶,缓缓起身,遥望着已远去的步辇,一时默然。

“德常在,可是现在去承乾宫?”玄烨特留下送她的乾清宫太监上前询问。

德珍敛眸,回头看了一眼那象征荣宠的明黄色步辇,微微摇头,道:“劳公公们了,我想走走,你们跪安吧。”眼下德珍正是得宠,除了出身分位低于宜嫔,势头已与宜嫔并驾齐驱,这乾清宫太监自不敢有违她意,随即说了几句讨喜的话,便领着步辇退下。

见此地只剩她主仆二人,秋林窥了神色漠然的德珍一眼,低低说道:“小主如今圣眷正隆,假以时日必有逾妊之喜。”

逾妊之喜?

德珍想起玄烨抱着三格格时的一幕,心中不禁一动,再想起三格格粉嫩可爱的样子,心中更是一软,手便不由自主的抚上自己平坦的小腹。然而仅片刻便已移开,暗暗摇了摇头,另道:“你的心思我明白,不过与荣嫔母女相遇,并不是一无所获。”今日她找文白杨,本就是为了打听皇后的病情,却不想被玄烨打断。但是有玄烨与荣嫔方才一番对话,她已得到最确却的答案——皇后病情又加重,只怕是凶多吉少!

“小主?”不知德珍心中所想,秋林听得一头雾水。

德珍缄默不语,只淡淡吩咐道:“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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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七章 殇中闻喜(下)

日子又匆匆过去半月,天气回暖,檐角的雪水渐渐滴尽。

这日,正是上次文白杨所约,前来请平安脉的日子。早上,德珍向佟贵妃请安后,又寻福英说了会儿话,就打算回宫等文白杨;要走时见玉玲想同去,因念玉玲近来不得志,便邀了玉玲去同顺斋,说说话解解闷也好。

彼时,离春分不过只有一日,宫中也早在这月初一封了地炕,但今年的雪化得极慢,天还冷着便没将炉火炭盆撤下,屋子里因而极其暖和。相携着回到同顺斋,一进西暖阁里,一阵暖香迎面扑来,让人不觉舒服的一叹。

玉玲便是叹慰了一声,道:“还是德姐姐这里舒服,又暖又香!”

德珍从寝室里换了一身家常袍子出来,见玉玲一面坐在窗下的炕沿用着茶点,一面满脸舒爽的感叹着,那一脸满足而简单的神情,活像一个长不大的孩子。不由想起当初同为宫女时的点点滴滴,对玉玲犹多了一份亲厚,玩笑道:“瞧你说的!难道你的贞顺斋就是又冷又臭?”

自去年九月在御花园中亲谈过,玉玲便时常到同顺斋小坐,小许子等人自是对玉玲极相熟。这时听德珍拿话打趣玉玲,一屋子人皆忍不住低头轻笑。

玉玲也不在乎,往几上搁下茶盏,拿过红玉手里的火钳,俯身拨着脚下的三角鎏金炭盆,不经意的随口说道:“是没什么难闻的怪味,可还真让德姐姐说对了,贞顺斋就是冷得很!屋里烧得红萝碳,腊月还没过完,便烧用完了。”

德珍微微一怔,没想到玉玲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更没想到内务府明知玉玲是承乾宫的人竟然还这般对待。但转念一想。又觉却有可能:这红萝碳,是宫中最好的木炭。因焚烧时,气暖而耐烧。灰白而不爆,围着火盆取暖。也不致被碳烟呛,自然各宫妃嫔人人过冬都要红萝碳。然而宫中之物皆有量,一时供不应求,内务府为不得罪有势妃嫔,只有从那些位低不得宠的嫔妃处挪用。

一念转过,德珍知安慰无用,也不愿多说此事。在宫人面前下了玉玲的体面。于是,她只携了秋林的手,走过去相陪着坐下,又拣旁的闲话说起。

正闲聊一时。说得渐热络,喜儿笑嘻嘻的挑帘进来:“小主,文大人来请平安脉。”

德珍即命了小许子亲自相迎,玉玲当下转笑为忧,关切道:“姐姐。您哪不舒服?”

不过是上月和月初疲乏而已,心觉无什么可隐瞒,德珍欲要如实相告,只听一阵飒飒的脚步声渐趋渐近,抬头一看。却是小许子在暖阁门口撩着帘子,伺候文白杨及小成子入内。

“奴才给德常在请安,给玉答应请安!”走到炕前,文白杨主仆分别请安道。

当年玉玲脸颊下的伤是文白杨所治,她对文白杨自也熟悉,不等德珍让了文白杨主仆起身,忙不迭追问道:“文太医,姐姐她可是有哪里不妥之处?怎召你过来请平安脉?”

