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角力不下,自然是因才取胜!

因而,凝视着第一道策问,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随即提起笔来重重落下。先照抄了策问之题,他方才接着答道:“朝有著定,会有表仪。《周礼》春官大宗伯篇有云,以九仪之命,正邦国之位。一命受职,再命受服,三命受位,四命受器,五命赐则,六命赐官,七命赐国,八命作牧,九命作伯。六贽则孤执皮帛,卿执羔,大夫执雁,士执雉,庶人执鹜,工商执鸡。昔始皇临雍祀畤,故雍畤起于秦时;而殷商定都于亳,故亳社立于殷商……”

简单阐述了这一段掌故,因而辨析周礼以及此后诸代礼法,约摸三百余字之后,一气呵成的他这才看向了第二道的策问。这一次,他却足足思考了小半个时辰,这才凝神落笔。全神贯注的他并没有注意到,巡视试场的于奉竟是不知道何时又再次转到了他的身后。

“因疾而给药者,良医也。因时而救弊者,良政也。时不同则政不同,今府兵名存实亡,南衙十六卫尚患兵员不足,何况边陲?”

于奉昨夜重新再审视杜士仪那一篇九德赋,只觉得音律宛然朗朗上口,尤其是那灵动多变的结构,竟予人一种耳目一新的感觉,因而权衡再三,咬咬牙判了其第一。今日巡视一圈之后,发现杜士仪竟然已经答完了第一道策问,他一时对这脑子和手一样快的少年郎更加赏识,谁知道这会儿在人身后一站,看到的竟是如此耸人听闻的言语!

五道策问五张试卷,可以分别作答,因而他适才看到有不少人是从这第二道相对而言比较要紧的时务方略开始作答,所见几乎千篇一律都是颂扬祖宗善政,认为府兵制的问题不过是小疾,只要任用得人,革除浮惰,立时三刻便能加以补救,谁像杜士仪这般耸人听闻?然而,眼见杜士仪每写一句便轻轻转过纸卷,他一面看一面心中沉吟,见其下笔竟然丝毫无有凝滞,摆事实讲道理,甚至不但语涉南衙十六卫,而且还语涉北门禁军,他更是为之捏了一把汗。当最后三百余字的策论看完之际,他竟是觉得后背心微微都有些湿了。

此前只觉得此子经史皆通,诗赋出众,没想到更是个……胆大绝伦的人!

因而,当杜士仪又拿起了最后一张卷子时,他已然无心再看下去,自然不会知道,曾经和司马承祯颇有一段交往的杜士仪,也曾经在求学嵩山期间,抄录过不少来自嵩阳观的道经。于是,落笔之间,一时和此前那一道慷慨激昂的策论完全不同。

“道之一物,无名无形。按《道德经》云……”

一口气三条策问一一答完,杜士仪方才放下纸笔,轻轻揉起了手腕。他固然能这么写字,但连日疲累再加上一口气答完,此刻已经累得有些狠了,发现此刻时辰早已过午,他一时意识到肚子再次空空如也,少不得便开始吃这试场中的最后一顿饭。心头轻松再加上不需再算计着留些给下一顿,他一口气把剩下的卤味以及黄米饭和点心全都一扫而空,最后竟是打了一个饱嗝,这才开始答剩下两道。

而这一次,已经没有人有功夫再留心他了,哪怕是最痛恨他的人也不例外。当然,当他花费了不到一个时辰,答完后两道后又整整齐齐誊抄完了试卷,随即站起身来到于奉面前,双手呈上交了卷子,最后转身潇潇洒洒出了试场的时候,仍是引来了一阵惊叹。而直到他已经消失得连影子都没了,柳惜明方才忿然抬起了头,眼神中流露出了深深的懊恼和怨恨。

没想到杜士仪居然能在那样的必死之局中逃出生天!好在王守贞为人粗疏无智,更何况他许了天大的好处,料想绝不会对王毛仲供出他来!如此一来,因杜士仪把事情闹大,自有王毛仲出面去打擂台!

这一天既是京兆府试的最后一场,从午后开始,京兆府廨门前就等了好些预备迎接应考士子的人,其中既有亲友也有家仆,甚至有不少第一第二场被黜落的士子。这其中,杜十三娘显得格外显眼。她的形容颇有几分憔悴,一只手死死攥着旁边秋娘的手,嘴唇竟是有几分干裂。

“娘子,没事的,放心吧。”秋娘想起此前跟着杜士仪从洛阳回来的那几个崔氏从者,竟然和杜士仪一样一入京兆府廨就再不曾出来过,心里知道这安慰话有多么言不由衷。然而,为了让杜十三娘打起精神,她还是竭尽全力露出笑容说道,“更何况,第一场第二场出来的人,不是有人说,郎君帖经试赋都是冠绝全场,无人能及?”

“若论真才实学,阿兄自然能够夺下解头,可是其他的事……”杜十三娘轻轻用编贝似的牙齿咬了咬嘴唇,浑然不在乎那会留下印子,许久才呢喃说道,“如今,我只希望阿兄,还有那些保护阿兄的人能够平安。”

“出来了,有人出来了!”

说话声中,她突然只听得围观等候的人群中传来一声嚷嚷,抬头一看,她就愣在了当场。这个尚未到日暮时分便缓步从京兆府廨出来的,并不是别人,正是她星星念念的兄长!当看到杜士仪也瞧见了她,而后竟是招了招手,面上更露出了灿然笑容的时候,她只觉得鼻子眼睛心里全是一阵酸涩,泪水无声无息就流淌了出来。亏得一旁有秋娘扶着,否则她几乎怀疑自己能否挪动步子。

“阿……兄……”

眼见得府廨外头竟然拥了这么多人,而杜十三娘亦是早早等候在此,杜士仪只觉得心头荡漾着一股暖意。然而兄妹相见,他还不及开口安慰这个动不动就掉眼泪的小丫头几句,就只听鼓噪的人群中有人问他缘何这么早出来。他当即轻轻拍了拍小丫头的手,高声说道:“多承各位关爱,杜十九三场答完,因疲累欲死,与其酣然高卧试场让别人不快,不若早交卷出场!”

意识到杜士仪在这三场京兆府试之前在长安洛阳之间打了个来回,尽管仍有人哗然,但更多的人却是赞叹不断。直到这时候,杜十三娘方才想起最要紧的事,一把抓住了杜士仪的袖子就急急说道:“阿兄,那些此前把劫杀你的奸徒押进了京兆府廨的崔氏从者,没有一个人出来!”

“我知道了。我让你带来的东西,都带来了?”

“都在车上,竹影留在上头看着东西。”

尽管这是预料到的最糟糕情况,但此刻杜士仪听到这个消息,三场试完的轻松感依旧一扫而空。环视人群,他便当机立断地说道:“上车,去辅兴坊玉真观!”

当杜士仪出试场的消息传入一直留心京兆府廨的某些人耳中时,杜士仪却已经乘坐杜十三娘的牛车来到了辅兴坊西南隅的玉真观。尽管当年玉真公主和金仙公主入道时修建这两座道观曾经引来朝臣一再劝谏,最终停工,但停工之日,道观其实主体早已落成。相比京城各处比比皆是的道教宫观,这座玉真观便犹如小宫廷一般,内中清音不绝,香烟缭绕,恰是和十字街另一头东南隅的金仙观相对。

此时下车站在道观门外使人通报时,杜士仪却是沉声说道:“敬请通报观主,京兆杜陵杜十九携妹来此,有二物敬呈观主。”

京兆杜陵杜十九郎的名声,这些天中几乎是如雷贯耳无人不知。此时此刻,那门前的中年道姑大吃一惊,等到杜士仪将那皮囊双手递了给她,她犹豫许久方才慌忙让杜士仪在此等候,连东西都来不及接就一溜烟跑了进去。好一会儿,便有一个年方二八的少女随她出来,正是杜士仪曾经见过的霍清。

第148章 道曲动人心,贵主邀入宫

“玉真观本是工部尚书窦诞的宅邸,天后年间为崇先府,后来贵主出家,方才奉敕改为如今的规制……”

如今身处玉真观中,霍清亦是一身女冠打扮,一面在前头引路,一面为身后杜家兄妹解说着观中那些殿台楼阁。杜士仪也就罢了,杜十三娘却是异常紧张,待来到一片满是残荷的荷塘前头,见内中深处是一座二层小楼,显然快到了主人见客处,她不禁更是脚下迟疑了一阵。因见杜士仪毫无迟疑地跟在了霍清身后,她不禁咬了咬牙,这才疾步追上。

叮——咚——

听到小楼中突然传来阵阵钟磬之音,霍清突然停下了步子,旋即转身对抱着皮囊的杜士仪和杜十三娘裣衽行礼道:“贵主正在演奏道曲,婢子不便打扰,便请二位自行进去吧。”

杜十三娘对音律并非一无所知,虽道曲也会用笛子琵琶之类的乐器,但用得最多的还是钟磬,格调清雅,比演奏其他乐器时更加不容人打扰。看杜士仪刚刚见到霍清的时候还曾经笑着直呼其名,足可见这是玉真公主所爱的心腹侍婢。如今霍清自己都不肯进去,他们如此贸贸然闯入打扰了这好好的曲子,岂不是不但唐突,而且大煞风景?

见杜士仪也同样伫立了片刻,她本以为阿兄和自己一样顾虑,谁知道杜士仪就这么听了一小会儿,随即竟是不管不顾径直而入。面对这一情景,尽管杜十三娘心中惊诧不已,但还是把心一横跟了进去。果然,当杜士仪踏入那小楼底下三面围障,仅有临荷塘一面毫无遮蔽的敞厅时,就只见那站在编钟架子前敲奏编钟的女冠突然停下了手,旋即另一边击罄的乐师也立时停奏。

“杜十九郎,我这一首新道曲才好容易才琢磨出几分门道,你却扰了我的心绪,该当何罪?”

杜士仪不用看也知道身后的杜十三娘必然会心中惴惴,遂头也不回腾出左手背过去对她打了个手势,这才欣然上前说道:“正是因为我在外头侧耳倾听,发觉观主是在演习道曲,这才不告而入。”

称观主而不称贵主,自然是因为杜士仪此前赠玉真公主墨砚,其回帖上署名无上真的缘故。若送出去没有回音,也没有这张回帖,他今日根本不会来。

果然,玉真公主闻言面容稍霁,却是屏退了那击罄的乐师,这才回到铺着玉席的主位上欣然坐下,旋即饶有兴致地问道:“如果我没有猜错,这皮囊中,便是你那闻名遐迩的逻沙檀琵琶吧?你杜十九郎才刚考完三场京兆府试,此刻却立时来见我,莫非是因为你这音律上头颇有建树的京华才俊,还能在道曲上头助我一臂之力?”

