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痕好心地要服侍在一旁,萧珑出于心虚,把人撵了出去。

处处斑痕略见褪色,勾起昨日欢好记忆。

是要将她融入骨血一般的迫切用力。

脸颊烧得厉害,心里却盈着暖意。

就算他只是一个地痞流氓,也早已嵌入她心扉,喜欢得厉害。

心猿意马地梳洗之后,这才唤来绿痕,让她帮忙绞干一头长发。

“小姐这一身香气真是好闻,是那种熏香?”绿痕好奇问道。

“我也不知道,稀里糊涂就染上了。”萧珑只是笑,自心底并不在意。是他用心寻来的香花,想来那香气亦是他喜欢的。她也喜欢。这就好了,别的不重要。

“小姐看着可是比往日心绪明朗许多,奴婢看着都欢喜得很。”绿痕由衷地笑。

“有嘛?”

“自然,以往小姐可不是这个样子,男孩子似的,火气大,贪杯…”绿痕对萧珑以往劣行如数家珍。

“闭嘴!”萧珑笑着打断。

更衣之后,大夫人唤人来请。

萧珑去了正房,落座后一言不发,茶杯端起几次却不沾唇,缓缓放回。

大夫人看得一肚子火气,“还怕我给你下毒不成?”

“不是,您多虑了。”萧珑其实是真怕。母亲在病中的时候,她只觉得强悍的人变得毫无杀伤力,心里酸楚,只有疼痛。可如今身子无恙了,以往所有记忆便又回到心头,挥之不去。

母亲自来手段强悍,甚至谓之凶残,便是她,想来亦是骨子里透着森寒。

“你这些日子就是和龙九厮混在一处?”大夫人声音不自觉地透着一丝紧张。

萧珑微滞,之后坦然笑道:“您这么想也行。”

已经惯于模棱两可地答对。

“孽障!家门之耻!”责骂冲口而出。

“我从来就是。”萧珑笑着看向大夫人,“多年如此。”藏在广袖中的手却收成了拳。

是因愧疚还是反感,分不清。

“你为何让他送你回来?外人怎么看?你还要不要脸了?!”

萧珑笑意更浓,“我管不了他,也不在意外人怎么看,这张脸已被毁过,我要脸做什么?”

“你!”大夫人透过萧珑的笑,看到了她心底的寒意,愈发恼怒,“你既然这般怨恨我以往行径,这几年又何必一心寻找良药?要我死了不就成了?!”

“我几年寻找解药,最终还是要他出手方能如愿。”萧珑不动声色地道,“我因为感激于心,只能用余生报答他。”

“你早先怎么不告知我?!”

萧珑无奈,觉得这话问得多余,“您早先可以不服解药。”

母亲是怎么了?还把她当成初离相府诸事懵懂的小孩子么?

她其实也想,却已不能。

大夫人的眼光慢慢沉了下去。

如今的女儿,再也不会任由她打骂了。

变成了她的对手。

字字句句一针见血。

最终,她无力叹息:“我恨我生下了你。”

“您只是恨生下的是我。”萧珑意兴阑珊地起身,“这话您也晚说了十八年。”

大夫人诧异相看。

萧珑侧眸,了然一笑,“您恨我。我害得您在生下我时生不如死,害得您在之后子嗣艰难,更害得您第二次有孕时几个月上便滑胎。有几人为您卜卦,都说我命格太硬,克母。恨吧,应当的。”

大夫人震惊。

她从来没对萧珑提及过这些事。

萧珑即刻为之解惑:“在做偷偷摸摸的事情之前,我自然是个梁上君子,不小心听到的太多。”

大夫人无所适从了,生平第一次。

“其实我觉得可笑,却还是觉得有愧于您。所以,一直想讨您欢欣,却一直不能。到如今已疲惫不堪,算了。您要的是个儿子,我穷其一生也不能让您如愿。”萧珑唇角的笑险些就挂不住了,语声却还是平静慵懒,“继续恨吧,我只当是爱之深责之切就好。”

大夫人的语声却已颤抖:“所以…你就处处与我心愿相悖,惹我恼恨?”

