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可以说的时候,已经成了既定事实,所有人都已经相信了这件事的真实性,最重要的是,赵长轩已经手握重权,这时候,如果秦氏的人跳出来说当年秦书敏并非叛国,大概只会被赵长轩污蔑是叛国者的可笑狡辩,被当成笑话。

更别说其中还牵扯到赵长轩谋害舅舅秦墨渊一事,在叛国真相的前提下,也会变得荒诞不经。

所以,他不能说,也无法替母亲分辩,只能隐忍,暗中积蓄力量,等待有一天能够夺回大权,然后再慢慢为舅舅和母亲讨回公道。

谢孟昌双眼含泪:“可是殿下,您为什么不告诉我们呢?当初小姐为什么不告诉我们呢?如果我们知道,我们绝不会让小姐蒙冤这么久!”

“因为赵长轩决不许这件事泄露,他会千方百计地阻拦母亲告诉他人。而一旦让他知道母亲告诉了你们,他会誓死追杀你们,不死不休!母亲不告诉你们这些,是为了你们好。”赵洛熙解释道。

凌庄哽咽道:“可是,这样小姐多冤屈啊!”

“那这些信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是林咏泉伪造的?他为什么这么做?”凌庄不解地问道,很明显被弄糊涂了。

萧夜华耸耸肩:“很简单,我知道一个人罪大恶极,杀了很多人,但是我没有证据,又不想看他逍遥法外,所以我靠近他,成为他的同伙,直到某天他被抓了,我这个同伙说的话,做的证,别人就会相信,就能成为制裁这个人的证据。差不多就是这个道理吧?”

“就算这些信是假的,但是你凭什么说林咏泉是暗桩?就因为他伪造了这些书信?这也许是他用来挟制德明帝的手段?”谢孟昌虽然有些相信,却还是怀疑地道。

毕竟这么久以来,他们都把林咏泉当成了秦氏的叛徒,恨不得诛之而后快,一时之间,这种想法根本就扭转不过。

萧夜华道:“很多事情都让我怀疑他。”

“比如?”凌庄对这位年轻俊美的南陵王世子显然好感不多,故意问道。

萧夜华也不在意,淡淡一笑:“我问你们,如果林咏泉背叛秦氏,投靠赵长轩,又转而投向赵瑾熙。你们说,他是为了什么?”

“当然是为了荣华富贵,他不是做了么这么多年的林相吗?位高权重!”凌庄恨恨地道,想到段将军的死,就愤恨不平。

萧夜华扬眉:“是吗?他虽是左相,却从未听过任何弄权之事,也不爱排场,可见并不爱权;发妻隆安长公主死后,他不近女色,身边连个服侍的丫鬟都没有,可见也不爱色;背主之名,传遍天下,他也不曾辩解,更不曾禁言,没有任何名声可言;你们再看看这张清单,财物不少,可是大半都是赏赐,可见他根本无心经营!权、色、名、利,他都不爱,你们说,他几度背主,到底图什么呢?”

这次谢孟昌和凌庄都没有再反驳,因为萧夜华说得全对,根本无法反驳。

“那他到底为什么这么做?”燕宇问道,神情很是复杂。

萧夜华说道:“大概是因为他有必须要做的事情吧!一开始我以为是他推行的新政,直到我开始怀疑起他跟隆平长公主的关系。”

“为什么怀疑?”这次却是赵洛熙问道,他是跟隆平长公主最亲近的人,却丝毫没有察觉到她跟林相有来往。

萧夜华问道:“你还记得那次侍神者的事情吗?你说这些是隆平长公主告诉你的,而隆平长公主则是听你舅舅秦墨渊说的?”

“没错。”赵洛熙点头,“那又如何?”

萧夜华叹了口气,正要骂一顿,转眼看到那么多秦氏的人在,想想还给赵洛熙留点面子,转而无奈地道:“我问你,辅国公什么时候过世的?”

“近三十年了。”赵洛熙毫不犹豫地回答道。

萧夜华点头:“没错,近三十年了,如果隆平长公主真是从辅国公那里听到的,也就是说,她知道侍神者的事情至少已经三十年了。既然如此,那她当初为什么不知道冥焰是侍神者?毕竟,那种情形跟侍神者如此相似,她不可能不知道,如果知道,也不可能不告诉你!”

