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锦英王府中,萧韶换了一身官袍,因他平日里上朝的时候不多,大多在外行走,穿官袍的时间也不多,袍子还是簇新的很。那金线绣着的麒麟十分威武,只他换了身华裳,立刻就显得有几分威风凛凛起来。

他本就生的俊美,放在人群中也是极为扎眼的绝色,可是今日身边竟还跟着一个陌生的男子,这男子穿着暗红色团花纹的官服,官服的样式显得有些陈旧,似是对年以前的款式,可这男子船上,却丝毫不觉得古板,反而有种陈年佳酿一般的醇香。

这是一个极为俊美的中年男子,便是如今五官也显得极为鲜明,更勿论想想年轻时候的风采。身上似乎有文人一般的清隽,似乎又带着几分散漫和风流,给人一种成熟与少年之间流露的交杂感觉。

这男子看向萧韶,道:“主子,走吧。”

府外的木栓上并肩拴着两匹马,一批乌黑,一批雪白,萧韶翻身跃上乌黑骏马,那男子自然跃上了雪白的那一匹,两人扬鞭踏马而去。却是府门后的屋顶上,锦三“呸”的一下吐出了嘴里嚼着的青草,道:“没想到林管家还真是个美男子,原先还当他胡说八道。”

锦四摇了摇头:“人不可貌相,这人正经起来,倒看着有些不熟悉了。”

这些日子,在锦英王府里,几乎所有人都注意到林管家的变化,一日比一日年轻,一日比一日英俊。这世上除了易容之外大约是没有什么能让人便好看的法子,且易容都是一蹴而就,哪里有这样循序渐进的说法。只不过锦衣卫们都行走江湖多年,各个都是见多识广的主,看着看着也就看出门道来了,想来大约是林管家当初服用了什么变丑变老的药物,掩藏住了自己的容貌,如今大约是服了解药,才渐渐恢复到当初的模样。

“寻寻觅觅这么久,总算找到解药,应当是很高兴吧。”锦三感慨道:“这下子,可没人怀疑他说自己是美男子的说法了。”由丑至美,大约是每个人都会感到高兴地,谁会嫌自己长得好呢?林管家也是个注重外貌的人,从前那副样子的时候,每每还对自己的一副品头论足,如今有了能和衣裳相得益彰的脸蛋,岂不是人生快事?

“那不一定。”锦四摇头:“这么多年,他可是老老实实的扮着一个管家的身份,未必就是不知道自己有恢复容貌的法子。就如同咱们出任务时候必须隐藏自己的身份一样,林管家这样做,大约也是为了掩饰自己的身份吧。”

“那怎么如今又恢复了容貌?”锦三觉得锦四说的也有道理,只是还有些不明白。

锦四叹了口气:“大约是如今出了什么事情,逼得他要重新拾起自己的身份,原先的隐藏从此就没有了。你没有发觉老林如今的性子变得越来越不像老林了吗?”锦四双手撑在自己脑袋上躺了下去:“锦英王府快没有老林了。”

原先的老林已经没有了,现在的那个俊美的中年男子一旦恢复了原先的身份,大约也是不会再回来做一个小小的管家了吧。那样的人,也应当是有大来头的。

锦三也跟着沉默了,许久才道:“希望他们一路顺利,不要辜负牺牲老林的这个身份。”

…。

方进宫,萧韶和林管家便在门口分开了两路,两人显然走的不是一条路。林管家自门前的长廊穿过花园往里走,他的模样陌生的紧,便有太监和侍卫来拦他,而林管家却是随手从腰间解下一方铜牌在那些个侍卫面前晃了晃,侍卫们惊了一惊,似是不敢置信的又看了一遍那牌子,这才不得不让开道,待林管家走后,还在不住的打量他。

有看着好奇的小太监便上前巴巴的问:“大哥,那人方才与你看了什么,怎么就放行了,明明看着脸生的紧啊。”

“你懂什么。”那侍卫忙催促他声音小些,答道:“他手里拿的可是当初洪熙太子的通行令,那通行令就两个,我就见过一次,李公公手里有一枚,可洪熙太子走了后,李公公可是从没拿出来用过,没想到今儿个却见着了。”说到此处,那侍卫也有些奇怪:“不过那人到底是谁,竟然也有此物,看着倒像是对宫中十分熟悉的模样,不像是个生人,莫非是洪熙太子殿下的故人?”

是的,在宫中繁复的路中,林管家的步子迈的很稳,这么多年过去了,即便有些东西已经改变了,这宫中也新添了不少花园院子,可大体还是没有改变的,就像是人心。最容易改变的是它,最不容易改变的夜市它。林管家的心中感觉十分复杂,他无法描述此刻心中的感觉,如果可以,他宁愿一辈子都不要再进宫了。当初他的前途,他的繁华,他的抱负,他的知己都是葬送在这冷冰冰的宫中。深宫之中有多无情,林管家比任何人都清楚。可他今日还是来了,不为了别的,只为了一个承诺。

他走的方向是慈宁宫。

杨姑姑小心的给懿德太后捶着肩,她的力道拿捏得很好,照顾懿德太后也有几十年了,杨姑姑总是这么周到。从前这个时候,懿德太后都是被她伺候的舒舒服服的,可是今日,懿德太后的眉头却是没有松弛下来过,好似遇到了什么无法开解的事情,一直紧紧皱着。

