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这么多卫士,杜士仪一直被王晙留在身边,自然不会和那些卫士厮混在一起,因而他最初还没认出这个年轻的军士来。然而,侯希逸这个绝不像是寻常军士的名字却立时激起了他之前的记忆,因见其单膝跪地不敢抬头,他便悄悄策马上前一步打量,立时认出确是自己见过的那小兵。这时候,就只听王晙冷冷地问道:“这名字不像是武人所用,是谁给你起的?”

“是……之前的张使君。”

听到是张说,王晙顿时挑了挑眉。张嘉贞也好,张说也罢,他对于这些拿武职镀金,实则根本没有分毫战功的家伙都无甚好感。尤其是张说,竟然上书指摘他在河朔滥杀降户,以至于拔曳固和同罗二部震动生乱!此刻面对这么一个由张说起了个文绉绉名字的小卒,哪怕他自己亦是明经及第,并非武官资序出身,他少不得冷笑敲打道:“既为向导,就该知道引领大军在路上行走时,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若是此刻乃是大军随行,惊扰大军那等重罪你承受得起?先记你二十军棍,你可服气?”

“大帅处置公道。”

“起来,头前探路!”

见下头的侯希逸立时行过礼弹起身来,却是利落地跃上马背重回前头,王晙盯着他的背影看了好一会儿,这才若有所思地说道:“看他这年纪,怕是只有十六七岁?”

“虽然只有十六七岁,但眼力却机敏得很,更重要的是能够读书识字。”杜士仪应了一句,见王晙侧头疑惑地看着自己,他便在马上欠了欠身道,“王大帅,我起初还没认出他来,还是刚刚他自己报名,我这才记起。当初我和王大帅同一日进城的时候,走的就是幽州城西平门,勘验过所的正是他。因为我那过所上还盖着京兆尹的大印,一路州县全都畅通无阻,没人问过一个字,只有他却说过所应是京兆府户曹参军事核发,怀疑我那份是伪造。还是他所属队正过来再查,这才放了我进城。听说,他是张使君巡视平州的时候带回来的,最初安置在都督府为帐下护卫。”

杜孚原本也记得这侯希逸,想觑着王晙喜恶,再把其的来历解说分明,却不想杜士仪竟这么巧都知情,此刻觑了个空子,连忙插话道:“他母亲是高丽人,后来随他父亲定居平州。他在都督府中因性情跳脱,不服管束,出错多次,这才被陈司马发去了幽州城的西平门,此次不知道缘何又选了他为向导。”

王晙没料想区区一个小卒竟还颇有来历,此刻便哂然一笑道:“却原来是少年得志,却又被黜落的人。”

杜士仪还记着这年少小卒那股认真劲头,可见王晙仿佛对其不以为然,杜孚更强调其有一半的高丽血统,他想了想也就不再多言。接下来这一路上,他有心一路旁观,见侯希逸来回奔走,那些关于前方路况军情民情的禀报俱是井井有条,他不禁更是觉得这看着比自己还年少的少年郎颇有章法。

当一行人终于抵达平州卢龙县的这一天,雪竟越发大了。王晙兼拜节度河北诸军大使,如今安东都护薛泰被擒,留守官员之中,官职最高的也只是长史陆槐,自然是以下官之礼迎了王晙一行入内安置。也不知道是了然王晙的脾气,还是因为真的习惯使然,招待的酒宴并不丰盛,陆槐在席间也没有盛陈歌舞,而是一面酒饭招待,一面解说如今安东都护府所辖各蕃国的军情,果然让王晙大为满意。等到酒足饭饱之后,陆槐少不得令人安排王晙和杜士仪等一众官人在官舍安歇,就在此时,王晙的一个心腹卫士便快步走了上来。

“大帅。”行过礼后,他瞅了一眼陆槐,有些犹疑地问道,“之前犯了军规的那侯希逸,请行军法。”

一晃两日,王晙沿路绘图,记下那些军事关碍以及军力民情田亩还来不及,哪里还记得这一茬,呆了一呆之后,他顿时觉得此子大不识趣,当下没好气地说道:“依数二十,你去监刑吧。”

陆槐没想到王晙连此次出巡,居然下属军卒犯错还要行军法,一时瞅着王晙那粗豪的面相,不禁心中悚然。而杜士仪眼看王晙那卫士领命离去,一时也不禁对侯希逸那不领颜色的小家伙又好气又好笑。王晙说的是记下二十军棍,又不是说不能将功折罪,再说等要行刑也大可回到幽州再说,此刻挨过那样的刑罚,接下来回程路上怎么办?然而,军棍是侯希逸自己要求领的,而王晙又已经发话,他只能在心底暗自摇头而已。想了想发现赤毕在身后,他就冲着其招了招手,等人上前之后便低声嘱咐了几句。

都护府前头院子里,在这大雪天中赤裸上身只穿着一条裤子的侯希逸正一声不吭地低头站在那儿。直到刚刚进去禀报的卫士出来,对左右看着他的人吩咐道:“王帅命我监刑。”他方才闻声抬起了头,随即一言不发地伏在了刑凳上。尽管从军以来,这并不是第一次挨军法,但却属这一次挨打最是冤枉,因而他不禁死死咬住了嘴唇,可还不等重重的军棍落在身上,他就只听得侧面传来了一个声音。

“且慢!”匆匆出来的赤毕见那执棍的军士皱眉看着自己,他便上前拱了拱手,用客气的商量语气说道,“这位大兄,虽然二十军棍乃是王大帅亲口说的,可眼下还有回程,若是按军法背、腿、臀受杖,恐怕他回程再不得骑马,还请大兄多多体恤他年少。”

杜黯之刚刚听说外头要行刑,好奇再加上心中惊惧,于是也悄悄跟了出来,此刻见赤毕和人打商量,又发现那赤身伏在刑凳上就要受刑的年轻军卒,仿佛和自己差不多的年纪,他一时恻隐之心大动,想了想便忍不住也快步上前,对那执棍的军士深深一揖道:“正当瑞雪之时,还请这位大兄手下留情。”

赤毕和杜黯之都是杜士仪的从者,那些卫士自也认得,此刻彼此面面相觑了一会儿,去禀报王晙后受命监刑的卫士瞅了瞅刑凳上这个身量虽高,面上还流露出掩不住稚气的半大孩子,考虑再三便开口吩咐道:“臀腿受杖确实不好回程。也罢,杖背,下手留心些。”

侯希逸没想到竟然有人替自己求情,抬头正打算看看究竟是谁,那军棍便落在了背上,虽是颇为痛楚,可比起自己从前挨的军棍却是轻了许多。须臾又是好几下,尽管偶尔落在同一部位时,仍然带起火辣辣的感觉,可完全在可承受的范围之内。

可对于他来说固然是可以咬牙忍受的军棍,在一旁的杜黯之看来,起初只是红痕,可六七下之后就已经红肿了起来,再接着则是破皮见血。可即便如此,刑凳上伏着的少年军士仍是咬紧牙关一声呼痛都没有,这让他又是佩服此人的硬气,又是慑服于军法的残酷。好容易捱到二十棍打完,见侯希逸的背上已经留下了纵横交错的道道伤痕,血珠四溢,他心里一下子就想起了自己从前挨打的情景。

瞅着侯希逸面色苍白,额头汗水密布,嘴唇只是微微咬破,赤毕就知道这些伤只不过看着吓人。要知道就是崔家少有动家法时,那些竹板轻重亦是绝对不同。轻的二十板下去立时还能走路,重的躺个三个月半年都是常事。因而,他很是诚恳地对监刑和行刑的两个卫士连声道谢,随即就一把拉着杜黯之走了。后者还频频后望从刑凳上被人扶起来的侯希逸,满脸不解地问道:“我们不是带了金创药?为什么不留给他一些?”

“军中受刑之后,自然会敷金创药,不用我们多事。”赤毕解释了一句,随即无可奈何地看着杜黯之道,“倒是二十一郎君,你跑出来干什么?”

“我……我只是觉得他怪可怜的……”

“军规便如同国法,只论对错,不论人情。”赤毕摇头叹了一口气,心中暗想虽则如此,那小家伙也是活该。若不那么倔强到了平州就要领罚,回去幽州王晙兴许就直接忘记了!

即便是刻意减轻了力道,但侯希逸被人搀扶了回房的时候,依旧大汗淋漓,脚底虚浮无力。趴在床上的他等到那几个卫士给他粗粗上过伤药后离去,这才将一块手巾紧紧咬在嘴里,眼眶一下子红了。难得回到家乡看见这一场十月飞雪,却因为违了军规挨了这一顿,他当初为什么因为张说一句话,就兴高采烈地去幽州?留在平州还有家人亲友,远好过在异乡看人脸色。这一次队正好心举荐了他为向导,结果他兴许还要连累了别人。

直到悄悄掉过眼泪,他方才突然想到刚刚为他求过情后就悄然退走的那两个人。尽管在刑凳上没瞧清楚,可后来趁着行刑完毕,他勉强抬头看到了两人,赫然发现其中一人他还有深刻的印象,正是之前入城时杜士仪的从者之一。另一个人虽不甚熟悉,可看两人并行的样子,十有八九是同路人。

背上固然火烧火燎的刺痛,可若是臀腿受伤,回程时骑马简直就是另一场酷刑,更何况刚刚的二十背花着实轻得很。没想到他那会儿在幽州西平门为难了人家好一阵子,还腹诽埋怨,别人却大人不记小人过……他之前不该暗自腹诽的,那位杜郎君真是好心人!

而当王晙从卫士口中得知行刑时的这一场变故,他只是微微眯了眯眼睛,随即就摆摆手吩咐人退下。若是杜士仪来寻他求情宽免,那自然是目无军法,可既然只不过让从者去求一个从轻,更何况所言臀腿受伤不利于行路,他也不好说什么。可杜士仪如此回护一个区区小卒,真的只为了恻隐之心?

想到杜士仪此前在并州时因张说之言而去安抚同罗部军马,最终马到功成,如今才到幽州不久,亦是对张说提拔的旧人分外看顾,他不禁嘿然冷笑了一声。到底是世家子弟,恐怕也觉得张说如今势头更好,将来比自己更有拜相的希望吧?想着想着,他对杜士仪本来尚存的几分激赏,渐渐褪得一干二净。

第231章 稚子之心

王晙此番轻车简从巡边,自然少不了前往东北面与营州交界处的渝关守捉。眼下不但营州都督许钦澹因为兵败,不得不将兵马尽皆收缩于此。此前身为营州都督兼平卢节度使,因病卸任还没来得及走的张敬忠也同样放下了回京之事,暂时留在渝关守捉,帮着许钦澹料理兵马等事。两边一见面,王晙对于打了败仗还丢了营州的许钦澹并没有什么好脸色,而许钦澹自然更不敢面对王晙,撑了片刻便借病躲了。

他这一走,王晙方才露出了鄙夷的面孔,却是屏退了其他人,单单留下了张敬忠询问营州的情形。

而杜士仪既然无事,也就散了此次随行的五六护卫,和赤毕在房中说话。这种大雪天里呆在这种天高皇帝远的地方,又是几杯暖肚子的酒下肚,赤毕的话也就多了起来。他虽只不过崔氏家奴出身,可崔谔之对他们这些心腹颇用功夫,至少对于地方上那些数得上的封疆之臣,他比年纪轻轻的杜士仪了解得更多。当杜士仪问起王晙和张敬忠时,他便笑了起来。

“王大帅这些年镇守朔方,虽说被人称之为名将,但比起前头那位赫赫有名的韩国公来,他还差不少!韩国公张仁愿当年最推崇的便是以攻代守,治朔方多年,筑三受降城,使突厥不敢逾山牧马,朔方之内享了多年太平,后又加同中书门下三品,赫然是出将入相的典范。这宰相兼文武者,国朝之初首推卫国公李靖,而后则是李绩刘仁轨裴行俭娄师德等名臣,到前些年,便是郭元振、唐休璟、张仁愿。

相形之下,如今的张相国还称不上文武兼资。而张使君也好,王大帅也罢,也都正希望能够出将入相,一偿平生所愿!平卢这位张大帅是当年的韩国公一手提拔起来的,而现如今王大帅镇守幽州,而营州都督许钦澹这一回是铁定要丢官去职,张大帅指不定回不了京,立时就要担负起大任来。他们自然少不得要好好拉一拉交情,若有战事则可互为犄角……”

杜士仪知道自己此次出来便是为了增广见识阅历,这些旧事也是必须要了解的东西之一,此刻他正听得聚精会神,突然听到身后有些窸窸窣窣的动静,他登时心头一凛。尽管赤毕并没有说什么犯忌讳的东西,但王晙官高位显,在背后这般评判给人听见总不是好事。想到自己之前吩咐了田陌在外头守着,眉头大皱的他瞥了一眼一面喝酒一面闲谈的赤毕,不动声色地往后又瞥了一眼,随即就听到了田陌的声音。

“你不是说要见我家郎君吗?怎么还在门口犹犹豫豫的……喂,你不是在偷听吧?”