赵洛熙跟冥焰关系亲近,而这种事情,也不会瞒着隆平长公主,那么,隆平长公主应该从一开始就告诉他们侍神者的事情,别的不说,或许能够找到办法让冥焰恢复理智呢?

“…”赵洛熙哑然,“所以——”

萧夜华接话道:“所以她是在前不久才知道这件事的,知道了就急急忙忙告诉了你,但是她又不想让你知道消息来源,所以随便编了个理由来糊弄你,懂了吗?殿下!”

“…”赵洛熙说不出来话,许久才低声道,“我从来没有想过这点。”

燕宇皱着眉头,忍不住道:“可是,你们别忘了,当初他为了讨好赵瑾熙,可是连陌颜都算计了。陌颜是他的亲生女儿,就算他当时是为了取信赵瑾熙,也不应该这样做。”

“这件事的确让我想不明白,不过,怀疑起林咏泉和隆平长公主之间的关系后,倒是有了个想法。”萧夜华沉吟着道。

作为当事人,林陌颜最快反应过来:“你是说,当初隆平姨母会出现在门外,并非意外,而是他和隆平姨母商量好的?”

当初她和林咏泉从那个院落里出来,第一个遇到的人就是隆平长公主。

“那里是隆安长公主的故居,隆平长公主思念亡妹,信步到此,恰好救了陌颜你,应该也很合理,不是吗?”萧夜华微笑道,“你再想想隆平长公主当时说的话,乍一听好像没问题,但是,仔细想想,就会觉她当时根本不知道六殿下出事,只是顺着林鸿渐的话往下说而已。”

林陌颜回想着,的确,当时出事的人是六殿下,可是隆平姨母的话语中丝毫没有提及六殿下,同时,也完全没有提及她,像是在回避什么。

“如果他不愿陷害陌颜,那为什么不干脆告诉陌颜?为什么要这么麻烦?”燕宇问道。

萧夜华解释道:“他暂时还需要留在赵瑾熙身边,扮演赵瑾熙心腹谋臣的角色,与其被赵瑾熙利用他和陌颜的父女关系,一再设计陷害,还不如一劳永逸,直接让陌颜跟他决裂,这样就算赵瑾熙有千般算计,也没办法再通过他实现。而且,或许他原本就想让陌颜跟她划清界限,只是恰好利用了这个机会而已。”

“就像他跟哥哥决裂一样?”林陌颜若有所思地道。

如果说哪些书信真的是林咏泉伪造的,那么他的目的就很明显,也能看出,他从一开始就没有给自己留后路,所以,跟她和鸿渐决裂,就是为了这一天吗?

“你这些都只是推测,我需要证据!”赵洛熙缓缓地道。

萧夜华看着他,虽然他不知道为什么,但赵洛熙似乎对林咏泉并无恶感,还隐隐带了些好感,所以,赵洛熙早已经相信,只是他需要能够让秦氏这些人相信的证据!也是因为这点,萧夜华才会这样详细地解释给他们听。

谁叫林咏泉是陌颜的亲生父亲呢?若他真的罪大恶极,死了就死了,但如果另有内情,萧夜华无法坐视。

“证据我没有!”萧夜华两手一摊,不过很久微微一笑,眸光微闪,“不过,想要证明我的推论倒是不难!”

“你有什么办法?”赵洛熙追问道。

萧夜华扬眉一笑:“很简单,赵——殿下你拿着这些信去找赵长轩,告诉他你已经抓到了他谋害辅国公和元太子妃的证据,有了这些信,就能给辅国公和元太子妃讨一个公道。如果这些信真的是他写的就算了,如果不是,你们猜他会怎么想?”

“如果不是,那他肯定知道这些信是林…林相伪造的,就会知道林相从一开始就别有目的,肯定会气得半死。”燕宇想着道。

萧夜华补充道:“不但如此,他甚至会怀疑林咏泉在赵瑾熙身边的目的,怀疑他会沦落到这种地步全是林咏泉害的,他会比恨任何人都更恨林咏泉。然后你告诉他,林咏泉要见他,不然就不肯说出赵瑾熙的全部党羽。”

“然后我再去找林相,告诉他父皇已经知道了那些信的存在,大发雷霆,要求见他,否则就不肯写退位诏书?”赵洛熙挑挑眉,鄙视地看着萧夜华,“你真阴损!”