杨姑姑心中无声的叹了口气,宣沛也许弑君的消息终究是瞒不住的,便是想要竭力瞒住,这么一个可以拿来攻击宣沛的机会,八皇子一派的人怎么会放过。如今满朝上下飞着的折子都是希望尽快定下储君,十三皇子德行有亏不配为帝,八皇子是当之无愧的大锦朝未来主子。这些声音虽然没有明面上叫的嚣张,可几乎是已经遍布了整个大锦朝的前朝。宣沛被软禁,自然是不知道外头的这些事情,可或许是件好事。杨姑姑心想,那不过是个年轻的孩子,要这般年纪就面对骨肉相残和颠倒是非,对他来说实在是太残忍了。

这些残酷的事情宣沛没有直接面临到,所有的压力便全部推到了懿德太后的头上,懿德太后这个垂帘听政的太后不能做的太久,否则便会遭来天下诟病,就如前朝有个皇帝死后亲自治理国家的太后一般,即便家国治理的再好,始终讨不过一个妖后之名,最后被文武百官连同摄政王颠覆了江山。

若是懿德太后也迟迟不表态,那么朝臣就会以为她想要自己把持朝政。可宣沛一旦招惹了这件事情,懿德太后便不可能明着支持他,在朝中这样的情况下,原本宣沛的跟随者也倒戈了一部分,倒是宣离的人马要多得多。

杨姑姑清楚懿德太后的心思,当初皇帝想要立萧韶为储君,可是萧韶从来就没有这个意思,懿德太后认为自己亏欠了萧韶,是不可能不考虑萧韶的心意。若是萧韶不想要当这个皇帝,懿德太后自然不会强迫,剩下的八皇子和十三皇子,平心而论,懿德太后无论选择哪一方,对自己都是无害的。她始终是皇祖母,宣沛和宣离都不可能对她做什么,只要不怕被天下苍生的唾沫淹死。

以懿德太后原先的性子,必然是不会出手的,可是锦英王府已经明确的表示站在宣沛一边了,这便代表着萧韶的态度。虽然这肯定是因为蒋阮的缘故,可后来事实证明,宣离与南疆既然有说不清楚的关系,在懿德太后这边,就是一枚不可以再用的棋子了。

所以懿德太后不会表态公开支持宣离,即便是大势所趋,懿德太后顶着无数的压力也要撑着,这个女人即使再腥风血雨最残酷艰难的岁月里也如一面铁镜,不会同任何人屈服。

“娘娘,如今…”杨姑姑终于忍不住,问出了心中一直以来疑惑的问题:“您这般苦苦支撑,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为了等一个契机。”闭着眼的懿德太后如是道。

“契机…是十三殿下的契机吗?”杨姑姑问道。

“他如果只有等待的本事,那个位置也就不用想了。”懿德太后睁眼开,目光中满是清明和锐利,似乎还有什么别的情绪一闪而过,只是杨姑姑却没有看到了。

“太后娘娘,实在是太辛苦了。”杨姑姑轻声道,这宫中的阴霾没有一日散过,懿德太后在其中做了多少事情,外人能看到的,也不过只是一点点罢了。

正兀自想着,外头突然传来小太监的通报:“启禀太后娘娘,门外有人持令牌求见——”

小太监将令牌双手奉上,杨姑姑接过来递到懿德太后手中,懿德太后目光在触及那令牌的时候,先是一怔,仿佛陷入了某种回忆,紧接着,她的神情陡然锐利起来,沉声道:“带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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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林表示要换画风了~

关于看盗版的妹子,这个没法控制,不过不留言还是可以做到的吧,一条条删很累啊_(:3∠)_我知道有些学生党说手头紧,不过123言情客户端可以签到送123言情币嘛,不要钱啦~

第二百四十九章探花林尉

一个身穿红色官袍的人影缓步走了进来,他身上的衣裳分明是十分艳色的,可穿着在这阴森的大殿中,竟显出了几分荒芜之感,好似物是人非的旧阁楼,红色的朱漆犹在,却有一种斑驳的旧时荒凉。

那人在懿德太后面前停了下来,一撩袍角跪下,朗声道:“臣,林尉叩见太后娘娘——”

懿德太后没有说话,只是死死的盯着跪在殿中的人,饶是杨姑姑也忍不住吃了一惊。

林尉,这个名字在大锦朝,便是如今的文武百官中,除了新晋的官员,没有人是不熟悉这个名字的。风度翩翩的探花郎,一口文采雄辩天下,当初与翰林院众老论辩,年纪轻轻丝毫不落下风,直教翰林院的那帮老顽固气的胡子都揪掉了好几撮。

而最让人津津乐道的,大约还是此人与洪熙太子当初的情谊吧。洪熙太子礼贤下士,却因着太子的身份,到底是不能与人有太过过分的亲近,唯有待这个探花郎林尉,是真心佩服。当初先皇在世的时候,洪熙太子也曾说过:有此人,大锦可保二十年朝政无忧。

这样俊美年轻,前途无限的探花郎,却在洪熙太子出事之后自请辞官。虽然理由是不适官途,明眼人都看的出来,他是因为洪熙太子才如此。这样重情重义又才华横溢的年轻人,如何不让人扼腕叹息。大锦朝百年难出一个林尉,可林尉辞官归隐后,就再也没了消息。皇帝也曾明里暗里的打听林尉的消息,可最后都无功而返。众人只道那人怕是早已不在人世了,否则如此精彩绝艳的一个人,到哪里都不会被埋没的,怎么会籍籍无名这么多年。

杨姑姑心绪都转,看向面前的男子,比起当初年轻的模样,林尉显然已经添了几许风霜,可那非但没有让他看上去憔悴苍老,反而给他增添了一种独有的魅力,那是经历过世事后的沉稳,带着成熟男子的英气。杨姑姑心中便有些恍惚,当初林尉高中探花的时候,她也只是个小姑娘,但凡年轻的小姑娘,没有不对这个探花郎怀有心思的,没想到这么多年都过去了,而面前的人没有了从前的锋芒毕露,开始变得沉淀起来。若说原先的林尉是一颗光芒四射的明珠,如今却像是一块温润的美玉,被岁月磨砺的平和而深沉。

懿德太后终于开口了,却是没有让林尉起来,只道:“二十几年了,林卿家还活着。”

林尉微笑:“一别经年,太后凤体安康,林尉也就放心了。”

杨姑姑垂下眸,小心的继续替懿德太后捶着肩,只是到底是有些心不在焉了,力道拿捏得也没有方才那样好。懿德太后没有察觉,转开目光,似是微微合了眼,声音不咸不淡道:“这么多年,哀家从未听过你的消息,你去哪儿了?”

