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凉的夜色中,这么一个突然传来的声音划破天际,一时让所有人都是心肝一颤。尤其是等了好一阵子满心焦躁的默古,已经开始用不耐烦的凶狠目光去扫罗盈。可是,这一声狼嚎一下子打消了他心中的怀疑。而当其余应和的狼嚎亦是在遥远的地方阵阵回响的时候,他更是露出了又惊又喜的神情。丝毫没有注意到岳五娘已经策马悄悄退开了四五步远,手中已是倏然间扣上了两枚石子。

嗷呜——

当这又一声仿佛越来越近的狼嚎骤然响起的时候,就只听猛然一声剧烈的马嘶,默古身下坐骑突然暴跳如雷,前蹄猛然高高撩起,竟是仅靠后蹄直立了起来。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原本只松松挽着缰绳的默古一个措手不及,就被那发疯似的马猛然甩下了马背。而其他人正要纵马去救人,可哪曾想到狼嚎又起,而在这鬼哭一般的声音中,他们座下的马竟是无一例外发起疯来,别说他们根本就驾驭不住,那乱跳乱蹦的马甚至无视摔下马去的默古,竟是就这么尥蹶子蹬踏而去。一时间,场中一片乱象,惊呼声惨叫声马嘶声不绝于耳,罗盈本能往身旁一捞,待想起自己的齐眉棍根本没带来,立时好一阵惋惜。

别人正在一团慌乱之际,岳五娘亦是早已装作同样狼狈的样子坠了马,杜士仪的字条上只是让自己借助狼嚎之际袭马造成慌乱,因而她几乎是立刻就在这人仰马翻的情形中惊慌失措地叫道:“神狼发怒了,神狼发怒了!”

耳畔狼嚎不绝,马匹躁动不绝,再加上岳五娘这声音,无论是否相信狼神的人,此时此刻都已经慌了神,甚至连去救助默古都顾不上了。偏生此时此刻,原本派出去各处搜寻神狼的兵马都没有回来,作为首领的默古一时无法发号施令,而今日同样跟出来的纳古尔看着月光下越发美艳绝伦的岳五娘,突然生出了一个自己都有些无法置信的疯狂念头。在这个念头的促使下,勉强控制住马匹的他渐渐眯起了眼睛,一点一点往地上的默古靠了过去,突然暴起右手拔刀,竟是凌空朝默古劈了下去。

这么个饭桶草包都能够弑杀失突干谋求自立,他有什么不可以?

纳古尔这突如其来的动手让所有人都惊呆了,就连岳五娘和罗盈也完全不曾料到如此突如其来的结果。当瞧见完全没提防这一招的默古被那当头一刀劈翻在地时,岳五娘放才仿佛如梦初醒一般大声惊呼,而罗盈则是想当然跟着大声嚷嚷道:“杀人啦,杀人啦!”

尽管小和尚的汉话别人听不懂,可当岳五娘也叫嚷了起来,本待杀了默古之后以此震慑立威的纳古尔在这声音中,立刻成了众矢之的。瞧见默古躺在血泊之中死活不知,四周那些心腹亲卫原本人人呆若木鸡,可这会儿全都回过神来。即便听不懂罗盈的话,可那情形自然有人看得懂,随着第一个人奋力朝纳古尔杀了过去,其余的亦是大叫一声上前围杀。而纳古尔在狼狈了片刻之后,立时大声呼喝自己人助阵。一时间,场面何止比刚刚乱一倍。

岳五娘和罗盈哪会留在这样乱腾腾的地方,全都装作狼狈不堪的样子逃出去了好一段距离。当远远瞧见那边厢有刚刚去搜寻神狼的人回来时,岳五娘少不得大声叫嚷,等那一行二三十人到了近前,她便指着身后那一团混战的地方大声说道:“纳古尔杀了大王!”

这怎么可能?

领队的骑兵虽则满脸不可思议,可见那边杀成一团,他几乎不假思索地带着麾下人马冲上了前。然而,这新的生力军的加入却并没有让战团立时分出胜负,而是在里头各式各样的嚷嚷声中,让那一片混战来得更乱。在这种情势下,罗盈忍不住轻轻舒了一口气,这才低声对岳五娘说道:“岳娘子,之前你在林子里也太冲动了,怎能做那么冒险的事!”

“傻瓜,不冒险,那会儿你们就被人一锅端了!”岳五娘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幸灾乐祸的笑容,见小和尚满脸担忧,她不禁伸手在那光溜溜的脑袋上又摩挲了两下,“别担心了,我又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看,那边又有人来了!”

罗盈见岳五娘收回了手,竟是有些失望,嘴里却开口问道:“还要上前提醒他们吗?”

“不用,眼下混战的人多,一时半会不会有一方死干净了,不用提醒就会有人叫他们帮忙!”

正如岳五娘所料,随着四下搜寻神狼的人马一拨拨地回来,那一番混战竟是越来越乱。纳古尔仿佛颇有威信,一时间有不少人倒戈投向了他,而被人抢出来的默古竟奇迹般地还没死,一时忠于他的人马自是仍然一心复仇。这你来我往打地不亦乐乎,看得罗盈叹为观止,突然忍不住又问道:“岳娘子,我实在不明白,刚刚他们为什么窝里斗?”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默古杀了族长的弟弟失突干夺位,可下面的人何尝又不觊觎他的位子?那个纳古尔……”想起人在路上对自己那垂涎欲滴的目光,倘若不是她那娴熟的突厥语,以及自陈阿史那氏,兴许根本见不到默古就被人私藏了下来,岳五娘不禁露出了讥嘲的冷笑,“正应了杜郎君当初对师傅说的一句话,冲冠一怒为红颜……只可惜,他们不配!走吧,杜郎君让我们拖延的时间显然是足够了,我们找地方躲躲,别被人误伤了!”

这一场厮杀几乎一直持续到了天明,当天明时分,浑身浴血的纳古尔终于趾高气昂地挑着默古的头颅和一众麾下庆祝自己的胜利,可当他四下里搜寻那个让自己一怒杀人的倩影时,却突然发现人完全不见了踪影,同时失踪的还有小和尚。面对这种匪夷所思的情景,他不禁恼羞成怒。可是,看看自己剩下那剩下的百十个人,他知道眼下再分兵搜寻只会遭殃,一时间只能压下心头那失望,厉声喝令回营。

然而,当他挑着默古的头颅一阵疾驰来到了同罗部的营地,高声叫唤自己留在营中的亲信,想以此慑服上下时,得到的回答却是一阵让他难以置信的箭雨。尽管他挥刀挡格总算是全身而退,可周遭的部下却有好些中箭。更让他几乎吐血的是,营中竟传来了一个极其响亮的声音。

“默古果然死了,杀了这些叛贼!”

这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

纳古尔只觉得不可思议到了极点,尤其是当一个人被众人簇拥而出,竟是老族长毘伽末啜的长子昆那尔的时候,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就只一个晚上的功夫,局势怎么可能陡然之间反转成了这个样子?

距离同罗部聚居的营地足足数百步开外的一座小丘上,杜士仪和王翰对视一眼,后者忍不住惊叹道:“不过是让人去嚷嚷一声默古遇刺,居然有此奇效!”

“只是死马当做活马医,先试一试,就算真的不成,只要能趁乱让岳娘子脱身,也算没白折腾这一场。”杜士仪很不负责任地耸了耸肩,心头一片轻松,“只要看看这边是什么结果,我们就可以决定是回蔚州治所安边县,还是继续张使君本来交待我们的事情了。”

第214章 以德服人

默古为了那神狼带着最可靠的亲信前往桑干河边,而当寂静的夜色中,那一声默古大王遇刺的狂呼划破长空时,就注定了同罗部的这个夜晚绝不平静。

作为铁勒降户,同罗部享受到的待遇和铁勒其余诸部一样,大唐对于他们的待遇颇为优厚,拨毡帐、划分放牧地、秋冬补贴一部分粮草,就连横野军成立之后,这最最靠近桑干河的一块地方,也完全划拉给了他们,为此自恃杀了默啜可汗的拔曳固部最初对此还有些非议。所以,族中上下并不愿意轻易复归突厥牙帐,而且是在好处还没得到的情况下。可默古这突然翻脸悍然杀了失突干,自称大王,而族长毘伽末啜人不在,族长之子昆那尔突然失踪不见,畏惧他杀戮手段的一众人等全都根本来不及反应,只能任凭他大肆庆祝作威作福。

就连来不及逃亡悄悄藏了起来的昆那尔,也不敢轻举妄动,只打算趁机让人去唐廷求救,抑或是找找还有什么机会。

可这样的机会,就在顷刻之间降临了下来!

尽管几个父亲和叔父身边的心腹曾经劝说他小心有诈,可昆那尔怎么都不觉得默古有那种报说遇刺引诱自己出来的城府,当机立断站了出来。凭着父亲和叔父从前的声望,以及那遇刺消息引来的混乱,他通过一夜激战,险之又险地控制住了营中局势。而最最让他感觉庆幸的是,纳古尔竟然真的挑了默古的脑袋回来,给了他一个更好的收拢人心的借口。当他让心腹带人出营一阵冲杀,抢下了默古死不瞑目的首级,最终只跑了一个纳古尔和零星数人的时候,尽管前一天夜里那惨烈的杀戮仍旧在营地的四周留下了各种痕迹,但他的心头却终于轻松了起来。

真是老天有眼!

同罗部内附大唐的这一支当年在部族中实力只是中上,然而,余者不是降了没入突厥,就是干脆死得干干净净,因而,无论是毘伽末啜还是昆那尔,都已经将自己视作是铁勒同罗部正统。命人将默古的头颅高高悬挂于旗杆之上,继而收族中死难遗体,并传令下去悬赏追击纳古尔等人之后,昆那尔便不得不面对一个更重要的问题。

父亲之前受命去中受降城见王晙,可王晙那里才杀了仆固部众多降户,父亲能否平安回来?默古此前那些叛逆的举动是否会引来唐朝官府的误解,大唐兵马会不会趁着他眼下立足未稳之际发兵攻打?

“王子,王子!”一个身上那血迹斑斑的衣服都来不及换下的中年汉子大步冲了进来,连气都来不及喘便满脸激动地说道,“并州张使君派特使来了!”

“这么快?”昆那尔正要高兴,可这高兴劲还没过去,他就生出了深深的警惕,“来了多少人?”

“不到二十人!”

这个数字无疑极其令人安心。昆那尔松了一口大气,一个请字出口,他想到未有音讯的父亲,突然又改变主意站起身来:“非常时刻,我去迎一迎!”

尽管才刚经历过一场内乱,但同罗部并未伤及根本,夜间远远张望时还觉察不到,可当此时此刻骑马站在营前,望着那绵延两千余帐的时候,第一次看见这种景象的杜士仪想象着每一帐中能有多少人,不禁瞥了王翰一眼。而旁边的王翰面上气定神闲,口中却低声说道:“杜十九郎,没想到我之前说带你到胡人聚居之地瞧一瞧,这么快就实现了!只希望他们真的是收拾好了残局,别突然跑出来两排刀斧手就好!”

话虽如此说,王翰却不过是开个玩笑。因而,当他瞧见两列骑兵突然从里头呼啸出来时,不禁心中悚然。好在这几十人须臾便散开来隐隐将他们围在当中,紧跟着就只见一个浑身素裹的年轻男子在十几个亲卫的簇拥下策马出来,人未曾到便大声叫道:“可是并州张使君的特使?”