“观主过奖,杜十九不过精擅一二俗曲,于这道曲上着实无能为力。”杜士仪顿了一顿,随即一字一句地说道,“今日所携来的,并不单单是这一具逻沙檀琵琶,尚有司马宗主手制道曲《清心吟》曲谱一卷,敬奉观主足下!”

“司马宗主的道曲!”

这一次,玉真公主终于为之动容。前日杜士仪回京闹出的事端她自然心知肚明,杜士仪眼下的来意,她也约摸能猜出来。然而,若是寻常事情,她自然不吝帮上一把,可这一次的事情牵涉巨大,兼且三日前那朱雀大街染血的谶纬之说,直指宫中刚刚进封惠妃的武氏为祸国妖孽,兄长李隆基正焦头烂额,这等时刻再接着杜士仪回程路上遭人劫杀的事情,可以说是捅了天。稍有不慎,就算她是金枝玉叶,也未必好过。

然而,她刚刚终究还是吩咐请了杜氏兄妹进来。此时此刻,她端详着面前的这一双年轻男女,突然莞尔笑道:“罢了,你既如此懂得投其所好,我也不与你拐弯抹角。琵琶暂且不说,曲谱且与我瞧一瞧。”

司马先生,事出非常,只能对不起你的心意了!

杜士仪在心中歉意地念叨了一声,随即解开皮囊拿出其中一卷东西,复以皮囊授杜十三娘,这才缓步来到了玉真公主面前。

他这一上前,玉真公主方才发现,刚刚只以为是泥灰污垢的那一身白衫上,那些痕迹不是别的,正是血污!相较传闻中的各种说辞,此刻亲眼所见,她的脸色不觉倏然一变,等到接过了杜士仪呈上的曲谱,她却不忙着展开,而是沉声问道:“可让人诊治过?”

“第一场帖经结束之时,京兆府廨曾经请了医士来看过,都是皮肉小伤。”说到这里,杜士仪很自然地接下去说道,“只是,我却不知道那几个护着我从洛阳赶回长安,临到夜间还一番急智救我脱险拿下歹人的崔家勇士,如今情形如何!”

说到这里,他便退后一步,对玉真公主深深一揖道:“所以,我敬献此二物,只请观主能够相助,让崔家那些忠勇义士能够重见天日!”

玉真公主顿时蹙起了眉头,好一会儿,她才轻声叹道:“你先起来,让我看过这一曲道曲再作计较。”

唐人之中,达官显贵之中爱好音律的极多,擅长作曲的更是不知凡几。然而,一首新曲要能广为流传,要求仍然非同一般。就如同前相国姚崇能够勉为其难编一曲乐谱,但放在宫廷雅乐的时候倒还使得,于私底下的宴饮游赏之时,就绝对不会有人提起了,司马承祯那一首道曲本也亦然。可是,此刻玉真公主推敲过半,眼眸却不禁为之大亮,却突然只闻一声琵琶乍响。

相比琴,琵琶只是俗乐,可此刻杜士仪拨揉之间,她竟是不禁从曲谱上收回了目光,转而目不转睛地盯着他那指掌之间。见其手法娴熟精巧,拨弹仿佛信手为之,曲调不同于琵琶一贯的情景兼备,而是有几分真正的淡雅,她哪里还不知道他这一曲决计练得多了。

等到那一曲奏完,她终于为之动容:“好了,既然有你这样两件礼物,我便勉为其难为你入宫一次。这千金难求的逻沙檀琵琶,这司马宗主亲手所书的道曲,无论哪一样都足够打动阿兄了。”

她一面说一面站起身来,突然若有所思地打量了杜士仪身后又惊又喜的杜十三娘一眼,眉头一挑道:“这就是你那孝悌之心感动冥君的妹妹?”

“正是舍妹十三娘。”

眼见玉真公主缓缓踱步到了自己的面前,杜十三娘只觉得一颗心怦怦直跳,不得不轻轻咬了咬舌尖,这才勉强镇定了下来。然而,玉真公主身量极高,那种居高临下的审视眼神,一时让她更加紧张,脚下更是几乎便要忍不住往后退去。

“杜十三娘,你当初既然敢千里迢迢携你阿兄去嵩山求医,今日可敢与我一同入宫否?”

这个猝不及防的问题顿时问得杜十三娘直接懵了。待到回过神来,她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冲动,斩钉截铁地答道:“敢!”

话出口时,见杜士仪用震惊的目光看着自己,张了张口就要阻止,杜十三娘不禁紧紧攥了攥拳头,旋即使劲摇了摇头道:“阿兄,我不是小孩子了!你是男子,总不能随贵主入宫陈情,但我可以!我不会怯场的!”

杜士仪携杜十三娘一块来玉真观,是担心若让她单独回平康坊崔宅,路上指不定会发生什么事,可此刻玉真公主竟提出要带杜十三娘入宫,他哪里还猜不出其中用意。一想到杜十三娘兴许真的会见到天子,抑或是遇到其他艰险,他哪里放心得下。

“不行,寻常外臣面圣之际,都免不了进退失据,万一你有个疏失怎么办?”

“阿兄,进退礼仪齐国太夫人特意请人教习过我,我能应付得下来……为了阿兄,我什么都愿意做!”

这时候,玉真公主又转过身来笑看了杜士仪一眼:“你家十三娘既然在崔家身边呆了近一年,耳濡目染,进退有度总应该学到了。放心,我必然会妥善安排。我不妨告诉你,你之前回城时被阻在城外不得入内,是因为有一个疯子在朱雀大街上留下谶语,指斥宫中武惠妃为祸国妖孽。所以,圣人正恼于此事,你那案子传到宫中,自然也就更易惹他恼火。不见当事者,至少也得有别的见证,不是我空口白话便能够了事的。”

原来那一日城门戒严不得入城,竟然事涉宫闱争斗?可哪里有这么巧的事,哪里就有人会早早在客舍中埋下了伏笔,知道自己赶不及进不了长安城?

杜士仪扪心自问,当夜在那种情形下,那些极可能来自左羽林卫的凶徒不能杀也不能放,倘若能再选择一次,他也只能这样不管不顾地捅出去。本以为是置之死地而后生,可如今看来,这桩案子并非只是烫手山芋,而是奇货可居!他有七分把握,那染血朱雀大街的凶事绝不是王皇后气急败坏,更不是武惠妃自污栽赃,十有八九……是那柳惜明自作聪明!

“既如此,请观主照拂十三娘,我只有她这一个妹妹,不想让她遭受任何损伤。其实,说起来还真的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倘若那日傍晚,朱雀大街上没有那等疯子和谶语,兴许我这一行人就赶得及入城,更不会遭遇那样的无妄之灾了。呵呵,那些人倒也是煞费思量,竟然吩咐了那旅舍主人以客满为由将我拒之门外,若非崔氏一从者胆大心细,探明其中不过住了半数人,兴许我就中招了。”

玉真公主听到后头的解释,不禁微微一愣,随即便若有所思地蹙眉沉吟了起来。趁着她思量的功夫,杜士仪便又开口说道:“贵主,十三娘毕竟年少,我有几句话要嘱咐她。”

“这是应有之义,哪里还要我允准!你自嘱咐你这妹妹就是。”

等到杜士仪果然当着自己的面嘱咐起了杜十三娘,玉真公主起初听着还不觉什么,可须臾便心中一跳,思量一时更多了起来。等到杜士仪把话说完,她才哂然一笑。

“你不用担心,宫中又不是龙潭虎穴,当初嵩山卢公还不是如愿以偿归隐嵩山?”玉真公主只字不提自己曾经从中出力,待扬声叫了霍清来,把杜十三娘带下去更换衣裳,她便笑吟吟地看着杜士仪问道,“说来说去,我还不曾问你,今次京兆府试三场,你考得如何?”

“承蒙观主垂询,我第一场帖经十条皆通,第二场试赋倾尽全力,至于今日第三场五道策论,我自忖亦是应答如流。”

“你倒是不谦虚!”玉真公主口中这么说,但下一句却单刀直入地问道,“照你这么说,足以冠盖全场?”

杜士仪想都不想地坦然答道:“若太原王十三郎同场,我自不敢夸口,但可惜的是,今岁王十三郎错过了府试。”

言下之意一清二楚,玉真公主莞尔一笑,轻轻一甩袖子,继而似笑非笑地说道:“若杜十九郎此案得胜,府试再捷,再好好谢我吧!”

第149章 请君入彀

兴宁坊位于长安城东北隅,东面紧挨着外郭城墙,南面临通化门大街,往西不多久就是太极宫,往北不多久就是大明宫,是距离皇城最近的几处里坊之一,上朝最是方便。因而,除却佛寺道观之外,此坊中所居往往都是出入朝中的文武及中贵。

西南隅便是开府仪同三司姚崇的宅邸,屋宇都为官造,富丽堂皇,因姚崇家小都在东都慈惠坊,为相期间在长安并无宅邸,于是罢相之后天子钦赐了这么一座家业,人人皆道是恩宠。而坊中又有太平公主旧宅,当年赐死之后,李隆基就将其赏赐给了如今的安西副都护郭虔瓘。就连高力士亦是有御赐宅邸在此坊中,虽平日少有闲工夫出宫在此居住,却也蓄养了数十家奴。然而,位于郭宅以北,却还有另外一座豪奢不下姚崇那官造宅邸的豪宅,且相较姚崇的日落西山,宅主人却是恩宠正隆。

这会儿,这位恩宠正隆的主人却是恶狠狠地瞪着伏跪在面前的长子,脸色气得发青。突然,他暴起一脚重重把人踹倒在地,随即提起手中马鞭子便兜头兜脸地朝着人重重抽打了下去。一时间,只听噼里啪啦的鞭子着肉声不绝于耳,而那伏地的人却是始终咬牙一声不吭。终于,一旁站着的妇人再也忍不住了,扑上前去以身将人护在身下,这才悲泣道:“就算大郎举止失当,教训一二也就是了,难道非得要打死他才能消气?”