这话里没有一丝责怪的语气,就好似一个老朋友叙旧一般。林尉跪在地上,答道:“臣哪里也没有去,臣一直就在这里。”

懿德太后的呼吸微微一滞,随即道:“你在京城?”

“正是。”林尉答。

懿德太后沉默半晌,突然哂然一笑:“原来如此,怪不得皇帝哪里都找不到你,你在他身边吧…。你护着他那么多年…。林尉,你可连哀家都骗过去了。”

“微臣只想好好照顾小主子,”林尉答道:“当初太子殿下将小主子托付给王爷,也托付给了微臣。微臣誓死追随殿下,一生都只会为小主子而活。”

大殿中又是沉默半晌,许久,懿德太后才略显疲惫的挥了挥手:“你的话,哀家从来都是信的。他既然将儿子托付给你,就是相信你,哀家也没什么好说的。”她叹息一声:“只是,倒也委屈你了。”

“微臣不觉得委屈。”林尉面上浮起了一丝笑容,这笑容让他原本沉肃的神情显得柔和了几分,竟是恍惚中有了从前打马红袖楼的风流肆意,只那神色一闪而过,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欣慰:“微臣看着小主子长大,看着小主子第一次走路掉牙,如今还看着小主子娶妻,微臣完成了殿下的托付,微臣不觉得委屈。”

这番话说的情真意切,杨姑姑听着也不觉动容。懿德太后顿了顿,话锋一转道:“那你今日为何进宫?”

时隔十几年,隐姓埋名过着踏实生活的探花郎重新现实,意味着身份即将暴露,这对于隐藏了许多年的林尉来说无疑是一件得不偿失的事情了可他仍就这样做了。是什么让他宁愿抛弃如今安定的生活进宫?必然不是因为荣华富贵,若是真心想要荣华富贵,早在许多年前林尉便不会辞官了。目的是什么,其实二人都心知肚明。

“太后娘娘,微臣当初入仕,是因为想要辅佐天下君主,后来太子殿下故去,微臣纵是一身本领,也无用武之地。如今明君再现,微臣还想要辅佐郡主。”

“放肆!”不等林尉说完,懿德太后便出口斥责道:“你是在说,皇帝不是明君?林尉,你好大的胆子!”

这话要是换在皇帝在世的时候说出去,只怕林尉十个脑袋也不够砍的。他话里的意思是,他所认可的明君便是洪熙太子,所以后来坐上位置的不是洪熙太子,那对林尉来说也没什么关系,他,不屑于辅佐!

林尉听见懿德太后的怒言,却是没有求饶,依旧静静的跪在原地,只是脊背挺得笔直,便愣是让人看出了一股不可屈服的执拗来。显然,他并不认为自己的话有哪里说错了。

大殿捉内鬼的气氛一瞬间变得极为紧张,杨姑姑也忍不住屏住了呼吸。也不知僵持了多久,才听到懿德太后冷笑一声:“你果真还是从前一样胆大包天!”

若说与林尉同时科举出身的柳敏也是个刚直不阿的倔强性子,可是比起当初的林探花可就差远了。先皇在世的时候不喜洪熙太子,对于林尉却是极为欣赏的。林尉有捋老虎胡须的胆量,也有抚平老虎暴躁的本事。他是个无法无天的主,在朝中许多人不敢说的话便毫不犹豫的当着帝王的面说出来,即便有时候也会触及到先皇的逆鳞,可最后都是雷声大雨点下。

其实林尉十分聪明,但凡上位者,最忌讳的就是臣子将自己的心思摸得一干二净,若是臣子太聪明并非好事。林尉这样心直口快的人看在帝王眼中最是不用怀疑,若是其中还有三两分才华,就是难得的贤才了。林尉心直口快,恰好还有七八分才华,帝王满意的很,自然不会轻易责罚。

如今见林尉还是当着懿德太后的面肆无忌惮的评议皇帝,倒是让懿德太后有些发怔,好似目光透过面前跪下地上的男子又回到了当初的金銮殿,那时候一切都没有发生。她闭了闭眼,沉声道:“罢了,当初先皇不与你计较,哀家又有什么可计较的。”她看向林尉,目光忽而变得凌厉起来:“你想做什么?”