口中如此叫嚷,当昆那尔策马小跑到了杜士仪和王翰跟前时,见两人全都分外年轻,他不禁挑了挑眉。他对于大唐的了解是年纪越大的官阶越高,而年纪越轻的则多半官阶低微,此时心中原本的高兴被来使的年纪冲淡了好些,就连口气也不禁变得有几分傲慢,最初那微微有些生硬的汉语也变成了突厥语:“你们两个便是并州张使君的使节?”

王翰把前头那一句话听得清清楚楚,又将昆那尔那前恭后倨的表情收入眼底,一时也生出了恼意来。要不是他们想了办法调虎离山,让昆那尔有翻盘的机会,这家伙这会儿还能有功夫摆这臭架子?

他几乎想都不想便用汉语答道:“我们并非张使君特使。京兆杜十九郎奉旨观风北地,路过并州时,张使君得知蔚州同罗部仿佛有些纷乱,便请了杜十九郎过来看看!我因是并州人,正好为杜十九郎向导!”

自从降唐之后,昆那尔请过唐人教自己说汉话,如今早就能够听说对答,王翰这话他一字不漏都听在耳中,一时吃惊不小。观风是什么意思他还不甚了了,可奉旨二字是什么意思,他却还是明白的。心下疑惑的他也就不再用突厥语试探,而是干脆直截了当地提出了疑问:“这么说,这位贵官是从长安来的?如果我没看错,你今年应该不满二十吧?大唐不是对年纪越大的人才分派重任吗,难道你比并州张使君,朔方王大帅的官更大不成?”

“比张使君和王大帅官高,那当然不可能。”杜士仪固然听不懂昆那尔之前第一句对王翰说的突厥语是什么意思,但王翰的回答已经让他摸清楚了对方的态度。此刻面对这番反问,他便笑着说道,“只不过,所谓年纪越大的人方才分派重任,这话却不准确。只要有能力,我朝有十岁便获封文散官从五品下的。而若是无能,五六十岁而不得一官的,不计其数。”

“这么说,你是能做主的人?”昆那尔见杜士仪神情自若,心中原本的轻视不禁收起了几分,“那之前仆固都督勺磨以及其部属八百余人被朔方王大帅突然诱而坑杀,现在四处传言,说大唐再不相信我们这些降部,想要把我们赶尽杀绝,你能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

“那是因为仆固都督勺磨勾结突厥,想要引突厥兵马袭扰朔方,所以方才招来杀身之祸,这是他们自己找死!”见昆那尔的汉话说得还生硬,赶尽杀绝四个字还是仔细考虑了一下才说全的,杜士仪索性用浅显的语言说道,“大唐对于那些愿意忠心臣服的人,一贯不吝惜信赖和赏赐。当年铁勒契苾部的契苾何力王子,在朝中的官阶和恩赏,远胜于普通唐人;而当初的突厥阿史那社尔王子,也同样一直受到太宗陛下最高的恩宠,这就是最好的证明。”

昆那尔即便再不像唐人那样通晓历史,但契苾何力和阿史那社尔的名字实在是太熟悉了,他不禁露出了踌躇的表情。而紧跟着,杜士仪又开口说道:“我大唐对于前来投奔的客人一直待之以礼,眼下同罗部的待客之道,难道就是把远道而来的客人堵在门口,就在马上互相交谈吗?”

被这话噎得微微一愣,昆那尔再一看杜士仪那少之又少的从人,终于点点头大声吩咐道:“来人,烤全羊,搬出最好的酒,招待来自长安的贵客!”

王翰唱前半截,杜士仪应付后半截,见昆那尔的态度有所和缓,两人不禁相视而笑。然而,说是让人去准备酒宴招待贵客,昆那尔却先把人带到了自己的大帐之内,可还不等他开口,王翰便单刀直入地问道:“王子,我们到达之前,曾经听说贵部有人图谋反叛,投奔突厥牙帐,可有此事?”

“没错,但叛贼已经死了,那脑袋就悬挂在你们来时经过的那旗杆上。”昆那尔的面色微微有些阴沉,但随即便冷冷说道,“可是,如果不是朔方王大帅硬是把我父亲召去,叛贼也不会找到机会!而且,如果不是朔方王大帅杀了仆固都督勺磨的事情传来,更不会引起同罗部人心浮动!我可以相信,你是大唐天子派来巡视北方的特使,但如果我的父亲不能平安回来,那么,我只能用你们的脑袋祭旗!”

“原来,王子在乎的只是眼前,不是同罗部和自己!”杜士仪已经摸透了昆那尔直来直去的性子,又是一句犀利的话直刺了过去。见其面色骤然大变,他方才不慌不忙地说道,“自从太宗陛下重用阿史那社尔和契苾何力两位王子之后,朝中一直有出身各族的将领效力,但时至今日,朝中已经没有真正出类拔萃的铁勒名将。王子看重的,如果只是如今蔚州这么两千余帐的兵马,这数百里由朝廷拨下的牧地,那么,就当我什么都没有说过!要知道,当年的契苾何力王子,不但娶县主,更重要的是功绩赫赫足以让后人铭记在心,如今的铁勒九姓,有谁能匹敌这样的前人?”

昆那尔被杜士仪说得撩动起了心中一团难以名状的火。别说那些荣耀,他懂事的时候,根本就只记得拼命从突厥的铁蹄下逃脱,何曾见过那些富贵荣华?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才恶狠狠地问道:“你少说这些没用的,你先说究竟如何保证我的父亲能够平安回来?”

“要想让你的父亲平安回来,王子所需要做的事情很简单。把曾经打算投奔突厥牙帐的默古以及党羽的首级快马加鞭送给中受降城朔方大使王大帅,让人加以说明,王大帅总不至于连这样的心意都感受不到。”

见昆那尔恍然大悟,眉头立时舒展了开来,杜士仪暗想那素未谋面的朔方大使王晙倘若会放着蔚州这数万同罗部族人不顾,随随便便杀了人家首领,也不可能独当一面深得圣眷。等到昆那尔立时唤来部属,当着他和王翰的面便立时分派安排,又把人屏退了下去,他方才含笑说道:“至于王子当机立断斩杀叛贼表明决意,足可见武勇胆略尽皆上乘,我自当拜书张使君,再上表朝中,替你扬名。”

“贵官真是爽快人!”昆那尔起初的倨傲和刚刚的凶狠全都消失殆尽。他几乎是不假思索地站起身来,上前亲热地抓着杜士仪的手说道,“那便有劳贵官了!这几日敬请留在我同罗部做客,让我尽地主之谊好好款待!”

杜士仪虽说得好听,可这当口,一切还得看真正的事态发展是否如他所言!先扣住人再说!

第215章 尘埃落定

既来之,则安之,尽管说是做客,实为软禁,杜士仪既然豁出去把顾虑都抛开了,先后派了三名卫士把一封信送给张说,一封奏表送给长安,一封信送给如今赋闲的宋璟,接下来也就该吃就吃,该睡就睡,而昆那尔每日连连开宴请他出席,他也大大方方地露面。那些同罗部族酋的轮番敬酒,他虽酒量不出众,可旁边的王翰却是号称尝尽天下美酒的酒中豪客,来者不拒一饮而尽,醉态上来时,这一位就二话不说抢了同罗部底下那些表演歌舞的男男女女的生意,且歌且舞,豪迈不羁,让昆那尔叹为观止。

一来二去,两边混熟了,杜士仪少不得打听起了铁勒九姓的那些陈年往事。因叔父失突干几乎是间接死在了突厥人手中,父亲亦遭了池鱼之殃,昆那尔对突厥可谓是恨之入骨,说到铁勒九姓昔日被突厥压榨,其后联合唐军围杀默啜可汗的情景,自然咬牙切齿,到最后便拍案而起道:“这么多年,突厥简直是把我铁勒九姓当成了猪狗一般使唤!在其牙帐之下听令的时候,不但要每年进贡牲畜,还要自备马匹替他们打仗,可打了胜仗分战利品的时候,却从来都是最少的。而一旦我们受不了欺压反叛,他们则是赶尽杀绝,当初就在默啜之子同俄特勤死的那一年,左贤王阙特勤率兵打了铁勒整整五次!”

尽管没有这些大战,同罗部不会分裂,如今迁居大唐蔚州的同罗部这一支也不会是父亲毘伽末啜做主,但昆那尔还是气咻咻地说道:“想当初我同罗部鼎盛之时,上下凡上万帐,男女老少超过五万人,如今却只剩下了这里的数千帐!可那个阿布思,他居然不顾突厥杀了我们这么多族人,居然还投效帐下供他们驱使,简直是……”

他一下子找不出什么合适的言辞,正卡在那儿的时候,王翰便若有所思地问道:“此前默古作乱,会不会便是这个阿布思从中穿针引线?”

“一定是他!”昆那尔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旋即恶狠狠地说道,“这个同罗部的叛徒!”

当昆那尔用一连串骂人的突厥话结束了这一日的对谈气咻咻地出了门去,杜士仪顿时长长舒了一口气,随即若有所思地磨墨,把昆那尔所透露的事一一详细记录了下来。而王翰一连被闷在了这营地中十几日,心下不禁有些焦躁,再想想岳五娘和罗盈都还不知下落,他忍不住开口问道:“杜十九,岳娘子和那小和尚都音讯全无,你就不担心?”

“担心,不过岳娘子为人机敏,小和尚什么事都会听她的,照理应该能全身而退。”话虽如此说,杜士仪的口气却没法确定,紧跟着方才回头苦笑道,“不过如今咱们也还没脱困,王六你还不如让诸天神佛保佑,并州张使君和朔方王大帅念在咱们身陷敌营,别又做出什么刺激人的事情来。”

两人共患难了一场,如今已经极其熟络,故而称呼上头都随便了许多。王翰听到杜士仪这话,想想便不禁有些发愁:“张使君也就罢了,轻易不动干戈,得信之后一定会善加安抚同罗部。可朔方王大帅就说不准了,那一位……打仗是一把好手,就是手段激烈了些。”

事到如今,能做的已经都做了,两人都是不喜欢愁眉苦脸的,虽然不能踏出同罗部营地,但每日里还能像没事人似的四处闲逛。王翰嗜酒之名早已传遍了整个同罗部上下,白天四处找他拼酒的倒是不少,至于杜士仪,他除却打听铁勒九姓如今的情形,也趁此机会去访了同罗部不少擅长各种乐器的长者,记下了众多谱子,又紧赶着请王翰教他突厥语。一晃又是数日,这天一大早,他还睡得迷迷糊糊的,就只听帐篷外头一阵大呼小叫。他没好气地睁开眼睛,支撑着手肘稍稍抬起了些身子,他就只见一个人影飞一般地冲了进来,却是一个留在同罗部陪着他和王翰的卫士。

“杜郎君,同罗部都督毘伽末啜从中受降城回来了!”

“哦,终于回来了!”杜士仪直接躺倒了下去,长舒了一口气道,“这下子我们能好好睡个安稳觉了!”

同样被惊醒的王翰亦是对那卫士笑道:“好了,这下不用担心那许多,你们也好好睡一觉,这几天辛苦你们熬得眼睛通红了!”