“消气?要是消气,我也不用鞭子,直接一剑刺死他才痛快!我这个当阿爷的多年来兢兢业业,谁不敬服,就毁在这黄口小儿手上了!”

王毛仲怒气冲冲地丢下鞭子,竟真的四处找寻起剑来。见他动了真火,虢国夫人郭氏一时面色大变,慌忙丢下儿子上前抱住他的大腿,苦苦哀求道:“大郎是你我的长子,多年来读书习武,就连圣人亦是嘉许他勇武类你!做错什么你要打要骂都行,有什么缘由何必这样出气,说出来他也好改过!”

见糟糠之妻涕泪交加,想起两人同甘共苦的那点情分,以及天子赐妻李氏进门之后便封国夫人,郭氏亦仍如同从前那般贤惠,王毛仲顿时按捺了几分火气,却是指着长子怒不可遏地骂道:“你问问这小儿都做了些什么!”

夫君既然暂息雷霆之怒,虢国夫人郭氏心头松了一口气,却是放开王毛仲,慌忙到了满身衣裳都被鞭子抽破,头脸尽是伤痕的长子身侧,又是痛惜又是埋怨地说道:“大郎,你究竟做了什么错事,竟然让你阿爷生这样大的气!还不赶紧向你阿爷认个错!”

刚刚咬牙挨了那顿鞭子,王守贞此刻只觉得浑身上下无处不疼。在母亲的连番催促之下,他这才瓮声瓮气地说道:“我不过是想给那杜十九一个教训,让他落下残废,这辈子都别想去应科举,谁知道他竟敢把事情闹得这么大!”

“你……”王毛仲气得七窍生烟,恨不得一个窝心脚把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儿子踹死。气得直哆嗦的他怒气冲冲回到主位一屁股坐下,这才使劲一捶席面喝道,“先是烧了庙,然后又是连场厮杀,还说什么教训!因为一点私怨就想斩草除根,好,算你还有几分心狠手辣,可做这种事情竟然不但失败,更被人一网打尽了,你打算让你阿爷我怎么收场?我再问你,你怎么就算到人正好这时候回长安,还把人堵在了城外?”

王守贞本能地想把柳惜明供出来,然而,想到自打回了长安,父亲家教极严,而母亲并非独掌家务,二娘那边的人还虎视眈眈,他的日子过得极其不顺心,柳惜明虽则拿着他当枪使,但也明里暗里教了他不少手段,让他成功地暗下里帮了被二娘压得喘不过气的母亲。而且,柳氏世代豪富,在银钱上头更是资助他不少,更何况柳惜明还许诺让柳婕妤助他在御前说话,异日父亲的爵位官职必然会落到他头上!

因而,他哪敢说出那一段最要命的实情,只得硬着头皮说道:“我只是让人在城外候着,只想着他去时已经竭尽全力,回程未必能赶得上,谁知道恰好有那么一个疯子竟然在朱雀大街上豁出命去闹这么一场……想来不是皇后殿下丧父之后却偏逢武惠妃进封,心中咽不下去那口气,就是惠妃惦记着皇后那位子,于是想出这釜底抽薪之计……总之和我无关!”

“最好无关!”

王毛仲气急败坏地喝了一声,见王守贞这才不做声了,他思量着儿子的话,心里也不得不承认,自己这几天也确实是朝着这个方向去思量的。不论如何,长子就算再胆大包天,也决计不至于做出这样稍有不慎便会连累全族的事。

而一旁的郭氏却想不到这么深远,好容易又拉着王守贞把事情原委问出来了,她方才埋怨道:“不过是一白身人,要对付他有千万种办法,何至于如此?就是公孙大娘,一舞姬耳,若喜欢,让你阿爷向圣人讨要来就是了!”

这边心火刚刚按下去几分,一听元妻这话,王毛仲蹭地一下又生出了无穷无尽的怒火来:“这种时候你还要护着他,果然是慈母多败儿!那公孙大娘渃是寻常教坊乐户,早就不知道落入谁家了,可她当着无数达官显贵的面撂下话来,敢染指便伏剑自刎!她没有家室牵累,就连圣人也不愿落下污名,宋王岐王这些好色如命的没一个敢下手,更何况他这个乳臭小儿?”

一口气训斥了一通,他又恶狠狠地骂道:“而且,那杜十九哪里只是区区白身人!城南韦杜旧地,圣人在藩邸时也常常微服前去游玩,更何况那是关中士族,要对付这种人只有找机会一击中的,如今打了却没打死,反而还惹得一身骚,你这简直是丢尽了王家的脸!”

只是丢了王家的脸?这么说来,事情还大有可为?

王守贞顿时生出了一丝希望,一时连滚带爬地到了王毛仲脚边,这才跪直了问道:“阿爷,那此事……”

“源乾曜不哼不哈,只是不愿意惹事,那是一等一的老狐狸,他把苦主和肖乐那帮人直接往牢里一扔,就都撂给司法参军事岑其去审了,你阿爷我要不是得了内线通风报信,及时让人给肖乐带话,让他给我死死闭嘴,你还以为你会这么逍遥?”王毛仲恨铁不成钢地一脚把人踢开,随即才恼火地说道,“自从跟了圣人,我还没有这般捉襟见肘的时候,都是为了你这小儿!”

“阿爷,那杜十九郎今科应京兆府试,能否将其……”

不等王守贞把话说完,王毛仲就怒不可遏地说道:“我在万年县试时就打过招呼,务必压低他的名次,如此他就算应京兆府试,必定名声一落千丈,今后就再不足为患,可谁知道那郭荃竟是判了他第一!要不是你这一闹,他在京兆府试也未必能入等第,各家今年谁没有想走进士科的杰出子弟,哪能便宜了他一个父母双亡家道中落的?可如今倒好,他反而名声更上一层楼,如今谁人不知他府试第一场第二场冠绝全场?哼,我已经对于奉睇过话了,绝不放他入等第,至于这场官司,只要肖乐聪明些,不是翻不过来,到时候他能否参加明年省试还未必可知!”

“阿爷真是算无遗策!”

见长子这么容易就如释重负,王毛仲气不打一处来,正要再骂,却只听外头传来了一阵叩门声。他开口唤了一声进来,等那皂衣从者到身边站定,弯下腰在他耳畔说出了一番话之后,他顿时愣住了。确定了这消息无误,他沉着脸把人屏退之后,突然气急败坏地将身前凭几一推。不明所以的郭夫人险些被这下绊倒,慌忙问道:“究竟出了什么事?”

“我要入宫……不,这会儿入宫意图太明显……竟然棋差一招,这杜十九竟然提早交卷出了京兆府廨,去见了玉真公主,眼下那位贵主已经进宫去了!”

见下头郭夫人和王守贞母子面色大变,王毛仲也懒得对他们多说,撂下人就径直起身出了屋子。他一面差遣人去见葛福顺报信,一面令人备马,然而,等到了京兆府廨,他却愕然得知,杜士仪竟已经从辅兴坊玉真观折了回来,此刻正在见京兆尹源乾曜!

“大将军。”

一旁从者的轻声提醒让王毛仲意识到,自己一番疾驰,此刻已经从兴宁坊赶到了京兆府廨,若再迟疑失神恐怕要引人疑窦。然而,就在他没有想好是就这么依照本意去见源乾曜,还是径直打道回府的时候,就只听那边厢传来了一阵阵让人没法错过的铜锣声。

这时候,此前那迎候的京兆府小吏连忙解释道:“大将军,是京兆府试第三场的收卷时间到了!”

看看天色确实是已经日暮,王毛仲深深吸了一口气,把心一横道:“报上京兆公源翁,就说王毛仲求见!”

杜士仪送走玉真公主和杜十三娘,便拿准了主意,从辅兴坊玉真观折回径直又去请见源乾曜,所持的却是杜思温的名刺。若非如此,纵使他再小有名气,也决计见不到曾经当过一任宰相的源乾曜。

然而,这相见的过程之中,他只是感谢其此前放了迟到的自己应京兆府试,以及延医诊治的恩惠,其余的一切不说,到最后听说王毛仲求见时,他方才直截了当地问道:“我斗胆请源翁允准一事,崔氏从者五人身属永丰里崔氏,一路护卫我回长安,此前伤势沉重,不知我可否前去探望一二?”

扣住崔氏那五人讯问事情原委,虽是岑其主使,可源乾曜亦是没有作声。然则杜士仪并未不知深浅问他要人,此刻只说探望人,即便得知王毛仲已在外头,须发斑白的他在沉吟再三之后,不得不惜字如金地点头说道:“可。”

第150章 自留虎穴

京兆府廨原为雍州廨,开元年间升为京兆府时,第一任京兆尹孟温礼奏请用赎赃钱将廨舍修缮一新,除却中轴线上的大堂二堂三堂之外,更有东西士曹厅用于理事。西士曹厅号莎厅,厅前有莎树,树龄已有百多年历史,绕着整棵树走一圈,足有十五步。而东士曹厅则号念珠厅,多用于司法参军事判案理事。而崔氏从者五人,从两天前开始,就被软禁在了念珠厅东面的三间屋子中。

虽则并未短了饮食,然而不论白天夜晚,一次又一次地传召和讯问,事无巨细地反复盘问每一个细节,每一个人都无法好好休息,两日两夜多下来,眼睛里早已是密布血丝。兼且被他们押来的肖乐几人却根本不见受审,一时间他们自然又是愤怒又是难熬。

这会儿太阳落山,大门紧闭的屋子里却一片寂静。终于,有人在这种僵硬的氛围下终于耐不住性子了,张口嚷嚷道:“这究竟算怎么回事?难道我们不是苦主,不但拘着不放,而且拿我们当成犯人一般审问,这究竟是何道理?”

“住口!”

“赤毕大兄!”