文白杨为难,无法回答玉玲的话。

德珍一笑,横了对几而坐的玉玲一眼,嗔道:“医之纲领,望闻问切!春秋战国的神医扁鹊尚且如此,何况是今人?”略略一顿,却是为文白杨解围,“文大人还没为我诊脉,询问过病情,你让他如何回答。”

玉玲不识字,更听不懂德珍说的,只催促道:“那就快让文大人为姐姐诊脉吧!”

德珍也好奇文白杨为何要时隔半月后,才来为她复诊,便也不多寒暄就让了文白杨为她诊脉。

“怎么样?”玉玲站在德珍身后一直看着,见文白杨隔着一层薄纱给德珍请脉多时,却一直凝眉不语,不由再次催促道。

文白杨舒眉,抬头看了一眼玉玲,默然垂首道:“奴才医术浅薄,需凝神静气为德常在重诊脉一次,还望玉答应恕罪。”说罢,放开德珍的手腕,从屋子正中的圆桌旁起身,恭敬的向玉玲躬身一礼。

一句话虽说得恭敬,话中之意,却是在请玉玲离开。

玉玲脸色一下变得极不自在,德珍素知文白杨为人,她明白文白杨此举必有深意,只有暂且对玉玲抱歉:“妹妹,让你担心了。不如等文大人为我诊脉后,我明日去承乾宫请安时,再告诉妹妹。”

听得德珍都如此说,玉玲脸色缓了半晌,已是转了笑脸:“姐姐说得是,那妹妹先告辞了。”说时微微一福,起身的刹那,目光犹疑的在德珍与文白杨身上掠过,便携着她身边的宫女离开。

玉玲一走,德珍立马摒退左右,回炕坐下,忍不住心揣忐忑道:“究竟如何?直说无妨!”

文白杨嘴角浮起一丝笑意,躬身答道:“回德常在的话,您不是患病,而是得喜。”

“得喜?”德珍不知是一时未反应过来,还是一时难以置信,竟只愣愣的反问。

文白杨微微一笑,不及答言,德珍已连声追问:“你说得可是真的?”问时,手不觉抚上小腹,犹不敢信此刻的真实。

文白杨点头,道:“千真万确。半月前,德常在的脉象还不清楚,奴才不敢确诊。但今日德常在的喜脉已十分的明显,奴才极有把握确诊您有喜了。”说着见德珍眼中泪光盈然,神色间既有欣喜又是无措彷徨,心中犹想从旁安慰几句,却一想起宫中怀胎不易,这到了嘴边的话随即咽下,只冷然嘱咐道:“德常在,您喜脉还不足二月,随时有落胎之险。奴才以为,德常在现在应该先想如何确保您腹中孩子安然。”

不过寥寥数语,却一霎将德珍从欣喜震惊中拉回现实。

“文大哥!”抚着小腹的手一紧,德珍随即从炕上起身,毫不犹豫的向文白杨跪下:“德珍在宫中无所依靠,还请你助德珍保下腹中孩儿!”她一字一顿的说,说得那般铿然有力,那般掷地有声。

这一刻,德珍述不尽心中无限喜悦,也道不出心中无尽柔情。

她只觉得不可思议,她竟在一瞬之间,深深地爱上了这个从未见过的小生命,一个前一刻还不知它存在的小生命。可就是这样一个孱弱的生命,将会是她的第一个孩子,她与玄烨的第一个孩子,也是她在宫中最亲的亲人。想到在这深宫之中,她从此再也不是一个人,而是有个与她血脉相连的生命共存,她现在竟已开始期待孩子生下时的模样。

然而这一切一切的期盼,必须是在确保安然之下。

德珍抬起头,看向文白杨,等待他的回答。

可是,不等文白杨给予她回答,只听宫中响起了轰鸣的钟声,紧接着小许子惊惶的声音在帘外传来:“小主,不好了!皇后娘娘殡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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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八章 皇家之情

皇后崩殂的地方,不在翊坤宫,而在坤宁宫。

没有多想这些的时间,德珍连忙褪下钗环佩饰,换了一身素净的绵袍子,就携秋林向坤宁宫赶去。

一路上匆匆而行,不时能看见慌忙赶去的嫔妃,便与之结伴同去。等到坤宁宫正殿,已有许多嫔妃宫人赶到,正乌压压的跪了一地,低声而悲戚的啜泣着。多因事发突然,她们来不及准备丧服,皆是选了一身素净的衣裳,素面朝天的来了。