可想而知,发现被背叛、被欺骗、正怒不可遏的赵长轩,多年筹谋,一朝大仇得报的林咏泉,这两个人要是对上,会是什么样的情形。

然后他们只要在旁边偷听对话,就不难知道事情的真相。

萧夜华好心给他出主意,竟然还被说阴损,顿时神情不善:“嫌阴损你别用?有本事你就把这些信当真的,砍了林咏泉,反正我又不在乎!”

赵洛熙咳嗽了一声,看看他,目光往旁边示意了下。

萧夜华哼了一声,无所谓地扭过去,然后迎上了林陌颜微微扬起的眉眼,神情凝固了片刻,然后故作淡然地扭转了头,正色道:“林相为了给你舅舅和你母妃讨回公道,不惜舍弃一切,你怎么能够这么对待他?还不快去安排,还他一个清白公道!”

赵洛熙没有说话,只是“呵呵”地笑了两声。

林陌颜看着他们两个耍宝,嗔视了一眼。

其实,她对林咏泉并没有太多的感情,毕竟相处时间那么短,而且从一开始她就怀有戒心,后来又决裂得那么绝然,对于萧夜华的猜测,只是感叹如果是真的,那林咏泉真的是太忍辱负重了!

不过,她却不能不在意林鸿渐的感受。

和她不同,但对于林咏泉这个父亲,林鸿渐是抱持着一种崇拜敬重的态度的,所以那晚决裂时,林鸿渐才会那么痛苦,甚至为此搬出林府,再也不见林咏泉,连这次赵瑾熙谋逆一事也未曾参与,因为他不想父子相残。

如果这一切是真的,如果能让林鸿渐知道,他所崇拜的父亲,正如他所憧憬的,是个顶天立地的人!

那该有多好。

※※※

林咏泉并不意外德明帝会想要见他,事实上,他也很期待在尘埃落定的时候,跟德明帝的这次会面。

“我已经按照约定让你们见面了,不要忘了答应我的事情!”赵洛熙神情冷淡地看了看远处座位上的赵长轩,又看了看一身素衣,清癯消瘦的林咏泉,冷淡地说完,便退了出去,同时将沉重的殿门关上。

很快,脚步声便渐渐远离。

这是一处冷宫,早在赵瑾熙发动宫变的时候,赵洛熙就以保护为名,将德明帝软禁在此。对于这位名义上的君父,赵洛熙显然不会有太大的好感,服侍的宫女太监都没有,只在院墙外留了一队亲兵,防止德明帝逃离。

所以如今,偌大的正殿之中,就只有德明帝和林咏泉两个人。

自从在周静雪的盛阳宫入睡,醒来后却发现被幽禁在冷宫,而且只有他一个人时,德明帝就就知道发生了什么。

他以为可以信任的两个人,田应璋和周静雪,都背叛了他!这简直比当初知道赵瑾熙做的那些事情时还愤怒,还痛苦,还疯狂。因为,这对他来说,是致命的一击!

众叛亲离!众叛亲离啊!

称孤道寡几十年,到最后,他竟然真的成了孤家寡人!

所以德明帝一直都很沉默,什么话都没有,知道他看到了那些信。

他比谁都清楚,他从来没有跟林咏泉通过那些书信,自然也知道那些书信是林咏泉伪造的,这样一来,林咏泉的目的就很明显了。他做着他的左相,享受着他给的荣华富贵,心里面想的竟然还是秦墨渊、秦书敏,和秦氏!

林咏泉这个反复无常的小人,竟然欺骗了他三十年!

德明帝双眼通红,恨恨地瞪着面前这个清癯消瘦,仿佛风一吹能就能够折断的人,咬牙切齿。当初他为什么鬼迷心窍,没有直接杀了这个贼人!

那样就不会有日后的一切,也不会有今天的落魄、凄惨。

林咏泉丝毫也不在意他的怒目而视,相反,他似乎还有些享受赵长轩的愤怒和痛苦,看到曾经不可一世、专权独断的德明帝成为现在这个苍老又无能的模样,他的嘴角甚至还扬起了一抹笑意。

仿佛再说,你也有今天!

