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信之站在原地,心中一时间乱糟糟的。他自然知道这一次是个绝佳的机会,战场上本是施展拳脚的地方,若是败了,不过马革裹尸,胜了,便是荣华加身。他不怕死,也不追求荣华富贵,只是若是想蒋阮得到更好的庇护,便只能一步步爬的更高。

这一次宫宴中他看的一清二楚,纵使蒋阮早慧,可是身处蒋府,实在是太过危险。蒋权随时随地都能将蒋阮推出去。昨晚若非懿德太后发话,蒋阮甚至可能嫁入八皇子府上。若是他权力再大一些,必然不能让人这样轻易左右了蒋阮的未来。

思及此,他便坚定了此次攻打天晋国的意志。只是一想到蒋阮要独自在蒋府生活三年,便又觉得揪心。

这样想着,面上便有些沉肃起来。

从关府出来,蒋信之打算先回蒋府,待蒋阮回府后将此事与她商议。刚走到关府门口,便听得一个娇怯怯的女声道:“蒋大人。”

蒋信之一愣,循着声音看过去,竟是一个漂亮清秀的少女,身后跟着两个丫鬟。看打扮当是哪家大户人家的小姐。他觉得眼熟,一时之间竟是有些疑惑。

那少女见蒋信之直直盯着她,双颊顿时生出一抹嫣红,犹豫了一下,上前两步,道:“昨夜大人救了小女一命,小女…想亲自同大人说声感谢。”

蒋信之微一皱眉,便想了起来,昨夜的确拉起过这名少女,只是救人太多当时又混乱,如此倒是不记得了。

那少女见蒋信之似是不记得她的模样,眼中顿时闪过一丝失落。片刻之后便又笑道:“家父是京兆尹,想要邀请大人去府上表达感谢。”

蒋信之却是微笑起来。如今他方入朝堂,眼见着又有步步上爬的趋势,多少朝官蠢蠢欲动,昨日在短暂的观望之后,怕是也有动了心思的。这便是想要来拉拢?蒋信之虽是武将,却出生在文臣世家,对于朝堂之中的拉帮结派并不是一窍不通,也懂得明哲保身的道理。如今他根基未稳,朝堂中皇子间夺嫡又十分激烈,他自然不会傻到搅合到其中去。

这般不自觉露出的微笑儒雅又英俊,顿时又看的董盈儿脸上发烫,蒋信之有礼道:“不过举手之劳,姑娘不必记在心上。在下还有些事情,先行一步。”

说罢竟是也不等董盈儿回答就匆匆驾马离去。

董盈儿先是一怔,那句“我与阮妹妹也是好友”还堵在喉咙中。长到十四岁,她是第一次这般为一个男子的风采折服。昨夜如此混乱,在这位长得好看的少年将军怀中,她第一次感觉到安心。打听到他就是蒋阮的大哥时,董盈儿心中不知有多高兴。甚至今日偷偷溜了出来,得知他在关府,特意守在门口,就是为了见他一面。

抛弃了女子的自尊,蒋信之却似丝毫未曾察觉。董盈儿喃喃道:“他是不是讨厌我?”

“姑娘如此好的一个人,蒋副将怎会讨厌?”身边丫鬟劝慰道:“定是真的有什么要紧事,姑娘莫要伤心了。”

董盈儿看着马上人影渐渐消失,眸中闪过一丝怅然。

蒋家嫡长女蒋阮宫宴当日以身挡剑,救了太后一命,当晚就传遍了整个京城。谁都知道一向冷肃的懿德太后亲自将蒋阮带回慈宁宫召来太医诊治。谁都说蒋家嫡长女是因祸得福,救了太后一命,日后就是太后的救命恩人。也有嗤之以鼻的,认为蒋阮不过是用自己的性命去博一个前程。

然而不管怎么说,蒋阮得了懿德太后的青眼却是不争的事实。

并且第二日又传出一个石破天惊的消息,懿德太后即将启程去皇陵边上的宗庙祈福,三年后回宫,亲自下了懿旨,要蒋家嫡长女陪同。

这比昨夜的消息更令人惊讶,莫说是一个臣子的女儿了,就是懿德太后的亲孙女也没有这样的待遇。大家都纷纷说蒋阮必是得了懿德太后的欢心,这个从来不怎么受宠的蒋家嫡长女如今倒是不知道走了什么好运。