“我更愿意您没有生下我。”萧珑眼中闪过嘲讽,“谁家的女儿会处处讨好生身娘亲?我却讨好了十八年,最终一无所获。”

走到门边,她脚步一顿,却没回头,“我记得您那句‘我等着你回来’,欢喜得想哭。可您没等,等的是龙九不会刁难您夫君,等的是要回府认我做义女。何须骗我?看我像个傻瓜似的沾沾自喜来回奔波您高兴么?母女之间,何必隐瞒?要我处处循规蹈矩其实再容易不过,只需您几句温言软语。我一直不能得到,也算了。我不惜流落江湖做了强盗,是为何?为了给您与姑姑抓药保命。您明知道,为何吝啬体谅之词处处嘲讽?最终让我心寒,厌弃自己。”

她猛然回头,眼中潋滟水光,“娘,我多年厌弃自己。日后,不会了。”

而她不是来抱怨的,末了道:“话我已说尽。日后若是再唤我来责骂撒气,不必了。母女一场,何必相伤。千帆过尽,一切已成定局,谁还回得去?”

大夫人原本已站起,在女儿身影消失在门口的时候,失去重心,跌坐下去,陷入愣怔。

萧珑走出正房时,情绪已有所缓和。

这世间,确是有人一辈子不该伤,前提是那人曾无条件地信任支持呵护自己。

一厢情愿傻兮兮地去讨好或引起关注,多年不能奏效,证明她错了。

被当成傻瓜,不得怜惜,反遭冷眼,那就不如本色示人。

她不能决定自己来与不来这世间,却能决定自己不再被误解不再被轻视。

不轻视,才能有亲人之间该有的尊重。

她希望是这样,却不敢奢望母亲对自己忽然好起来。

母亲只是习惯了将她做出气筒,只有她能够供她发泄怒火、不敢、怨怼。

却终究不是一辈子的事。

之后,萧珑去了萧陌房里。

萧陌早年间出嫁又和离,一切像是场狂风暴雨,却也结束的迅速,回到娘家,便始终住在丞相府。

该是被这几年毒发的苦折磨得太狠了,萧陌愈发沉默寡言,此时盘腿坐在椅子上,对着窗外一株移植过来的梅花树出神。

见到萧珑,以眼神示意她落座。

萧珑总算有了个名门闺秀的样子,端庄落座。

她怕姑姑,虽然姑姑年纪与龙九相仿,却比他还让她局促不安。

平日却又特别挂念,因为知道姑姑的心始终向着自己。

萧陌还在看着梅花树,“快到冬日了,我的浔儿也该嫁了。”

世间只有两个人唤她浔儿,萧陌和龙九。前者私底下多年如此,后者是屡屡动情时极致宠溺温柔地轻唤。

“姑姑高兴么?”萧珑知道自己该惺惺作态地说我不嫁,只守着姑姑,却觉得矫情,也就这样漫应过去。

“自然。忙一场,也只为此。”萧陌淡淡一笑。

“嗯!”

萧陌又问:“他什么都晓得?”

“是。”

“良人难求,要珍惜。”

萧珑这才有了被认同被祝贺的好心情,笑盈盈点头,“我会的。”

“去吧。”萧陌现出些倦怠,“我还有客。”

“东方澈?”萧珑想也不想便说出了口。

萧陌笑得有点无奈,还有点纵容,“不能怪他总责骂你,谁会连名带姓地唤自己长辈?”