德明帝被这样的目光激得心头怒起,在他面前,林咏泉一向是恭谨有礼的,虽然稍显冷淡了些,但似乎是秉性如此。

可现在,林咏泉的脸上再没有恭谨有礼,甚至连个礼都没有行,就那么站在那里,即便隔得很远,也依然能够看到他脸上那种嘲讽的笑意,带着锋锐的棱角,陌生,却又似乎有些熟悉。

对了,这是最开始他见过的林咏泉,秦墨渊还在时,站在他身旁的那个林咏泉。

张扬、恣意,充满了尖锐的棱角,年少轻狂四个字,他展现得淋漓尽致,甚至连秦墨渊出色的军事天赋,都无法压下他的光芒。

秦墨渊…

这个许久没有想起的名字,如今想起,德明帝只觉怒火上涌,抓起桌上的砚台朝着林咏泉丢了过去:“你还有脸来见朕?!”

“我为什么没脸来见你?”林咏泉装死惊讶,“我又没有妒贤嫉能,谋害自己的救命恩人;我有没有卑鄙懦弱,嫉妒自己的妻子却又无法压制,只能用卑鄙的手段谋杀她、抹黑她!”

他慢条斯理地道,看似温文尔雅,实则每句话都比利刃还要锋锐,比毒药还要尖冽,直刺人心。

“再说,连你这个忘恩负义的小人,双手沾满鲜血的刽子手,都还有脸摆出一副受害者的模样,我又怎么会没脸来见你?正相反,我想着一日已经想得很久了,想要看到这样的你!”林咏泉缓步走近,审视着他的每一丝愤怒和痛苦,微笑着轻声道,“很痛快!”

“果然是你!”早在看到那些伪造的书信时,德明帝就已经怀疑了,但是现在看到这样傲骨峥嵘,言辞锋锐的林咏泉,却还是忍不住又添了一层怒气。

林咏泉耸耸肩,淡然道:“没错,是我。很意外吗?”

他离得太近,近得德明帝能够看清楚他脸上每一个细微的表情,那种平静之下的嘲讽,那种蔑视,那种恨意,清晰得纤毫毕现。

“也对,你是应该意外。因为你觉得只拥有兵权的武将才是可怕的,所以你谋害了秦墨渊,诱杀了秦书敏,又除掉了段崖,就以为可以高枕无忧了!至于我,在你眼中不过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你随时都能一指头捏死的那种。你当然想不到,你会毁在我这个文弱书生的手里!”

林咏泉轻笑着,掉落在正殿之中的笑声很轻,很沉,却像一颗有一颗的石头,狠狠地砸在了德明帝的心上。

德明帝气得浑身颤抖:“是你…是你撺掇瑾熙陷害恭王,弑杀亲弟,然后又鼓动他谋逆,将我的血脉全部斩杀,只剩下赵洛熙这个孽种,这是你从一开始就算好了的,对不对?”

“撺掇?鼓动?哈哈哈哈哈——”林咏泉仰天大笑,双臂一振,宽大的袍袖带起了烈烈的寒风,“何须我来撺掇、鼓动?你的所作所为,就给你的儿子树立了一个完美的榜样!他的自私、狠毒、多疑,急功近利,都跟你一模一样,所以,根本不用我说什么,他就已经谋算好了一切!”

这一连串的阴谋,多半都是赵瑾熙和皇后自己想出来的,然后为此隐忍蛰伏,他不过是偶尔帮他们提供一点思路,完善一点细节罢了。

这番话给了德明帝沉重的一击,一时间,他几乎连呼吸都难以自如,仿佛窒息一样难受。

许久,他才慢慢抬起头,难以置信道:“你这样做,图什么?秦墨渊已经死了,一个死了三十年的人,能给你什么?值得你这样做!”