“各位小主,宫门外还等着,奴才先行告退。”领路太监引到正殿外,打了个千儿便小跑折回。

德珍看了一眼来回穿梭的宫人,手不觉的轻抚了下平坦的小腹,而后悄无声息的随众步入大殿。

皇后小产暴病一事众人皆知,却一直不知皇后病况究竟如何,今日乍闻皇后崩于坤宁宫不免震惊,纷纷沉浸在各自的思绪中,并没有注意到时下令六宫侧目的女子也已到了。

择了殿内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德珍悄然跪下,秋林随跪一旁。

抬头看去,只见迎面的东暖阁漆红隔扇门大开,能清楚的看见里面跪着敬嫔等主位及几位皇子皇女,却看不见佟贵妃的身影。可这个时候,佟贵妃怎么还没到,实不像她一贯的作风?

心中疑惑,德珍不禁又细细再看,才发东暖阁里间的隔扇门紧闭,门外跪着刘进忠等乾清宫掌事。见之不由思忖道:难道玄烨和佟贵妃正在这里间屋,单独在皇后遗体前举哀?但是这也不该,皇后的遗体怎会在东暖阁里间屋子,那里是帝后合卺之地,只在皇帝大婚的时候,方会使用此处。

刚想到这,脑中灵光一闪。德珍忽然记起了一个十多年前的传闻。

当年,皇后作为权臣鳌拜的义女,又是辅政大臣遏必隆之女。入主中宫本已成定局。却不想太皇太后令满朝文武措手不及之下,抢先一步下了册立已逝的孝诚仁皇后为后的懿旨。因而。皇后才会屈居人下,以一个没名没分的庶妃入宫,直至半年前被册立为继后。

不及深想下去,呜呜咽咽的哭泣声中,骤然响起了长长的通报声:“太皇太后到——”尾音未落,三驾凤辇相继停在坤宁宫大殿丹墀下,而走下凤辇的不只有太皇太后。还有皇太后,以及佟贵妃。

原来佟贵妃是去请太皇太后和皇太后了,才以至午时将到,方姗姗而来。

德珍如是想到。察觉太皇太后一行人已走入东暖阁,她又随众看去。

里面,太皇太后携着苏茉尔的手,步履蹒跚的走到里间门前,侧首低目询问道:“皇帝在里面多久了?”

刘进忠不敢隐瞒。更不敢与太皇太后对视,他额头紧紧的抵着地面,颤声答道:“回太皇太后的话,自皇后未初二刻在此薨逝,至今已有大半个时辰了。”

太皇太后皱着眉。表情凝重,一言不发。

东暖阁内外从太皇太后一来,俱是安静了下来,现在太皇太后又久久不说话,气氛渐渐压抑了。

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约而同的偷窥向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似一无所觉,半晌她叹了一口气,面上露出浓浓的哀伤,语含深切的惋惜说:“皇后是个苦命人,年纪轻轻的便走了,就让皇帝多陪陪她吧…让他们夫妻两人单独待一阵。”

闻言,太皇太后身边的几人,面上皆露出悲伤之色,无一不是淌眼抹泪。

佟贵妃强忍下悲痛,隔开万嬷嬷的搀扶,上前搀着太皇太后,顺着话含泪轻语道:“皇上是个重感情的人,又和皇后十几年的夫妻情分,现在皇上只怕比谁的伤心难过,估计还要在里面待上一阵。不如让臣妾先搀扶您一旁坐着。”

太皇太后轻轻点头,正要举步在旁坐下,只听“嘎吱”一声,门扉打开。

只见三寸高的朱红门槛后,玄烨一身月白色缎绣彩云蓝龙袷龙袍,长身玉立着;那石青色绣龙云蝠领衬着一张清俊的面孔,不见喜忧,还是如常的神色温和,与少年老成的稳重仪度。

“皇帝。”太皇太后淡淡的轻唤,唇角恍惚含了一丝欣慰。

玄烨跨出门槛,佟贵妃忙让位退后一步,玄烨顺势搀扶起太皇太后,道:“孙儿待皇后有愧,只能最后再为皇后尽孙儿一点心意,倒叫皇祖母为孙儿担心了,实是孙儿做事莽撞,愧对皇祖母多年的教导。”

老人易伤怀落泪,太皇太后亦不例外,她眼中泛起一丝泪光,长长叹息道:“说到对皇后的愧疚,哀家比你来的…”

一语未完,只听一旁苏茉尔低劝了一句“太皇太后节哀”,太皇太后又抑下心中伤怀,伸手拍了拍玄烨扶在她臂上的手,语重心长道:“哀家知道你,皇帝不必妄自菲薄,也不要过于伤怀。皇后她早走,是这孩子福薄,罢了,多说无益…让她早日入土为安吧。”