听到这声音,杜士仪险些被田陌的咋咋呼呼给噎得愣住了。下一刻,他就看到有些迟疑的侯希逸进了门来,却是低头深深施礼道:“之前杜郎君命人为我求情,某特来致谢,当日在幽州西平门,某一时无状冒失……”

“那时候是你尽忠职守,谈不上什么无状冒失。至于求情,事急从权,你如今骑马都是勉强,若是臀腿受伤,那就更不用说了。你最好安心养伤,此刻早点回房去歇着吧,客气话不用多说了。”

侯希逸愣了一愣,连忙再次行礼告退。只是这身子弯下起身,他只觉得背上皮肉伤口被牵动得火辣辣疼痛,出门之际忍不住狠狠咬紧了牙关。而等到他走了,赤毕才抬起头看了一眼连忙关门的田陌,却是若有所思地说道:“杜郎君,王大帅也好,张使君也罢,恐怕都在想着出将入相。所以说,王大帅和张使君是敌非友,侯希逸虽小卒,可终究是张使君简拔的人。郎君此前固然好意,然王大帅未必这么看。”

杜士仪还真的没想到这么多,被赤毕这一提醒,恍然大悟的他不禁苦笑摇头,随即便诚恳地致谢道:“若无你这般提醒,恐怕日后王大帅见罪,我还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郎君这就太见外了。”赤毕慌忙欠了欠身,犹豫片刻方才愧然叹道,“也是我那时候应命去的时候没想到,否则也不会惹麻烦。”

侯希逸一介小卒,自然不可能单独居住,然而好容易在这天气到了渝关守捉,此刻时辰还早,其他军士都聚到一块喝酒闲谈取乐了,在平州时刚挨过军法的他自然不免孤零零的。出了杜士仪那屋子后,一路往分派给自己的屋子走,他不知不觉就感到脚下异常沉重,脑袋也有些发昏,可若扶墙而走,未免太过扎眼,他只能拖着渐渐有些不听使唤的双腿一步一步挣向前。就当他一个踉跄要摔倒的时候,旁边却突然伸来了一双手。

“小心!”

扭头一看,隐约认出仿佛是那天为自己求情的那个少年从者,侯希逸愣了一愣,旋即便低声道谢。待想挣脱人自己走,他就听到身旁的少年低声说道:“你才受了伤,又一路从平州到这渝关守捉,还是我扶你回去吧。”

“那……多谢这位小弟了。”

侯希逸的屋子在守捉使官邸的最外头一圈,当杜黯之把他搀扶进房之后,摸黑找了好一会儿才点燃了那一盏油灯。他小心翼翼地把火苗维持在了一个最小却能照亮的范围之内,一回头见人已经昏昏沉沉地伏倒在了床上,不禁连忙上前打算帮人拉上被子,可无意间碰到侯希逸那滚烫的额头,他顿时吓了一跳,想了想便先咬咬牙替其扒下了身上的袄子。发现紧紧贴在后背上的内衫竟是渗出了殷殷血迹,他哪里还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赶紧推了推人,又出声叫道:“喂,你别睡过去,伤药在哪?你的伤口已经磨破了。”

没等到回答的杜黯之见侯希逸脸色通红,只犹豫片刻就在屋子里四处翻找了起来。好容易寻到了伤药,他又小心翼翼去褪那件几乎死死黏在了侯希逸后背上的内衫。当看到那血肉模糊的伤口时,他忍不住别过了头去,脑海中一瞬间便浮现出了从前自己挨打的情景。好容易镇定了心神,他先用被子盖住了人,又去外头央守捉使官邸的人打了热水来,用软巾小心翼翼地清洗了伤口和污血,然后方才仔仔细细上了伤药。

他正忙活得满头大汗,伏在床上的侯希逸呻吟了一声,终于从迷糊中清醒了过来。意识到刚刚发生了什么事,他登时支撑着想要起身,可只挣扎了片刻便又瘫倒了下来,只能讷讷说道:“这位小弟,实在是太烦劳你了……我自己来吧。”

“这伤在背上,你自己怎么够得着?”杜黯之固执地摇了摇头,想了想便低声说道,“要是你的同僚不肯帮你敷药,就来找我吧!还有,你已经发热了,我去找十九兄说一声,让军医给你看看……”

“千万别!”侯希逸迸发出最后一点气力,一把抓住了杜黯之的手,这才喘着粗气说道,“在军中厮混的,挨军法都是常有的,哪里这么娇贵?这位小弟,烦劳你去把那边那个包袱给我拿来。”

杜黯之见侯希逸面色坚决,犹豫片刻方才点了点头,等到取了包袱给侯希逸,眼看着其艰难地从中找出一株草药,就这么在口中嚼碎了,随即方才吐在手里递了给他,他顿时瞪大了眼睛。

“帮我敷在背上吧。这比军中的伤药更管用,是我以前在平州常用的,能解热。”见杜黯之仿佛不信,侯希逸便咧开嘴挤出了一丝笑容,“从前我在平州时犯军法挨军棍的时候,伤势比这更重,就是这样过来的。”

既然侯希逸如此说,杜黯之只能照办。等到忙活完了,他方才抬起手擦了擦汗,长长舒了一口气。而承了这么大的人情,侯希逸见杜黯之告辞要走,忍不住开口问道:“对了,还不知道小弟名姓?”

“京兆杜陵,杜黯之。”杜黯之认认真真地说出了自己的名字,没注意到侯希逸那脸上的惊讶,又补充了一句道,“我这次是相从十九兄出来的。你好好养伤,回头我再来看你。”

看着杜黯之出门后掩上了房门,眼睛瞪得老大的侯希逸方才使劲咬了一记舌头,随即哎哟叫出了声来。他本以为这腼腆的少年必然是杜士仪的从者,可刚刚听这话,莫非这不是从者,而是杜士仪的族弟?身为京兆杜氏子弟能够这么没架子,忙前忙后为他一介小卒做了这么多事,他这情分欠大了!

而杜黯之蹑手蹑脚从小屋出来往里走,却在半道上被人堵了个正着。尽管这些天他一直都紧跟杜士仪,几乎和父亲杜孚没有说话的机会,可这会儿既然碰上了,他慌忙后退一步深深行礼,口中称了一声父亲。

“到哪儿去了?”

面对杜孚这冷冷的质问,杜黯之只得如实答道:“我看到那侯希逸伤势不好,就去帮了些忙……”

“你堂堂京兆杜氏子弟,竟然去做这种低三下四的事?”杜孚一时怒不可遏,劈头盖脸地训斥道,“他死活关你什么事,用得着你亲自去照料?又是你十九兄支使你的是不是?”

“不,不是十九兄,是我自己看见了一时恻隐之心……”

“恻隐,你有什么资格恻隐别人!”杜孚冷笑一声,这才冷冷说道,“王大帅就不待见这高丽奴,你以后给我离他远些!别你十九兄说什么你就做什么,他虽说跃过了龙门,可阅历还浅,哪里知道什么好歹。你跟着他多学些经史文章就行了,若他再支使你,就让他来找我!”

见杜孚说着便头也不回地离去,杜黯之顿时愣住了。想到杜士仪那些和颜悦色的告诫和教导,再想想父亲从前也好,现在也罢,全都是这般疾言厉色,仿佛他就什么都不懂,他顿时迷茫地低下了头,心里极其不是滋味。

第232章 遥望长安不得归

当杜士仪跟着王晙巡边的这一行人回到幽州的时候,已经是十月了。

果然,由于王晙甫一上任便巡视边地,又以诸多规模巨大的兵员集结和校阅,给了原本报复性猛攻奚族的契丹可突于莫大压力,一时间,奚和契丹已经偃旗息鼓,可突于更是上表言辞恭敬地请罪,请立李娑固的堂弟李郁干为契丹之主,却只字不提归还营州的事,只说薛泰及麾下兵马正在安养。得知此事,王晙不禁大怒,他巡边这一路上连出兵契丹松漠都督府的拜表都已经打好了腹稿,可还没来得及拜发,等来的却是另一道旨令。

令王晙复充朔方军大总管!

杜士仪闻听此消息时,正在幽州城中一座颇为清幽的富家别院中探望固安公主,不禁大为意外。而固安公主则是眉头一挑,随即便冷笑了起来:“王晙从朔方赶到幽州上任,自然是因为契丹蠢蠢欲动,因而要借他的名声压一压。如今又急调他回朔方,显然突厥又不甚安分,如今的朔方军大总管韦抗难以胜任。如此看来,只怕可突于这一头,朝廷是顾不上了,毕竟契丹只不过是跳梁小丑,可突于一天到晚和突厥眉来眼去,仗的是契丹之势。”

说到这里,见杜士仪和岳五娘全都目光微妙地看着自己,固安公主便笑着说道:“倘使你们身在虎狼之地,别无他法,那么为了存身立足,自然会把周遭的情形都打听清楚。如突厥和契丹奚族,我即便不能说是了若指掌,但也决计不逊于朝廷镇守各边的大将。毕竟,他们是为了建功立业平步青云,我只是为了能有一块立锥之地,别看似被人敬着放在神龛上,可若有什么万一便稀里糊涂病故了。”

这话说得戏谑,但杜士仪既是知道了固安公主那尊崇外表之下做出的牺牲,不禁为之默然。倒是岳五娘笑着说道:“如今奚王李大酺人都死了,贵主若是能长安也就罢了,要还是不能回去,不妨我跟着你回奚饶乐都督府如何?横竖北边我几乎都走遍了,南边没意思,正愁没地方收留我呢。”

固安公主原本满肚子的愁绪,可被岳五娘这一说,她不禁笑出声来:“若不是耀儿姿色平平,早就被人吃了,更何况是你这少有的绝色?你要是不怕羊入虎口,那就来吧!真正的战阵上,一夫之勇可是不够的,否则当年裴旻将军那样的无双剑术,又怎会连幽州都督孙佺都没能救下来?”