奇事接二连三,据说第二日辅国大将军赵光亲自上朝上了一起折子,说明蒋阮是赵家骨肉,当初赵家心狠与赵眉断绝了关系,如今也不求其他。只是求皇帝给一个恩典,日后蒋阮的婚事能让蒋阮自己做主。

辅国大将军一生为国为民,并未主动提出什么要求,当着文武百官的面,皇帝也不好拒绝这个简单的恳求。于是大手一挥:准。

蒋阮名声大燥。

连翘和白芷来接蒋阮回府时,一路上都是众人艳羡的目光。白芷担忧道:“姑娘可伤了什么地方?奴婢们担心极了,可又不能留在宫中,不知道到底如何。”

“无事,只是小伤。”蒋阮摆摆手:“府里如今怎么样了?”

连翘道:“那晚回来后,老爷和夫人便去了书房,不知道说了些什么,二姑娘受了惊,找了大夫过来开了安神的方子便睡了。二少爷听了大少爷得了封赏的消息却是十分愤怒,竟是出门喝酒去了。”她语气里含着嘲讽:“第二日才醉醺醺的被人抬回来。”

蒋阮点头:“四妹妹呢?”

“四小姐…”连翘有些神秘道:“那左郎中府上的人来了几次,似是个好人呢,一定要对四小姐负责,说是过几日就来娶庚帖,可是…”

蒋阮挑了挑眉,等着她继续说下去。果然,连翘道:“三小姐知道了此事后,什么话都未说便去找了二姨娘。二姨娘又去找了老爷,回头后老爷将四小姐叫入书房中说了一会子话,四小姐出来的时候面色都是苍白的。后来露珠去打听了一下,姑娘猜怎么着?”

蒋阮微微一笑:“三妹想李代桃僵?”

“姑娘怎么知道?”连翘惊讶,继续道:“可不是,听说二姨娘不知道与老爷说了什么事,老爷便改变了主意,本是将四小姐的庚帖送过去的,现在决定换成三小姐。”

“这样做,左郎中可愿意?”蒋阮靠着马车座上的软垫,不紧不慢的喝茶。

“左郎中不知道此事,听二姨娘的意思,只要嫁了过去,拜了堂,左郎中也无可奈何。到时候老爷再亲自与左郎中谈一谈,事情便落下了。”

白芷也叹了口气:“四小姐也实在太可怜了些。”

蒋阮倒是不认为蒋丹可怜,昨夜她既然有那样的心机算计了左郎中,便是早已有了打算。只是未曾想到一切都是为她人做嫁衣裳。同为庶女,蒋俪自是不甘心蒋丹会嫁的那样好。蒋俪和蒋丹,蒋权一定更偏向蒋俪,不知道二姨娘与蒋权说了什么,一定是晓以利益,才让蒋权做了这个决定。

连翘也道:“三小姐这般抢了四小姐的姻缘,虽说不厚道,可左郎中府上一家人极好,日后必然比四小姐过的好得多。四小姐虽然得了老爷的安抚,可心里怕也不是滋味。”

蒋阮摇头:“错,蒋俪不会过的比蒋丹好。”

白芷疑惑:“姑娘何出此言。”

“看吧,几年之后,自见分晓。”

蒋丹是什么人,蒋丹可不是受了委屈便默默咽下的人。蒋权以为如今可以将蒋丹随意拿捏,那就大错特错了。不可否认,蒋俪一事,已经在蒋丹心中埋下仇恨的影子。那样一条蛰伏在暗处的毒蛇,一旦有了机会,便会毫不犹豫的用毒液杀光仇人,一点余地也不会给人留下。

蒋俪,怕是有的磨了。

马车咕噜噜的行驶着,突然停了下来。连翘一怔,下意识的就去掀马车帘:“怎么回事?”