林咏泉没有正面回答他,而是低低地吟诵起一首前朝宰相的诗。

“中原还逐鹿,投笔事戎轩。纵横计不就,慷慨志犹存。策杖谒天子,驱马出关门。请缨羁南越,凭轼下东藩。郁纡陟高岫,出没望平原。古木吟寒鸟,空山啼夜猿。既伤千里目,还惊九折魂。岂不惮艰险,深怀国士恩…”

他反复地吟诵着最后两句诗,哀凉、宛转、如诉如泣。

“岂不惮艰险?深怀国士恩!”德明帝嘶哑地笑着,忽然吼了起来,“难道朕对你的器重就不算国士之恩吗?朕不计较你是秦氏出身,对你委以重任,让你官居左相,朝堂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朕有哪里对不住你?”

林咏泉讥哂地一笑:“从谋害我的挚友知己开始,以利用我的才华谋略为终,从头到尾,不过是各自的一场算计,谈何国士之恩?官居左相又如何?我所立下的功劳,难道不值一个左相吗?不过是交易罢了!”

德明帝哑然,的确,若非林咏泉智谋过人,又只是一个文弱书生,看起来毫无威胁力,他早就除掉这个出身秦氏的谋士了,又怎么可能容忍他活到现在,还官居左相?

“你还是忍辱负重,为了博取我的信任,当真摆出一副忧国忧民的模样,难怪连朕都被你骗过了!”德明帝冷笑。

若非那次北狄攻打京城,林咏泉坚持守京,力挽狂澜,保得京城和大华的安稳;若非他为了推行新政苦心孤诣,一点点让大华恢复往日的兴盛繁华;若非他在不弄权,不越界,在朝堂上任劳任怨,所作所为皆是为大华好,没有一丝一毫的私心…

若非如此,他又怎么会被他所欺骗,认为他是可信之人?

林咏泉失笑:“博取你的信任?赵长轩,你想太多了!不过是我的三位挚交知己想要看到一个繁华兴盛,空前强大的大华,所以,我想让他们看到这样一个大华而已!”

“原来还是为了秦墨渊!”德明帝咬牙道,“一个死了近三十年的人,他还能给你什么?什么都给不了!”

林咏泉脸上浮起了一片温暖却又悲凉的笑容:“他们给我的,是你根本没有,也永远无法理解的东西。”

赵长轩跟原本的他一样,他们都是鬼,他们觉得阴谋、算计、利益权衡这些都是理所应当的,铺路盖桥无尸骨,杀人放火金腰带…他永远都无法明白信任、梦想、善良、爱国这些到底是什么,它们的存在到底有什么意义?

或许在他看来,这些都只是空话,甚至是笑话。

就像曾经的他一样。

幸运的是,他遇到了秦墨渊,秦墨渊把他从鬼变成了人;不幸的是,他遇到了赵长轩,赵长轩又把他从人变成了鬼。只是,这只鬼,还有着一颗人的血肉之心…。

“其实,我有动摇过的。”林咏泉看着德明帝,忽然道,“我有想过,没必要做这么绝,只要帮赵洛熙争夺到皇位,只要能够还秦墨渊和秦书敏一个公道就可以的。但是是你,亲手断了这个机会!”

德明帝冷声道:“胡说八道,朕何曾做过这样的事情?”

他以为,这不过是林咏泉又一次想要让他难受而随便说的护花而已,直到,他听到了那么名字。

“梦儿!”

他悲凉的话语,仿佛一阵幽冷的风在大殿中吹起,带来了瑟瑟的寒意,令德明帝莫名心中一颤,脊背上涌起了一股寒意。

“梦儿!”林咏泉轻声地念着这个名字,带着无限伤痛,“她在我身边那段时间,我动摇了,后来有了鸿渐,又有了陌颜,我想过放弃的。但是,你却杀了她!”

德明帝神色剧变:“你胡说什么?梦儿是卷入了禹王叛乱,才会丧命的,与我何干?”

“禹王叛乱本就是你一手造就的,因为你忌惮他的人望。而梦儿并非碰巧卷入,是你特意选了那个时候,逼反了禹王。你又故意提前透露消息给赵秀华,让她着手暗杀梦儿,因为你本就要梦儿死!”林咏泉咬牙切齿,一字一字地道。

德明帝脸色苍白:“胡说八道!我为什么要杀自己的亲妹妹?她又没有参与朝政,对我有没有什么威胁!”