身在敌营压力非同小可,几个卫士这些日子轮番值夜,早已是身心俱疲,此刻来报信的这卫士听到这话,一愣之下便是如释重负。见王翰指了指那一条空着的牛皮席子,他犹豫片刻便坐下躺倒,顷刻之间便睡着了。尽管接下来外头越发喧闹,但这帐子里的鼾声却是一阵高似一阵,直到昆那尔带着父亲毘伽末啜闯进来时,所见便是帐中一片高卧的情形。

毘伽末啜一把拦住了要去叫醒人的昆那尔,若有所思地转身出了帐子,等到儿子跟了出来,他才开口说道:“把这些天他们对你说过的话,一句不漏都说给我听。”

这一句不漏虽说是要求,可昆那尔就是记性再好,也只能说个大概。只是,对于杜士仪的某些话,他印象实在太深,尤其是杜士仪派出过三个信使的事,他丝毫没有遗漏。毘伽末啜最后又询问了默古作乱的各种细节,甚至那个离奇的阿史那莫儿公主,等到昆那尔把这些一一说完,已经过去了一个时辰。

“阿大,那个自称特使的杜十九郎实在太年轻了,他的话不能完全相信。”

“你知道朔方大使王晙为何会这么快放了我回来?”毘伽末啜却仿佛没有听见儿子的话,而是径直反问了一句。见昆那尔纳闷地摇了摇头,他便说道,“是因为你派的那些将默古等人脑袋送去的部属,对王晙禀报说,并州张说派的使节已经到了同罗部,是京兆杜十九郎。而王晙在听到这个消息之后,没有耽误太久就把我放了回来。那些唐军护送我回来的时候,我曾经探问过,有人告诉我,这杜十九郎是大唐今年的状元,曾经受到过当今大唐皇帝陛下的称赞和嘉奖,所以他虽然年轻,却不能小看。而且,他的有些话并不是没有道理。这样,吩咐今夜设宴,我要亲自款待这位特使!”

杜士仪这真正放下所有忧心的一觉,一直睡到了这一天傍晚,肚子受不得提出抗议的时候。睁开眼睛听着外头那些欢呼雀跃的声音,以及隐隐传来的各种乐器声响,他意识到这一关应当算是过去了,忍不住再次长长舒了一口气。帐篷中已经备好了新鲜的清水,他三两下洗过脸整理了一下仪容,又换了一身衣裳,见王翰和那另一个卫士睡得正熟,也没有去吵醒他们,自己挑起门帘弯腰出了帐篷。

“杜郎君!”

见几个铁勒小孩子笑着在路上追打,杜士仪正发愣,等听到这个声音,他抬头看去,就只见昆那尔带着一个年约四十许的中年男子朝自己走了过来。知道这多半就是同罗都督毘伽末啜,他少不得迎了上前。

“杜郎君这一觉好睡!今夜族中上下为我回来大开庆祝之宴,我能够回来,全因为杜郎君对昆那尔的建议,所以,还请杜郎君坐上宾之席!”

“哪里哪里,同罗部上下既然忠心臣服于陛下,又铲除了奸人,都督平安归来,那是必然的事。”

和毘伽末啜谦逊几句之后,杜士仪想起同罗部那喝酒如喝水一般的态势,他当即借口要去知会同伴,回到帐篷中把王翰死活拖了起来,又叫醒那卫士,让其去通知其他人一块好好吃喝一顿。等到叫了王翰一同来到同罗部中那顶最大的帐篷前,他就只见四处篝火处处,牛羊飘香,各处席上已经有了三三两两的人入座,而火堆旁边,竟有三四铁勒女子跳起了舞。

“杜郎君,王郎君,快上座!”

这几天赴宴不计其数,杜士仪当即笑着和王翰一块到了主位左手第一席坐下了。尽管主人毘伽末啜尚未到来,可还是有人给他和王翰斟满了酒。见王翰满不在乎一饮而尽,他正要不动声色把自己杯中美酒往他那儿一倒了事,就只见毘伽末啜已经和昆那尔一前一后走了出来。随着下头众人的阵阵欢呼,他敏锐地意识到,这些天从昆那尔那儿套来的话货真价实。

毘伽末啜在同罗部这内附的一支中,确实威望极高,否则默古留在营中的势力也不至于这么轻易就被连根拔起!

来到主位的毘伽末啜高高举了举双手,随着那些欢呼呐喊渐渐停止了下来,四周除了篝火燃烧的哔哔啵啵声,再没有其他声响,他方才高声说道:“仆固都督勺磨被朔方王大帅诛杀,这是他勾结突厥,自找死路,和同罗部无关!因为突厥人的围杀,我们同罗部死了多少兄弟姊妹,死了多少辛苦放牧的牲畜,这才得以从独洛河边迁徙到了这里,怎么还会和凶暴的突厥有什么勾结?我们的兄弟姊妹,我们的牛羊牧场,已经都被突厥人占去了,我们和他们的仇恨,就是用一整条独洛河水来清洗,也洗不干净!”

同罗部大开宴席的这天傍晚,一行风尘仆仆的人却是抵达了营地之外。当内中那一阵阵呐喊呼喝传来的时候,腿伤还没好的钱林顿时紧张了起来,策马靠近张说便低声说道:“使君,会不会情形有变?”

“王晙若是没有把握,不会轻易把毘伽末啜放回来,更何况,杜十九郎的信上已经说的很清楚了。眼下拔曳固部都安稳了,同罗部难道独个闹腾?”张说斜睨了面色讪讪的钱林一眼,一马当先上前了两步,对着那些围上前来的同罗部骑兵沉声说道,“并州长史兼天平军节度大使张说,前来见同罗毘伽末啜都督!”

第216章 还君琉璃,念君平安

张说不在,并州城内仍是一片肃然。天兵军副使李宪在得知张说亲自前往拔曳固部安抚的时候已经晚了,只能飞马急告其道是虏情多变,请其速归,谁知道却引来张说措辞强硬而又自信的回书。这还不算,等他得知张说竟派了今岁新科状元杜士仪前往蔚州的同罗部安抚,这下巴险些就没能合上。

那样初出茅庐尚未经历过世事的毛头小子担此大任,张说是不是疯了?尽管那是尚未释褐授官的少年郎,可出自京兆杜氏,又见过天子,可不是寻常小官!没奈何之下,他只能先力保太原民心不乱,即便如此就已经忙得不可开交。

就连元夫人和张说多年夫妻,深信其才智胆略,当得知同罗部似生内乱,而张说也在拔曳固部迟迟未归的时候,心中也不禁满是心焦。张说自当年拜相之后连连贬谪,她在家照管儿女,等张说起复幽州都督,夫妻这才重聚。一想到丈夫好不容易才到了如今的地步,却兴许会被此事连累,她就茶饭不思,王容好容易把人劝解得好些了,可当元夫人听得张说安抚了拔曳固部,又马不停蹄前往同罗部,不禁再次急得嘴边都撩出了一溜水泡。

午后未时,当王容轻手轻脚地从元夫人寝堂中出来,心中正想着杜士仪和张说这先后的同罗部之行,一个婢女突然脚下匆匆地进了屋子:“娘子,外间有一位岳娘子,说是奉长安主人翁之命来见。可我亲自去见她时,她又说,她是从杜郎君身边来的。”

“嗯?”王容不禁吃惊不小,迟疑片刻方才若有所思地说道,“那就请她进来吧。”

尽管心下狐疑,但当那个美艳不可方物的女子随着婢女到了自己眼前时,王容顿时眼睛一亮认出了人来,当即笑道:“可是公孙大家之徒岳娘子?”

“没想到王娘子竟然认得我。”

“五年前我到洛阳时,曾经有幸得见公孙大家剑器浑脱,那时候便见过岳娘子一面。虽则如今一晃多年过去,但岳娘子的精气神却和当年一样。”王容笑着请岳五娘坐,又吩咐婢女去送酪浆来,这才笑着问道,“岳娘子刚刚说是从杜郎君身边来,不知这是怎么一回事?”

“当初王娘子托婢女送给杜郎君好东西的时候,我就在杜郎君身边,你说是怎么一回事?”岳五娘笑得犹如狡黠的小狐狸,见王容大讶之后,俏脸浮现出了微微的红晕,继而又是一脸没事人的样子,她方才扑哧笑道,“只不过,这次你送的琉璃坠派上了老大的用场,可终究是可惜得很,东西虽说被我找了回来,你也未必会再要了。”

饶是王容素来心思细腻慧敏,此时也不禁生出了十分好奇来。好在岳五娘并不卖关子,当即把此番前往同罗部的事情原委一一道来,讲到被人堵在林中的惊险处,别说王容身侧此前去送东西的那个婢女已经是呼吸摒止,就连她自己都听得心怦然直跳,直到岳五娘满不在乎地说到自己出林向那些铁勒人呼救时,她终于忍不住惊呼出声道:“岳娘子你好大的胆子!”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岳五娘眉头一挑,又仿佛在说别人的事情似的,提到了自己假扮突厥王女阿史那莫儿,继而则是罗盈潜入同罗部营地,用那黑狼琉璃坠骗得默古前往桑干河边,又以石子惊马,默古一伙人竟是起了内讧等等……当她戛然而止的时候,见王容仿佛有些惊讶,她便笑吟吟地说道:“杜郎君让小和尚带的话,是让我做成此事就先回并州,别在铁勒人面前再露面,所以我就只好听他的,却是不知道他在同罗部安危如何。对了,王娘子知道就行了,旁人处可千万别再去传言,毕竟我可不想被突厥人揪出是冒牌的王女。”

“原来如此,我明白了。”

王容长长吁了一口气,心里却不知道是失望还是惦记。当岳五娘将那一枚琉璃坠递到眼前时,她才猛然回过神来,一下子明白了对方刚刚所言自己未必会要是什么意思。她微微蹙了蹙眉,随即便若有所思地说道:“岳娘子的意思是说,这琉璃坠是从死了的默古身边捡回来的?”

“没错,那个纳古尔要的只是默古的脑袋,割了头去就没理会其他,毕竟,不是人人都那么笃信神狼。不过,我倒是好奇得很,王娘子送杜郎君这一枚琉璃坠,莫非是未卜先知?这坠上黑狼的眼睛竟仿佛能随光流转,宛若真狼一般,就算王家几乎垄断了两京琉璃买卖,此物应该也很难得吧?”

从前只是远远看到过岳五娘从公孙大娘舞剑,今日第一次打交道,见其每一字每一句都问在点子上,王容不禁大为叹服。对方所问也不是什么难以回答的事,她便坦然说道:“我此次受阿爷之命到并州来,并不是仅仅为了重修并州飞龙阁。虽说那些铁勒人是因为被突厥打得溃散之后逃到大唐来的,但难免还是喜欢这些新奇的东西,所以我本打算让人去看一看,这琉璃坊新制的坠子,他们是不是也有意。须知铁勒和突厥一样,也有不少贵人把神狼奉为图腾,拔曳固和同罗两部最为突出。只不过,既然杜郎君将其用作奇兵派了大用场,我想就不用再费这个神了。”

尽管早就听说过长安王元宝得神佛眷顾,故而方才用犀利的手段不数年便挣下了旁人一辈子都难以积攒下的财富,可此时此刻听王容道出了本来的打算,岳五娘不禁叹为观止。然而,眼看王容伸手轻轻从她掌心取了东西过去,她不由得开口问道:“怎么,王娘子不嫌此物腌臜?”