蒋阮一偏头,透过帘子的缝隙便看着一袭黑色的衣角,略略一想,便对车夫道:“让车夫先下去吧。”

此处恰好行至一处小巷,四周遍无人迹,白芷有些担忧,蒋阮已经自己先跳下马车。

果然,一下车便看见前方背对着她的黑色背影,冷清优雅,暗巷都似乎因他而生出光华。

她示意白芷和连翘呆在马车上,自己走向萧韶。走到萧韶跟前时,才道:“萧王爷。”

萧韶低头看她,想了想,问:“你要随太后去宗庙?”

蒋阮点头:“是。能随太后娘娘出行,是我的福气。”顿了顿,她看着萧韶:“宫宴那日,多谢萧王爷出手相救。”

“你既要受伤,我便只能让剑气伤你几分,到底还是伤了你,抱歉。”萧韶认真道。

蒋阮一愣,他竟看出来了她是主动迎上那一剑,登时心中便有些复杂。不过还是笑道:“阮娘与萧王爷不同,阮娘想要什么,无不是自己争取算计。若是不挡那一剑,就无法得到我想要的东西。”

“你得到想要的东西了吗?”萧韶问道。

蒋阮看着远处:“快了。”

萧韶漂亮的眸子有情绪一闪而过,抿了抿唇,从怀中掏出一物来递到蒋阮手上。

那是一把精致小巧的匕首,上头镶着上好的祖母绿猫眼石,一看便不是凡品。蒋阮也曾见过,正是萧韶从不离身的那把匕首。她一愣:“萧王爷,这是…?”

“宗庙之中也非万无一失,”萧韶淡淡道:“它可助你一臂之力。”他道:“我要再去苗疆一趟,离开当日,不能同你辞别。”

蒋阮心中诧异,这人好生奇怪,倒还提起离别了。那匕首落在手上似是沉甸甸的压在她心头,蒋阮摇头:“这东西对萧王爷意义非凡,恕我无法收下。”

“生辰贺礼。”萧韶道。

“恩?”蒋阮又是一愣。

萧韶解释:“这把匕首便是你的生辰贺礼。”说罢便道:“萧某送出去的东西,没有收回来的道理。”说罢便紧紧盯着那把匕首,竟是誓死也不会收回来的模样。

蒋阮心中失笑,萧韶平日里一副冷冷清清的样子,怎地这时候却如此孩子气。真教人大跌眼镜。

她瞧着眼前人,黑衣锦绣,气质高华,一张俊美的脸冷清优雅,自有一种禁欲的气息。然而双眼漆黑深邃,如夜空一般璀璨,此刻认真盯着她,竟有几分执拗。

这样的人啊,她竟被那双星眸盯得有些脸颊发烫。而后回过神来,暗骂自己。如今她也不过是一个小女孩,萧韶眼中她甚至连女子都算不上,她又有什么可害羞的。

“多谢萧王爷。”她道。

萧韶目光落在蒋阮手腕间,突然道:“很适合你。”

蒋阮手上戴着的血月镯散发出幽幽蓝光。被萧韶的目光一看,蒋阮顿时针蛰一般的放下手,长袖掩住腕间。她心中懊恼,今日怎地这般不正常,想来是因为要离开京城了,这个盟友又多次出手相救,这才有些奇怪吧。

她与萧韶又说了几句话,便匆匆上了马车。马车咕噜噜的朝巷外驶去。黑衣青年站在巷中岿然不动,秀骨青松间自由优雅行云流水。他淡淡的看着马车远去,这才转身离开。

马车里,蒋阮陷入沉思,上一世三年后,她是什么模样?

蒋府里,正是一片翻天覆地。

夏研只要一想起蒋阮要随懿德太后去宗庙,心中就像用刀子绞一般,这样的事情,为什么会落在蒋阮那个小贱人身上!

蒋素素这几日倒是神色苍白,宫宴那晚宣离的话字字都是往她心窝里戳,那样丰神俊朗的男子心中之人居然是蒋阮,她心中自是不甘。此刻听到蒋阮要离开的消息,倒是冷笑起来:“好啊,走了好,最好在宗庙里死了才好。”

她看着夏研:“娘,我要去家庙。”

“你糊涂了不成?”夏研吃了一惊:“去什么家庙?你可知去了家庙一生便毁了?”