“臣,恳请太后,准允微臣,持先皇圣旨入仕——”林尉道。

此话一出,杨姑姑忍不住停下了手中的动作,一脸惊愕的看向林尉。

“当初先皇在世的时候,曾赐予臣一面旨意,只要臣愿意,终生皆为皇朝臣子。”林尉继续道:“只后来臣辞官归隐,圣旨却仍在,如今臣斗胆恳求太后开恩,臣,自请入仕——”

“你疯了…”懿德太后喃喃道。

离开庙堂多年的臣子忽而有一日又莫名其妙的要入仕,这事情落在谁耳中都会只觉得荒谬,偏偏林尉还是一本正经的模样,那副认真劲儿,杨姑姑和懿德太后都不会以为他是在说笑。

“即便持有先皇圣旨,此举也是有违官道,势必惹流言无数。你在胡闹什么!”懿德太后冷声道。看向林尉的目光有些复杂。林尉说手中有圣旨,那就必然有圣旨,可先皇离世那么久,如今朝中的每一个动荡都与未来可能出现的情景息息相关。林尉挑在这时候入仕,岂不是将把柄往人面前凑。懿德太后虽然年轻的时候呼风唤雨,可是到了如今,已然不得不服老,这些日子,支撑着宣离的人给予的压力也是十分吃力,她也不敢想想,林尉如实的消息传出去的时候,会引起怎样的动荡。

“微臣没有胡闹,”林尉道:“明君已出,微臣只是尽臣子辅佐之力,拳拳之心,还望太后娘娘成全。”

懿德太后从座位上站起身来,走到林尉身边,居高临下的看着他,不怒反笑:“明君?哀家也想知道,这天下的明君,究竟是谁!”说到最后,语气中猛地流露出一丝愤郁,这些日子来,她冷眼看着朝中的起伏,时光和往日重复,便让她想起了当初先皇在世的时候,八王夺嫡,又何尝不是眼前这个光景。而眼下,林尉这个昔日的老臣,还敢肆无忌惮的说:辅佐明君。

明君!这天下哪里来的明君,赢了就是明君,输了的,只能任史书将一生随意糟蹋,谁也没有办法。

“太后娘娘深谋远虑,自然知道谁知明君。”林尉突然俯首朝懿德太后磕了个头:“臣一生誓死效忠小主子,小主子的命令,微臣拼死也要完成。这天下江山于谁手中对臣并无差别,可是小主子希望是谁的,那就是谁的。”

杨姑姑的手微微一顿,这话可以说狂妄至极,几乎是将天下人都不放在眼里了。杨姑姑心道,原先朝中流传林探花最是胆大她还不信,如今可算是见着了,不仅如此,时隔多年,这人的脾性有增无减,他是哪里来的胆量呢?

令人惊讶的不只是林尉的胆量,还有懿德太后的态度。懿德太后闻言,却是久久的沉默了,她一言不发的转身回到了自己的位子上,手上的红宝石护甲无意识的划过座位上雕花的浮云,细小的声音在安静的大殿中分外清晰,也不知过了多久,她才沉沉的叹了口气,道:“天意,天意终归有今日一出。”

她抬了抬手,声音清明道:“入仕,哀家准了。”

“谢太后成全。”林尉再次给懿德太后磕了个头。

“林卿家,可要想好了。”懿德太后看了他一眼:“谁都不知道日后是什么光景,辅佐君王是你自己求来的路,有朝一日你成了踏脚石,也得心甘情愿。这一点,莫要怪哀家没有提醒你。”

林尉微微一笑,朗声道:“微臣谨记太后教训。”

这一日,宫中有人却不得安宁,八皇子府上,宣离得了消息后,面色沉肃的与幕僚商量了许久。

“那人定是太后娘娘寻来的帮手,殿下不若待此时事情还未下定论,早些动手,杀他们一个措手不及。”一个幕僚提主意道。

宫中来了个陌生的男子,手中拿着洪熙太子当初给的令牌求见了懿德太后,来报的人却没说那人的身份是谁。只不过手持灵牌这一事,已经足够令人上心了。

“那那可不然,那人大约是洪熙太子的故交,既然进宫,定是有了准备,如此贸然动手反倒不美,既然殿下如今已经占了先机,大可不必过于忧虑,不如静观其变,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另一名幕僚却是持着相反的观点。

宣离皱了皱眉,这样的争论已经持续了整整一个午后,手下的门客都分成了两派,一派认为该按计划行事,不管对方来者何人,另一派却认为此事来头大有蹊跷,莫要中了敌人的诡计。这两方人各自有各自的说法,都是道理俱全,争论到了现在还没个所以然。宣离心中便有些莫名的烦躁起来。

他也不知道自己的烦躁从何而来,这些日子,他隐藏自己的动作,为了防止被人抓住把柄,连关着蒋阮的地方都未曾去看过。元川带回来的消息是,蒋阮表现出的意思是,到目前为止并没有什么后招,他们的计划可行。可宣离自己派出去的探子又说,蒋阮一切如常起居饮食,看上去极为安心。

宣离心中便有些莫名,元川和他是盟友,如今也要需要他登上皇位来借助他的力量,在这之前不会动什么手脚,更何况在蒋阮的事情上没必要骗他。自己的探子就更没有必要说谎了,蒋阮明明前路忐忑,为何还如此平静?

萧韶的锦衣卫倒是在四处搜寻蒋阮的下落,这点看着毋庸置疑。可宫中的宣沛却迟迟没有动作,宣离不认为宣沛是个会坐以待毙的人,他应该想什么法子改变如今的现状才是,可是没有,宣沛安静的出奇,在软禁期间竟也是十分的平静。

至于被关入天牢的那一家子,赵家人和蒋信之也没有喊冤,刑部每日的提审,这些人也是咬着牙不松口。有了萧韶打招呼,那些人也不敢死命的对赵家人和蒋信之用私刑,可言语上的威胁没有烧过,可是,全都没用。

甚至连那个已经定了死罪的穆惜柔,得知了自己十几日后即将被处斩的消息后,也是一派坦然,好似早已预料到了这个结局。但凡是人派出去的棋子,尤其是作为最重要的一枚棋子,大多都是死士,是知道自己的结局的。这本来是无可厚非的事情,可宣离曾经见过,穆惜柔的平静不是对自己结局早已预料到的平静,那反倒是一种似乎含着解脱的淡淡的喜悦。喜悦?