“又不是被那些腌臜的人碰过,好东西就变成坏东西了。”王容从怀中掏出一块绢帕,将其仔仔细细地包好,这才笑得露出了编贝似的牙齿,“要知道,这可是此次同罗部能够得以安宁的关键。虽则这一宗生意不能做了,但却是一桩见证。”

相比上一年的京兆府试,这一年的京兆府试却是设在七月初。发榜这一天,当太原王十三郎夺下解头的消息传遍大街小巷的时候,已经没有多少人感到讶异了。短短数月之间,王维的名声比从前何止更胜一筹,他这些年流传在外的诗文,这些年创作的各种曲子四处被人传唱,纵使那些信心满满赴京兆想要夺取解头的人,亦是无人能企及。然而在这种春风得意的时刻,来自并州的消息却让这位解元郎无法安心。

“怎么会这么巧,偏偏就是杜十九郎去了并州,那边铁勒诸部就不稳了!而且,怎么会是杜十九郎去同罗部安抚?”

“谁让朔方王大帅突然赶在这种时候对仆固部的降户大开杀戒?”王缙不像自家兄长那样愁眉不展,上去把人按着坐下便安慰道,“张使君肯定是觉得杜十九郎这人机敏善辩,所以才对他委以重任。你又不是不知道,杜十九郎这人鬼主意多极了。再说他又不是傻瓜,干不了的事情绝不会接下来!”

“不行,我得拜托岐王去帮忙打听打听……”

还不等王维起身走出两步远,王缙就一把拉住了他:“阿兄,这种事情你要拜托别人没关系,可别去找岐王,应该去找贵主!”

一提到玉真公主,王维便愣住了。一想到玉真公主替自己不遗余力地造势,就是从前对杜士仪也不曾这般全心全意,他在感念的同时,心里也有几分说不出的踌躇。可是,在王缙那眼神注视下,他犹豫片刻,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岐王的酒量如今越来越大了,常常出怨望之言,此等大事,他确实还是去拜托玉真公主来得好!

然而,众说纷纭之下,真正的知情者却并不是没有。这其中,安兴坊那座开府仪同三司宋宅的主人,便是少有的洞悉全情者——而且知道得远比看过杜士仪那份奏疏的尚书省官员甚至大唐天子李隆基更多。因为杜士仪送给他的信上,赫然是在同罗部内乱平定,勾结突厥的默古及其党羽被诛灭之外,详详细细道出了其中一连串过程。尤其看到公孙大娘弟子岳五娘假作阿史那莫儿混入营地,又以琉璃坠诱其夜出桑干河,宋璟最觉得又好气又好笑。

虽则兵不厌诈的伎俩,行军打仗都会用到,但像杜士仪这样胆大包天的却少有,更何况那岳五娘比杜士仪更大胆,居然直接冒称阿史那氏!而且,杜士仪还在信上说,如今尚在同罗部中“做客”,因而前事不敢声张,奏表中更不敢写,还请他代为保密,等回来再禀报天子。

“主人翁,外间有消息说,并州张使君已经自同罗部返回,同罗都督毘伽末啜上血书誓言忠诚,并令长子昆那尔赴京参考明年的制举武科。”

“嗯?进来说。”宋璟连忙吩咐了一声,等人进来便连忙问道,“杜十九郎可一并平安返回?”

那从者这才暗悔自己昏了头,忙不迭地补充了一句:“杜十九郎和太原王子羽一并平安返回。”

“万幸万幸。”宋璟长长舒了一口气,面上露出了深深的欣悦,“总算是吉人自有天相!”

第217章 庆功宴后美人约

躁动的拔曳固部和同罗部相继平定,又在上书大表忠心的同时,张说和杜士仪王翰一行人也平安回到了并州太原城。

一晃离城就是一个月,在天兵军副使李宪和并州长史署的其他属官一并迎接,大路两侧百姓夹道欢迎的盛况之下,杜士仪早早便退得距离张说远远的,却和王翰并排夹杂在一众卫士中间。一场极有可能爆发的动乱如今不费一兵一卒便最终得以平定,看得出城中百姓们的脸上都满是高兴和轻松。即便是他躲在后头,也不时能看到各式各样的花花草草绢帕荆钗朝着自己飞过来,还有那些路旁边脸颊红扑扑的女人们,让他不得不感慨唐人的热情。

“当年一听说要打仗,乡间奔走相告,争先恐后自备兵器从军征伐,如今听到不打仗,却是这样一幅欢欣鼓舞的样子。大唐武风不再了!”

赤毕这一声嘟囔别人没听分明,杜士仪和王翰却听得清清楚楚。王翰微微皱眉,叹了一句古今征战几人回,而杜士仪则是苦笑道:“今时不同往日。从前天下荒芜百废待兴,有军功可以分田地,封勋官,满门荣宠,自然人人奋不顾身冲杀在前。但如今天下承平,连成丁之日百亩口分田加永业田都不够分,赏军功顶多便是以钱财,哪有田地可以长长久久地传下去?更何况,一个人得了军功,后头兴许有更多的人身死沙场,谁愿意做那默默无闻的死者?”

纵使赤毕更崇尚初唐那武功赫赫的时代,此刻也不禁哑口无言,而王翰只觉得自己能说的都被杜士仪说完了,一时不禁连连点头:“杜十九这话说得中肯,所以,张使君这一次路子虽险,我却觉得值得尝试。好在终究有惊无险,只可惜并非所有人都全身而退……说起来,要不是岳娘子,兴许大家就真的全军覆没在那片林子里了。”

对于王翰的叹息,赤毕只是耸了耸肩,而几个在同罗部养好了身上伤势的卫士彼此对视了一眼,谁都没有说话。在这种夹道欢迎的盛况下抵达了长史署,眼看张说在李宪和属官的簇拥下入内,其中一个卫士突然开口说道:“当时在林中,多谢杜郎君没想过趁着我们在林中厮杀之际,自己先行退走。”

“嗯?”杜士仪微微一愣,见那卫士面色诚恳,其余几人也都是如此,他不禁看了没注意到自己这儿的情形跟着进了门的王翰一眼,因笑道,“那会儿哪想到这么多,只是本能觉得单纯逃命被人追上也是一个死罢了。没见就连风度翩翩的王六那时候也想着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一双,杀红了眼睛?虽然我做不到每次遇事的时候自己先冲在前头,但至少绝对做不到每次后退的时候却自己跑在前头!”

几个卫士都笑了起来,杜士仪微微一颔首,便追着前头的王翰去了。而这时候,赤毕方才以过来人的姿态对几人嘿然笑道:“杜郎君又不是没见过血,想当初他从洛阳赶回长安应解试的时候,就在城外遇人劫杀,那时候也不曾自己先躲在安全地方。就连张使君,关键时刻也还是自己亲自上阵。”

“要是官府中人人都如同张使君和杜郎君王郎君这般,我们也随时随地敢豁出去。”

这发自肺腑的叹息让赤毕听得为之怔忡,待回过神时,几名卫士已经行礼退下了。尽管此次的功劳并不足以让他们获得释褐入仕的机会,但勋官的名义却肯定少不了的。对于白身人的他们来说,那也已经是足可告慰家人的奖赏。

尽管此番马到功成,但中间的波折以及惊险只有当事人自己知道。此时正堂上摆开了庆功宴,但作为今次功臣兼主人的张说却有些心不在焉。他到拔曳固部时,面对的就是躁动的人心以及态度暧昧的拔曳固都督颉质略,所幸他坦然留下聚众晓谕,攻心计是用了不知道多少,即便当钱林匆匆前来通报了同罗部生变的事,他也丝毫没显露出来,最后终于是以利害之道说服了颉质略,然后,则是另一个让他更加惊喜的消息。

同罗部的动乱竟是被杜士仪略施小计平定了!

斜睨了正和王翰交头接耳的杜士仪一眼,想到杜士仪那时候派人快马加鞭传书,除却奏报同罗部内乱之情,还将上书奏表原样抄录了一份给他,内中只说同罗部内乱,叛逆默古击杀族长毘伽末啜之弟失突干,而王子昆那尔复又斩杀默古及其党羽,只字不提己功。要不是他抵达同罗部之后,从那些卫士口中得知了此中内情,他兴许真的会以为同罗部中翻天覆地的巨变纯粹只是内部权力倾轧更迭。

“使君今次以身犯险深入虎穴,最终马到功成,并州城内百姓无不欢欣鼓舞,我和诸君亦然,今日庆功宴,便先敬使君一杯!”

乍然惊醒,见李宪笑容可掬举杯敬酒,张说想到正是他提醒自己不可轻易犯险,哂然一笑的同时,却也没有说什么,只是满饮了这一杯。然而,见下头众人也要纷纷劝敬的时候,他却伸手止住了众人,竟是一手执壶,一手举杯,就这么站起身来,徐徐走到了杜士仪和王翰面前。

两人亦是此次功臣,原本座次就靠前,此刻张说这样径直走过来,更是让他们成了众人目光的焦点。杜士仪和王翰对视一眼,连忙双双站起身来。

“今次同罗部能够安定,杜十九郎和子羽二人,功劳最大。若是先前遇内乱便折返南归,待我事后再从拔曳固部赶往同罗部,十有八九已经晚了!更何况你二人并非天兵军和并州官员,担下此责本就是出自一腔赤诚之心。美酒嘉勇士,我敬你们一杯!”

见张说亲自执壶斟酒,王翰本要推辞,可见张说斟满了两杯便不由分说地塞到了他们手中,他只得作罢。而杜士仪正低头看着那琥珀色的酒液,突然便听得面前的张说叹了一口气道:“我派你们前去,原以为料准了同罗部局势,没想到大局瞬息万变,险些让你们陷入危局。好在初生牛犊不怕虎,你们做得远比我想象中更好,子羽,你自从进士及第之后,在并州窝了太多年,不要再这么荒废下去了。至于杜十九郎……好样的!来,我先干为敬!”

张说这率先一饮而尽,杜士仪品味着这好样的三个字的含义,竟是在王翰满饮之后方才回过神来一口饮尽。此时此刻,大堂上顿时传来了好一阵欢呼喝彩。待到张说击掌吩咐上歌舞,就只见乐师舞姬歌姬齐齐登场,刹那间,场间丝竹之声大作,美人引歌喉,罗衣长袖歌舞纷飞,却是好一番华彩景象。杜士仪见王翰笑着一杯接一杯下肚,嘀咕此人这犹如通大海似的酒量,渐渐却有些心不在焉了起来。

刚刚那敬酒即便代表不了什么,可总算张说坦陈是自己失误,也为他说了一句公道话。他在并州这一番停留,也该差不多了吧?

几曲歌舞下来,酒酣之际,面带醺然的张说便笑着激王翰下场。杜士仪见王翰拿起执壶揭开盖子往嘴里倒了一气,就这么醉醺醺地下了场中,却是和曲为歌,曲音沙哑苍凉,继而又在一众舞姬的簇拥下跳起了舞来,他不禁莞尔,欣赏了好一阵子,他觉得堂上人多太热,当即悄然起身避到了外头。喝了很不少的他先去放了刚刚那半肚子酒,随即站在僻静处仰天大大伸了个懒腰,可才动作只做了一半就僵住了。

就只见墙头赫然冒出一个脑袋来笑吟吟地看着他,不是岳五娘还有谁?

“怎么,是看见我平安无事,高兴坏了?”

“你该说险些被你吓死才对。”杜士仪没好气地后退了两步,往四下里一看,这才发现因为堂上大宴,这边厢并没有什么人,他便轻咳一声道,“不过岳娘子真是好本事,什么时候又厮混到这长史署的内宅来了?”