尽管那从者满脸不忿,赤毕还是沉声说道:“事已至此,静候处置就是,旁的不用多说。”

他一面说一面严厉地瞪了一眼四人,目光则向四面门窗以及各种看不见的地方扫了一圈,心里却隐隐生出了深深的担忧。杜士仪之前走出那一步险棋,他在震惊之后也是同意的,毕竟,杀不得放不得,与其丢着日后为害,把事情闹大是唯一的选择。现如今已经整整两天了,虽则那位司法参军事仿佛是打算持久战,分别召了他们每一个人去念珠厅反反复复查问过不知道多少次,但他们早就在那天晚上把一应细节都商议到位,自信不至于露出半点破绽。可是,再这么继续熬下去,难保会有人沉不住气,到那个时候,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环抱着双臂的赤毕眯了眯眼睛,心里思量着是否要再说两句决绝的话,让那些可能监听监视他们的人有个计较。可就在这时候,外头传来了一阵阵铜锣声。他还没反应过来,一个从者便一骨碌站起身来,疾步到门前侧耳倾听片刻,随即又惊又喜地说道:“是第三场考完了!今天可是府试最后一场,杜郎君应该出场了,也不知道考得如何!”

“杜郎君那样绝顶聪明的人,必然会独占鳌头!”

听到四人七嘴八舌地议论了起来,赤毕不禁露出了一丝笑容。其他的都暂且不提,只看杜士仪能够抛下迫在眉睫的府试,赶回洛阳去吊唁崔谔之,便足可见其人心性,而那一天夜里,他想都不想便让自己出刀留下被人袭伤的假象,更足可见是胆大包天之辈。

说起来,这一点和他的旧主人崔谔之何等相像!那时候崔谔之带着他和几个心腹家丁从商州潜回京城之际,还不是曾经用过类似的伎俩?

沉浸于旧事中的赤毕一时有些分神,直到外头突然传来了叩门声,他方才陡然惊醒。再见屋子中刚刚还七嘴八舌说得正高兴的其他从者亦是安静了下来,分明是都存着警惕,他方才泰然自若地上前去打开了门。说是软禁,但京兆府廨在面子上还是做足了客气的样子,哪怕召他们去念珠厅讯问,也都是客客气气叩门相请,因而此刻尽管已近日暮,他仍不免猜测还是那等反反复复讯问的勾当。

然而,门前站着的除却这两天常见的那差役,却还跟着杜士仪!

“赤毕大兄。”那差役满脸堆笑地叫了一声,这才拱了拱手道,“杜郎君向京兆公源翁当面相请要来看你们,源翁允准了。各位慢慢说话。”

见人点头哈腰走得飞快,赤毕见杜士仪还是穿着那一身熟悉的白衫,他不禁心头一热,忙侧身让杜士仪进来,口中却说道:“杜郎君三日三场试下来,该早些回去平康坊崔宅休息才是,不用惦记我们。别说如今好吃好喝供着讯问而已,就是下了监,我们皮糙肉厚,也不妨事。”

“哪有苦主却下监的道理,源翁素来贤明公允,怎会如此处置?”杜士仪端详着这五个一路护送自己回长安的从者,见他们都换了衣裳,身上的伤处显见敷过了药,他才在众人一再相请下入内坐下,随即说道,“今日我提早交卷出了试场,在外头和十三娘会合之后,便去辅兴坊玉真观见了贵主,然后才折返回了这儿。”

这一番话说得坦荡毫无顾忌,赤毕先是大吃一惊,随即喜形于色,但紧跟着便想到这屋子周围也好,隐秘地方也好,说不定设有什么偷听抑或装置,他便立刻醒悟了过来。可不等他冲着杜士仪打手势,就只听杜士仪一字一句地说道:“那一夜九死一生,全都仰仗你们五人忠义武勇,我方才能赶上这一次的府试。我如今虽还只是一介白身人,可总不能关键时刻自己撂开手,拿你们置之不理,所以去见贵主为你等求情,亦是为了心安。此番既然已经考完,我便留下来,横竖那一夜我也是当事者!”

“杜郎君,我们留在这儿等候讯问就够了,你又是何苦?”

“是啊杜郎君,此前你日夜兼程在长安洛阳打了个来回,快到长安又遇到那一场劫杀,又是三日两夜的京兆府试,怎么熬得住?”

见其他几个人在最初的惊诧和感动过后,全都轮番劝起了杜士仪,而人却丝毫不听,赤毕仿佛不经意地往门外扫了一眼,继而便开口喝住了正在苦口婆心想让杜士仪回心转意的从者,肃容一揖道:“杜郎君既然心意已决,我等感激不尽!日后若再有机会,我等还是愿意为杜郎君效犬马之劳!”

有这么一个知情识趣领眼色的人,杜士仪自然觉得心情轻松了很多。于是,望着那些因赤毕陈情而显得有些不知所措的从者,他便笑着说道:“同甘苦,共患难,既然事情因我而起,那此刻便一块等着结果就是!”

京兆府廨舍都是开元初年修缮一新的,最齐整的自然便是京兆尹的官舍。源乾曜家在东都,在长安城内并无宅邸,自从罢相任京兆尹之后,他就一直住在府廨之内。他起居饮食并不奢华,这会儿和王毛仲相见的时候,也只是身穿一件颜色素淡的麻衣,头上包了一块帕子,说不到几句话就连声咳嗽,斜倚坐榻一副病恹恹的样子。

源乾曜原本就已经年纪一大把了,王毛仲尽管暗恨他惺惺作态,可此刻有事相求,不得不强自按捺。可这老头儿就有这本事,你说动他扯西,云里雾里就是不接话头,当他几乎就要耐不住性子暴跳之际,却只见一个人从后而入,却是源乾曜之子源光乘。

“叔祖,听说您病了?”来人急急忙忙叫了一声后,随即才看到王毛仲,一时愣了一愣,仿佛这才醒悟到来了客人,慌忙满脸尴尬地退后一步行礼说道,“王大将军,某失礼了。实在是听说叔祖染疾,一时径直擅闯,还请大将军恕罪。”

王毛仲被这么一打岔,等看到一个仆人端了药上来,而源光乘这个侄孙偏要比儿子更孝顺地服侍源乾曜喝药,他顿时再也没了说话的性子,生硬地说了一句待回头再来访,随即拂袖而去。他这一走,源光乘立时打了个手势遣退了仆婢,这才在源乾曜坐榻边上席地坐了下来。

“叔祖,我才从内兄那儿来。”

“姜七都说了些什么?”

源光乘说是源乾曜的侄孙,可他却比源乾曜的嫡亲儿孙与其更亲近,这会儿仿佛完全忘了搁在旁边的那碗药,目光炯炯地说道:“内兄倒是没有多话,我和哥奴把他灌醉了,他都不肯多言。倒是哥奴后来悄悄对我说,这一桩案子不能拖长了。前头那疯子的案子,已经让后宫的皇后和惠妃针锋相对,这会儿就连圣人也是夹在当中左右为难,到最后说不定会推给京兆府廨。哥奴还说,宫中武惠妃几次三番派人见过内兄,让他设法把之前那疯子的事情查个清楚。”

源光乘的内兄不是别人,正是楚国公姜皎。而他口中的哥奴,则是姜皎的外甥李林甫。一听得此言,源乾曜哪里还有半分病态,竟是翻身坐了起来,目光炯炯地问道:“哥奴真的如此说?”

“我哪里敢骗叔祖!”源光乘说着便压低了声音,仿佛生怕隔墙有耳,“惠妃新得麟儿,却在正坐蓐的时候碰见这种事情,险些就一病不起,圣人的恼火就别提了!而皇后才刚死了父亲,一口咬定是有人故意陷害于他,决计不肯背黑锅。所以,贵人们都会盯紧了这些天京兆府地面上的一举一动,这才是大事。所以,杜十九郎将此事直接闹到京兆府廨,虽然让京兆府廨上下为之两难,可实在不行,大可直接把两桩案子硬是揉在一处,能有个替罪羊也好。”

“大尹,杜郎君那边对那几个崔氏从者说了了不得的话。”

源乾曜思忖着源光乘这话,心里正两难,乍然听到外头传来一个声音,他顿时更加焦急,当即喝道:“都说了什么?”

门外的人犹豫片刻,这才蹑手蹑脚入内,见源光乘也在,他赔笑施礼之后,便上前几步,低声说道:“杜郎君对那几人说,他此前从试场出来,先去辅兴坊玉真观见了那位贵主,虽没明说到底商议了些什么,但说了求情二字。而且……”

一听到居然又卷进来一个玉真公主,源乾曜只觉得脑袋都要炸开来了。他最是不喜欢多事的人,一时竟忍不住疾喝道:“而且什么,卖什么关子!”

“而且,他说自己也是当事人,不如和那几个崔家人一块留在京兆府廨等结果。”

见源乾曜面色不豫,源光乘想起李林甫送他出来时,还格外多言了一句,他便摆摆手让那从者暂退,随即才上前去殷勤地搀扶了源乾曜的胳膊,待其坐下之后,他方才轻声说道:“叔祖,这会儿杜十九郎留下也好,否则若在外头又遭了什么暗算,岂不是更加麻烦?哥奴说,圣人的心,分明已经是偏了。”

皇后丧父,坟茔越制天子却不允,而武氏却从婕妤一举跃升封为惠妃,圣人偏心,是人都能看得出来!

源乾曜顿时叹了一口气。京兆尹这位子素来没人坐得长,无论是谁,在公卿林立勋戚如云的京城,总有处置不当的事。从开元元年到现在,换过多少任京兆尹?

他已经算是在这个位置上坐得够久了,这次没想到还是碰到了一连两桩通天大案!

他借病把杜士仪那案子丢给了司法参军事岑其,如今看来,两方贵人都已经盯了上来,既然那岑其必然得了人好处,于是方才拿着崔氏那几个从者当软柿子捏,他就继续当他的甩手掌柜,由得那个贪财的家伙去背黑锅!

“横竖我病着不是一天两天了,且再看一看……你现在赶紧回去,让哥奴趁着宵禁之前来看我!”

第151章 十三娘面圣

自高宗以后,太极宫卑湿,除却武后干脆把都城迁到了洛阳,其他历代天子很少再入住那座大唐开国之初建造的宫城,都是御居大明宫。而无论太极宫洛阳宫抑或是大明宫,皇后的正寝原本并非是固定的。

武后为皇后时,最喜欢大明宫太液池西畔那座含凉殿,于是当中宗从洛阳迁回长安的时候,韦后也同样占据了含凉殿作为中宫。睿宗刘皇后早逝,自然谈不上中宫的问题,可当今天子李隆基登基之后,王皇后便当仁不让地再次占了这座含凉殿。

那位母仪天下继而更几乎拥有天下的则天皇后,实在是大唐每一个后妃隐隐之中最崇拜的人!