岳五娘也只是随口说说,此刻不禁吐了吐舌头。而李大酺既然死了,固安公主此刻想得更多的是回到长安之后的日子如何,一时心情轻松地问杜士仪跟着王晙此行可有收获,听其提到前方戍兵思乡的民歌,还有那些流传在将士中间的诗赋,此次营州尽失,渝关守捉上下一时屯兵过万,在如今这日渐苦寒的天气中,一面要提防契丹兵马来袭,一面还要紧急修筑今后的窝棚,她不禁怔忡了起来,久久方才叹了一口气。

“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

杜士仪这突然心中有感吟出的四句诗,固安公主听在耳中,不禁分外触动心弦。而岳五娘陡然之间想到公冶绝至今尚未有讯息传来,也不知道情形如何,一时亦是眉头紧蹙。就在这时候,外间报信说王晙请见,一时屋内众人全都吃了一惊。

“张耀,有请王大帅。”

见婢女张耀快步出门,男装胡服的岳五娘便索性躲在了固安公主身后,状似轻轻为她揉捏肩膀,而杜士仪则依旧站在原地。不一会儿,就只见张耀引着王晙进了屋子。这位才上任不到两个月的幽州都督躬身行过礼后,便沉声说道:“贵主在幽州城中安养,我因各方军情,一直不曾来探望过,实在是有失礼数,还请贵主宽宥。此前令杜十九郎相告种种,我已拜表上书禀告了圣人,必不会辜负了贵主一片苦心。然则如今我奉旨要立时赶回朔方,故而今日前来,一则向贵主告辞,二则是……”

素来极其爽快的王晙竟是少有地踌躇了片刻,又瞥了杜士仪一眼,这时候,固安公主便淡淡地说道:“杜十九郎是可信之人,王大帅有话但说无妨。”

王晙不想固安公主和杜士仪只是路上相识,此等时刻竟也不避讳,愣了一愣便索性直言道:“前饶乐郡王李大酺之弟李鲁苏拜表禀告圣人,不但自请继立饶乐郡王,又提请迎接贵主回奚王牙帐。”

此话一出,不但固安公主身后装模作样的岳五娘一下子停止了动作,杜士仪亦是心中一沉。话说到这个份上,李鲁苏的心思已经是昭然若揭,历来和蕃公主若是死了丈夫的,并不是没有再嫁其弟的例子,远的便有当年汉时王昭君,而近的则有连嫁四位可汗的隋义成公主。想到固安公主一直憧憬故乡长安,他更是只觉心里极其不是滋味,正思量间,他就听到了一个笑声。

“呵呵,李鲁苏居然要请我回去?他倒是聪明得很,这时候倘若没了大唐的相助,他别说挡住契丹人,就是族酋也未必能安抚得了吧?”固安公主挑了挑眉,见王晙面无表情,她方才似笑非笑地问道,“那王大帅觉得我如今应该如何?”

哪怕王晙素来是强硬的进攻派,但此刻更知道急调自己回朔方,为的是主持进攻,哪怕他知道再回动荡的奚地对固安公主来说绝非心甘情愿,他还是用有些僵硬的语调开口说道:“李鲁苏既是固请,圣人也理当会答应的。若是贵主身体能支撑得住,还请早日回奚地的好。如此饶乐都督府上下知道贵主回归,必然也会为之安定……”

这些鬼话他自己都不相信,说出来自然万分勉强,见固安公主只是不说话,他只能以目示意杜士仪,希望对方也帮忙劝说一二,可却不料杜士仪只是默然不做声。心头火起的他登时重重咳嗽了一声,见固安公主面上冷笑更甚,他便再次拱了拱手道:“贵主身负朝廷结好奚族的重任,还请以大局为重!李鲁苏身为李大酺之弟,如今契丹可突于虎视眈眈,他继立奚王也在情理之中,然则朝廷册封不可能这么快,只有贵主早日回去,方才能令上下归心。如今用兵突厥之际,东北若再乱,则……”

“不用说了!”固安公主突然打断了王晙的话,长长吁了一口气后,便淡淡地开口说道,“我知道了,让人预备一下,回奚王牙帐吧。”

“贵主果然深明大义!”王晙终于如释重负,又斜睨了杜士仪一眼,心中恼火其刚刚好不识趣的他便沉声说道,“贵主既归,不如让杜十九郎送到奚王牙帐吧!他虽尚未授官,然则本就领了圣人旨令观风北地,兼且声名赫赫,正好让奚人知道我大唐不但物华天宝,而且人杰地灵。”

“这就不必了……”

固安公主的反对之言尚未说完,杜士仪便躬身行礼道:“贵主如今身体尚未痊愈,若急于北归饶乐都督府,我自当相送。”

“你……”尽管答应了回去,可固安公主面上不露,心中却因还要回奚地苦涩难当,因而对上杜士仪那坚定的目光,她不禁只觉得心中生出了一股难言的暖意,老半晌方才看着王晙道,“杜十九郎并非王大帅属下,临走还不忘支使他,王大帅真是好威风!罢了,杜十九郎,就当我欠你一个人情吧!”

自己是以公事挤兑杜士仪答应,而固安公主却说是欠人情,王晙顿时眼皮一跳,又公事公办地说道了两句便告退出来。眼见固安公主仍是留着杜士仪说话,他想到从前那些淫乱纵欲的公主,心中冷不丁冒出了一个念头,但又飞速压了下去。

不过和蕃公主,更何况先嫁兄长,不久之后又要嫁给弟弟,纵然固安公主与谁有私情,也不用他操心!

说是尽快启程,幽州城内众多公务还得重新交割。尽管王晙这幽州都督可谓是最短的一任了,之前那一路上绞尽脑汁百般表现自己的杜孚免不了失望,可当王晙最后一次召见他,淡淡地开口说了一番话时,他原本的那一丁点失望顿时变成了难以掩饰的狂喜。

“营州既失,契丹人一时半会也不会退出营州,所以州治不得不侨治他地。我已经拜表请将营州侨置渔阳,将营州军暂时并入静塞军,令军卒屯田。你既是于屯田赋税等等颇为熟悉,我已经荐了你为渔阳县丞,兼屯田使。”

“多谢王大帅举荐!”

见杜孚深深行礼拜谢不迭,王晙便无所谓地吩咐了一声不用多礼,继而便随口说道:“杜十九郎不日将送固安公主回奚饶乐都督府,你既是他的叔父,我便提早知会你一声。”

“是是是……”

等到从王晙那书斋中出来,杜孚仔仔细细回想着刚刚那每一个字,心里不禁又是得意,又是怅然。只可惜王晙举荐了他之后便立时离任,否则他只要能好好表现,这平步青云就不是奢望了,真真可惜得很!此时此刻,他早就把仍在杜士仪那儿没回来的儿子杜黯之忘了个干干净净。

第233章 豪侠之道,飘零金枝

王晙启程之后的次日,奚王牙帐派来迎接固安公主的人也已经到了。大约因为此前固安公主在幽州的消息并未传开,这一行人大约三四十,在时有契丹人和奚人出没的幽州这座北地重镇并不算太突兀。然而,当杜士仪见到那个前来拜见的为首大汉时,他仍然险些没把眼珠子瞪出来。而侍立在固安公主身后的岳五娘也好不到哪儿去,到最后不得不低下头来遮掩自己的错愕。而两人的心里,不约而同转着同样一个念头。

幸亏罗盈暂时不在,否则……那小和尚可是在少林寺学武多年,对公冶绝更熟悉,一嗓子叫出来就完了!

即便如此,杜士仪对公冶绝突然从老者转中年人的变化,心中实在震撼得很。倘若不是他多次去学剑求教,对人再是熟悉不过,此刻又听到其说话时那种熟悉的粗哑声音,他几乎就要被骗过去了。而自始至终,公冶绝都丝毫没往他和岳五娘多看一眼,只是恭恭敬敬地对固安公主的问题作出一一回答。只是那些漂亮的套话听着实在假得很,什么连战连捷,什么众望所归,说得李鲁苏犹如奚族战神一般。

“大王不幸身陨,裴将军分明随行军中,如今看来,仿佛倒是全身而退啊。”

“不敢,卑臣只是侥幸因为殿后,这才收拢残军冲杀了出来。”

固安公主对于李大酺死活并不是那么在意,此刻不过随口刺上一句,见此人应对自如,她也懒得与其多言,当即冷冷说道:“不用多说了,我已经都预备停当,杜十九郎送我回奚王牙帐。他虽未授官,却是今年进士科甲第第一人,陛下赞赏有加的长安俊杰,尔等需多加礼敬。好了,你下去吧!”

等到公冶绝退下,杜士仪和岳五娘对视一眼,借口出去查看随行人马物品可有缺失,他就先溜了出来。等他装模作样先回自己人之中溜达了一圈,立时便来到了外头。就只见此前随同固安公主到幽州的那些奚人护卫和刚刚到的那批人正厮混在一起,至于固安公主当年出嫁时从长安带出来的护卫,则是在另外一边,至于公冶绝则是孤零零地按剑站在一棵双手都无法合抱的大树下,抬头看着被一阵阵寒风卷下来的落叶。

他因一路上和前头那些护卫基本上都混熟了,这会儿用不甚熟练的突厥语含笑打过招呼,又闲谈了片刻,他方才不动声色地来到了公冶绝身后。确定其他人都离开老远,他便轻声说道:“公冶先生可否告知,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公冶绝头也不回地叹道:“没想到这么巧,你在幽州,五娘那丫头也在幽州。”

“还有一个在少林寺中曾经见过先生的小和尚,今天所幸他并不在此,否则恐怕先生就要露馅了。”

“小和尚?”

公冶绝这才转过身来,仿佛初见似的对杜士仪郑重其事拱了拱手,脸上却露出了深深的疑惑。直到杜士仪说出了罗盈的名字,他才笑道:“是那个学少林棍术极其有天分的小家伙,没想到这么巧!而且真没想到,竟是你们和固安公主在一起。我也不妨打开天窗说亮话,奚王李大酺说是和契丹王李娑固一块死在乱军之中,实则他是我杀的。”

尽管杜士仪设想过这个可能性,可这话还是太过惊悚,他不禁嘴角抽搐了一下,这才猛然间想到,公冶绝这算不算固安公主的杀夫仇人?可这念头一闪而过,他便苦笑了起来:“先生还真的是语不惊人死不休,吓死人不赔命啊。”

“胆大包天如你,还会被吓死?”公冶绝看了一眼那些丝毫没理会他们两人,正自顾自说话的护卫们,随即又抬头看了一眼树上的落叶,这才轻声说道,“没什么好奇怪的,我不过是为了报仇而已。当年我把一个晚辈托付给裴旻放在军中历练,谁知道幽州都督孙佺期那一场仗打得完全没章法,裴旻虽竭尽全力,可那一战自孙佺期以下,死在奚人手中的不计其数,其中就包括那小家伙。上阵死伤本来在所难免,可他是我那挚友唯一的后裔,我自然得为他报仇。若非以一己之力行刺蕃国君长并不容易,我早就动手了。这一次能功成而全身而退,也是有人给我出的主意,只没想到却成全了契丹人!”

“所以先生才没有悄然而退,而是继续留在奚地?”见公冶绝不置可否,杜士仪不禁暗自嘀咕艺高人胆大。可想到固安公主此行,他少不得郑重其事地拱了拱手道,“既如此,可否请先生多多照应固安公主?”

“你竟然让我照拂李大酺的未亡人?”