“托你的福,我冒充王娘子长安家里送信的人,又对出来的婢女掣出了你的名义,然后就顺顺利利见到她了。”岳五娘仿佛丝毫不介意墙头这种地方绝非谈话之地,竟是用双手托着下巴,似笑非笑地说道,“要不是我,王娘子送给你的琉璃坠兴许就取不回来了,岂不是浪费人家一片心意?怎样,她在并州也呆不了多久,要不要我促成一下,让你二人能并肩同游飞龙阁?”

杜士仪顿时又好气又好笑:“有你这样穿针引线的?直说吧,是你的主意还是王娘子的主意?要是你的,那就不用说了。”

“要是她的,你就答应?”岳五娘皱了皱鼻子,见杜士仪耸了耸肩,仿佛默认了,她方才得意地笑道,“自然是王娘子因为听得我说你那得以功成的鬼主意,所以想再见一见你这个胆大包天的状元郎。明日一早,王娘子会去飞龙阁看看上头刚刚安好的琉璃窗,你要是想见她,自己去就是了。话我带到啦,这就回去了!”

然而,那脑袋刚刚缩下去,随即又露了出来:“对了,我这些天都住在这儿,小和尚应该就在王子羽家里头,兴许早已经急得成了热锅上的蚂蚁,你见着他的时候替我赔个礼。明儿个也捎带他出来吧,我带他在太原城中好好逛逛。”

眼见岳五娘就这么干脆利落地消失了,杜士仪到了嘴边的一句话根本来不及说出来。无论是去幽州探奚地,还是这一次甘冒奇险,这丫头仿佛不是在游历,而是时时刻刻把自己置身在那种最危险的情况下,难道她真的这么不惜命?

第218章 飞龙阁上与君约

这一夜,喝多了酒的王翰很不老实,不过王宅上下早就习惯了这位主人的嗜酒如命,再加上提心吊胆好些天,人总算是平安回来,这如释重负盖过了手忙脚乱。至于田陌整天翘首盼望杜士仪回来,喜笑颜开之余,却是拉着杜士仪去看自己这些天的成果——却原来他收集了好些长安城中没有的蔬果种子,让杜士仪险些给他气乐了。而小和尚罗盈听到岳五娘还要继续住在长史署官舍,最初很有些失落,可当杜士仪提到,岳五娘要他明日跟着一块出门,还要带着他好好逛一逛太原城,他立时几乎没把眼珠子瞪出来。

“怎么,不愿意?若是那样,明日我见着岳娘子,对她说一声就是了。”

“不不不,愿意,当然愿意!”罗盈几乎把脑袋摇得如同拨浪鼓,继而又把头点得如小鸡啄米似的,这才小心翼翼地问道,“岳娘子真不是开玩笑?”

“是不是开玩笑,明天你就知道了,现在有什么好想的?”

既然岳五娘代王容捎话,杜士仪便在前一天庆功宴之后对张说提出想去一登飞龙阁的请求。张说哪里不知道飞龙阁是太原名胜,却有些犯忌讳,可前头才拜托人去办了那样一件险之又险的事情,对于此事他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怎么踌躇就答应了下来,顺便还提了一句长安琉璃坊派人装了白琉璃窗,他没功夫去检视,便请杜士仪代他去看一看。

有了这理由,杜士仪这天一大早只带了罗盈,悄悄出了王宅。和长安洛阳城中通水路一样,太原城内亦是水巷纵横交织,除却晋渠从城中穿过,通向汾河东岸,中城之下则是宽阔的汾河。

飞龙阁在中城东阳门北,是当年高宗和武后巡幸太原前兴建的,至今为止仍是太原城中最高的建筑。楼高不过三层,却因为地势高,地基更高,临高望远,可俯瞰整个太原城的无边美景。然而这等胜地,却因为当年二圣亲临,现如今城中文武官员也不敢轻易造次登楼,更不用说带自家亲眷上去游玩,百姓们也不过路过时仰头看看叹一声天家气象罢了。

杜士仪和罗盈是第一次来太原城,但杜士仪准备充分,怀中揣着王翰使人画给他的地图,因而他索性绕了小小一个圈子从汾河坐船到中城之下,趁机领略了一番城中泛舟的乐趣。待弃船登岸到了飞龙阁下,果然有卫士严加把守,闲杂人等不得靠近二十步开外,罗盈见着那架势,又仰头看着那座高耸的飞龙阁,便惊叹地嘟囔了一声:“真是比少林寺的藏经阁更高更威严,可惜都不许外人进去。”

“少说废话,眼下咱们不是进去吗?”

戴着假发的罗盈原本还担心是否会有人看出自己的假扮,可见杜士仪报名之后,一个中年队正亲自把他们迎了进去,他不禁长长舒了一口气,登楼之际心中竟有几分难得的雀跃。尤其是当走完那又高又长的阶梯,看见岳五娘凭栏远望的倩影时,他更是脑中心中再无他念,连杜士仪什么时候悄悄撇下他都没发觉,只是呆呆看着那背影出神。

小和尚和岳五娘如何,杜士仪虽说好奇得很,可他更好奇的则是王容缘何邀约自己到这飞龙阁来,同时也对王元宝那闻名长安的琉璃颇为好奇。当他转过这飞龙阁上最高一层平台的侧面,到了正面的时候,他终于看清了那两扇琉璃窗。和他此前因那琉璃坠产生的印象不同,此刻面对这琉璃窗,他的第一反应便是——这哪里是什么白琉璃窗,这不是玻璃吗?除却透明度不高,整体色泽更偏向于羊脂玉色,琉璃看上去和后世的玻璃并无不同。

“这飞龙阁所用的琉璃窗实在太大,光是搬运就着实让人煞费脑筋,要运上楼来更是耗费了巨大的人力物力,昨天才刚刚装好。”

杜士仪这才转过身来,却只见王容白绫衫子藕荷裙,看上去素淡得很,螺髻之上却比从前在长安所见时稍显华丽,多了几件钗环头饰。他挑了挑眉,若有所思地问道:“王娘子,这两扇琉璃窗,价值几何?”

“寻常的琉璃窗,一扇便价值千金,至于这两扇,说是万金也不为过。”王容若有所思地伸出手去摩挲着那自幼熟悉的纹理,随即便看着杜士仪道,“虽则确实是奢侈,可比起昔年那一条值钱一亿的百鸟裙,这琉璃窗至少还有实实在在的好处,杜郎君不会发兴亡之叹吧?”

“我只是想,若此物易得,价低到人人都买得起,那便是天下万民的便利了。”

“若真如此就好了!假如家家户户都能装得起琉璃窗,而锅碗瓢盆之属都能换做此物,纵使价贱如草,那琉璃坊比如今何止扩充十倍!”

尽管早就知道王容商业头脑极强,但此刻听到这话,杜士仪不禁暗自叹服。奢侈品虽好,可终究受众群是有限的,倘若能经营所有人都不可或缺的日用品实业,再加上没有竞争者,其中的利益自然更加庞大。可惜的是,他对于如何造玻璃吹玻璃一窍不通,此刻只能望洋兴叹而已。

“对了,今日王娘子相约我来,不知是为了何事?”

“啊?”王容微微瞪大了眼睛,下意识地反问道,“不是岳娘子说,杜郎君有话要对我说吗?故而打算趁着我到飞龙阁来看这琉璃窗可安装到位的机会,以便相见?”

居然还是被那个不按常理出牌的岳五娘给耍了!

想到昨日岳五娘说谎时那骗死人不偿命的清纯表情,杜士仪只觉哭笑不得,然而,见一贯伶牙俐齿的王容双颊微微有些红晕,他虽觉得这会儿颇为尴尬,可总不能再把岳五娘拽过来向人赔礼,他只能苦笑道:“这个岳娘子,做事真是越来越过头了!只不过,我也确实想亲自见王娘子道一声谢,那会儿想出那样的主意,多亏了你所赠之物让我灵机一动。只可惜我那时候和王郎君赶往了同罗部营地,竟是没能来得及将琉璃坠收回来。”

“已经收回来了。”王容抿嘴一笑,见杜士仪吃了一惊,她便从腰中皮囊中取出了那琉璃坠在杜士仪面前一晃,这才笑道,“也是岳娘子事后去捡回来的,她还怕我会觉得腌臜。其实,要说这世间最腌臜的东西,远远不是这沾了血腥的琉璃坠,而是人人趋之若鹜的钱。可就算是钱,用好了,可以利人,若是没用好,就可以杀人。阿爷说过,既然有钱,该享用便享用,不用畏惧人言;可该助人也应该拿出去助人,同样不用畏惧人言。杜郎君可知道我手里这小小一件东西,价值几何吗?”

见杜士仪摇头,王容便坦然说道:“说是无价之宝也不为过,因为那流转的狼目,是烧制时偶然间形成的,纵使匠人也不知道因何缘故,倾力再制却再也不能成功。可要说不值一文也不为过,因为寻常人未必能认识到其中价值。我送出去给杜郎君你的东西,岳娘子又送回到了我的手里,今日又再重逢,便还是送给杜郎君做个纪念吧。横竖如此形状的琉璃坠,日后琉璃坊不会再烧制了。”

伸手接过此次的幸运之物,杜士仪若有所思地再次拿起东西对着日头光线瞧了瞧,最后便收进了怀中。如今这时节,暑热未退,然而站在这高处,阵阵清风拂面而来,却是颇为凉爽,直到此时,他方才突然意识到四周安静的过头了些,等若有所思邀了王容围着这飞龙阁的顶楼随步转了一圈,他发现四周围空无一人,岳五娘和小和尚也不知道跑哪儿去了,他不禁生出了几分奇异的感觉。

这种二人独处还真的是……别有意境啊!

这几年来,他见过各种各样形形色色的女子,对身边这年岁不大的女郎他确实颇有好感。此刻这一停步,他突然开口问道:“王娘子家中既有兄长,缘何这远道来并州的事情,却是你出面?就算你足可独当一面,可须知山高路远,令尊就不担心吗?”

“因为王家当年是士人出身,虽不敢妄攀太原王氏,可终究也有些渊源。阿爷少时家贫,方才经商为生,却想着让我两个阿兄能够读书仕宦。结果阿兄们读了书,对这些事就更没兴趣了。大兄对于丝绢锦帛颇为沉迷,阿爷已经为他盘下了东西两市多家锦行,又在江南置下了大片桑田和丝机。二兄则是木讷了一些,所以阿爷给他的都是田产。而琉璃坊日后则是我的,不论多辛苦,那也是我应该竭尽全力的。”

杜士仪本以为她要说只是为父兄分忧,听到这么直截了当地回答,他登时瞪大了眼睛,随即才笑了起来:“令尊这还真是知人善任。只不过,他就不知道给你这么一份庞大的嫁妆,不怕惹人觊觎?”

“阿爷福寿绵绵,再说,别人哪里会知道。”见杜士仪大讶,王容便笑吟吟地说道,“别人问,我可不会说这样的实话。”

“那看来我还真是荣幸,难不成王娘子就觉得我正人君子到见金山而不动心?”

“当今陛下都觉得杜郎君是直人君子,更何况我一介民女,自然对君若高山仰止。”

这一来一回两句戏谑,杜士仪眉头一挑正要说话,突然只听得背后传来了一声哎哟。待回头一看,虽不见人影,可他轻易就分辨出了是罗盈的声音,顿时神色一正:“在那偷听的人,给我出来!”