蒋素素却不若平日里一般激动,苍白的脸上十分平静:“娘亲,我已经想好了,我要去家庙。我已经求过父亲了,父亲也同意了。”

“素素,发生什么事了?”夏研惊惶道,蒋素素这个样子,反而更令她无法放心。

“没什么,”蒋素素似是不想多说,撇过头去:“只是厌倦了府里的生活。去家庙也好,平心静气,蒋阮不是也去皇族宗庙么?我又为何不可去,不是要落一个好名声么,她走到现在不也是靠着一个好名声么?三年的时候,我也可以。”

夏研还要再劝,蒋素素已经道:“娘不用多说了,我心意已定,过几日就出发。”

蒋阮要随太后去家庙,蒋府里自然不只一个人眼红。蒋俪自不必说了,虽然得了一门左郎中的亲事,可一想到蒋阮可以同皇家沾上关系,便是妒忌不已。蒋丹的院中,蒋丹病怏怏的躺在床上。

丫鬟一边掉泪一边道:“姑娘好歹吃些东西吧。这样下去身子会垮掉啊。”

“我只是不甘心罢了。”蒋丹哑着嗓子:“我汲汲营营,却换得了一个这样的下场。蒋俪夺我亲事,蒋素素有父亲护着,就连蒋阮,我原以为她比我未必好得多,如今也风光无限,我得到了什么?”她的眸光一瞬间阴寒,低声道:“我只是不甘心罢了。终有一日,我会过得比他们所有人都好,要他们所有人都仰望着我。”

若说蒋府中最高兴的,莫过于蒋老夫人了。蒋阮总归姓了一个蒋字,那就是蒋家人,无论别人怎么想,外头一说起蒋阮来,也知道那是蒋府出去的姑娘。皇帝对蒋阮的眷顾,那就是对蒋府的圣眷。想到这里,便越发觉得蒋阮兄妹可亲起来。

此时的蒋信之,正在阮居与蒋阮说话,蒋阮自是知道了他即将出征天晋国的事情。上一世,天晋国与大锦朝的战争足足打了五年之久,只是上一世那个时候已经没有蒋信之了。如今旧事重演,她自然知道这场战役中最后大锦朝胜了,可也是惨胜。天晋国出了一个极其厉害的军师,伴随这诡谲的兵器,愣是差点让人多的大锦朝吃了亏。

蒋信之其实已经下定决心了,只是有些不放心蒋阮,谁知一回府就得知了懿德太后要带走蒋阮的消息。心中顿时落下一块大石头,跟着懿德太后,总比呆在蒋府要安全得多。不过他也心中狐疑,道:“不知太后娘娘找你过去究竟是为什么,不过伴君如伴虎,太后也是一样。阿阮,你要见机行事,切莫让自己吃亏。”

蒋阮含笑道:“大哥不必担心我,我自有主张。”她知道蒋信之此次出征是为了她。若非想要更好的庇护她,蒋信之又何必过着刀口舔血的勾当。想来这个上一世温文尔雅的文臣家少爷,曾经拿笔的手却是拿着剑。洁白的袍子也换成了战甲。

她道:“谢谢大哥。”

蒋信之摸了摸她的头,没有说话。

太后离京那一日,三十六辆软轿,九百精兵侍卫,八十五台绫罗翡翠。一路浩浩荡荡,气势斐然。皇帝站在高高的宫殿城墙最上端,看着队伍一行远去。

蒋信之目光不舍,蒋阮将手中的纸悄悄塞到蒋信之腰间,蒋信之愕然,蒋阮微笑,低声道:“其中一封给大哥,一封给京中慧觉大师。大哥,保重。”

那是她用了整整一夜默写出来的东西。上一世在宫中,也曾听过一些天晋国与大锦朝打仗的事情,有一些战役特别惊险的,便细细的被那些宫中人描述出来。她搜寻脑中的信息,便将能记起的那些战役全部都写在纸上交给蒋信之。蒋信之会不会怀疑她已经不想去想了,她只想保住蒋信之的安全。如今她只恨不得自己记得再清楚些,懊恼上一世没再多多听些,蒋信之就多一分保命的机会。