宣离只觉得头痛,这些人太过平静了,平静到让他对自己原本万无一失的计划也忍不住感到怀疑。如今多了个手持令牌的陌生人,更令他心中有些犹豫。他本就是个做事讲究万无一失的人,此番更是如此。是以终于回头,打断了门客们的争论,扔下一句静观其变就拂袖而去了。

只是这观到的变化,却是比众人都意料的早了许多。

因为第二日,懿德太后便令人宣布了一个消息,当初辞官归隐的当朝探花郎林尉林大才子,与二十多年之后手持先皇旨意,奉旨归仕。

此事一出,举朝哗然。

林尉的名声在老一辈的文武百官中不可谓不响,便是现在朝中多的年轻官人,府上的父亲叔伯也都是知道的。这样一个对于大锦朝有着十足影响力的人,却在如今形势风云莫测的现在突然如此高调的回来。虽然这符合林尉一向行事不羁的风格,可也实在是太惊世骇俗了。

登时,朝中便掀起了两股风浪来。一拨人极力反对林尉入仕,即使是拿着先皇旨意也不成。还搬出了当初他辞官归隐的事来说道,说既然一心为国,为何当初要洒脱的走,如今又回来,怕是居心叵测。另一拨人却是极力支持林尉,只说林尉胸中有才华横略,留在朝中正好可以为大锦朝谋求繁华光景,是锦朝百姓的福祉。试看当今文官之中,又有哪个及得上林尉的才学,如此才华横溢之刃,自然要重重任用。

反对林尉的人自是宣离那边的人,这些人自从瞧着林尉见的第一个人是懿德太后便笃定了其中必然有阴谋。至于支持林尉的人倒不是支持十三皇子的,只是大多都是原先朝中的老臣,与林尉也有交情的。林尉在文官中的影响,隔了几十年仍旧不减。若说柳敏是学子中的榜样,林尉就是文官中的模子,将文人做官的路子做到了极致。上可怒骂皇帝,下可醉游春风,同太子交好,最后抽身而退还留个美名,简直是所有文官梦寐以求的事情。

而事实上,林尉才不管外头的人怎么说他。懿德太后的懿旨都下来了,林尉手里还有先皇的圣旨,如今哪里还有能管束的了他的人?再者支持他回来的人都是朝中的老臣,声望极高,是以谁也无可奈何,于是当初辞官归隐的探花郎,就这么轰轰烈烈的在众目睽睽之下,重新回来了。

既然回来了,所有人都忍不住开始猜测林尉回来的原因。而林尉果真也不负众望,拿出来以前无法无天的性子,入仕的第二日就在朝中公开上了折子说明尽快立下储君的事情,而且还态度鲜明的表明,自己支持的正是十三皇子宣沛。

事情好似变成了一出闹剧,谁也没有想到林尉会来这么一手。当即就有支持宣离的人在朝廷上与林尉吵了起来,可林尉是什么人,曾经舌辩群儒,即使过了二十多年,功力也丝毫不减,不比原先锋利,言辞越是讥诮无比,初听还不觉得,细细听来,只觉得老辣至极。直辩的几个支持宣离的大臣在朝上气的脸红脖子粗,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单是这样便也罢了,林尉还开始四处游说别的臣子。他是文人,找的人也全都是朝中的文官,大多都是年事已高在朝中颇有地位分量的。当然,也与他有着十足交情的。本就与林尉有了交情,林尉在文官心中又是领头人一样的存在,加上他的巧舌如簧,几乎是不到多少日,大多数原本还在犹豫的文官都坚定不移的站在了十三皇子的这一派。

这世上,文官看着是没有实权,可作用却不容小觑。文官的学生遍布天下,而读书人本就是在百姓中说话分量十足的人,若是将所有的好话全部都引向了十三皇子宣沛,即使后来宣离登基,这名声怕是也不会好了。林尉的举动越发的放肆,终于,连宣离这样惯会忍耐的人也忍不住了。

“这样下去,文官的唾沫也会将咱们淹死,”幕僚急道:“殿下,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必须早日动手,越晚拖下去,只怕那林尉几乎将全锦朝的百姓也都能骗了。”

宣离目光沉沉,他自然也知道其中这个道理,原来林尉打的竟是这个主意。虽然不知道宣沛是怎么和林尉搭在一起的,可对于宣离来说,林尉的存在就像是一个苍蝇,直教人倒胃口。他缓缓转了转自己的手指上的玉扳指,冷冷道:“是不能忍下去了,也该动手了。”

林管家回到锦英王府后,脱下身上的官袍。这么多年了,他习惯了穿舒适的料子,寻常人的样式,对于这种一板一眼花团锦簇的衣裳已经是十分的不习惯。

他刚换上了平日里穿的衣裳,一出门就感觉有些不对,抬头瞧见锦三坐在房檐上趴着好整以暇的看着他。林管家愣了愣,随即吹胡子瞪眼道:“看什么看,姑娘家也不知道注意自己的姿势!”

这吹胡子瞪眼的模样若是在原先,大抵也是十分喜感的,可配着林管家如今那张英俊的脸,倒是显得有些不伦不类了。锦三吐掉嘴里的草,一个翻身跃了下来,站到林管家面前,摇了摇头道:“啧啧,人靠衣装马靠鞍,老林你这么打扮起来,倒是挺不错的。”

“老夫本就是风流倜傥的美男子。”林管家闻言得意的一笑:“算你有眼光。”

“不仅是美男子,还是大才子。”锦三挑了挑眉:“这几日你在朝中的动作可都在咱们锦衣卫里传疯了,说你是什么真人不露相,扮猪吃老虎,卧薪尝胆,阴险狡诈,卑鄙无耻…。”

前面说的挺好,听到后面林管家越发觉得不对味,连忙打住锦三的话道:“停停停,你这说的是什么话,会说成语吗?这是夸人的话吗?”