说话之间,玄烨已扶着太皇太后在暖阁的炕上坐下,又转而扶了皇太后坐下。

一应毕,玄烨看向佟贵妃,面色微微黯然,罢手道:“你带她们去见皇后最后一面吧。”说罢,漠然走出坤宁宫。

德珍直身抬头,目光相随,直至那道清瘦而挺拔的身影消失在眼中,她依然没有收回目光,他也依然没有在跪地的人群中发现她,只是目不斜视的走出了坤宁宫,亦走出了她的视线。

心中说不出的黯然,不知是因为殿内沉痛压抑的气氛,还是因为不能将她遇喜告诉玄烨。

“皇后!”还抚着小腹凝望殿门,暖阁里忽然传出了佟贵妃哀恸的哭声。

不一时,暖阁里此起彼伏的哭声响起,有哀柔的女音哭喊“皇后”,有稚嫩的同音哭喊“皇额娘”,还有悲痛欲绝的声音哭喊“主子”…由里及外,坤宁宫中霎时沉浸在一片哀嚎的哭泣声中。

呛鼻的绢帕抹过眼睛,德珍亦哭,无声地泪如泉涌。

透过婆娑的泪水看去,她看见东暖阁的里间里,满目满目的大红绸幔,以及那没烧尽的龙凤烛…

许是这满目的大红刺痛了眼睛,德珍低伏了下去,手又轻抚上了小腹,泪水顺颊而落:孩子,你也许来得并不是时候。

二月丁卯日,皇后崩于坤宁宫。

第六十九章 公之于众

黄昏时分,坤宁宫正殿内已设几案灵堂,宫外进宫举哀的人渐渐多了,内务府也往各宫送去了丧衣。佟贵妃体恤众嫔妃跪地半日,滴水未见,特允众嫔妃各自回宫更衣,稍做歇息再来陪灵。

从午时前一直跪到现在,德珍已是疲惫不堪,得佟贵妃恩典起身,只觉一阵头晕目眩,脚下也不稳了起来。

“小主,您没事吧?”秋林眼疾手快的扶住德珍,眼中有惊吓的焦惶。

这样惊惶的语气,虽然声音并不大,在肃穆的灵堂里却仍显突兀,一下就引得周边之人的注意,见人是德珍主仆,皆上前以示关切。就连跪在另一端的玉玲,也闻声从外排众而来,扶住德珍,关切道:“德姐姐,您怎么了?今上午都见你召了太医请脉,看着是不好,还是让妹妹先扶你回去吧。”

如今德珍正是得宠,周边的嫔妃多愿与之交好,见玉玲冷不丁的挤开她们,又处处显示与德珍的亲昵,有好几人忍不住面露不虞,但到底都按捺了下去,只作未见。

这却正中德珍下怀,当下顺水推舟,由玉玲扶出了灵堂。

咬牙撑到永和宫外,敷衍了几句送走玉玲,德珍身子整个一软,无力的倚在秋林身上。

秋林吓得面色苍白,神色慌乱:“小主,您这是怎么了?可别吓奴婢呀!”

倚着秋林缓了会儿,德珍冷汗涔涔而下,气虚的摇头道:“没事,就是腿上没劲,先扶我回去再说。”德珍病得极是突然,秋林饶是性子稳重,也被惊得六神无主。一听吩咐忙依言而行。

初春时节,天时犹短,不过黄昏。天已擦黑。

永和宫中便早早掌了灯,廊檐下新挂的一溜儿白纸灯。在霭霭暮色中随风摇曳。

同顺斋外,得了文白杨嘱咐的小许子,在廊檐下眼巴巴的等望了多时,远远的看见秋林搀扶着德珍回来,顿时精神一振,向屋里欢喜大叫:“小主回来了!”边叫边跑下廊檐去迎德珍,却见德珍一脸虚汗。再想起文白杨的话,惊得他不禁发颤:“小主,您…”

德珍没有力气开口说话,仅瞥了小许子一眼。小许子立马机灵的噤声,只小心翼翼的扶着德珍回屋。

屋子里早没了上午走时的模样,新年才换的红色桌围椅披,全被颜色素净的取代,四下都透着一股萧索的味儿。不过相较屋内陈设的变化。小许子几人乍喜乍忧的变化更大,直至他们听文白杨再三确保德珍无事,才个个兴高采烈的忙着备温水吃食等物。

一时众相退下,西暖阁里也安静了。

德珍靠着临窗的大炕,半坐半卧。身上搭了件薄皮褥子。

文白杨一身官服立在炕尾,与炕头地上的一座楠木框葫芦式截灯,正面相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