至于慧觉大师那一份,那只不过是为了不在京中的三年,有些事情也要一如既往进行的保障罢了。

蒋信之一笑:“阿阮,保重。”转身离去。

露珠掀开马车帘子,看着外头道:“真是好生气派,只是姑娘方入京不久就在要离去,想来还是有些令人难过呢。”

“我不难过。”蒋阮微微一笑。外头似乎还能看见蒋信之翻飞的袍角。在她转身向那陌生的,上一世不曾有过的三年中时,这个少年将军也将踏入战场,在战场上厮杀,博得属于他的,独一无二的骄傲与尊严。

大哥,至此一别,希望再待三载,你我二人缘聚,皆是人上人,贵中贵。

两人掉头而行,谁都没有再回头。很多年后,当大锦朝成为繁荣锦绣的江山河画时,这一幕曾为许多人津津乐道。这传奇的两兄妹,城门口的一别,成为他们今生真正开始辉煌的起点。

马儿长长嘶蹄一声,朝阳喷薄而出,染红大半个大锦朝的天空,中有云霞灿烂,投向士气高昂的精兵,华辇起,暖色温柔的看着队伍远去。

------题外话------

明天起开始写三年后,三年后的软妹将会带着倾城美貌和无比凌厉的手段强势归来,敬请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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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四章强势归来!

春日杏花枝满头,树下一方青石桌,桌上一杯香茗,玉蝶里是精致的芙蓉糕。微风吹过,阵阵花雨而下,落英缤纷,方落在树下一人身上。

皇家宗庙,那人一身黛色衣裙,微低着头看桌上棋子,一手执黑子,一手执白子,正与自己下棋。因着低头看不清容貌,只瞧那素衣勾勒下身姿窈窕,纤腰不盈一握,长腿细腰,胸前美好,远远看一眼也是赏心悦目。

远处小跑过来一名丫鬟打扮的少女,笑容甜美可爱,远远的就唤:“姑娘,姑娘。”

黛衣少女眉头微微一动,站在两边的两个略年长些的丫鬟瞪向那小跑过来的少女一眼:“露珠,你怎么又这般冒失,小声些,打扰了姑娘下棋。”

露珠吐了吐舌头,比起三年前天真烂漫的小姑娘,如今她也是长开了些,越发显得讨喜伶俐。她放慢脚步,走到黛衣少女身边:“奴婢是高兴过了头,东西都已经收拾好了,太后娘娘已经吩咐过了,明儿一早就启程。”

那黛衣少女已经下完最后一子,抬起脸来,露出一张美得不似人间能有的绝色容颜。便是在宗庙中穿着素色衣衫,也愣是有一种挡不住的艳丽。昔日略带稚气的小脸如今消瘦,越发显得只有巴掌大。一双眼睛晶莹水润,像是流动的清泉,又像是透明的琥珀色宝石。唇越红,齿越白,便是头发松松的挽上一个髻,也有一种慵懒的妩媚。

随身伺候的连翘便是一呆,自家姑娘本就生得好,这几年长开了些,越发美得不像话,就连她们这些近身伺候的丫鬟有时候都会看的失神。不知道到了京城,会引起怎样的轰动。这样想着,心中便有些不安,过分的美貌并非是好事,尤其是没有能力守护美貌。不过眼下倒是有懿德太后护着,也不至于出什么岔子。

蒋阮微微一笑:“都三年了啊。”

时间如流水稍纵即逝,这三年她每日跟着太后在宗庙中吃素念经,素衣禅行。每日陪伴在太后身边,因着耐心极好,又不会如普通的少女一般听着大师念经便会不耐烦,颇得懿德太后喜欢。这三年,她一点一滴渗透到懿德太后的生活中,不动声色的讨好,慢慢的让懿德太后接受,她并不是元容公主,却也让懿德太后有种待女儿的感觉。