锦三吐了吐舌头:“别嫌弃人没林管家才高八斗啊。成,有个事要跟你说。”说着就从自己怀中掏出厚厚一叠东西来。林管家先是怔了怔,随即打开来看,发现竟是四海钱庄的银票,厚厚的一大摞,也有十几万两了。他一愣:“这是什么意思?”

“你如今在朝中为官,处处都需要打点,而且不是还要骗人去对付八皇子嘛,那些人又不是傻子,没有好处怎么会甘心听你的话。文人呢最是虚伪了,表面上说着钱财都是身外之物,事实上却是巴不得钱财越多越好。我们锦衣卫估计你的银子打点下来也没有太多了,可不能到了连自己的老婆本都卖了的地步,所以大家就凑了点银子,拿去打点你那个什么文人老友,就这么点了啊,再多也凑不出来了。”

林管家闻言先是顿了一顿,随即才看向锦三。锦三坦然的与他对视,没有一丝一毫的扭捏。林管家是什么人,照顾萧韶从小到大,锦衣卫也是很熟的,这个人平日里看着不靠谱,可谁知道背后却是这么有来头。单是肯隐姓埋名生活在萧韶身边这么多年便可以看出,实在是个心志坚定的人。而林管家惯来不喜欢用府里的银子,凡是都是从自己帐中出银子,他又不是个钱庄,哪里有那么多的银子。朝中的那些事情锦衣卫们虽然没有亲身经历过,没吃过猪肉还见过猪跑呢,知道林管家也不容易,这才凑了点银子送过去。

“老夫哪里能拿小孩子的银子!”林管家怒道:“更何况还有女人的银子,岂不是气短!”

“哟,当初你当管家的时候还给王妃拍过马屁呢。”锦三不咸不淡道:“不知道那位是谁啊?哦,对了,那是林管家嘛,现在府里哪里有什么林管家呢,只有林探花,原先的那个大约也是被人忘了吧。哎。不要就算了,可惜了咱们少夫人一门心思的想要帮王府,却有个人拉不下自己的面子,愣是要为可笑的自尊心而让事情难办,哎,没办法呀——”说完便从林管家手中抽走银票,转身要走。

“站住!”林管家骂道,三两步走到锦三面前,一把将银票抢了过来:“小辈的孝心老夫推辞了岂不是很不近人情,就勉为其难的接受了。”锦三的最后一句话还是触动了他,的确,什么面子里子都不重要,如今最重要的不过是帮助十三皇子登基。这银子的确是不可或缺的东西,锦英王府的银两再多,可日后要是真的打起仗来,带兵的军饷一类又从哪里出。林管家这几日也已经是有些捉襟见肘了。凡是都要付出代价,他的口才再好,给人画个虚空的大饼没有实际东西也是不行的。

锦三嫣然一笑,风情万种的撩了撩头发:“其实这银子也不是白拿的嘛,事实上,我也有一事相求,还想请林管家帮忙。”

“何事?”林管家好奇的问道。锦三一般可都没什么事情求他。

“是这样的,我看上了总兵府上的小公子,打算写首情诗夜里悄悄塞到他床边。只是这个情诗呢我也不大会写,林管家当初既然是探花郎,文采一定很好咯,代劳一下呗。”

“滚!”林管家黑着脸走远了,一路上还能听到他喃喃自语的声音:“不学好,姑娘家,写什么情诗…。塞到床下,成何体统!”

待林管家走后,锦三才耸了耸肩,锦四从后房檐上跳了下来,走到锦三身边,看着林管家远去的身影,叹了口气道:“他也是辛苦了。”

再如何英俊的面貌都掩饰不了神情的疲惫,这几日林管家疯狂地游说,一方面的确是为了十三皇子造势,更重要的却是给宣离以压力。就如同作战一般,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要令宣离这样惯会隐忍的人着急,本就需要十足的能耐。林管家马不停蹄的游说,不停地劝服文官,终会让宣离感到不安,在这样的不安之下,他只会提前实行自己的计划。如此一来,林管家的愿望才算是达成了。

“希望他的辛苦没有白费。”锦四道。

“但愿,”锦三收起面上的嬉笑之色:“只希望能不辜负少夫人的牺牲和计划。”

第二百五十章第二份圣旨

三日后,朝中大半朝臣突然联名上折子为宣离请命,请宣离立刻登基。这一次的动静竟然十分之大,宣离是决定真正动手。朝上朝下,那些惯来看不出深浅的,一直私下里替宣离做事的朝臣站了出来,众人这才惊觉,这八皇子的势力竟然如此之广,实在是让人有些不寒而栗。这其中不乏两朝元老,文官武官,手握重权者皆有,比起来,那些拥护宣沛的人看起来就是在太弱小了。

勿怪宣沛的拥护者不多,实在是宣离已经为此事筹谋了多年,许多年前,他就开始暗中收买朝臣,就是为了这一天的到来。当初宣沛还是个废物皇子的时候,宣离在朝中百姓里的声望可是极为出色,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更何况他还惯于掩藏自己的实力。

这样强大的压力之下,懿德太后也有些支持不住。那些人的折子上写的很清楚,自古若非没有皇帝亲自指认,都是立长不立幼。皇帝在位期间,对宣离也是十分看重,如今宣沛年岁尚小,如论如何都不是挑起大任的人选。况且如今宣沛还背着一个弑父的疑点。