“不,是为了大局不得不含屈忍辱继续留在奚地,此生还不知道是否能回长安的大唐固安公主!”

公冶绝顿时沉默了。隔了许久,他才轻轻点了点头:“我当年和裴旻一般,年少时也曾经跃马疆场杀敌无数,后来因援军乏力,袍泽尽灭,这才一气之下隐居在了少林,多年不出。即便如此,我依旧是唐人,你这所托,我接下了!另外,奚地心向契丹的人很不少,这一败牵连深远,奚地已经没有了一个统一的声音。你也不用再来找我,我暂时不会离开奚地,可不想平白被人怀疑。”

等到公冶绝面色冷峻地欠了欠身,随即大步离去,杜士仪不禁苦笑,突然又生出了一丝好奇。那个给公冶绝出主意的人,是谁?

当岳五娘终于从杜士仪那儿得知了事情始末原委,一时觉得大有意思,少不得再次软磨硬泡去求固安公主,让自己也留在奚地。面对她的死缠烂打,固安公主又好气又好笑,虽也想留个可说得上话的朋友,可一想到李鲁苏那色中饿鬼的本性,还有那些虎视眈眈的奚人,她便果断一口回绝了。眼见岳五娘仿佛仍不死心,她只得无可奈何地拜托杜士仪,而杜士仪哪有把握去劝服这个执拗的小丫头,思来想去直接把罗盈拎了过来,把麻烦直接丢给了他。

果然,等到启程的时候,岳五娘再也不提留在奚地的事,这不禁让杜士仪大为好奇小和尚究竟说了些什么。然而,探问下来的结果却让他险些没从马背上摔下来。腼腆而老实的小和尚极其不好意思地说道:“我只是对岳娘子说,倘若她要留下,那我也留下。”

这还真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回答!

此去奚饶乐都督府,杜士仪自然不可能再带杜黯之,却给留在幽州的他布置了一些课业,又趁着王晙不在,把伤势渐愈的侯希逸也调到了随行之中。一行人走的并非固安公主一行人来时东拐西绕的那一条路,而是经檀州出蓟州,继而则是和在此等候的近千奚兵会合,一路往东北而行,直达奚王牙帐。自过了边境之后,一路上就只见一片冬季的萧瑟气象,近千里路上,虽能看到徙居的奚人,但也有马贼溃兵等等,但面对杜士仪这一行的强大实力,多数都选择了望风而逃,只有一两支胆大妄为的一头碰上来,结果被打得抱头鼠窜。

而岳五娘又用了当初的易容术,一张俏脸遮掩了慑人的艳光和白皙的肤色,却是一路和固安公主同车而行。每当她应固安公主之请,说起自己随公孙大娘浪迹天涯的那些经历时,她总能发现这位金枝玉叶流露出了憧憬向往的眼神,久而久之便终于忍不住问了出来。

“贵主虽并非圣人亲生,可也是出身名门,缘何却羡慕我这一介飘萍?那些居无定所的日子并不如贵主想得那般美好,达官显贵富家子弟,谁都想着染指我们这些无权无势的舞者,稍有不慎……”

想到自己发奋练习飞剑的动力,岳五娘只觉得后头噎住了。可下一刻,她就只见固安公主冷然一笑:“岳娘子,你知道和蕃的公主,是怎么挑选出来的?”

和蕃公主是怎么选出来的?被这一问,即便也曾经踏足公卿贵第,很是知道一些达官显贵的那点事,可岳五娘对这个却一无所知,想了想便摇了摇头。

“从国朝之初开始,和蕃就从来不曾有过真正的公主。相比那些金枝玉叶,我们只不过是多一个徒有虚名的封号而已。从前还只是从宗室女当中挑选,至少还是李家女儿,可渐渐就连这一条都不拘了。母亲为宗室,女儿仍可在宗正寺列名,以备和蕃所需。虽说和蕃之事对于女子来说是背井离乡,一辈子的苦楚,大多数父母都是即便舍不得,也得一把眼泪送了女儿出去,但对于我来说,父亲也好,母亲也好,全都是求之不得兴高采烈!”

见岳五娘大吃一惊,固安公主便淡淡地说道:“因为,父亲娶的是宗室县主,所以女儿便有获选和蕃公主的资格,可我并不是那位县主的嫡亲女儿,只是一介庶女。只为了家中出一位公主的荣耀,他们便在宗正寺做了手脚,以我生母作为要挟,硬生生让我不得不参选获选!”

尽管知道达官显贵家门之中常有各色龌龊阴私,岳五娘仍是倒吸了一口凉气:“那贵主的阿娘……”

“如今已经故去了。”固安公主凄然一笑,这才低下头看着手腕上那个黯淡的玉镯,一字一句地说道,“虽则他们不想让我知道,可我还是知道了。身为公主的便利,比他们以为的要多得多!”

第234章 奚族之主,杀机隐现

奚王牙帐位于老哈河畔,北部为七金山,土肥地广,正好是一片难得的平原。当杜士仪一行人跋山涉水终于抵达了此地的时候,尽管已经是十月末,天气渐渐进入了一年中最冷的时候,牧草也已经枯黄,可天气却好得很,一碧如洗的天空,四处可见三三两两饮完水后被牧人赶回去的牛羊。而更远处还能看到一片片显然被人耕种过的土地,这让一贯以为这些游牧民族不事农耕的杜士仪吃了一惊。

而前来迎接固安公主的一行人则显得声势不小。随行近千兵马之外,头前数人全都是穿着华彩的织锦衣裳,一看便知是朝觐时大唐朝廷的赏赐。当两边终于会合之后,第一匹马上那年近三十许的华服奚人一跃下马,竟是亲自到了马车旁。当看到婢女张耀跳下车,将固安公主小心翼翼从车中搀扶了下来时,他竟是殷勤地伸出了手,见固安公主完全无视自己便下地站稳了,他仿佛丝毫不觉得尴尬似的,收回手站直了身子。

“奚地最美丽动人的鲜花终于平安回来了!”李鲁苏振臂一呼之后,见随行效忠自己的兵马跟着附和叫嚷,尽管声音颇为稀稀落落,并没有太大声势,他还是笑容可掬地对固安公主深深弯下了腰,用不甚流利的汉语说道,“大帐已经为公主收拾好了。”

“你费心了。”固安公主随口说道了一句,一扫李鲁苏那些从人,她方才回头看着自己的从人,指着居中一匹马上的杜士仪说道,“此次我回来,是大唐今科状元杜十九郎奉旨观风,相送我一程。他是出身名门的才俊,更是难得的贵客,你也该好好招待答谢一番。”

李鲁苏从身后通译的口中大约听明白了固安公主这一番有些难懂的话,面上的笑容顿时更深了,自然连声应是。等到满口答应了之后,他便再次送了固安公主登车,随即自己亲自守在马车旁边,一直护送她来到了那一顶又华丽又轩敞的帐篷之外。等到目送人进去,他才长长舒了一口气,又转头大声说道:“立时预备最好的酒,烤羊炙肉,准备晚宴!对了,唐使杜郎君!”

杜士仪眼看下颌胡子一大把的李鲁苏热情洋溢地上前亲自给他牵马,自然不会当作这是什么尊荣,立时跃下了马背。奚和契丹通用的是从鲜卑古语演变而成的语言,可奚人称作是奚语,契丹人却叫做契丹语,与此同时,李鲁苏的突厥语也说得还算顺溜。两人彼此鸡同鸭讲了两句,也就都切换到了突厥语。尽管杜士仪的突厥语不过是强化记忆突击的,但应付李鲁苏这个同样算不上极其熟练的家伙,却也是勉强敷衍得过来。只不过,两人一个是尚未名正言顺接位的奚王,另一个是尚未授官同样没名义的唐使,那寒暄客套和试探没有持续太久也就告一段落了。

这一晚上的盛宴却是依旧热闹而喜庆,奚女的舞姿尽管比不上长安那些舞伎,却别有一种不同的力度。至于相扑比武作为余兴节目放到台前,也让杜士仪再次领略了一番奚人和铁勒人的共同之处。当极其克制的他故意弄了满身酒气装作是酩酊大醉被人送了回帐篷时,他一躺下就听到了耳边传来了陌生的对话声,那一刻,他着实后悔自己没有早些突击奚语。

可他怎知道还会到奚地来?不过,此番游历真的是不虚此行了,看到的听到的远比他此前预料到的更多!

说话的奚人很快就出了帐篷,继而便有人钻了进来。感觉到有人在轻轻替自己用凉水擦脸,他微微睁开眼睛,见映入眼帘的是田陌那张黝黑的脸,他便眨了眨眼睛轻声问道:“外头是谁守着?”

田陌虽心眼瓷实,可却知道自家郎君主意多,这会儿他仍是一面忙活,一面低声说道:“是赤毕大叔。”

杜士仪顿时心定了,却摆摆手示意不用换这一身酒气的衣裳,免得万一有人来找露了馅,就这么继续躺着思量了起来。今日晚宴看着热闹,但固安公主特地吩咐张耀在他身边照应,因而他也知道了不少光看场面根本看不出来的隐情。奚族共有五部,今天前来与会的,几乎都是李大酺李鲁苏兄弟这一部,以及与他们较为相近的另外一部,至于其他三部都只是象征性地派来了人。

怪不得契丹可突于能以部属的身份袭杀契丹王李娑固,进而几乎成为契丹第一人。这等部族不比中原大国的中央集权,若不是顾忌唐廷的反应,那一位恐怕早就自立为王了吧?

想着想着,他渐渐迷迷糊糊睡着了。直到耳边传来了一阵阵焦急的呼唤,他才勉强再次睁开眼睛,却发现面前除了田陌那张黝黑的脸之外,还有一张焦急得眉头紧紧蹙成了一团的脸。他起初还有些疑惑,但须臾就醒悟了过来。

“侯希逸?”

“杜郎君。”

侯希逸那年轻的脸上写满了郑重。想到外头还守着有人,他方才深深吸了一口气,低声说道:“杜郎君,我是半个高丽人,高丽语、奚语或者说契丹语、突厥语这些都娴熟得很,我长在平州,几年前随做生意的舅舅到过奚王牙帐,在这里逗留过好一阵子,所以刚刚我顺路去见过几个当年结识的友人。我对他们抱怨了一番在军中不如意,还给人看了之前的棒疮,终究从他们口中套出了几句话。他们让我赶紧回去,不要在此地久留。”

这是什么意思?

杜士仪陡然之间睡意尽去,竟是情不自禁地坐直了身子。死死盯着侯希逸看了好一阵子,他突然笑了起来,在其肩膀上重重一拍道:“好,好样的!若你真的凭这条不是苦肉计的苦肉计,探明了大事,那这次你就真正立下大功了!”