许久,他才看到罗盈躲躲闪闪现出身形,而岳五娘则是大大方方出来一笑,哪来半点听壁角的自觉?知道必是岳五娘把小和尚给带坏了,为之气结的他也懒得多说什么,没好气地呵斥了一声赶紧下楼,等把人轰跑了之后,他方才回过头对王容说道:“王娘子,我不日启程前往幽州,不知道在幽州还有幸再见否?”

尽管岳五娘今日这一邀约着实匪夷所思,然而,王容总觉得和杜士仪交谈时让人很放松,放松到仿佛是相交已久的友人似的,不用顾忌男女之别,因而她虽觉得那位公孙大娘的弟子太唐突,却也并不生气。可此时此刻,她讶异地盯着杜士仪,见其完全没有开玩笑的意思,她不知不觉就迷惑了起来。

这是……对自己的邀约,还是……

“幽州冬日苦寒,况且尚武不尚奢,不适合用琉璃窗和琉璃器具……”用少见的犹豫口吻说出这么一句话后,见杜士仪依旧目不转睛看着自己,她踌躇良久,最终开口问道,“杜郎君几时走?”

“大约就在这几日吧。”

轻轻咬着嘴唇想了一想,王容方才抬起头道:“由太原到幽州,有三条路,最近的是从太原而恒州再到幽州;然后是从太原到蔚州再到飞狐,由夷宾等州,然后再到幽州;至于最后一条路,经云州、清塞军、天成军而妫州,然后入居庸关。如果我没猜错,杜郎君既是奉旨北地观风,第一条路自然不会走,至于第二条你才刚去过蔚州,应也不会选,会走的必然是第三条最长也是最艰险的路,是不是?”

杜士仪对王容的判断并不讶异,坦然点头承认道:“没错。我本来就是想看看北地沿边的风土人情,若走蔚州桓州,那未免就失去此行意义了。”

“幽州本不在我此行目的之内。但既是杜郎君说了,我便在幽州城中的蓟北楼等你再会!”

听到这么一句话,杜士仪顿时笑了起来:“有想见的人等在幽州,那漫长的边路也算是有个期待,王娘子,那就不见不散了!”

见杜士仪拱了拱手,继而便转身下了楼去,王容不禁有几分迷茫。这么快便答应下这样突然的邀约,这可不是她一贯的性子!她这是怎么了?

第219章 夜半佳人来

杜士仪启程的这一天,就如同他来的时候一样,悄无声息,丝毫没有兴师动众。张说提早一天在后头官舍设私宴给他践行,而晚上王翰亦是拉着他喝了一场,尽管前者许诺必会上书再表他的功绩,而后者则表示还要再考虑考虑是不是进京谋个一官半职,只从内心的偏向来说,即便张说日后很可能飞黄腾达,王翰纵使家财万贯世家子,出仕之后也未必会顺当,杜士仪仍然更庆幸此行遇到了王翰这么一位豪迈狂士,而不是张说这将来的宰相。

因云州当年曾为默啜可汗所破,州仍在,民众却全都徙于朔州,因而既然要走这条官道,张说少不得额外多拨了十名卫士给杜士仪。这十人当中,一半是当初随着他前往蔚州横野军安抚同罗部的人,如今又随从北上,尽管路上有些艰险,但他们全都是兴高采烈的。至于其他五人虽觉得杜士仪放着好走的路不走,非要绕道这一条又偏远又危险的路,可这也没有他们质疑的余地,只能在心里嘀咕而已。

至于岳五娘和罗盈根本不理会杜士仪提议让他们俩走桓州这条近道,硬是依旧跟着同行。此番不用日夜赶路,众人足足用了六七日,方才抵达了已经只剩下一片残垣断壁的云州城下。自从进入云州开始,就真正诠释了什么叫做地广人稀,一行人偶尔零零星星遇到的也只是越境过来放牧的铁勒人,很少遇到有汉人的踪影。也正因为如此,当杜士仪本以为云州城内必定空无一人一片倾颓气象,结果却发现城中仿佛有人烟,进城之后更是看到一片一片开垦出来,分明是用来种植庄稼的土地时,他不禁大吃一惊,倒是几个卫士并不意外。

岳五娘也在好奇地张望了一阵之后,若有所思地笑道:“云州城虽当初被攻破,但这儿土石都是现成的,水井也有,再说这儿没有人征租庸调,虽则兴许会遇到打仗的危险,但想来没有人会在乎一座荒废的城池,何尝不是安居乐业的好地方?”

所以才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啊!

看着天色已晚,原本以为要露宿的杜士仪索性便在城中找了一户人家投宿。听说他这一行十几人是前往饶乐都督府做生意的商户,不是官府的人,户主老汉立刻释然了许多,又得了报酬之后,便张罗了颇为丰盛的一顿晚饭。

晚饭时,一碗自酿的米酒下肚,老汉和两个儿子的话就渐渐多了。原来,他们根本不是云州人,而是逃避兵役不远千里从关中迁过来的,如今在云州落户已经有七八年。不但在城中开垦了十几亩地,自给自足不成问题,还能悄悄送到朔州去换各种必需品,日子过得虽不殷实,但却逍遥,唯一的遗憾便是此地很难找到妇人,故而从丧偶的老汉到正当婚龄的两个儿子,全都不得不打光棍。

“老丈就没想过积攒下了钱回乡养老?”

“积攒下钱?呵呵,郎君真是高看我了。关中就属权贵多大户多,千辛万苦开出来的地,一个不好就被人看中谋了去,租赋重,兵役更重,与其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还不如在这儿求个逍遥。”醉醺醺的老汉看着两个连连点头的儿子,面上露出了心满意足的笑容,“别说我们,城中那上百户人家,哪一家不是因为如此方才避居在此的?附近的那些铁勒人固然凶,可只要客气些,每月送粮食去,他们也都不来骚扰,比我们的家乡好多了。”

这种回答让杜士仪心中沉甸甸的,可既然他自称商人,总不可能一家家一户户地探访过去,只能让赤毕带着几个从者次日一大早在城中转了一圈,虽没有仔细访查,可所见所闻大同小异。重新启程之日,他想到如今还算是太平盛世,不禁深深叹了一口气。

沿着云州一路沿边路往西北前进,人烟一时更加稀少,然而,那条蜿蜒的长城却几乎一直伴随在视线之内。杜士仪本以为是汉长城,可同行的几个卫士对此却熟悉得很,其中一个更是解说道:“这是当年北齐修建的,因为那时候北齐北有强敌,又有北周虎视眈眈,因而花了好几年功夫陆陆续续修建长城。如今虽是转眼百多年过去了,但当时的长城修建得颇为牢固,清塞军和天成军都是毗邻北齐长城而设,进可攻退可守,最是险要之地。”

正如那卫士所说,尽管清塞军和天成军对于杜士仪这一行人的到来有些诧异和措不及防,态度也并不那么热络,可说起这条北齐长城,上下军将都赞不绝口,毕竟相对于筑城平川无险可守,这条北齐长城让他们多了一条天然的遮蔽,不会轻易被人兵临城下而没有预备。而那位天成军使当听说杜士仪接下来要从妫州境内走,不禁眉头大皱,踌躇到最后送行启程的那一天,他最终还是谨慎地提出了一声建议。

“奚和契丹近来时有征战,妫州虽是我国之土,却偶尔有奚人犯边,杜郎君一路还请多加小心。”

妫州因地处边陲,同样是地广人稀,最初入境几十里全都不见人烟。这一日傍晚,众人又是宿在一段长城脚下。和此前一路经过的不同,这一段显然是另外经过休整,看上去夯土严实,和那些历经风吹日晒雨淋的长城大不相同。尽管如今已经入了河北境内,但对于这一段新长城,卫士中间却也有人知情,一句张使君当初为幽州都督时所造,让杜士仪颇为吃惊。然而,更令他意外的事,却还在这一日深夜。

迷迷糊糊的他被人推搡醒来,原以为天色已亮,可当发现四周依旧漆黑,可马蹄声和车轱辘声却越来越近的时候,这才睡意全无一骨碌坐了起身。这时候,赤毕给他披上了外袍,这才低声说道:“人应该并不多,约摸四五十,而且既有马车,应当不是歹人。可大半夜的,会是谁还在赶路?”

说话间,赶路的一行人仿佛也看到了这边的篝火,一时传来了连番喝问。这其中,既有杜士仪很陌生的异族语言,也有他熟悉的关中话,不多时,便有人上前问话,却是一口流利的汉语:“我家主人敢问各位宿客,这是前往何处?”

赤毕看了一眼杜士仪,旋即便钻出了小小的帐篷,沉声答道:“我们是前往幽州的客商。”

“前往幽州?缘何不走恒州或是蔚州,却从妫州走?”

来人这毫不客气的口吻让赤毕眉头大皱,然而,对方人多势众,中间还显然夹杂着操着突厥语的外族人,他不得不谨慎了一些:“因路上带着些要送到清塞军和天成军的货,故而到那里去绕了绕。倒是各位趁夜赶路,少见得很,不知前往何地?”

“那就不劳你探问了。”来人冷漠地答了一句,转身正要走,却只听马车那边传来了一个悦耳的声音,他连忙撇下赤毕快步过去,待到车前仔仔细细聆听了主人的吩咐之后,他方才回转来,却是用同样不容置疑的冷峻口吻说道,“你们管事的人是谁,我家主人要见他。”

赤毕定睛看着那被人簇拥在当中的马车,心里狐疑更甚。他正想是找理由推搪,还是随便让谁冒充管事的上前试探,就听到身后传来了杜士仪的声音:“我就是管事的,令主人找我有何吩咐?”

“你上前来说话!”

尽管对方人多,问话的人又倨傲,但杜士仪还是依言上前。待到马车旁,他便发现驾车的马匹高大神骏,车厢则是桐木所制,即便没有任何表明身份的装饰,却也显出了结实牢固的特点。而随着车前挑起了一盏琉璃灯,内中传出了一个女子的声音,他更是微微挑了挑眉。

“这位郎君如此年轻,便能掌管一支商队,果然是有志不在年高。”

光从声音辨别,杜士仪便判断车内女子应该年纪并不大,而这有些居高临下的口吻,分明透露出了她身份颇为不凡。而且这流利的汉语和他见过的昆那尔大不相同,应是唐人无疑。此时此刻,他轻轻吸了一口气,便不慌不忙地说:“多谢娘子夸赞,我初出茅庐,都是家中从前的老人,走的也是从前走惯的路。”

“那也已经很了不起了。”车内女子稍稍停顿片刻,旋即便开口吩咐道,“昼夜不停地走了这许久,如今既是入了妫州境内,就不必那么慌了,暂且休整半夜,明日一早再走。借用郎君的营地,郎君不会介意吧?”

那些卫士都是经验丰富的人,再加上赤毕等从者亦是长年在外,对于挑选宿营的地方颇为擅长,这片平地背风而又地势稍高,确实远胜于别处。尽管无法断定对方的身份来历,但车内女子既然问了,杜士仪知道这与其说是商量,不如说是知会,当即爽快地答应了下来。等到他行礼之后回到了自己的帐篷,见对方那些随从护卫井井有条地收拾宿营,他不禁叫了为首的一个卫士过来。

“可看得出什么?”