金銮殿上,众臣议论不休,可若是定睛一看,便能看出来,说话的大多都是宣离的人。宣沛的人即便有心争辩几句,也实在抵不过宣离的人多势众。

宣离静静的立在原地,面上仍旧是如同从前一般的微笑,让人觉得犹如春风拂面一般温暖,好似对这些争吵都充耳不闻,这其中又隐隐带着一种势在必得的自信,好似下一刻这天下的位置就该由他来坐上一般。事实上,也理应如此。

宣沛还被软禁着,这自然是放不出来。总兵府上的辜大人见此情景,眉头几乎皱的能拧出水来。辜易因为蒋阮的原因,倒是一门心思的支持十三皇子宣沛。他的理由也十分简单,对着辜大人就道:“蒋小姐如此聪慧,你看看她从当初到现在,何曾在人手下吃过亏。信她的准没错!”气的辜大人只把他狠抽了一顿,可回头就同宣沛表达了忠心。倒不是听信了辜易的话,只是蒋阮既然站在宣沛那一边,锦英王府自然也就站在宣沛那一边,锦英王府的力量,辜大人从来不敢小觑的,这一对夫妇都不是省油的灯,辜大人倒是更看好他们。

谁知道如今出了这事,蒋阮生死未卜,萧韶一心找回自己的妻子,宣沛被软禁,恰逢这个时候宣离要被人推着上位,情势实在是不好。辜大人心中就忍不住忧虑,难道这一步又是自己走错了吗?

懿德太后坐在高位上,长长的护甲无意识的划过自己的鬓角,这样的大势之下,谁能扭转?便是再如何,也不能犯了众怒,朝臣的力量总是不容小觑的。她的目光划过站在殿中的林尉身上,这人既然打定主意要在此谋一个前程,怎么到了此时还无动于衷。

林尉唇角含笑,好似周围的事情都与他毫无关系,竟有几分云淡风轻的模样,不过这模样落在宣离的人眼中,只是觉得他在故作玄虚,不过是装模作样罢了。

正在此时,却只听得殿外传来一个晴朗的声音:“且慢!”

众人纷纷回头,只见穿着一件黛色长身直辍官袍的年轻男子缓步走来,目光坚毅,带着与平日里有几分不同的神采,慢慢的走到殿中来。

这人不是别人,正是当朝太傅,状元郎柳敏。

这个柳敏在朝中的地位很是古怪,说他位高权重吧,可只是当了个太子太傅,没什么实权,可若说他没什么实权,偏偏德高望重,颇得皇帝信任,在皇帝面前是个不折不扣的红人,若是得罪了他,也没得什么好处能讨得了。

此刻见他突然出声,众人都有些疑惑,知道柳敏后来被皇帝给了十三皇子宣沛,大约与宣沛也是有些师生情谊的,可一个太傅文人,难不成还能扭转如今的局势?莫说是痴人说梦,连梦都让人觉得有些可笑。

众人的目光充满嘲弄,可宣离的神色却逐渐凝重了起来。

柳敏今日的衣裳也不一样,他一直喜爱穿浅色的衣裳,看着就有一种读书人的清隽之气。今日一身深黛色,也不知道是不是衣裳的原因,将将他整个人映出了几分凛冽来。好似文人的手终于持的不是书卷,而是锋利的刀刃,而他面对的是修罗战场,目光中已经有了隐隐杀意。

他想做什么?宣离敏锐的感觉到了一丝不同,他猛地转过头去看林尉,果然,林尉唇角的笑容更深了些,几乎是咧嘴大笑,那种发自内心的愉悦绝对不是装出来的。怎么会?宣离感觉自己掉入了一个陷阱里面,可他完全抓不住头绪,这个时候,他只想要赶快阻止柳敏。

可他还没有动作,就眼睁睁的看着柳敏从怀中掏出一副明黄色的卷轴展开,就站在金銮殿上,文武百官面前,清晰的朗声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此话一出,众人皆是一惊,连忙齐齐下跪呼喊万岁。

懿德太后也是微微一怔,随即坐正了身子,她猛地意识到了什么,看了一眼笑着的林尉,又看了一眼站的笔直的柳敏,心中豁然开朗。原来如此…。原来真正的后手,是在这里。

柳敏大声念道:“亲王皇十三子鸠宸人品贵重深肖朕躬必能克成大统著继朕登基为皇帝位,钦此——”

鸠宸是宣沛的字,简短的一句话,几乎没有费什么时间,可柳敏刻意说的很慢,他的声音从来都是带着一种读书人特有的温和,今日却好似出鞘的刀般锋利,咬字里咄咄逼人的气势扑面而来,几乎让人压得喘不过气来。

沉寂,大殿死一般的沉寂。

似乎连一根针掉在地上的声音都能听见,柳敏保持着这个姿势,他的脊背挺得笔直,好似可以扛起所有的背负。

一个臣子率先叫了起来:“怎么突然冒出来一份圣旨,柳太傅,假冒圣旨可是死罪!”这人正是宣离一派中的一个武官,本就看不起文人,如今柳敏这一出可为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将人原本的打算尽数掀翻。登时便有着出头鸟先声质疑起来。

“大人此言差矣,”王阁老也开口道,他本在朝中从来都不站队的,可自从林尉回来后,倒真是被林尉拉到了宣沛的阵营里。此刻见这人说话阴阳怪气,对柳敏的敌意丝毫不掩饰,于是也就嘲讽道:“柳太傅是何人品举朝皆知,这假冒圣旨一言从何说起,这可还真是以小人之心渡君子之腹了。”