侯希逸见杜士仪尚未核实便先称赞自己,他不禁心头一热,等看到杜士仪披衣起身到了门前叫人,他方才站起身跟了上去,有些犹豫地开口问道:“杜郎君就不怕我是信口开河,或是有意诓骗……”

“你要有这歪心思,会直接对我说出来?”杜士仪头也不回地笑了一声,随即才一字一句地说道,“知道我为什么要把你捎带上吗?当初在幽州西平门,你尽职尽责查验过所;而后随王大帅巡视边地,又因犯错被责军法,若是别人早就恨不得记下了就永不责罚,你却一到平州就主动提出来,还是因那尽职尽责;今天你才刚到此地,就又主动去打探消息,归根结底就是因为你这做事认真仔细,认死理的性子。”

尽管被张说赏识从平州调到了幽州都督府,但自己的努力总是被人称之为多此一举,就连在西平门值守时,队正喜欢他,却也可怜他,总说他不要这么认死理,否则也不至于被人从都督府黜落到看城门。此时此刻,杜士仪这赞语让他的心里又是滚烫,又是酸涩,眼眶竟是不知不觉地红了。直到杜士仪吩咐完了人转身过来,他方才赶紧背身去擦了擦眼角。

“军法之下听说你都一声不吭,这会儿怎么忍不住了?”杜士仪瞧着这几乎比自己还高小半个头的少年军士,见其体格魁梧却长得秀气,忍不住想起了如今尚在洛阳服丧的崔俭玄,继而又想到了草堂的恩师卢鸿和师兄弟们,回过神后就开口说道,“我们在这儿还要呆两天。你尽量多去找找你结识的那几个人,套套话。你只说你想走,可却拗不过上司,不妨多抱怨两句,多骂我们两声,能打听到具体情形最好,打听不到也不要气馁。”

“是!”

“挑了你出来,我还真是拣到了宝贝!”

侯希逸听到杜士仪这话,顿时高兴得笑了起来。等到他行过礼后钻出了营帐,杜士仪睡意全无,在帐篷里来来回回踱了几步,见田陌在那哈欠连天,他便笑着说道:“不用管我,你自己去打个盹,别明天早上起来的时候顶着一双兔子眼睛。”

“是,郎君!”

打发了田陌去睡觉,可当杜士仪又走了一个来回,耳畔却传来了一阵阵打雷似的鼾声,他不禁又好气又好笑,到最后索性出了帐篷,站在那儿望着天空中的点点繁星出神。这时节的夜空黑得纯净,因而星光仿佛伸手便可以抓在手中,那种天穹为被大地为床的感觉分外真实。见赤毕就在外头站着,他便上前低声问道:“刚刚他来时,可有人窥伺?”

“没有,这小家伙年纪轻轻,身手却敏捷得很,显然是一直在野地里厮混的。”赤毕说着便嘿然笑道,“不枉郎君为了他,还恶了王大帅。”

“所以说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既然睡不着,杜士仪便索性和赤毕闲聊了起来。两人当初在东都永丰里崔宅就已经极其熟络的,此刻自然是无所不谈,两个大男人甚至家长里短说到了赤毕家中儿子的问题。当赤毕笑呵呵地说,齐国太夫人当年对他们这些家中死士颇为优待,子女全都得以识字读书,杜士仪正要接口说话,就只见不远处闪过一个黑影。几乎同一时间,赤毕也发现了。

“似乎是岳娘子回来了。”

果然,当那神出鬼没的人影最终在他们身边露出身形的时候,杜士仪便看清了岳五娘拿下蒙脸布的样子。刚刚他到门口,正是吩咐人去固安公主那儿报个信,岳五娘自告奋勇便亲自去了,此时此刻,她轻轻舒了一口气,随即沉声说道:“贵主说了,之前李鲁苏送她回大帐后,开口说要去和松漠都督府接壤的地方领军布防,还说什么契丹可突于一直和突厥人眉来眼去,如今突厥那边已经开始动兵了,他不得不亲自出马!”

第235章 戮力同心!

和杜士仪的第一观感不同,李鲁苏这一次却是极其雷厉风行,次日再次相见的时候,他便满脸歉意沉痛地表示,尽管兄长新丧,但自己必须要担负起作为奚族之主的职责,率军前往边地镇守,不让契丹人越过雷池一步。即便固安公主对其这番言行举止很不以为然,更得到杜士仪示警,可她在奚族固然有些威望,在这种军国大事上却不可能指手画脚,只能不置可否地嘱咐李鲁苏小心行事。

尽管谁都知道,固安公主这一回来,哪怕李鲁苏身边早已有多位奚女,正妻之位却非公主莫属,但如今既是朝廷旨意未下,李鲁苏在固安公主面前,自然仍然客客气气将其当做大嫂看待,此刻连声应是。可他紧跟着便又笑容可掬地转向了杜士仪,用无比诚恳的态度表达了自己无法好好接待尊贵唐使的歉意,随即又以中原人的礼节,行了一个深深的长揖。

“如今奚族不宁,公主骤然回归,又身体不好,还请杜郎君能够在奚王牙帐多停留几天,让公主不至于思乡寂寞。等他日我领兵回来,一定重重相谢,上表皇帝陛下,为杜郎君请功。”

这一番话说得有理有情,比之前王晙那一番命令多于请求的话却是动听多了,杜士仪倘若没有侯希逸的示警,兴许还会真以为李鲁苏是对固安公主一往情深,抑或是顾虑大唐朝廷,可此刻不免多出了深深的疑心来。他口中固然答应,可等到李鲁苏离开固安公主的大帐时,他立刻吩咐左右去外头看着,随即上前说道:“贵主可有什么想法?”

“李大酺虽与我无子,但还和几个奚女生过儿子,但突厥也好,契丹也罢,哪怕是奚人,更奉行的是强者为尊。李鲁苏身为李大酺的三弟,武力平平,为人却有几分狡黠,所以李大酺那些忠心属下都肯拥立他,他作为新王,要带兵建功服众,这也是应该的。中原有句古话,哀兵必胜,如今这也是差不多的道理。当然,奚人对于生死不像中原人那般看重,你来的时候,看见了老哈河对面那片树林没有?”

杜士仪不知道固安公主为什么问这个,愣了一愣方才点了点头。然而,下一刻固安公主说出来的话,却让他倒吸一口凉气。

“李大酺的尸体,如今就吊在这其中一棵树上,而之前战死之后找回尸骨的其他人,也全都吊在一棵棵树上。契丹和奚人的丧葬都是如此,三年之后再行收殓,所以死了就是死了,未亡人更不要指望有人尊崇。除了我这个大唐公主之外,李大酺的其他女人,早就被李鲁苏收在了帐中。”说到这里,固安公主顿了一顿,这才若有所思地说道,“至于他特意要留下你在奚王牙帐,这实在不符合常理,你需得多加小心!”

再一次设身处地体会了固安公主身在异乡险地的艰辛,杜士仪不禁重重点了点头。等回到帐中,他便把卫士和赤毕等护卫全都召集了起来。此番跟来的,除了幽州都督府派遣的五十卫士之外,还有他当初从并州大都督府带来的数十卫士,再加上赤毕等人,总共兵马尚不足一百。放在这偌大的奚王牙帐,即便李鲁苏一下子带走了最精锐的四千兵马,但也翻不出一个水声来。若非固安公主手中,还捏着一支三百左右的奚人亲卫,再加下嫁时所带的二百唐军护卫,他们便相当于可以随便被人拿捏的肉丸。好在,化名裴晗的公冶绝,不知道因为是前王心腹还是什么缘故,竟被留了下来。

一晃李鲁苏带兵离开便是五六日,奚王牙帐中一片风平浪静。留守的族老但凡有事总会恭恭敬敬前来禀告固安公主,而杜士仪所带的这一行人,也都被人礼敬有加,别说大冲突,就连小纷争也一桩都没发生过。可越是如此,杜士仪心里越觉得不安。而侯希逸认识的几个人全都在李鲁苏带走的兵马中,即便侯希逸精通各种外语,却总不可能从完全陌生的人口中套出话。无奈之下,杜士仪索性把人留在身边,专心让人教自己突击奚语。

只有悄悄摸到公冶绝帐中的岳五娘,从前者口中问出了一句要紧话来:“李鲁苏一走,奚王牙帐空虚,说不定会有人趁虚而入。”

仿佛是一语成谶,便在一个雪天午后,一支兵马骤然出现在了奚王牙帐的西北面,遥望似有两千余。按照奚人的规矩,奚王牙帐中要留下超过五百的精锐用于拱卫王庭,然而如今大战之后,李鲁苏又带兵远走,这一条自然再也无法确保。因而,当大军来临的消息传遍牙帐上下时,留守的妇孺们固然也都握紧了刀剑弓箭,可当那边旌旗招展,打出的旗帜赫然是奚族其他三部的旗号时,上上下下顿时更是一片哗然。

“没想到趁虚而入的不是契丹人,也不是突厥人,而是其他三部的奚人!”固安公主怒不可遏地摔了自己从长安带出来,一直视若珍宝的一个白瓷盅,面上满是难以掩饰的盛怒,“李鲁苏是故意的,他故意留着我们在这儿,然后让人趁虚而入。倘若我等有什么闪失,他就能名正言顺地上书唐廷为我等报仇!圣人如今正在励精图治的时候,断然不会对这样大的挑衅置之不理!”

事已至此,杜士仪知道如今只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得到禀报,说是那三部兵马在不远处扎营,他突然开口说道:“若照此说来,奚王牙帐中既有李鲁苏的眼线,应该也有其余三部兵马的内应才是。”

“内应……”

固安公主深深吸了一口气,正要开口说话时,就只听外头传来了一阵喧哗吵闹。眉头大皱的她立时吩咐张耀去外头打听,不多时,张耀便匆匆忙忙冲了进来,面色一片苍白:“贵主,是奉大王之命留守的塞默羯。他说三部俟斤命人来言,今契丹势大,不可力敌,请收拾牙帐兵马往投突厥。”

“他竟敢让我堂堂大唐公主去投突厥!”

“贵主……”张耀已经连站都有些站不稳了,可刚刚那番话她必须原原本本禀报主人知晓,停顿了好一会儿方才一字一句地说道,“他说,前王战殁,姬妾应当殉死,今大王帐中从前王收来的姬妾,已经悉数令他们自尽。贵主乃大唐公主,是奔突厥求生,还是如她们一般殉死,请自己选一条路。至于杜郎君既是名扬天下的俊杰,想必投奔突厥时,突厥毗伽可汗必然会倒履相迎!”

“好大的胃口!”

想到如今处于有生以来最危险的境地,杜士仪只觉得除了紧张之外,尚有一种说不出的激愤。再看固安公主,那面色亦是一片潮红,秀美的双手紧紧绞在了一起。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随即便看着张耀说道:“他到这里来是一个人,还是追随者众多?贵主的那些奚人护卫眼下如何?”

见杜士仪神情还算镇定,又见固安公主没有吭声,张耀终于也沉住了气,想了想就说道:“他身后跟着几个族老,但都是如今的大王弃之不用的人。至于贵主的奚人护卫,前几天就遵从指令调到了大帐周围戍卫,看样子并未露出反叛的意思。可不怕一万,只怕万一……”

“没有什么万一!”

固安公主深深吸了一口气,随即斩钉截铁地说道:“你让那塞默羯带着他的人去对那三部的俟斤说,我和杜郎君请他们在河畔商谈。如果他们有胆量,那么就和我们一样,只带两名从人前往,如果他们不敢,那么不妨就等着一战!他们三部想要去投奔突厥牙帐,那么就先从这奚王牙帐碾过去!奚族五部还能剩下多少人,就看他们自己的决断了!”

眼见张耀深深俯首应命而去,杜士仪不禁用敬服的目光看向了固安公主。只见这位刚刚掷地有声的大唐公主缓缓坐倒了下来,随即对他苦笑道:“李鲁苏这一次是失算了,恐怕他也未必想到这些家伙都打算去投突厥!杜十九郎,这一次我不得不对他如此说,连累你了。只是这三部的俟斤既然连你都不放过,显然已经是心中有了偏向。如果你避而不去,他们必不敢与会!”