“谁让他没个长辈的样子?”萧珑语气活泼起来。

“但愿你背后不曾如此数落我。”

“怎么会。”萧珑知道萧陌身体还需良药调养,东方澈深谙此道,也没再耽搁。

回房后,萧南烟找上门来,追问的无非还是问过龙九的话。

萧珑失笑,“我知不知道又怎样?你总不能让我再诈死一次,将位置空出来让你替我出嫁。”

一语中的。

萧南烟失语。

萧珑索性将话跟她说明白:“不知道你哪根筋又拧住了,想这些没有踪影的事。你若喜欢他的名声地位,就再去找个不逊色的人。你若是喜欢他那个人,尽管去笼络他,如愿了算你有手段。”倚红绿痕总少不得跟她嚼舌根的,萧南烟与龙九那一幕,她已获悉。

萧南烟沉吟半晌,竟是连连抱怨:“你说我这是什么命?前些年总巴望着出人头地嫁给当世英雄,给我娘争口气,不能如愿。如今呢,父亲整日里想着把我陈江或是送到庙里清修,还能嫁给谁?”

萧珑呵一声笑出来。几年痴望一朝成空,萧南烟接受不来。可是还好,还能一步步接受面对。

“你说龙九有什么好?你说他怎么会是江夏王?我前些年见过他凯旋还朝的,虽然戴着面具,可与今时相较,分明是两个人啊。”萧南烟茫然地看着萧珑。

萧珑不理她,也是没办法回答。

“偏偏我娘…唉!”萧南烟又凝望萧珑,“她给你的那碗药,里面的毒…你是怎么活过来的?龙九知道你不能…”自知失言戳到了萧珑痛处,打住话题。

前言不搭后语,不知情的,怕是会将她看成疯子。萧珑没好气地瞪她一眼,“我活过来你是不是特别失望?”

“我是该失望。”萧南烟如实道,“可一想你死去活来了半年,又落下了病根,也就算了。之后还赚钱养活那么多人,实在是不容易,换了我早就跑掉或是跳河了。”

“你快些滚吧!没一句人话!”萧珑语声冷硬,眼中却有笑意。

“其实我就是来告诉你让你安心,我不会与你抢龙九的,也算是替我娘赎罪了,但是你不能再刁难我娘。”

萧珑实在是服了。怎么说来说去,竟像是萧南烟把龙九让给了她的话锋?这丫头有意无意都不能让人心里舒服。

勉强不理会那些,只回答她末一句:“二夫人能不能被刁难又不是我说了算,这个家,我娘说了算。”

不是因此,她何必留着二夫人的命?

萧南烟这才意识到这一点,呆愣片刻,又气起来,“你、你哪里还是个人?这一切你早就算计好了是不是?”

“是。因为二夫人也不是个人。”萧珑淡漠说完,唤倚红送客。

接下来便听说父母被叫到了二叔家里,去见老太君——她的祖母。

老太君一直对萧廷豫娶了出身江湖的两姐妹耿耿于怀,是以一直不肯来长子这里居住。四年间,相府闹出两次惊天变故,死去的嫡长孙女死而复活,老人家自然要个说法。

之前等着长子长媳主动过去解释清楚,怎奈一个繁忙,一个没心情,老人家只得亲自命人传唤。

而这事件的核心萧珑,一时还不需前去请安细说原由。

她留在室内,百无聊赖。

吉祥如意跑了出去,四处游玩,她连个影子都找不见,午间也是独自用饭,着实无趣。

黄昏,一场大雨来袭。她心内惴惴,不知两个小东西在哪里,会不会被淋到。

倚红却兴冲冲前来知会她,说是龙九来了相府,正在书房与相爷饮酒。

萧珑没好气地白了她一眼。

心里想的是他时常在海上,洞悉天色,下着雨还跑出来做什么?最要紧是他来了她又不能前去相见,只能守在内宅不出半步,有什么意思?