柳敏是举朝上下公认的直性子,从来不干错事,在他的世界中黑白分明,对就是对,错就是错,是个极有原则的人。即便是与柳敏做对的人,也不得不承认这一点,说柳敏假冒圣旨,这实在是拿到任何人面前都没有说服力的事情。是以这话便堵得那人哑口无言。

“光说无凭,还是让人来亲自验看吧。”林尉出声道,说着就看向柳敏,柳敏会意,大步走到懿德太后面前,躬下身子,双手奉举圣旨到懿德太后眼前,道:“请太后娘娘过目——”

懿德太后伸手接过圣旨,看了一眼,继而微微笑了,只说了四个字:“千真万确。”

朝中登时一片哗然,众臣的目光都不由自主的落在宣离身上,宣离此刻的脸色已然十分不好看,虽然他竭力想要稳住情绪,做出一副与从前一般云淡风轻的模样。可是今日之事本就突如其来,依照计划,此刻他也是该顺利成章的在朝臣的拥护下接受皇位才对,可如今却突然冒出了一份圣旨,这份圣旨偏偏还写的不是他的名字。他两颊的肌肉在微微颤抖,袖中的手已然紧握成拳。他在说服自己,柳敏的圣旨不可能是真的,真的圣旨在琦曼那里,他们已经拿到了真正的圣旨,皇帝怎么可能会有两份圣旨?这不可能!

即便是听闻懿德太后的话,宣离也不敢相信,只道是懿德太后早已站在了宣沛那一边,既然林尉当日去见了懿德太后,说不定就是在筹谋此事。懿德太后如今不过是帮着在说谎。思及此,宣离就对一边的人使了个眼色,那臣子上前道:“太后娘娘,先皇圣旨事关重大,可否容我诸臣一观?”

这其实是不合常理的,可如今皇帝立着的储君是个身负可能弑父的名声,和朝臣心目中的帝王差的太远,却也情有可原。至于懿德太后,竟然也爽快的答应了,随口就吩咐人将圣旨传阅。

她有什么不敢的呢?这些人无非是希望这圣旨是假的,可惜,这圣旨,千真万确。自己打了脸的又不是她,她又做什么不让这些人彻底死心。只是…懿德太后的目光落在林尉之上,今日之事,林尉怕是早就晓得了。这人果真还是如当初一模一样的性子,一旦来朝中,就要把朝中搅个天昏地暗才甘心。譬如此刻,在金銮殿上突然拿出的这道圣旨,也足够重逾千斤了。

圣旨在朝臣们手中传阅,这都是上了年纪有官位有品级的老臣,其中不乏手握重权原先与皇帝君臣相处甚欢的,自然能看得出那圣旨是不是真的。从笔迹到御玺,的确是没有一处作假的地方。即便是宣离的人想要从鸡蛋里挑骨头找出一丝这圣旨是假的的证据来,最后也都是失败了。

圣旨终究回到了柳敏手中,柳敏接过那圣旨,大声道:“当初陛下病重,曾秘密写了此道圣旨交付于微臣手中,那日李公公也在场,只是如今李公公故去,无人作证,可圣旨一物,做不得假。臣是奉旨办事,如今陛下驾崩,国不可一日无君,陛下既已定下人选,自当尊崇。”他重新走到懿德太后面前,双手奉上,恭声道:“请太后娘娘主持登基大典,择日新帝登基——”

柳敏本就得皇帝信任,将圣旨交给他也不是没有可能,这番话的确无可辩驳。原先处在下风的宣沛一派的人见情势陡然急转,并且这一次有了圣旨,才是真正的不可扭转,自然也狠狠的扬眉吐气了一把,立刻跟着柳敏齐齐跪下身来,异口同声的呼喝道:“恳请太后娘娘主持登基大典,择日新帝登基——”

林尉也混在这些人中,他唇角含笑,英俊的脸上是止不住的愉悦之情,甚至有些挑衅的看向宣离一派的人。那些人此刻俱是灰头土脸,方才那些一桩桩认定宣离才是当之无愧的天子的话好似都在一巴掌一巴掌的打他们的脸,如今说什么话都是错了。宣离的面上已经没有了微笑的神情,他的神情很是僵硬,可再仔细一看,便又不难看出其中的可怕来。功败垂成,从头到尾闹了一场笑话,于目的和自尊心,都是无可挽回的打击。

懿德太后也笑了,她微微抬起下巴,以一种庄严地语气含笑道:“准——”

尘埃落定。

谁都没有想到柳敏会在这个时候突然站出来拿出一封圣旨,这圣旨的巨大力量众人都有目共睹了。从圣旨问世的这一刻起,宣离无论日后怎样,就算是拔刀相向,也是站在了一个完全没有理由的位置上。失去民心的支持,退一步而言,即便最后登上皇位的是宣离,那也是名不正言不顺,只会有个谋朝篡位的名声。对于一个帝王来说,悠悠众口难堵,天下的百姓是杀不尽的,他已经陷入了一个不可挽回的局。

他强自压抑住自己的暴怒心情,懿德太后又随意说了几句话后,便宣布下朝。她撒手的爽快,既然大锦朝未来的储君已定,她又何必在此拉着朝政之事不放。懿德太后一走,金銮殿上就热闹了起来,宣沛一派的人放在在宣离人手下吃了亏,好容易找回场子,不狠狠奚落一番才怪。立刻就逮着人开始冷嘲热讽起来。

宣离没有理会这里的唇枪舌战,转身走出了金銮殿,他的身边一个人都没带,步子迈的很急,面上的表情着实扭曲的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