“这种时候倘若还畏首畏尾,不能同舟共济,只是自寻死路而已。”杜士仪拱了拱手,旋即诚恳地说道,“贵主久在奚王牙帐,而且对奚族上下人事了若指掌,我当然唯贵主马首是瞻。只不过眼下虽把塞默羯等人赶了出去,可他必然还会留人在营中煽动挑拨,贵主不可不防。”

“你说得没错。”固安公主轻轻点了点头,随即便嫣然笑道,“我一直很羡慕公孙大家和岳娘子那绝世而独立的风采,虽则我的剑术不及她们万一,虽则我的弓箭准头不过比拟那些奚人妇孺,虽则我不知道有多少人愿意听我的话,但现在没有退路,只能向前!杜十九郎,烦劳把墙上那把弓箭取下来给我。”

杜士仪看到墙上那把黝黑的大弓,连忙快步上得前去,等取回来双手呈给了固安公主,她神情复杂地抚摸着那粗朴的造型,许久才低声说道:“这是我嫁到奚地之后,因缘巧合得到的东西,传言是当年平阳公主的随身之物。耀儿说这不过别人穿凿附会抬高其值,但我一直信之不疑。除却射靶,我从来没真正用过它,前次逃亡之时,我将其藏在了马车隔层中,这一次,兴许是我第一次真正用它,兴许也是最后一次。当此之际,先当戮力同心!”

第236章 杀威,告急

奚族五部之间只是松散的联盟,历经多年,原有的五部经过一次又一次的权力更迭,掌权的家族无不最终以自己的姓氏作为部族的名称,曰阿会部、处和部、奥失部、度稽部、元俟折部,其中阿会氏自隋以来,因为强大的部族实力,一直被推为五族共主。如今李大酺李鲁苏兄弟虽蒙大唐皇帝赐姓为李,真正的姓氏却是阿会氏,而此次随李鲁苏出兵的,便有处和部俟斤之子阿洛苏,其余三部都是作壁上观。如今精锐尽去,留守牙帐的除却固安公主护卫和杜士仪所带的卫士之外,即便全数拼凑出来,不算妇孺,竟只有六百余人。

这种情况要说不是李鲁苏故意的,别说固安公主不信,便是杜士仪这个外人也全然不信!

此时此刻,当他跟着一身戎装的固安公主径直步入李鲁苏牙帐的时候,眼见此前一度在昌平县虚弱得无法起身的这位公主竟是精神奕奕,耀眼夺目,他不禁暗中嗟叹。而看到固安公主竟是径直在中间的位子上坐了下来,底下本来就议论纷纷的人顿时更乱糟糟了。可还不等他们出言说些什么,就只见帐门突然打开,一二十个佩刀护卫一拥而入,清一色都是奚人,一时间他们每人身后都服侍了一个,不过刹那功夫,噤若寒蝉的他们就都闭了嘴。

“我知道这个位子是大王的位子,但是,前任大王是我的夫君,而如今的大王,亦是上表求娶公主,既是大唐的女婿,这个位子我要少坐片刻,想来也是应当的!”固安公主挑了挑眉,旋即陡然加重了语气,“奚族五部,同气连枝,但如今既然有人要趁着牙帐元气大伤的机会来捡便宜,甚至还有人甘愿为人内应,逼我选择出路,那我也不得不做最坏的打算!你们都是阿会氏的族老,算得上有身份的人,所以我也不为难你们。”

“公主的意思是……”

固安公主丝毫不理会这个小心翼翼探问的人,突然张口叫道:“阿哈!”

随着这一声唤,从一个族老身后闪出来的,是一个头结发辫虎背熊腰的年轻男子。他在固安公主面前恭敬地屈下了双膝,深深俯首道:“公主。”

“你是我的奴隶。”固安公主顿了一顿,又看了一眼其他护卫,高声说道,“你们都是大王给我的奴隶!”

眼见一个个奚人护卫虽然不似那阿哈一样屈膝下跪,但全都深深低下了头,固安公主嘴角一挑,脸上便笑了起来:“你们的性命是我救回来的,你们的妻子是我赐给你们的女奴,你们的一切都属于我!”

“一切遵从公主的吩咐!”

“现在,我命令你们看住这牙帐中的每一个人,不许他们见人,不许他们踏出此地一步!我已经让传讯的大鹰送了信给大王,同时还送了信给大唐幽州都督府!如果,奚族的那三部,竟然打算去投奔杀了无数奚人同胞的可突于的主子,突厥牙帐的毗伽可汗,那么,就先让他们从我的尸体上踩过去!”

固安公主自从嫁入奚地之后,对李大酺的那些姬妾视若不见,也并不管奚族的军务大事,平时感兴趣的便是挑选健壮的奴隶置于麾下,又将李大酺送给她的女奴赏赐给那些奴隶作为妻子,平时更爱看人比武射箭,甚至亲自带人射猎。对于这些,奚王牙帐的族老们并没有太在意,甚至还松了一口气。毕竟,历来和蕃的公主们,有义成公主这样坚韧命长的,却也有命薄如纸的。而大唐的公主意味着朝觐和赏赐,对于奚族来说更如同财源,谁都没把握死了一个公主,皇帝还会下嫁第二个,所以固安公主的这种做派,对奚族上下无疑是有利的。

可谁都没想到,这种有利竟然还会有这样的后遗症!这些卑贱的奴隶,这些战场上的炮灰,竟然会反制住他们这些族老!

“公主,你这样破坏奚族的规矩,如果大王回来……”

杜士仪一直通过卫士的翻译了解这些对答,此时此刻不禁眉头一挑,却只见固安公主冷笑一声打断了那族老的话,语气淡淡地说:“大王带着精锐兵马在外,如果牙帐中发生了什么惊动天下的事,那么他难道不能带领精锐请求唐军出兵复仇?中原有一句古话,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此前默啜可汗为铁勒拔曳固部袭杀,继立的毗伽可汗之弟左贤王阙特勤曾以为奇耻大辱,一度打得铁勒九部分崩离析再难为继,难道你们以为,大唐天子还不及区区突厥左贤王?如果你们希望保住自己在奚王牙帐中的地位权势,子女牛羊,就给我安安分分等在这里!”

直到固安公主站起身来,招呼了杜士仪出了牙帐,留下来的族老们面面相觑了一阵子,虽则全都对那些看着他们的奴隶护卫感到犹如芒刺在背,可更加振聋发聩的,还是固安公主揭破了李鲁苏的意图。想到自己那些精锐子弟兵被带走了大部分,即便仍然对固安公主的突然发难羞恼交加,可他们不得不承认,这位大唐公主所说的,很可能就是事实。

“等一等吧……哪怕最后她输了,我们也可以向其他三部表示我们的诚意。要知道,我们的子弟兵还在外,我们的根基就还在!”

而出了牙帐的固安公主仿佛要一口气把那些腐臭的浊气一口气吐干净似的,站在那儿深呼吸了好几次,然后才看着杜士仪,似笑非笑地说道:“怎样,杜郎君,我刚刚的戏演得如何?”

虚弱的固安公主,决绝的固安公主,心灰意冷而又重新勉力振作的固安公主,盛怒发威的固安公主……尽管曾经见过京城中大唐最尊贵的两位公主,但杜士仪不得不承认,固安公主着实是特别的。此时此刻,他想了想,便笑吟吟地说道:“好得很!巾帼不让须眉,羞煞了我等七尺男儿。”

“想不到杜十九郎也会说这种逢迎话!”固安公主的眼睛忍不住微微眯缝了起来,继而便敛去了那戏谑的表情,低声说道,“大鹰给李鲁苏传信也就罢了,但牙帐的大鹰却绝对不可能送信去幽州,而且没有了王晙,再加上有先前的营州之失,谁也不敢出兵。如果单单靠我们这些微薄之力,万一有什么闪失却没有人知道这里的真实情况,那么一切都是白白牺牲。生死我可以置之度外,但我绝对不能容许真相湮没无人知晓!”

“让人先突围传信。”

“突围送信!”

杜士仪几乎和固安公主异口同声地吐出了这几个字,彼此对视一眼,杜士仪便先开口说道:“公主如果没有好的人选,我希望能送信给镇守定州北平军的裴旻裴将军。他曾经和奚人交战,袍泽中不少都死在奚地,虽不可能带兵来援,但相比幽州,他理应能够把公主的奏表立刻送给朝廷。最重要的是,我曾经学剑的老师,和裴将军有同门之缘,只要捎带信物,应该就可以顺利见到人。”

“裴将军声震奚族,却是好人选。”固安公主几乎没怎么细想便点了点头,但继而便若有所思地看着杜士仪道,“让岳娘子去可好?”

然而,这个杜士仪也颇为认可的建议,却在对岳五娘说过之后,二话不说就被人拒绝了:“那是要从乱军之中逃出去,这等时候剑术可不好使。要我说,让小和尚去吧,他好端端被我们拖下水到了奚王牙帐,只要他露出本来面目,凭他那滚瓜烂熟的佛经,只要说自己是僧人,逃出生天很容易。再说了,万一遇敌,他的齐眉棍也比我的双剑更适合乱军突围。”

主意是好主意,可是,小和尚肯么?

表示深刻怀疑的杜士仪想到罗盈对岳五娘的倾慕,见固安公主有些不解,他也不忙着解释,直截了当地说道:“这事儿既是岳娘子的主意,罗盈那儿,还是你去说吧,这事他兴许会听你的,可决计不会听我的。我和贵主商议一下如何起草书信。”

“包在我身上。”

杜士仪见岳五娘爽快地答应下来出了大帐,他见固安公主一脸的兴趣盎然,虽则如今不是八卦的时候,可他还是言简意赅地把当初安国寺的那件事转述了一遍,甚至连岳五娘在长安城外及时来援,帮自己截住了两个刺客的事亦是说了出来。果然,就只见固安公主眼睛大亮,竟是连连点头赞叹道:“这动了凡心的小和尚倒是率直真性情,那王守贞简直该杀!岳娘子果然好手段,倒让我想到了昔日的卫国夫人红拂!”

张耀就知道自家主人必然会如此说,尽管这会儿大敌当前,她仍然忍不住扑哧一笑,继而连忙一本正经地说道:“贵主,杜郎君,赶紧先写信吧。”

当固安公主口述,杜士仪润色拟文的奏表终于一蹴而就之后,岳五娘也把罗盈给拖进了大帐。杜士仪原本以为小和尚牵挂岳五娘,怎么也不可能答应的,可谁曾想脸上红扑扑的罗盈张了张嘴,竟是有些语无伦次地说道:“我……我去送信!不骑马,我走路先去平州,然后买马!”

见别人仿佛有些疑惑地看着自己,他连忙又解释道:“我在少林寺天天上下山溪挑水,腿功最好……不不不,是少林寺的僧人全都腿功很好,扛得住!比起骑马目标太大,我走路肯定能溜出去。我认识星斗和方向,只要再有一张地图就行了!”

杜士仪难以置信地看着岳五娘,直到固安公主命张耀把人唤到跟前叮嘱,他方才走到岳五娘身侧,低声问道:“你怎么说服他的?”

“我说的话,他可能不信么?”岳五娘仿佛没看到杜士仪那无可奈何的表情,轻轻舒了一口气道,“我对他说,他去定州北平军送信,我已经找到了公冶先生,回头两个人一块护送你杜十九郎走,他知道公冶先生是何等本事,本还怀疑我糊弄他,可我远远带他去看了公冶先生一眼,他立时就相信了。虽说是骗人,可总是为了他好。贵主和你是使命使然,我是爱凑热闹,可不想平白无故害了他性命!”