所以功夫不负有心人,十日前,懿德太后亲自主持了她的及笄礼,又让人向京中递信请封她的郡主名分,皇帝准允,赐名弘安郡主。

明日启程回京,待一回宫,所有人都会知道大锦朝这位新晋的郡主,她的身份将不同于往日。

这几年养在懿德太后身边,倒是从未刻意打听过外面的消息。蒋家不曾递来书信,懿德太后有时得了天晋国与大锦朝边境战场上的消息,也会叫她来一起听一听。令人欣喜的是,蒋信之这三年屡破战局,立下奇功,与关良翰并肩作战,甚至不输关良翰的英勇,加上每次在敌军有奇袭的时候总能先下手为强,大锦朝的另一个战神之名,就落在了蒋信之身上。

然后战事尚未完全平定,蒋信之暂时还无法回京。于是这传奇之名,就越传越神了。

懿德太后卧在榻上,笑的淡淡:“阮丫头,你倒是有个能干的哥哥。”

蒋阮颔首,心中慢慢浮起一层骄傲。

三年来,她安定与宗庙中每日听禅念经的生活,对外头发生的事情一概不知。在懿德太后眼中,她如普通的闺阁少女一般,从来都没什么不同。只是蒋阮知道,那些仇恨从来没有一日真正从她心上剔除过。她跪在佛祖的金身面前,神情虔诚,心中却在诅咒。她对着扫洒的小沙弥和气微笑,心中思量的却是如何一步一步的将那些人全部毁灭。每夜里她倚着床头,上一世一幕幕划过眼前,心中越是激愤,表情越是温和。

她就在佛祖的脚下做恶魔的勾当,那又如何?

回京的路程即将启程,不知道那些人可做好了下地狱的准备?

蒋阮淡淡一笑,看向杏树下的棋盘,白子黑子已用尽,看似杂乱无章,然而困局尤成,白子已经毫无退路,黑子步步杀机。

她轻轻一拂棋盘,宽大的袖子经过,棋盘棋子翻滚,输赢重归不见。

一切方刚刚开始。

宣德十一年,懿德太后回京。

京城这一日热闹非凡,茶馆酒楼中不乏议论此事的人,懿德太后三年前离京,今日才回京,据说皇帝携文武百官一起迎接,盛况空前。平头老百姓无法看到这盛况了,还是要在心中想一想。仿佛自己能亲眼见到一般激动。

这一日恰好又是好天气,春日比往年都来的早一些,早上日头似乎也知道今天是个大日子一般,竟比昨天还要灿烂一些。

蒋府中,夏研正温柔的为蒋权整理官服,她笑道:“我已经令小厨房今日做老爷喜欢吃的桂花鸡。”

蒋权微微皱眉:“这些琐事不用你做,交给下人就好。”他的目光落在夏研的小腹上:“你好好养身子才是。”

夏研眉梢顿时闪过一丝喜意:“说起来,这些日子还未曾为老爷安排通房,妾身身边的琳琅是个乖巧的…。”

“不必了,”蒋权摆了摆手:“还有红缨,传出去像什么样子,我先走了,今日陛下有喻,不可耽误时辰。”说罢便自己动手扣上了领口最上面的两颗扣子,匆匆出门了。

待蒋权出门后,夏研脸上的笑容顿时消失殆尽,本以为怀孕了是好事,结果却给了红缨那个狐媚子可趁之机。蒋权已经许久不进她院子里了,凡是都交给红缨去做。如今她想将琳琅塞过去都不成。

她失魂落魄的坐下来,一边的李嬷嬷见状,忙递上一杯红枣蜜水:“夫人可莫要跟老爷置气,小心伤了肚里的小少爷。”

“嬷嬷,不是我任性,”夏研眼中闪过一丝哀伤:“他只知道今日是太后回宫的日子,却不知今日也是素儿回府的日子。素儿在家庙里呆了三年,我已经有三年没见着她了。可你看,今日他连问也不曾问过一句,他心中还有素儿么?”

夏研语气如此哀怨,李嬷嬷连忙开口道:“夫人切莫再说这些话,若是被那一位听到,怕是又会在老爷面前搬弄是非。”

“那一位”自然指的是五姨娘红缨。这几年红缨在蒋府里的地位是越来越稳,几乎可以到了和夏研分庭抗礼的地步。李嬷嬷虽然这样说,可是此刻夏研正在气头上,又哪里听得进去,只怒道:“呸,不过是那窑子里出来的窑姐儿,做什么装的一副清高的模样,还不是都是靠勾引男人的手段,上不得台面!”