“我本来也不明白,直到后来某一天,萧夜华跟鸿渐遇刺,我看到他背上的印记,突然明白了。”林咏泉冷声地,一字一字地道,“你觊觎南陵王妃孟蝶衣,亲手制造了南陵王府的血案。梦儿知道你觊觎孟蝶衣这件事,所以,你绝不允许她活着回到京城!”

因为只要梦儿回京,得知南陵王府的血案,最先会怀疑的人就是赵长轩!

德明帝悚然而惊:“你…。你…”

这是他心中最大的秘密,知道内情的人都已经被他灭口,天底下应该只有他一个人知道,林咏泉怎么会知道?他到底是鬼,还是妖?

“你当时就已经设计好了,利用禹王谋逆一事除掉梦儿,然后再利用这件事遮掩南陵王萧奕的死,等到风平浪静,你就能够霸占孟蝶衣。只可惜,孟蝶衣却选择了追随萧奕而去!”林咏泉讥讽地道,“说到这里,有件很有趣的事情,你想听吗?”

德明帝下意识地知道那不会是什么好事,但是,他还是忍不住问道:“什么?”

“你杀了萧奕,又杀了他和孟蝶衣的一对儿女,却单单留下了萧夜华,是因为,你以为他是你的儿子,对不对?”林咏泉微微一笑,“你对他百般宠爱、器重,甚至在赵瑾熙和赵洛熙架空时,想过要传位给他,对不对?只可惜,萧夜华不是你的儿子,他千真万确姓萧,是萧奕的血脉!”

他的声音里带着笑意,可笑意之中,又带着几许残酷的快意。

德明帝彻底失态:“你胡说!这不可能!”

明明他看过萧夜华的后背,他的后背上有着皇室特有的印记,萧夜华怎么可能是萧奕的儿子?

“你们赵氏以为那个印记是天赐予你们赵氏的荣耀,最可笑你们根本不懂那是什么。那与南疆有关,而孟蝶衣就出身南疆,为了抱住她的孩子,她想办法在他背后弄了那个印记!”林咏泉笑着,但是眼角眉梢全是冰寒之意。

他是赵梦华的夫君,自然知道皇室印记的事情,也一直以为萧夜华是赵长轩的儿子。

直到云萝公主带了侍神者前来京城,看到侍神者血红的眼眸,以及背上的印记,再联想到孟蝶衣出身南疆的事情,隐约就罗织出了事情的真相。

“不!这不可能!”德明帝不敢相信,也不远相信,“这不可能!”

林咏泉微笑着:“还有更精彩的事情呢!当年,萧夜华亲眼目睹了你杀害他亲人的一幕,而且牢牢地记住了,并且发誓要报仇,于是他接受了萧奕原本正在筹备的暗中组织,并且把它发扬光大,那个组织叫做,冥域!”

“你说什么?你说冥域少主,就是阿夜?”德明帝震惊地道。

林咏泉冷笑:“你以为冥域少主为何满身血红,眼睛是血红色的,连剑都是血红色的?你真应该去看看那些曾经被他杀掉的人的尸体,跟你在南陵王府密室中的一模一样!他从来都没有忘记过,并且一直在向你复仇!”

德明帝浑身无力地瘫倒在椅子上,兀自喃喃自语:“这不可能!”

萧夜华竟然亲眼目睹了那一切?而且他没有忘?他在他面前的一切也都是假的,是伪装?这么多年来他的一切一切,到底还有什么是真的?

“你以为你是皇帝,坐拥天下,大权在握,所以你无所不能,天底下的一切都应该在你的掌控之中,你可以为所欲为,而不必担心后果。可惜,天道轮回,赵长轩,善恶到头终有报,如今,你看看你的情形,就该知道,你的报应来了!”

林咏泉继续说道,每一句话都直刺赵长轩的心!

他的情形?

德明帝凄凉地苦笑着,他是什么情形?

他的亲生儿子,杀亲弑弟,只为了太子的实权和皇位;他当做儿子一样宠爱的萧夜华,也是在他面前做戏,一旦时机成熟,就毫不犹豫地站在了那个孽种赵洛熙那边;就连他的宠妃周静雪,他的谋士田应璋,也都只是在欺骗他,昨晚事发,便毫不犹豫地将他出卖…

众叛亲离!