而武惠妃从三品婕妤一下子跃升两级封为惠妃之后,便搬进了太液池北边的紫兰殿。太液池北本就比南边空旷,殿阁楼台都较为稀少,她选择了此处,明面上自是因为这儿人少清净,适合安心养胎待产。然而,等到她一朝分娩生下皇子,李隆基就连平日去各家妃嫔那儿逛的功夫都没了,时时不惜耗费时间乘步辇前去紫兰殿,一时让后妃们一度咬碎了银牙。于是,三日前傍晚那番变故后,据说正在坐蓐的武惠妃一度昏厥,也不知道多少人暗中称快。

此刻在含凉殿中,眼见得王皇后面色蜡黄地哭倒在了地上,口口声声念着刚刚故去还只数月的父亲王同皎当年对他如何如何,明明最初过来是要质问她的李隆基一时更加心烦意乱,突然转身拂袖而去。待到沿着太液池西面漫无目的地走了好一阵子,他突然仿佛若有所感似的侧了侧头,见高力士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了身后,他这才哂然一笑道:“来了也不出声,你什么时候这么鬼鬼祟祟的?”

“大家心绪不佳,奴婢想着散散心更好,所以就没有出声打扰。”高力士笑眯眯地答了一句,见李隆基果然并不以为忤,他便示意左右上前为其披上披风,继而方才说道,“大家这些天忙于国事,都没空去过梨园。今日既然有闲工夫,不若去梨园一观歌舞如何?无论是李龟年兄弟三人,抑或是公孙大娘,连日以来都不曾懈怠过,颇有佳作。”

想想若此刻转去武惠妃那儿,她也必然和王皇后一样不依不饶讨个公道,至于其他嫔妃,必然一边暗地里幸灾乐祸,一边笑颜如花地奉承自己,李隆基略一思忖便点了点头。然而,等到再次上了步辇,他便若有所思地问道:“力士,朱雀大街那个疯子,你怎么看?”

高力士这两天尽量避免这个问题,可别说有人给他通过消息,就是刚刚和玉真公主见过,这位素来聪慧有见地的公主又有所请托,本有定计的他哪里还会继续推搪?更何况,他人在宫内,耳目却极其灵通,王皇后和武惠妃之间的针锋相对,他已然了若指掌。

然则这会儿他可不会拿出来说道,因而只从容笑道:“大家,疯子就是疯子,还能怎么看?大家与皇后是患难夫妻,中宫性子如何是最知道的。而惠妃自进宫之后素来柔婉侍上,于后妃嫔御也都敬礼谦和。若真的那谶语为民心所向,如朝中宋相国这样的直言臣子早就劝谏了。疯人疯言而已,如若大张旗鼓兴大狱,无论是皇后还是惠妃,都是有害无利,而且更伤圣明。”

李隆基闻言,顿时若有所思地摩挲着唇上髭须,心里想着两位宰相宋璟和苏颋几乎相同的建言。然而,话从宰相口中说出来,总是显得极其生硬,可话从高力士口中说出来,却是八面玲珑让人心里舒服。尤其伤了圣明四个字,对一心要创功业为明君的他来说,可谓是最关键的字眼。

“嗯。”

只是这不置可否的一个字,高力士就知道事情应该会有转机。此刻已经极晚,当步辇入梨园时,天色早已经完全黑了。然而,早得了讯息的梨园之内已经各处悬挂上了明灯,出迎的几人当中,李隆基随眼一扫便欣然笑道:“今日可有好乐舞?”

梨园子弟并不属教坊司,因而这会儿居前的全都是李隆基简拔出来的人。此刻,站在最前头的李龟年便恭敬地答道:“正有新曲一首,请圣人赏鉴。”

“哦?”

下了步辇的李隆基一时兴致盎然。然而,他在众人的簇拥下缓步入内,可在一片静寂的夜色之中,却突然乍闻一声琵琶响。自己人未到场却已有人演奏,他顿时为之大愕,可那随风飘来的琵琶却不比往日那些文曲武曲,曲调舒缓柔和,闻之竟仿佛有一种荡涤心神的感觉。精通音律的他背手站着听了好一会儿,这才若有所思地说道:“竟是道曲,而非那些大曲,亦非俗曲?只是,琵琶弹得实在是生涩,如此技艺,怎能入梨园?”

他不过随口一说,并未指望左右回答。当加快了步子转过小径,来到梨园之中那座最大的戏台之时,却只见高台居中的一席上,妹妹玉真公主正含笑而坐,一旁抱着琵琶的是一个瞧不出年纪的女子。他一时猜不透玉真公主的用意,遂也不上前,就这么静静等着一曲终了。待到曲音一反平日结束时声拍促速,只一声长音徐徐而结,他不禁为之动容。

“好曲子,只是演奏手法不甚了了。怎么,元元是带着自家乐人,到这梨园来挑战高手的?”

玉真公主见杜十三娘抱着琵琶挪动身子后低头行礼,她少不得亦是站起身来裣衽见过兄长,随即笑着说道,“曲子不是我做的,人也不是我的乐人,怎敢说是来挑战高手?只是新得了曲谱,奇器,所以携来妙人一见阿兄。”

“哦?”

李隆基这才真正奇了。等撇下其他人径直上了高台,他见玉真公主掣出曲谱与了他,立时展开一看,待见落款时,他登时眼睛一亮,将一卷乐谱一合便沉声问道:“这是司马先生所著乐谱?”

“正是《清心吟》,阿兄可觉得心绪安定了。”

“不错,果真有些效用,不愧是司马先生的曲谱。那所谓奇器为何?”

“十三娘。”

尽管在兄长面前夸下海口,可此前进入玉真观见玉真公主时还有些惴惴然,更何况如今是在宫中,面前是大唐天子,杜十三娘只觉得一颗心都快跳出了胸腔。然而,当初在崔家所学礼仪进退终于在眼下之际发挥了作用,她起身之后姿态优雅地到了李隆基面前,随即双手呈上了那一具琵琶,待到东西被人接过,她方才后退数步款款立定。

刚刚玉真公主说这弹奏琵琶的少女并非是她的人,李隆基忍不住趁这机会上上下下很是打量了其一番,发觉容颜固然清秀婉丽,但并无其他特殊之处,不禁心下大为狐疑。然而,当他审视着手中的琵琶之后,这一丝狐疑立时被他丢到了九霄云外。无论是面板还是背板,全都被他仔仔细细端详了一遍又一遍,最后方才若有所思地说道:“这琵琶莫非是传说中的逻沙檀所制?窦十郎曾与朕提过,他曾见过此等奇珍,怎会在你手中?”

“琵琶是杜十三娘兄长之物,曲谱亦是司马先生赠其兄长的,阿兄问我,不如问她?”

李隆基酷爱音律乐器,其他的宫外事情也许未必尽知,但窦十郎在豆卢贵妃寿宴上带着窦家一堆小字辈,跳了一曲别开生面让豆卢贵妃为之大悦的胡腾舞,而后宋王岐王又沉迷于杜十九郎所献的几首新曲,他倒是听说过,不但如此,那几张乐谱他也见过抄本,确实是别具一格。可相形之下,杜十九郎惹出来的那一桩事情,便传得更快了,两日前他听说的时候,恰逢谶语之事而心烦意乱之际,一时为之更怒。

“杜十九郎便是你的兄长?”

天子这话中听不出喜怒,杜十三娘只觉得异常紧张。她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才勉强把目光稍稍抬起了一些,随即应道:“正是臣女兄长。”

“你那兄长好能耐,府试在即在长安洛阳之间打了个来回,为人劫杀却还能赶到京兆府廨应府试,果然是自古英雄出少年啊!”

尽管这话听着仿佛是褒奖,可杜十三娘又不愚钝,听出这其中隐隐带着愠怒,她不禁轻轻吸了一口气让自己镇定下来,这才抬头说道:“陛下垂询,臣女不敢隐瞒。府试固然要紧,可府试一年一次,手足兄弟却失去了再不复得。臣女和兄长并无嫡亲兄弟,兄长此前和崔十一郎同求学于嵩山,彼此情同手足,闻听其大半年之内连失祖母和父亲,心中哀恸不眠不食,若他这时候不赶回去,但有闪失,这辈子都会于心不安!”

见李隆基面色微变,但并未喝止自己,杜十三娘只觉得胆量蹭地又大了几分,遂又大声说道:“至于路上为人劫杀却最终取胜,臣女兄长要感激的,亦是陛下!此次护卫他从洛阳赶回长安的崔氏从者五人,都是已故赵国公心腹,为首之人当年更是曾从赵国公于陛下麾下平乱,故而方才有此勇谋!故而在此番先谋纵火再谋杀人的凶徒面前,他们方才能够临机应变,以寡敌众,最终把人一网打尽!就连此番回程的坐骑六骏,亦是当年赵国公蒙圣恩赏赐的御马!”

第152章 鹬蚌相争,渔翁谁人

听到这里,尽管当时杜士仪嘱咐杜十三娘的时候,玉真公主就在一旁听得清清楚楚,可这会儿仍不禁暗自嘉许。杜士仪也只能对杜十三娘说一个大概意思,临场应变还得看小丫头自己,这番话说得好!

诛除韦氏,拥父登基,这可不是当今天子最得意,也是最为臣民拥戴的功业?

果然,李隆基在片刻的讶异过后,突然哈哈大笑了起来。待到笑声止了,他方才若有所思地说道:“兄妹相承,倒是好胆色。那朕再问你,这曲谱和琵琶既是你兄长之物,缘何却进了宫来?”

尽管脊背挺得笔直,但刚刚天子那突如其来的笑声,还是把杜十三娘惊得不轻。此刻面对这个最关键的问题,她轻轻一咬嘴唇,随即便屈膝跪了下来:“琵琶本奇珍,然则本属东都张参军之物;曲谱亦难得,却是天台山司马宗主手制。今日不过借花献佛,呈现陛下。只可惜臣女技艺粗陋,未得其中精髓万分之一,有辱圣人清听。”

“就只是如此?”

“臣女兄长请得贵主携臣女入宫敬献琵琶和曲谱,只求圣人宽宥尚拘于京兆府廨的崔氏从者五人!他们虽则不是战场勇士,却也是忠勇义士,此次人人身上带伤,身为苦主却在京兆府廨连遭讯问,恐怕难能支撑下来!臣女兄长已经往见京兆府源大尹,因求与他们五人同临讯问!”