若是此刻有人经过,定会大吃一惊,向来以才女之名享誉京城的夏研嘴里吐出的尽是这等词汇,真如乡野的泼妇一般。

李嬷嬷见夏研如此,忙安慰道:“夫人何必跟那起子人计较,再得宠生不出孩子还不是任夫人拿捏,男人都是图新鲜的。老爷只是一时间被那狐媚子迷惑了,待她年老色衰,又没有孩子傍身,必不会有好下场。等夫人替老爷生了小少爷,老爷自然知道只有夫人是真心待他的。夫人有小少爷在身边,还怕什么。”

夏研慢慢平静下来,叹了口气:“你说得对,那贱妇不过是一只生不出蛋的鸡,不足为惧。如今超儿已经慢慢有了起色,日后也能帮衬我肚里的这个一些。”

蒋超如今在宣离手下做事,统管的京中商铺事宜,这差事说大不大,说小也绝对不小。这几年蒋超蒙着劲儿下苦工,做的倒是不错,颇得宣离赏识。之前对蒋超失望的蒋权,三年来也渐渐对这个儿子有所改观。

若说夏研最担心的,还是蒋素素了。带去给蒋素素的信蒋素素从来都不回,只是简短的托人说她很好。连面也不愿见夏研。三年期满,蒋素素今日回京,夏研心中欢喜,不想却被蒋权如此泼冷水,这才有些失态。

她慢慢抚上自己的小腹,方过三个月,胎像很稳,大夫来看过,说极有可能是男胎。若真是个男胎,便意味着她能在与红缨的对峙中,占得一丝上风。夏研低头看着自己微微鼓起的肚子,道:“我儿,你定要平安。”

懿德太后归京,宫门前立精兵上前,百里仪仗,皇帝率文武百官前来迎接。长长的队伍自远方而来。日光下宫殿华丽非凡,而那紫色花纹的华辇上头镶了金丝,在太阳下熠熠发光。队伍悠然起声,文官在左,武官在右,俱是长长的拜将下去:“恭迎太后娘娘归京。”

华辇在宫门前停了下来,穿着精致的宫女忙上前将华辇上头珠帘掀开,懿德太后一身金色朝服,珐琅托底嵌绿松石金质纽扣华丽尊贵。她被搀扶着走了出来,淡淡瞥了众人一眼,只一眼,便让人感到无法抗拒的威压。

华辇后面还紧紧跟着一顶海棠色的软轿,那轿子也是同样的富丽堂皇,从中散发出若有若无的香气。不知道为何,众人皆是不自觉的朝那轿子好奇的看去,仿佛在期待其中走出什么人来。

那轿子也停了下来,停轿的动作也轻柔无比,像是害怕惊了轿中的人儿。越发惹得人心痒痒,紧接着,两个绿衣丫鬟走了过来,俱是身材高挑面容清秀,一人瞧着沉稳些,一人瞧着泼辣些,双双立在软轿两边,伸手去扶轿中人。

一只芊芊玉手伸了出来。

那双手瞧着白皙清透,也并无甚特别的地方,可腕间一只散发着幽幽蓝光的镯子,竟是将那洁白的小手映照得无比美丽,柔若无骨,教人心中无端的起了一层酥麻的感觉。

左侧的丫鬟将整个帘子打开,里面的人弯腰走了下来。

此刻恰起了一阵清风,众人下意识的微微眯起眼睛。待重新睁开眼睛之时,便看百里仪仗,千户精兵之前,远远而来一袭红衣销魂。

那是一个人间没有的绝色。

一身大红的流彩暗花云锦宫装,海棠色缕金百蝶穿花云缎裙。外批一件轻薄绯色绣刻丝瑞草云雁广袖双丝绫鸾衣。梳一个芙蓉归云髻,鸦色的发盘于脑后,越发显得肌肤胜雪。然而那一团火红若天外飞溅而来,落在大锦朝的一剪艳霞。眉若春水,眼若桃花,唇畔红润如樱,那眉眼竟是千年来画上的仕女图上描绘,不见仙气,若不小心堕入这片土地的翩然精魅。