“杜郎君,这些人里头约摸一半唐人,还有一半说的应是契丹语,也就是奚语。看样子倒像是契丹人或是奚人,有些古怪。总而言之,咱们多小心就是。”

想起车中女子那流露出关中口音的娴熟汉语,杜士仪点点头示意那卫士去部署防备,心中不禁异常狐疑。

第220章 金枝玉叶

大清早旭日东升的时候,下半夜久久方才睡着的杜士仪便醒了。他们投宿的地方紧靠着清水河,此刻有人打水,有人在靠后处饮马,有人大声说话,纵使他想睡个回笼觉却也是惘然。当他钻出帐篷的时候,却见那边厢有人用铜盆捧了水送到车厢中,这才意识到昨夜那位说过话的女子应是就宿在车中并未下来。而此刻趁着天光,那些随车护卫随从的装扮也已经能够看得清清楚楚。

正如昨夜那卫士所说,一半人的衣着打扮和唐人差不多,操的也是关中口音,而另一半人……哪怕这会儿他不听他们说话,也能看出那绝非唐人,和他此前见过的铁勒人打扮也另有不同,至于是突厥还是奚,抑或是契丹,这就不是他之所能了。他草草漱洗过后,赤毕等人照例张罗烤饼,不消一会儿,那香气便扑鼻而来,可就在这时候,他便只听得那马车中发出了一声惊咦,继而车门打开,车帘高高卷起,却是一个双丫髻的婢女探出了头来。

“贵……娘子,是烤饼!”

尽管她改口得快,但杜士仪敏锐地捕捉到了第一个字,心中不由得一动。很快,他就看到那婢女跳下了车,继而便小心翼翼搀扶了一个约摸二十许的女子下车。也不知道是因为长途奔波,还是因为不似大唐千金贵女那般喜好傅粉,她的面色微微有些泛黄,形容也有些憔悴,发髻微微松散,可这些都难掩那天生丽质和明媚的双眸。杜士仪端详她的时候,却见她若有所思地冲着正在烤饼的赤毕等人瞥了一眼,继而就朝自己看了过来。四目对视之间,他依稀觉得她对自己仿佛有些好奇,但最终她还是别过了目光,徐徐往那边厢正在饮马的那些护卫随从走去。

见无论是唐人,还是那些外族人,全都毕恭毕敬深深施礼,杜士仪不禁所有所思地沉吟了起来。这时候,赤毕已经包了那些烤得喷香松软的饼送到了自己面前,他想了一想便低声说道:“送去给那位娘子吧。就说既然遇到同乡,算是我一点心意。”

赤毕闻言顿时一愣,随即笑着说道:“难得杜郎君怜香惜玉……好,我这就去,只不过昨夜这些人那般倨傲,未必领这情。”

然而,出乎赤毕的预料,当他捧了烤饼过去时,那对着东升旭日正出神的车中女子听说之后,踌躇片刻竟是收下了,不但如此,还吩咐了婢女过来答谢。而杜士仪发现那婢女大约也是二十许人,衣绫罗锦绣,说话却是细声慢气恭敬有礼,并无豪门仆婢的自矜,原本那一丝猜测顿时又有些吃不准了。

等到两边全都用过早饭收拾好了启程,知道对方急着在赶路,他有意滞后一会儿出发,可历经一上午的赶路打算找个水源地停下来用午饭的时候,那充作向导的卫士找到那一口山泉,却发现又与之前一拨人撞了个正着。和早起的井井有条不同,此时此刻,那一拨比自己这一行多一倍的人却显得慌乱没有章法。那些手忙脚乱的人中,有的用突厥语大声嚷嚷,有的则用汉话大呼小叫,不少人都急得愁容满面。

“好端端的怎么会晕倒!”

冷不丁听到这中间那一声焦急的嚷嚷,杜士仪顿时心中一动,抬头看了看天。眼下已经快到八月,正午的日头也不那么毒辣了。然而,坐在密闭的马车中赶路,纵使门窗悬挂竹席通风,仍是不免闷热,更何况是女子。想到这里,他便招手把岳五娘叫了过来,指着那边忙活的众人说道:“岳娘子,麻烦你去瞧一瞧,那边厢的主人可是中暑了?如果是,问问他们可有合用的药,没有的话,我们这里备有药物。”

岳五娘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杜士仪看了好一会儿,最终二话不说就径直去了。她如今是男装胡服打扮,可这许多人同行,她也就没有涂黑面目,这一路上也不知道招来那些卫士多少偷瞥,此时此刻她这上前探问,因瞧出她是女子,原本颇为警惕的护卫随从顿时松了一口气。而她一问起是否中暑,随车的那个婢女顿时踌躇了起来,好一会儿才低声说道:“娘子不是中暑,只是多日之前才刚小产,身体本就虚弱……”

听到这话,岳五娘登时吃了一惊,待到劝慰几句退了回来,她对杜士仪原原本本照实说了,这才若有所思地问道:“杜郎君莫非瞧出他们是什么人?”

“只是猜测……”杜士仪听到那车中女子才小产过,不禁皱了皱眉,思前想后,他终究还是带着岳五娘上了前。当那些护卫随从上前阻拦的时候,他便开口说道,“我粗通针灸之术,倘若令主人是因身体亏虚晕倒,虽则不治标,但我至少能让她先苏醒过来。前头再往东南就是文德县,那里应有大夫。”

“啊!”呆在树荫底下主人身边心急如焚的那婢女终于眼睛大亮,慌忙提着裙子快步奔了过来,二话不说便深深施礼道,“还请郎君先施针救治我家娘子!”

“我尽力。”

既然说只是治标,又听说对方是因为小产亏虚了身子,杜士仪在用针的时候,自然就避开了那些刺激太大的穴位,以及需要解开衣衫等等的敏感穴位,几针扎下去,他轻轻逐根捻动着手中的针,足足好一会儿,等听到那平躺着的女子发出了微微的呻吟,他方才小心翼翼加重了一些力道。等到人缓缓睁开了眼睛,那青衣婢女上前又惊又喜连番询问,他少不得舒了一口气,等对方露出了一丝勉强的微笑,他便收了针。

“多谢郎君。”当被人扶起来时,那女子那略显瘦削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旋即才说道,“昨夜听说郎君也是前往幽州,我也正是如此。虽则骤然如此要求有些唐突,但可否请郎君同我等一块赶路?”

杜士仪尚来不及开口说话,一旁的岳五娘却不禁开口问道:“这位娘子既然身体不适,不在文德县多住两日再启程?”

“事关重大,来不及顾惜这些了。”车中女子苦笑着摇了摇头,随即便诚恳地说道,“文德县地处妫州,大夫治寻常跌打损伤亦或是头疼发热兴许还能够,为我调理却也力所未逮,还不如先到幽州再请大夫调治。”

见对方如此执意,杜士仪想想接下来这一路便不是沿边而行,最终便答应了下来。等到他带了岳五娘回来,对其他人一说,那些卫士虽无人异议,赤毕却在那边预备好了上路之际,悄悄来到杜士仪身侧问道:“杜郎君,纵使那车中有女眷,可你有任务在身,也不必这般周到吧?”

“希望是我多心了。”杜士仪答非所问地轻叹了一声,随即便若有所思地说道,“那些随从护卫身上,不少人带着伤,想来你应该看出来了吧?”

“不止是我,那些卫士也有人看出来了,正因为如此,我方才觉得不应轻易管闲事。”

“妫州往北就是奚族的饶乐都督府,如果我没想错,军中纵使有来自契丹抑或奚族的军马,可河北境内无论官宦还是大户人家的女眷,也不应该用奚人或是契丹人作为护卫。而且从咱们昨夜所宿之地来看,他们多半是从饶乐都督府来的。此前经过天成军的时候,不是有消息说,契丹内乱,契丹松漠郡王李娑固投奔了营州,而后营州都督命安东都护薛泰率兵同饶乐郡王李大酺一道进兵吗?眼下这些人带着伤,是否会有可能便是因此而来的?袖手不管亦与我此行目的不合,虽然我只是猜测……”

杜士仪瞥了一眼一旁目光闪闪的岳五娘,又看着面色肃穆的赤毕,轻声说道:“须知契丹松漠郡王李娑固的妻室,是我大唐永乐公主。而奚族之王李大酺的妻室,是我大唐固安公主。而若是永乐公主,应当出奔营州,不应该往这儿来,所以极有可能是固安公主。”

“啊!”

岳五娘轻轻抽了一口气,赤毕亦是讶异万分,而这时候,杜士仪便一摊手道:“只是猜测。因为早起的时候,我听见那婢女无意间叫出了一个贵字,想来是硬生生将贵主改成了娘子。”

“倘若真是身为王妃的固安公主都要逃回大唐避难,那李大酺岂不是自身难保?”等到赤毕匆匆前去布置安排,岳五娘不禁有些恼火地挑了挑眉,等发现杜士仪用极其古怪的目光瞧着她,她方才理直气壮地说道,“这样好了,那边只有一个婢女,兴许忙不过来,我去帮忙搭把手,顺便也打听打听奚王李大酺的事情,杜郎君你不用管我了!”

知道岳五娘就是这说是风就是雨的性子,杜士仪见其当即转身过去,三言两语便说动了人让她随车,他着实无话可说,待上路之时,见罗盈频频别过脑袋往那边厢张望,他不禁有些可怜这个倾慕错了人的小和尚。而其余从者和卫士们,也不知道赤毕对他们说了什么话,接下来赶路时,对于旁边那一行人总会多少照顾几分。三番两次下来,就连那些起头最是警惕的奚族护卫,也渐渐不再是那么一副凶神恶煞的脸。

然而中午那一耽误,再加上车厢中有人身体虚弱,众人不敢行路太快,堪堪赶在傍晚时分赶到了文德县城。和杜士仪想象中的一样,尽管这一行人当中显然有外族人,但所持过所却没有任何问题,守着城门的兵卒甚至相当恭敬地把一行人放了过去。入城之后,杜士仪征询过马车中女子的意见,最终挑选了一家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的旅舍,整个儿包了下来。不消他吩咐,那婢女立时带着两个随从去厨下照应饮食,竟是极其放心地让岳五娘照料她家主人,仿佛丝毫没想过那看似美艳娇弱的女子发起狠来决计是一个女霸王。然而,也不知道是因为不信文德县中的大夫,还是其他缘故,这一行人竟仍未求医。

可就在晚饭后杜士仪揉着肩膀打算上床好好补眠睡觉的时候,门外突然传来了急促的敲门声,继而则是岳五娘的声音:“杜郎君,你快来瞧瞧,那位娘子又有些不好了!”

第221章 凛然风骨

夜禁虽然严厉,但求医抑或丧事却不在禁绝之列。因而,当文德县中一家最大药铺的坐堂大夫苏乔被人从睡梦中惊醒,然后一把揪起来的时候,睡眼惺忪的他并不奇怪,可看清面前甚至有一个凶神恶煞的外族人,他立时惊叫出声,第一反应便是北边的奚人打了过来,文德县城破了!好在他的惊呼须臾就被人死死捂在了口中,那凶神恶煞的奚人让开一步,后头上来了一个年轻的少年郎君。

“我家里有个女眷正病倒在旅舍,听闻你是县城最好的大夫,所以方才来请你随我等回去诊治,诊金少不了你的。”

这竟然是病家来请大夫?虽则北地民风彪悍,可这样悍然直闯进别人家里的,他真的是第一次见!