倘若没有杜十三娘前头的话,李隆基自然免不了觉得小题大做。然而,他自己在人前最推崇孝悌旧情,杜士仪撇下府试回洛阳,这便是一等一的重情义了;而崔氏那数名从者,倘若真的是当年崔谔之随自己诛韦氏时所用的人,那意义就不同了。即便这些都是崔氏家奴,可终究亦为昔日有功之人!

高力士早就把梨园子弟全都遣退了下去,此刻见李隆基面露沉吟之色,他这才悄悄上了高台,随即便在天子身后一步许站定,轻声说道:“大家,城外那座被纵火烧了的废弃土地庙还在,林中厮杀痕迹也还清清楚楚,这桩案子哪有什么好讯问的?难不成杜十九郎心急火燎从洛阳赶回长安应京兆府试,还有闲工夫诬赖别人不成?”

尽管高力士只是轻飘飘两句话,但玉真公主敏锐地听出了其中的帮腔之意。想起自己进宫找到高力士之后,这位御前第一得用的内侍只是犹豫片刻便一口答应安排,如今又再次不动声色帮了一把,答应杜士仪走这一趟之前,就已经料到这种情形的她顿时微微一笑,当即也添了一句话。

“京兆府源翁本就身体不好,前些天更是病了,如今这些事情,应是京兆府的司法参军事接手。”

李隆基又没有老糊涂,此刻眉头一挑,便直截了当地问道:“莫非是杜十九郎一行擒得的凶徒,身份有什么干碍?”

话题终于转到这个最关键的点子上,已经再没有杜十三娘插嘴的余地了,更何况她根本就不知情。而面对这种四下无人的最好场所,高力士若无其事地扫了玉真公主一眼,这才笑眯眯地说道:“何妨……让杨思勖去一趟京兆府问问?”

紫兰殿内寝中,武惠妃看着那送到自己面前的襁褓,见襁褓中的儿子双目紧闭睡得极熟,她不禁呆呆出起了神。直到一旁有心腹侍婢上得前来轻轻唤了一声,她才打了个激灵。而那侍婢觑着武惠妃脸色,打了个手势让乳媪把襁褓抱下去,这才低声说道:“十五皇子又发起了烧。”

武惠妃入宫之后便深得恩宠,这些年已经生了三子一女,然而一子一女都已经夭折,如今身前除了才刚出生的十八皇子李清,便是还不到两岁的十五皇子李敏。然则就是这个好容易养到两岁的孩子,长得固然漂亮,可始终一个风吹草动便生病,让她担足了心。

“她已经贵为皇后了,为何就是不肯放过我!”武惠妃神经质地抓紧了手中那块帕子,声音竟是变得无比怨毒,“她不过是死了父亲,可我呢?阿爷早早就丢下我和阿娘去了,我入宫之后,已经失去了一个儿子一个女儿,如今就连敏儿都是那样病恹恹的!她还要赶尽杀绝,竟然使出那样卑鄙无耻的伎俩!三郎呢?难道三郎在这等时候,还要顾忌她这个皇后的面子呆在含凉殿,连尚在襁褓的幼子都顾不上了?”

“大家去过含凉殿,但不一会儿就气冲冲地出来,沿着太液池北行。原以为必定是到紫兰殿,谁知道半道上折去了梨园。”

“梨园?”尽管尚在坐蓐之中,但那个朱雀大道上一死了之闹出大事的疯子,却早已让武惠妃丢开了静心安养的打算,这会儿立时坐直了身子,目光微寒地盯着那侍婢瑶光问道,“三郎这大晚上去梨园干什么?”

“是玉真贵主携了人在梨园见驾。”瑶光是武惠妃从家中带来的人,平素最受信赖,此刻跪于坐榻前附到武惠妃耳边,低声言说道,“虽大家遣退别人,打听不到究竟所言为何,但据言此前于朱雀大街事后一日抵京赴京兆府试的杜十九郎,今日提早交卷一出试场,就去见了玉真贵主。奴婢猜测有些无稽,但杜十九郎正好因为朱雀大街之事而被挡在城外,而劫杀他的人就偏偏赶在这一夜动手,会不会两桩事情有所关联?”

“嗯?”

武惠妃只关注前一桩指斥自己为祸国妖孽的事,对于后一桩却只是听过就罢了,此刻忙令瑶光详细再说始末。待到听完,她仔仔细细斟酌了好一会儿,最终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确实太巧了。皇后不是非但不承认与她有关,还一口咬定此事不是天意民心,就是我的苦肉计么?既如此,那就趁此把事情查一个水落石出,看是她光明磊落,还是我清清白白!你立时命人递信去楚国公府,楚国公和京兆尹源乾曜可是颇有交情,此事他必能助我!那个疯子死了,可杜十九郎可是拿到了那么多活口在狱中!”

这等大事绝不能留下有自己笔迹的字据,瑶光自然心知肚明,点点头后便去了。这时候,武惠妃方才眯起了眼睛,随即看着这些天来一直没有保养过的修长指甲。武氏的辉煌已经如同昨日黄花,不但不能给她带来尊荣,反而会给她带来无尽的危险,但终究还是给了她宝贵的启示。

祸兮福之所倚,此事是好机会!王皇后就算昔日有功,可如今已经是昨日黄花了!

而含凉殿中,却不像紫兰殿中虽气氛紧张,却终究井井有条,此刻已是一片狼藉。倘若不是两个侍婢死死阻拦,王皇后几乎就能把看到的东西全都砸烂。直到完全都没力气了,她方才斜倚在床上,眼睛干涩,泪水却早已经哭干了。

父亲过世,身为天子的丈夫李隆基不但因宋璟等人之言,驳了她和兄长王守一提出的照先前昭成皇后之父例修造坟茔,而且就在丧后一个月,直接将武婕妤越过九嫔那一级,直接晋封为惠妃!她拦不住这一条,只能死死摁住了同时将柳婕妤晋封九嫔,可转瞬间就又来了三日前那一出!她盼望李隆基能够就此明白武氏一族在天下臣民当中深受忌讳,可谁知道丈夫非但没有回心转意,而且竟然疑心是她从中弄鬼!

早在妹夫长孙昕当年被活活杖毙的时候,她就应该知道,如今的枕边人早就不是当年愿意和她商量大事的临淄王!

“皇后,大家驾临梨园,见了玉真贵主和随行侍婢!”

“唔?”王皇后无精打采地挑了挑眉,待到那中年宫人附耳很是说了一通话,她方才轻咦一声,沉吟良久方才冷笑道,“原来还有如此关节。好,很好!既然有这样的破绽,那若是不抓住,岂不是可惜了?立时给我捎信给王守一,让他给我去京兆府见源乾曜,想让我背黑锅,没那么容易!”

当含笑送了玉真公主和杜十三娘一行人出宫之际,高力士想着自己举荐了杨思勖,不禁露出了得意的笑容。王皇后也好,武惠妃也罢,在后宫明争暗斗固然不出奇,可闹出朱雀大街上那一出,就着实太匪夷所思了!缴获凶器中偏偏有一把刻着羽林字样的弓,北门禁军便脱不了干系,而王毛仲这个虽无检校北门之职,却和北门禁军过从甚密的人,总会被挖出来,否则杨思勖岂不是浪得虚名?

那个叫杜士仪的年轻后生,还真是老天送给他的福星!王毛仲不把他们这些中官高品放在眼里,甚至动辄羞辱,已经不是一回两回了,可天子眷顾,他们只能硬生生忍着。这一次却可借着皇后和武惠妃的怒火穷追到底,这还真的是千载难逢的良机!

“将军,含凉殿和紫兰殿,分别有人送消息出宫了。”

“知道了,这事到此为止,可明白?”

见那小黄门连番点头后低眉顺眼地退下,看着徐徐关闭的宫门,高力士嘿然一笑,口中喃喃自语道:“就凭此番风云变幻,足可值十个解头!”

第153章 城头变幻大王旗

无论是县廨还是州府廨,按照律法制度,从来都没有夜审的规矩。

然而,明法不准,暗地里这一条却从未绝迹。即便在京兆府长安城这样的天子脚下,这种法外之事有时候也会大行其道。就好比此刻司法参军事岑其端坐念珠厅中,一只手有节奏地叩击身侧倚靠的凭几,另一只手则是若有所思地捋着下颌那稀疏的胡须。

倘若崔泰之还在门下侍郎任上,他自然不会这么偏袒,可现如今崔泰之丁忧回东都守制,而其弟赵国公崔谔之亦是离世,崔家走下坡路是不言而喻的事。相形之下,北门禁军却深得圣眷,其中一大批人更是号唐元功臣,他不得不有相应的考量。可实在是没想到,崔氏这几个从者他日审夜审连番盘问,可几个人的供词来回参照,愣是一丁点破绽都找不出来!再这么拖下去,给他施加压力的就不单单是两天来频频造访他这个司法参军事的那几个小人物了!

“参军,不好了,杜十九郎因为京兆公允准去探望崔家那几个从者,直到现在还没走,而且他还说要留下来!”

听到这个消息,岑其一愣之后便恼火地一捶身下坐席,面上阴晴不定。老半晌,他才眯着眼睛说道:“没想到这杜十九郎倒是能够纡尊降贵,和从者家奴之属厮混在一起。他和那几个人都商量了些什么?必然是询问我京兆府廨是如何讯问,打算鸡蛋里头挑骨头吧?只可惜,我一没有用过刑,二没有亏待过他们,好饭菜供着他们,就连屋舍也都是整整齐齐!”

“杜十九郎一句都没问过这些。”那差役小心翼翼地说了一句,见岑其果然大为意外,他方才低声解释道,“杜十九郎只说感激他们一路护卫辛苦,又忠勇相救,所以如今要同甘苦共患难,一并留下等着结果,还说……”

“还说什么,这时候吞吞吐吐作甚!”

“还说他今日第三场京兆府试交了卷子出场之后,便去辅兴坊玉真观,向玉真贵主求情,必然能让他们很快脱困!”

源乾曜此前得到的消息,这会儿晚了整整一个时辰,方才传到了岑其耳中,一时惊得他险些没站起身来。在最初的震惊失神过后,他很快反应了过来,想起这一场预备好的夜审不能就这么半途而废,他便把心一横道:“这案子非同小可,纵使贵主也断然不至于这么快横加插手。不用管他,既然杜十九郎留下,那最好也不过了,你把人都给我召集齐全,立时开审,先把杜十九郎带上来,把这两天誊录的那些供词拿来!”