第237章 心若铁石语如刀

罗盈的悄然离去,在奚王牙帐并没有引来丝毫的注意。在命人将塞默羯等人赶了出去,又将掌权的族老全都软禁在了李鲁苏的牙帐内之后,固安公主方才命人召来了如今牙帐中仅余的兵马以及那些老弱妇孺。见底下那些人的脸上全都流露着掩不住的惊惧,她便踏上前了一步。

“三部出兵,已经将这奚王牙帐围得水泄不通。大王带走了牙帐的精锐,只留下了我们,若是要真的打仗,那只不过是送死罢了。对面的那片林子里,即将埋葬从前奚族之中最勇猛的勇士,所以现在我不会让你们去送死!”

见这番话果然让不少人的脸色有所缓转,固安公主不禁心中冷笑。她很清楚,自己这个大唐公主和饶乐郡王妃,在奚族的意义,不过代表着大唐的丰厚赏赐以及唐军有可能会撑腰,所谓威望只在于那些被她的施恩喂饱了的奴隶们中间,让人为她去拼死打仗,那简直是想都不用想的。

“但我不会让你们去送死,并不意味着我就会眼睁睁看着人攻入奚王牙帐!这里有你们辛辛苦苦放牧的牛羊,有你们一点一滴造出来的奚车,外头更有你们开垦的麦田!我不知道是否有人对你们有过什么许诺,但你们想过没有,力不如人,倘若被人占领了牙帐,谁能保证你们就不会成为奴隶,你们的牛羊和奴隶就不会成为他人的财产?”固安公主猛然提高了声音,见下头一张张原本满是惊惧不安的脸上,渐渐流露出了勇气和激愤,她便满意地舒了一口气,“所以,我已经让塞默羯带着人去约见那三部的俟斤,我将不带兵马去见他们,听听他们究竟想怎样,而这一座奚王牙帐,我就交给你们了!”

奚人之中向来崇尚武力和胆略,倘若说从前固安公主的爱好射猎以及蓄养骁勇的奴隶,让奚人对这位大唐公主颇有些好感和好奇,那么此时此刻,上上下下顿时一片哗然,也不知道是谁嚷嚷了一句公主万岁,一时间呐喊声此起彼伏。而杜士仪如今虽只粗通少许奚语,但也能从众多人那如释重负的表情,发自肺腑的欢呼声中,听出此刻奚王牙帐中的民心所向来。

“接下来,就等那边厢三部会有什么回应了!”杜士仪轻轻吸了一口气,随即对身旁的赤毕说道,“固安公主真是好胆色。”

“确实。”赤毕仿佛是勾起了从前那些记忆,抓了抓下巴上这些天没顾得上打理的胡须,想到这一趟恐怕真的要九死一生,再加上同生共死了多次,他便索性开口说道,“大唐公主之中,一直都有这等有胆色的巾帼英豪。当年平阳公主暂且不提,虽则太平公主因谋逆被赐死,可当年天后末年,除二张后头便有她鼎力支持,诛除逆韦更是她亲自定计。赵国公若非有太平公主的天子剑开路,也不可能在第一时间杀进宫去……若是最终知道功成身退……”

尽管没有亲身经历那样风起云涌的大时代,但杜士仪想也知道,作为亲身经历者的赤毕,所言必定不是诳语。从古至今,没有一个时代如同大唐这般,有那么多不甘呆在后院的女子和男子并驾前驱,闪耀而夺目!

当固安公主重新回到大帐,一面等候奚族另外三部的回复,一面与杜士仪商议随员的时候,张耀却领着换了一身女装,稍稍修饰了一下面容,看上去只是寻常奚人侍女的岳五娘上了前来。这些日子相处长了,她哪里不知道岳五娘的随性……或者说是任性,只踌躇了片刻便叹气道:“好吧,你就当做是我的婢女跟着。耀儿,那些奴隶们一向听从你的话,你留下来!这是命令,不容商量!”

“这……奴婢遵命。”

见无可奈何的张耀深深屈膝,岳五娘则是神采飞扬,固安公主便看着杜士仪问道:“杜郎君打算带谁去?”

倘若按照武勇来说,杜士仪当然恨不得把剑术超群的公冶绝带在身边,然而,休说人和他没有师徒之名,却有师徒之实,就凭公冶绝的脾气,他也完全支使不动。就在他稍稍犹豫之际,外间突然有人开口通报道:“贵主,裴晗将军求见。”

固安公主微微发愣时,杜士仪便轻咳一声道:“还请贵主见一见他。若论武勇,恐怕留守的奚人中,无人能及得上他。”

“传见!”

即便固安公主很是鄙夷这么一个身为唐人却投效李大酺的家伙,但当人大步进来的时候,她却不得不承认,对方的精气神确实能给人带来深重的压力。而不等她开口,这位裴晗将军就深深躬身,一字一句地说道:“贵主虽以大义晓谕牙帐上下,但难免仍有心存异志者。饶乐郡王对我有知遇之恩,我请留守牙帐。若有人心存叛逆之心,我当亲手格杀,保贵主退路!”

这话固安公主根本不信,可人家不乐意跟着她去,她就更加不会勉强了,此刻只轻轻一点头表示认可。而杜士仪却看见了公冶绝背上多出的一张大弓,微微一愣后眼见人施礼离去,他想了想如此勇将倘若随行,必然会让那三部俟斤加倍提防,也就默然不语。等到人出了大帐,回过神来的他见固安公主招手示意他上前,便连忙快步到了她面前。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杜十九郎,我只想问你一句话,危急时刻,你能杀人否?”

杜士仪眼中厉芒一闪,随即便重重点了点头:“能!”

“好!”

“只不过杀人立威,由我来做,不若公主亲手去做,更能令人噤若寒蝉。而且,还有几件更要紧的事,公主且听我说……”

午后时分,与奚王牙帐隔河驻扎的那三部兵马终于令人传信,答应了固安公主的要求。然而,三部俟斤却都表示,所谓的只许带两名随从,他们既各自代表自己的部族,那么便应该是总共六名随从。对此固安公主想都不想便反问道:“那照此说来,我和杜郎君便可带四名随从前去,我没算错吧?我也没什么其他的要求,六人之中,必须有那塞默羯!”

前来传信的那个奚人微微一愣,犹豫许久,终究还是点点头道:“就照公主的吩咐!”

入冬之后,老哈河便渐渐封冻了。按照双方你来我去定下的方案,最终竟是在冻得结结实实的老哈河上相见。为此,两边全都派出了人前往布置。油毡、皮毯、美酒、羊肉……除了平日奚族盛宴时少不了的奚女歌舞,其他的一应俱全。而当固安公主带着杜士仪等人策马来到了老哈河畔,见对面三名俟斤的身后,除却面色阴沉的塞默羯之外,果然跟着五个虎背熊腰的奚族大汉时,她的嘴角不禁向上翘了翘。

“杜十九郎,看到没有,那应该就是三部之中最富勇力之人了。待会儿,可就得靠你和岳娘子的手段。”

杜士仪没有应声,可当两拨人真正会合,瞧见了其中两人都是脸上留疤,另外三个则是身材魁梧彪悍,相形之下,固安公主指给他看的那个塞默羯,便显得有些瘦削苍老了,他便明白此次确是他迄今为止面对的最大考验。然而对于三部俟斤来说,做好充足预备的他们见固安公主和杜士仪这区区四名随从之中,其中竟有两个唐人,只有一个奚人,剩下的还是一个红衫罗裙,看上去颇有些姿色的婢女,他们顿时都在心里嗤笑了起来。

当此危急关头,固安公主竟然还只顾着摆公主的架子!

而塞默羯更是眼中凶光毕露,眼看固安公主当仁不让地坐在了主位上,他便冷笑一声道:“公主,三部的精锐如今就在牙帐跟前,莫非如今你还以为,你有取胜的机会?突厥毗伽可汗如今兵锋所向,无可匹敌……”

他这话还没说完,就只见倏然一道劲风扑面而来,措不及防的他只来得及稍稍一偏脑袋,可仍然没完全躲过去,那一道鞭影重重砸在了他的肩头,不但撕破了皮袄,而且更为他带来了深深的屈辱感。

可是,固安公主却是傲然捏着马鞭收在了袖子中,随即冷冷说道:“三位俟斤还没说话,哪里有你开口的份?如果大王如同契丹王李娑固对可突于那样,对你多加猜忌,甚至暗害于你,那你背弃了他,也算是应当,可你拥有奚王牙帐附近最好的牧场,最多的奴隶,最美的女人,你现在说出这样的话来,我看你的良心已经被天上的秃鹫啄尽,被地上的野狗吃干净了!”

三部俟斤不料固安公主突然发难,原本都要喝止,可听到这一番话,他们对视一眼,却是都坐定了下来。塞默羯并不是对他们任何一个人输诚,而是从先前开始,就一再派人在他们面前大肆鼓吹去投突厥毗伽可汗的好处,可谓吹得天花乱坠,如今恰逢先头奚军方才大败在契丹军蹄下,他们不知不觉就有了偏向。可既然塞默羯不是他们的人,固安公主骂得又痛快淋漓,他们自然谁都懒得为了这样一个人出面。

阿会氏主宰奚族的时间太长了,他们希望阿会部中间出现裂痕,但一个野心勃勃的叛徒,谁也看不上瞧不起!

“你,你……”

固安公主却丝毫不理会塞默羯,目光炯炯地看着那三部俟斤,一字一句地说道:“三位俟斤是各自部族的大首领,掌管着千万人的生死,今天我见各位,只想问一句话,各位真的认为去投靠突厥人,他们就会给你们所希望的东西?看看曾经雄极一时的铁勒九姓吧!突厥强盛的时候,他们得到过什么好处?每年要向突厥牙帐上供马匹,每逢征战要自备马匹兵器随同出征,打仗的时候冲在最前,而撤退的时候却要顶在最后,分战利品的时候却只有最差的一份!尤其是之前默啜可汗在位的时候,对他们的盘剥更是达到了最顶点!”

她看也不看面色铁青的塞默羯,一下子提高了声音:“当他们终于奋起抗争连同大唐杀了默啜之后,却又遭到了突厥人最残酷的镇压,不得不内附大唐寻求庇护!那些在突厥人的铁蹄下,不得不臣服的铁勒人,不少失去了他们的族姓,必须以突厥人的身份生存,而那些内附的铁勒人,却获得了最好的牧场,最安定的环境,每年甚至有来自长安的赏赐!不说别的,你们之中每一个人都应该记得,自从我嫁到奚地,皇帝陛下赏赐了多少金银绢帛?”

第238章 剑势飒沓如流星

奚人大多都敬畏于固安公主身为大唐公主的身份,但没有一个人曾经见过今日这样慷慨激昂,一字一句都仿佛刀剑一般的固安公主。一时间,三位俟斤都陷入了沉默,就连他们身后那些本是虎视眈眈警惕性十足的护卫随从,也在这番话之后稍稍转移了一些注意力。然而别人会去思量利害,考虑得失,塞默羯就没有这等兴致了。又惊又怒的他死死瞪着固安公主,突然意识到今天来的还有另一个人,立时露出了阴恻恻的笑容。

“公主,你这是完全的狡辩!大王不在,你把这杜十九郎留在了牙帐,难道不是因为有不可告人的目的?先大王才刚刚战死,你不为大王痛哭,却和这个唐人出入,你没有资格再为奚部的王妃!”他越说越是起劲,当即竟是抬手恶狠狠地指着杜士仪,声色俱厉地说道,“这个男人并没有官职,甚至不会一句奚语,他冒充唐使一直赖在奚王牙帐中不走,他那恶毒的心思便是牛羊都知道,更何况在牙帐之中资历最老的我!”