她自远方缓缓而来,火红的裙裾在身后翻飞飘扬,越走越近,才发现这女子的妆容精致华丽,眼尾处用金粉细细洒了,氤氲出一片惊艳的美貌。那眼尾若有若无的向上一扬,唇角含笑,双手交叠于身前,端庄又魅惑,清冷又妖艳。

祸国妖女。所有人的脑中同时浮起一个念头。

这样的女子,当得起“祸国妖女”四字。

太监拖着声音长长道:“恭迎弘安郡主归京——”

弘安郡主,众人悚然动容。

谁都忘不了三年前蒋家嫡长女以身挡剑,救了懿德太后一名,懿德太后特意赏赐,带她去宗庙相随。前不久,皇帝又正式封她为弘安郡主。谁都知道懿德太后待这个弘安郡主不似普通。如今亲眼一见,这弘安郡主竟然生的这般绝色倾城,当是世间头一佳丽。

就连帝王也不由得微微眯起眼睛。

人群中的蒋权自是不必说了,当他看到那女子的眉眼时,便已经知道那是蒋阮了。身子竟是忍不住有些颤抖起来。他一直知道蒋阮生的美貌,继承了七分赵眉的长相,却不知这个女儿长大后竟会如同雏凤退去稚嫩羽毛,满身皆是风华,倾国倾城。这样的美貌,足够令男人动摇了,可她会蒋府带来的,未必就是荣耀。

八皇子宣离紧紧盯着那自远而近的绝色少女,若说三年前他对蒋阮只是出于控制和利用,眼下看见,除了惊艳之外,更有一种势在必得。这世上的女子美貌的何其多,可聪明却美貌的不多,而聪明如她,美貌如她,却是这天下独一无二。宣离心中微微一动,这个女子足够匹配与站在他身边,日后他为王,她必为后!

五皇子宣华也是眼前一亮,太子自不必说了,眸中闪过一丝惊艳,就连碌碌无为的四皇子宣朗,此刻也忍不住流露出了一丝恋慕。

总兵大人辜修文皱了皱眉,早在很久之前他便从辜夫人嘴里得知辜易爱慕蒋家嫡长女的事情,当初觉得蒋家到底也算是高攀,重要的是蒋阮并不得蒋权的看重。后来蒋信之步步高升,赵光也承认了孙女,蒋阮自己更是被封为弘安郡主。他本来觉得这下足够匹配的上了,今日一看这少女容貌如此出众,心中却是惴惴不安。这样的美貌,怕是会招祸啊。

和怡郡主依偎在淑妃身边,自看到这少女时心中便起了一丝敌意,她以为在大锦朝的京城中,自己的容貌已经是极盛了。谁知这红衣少女一出现,犹如月光和萤火一般,她那样的容貌简直就如一个笑话。待再听到弘安郡主的名号时,登时双拳紧握,脸上闪过一丝怨毒的光。

三年前萧韶的那番话永远都是和怡郡主的一根刺,她本来想要找个法子害了蒋阮,至少令她生不如死,谁知太后一道懿旨,蒋阮抽身而退,跟了去皇族宗庙,竟是让她逃脱了去。十日前她听说蒋阮要回京,心中一惊将能想到害人的方法想了个遍,谁知今日一看蒋阮这容貌,便是令她心中犹如翻江倒海般难受。

狐媚子!想来她就是用这张妖女的脸面,蛊惑了萧韶那样的人!

蒋阮微笑着前行,不动声色间目光已经在最前面扫了一圈,众人表情尽收眼底。陈贵妃微笑着看着她,似乎完全没被她的表情影响。可是蒋阮知道,那个微笑代表的意思:我等你很久了。

她也等这一刻很久了。

待目光落在站在皇帝身边不远处的慧觉大师时,她又是微微一笑。慧觉依旧如记忆中的慈眉善目,只是比起三年前,眉目间更为平和安定,乍一看,真如寺庙中供奉的佛祖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