见岑其分明吃了称砣铁了心,那差役也从不知名的人手中拿足了好处,不敢啰嗦什么,当即转身下去安排。不一会儿,这座本是白昼用来判案的念珠厅,便一时灯火通明,差役两班罗列,恰是露出了十分威武煞气。当杜士仪踏上公堂的时候,他只瞥了两边一眼,随即目不斜视地径直上了前。

就凭这架势,想吓倒他?

尽管父母双亡,但祖辈世代为官,无论身为关中著姓子弟,抑或是衣冠户,杜士仪此刻见京兆府官,都无需跪拜。长揖之后起身,面对岑其仿佛连珠炮似的问出了一个个问题,他自然是从容不迫一一回答,滴水不漏破绽全无。可待到岑其的话头微微一滞之际,他便突然反问道:“敢问岑参军,三日前那一夜,遭袭的是我和崔氏五从者,为此斗智斗勇方才得以不但脱困,而且反而擒得凶徒。缘何岑参军这连番发问,竟仿佛是将我当成犯人一般讯问?”

见杜士仪此刻突然气势暴涨,岑其顿时弱了几分声气,可想到背后人递来的话和承诺,他顿时打起精神说道:“三日前那一场夜间厮杀,既没有证人,也没有旁证,只你等咬准是遭人袭杀,口说无凭!更何况……”想想那几人的身份必然也捂不住,他便索性直截了当地说道,“更何况你所指凶徒,实为羽林军校,天子禁卫,岂会无缘无故袭杀你等?而且那座废弃的土地庙,焉知是谁人所烧!里头又不曾有尸首等证物,不合情理!”

“既如此,岑参军的意思是,我这一路快马加鞭日夜兼程从东都洛阳赶回长安赴京兆府试,结果却是我无缘无故,算计这些羽林军校?笑话,他们人多,更有弓矢利器及火油随身,我等急于回程,所携刀剑不过为了自保,有谁会如此不智,以鸡蛋碰石头?至于土地庙中,莫非要我等有人死伤在其中,这才足以证明不成?赤毕等从者,当年曾经从赵国公于当今圣人麾下平逆韦之乱,因而遇事自然提防三分,倘不是他们在土地庙中预先布置,这会儿京兆府内现杀人大案,死的就是我这京兆杜氏子弟及他们这些曾历经艰险之人,莫非岑参军就觉得这才合情合理?”

岑其被杜士仪这一个个反问噎得喉头发堵,然而,就在这时候,念珠厅之外又传来了一声冷笑。

“说得好!我京兆杜氏子弟,只知道忠勇节义,可从来不做那些作奸犯科的事情!不问凶犯却问苦主,京兆府的司法参军事可是越来越不知所云了!”

本就心头憋屈的岑其被这话一砸,一时更怒,当即厉声喝道:“谁人竟敢扰乱公堂审案!”

“公堂审案,只闻日审,从不闻夜审,除非是心头有鬼,故而不敢在青天白日之下见人!”

随着这个毫不退让的苍老声音,却只见一个膀大腰圆的魁梧大汉扶着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进了大堂。岑其在昏暗的灯光下还没认出人来,一旁却已经有眼利的差役惊呼一声道:“朱坡京兆公!”

“京兆公杜老府君!”

这两个几乎先后响起的声音听在岑其耳中,一时犹如当头一棒。而杜士仪看到这位曾经帮过点拨过自己的老者此刻笑呵呵瞧着自己,一旁搀扶着老人的杜士翰则是冲自己挤眉弄眼,他连忙快步上前一揖道:“见过老叔公,见过十三兄。”

“免礼免礼。”杜思温笑吟吟地亲自伸手把杜士仪扶起,这才环视众人一眼,嘿然笑道,“我京兆杜氏子弟遭人暗算在先,被人当成犯人一般审问在后,这却还是第一次!老夫当初执掌京兆府时,须没有如此旷古奇闻!刚刚谁说我扰乱公堂审案,老夫倒好奇得很,这夜审规条出自《永徽律疏》哪一条?”

倘若只是杜士仪那些质问,岑其自忖官阶资历,自然可以压下去,然而,此刻出来的,是在京兆府廨极具资历人望的前京兆尹杜思温,而且质问凌厉丝毫不给人喘息之机,他顿时只觉得脸上一阵青一阵白,既不能轻易搪塞过去,可也不能一言不发,到最后只能起身行礼讷讷解释道:“杜公恕罪,夜审只是因为案情紧急,故而不得不日夜兼用……”

“日夜兼用?可我怎么听说,一连两天日夜兼用审理的人,全都是苦主,而无一个凶嫌?”杜思温一反当初在杜士仪面前的平和慈祥,竟是异常咄咄逼人,“莫非羽林禁卫便是有理,我京兆杜氏子弟就全然无理不成?既如此,这案子也不用在京兆府廨内审,径直到御前,请圣人断个分明的好!”

杜士仪见岑其面孔青白,分明魂飞魄散,心中已是对杜思温佩服得五体投地。到底是做过一任京兆尹,被人尊称为京兆公的人物,这来得悄无声息不说,而且每一句质问都问在关键的点子上,更重要的是也只有杜思温这曾经的京兆尹如此质问,方才会有那样的效果!只看此刻这岑其,难道不是恨不得在地上找一条地缝立时三刻钻进去?他要是此人,索性一头装昏倒算了!

然而,岑其毕竟调回京兆府任官时间并不长,对于杜思温的了解还不够,显然抱着一丝侥幸。他使劲吞了一口唾沫定神,这才勉强说道:“杜公昔日坐镇京兆府廨,威名赫赫,然则杜十九郎并非杜公嫡亲子孙,为人心性杜公未必尽知,还请切勿一味包庇纵容……”

“老夫就是包庇纵容,你待如何!”杜思温顿时勃然大怒,甩开了杜士翰的搀扶,那右手的拐杖重重往地上一顿,竟是发出了金石之音。腰杆挺得笔直的他仿佛一瞬间老态尽失,竟是掷地有声地说道,“我当然知道,万年县试一举拿下头名,京兆府试三场之中,场场都让人无可挑剔的京兆杜陵杜十九郎,不屑于信口开河污蔑别人!他父母双亡,我看着他长大,带着他出入公卿贵第,我若是不了解他,京兆杜氏还有哪位长者敢说尽知?”

岑其被其一句一句顶得连胸口都发闷发痛了,可是,环视四周差役小吏,就只见他们在杜思温这一发威下,人人都把脑袋埋得低低的,仿佛生怕这位朱坡京兆公上来找自己的麻烦,他竟是找不到可以上去顶一顶,将老头儿请出去的人!正当他慌乱之际,门外又传来了一个突兀的声音。

“杜老府君多年不见,还是风采依旧,脾气依旧啊!”

随着这个略有些轻佻的声音跨过门槛进来的中年男子带着两个从者,人约摸四十出头,白净脸上挂着使人如沐春风的笑容,只双颊却有些异样的艳红。然而,这只限于他与杜思温揖让,冲着杜士仪微微颔首之际。当他转过身来打量主位的京兆府司法参军事岑其时,那笑容就犹如冰雪一般消融得干干净净。

而岑其不认得杜思温,却几次远远见过这位长安城中最最有名的权贵之一——不是楚国公姜皎还有谁?

第154章 今夜星光灿烂

杜士仪对姜皎只有一丁点儿印象,这还要托福于此前杜思温提到过,曾经带着自己去公卿贵第赴宴,席间见过这位甚至被天子直呼为姜七的亲密友人。因而,当姜皎托词有要事对岑其说,把这位诚惶诚恐的司法参军事叫到了偏厅的时候,他看到杜思温勾了勾手示意自己过去,立时从善如流地来到这位老叔公身侧,弯下腰低声说道:“多谢老叔公维护之心。”

“你都让十三娘捎信给我了,难道我还看着你被外人欺负?”杜思温此刻可不像刚刚那声若洪钟的矍铄样子,仿佛对待小孩子似的,伸出手去想要摩挲他的脑袋,可很快便发现自己几乎够不到了,顿时长叹了一声,“老了,也只能做些护犊子的事情了。不是只有别人家才知道护短,咱们京兆杜氏数百年传承下来,总不至于只有那些乌眼鸡似的人!杜十九郎,你记住,日后若是你将来到了我这年纪,遇到这种事……”

“自然也要如老叔公这般,为晚辈担当下来!”

见杜士仪想都不想便斩钉截铁说出这么一句话,杜思温顿时哈哈大笑。这时候,杜士仪方才笑道:“所以,路遇危难,我不是立时就想到老叔公了?”

“那是,应试不可耽误,别的事情,我这一大把年纪的替你收拾首尾也就是了。嘿,就是那一把火烧了的土地庙,若不是我派人去严严实实看起来,兴许都要被人拆了!”

及至有差役殷勤地搬了坐具过来,杜思温便毫不客气地把拐杖丢给了杜士翰,继而盘膝坐下,这才似笑非笑地说道:“既然夜审已经开始了,那就不要半途而废,继续才好。多年没到京兆府廨来了,也正好让老夫旁听旁听!想来,楚国公这突然冒着夜禁赶来,总不至于只为了说几句话就回去。”

话音刚落,姜皎的声音便传了过来:“京兆公,背后说人是非,可不是什么好习惯!不过你说对了,今夜我还真的是为了一观这夜审而来的。”

杜士仪闻声看向了姜皎的方向,但目光却只是在那位赫赫有名的楚国公脸上一扫而过,落在了其身后的岑其身上。与此前最初面对自己时的倨傲居高临下不同,也和杜思温现身三两句就噎得狼狈不堪不同,此刻的岑其竟是有几分失魂落魄。显见,姜皎的到来也同时带来了什么不好的消息。而如果他的猜测没有错,怕是在血染朱雀大街的那桩谶语案子里,被狠狠泼了一盆脏水的武惠妃出手了!

“哦?”杜思温显然对姜皎的这个回答很满意,当即笑眯眯地看着岑其问道,“岑参军,接下来就请继续审吧!”