“你打听得很详细。”

杜士仪终于慢悠悠地开了口,却是一口绝对算不上字正腔圆,却显然吐字颇为清晰的奚语。见塞默羯一瞬间瞪大了眼睛,他便站起身来,以无可挑剔的礼节对固安公主弯腰行礼,随即又对三位俟斤微微颔首,这才似笑非笑地说道:“你知道我尚未获得官职,那是否知道,之前在并州的时候,此前当过幽州都督的张使君,曾派我安抚内附的铁勒同罗部,同罗都督毘伽末啜曾经和我同席饮酒,同罗王子昆那尔曾经和我一起射猎?显然,你不知道。”

见塞默羯果然被噎得面色发白,他根本不给其组织语句的机会,又趁热打铁地说道:“你又是否知道,上任不满两个月,在朔方曾经威名赫赫的王晙王都督,巡行边地校阅军马的时候,我也随行在侧,曾经亲眼看过大唐成千上万的雄壮兵马,看过粮仓中堆积如山的粮草?显然,你也不知道。”

说到此处时,那三部俟斤看塞默羯的目光中,已经很有些不满。此前塞默羯对他们吐露的那些话中,对于杜士仪只有诋毁之词,甚至说他只是固安公主从幽州带回来的面首,只是挂着唐使名头的小白脸,甚至连出使必备的奚语也完全一窍不通,可此时此刻杜士仪的奚语分明说得颇为不错,不管其所言的经历是否属实,但足以让人信服几分。

“你这是……”

塞默羯到了嘴边的愤怒指斥却再度没能出口,这一次打断他的,又是固安公主当头落下的一鞭子。总算此次有所提防的他狼狈地闪开了这一击,可因为这一瞬间的功夫,想要反驳杜士仪的那些话便被堵在了嘴里。

“我是大唐今年岁举进士科的头名,按照奚族的传统来理解,那就是部族之中遴选勇士时夺得第一的人,只不过那位勇士是以无上的勇武和胆略摘下桂冠,而我则是靠智慧豪取第一。因为大唐一直以来的规矩,即便是夺得头名的人,也不会立时授官,但我却获得了我朝皇帝陛下的信任,命我一路巡视北地,将看到的所有情景禀报给他知晓,所以,我确实没有官职,但我拥有凌驾于其他官员之上的权力!”

当着这些奚人的面,杜士仪丝毫不担心把牛皮吹破,侃侃而谈神态从容。而他越是如此,那三部俟斤就越信以为真,看向塞默羯的目光中,竟是多出了几分杀气。而固安公主见杜士仪这扯起虎皮做大旗实在是极妙,也索性乐得轻描淡写加了两句话。

“所以,今次我回奚王牙帐,原本王大帅应该另外派人护送,结果因杜郎君正好在幽州,他身份不同一般,所以便请他送我一程。我虽贵为公主,但杜十九郎在京城之中出入王侯贵第,纵使公主亲王,亦是将其作为贵宾款待,单单塞默羯这恶意诋毁,就足以让他因为诽谤的罪名被处死一万次!”

这有意的恐吓让固安公主身后的岳五娘瞥了一眼杜士仪身后的侯希逸,忍不住笑出了声。而她那银铃般的讥刺笑声,终于让塞默羯恼羞成怒。他从来没放在眼里的固安公主,竟突然大发雌威将他赶出了奚王牙帐,他认为不过是面首的杜士仪,却突然不但能说一口还算流利的奚语,更表明了自己拥有足可充当唐使的身份。咬牙切齿的他把拳头捏得咔咔作响,继而便怀着盛怒大声嚷嚷道:“在大唐能够靠智慧骗取君王的信任,但在奚地,只有拥有最强武艺的勇士才有说话的权力,你可敢和我比试一场?如果你胜了,再说这些骗人的鬼话不迟!”

杜士仪微微一愣,随即方才哂然一笑道:“中原有一句古话,君子动口不动手。”

岳五娘又是忍俊不禁扑哧一笑,就连固安公主也一副看热闹的架势。而三部俟斤彼此交换了一个眼色,最终无一例外默然作壁上观。面对这种情形,塞默羯几乎给气疯了,竟是愤怒地咆哮道:“你这个胆小的懦夫,只有无用的人才会拒绝战士的挑战!三位俟斤,如果这个自称唐使的杜士仪连接受我挑战的勇气都没有,那么,你们又凭什么相信他说的每一句话?他是骗子,是胆小鬼,是……”

“那如果我战胜了你,这些头衔是否应该由你承担下来?”杜士仪突然打断了塞默羯的话,见其顿时为之语塞,他方才弹了弹袍角站起身来,笑容可掬地说道,“虽然我的武艺在人才济济的大唐只能说是微不足道,但为了让某个只会大叫大嚷的家伙心服口服,那么,我愿意让他看一看。”

杜士仪向固安公主身后捧着一口宝剑的岳五娘微微一笑,倏然伸手抓过了那把宝剑,一个利落的转身之后,宝剑已然倏地出鞘,那一道迅疾无伦的寒光转了一个诡异的弧度,几乎是在刹那间往塞默羯的头上撩去。没想到杜士仪说出手就出手的塞默羯完全没有反应过来,直到他只觉得头上一轻,继而又是一股凉飕飕的感觉,眼看着杜士仪竟回剑再次落座的那一刻,他方才陡然醒悟过来,将手往脑袋上一摸,脸色立时涨成了猪肝色。

“下次再这么信口开河,那掉的就不是你的头发,而是你这颗脑袋了!”

疾言厉色地撂下了这么一句话,杜士仪方才春风满面地对三位俟斤微微欠身道:“还请三位俟斤见谅,我学剑不精,手下把握不住轻重。而且,我这点微末的武艺,在大唐实在是拿不出手,今天真的是献丑了。现如今,谁是骗子,谁是胆小鬼,料想各位应该都看得清清楚楚!”

把握不住轻重还正正好好削去了塞默羯脑袋上的那些头发,几乎把人剃成了光头?这要是拿不出手,拿得出手的武艺又当如何?

看到塞默羯那气得直哆嗦,却在三部俟斤的喝止下,忍气吞声地退了回去,固安公主顿时纵声大笑,笑过之后便轻轻一拍双手道:“好了,今日是来商谈,既然是商谈,就没有必要一直这么剑拔弩张。五娘,你给诸位俟斤斟酒吧,记住,用他们带来的酒罐,免得有人怀疑我在酒中下毒。”

岳五娘答应一声,这才盈盈站起身。见她娇娇怯怯柔柔弱弱的样子,三部俟斤全都少了几分警惕,因见其恭恭敬敬接过他们随从手中的酒罐,给他们一一斟酒,然后又到固安公主和杜士仪面前满上了,继而垂手侍立一旁。尽管根本没有商谈出一个什么结果来,但此刻既然是饮酒吃肉的时分,两边自然谁都不提正事,须臾谈笑风生了一阵闲话,又是几碗美酒下肚,固安公主便又笑道:“只有酒肉未免无趣,五娘,耍一套剑舞给大伙瞧一瞧,以助酒兴。”

“遵公主之命。”

刚刚岳五娘逐席斟酒,三部俟斤闻到了她身上那股有别于奚女的诱人幽香,虽则她容颜算不上绝美,可总难免生出男人最常见的那种欲望来,甚至有人思量着此番收手时,不妨干脆向固安公主讨要这个看上去还颇为可人的侍女。因而,看到岳五娘从一旁一个从者那儿,接过了一对长不过尺许的剑器时,他们全都没往心里去,甚至还有人抚掌叫了一声好。可当岳五娘一个旋身双手抛出了剑器时,他们却全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那一对剑器竟是飒沓如流星一般,径直朝坐在那儿满脸心不在焉的塞默羯激射而去。就当他们瞪着骤然面对这一幕呆若木鸡的塞默羯,以为他必然会死在这偷袭之下的时候,却只见那剑势突止,随即竟是以一种诡异的倒飞之势,径直又回到了岳五娘手中。然而,他们这憋着尚未吐出的一口气,却被杜士仪那突如其来的抚掌赞叹声,给严严实实堵在了喉咙口。

“好剑势!”

第239章 寒光雄曲,一箭穿心

李大酺曾经去长安朝觐大唐天子,但眼前这三部俟斤都未有过如此荣幸,因而,对大唐声名赫赫的公孙大娘剑器舞,他们连听都不曾听说过,即便有人告诉他们,习惯了战场冲杀的他们也只会认为那是花里胡哨的花架子,绝无半点杀伤力。可此时此刻,眼前那一团银光着实颠覆了他们的认识。就是刚刚那个他们当做是可以随便揉捏的一介婢女,此刻双剑在手,却是多了一种凌厉的锋芒和锐气。

而饶有兴致的固安公主眼见得那剑光让面前这些奚人变了脸色,突然含笑问道:“在幽州时,我听说杜十九郎精擅琵琶,曾经为公孙大家的剑器舞伴奏,今日我特地带了琵琶来,可否请杜十九郎再演上一曲,为今次剑舞再添颜色?”

这是早就和固安公主商量好的,杜士仪微微一笑,当即欠身答应了。等到身后另一边的赤毕从固安公主身后一个护卫的手中接过琵琶呈了上来,他从腰中革囊中取出护甲戴上,眼见得岳五娘仿佛心有灵犀似的稍缓手中剑势,他便骤然奏出了夹扫之音。这是当初那一曲《楚汉》之中最为高潮的乐章,也是他当初演绎得最为淋漓尽致的乐章,此时此刻在这样的环境中再演此曲,他不知不觉便生出了一股慷慨激昂的悲壮之气。

而岳五娘当初在安国寺中演那曲《楚汉》的时候,作为配角的她亲眼见识过公孙大娘那悲壮剑舞之中的凌厉,背地里夜夜习练时不曾展现过的,她最擅长的轻巧腾挪之外的雄壮锐意,在这种险境的威压之下,她几乎水到渠成地施展了出来。跳跃的剑光不但从塞默羯的面前闪过,也从固安公主和杜士仪的眼前头顶闪过,纵使那三位已经心惊肉跳的奚族俟斤,虽让护卫挡在前头,可眼中也都充斥着那仿佛演绎出了千万雄兵的剑影。

如此剑舞竟是区区一个婢女演绎出来的,而且是固安公主身边,他们从来没注意过的一个婢女。如此说来,固安公主那个最心腹的婢女张耀,难不成也是如此深藏不露的高手?

金戈铁马,铁骑万钧,天地苍茫……这和奚族之中常奏的乐曲颇有共通之处的乐曲激起了三位俟斤久远的记忆。而那剑影寒光,更是让他们想到了昔日经历过的一场又一场大战,那种心中的血气和意气顿时被深深地撩拨了起来。而偏偏在这等时候,固安公主又轻描淡写地开口说道:“这一曲楚汉,说的是当年西楚霸王项羽被汉王刘邦十面埋伏,最终拼死突围的故事。”

她只字不提项羽自刎二字,却是意味深长地说道:“为了围杀这天下第一的名将,区区八百勇士,汉军却折损无数!所以千年以来,这个传奇一直在中原久为传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