尽管苏乔看到那个伸手捂住自己嘴的彪形大汉冷冷松开了手,可受惊过度的他还有些愣神。然而,当后头两人上来不由分说就架了他出去的时候,他仍然感到心里直冒凉气,发现人人腰间佩刀剑,他立刻把到了嘴边的下一声惊呼给吞了回去。待到被丢上了马车,心神慌张的他在里头颠簸之际,不禁更是忐忑不安了起来。这要不是夜禁之后城门紧闭,他几乎都要觉得人家裹挟自己出城去什么见不得人的地方。等到马车停下,灰头土脸的他来不及定神,就又被人如同老鹰捉小鸡似的拎了下来,所幸他百忙之中看清了店招牌上的字,认出了这是一家旅舍,心头方才稍稍安定了些。

及至进了一间外头守着护卫的上房,看到一个容光慑人的女郎迎了上来,苏乔方才真正意识到之前那俊俏少年郎君所说的女眷二字。这不但是女眷,而且是文德县这种偏远地方难得一见的美人!绕过纸屏风到了竹榻旁,见上头躺着一个满脸苍白的年轻女子,身上盖着旅舍绝不可能有的锦被,分明出自富贵之家,他一时就更加糊涂了,直到榻边一个婢女示意他诊脉的时候,他犹豫好半晌方才战战兢兢地上了前。

望闻问切,对苏乔来说是家常便饭,此刻又特意观察了一下对方的发髻,这才小心翼翼地说道:“娘子应是小产之后未及调养,操劳过度……”

“这些谁都知道,只如今人虚弱难起,你只说可以如何缓解病情。”岳五娘没好气地打断了苏乔接下来的长篇大论,直截了当地说,“要调养也得先赶到幽州再说,你把能想到的办法先说出来!”

苏乔平日虽看过妇人,可大多数都是寻常民妇,大户人家的女眷……文德县根本就没什么起眼的大户人家。刚刚断定是小产之后失于调养,那还是察言观色,再结合脉象一块判断出来的。此时此刻听到人不是要他立竿见影地治好,而只是要到幽州,他不禁松了一口气,斟酌了好一会儿方才开口说道:“若是还要长途跋涉几天,那方子上就得用一定的猛药,还需艾灸,而且这样勉强,兴许对身体另有损伤……”

杜士仪正要开口说话,就只听竹榻上传来了一个微弱的声音:“只要能启程就好,至于损伤还是其他,不用再提。”

见榻上的女子强行起身,杜士仪回头一看,就只见岳五娘和那婢女连忙都上了前,劝人躺下无果,岳五娘便取了个大枕头垫在人的腰下。见其显然已经下定决心,杜士仪便招手把苏乔叫了过来,沉声说道:“你与我到外间斟酌药方。”

尽管心中对于文德县这偏远之地能有好大夫并不抱太大希望,但和苏乔一番用药探讨下来,杜士仪便觉得这四十出头的大夫固然长相有些猥琐,用药的手法却还精到,等看过了那方子,觉得用药还算适量,他命人随苏乔回药铺去抓药,便回转了屋子。绕过纸屏风,见那年轻女子身边,端着粥碗的婢女站起身来,而她的目光已然是炯炯的,他正打算找两句话劝慰一二,却不料对方突然轻声问道:“此前路上听人叫你杜郎君,你的口音又是关中,可是出自京兆杜氏?”

前一天夜里虽自称是商队管事的,可那时候是存着小心互相试探,如今对方如此病恹恹地问起这个,杜士仪略一思忖,最终还是决定实话实说:“不错,正是京兆杜氏。”

“我就说,你不像是出自商贾,言行举止都不像。”竹榻上的年轻女子支撑着婢女的手坐直了身子,尽管面上依旧枯槁憔悴,但却自然而然流露出了一股居于人上的气势,“我是大唐固安公主,饶乐郡王妃。”

尽管有过这样的猜测,但此刻对方坦陈了自己的身份,杜士仪仍然微微吃了一惊,随即退后一步长揖施礼道:“京兆杜陵杜十九,拜见贵主。”

“原来你就是今岁省试之后,蜚声满天下的杜十九郎!”固安公主微微挑了挑眉,只觉得这答案在意料之外,却又在情理之中,脸上不禁露出了一丝激赏的笑容,“早先消息传到饶乐都督府的时候,我还只觉得陛下少有如此看重省试,未免小题大做,更何况还委派你观风北地,没想到你真的能够沿边地一路行来,果然胸有大志!要不是有你挺身相助,中午我支撑不住的时候,兴许他们就要乱套了。”

尽管曾经见过金仙公主和玉真公主,但杜士仪对于固安公主的了解,仅限于和番公主,其他的几乎一无所知,此刻不免谨慎地答道:“贵主过奖了。”

既然知道杜士仪不是商贾,而是随时可能释褐出仕的今科状元郎,固安公主便不顾一旁婢女张耀轻声相劝,摇了摇头后,在其服侍下喝了些水,又支使其到外间去守着,这才勉强提起精神说道:“此次我去幽州,正是因契丹之事。契丹牙官可突于骁勇善战,颇得人心,契丹王李娑固对其猜忌已久,久而久之两人便再也容不下彼此,之前终于引兵对战,李娑固大败亏输逃到了营州,请得唐军和奚族发兵相助。奚王李大酺见安东都护薛泰出马,自也亲自领兵助李娑固剪除叛逆,出兵不过十数日便传来了败讯。雪上加霜的是,奚王牙帐又遭可突于遣兵突袭,多亏几个偏将阻截,我才绕路平安进了妫州。”

杜士仪轻轻吸了一口气,这才字斟句酌地开口问道:“贵主前往幽州,莫非是想要幽州派出兵马相助奚王?”

“那是不可能的。若是大胜还差不多,可如今分明大败,营州都要震动,幽州怎可能分出兵马来?再者此次薛泰领兵本就太过贸然,要出兵就要雷霆万钧,区区五百人有什么用?”固安公主轻轻嗤笑了一声,继而便淡淡地说道,“更何况,当初李大酺兄弟还不是曾经趁着朝廷内乱率兵犯边,连幽州都督孙佺期都死在他手中,幽州兵马更是损伤无数,为了救他发唐军相助,除非幽州都督王晙还没上任,都督府那些人昏了头还差不多!至于我到幽州,便和回娘家似的,须知虽则我只是和番公主,可若真的可突于不管不顾,我落在契丹人手中,岂不是丢了大唐的脸?”

“贵主说得好!”岳五娘一时眼睛大亮,脱口赞了一句,随即却不禁纳闷地问道,“那为何贵主非要冒着损伤身体的危险,紧赶慢赶回幽州?”

“虽说幽州对于饶乐都督府和松漠都督府的情形也一直盯着,总没有我这知情者知道得详尽。早一天知道内情,就早一天有所预备。可突于狼子野心,究竟想如何还不得而知。”固安公主若有所思地看了岳五娘一眼,总觉得她不像是杜士仪的婢女。只这是别人的事,她如今也顾不得这些,扶着又有些昏昏沉沉的脑袋定了定神,这才开口说道,“我如今没精神,也不知道到了幽州能否安好,能否及时原原本本地把这些说出来,杜十九郎,我眼下便说给你听,你给我一字一句都听好了。”

刚刚固安公主口气冷漠地提到自己的丈夫,却对营州出兵不以为然,杜士仪不禁对这位和番公主大为惊叹。待听到她说此去幽州是为了奚族的军情,他心中更生感佩,此刻连忙答应。等听得固安公主仔仔细细一字一句说着奚王李大酺麾下有哪些人,以及答应相助李娑固时,一来因为营州的请求,二来是因为李娑固许诺了割土相送,而出征时带了哪些兵马和将校,王弟李鲁苏留守牙帐,又是亲近的那些人,如今李大酺带兵走后,奚族之中各部情形如何……

整整小半个时辰,他一边听一边记,倾尽全力把那些拗口的名字都记在了心里时,就只听固安公主低低冷笑了一声:“李大酺那样一个贪得无厌的家伙,年初居然还难得有个唐人前来投效他,真是瞎了眼!”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杜士仪几乎不假思索地问道:“敢问贵主,年初投效他的人多大年纪,姓甚名谁?”

“说是姓裴,不过姓氏名讳应都是假的,说是长安游侠儿,犯了事来投效。一来二去受了信任,便跟了李大酺。络腮胡子,须发乱蓬蓬的,看不出是四十还是五十,声音仿佛苍老得很,只是我偶尔见到他的手却是白皙犹如女子,这才上了心。”

固安公主这话虽并没有透露太多讯息,然而对杜士仪来说,公冶绝那双手着实是他印象最为深刻的!而岳五娘更是眼神闪烁,心里不知道在盘算什么。

就在这时候,外间传来了婢女低低的声音:“娘子,药已经取回来了,我这就带人去煎药,是否要请那大夫来立时艾灸?”

“让他进来吧。”

杜士仪正要起身退避,竹榻上的固安公主却低声叹道:“只希望这辈子,我还能回长安……”

第222章 妾心坚如玉

尽管艾灸之术杜士仪也颇为娴熟,但既然有苏乔这个真正的大夫,又知道那果然是固安公主,他少不得要避避嫌。等到苏乔满头大汗出来道是艾灸完了,他又进去看了看情形,照旧留着岳五娘在里头照拂一二,却又生怕有个万一,让苏乔这个大夫住在了旅舍中。这一夜,他仍然没有睡安稳,甚至大清早那一声响亮的鸡鸣后,他就惊醒了过来。睡意全无的他索性起了床,穿戴梳洗之后,就出门来到了院子里。

护卫们都在固安公主那个院子里轮流值夜,他本以为院子里没人,可出去瞧见小和尚罗盈竟比他还早起来,这会儿正手持齐眉棍在院中心无旁骛地练习,几乎不曾看见他。想想小家伙这一路上每每小心翼翼和岳五娘说话的样子,他不禁莞尔,想了想便转身去了固安公主的院子。

八个奚人护卫,八个唐人护卫,就连赤毕带着的几个从者,也有两个在那里凑热闹。杜士仪一问才知道,是赤毕让他们轮流在这儿守一守以防万一,心里不禁暗叹赤毕缜密。等得知昨夜无事,他稍稍放心,点点头后便没有去敲门打扰,而是若有所思往回走。想到那个年纪顶多只比自己大一两岁,却仿佛经历万千的和番公主,他的心中就冒出了无穷无尽的杂念。

从汉时开始,公主和亲便大行其道,而且往往不是皇家嫡亲公主,而是从宗室女甚至宫女当中挑选人充为公主,嫁到数千里之外的匈奴。而到隋唐,这种惯例亦是更盛。和蕃吐蕃的文成公主名垂青史,可还有多少女子默默无闻地死在异乡,后人能够历数的也就是那一个个封号而已。固然和亲抑或是和蕃,从来不可能真的将战争消弭无形,但在皇帝和朝廷百官来看,从一定程度上来说,当国家强盛之际,和番降低了开战的频率,而且可以体现皇家以和为贵之心,自然比打仗合算。

“杜郎君。”

杜士仪闻声回头,见是岳五娘不知道什么时候从身后屋子里出来了,面色有些阴晦,他直到人走到身边,这才低声开口问道:“怎么,是昨夜忙坏了?还是……贵主抱怨在奚地日子不好过?”

“那位贵主可不是那样软弱的人。”岳五娘轻声答道,待和杜士仪一块出了这院子,到了罗盈练棍的院子里,她只瞧了一眼便拽着杜士仪到了正房前头,随即才松开手,侧过头看着杜士仪道,“贵主之所以小产,是因为腹中胎儿是她自己用药打下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