眼见得姜皎也吩咐人搬了坐具,就这么和杜思温一左一右在念珠厅上坐了,岑其只觉得心下又苦又涩,又酸又痛,一时无比羡慕早些天便病了不理事的京兆尹源乾曜。然而,这会儿他连推搪的理由都无法说出口,只能硬着头皮到主位坐下,旋即深深吸了一口气说道:“去把崔氏几人和那些凶嫌押上来!”

不止崔氏那些从者,还得加上牢中凶嫌,此话一出,就连厅上差役也都知道,这大势恐怕是有所不同了。彼此面面相觑了一会儿,立时有人拔腿便去传命,而这喧哗持续了好一会儿,非但没有安静下来的架势,反而仿佛更加吵闹了起来。这时候,本就心气大乱的岑其不禁再次喝道:“让你等去押人,如此大呼小叫,成何体统!”

然而,外头却根本没有人回答他,而那些喧嚣倒是渐渐消停了几分。这时候,方才有一个刚刚去押人的差役快步进门,扫了一眼杜思温和姜皎,这才躬身说道:“岑参军,晋国公兼……”

“兼什么兼,是我王守一来了!听说京兆府廨夜审先前一桩奇案?看来我来得正好!”跨过门槛进来的那年轻人三十出头,身穿素服,身后还跟着一个从者。他居高临下地扫了众人一眼,对杜思温稍稍客气地点了点头,却对姜皎视若不见,径直吩咐道,“搬一具坐榻来,就放在京兆杜公身边!这么大的案子,我也要听听是个什么结果!”

见王守一大喇喇地挨着杜思温坐了,杜士仪尽管脸色肃然,但瞥见岑其那抽搐的嘴角,乐开花的他肚子都快笑痛了,却还不能摆在脸上。而杜士翰就没他这样故作正经了,咧开嘴一笑就用胳膊肘撞了杜士仪一记,这才似笑非笑说道:“今夜这念珠厅中的盛况,真是难得一见啊!”

何止难得一见,简直是泰山压顶!岑其已经只觉得整个人上头犹如压了三座大山似的,半点动弹不得。身在京兆府廨为官,他还不至于不明白堂上这两个翩然而至的人是什么分量。

楚国公姜皎为天子所宠信,虽宋璟进言亦不能动摇,如今已起复为秘书监。而王守一是皇后的嫡亲兄长,封晋国公,尚清阳公主,眼下官拜殿中少监。这一个惠妃党,一个皇后兄,来意不问自知,哪里是因为这一桩小案子,分明是矛头直指另一桩更大的悬案!

自从两日前被杜士仪和赤毕等崔氏从者押入京兆府之后,肖乐几人虽身在牢中,但有人调理外伤,有人传递消息,饮食起居都还有人照料,而且根本没人把他们拉出去审理过,因而,最初的那点担忧畏惧早就丢到爪哇国了。此时此刻当有差役来提他们念珠厅过堂的时候,一个伤了腿的军士还忍不住大大咧咧地说道:“可是查出那几个人胡言乱语?咱们北门禁军的人,岂是别人可以随便动的!”

肖乐却没这么乐观,尤其是眼见得那为首的差役木着脸让人给他们全都上了刑具桎梏时,他更是忍不住心里咯噔一下。趁着出监房之际,他见身侧是一直以来替自己传递消息的那人,当即趁着脚下行动不便,使劲在人脚背上踩了一脚。那差役吃疼不住,果然惨哼了一声,旋即禁不住肖乐那碜人的目光,有些恼火地低声问道:“待会儿小心些,今日在念珠厅旁听审案的,除了岑参军,还有楚国公、晋国公王驸马、已经致仕的朱坡京兆公!”

杜思温亲自过来旁听还能够理解,毕竟是为了给杜士仪撑腰,可是,楚国公姜皎和驸马都尉王守一过来干什么?

“此事送信出去了没有?”

那差役本想说哪里来得及,可是,在肖乐犹如针刺的目光注视下,他想到北门禁军那庞然大物,以及背后那些唐元功臣,顿时咬了咬牙道:“今日傍晚,霍国公王大将军来见过京兆公源翁,可一会儿就走了。至于今晚上这事,我会设法送出去,不过来不来得及去不好说。”

肖乐登时心凉了半截。王毛仲亲自来见源乾曜,却一会儿就走了?莫非不欢而散?糟糕了,今夜恐怕真的是事情不小,姜皎和武惠妃过从甚密,而王守一是皇后的兄长。他那些手下都只当做那天夜里的一番举动是给他报私怨,可只有他自己知道,那是为了王守贞的承诺。就连那使得城门提早关闭,一时城内四处戒严的朱雀大街那疯子溅血的谶语,他也隐隐之中能猜到几分!

等到进了念珠厅,眼见得那种人人紧盯的架势,他只觉得后背寒意凉气越来越重。众目睽睽之下,司法参军事岑其勉强镇定地喝了一口茶润了润干涩不已的嗓子,随即便一本正经地说道:“尔等先将那一夜的情形一五一十如实招来!”

不等下面有人答话,杜思温便淡淡地说道:“刚刚我瞧过,那些记录崔氏这些从者的卷宗倒是细致入微,眼下问得这般笼统算怎么回事?岑参军也不是第一天当这个司法参军事了,这里总共七个人,让他们人人说一遍,便是到明日天明也未必说得完!只挑为首的先问,余下的押下去看着,回头若有可疑处,再叫了他们一个个来问,两相印证,不就知道孰是孰非?”

岑其这么一丁点小心眼也被杜思温一语道破,那青白的面皮一时变得紫涨了。然而,休说杜思温即使致仕也不是他能惹得起的,一左一右同样传看过卷宗的姜皎和王守一亦是面色阴冷地盯着他,他只能让人将其他人暂时押下,硬着头皮拿过那赤毕等人两日两夜间录过的卷宗,逐条开始查问肖乐。

他原本还指望着肖乐既然和外头通过消息,那么应该会做好准备,可谁知道他问过肖乐缘何夜晚出城,缘何到那破庙附近,究竟是谁烧了那座破庙之时,听肖乐一口咬定是杜士仪的那些从者烧的,杜思温突然又冷不丁插口问了一句话:“那废弃的土地庙,我让人去瞧过,火油痕迹极其明显。你既说是杜十九郎使人烧的,崔氏五个从者都在这里,是谁人携带的火油,又是谁点的火?”

他说着便头也不回地对身后杜文翰说道:“十三郎,你带一个差役出去看着那几个凶嫌,以防有人给他们传递消息。将这同样的问题再问那六个人,然后一个个让他们进来认一认,看看他们指认的可一致!”

姜还是老的辣!

瞧见岑其强自镇定,而肖乐已是一瞬间面如死灰,当杜文翰依言领命随手指了个差役拎着人大步走出去的时候,杜士仪登时心头大振。而杜思温见赤毕几人泰然自若地罗列肖乐跟前,而肖乐在挣扎再三之后,突然辩称当夜光线不好看不分明的时候,他突然笑了起来。

“虽不及今夜十五星光灿烂,明月当空,可十二那一夜的月亮我记得也不错,那时候我正在朱坡山第邀友人饮酒,记得清楚。更何况,趁着点火时的火光,若连脸都看不清楚,你又凭什么指认是杜十九郎的从者点火烧庙?信口雌黄,居心叵测!”

第155章 你方唱罢我登场

岑其的拖延让姜皎和王守一都很不耐烦,两人身份尊贵,谁也不是为了这么一桩小案子来的!

因而,杜思温突然插口,然后抓住一处穷追猛打,一时揪出了狐狸尾巴,两人非但不觉得突兀,反而都觉得这才该是正理。生性咄咄逼人的王守一更是看着冷汗涔涔的岑其,声音冷峻地说道:“如此容易的关节都不知道,还当什么司法参军事!”

而姜皎则是看也不看岑其,直接冲杜思温笑着拱了拱手道:“朱坡京兆公,心如明镜台,果然名不虚传!”

“楚国公晋国公言重了,我一介老朽而已,只是护个犊子,这才勉为其难动动脑子而已。岑参军只不过是脑袋一时僵了,这会儿应该想明白了吧?”

尽管杜思温这语带讥诮的话让岑其又难堪又羞辱,可事到如今,那些好处也罢,承诺也罢,再去周顾只会把自己的前途甚至性命都一块葬送掉。因而,他只能深深吸了一口气,立时就着杜思温刚刚打开的突破口穷追猛打。果然,肖乐等人固然串通商量过某些环节,可和杜士仪等人本就占着当夜一个理字,只要商量那些在伏击时受伤的细节就行了,而另一拨人要做的却是颠倒黑白,众多庞大的细节哪里这么容易弥补?须臾之间,众多供词错漏百出惨不忍睹,就连姜皎和王守一都哧笑了起来。

终于,发了狠的岑其深深吸了一口气,拿起一纸来疾书数字,命人掣去呈给源乾曜,不消一会儿,等那差役拿了回文来,他立时厉声喝道:“源翁已经看过我这立案,业已签押同判,来人,把这些满嘴胡言乱语的凶嫌拖下去,给我拷讯,先讯杖六十!”

话音刚落,王守一便阴恻恻地添了一句:“今日朱坡杜公在此,若是要在拷讯上玩什么花样,那行刑之人便等着反坐吧!王奇,你去外头看着,不要让人从中弄鬼!这是大案子,不是那些小案子,也不必非得按照拷讯三度,讯杖二百的规矩,先把事情问出来要紧!”

王守一如此说,姜皎也就淡淡地对身后从者同样如此吩咐了一句。等到那两人出去监看,须臾之间,便只听外头传来了此起彼伏的杖杖着肉声。

此刻身在屋子里,外头那杖杖着肉的声音一时听不清打的是臀是腿是背,然而,那些寂静夜色中清清楚楚传来的声音,已经由最初的只有杖肉声,渐渐混杂进了呻吟、惨哼和痛呼,渐渐又有一二吃刑不住的发出了惨嚎,他听在耳中,却心硬如铁毫不动摇。

若非他素来警惕,而赤毕又是谨慎仔细的人,再加上事后筹划不惜自伤,此刻兴许连命都没了,哪还有工夫同情这帮不把人命当一回事的凶徒?

“我说,我都说,别再打了!”

“齐四,羽林卫的脸都给你丢尽了!”

“就这么点苦你都熬不住,你这个蠢汉!”

“闭嘴,我只是鬼迷心窍拿了那两贯钱给肖头儿办事,凭什么出了纰漏还要一块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