这真的是报应吗?天底下真的有报应这种东西吗?

不!不是报应,是林咏泉!

是这个秦氏的余孽,策划了这一切!

德明帝猛地抬头,眼眸之中满是血丝,狼狈又疯狂:“没错,我现在是凄惨了,你可以尽情嘲笑我了!可是你呢?林咏泉,你又好到了哪里?你做暗桩又如何?谁知道呢?恐怕只有赵芳华吧?可惜她死了,所以你被当做赵瑾熙的同党关押起来,所以赵洛熙对那些信深信不疑!林咏泉,你也没有后路了!”

赵芳华…林咏泉叹了口气。

早在他被关押入大牢的时候,他就知道赵芳华肯定是出事了。因为她根本不同意用他的性命,来做那些书信的佐证,为秦墨渊和秦书敏讨一个公道。如果她活着,绝对会告诉赵洛熙真相。

不过无所谓,反正从一开始,他就没打算活。

他原本就没有给自己留后路,赵芳华只是一个意外。

他从未打算与任何人联络,自然也没想过要告诉赵芳华这一切,就像他从未告诉赵芳华,秦墨渊是死在她送来的汤药之下一样。但是,赵芳华不算特别聪明,却有着女人敏锐的第六感,只是小小的一点差错,两件事都被她猜到了,不得已,他只好向她袒露了实情。

林咏泉不想再去想赵芳华那一刻的表情,她再怎么痛苦,能有他这些年来痛苦吗?

不过有了赵芳华也好,至少她是抚养赵洛熙的人,他没有办法直接接触赵洛熙,但是可以通过赵芳华,将他知道的,所会的,甚至包括他没有的,都一点一点教给赵洛熙。而且两人互通有无,也能避免两边不知情,互相拖后腿。

不过,赵芳华还是死了,就像冥冥之中注定了一样,注定他应该要走上这么一条路。

“你觉得对我来说,这很重要吗?如果在意性命,我从一开始就不会伪造这些书信!”林咏泉扬眉,嘴角甚至露出了一丝笑意,“生与死都无所谓,我只是要为我的挚友知己们,讨回一个公道!”

等到他死了,这些书信就会成为铁证,然后大白于天下。赵长轩所做过的事情就再也遮掩不住,他的忘恩负义、自私狠毒、卑鄙懦弱,将都被所有人知道!

秦墨渊的冤死终于能有了一个公道,而秦书敏…。她终于能够洗脱叛国者的罪名,洗脱争风吃醋而卖国的无知妇人的污蔑,终于能够用她的本来面目呈现在所有人面前。

这样,就足够了!

至于后路?那是什么?

秦墨渊在危难之际向赵氏伸出援手,竭尽全力抵抗北狄时,他可曾为自己留过后路?

秦书敏明知赵长轩会背信弃义,却还是主动背上了叛国者的罪名,从容死去时,她可曾给自己留过后路?

段崖为了让他能够取信赵长轩,横剑自刎时,又何曾给自己留过后路?

那是他的挚交,他的知己,如果能够为他们平反、洗脱冤屈,他还要什么后路?

林咏泉在笑,但德明帝却一点都笑不出来。

他可以接受自己被架空,甚至可以接受被逼宫,被退位,但是他无法接受自己的所作所为都被大白于天下,被永远地钉在了耻辱的铁架上,铸成千秋万代的骂名!但现在他还能做什么?那些书信,就算他否认也不会有人相信,这本就是所有人的怀疑,如今终于有了证据,谁会相信,这些书信是林咏泉自己伪造的?

“你这个疯子!你这个疯子!”德明帝咒骂着,狠狠地锤着桌子。

就算林咏泉会跟他一起死,同样背负着骂名而死,那又怎么样?林咏泉算什么?他可是赵长轩,他是德明帝!他应该是一代明君,至少也应该是个枭雄,怎么可以成为林咏泉口中那个忘恩负义、自私狠毒、卑鄙懦弱的家伙?

但德明帝绝不甘心在林咏泉面前示弱,他只能用这唯一的一点攻击他:“就算你全部算赢了又怎么样?最后你不也还是要死?而且是背负着骂名而死!”

“不,他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