隐隐听到吉祥叫声,她不顾雨势冲出房外。

吉祥颠儿颠儿跑向她,一路叫着,一张猫脸写满焦急。

萧珑这才发觉,它身后空无一物,小如意竟没跟随。

“怎么回事?”她不顾吉祥四爪沾满泥泞,将太抱入怀中。

吉祥只是喵喵地焦虑地叫着,回头瞅着来路。

“别急别急啊,我帮你去找如意。”萧珑不得不承认,龙九的话是对的。平日里再摆出厌烦的样子,可到这时候,吉祥分明是为如意切切担心起来。

吉祥却忽然跳到地上,一溜烟跑了。

萧珑亦步亦趋相追,沮丧地发现,吉祥根本就听不懂她的话。

行至后花园,看到眼前情形,萧珑呆了一呆。

大雨中的后花园,所有下人都去避雨,甚是寂寥,唯有雨声充斥。

小小的如意不顾雨水浇淋,栖身在一棵小树上。真难为它了,这么小,也不知是费了多大的力气爬了上去。

树下站着三个人。

一女二男,衣饰华贵。

萧珑这才明白,吉祥这一路是给她带路。

爱煞了这小东西。

吉祥在她脚边停下,满带希冀地望着她叫了一声,之后抖了抖身上的雨水。

这只性子别扭至极的小家伙,这般在意如意安危,平日却连个好脸色都吝啬。

萧珑笑着走到树下,拍拍手,张开臂弯,“如意,来。”

小如意怯懦地回应一声叫,犹豫片刻才敢跳下。

方位不准确,萧珑微微侧转身形才接住了它。

把小家伙妥帖抱在怀里,才不耐烦地看向那三人:“擅入相府,何人?天色已晚,请回吧。”

“放肆!”一袭青灰色锦衣人斥道,随之指向身旁男子,“这可是晋王,还不来请安谢罪?!”又指了指那名女子,“这位是长公主。”

晋王苍云墨及长公主苍云锦。

萧珑不自主撇撇嘴,随即做出义正言辞的样子来,“我凭什么认定你所言非虚?既是王爷公主到来,因何不从相府正门而入,却不声不响来了后花园?幸好雨势连绵,否则难保会惊吓到内宅中人。”

“周河,退下。”长公主婉转斥责,随即细细打量萧珑,“想来你是相府千金?你有所不知,这只猫儿是本宫养在身边的,前几日去庙里上香路上走失,甚是焦虑。今日恰好撞见,情急之下,便来了这后花园。”末了意味深长地笑,“如意?这名字着实配不起本宫这猫儿。”

萧珑听着,目光微闪。

周河,是大内侍卫统领。

三个人连个招呼都不打就进了相府后花园,其实也是在情理之中。他们的身份,委实不需顾忌太多。

听得末尾一句,萧珑有心反驳,最终却化作浅浅一笑,“胡说八道!长公主怎会不顾体统擅入朝臣府内?再者,你妆容毁去,实在是不能入眼,长公主如何会这样不顾颜面?”

苍云锦闻言立时显得慌乱起来,不自觉地抬手去抹了抹脸。

这漫天大雨,任是谁又能保留体面?

除了眼前女子。

女子一张素颜,不施脂粉,雨珠滚落,反倒衬得她若出水芙蓉一般,美得让她这女子都要嫉恨三分。

萧珑无心在此停留,最主要是怕吉祥如意被淋出病来,说完话一言不发,转身捞起吉祥,顾自回到自己的小院儿。

三个人竟是步步相随。

苍云墨始终一言不发,视线锁住那道白色身影。

她是相府千金,是萧珑,是独步江湖的雪衣盗。姿容倾城,步履无声。

雪衣盗的传闻,他这两日已听了太多。听说了她在卿凤谷众目睽睽下抢走疆域图,自然也听说了龙九极为看重的猫儿交给了她照看。

除了她,相府没人会这样眼睁睁颠倒黑白,拒不承认他们的身份。

因为这女子无疑是喜欢猫儿的。

没有女子会不在意猫儿脏兮兮的小爪子在她白衣上印下朵朵梅花,没有女子会为了一只猫得罪人。除了她萧珑。

走入庭院,站在廊下,萧珑将两个小家伙交给丫鬟,“快去给它们擦干身上雨水,洗个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