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十三娘想到当初在洛阳永丰里崔家的时候,崔家五娘子九娘子全都是绝色美人,阿兄却一直目不斜视,如今这话却分明表示已经有了心仪的人,她不禁瞠目结舌。好一会儿,她才结结巴巴地问道:“是……是哪家千金?”

话一出口,她就醒悟到杜士仪之前分明是说不想和那些名门望族公卿王侯联姻,脸上顿时露出了更深的疑惑。下一刻,她就看到杜士仪面上表情有些微妙,随即才开口说道:“这个嘛……其实,人你是见过的。”

第248章 护犊情切,何官最清要

“可惜了。若不是司马宗主断言他命中克贵妻,朕本打算让他尚元娘的。朕甚至连元娘的封号也已经想好了,便是永穆。来顾来享,永穆皇风。”

一想到李隆基昨夜来时对自己提到的这么一件事,柳婕妤就不禁又惊又怒。倘若不是杜士仪,她的嫡亲侄儿怎么会被形同流放地被打发去衡州那种岭南之地?倘若不是杜士仪,她又怎会含屈忍辱地侍奉王皇后,唯恐这位中宫捅出那件旧事?一想到差点连自己视若珍宝的女儿也落在了他的手中,她简直是切齿痛恨!于是,一大早强颜欢笑送了李隆基离开,她便立时招来了一个心腹宦官。

“派人去对阿兄说,那杜士仪以命薄福浅克贵妻为由头,回绝了尚主!让他务必设法把消息传出去,那些打算笼络杜士仪的公卿之家,少不得全都会绝了这念头!”尽管杜士仪的回绝让自己松了一口大气,可一想到人居然敢回绝天家公主,柳婕妤的语气中,不禁多了几分阴恻恻的寒意,“让他敢东挑西拣眼高于顶,回头只能娶一个出身寒微的妻子,这一辈子也休想出头!”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别说有柳婕妤暗下授意关中柳氏推波助澜,就算李隆基自己,前时杜士仪讳莫如深的突厥王女便是公孙大娘的弟子岳五娘,他固然不会随口说出去,可杜士仪回绝了尚主的理由,他却不但对柳婕妤说了,对身边的高力士也说了。前者大肆宣扬,高力士则是心中一动卖了个好,命人秘而不宣,只送密信给了杜思温。等到事情兜兜转转现在宫中传开之际,武惠妃在见了姨母楚国夫人杨氏的时候,也不免拿了出来点评了几句。

“这杜十九郎倒是能够下狠心,为了不要柳婕妤这么个蛇蝎心肠的毒妇做岳母,不惜此事传扬开去硬生生把联姻公卿之家的后路都给断了,也要回绝了尚主!不过若不是如此,三郎一动念,他这尚未定亲的又怎么可能回绝得掉?命中克贵妻……啧啧,就算我知道多半是胡诌的,倘若有女儿也万万不敢许配给他。”

杨氏不禁大讶:“惠妃真觉得是胡诌?那可是昔日天后和睿宗陛下都奉为活神仙的司马宗主所言。”

“司马宗主仙踪飘渺,或者说神出鬼没,难道还能为了这丁点小事,找人出来质证不成?”武惠妃轻轻剪掉了案几上那一盆插花中多余的部分,又将其拜访整齐,这才目光炯炯地说道,“姨母,听说四郎和他有些交情?既如此,就让四郎多和他来往来往。如此能忍能断的人,兴许将来会有用。这次柳婕妤倒是以为找到了报仇良机,呵呵,她若这么容易得逞,当初也不至于牺牲了侄儿!”

杜十三娘尚未消化去年上元夜在西市北中门遇到的那个红衫女郎,便是长安首富王元宝的女儿,也是兄长心仪的女子这个事实,来自朱坡的访客就到了。让她更加大吃一惊的是,来的竟然不是杜思温的从者侍者,而是年纪一大把的杜思温本人!

因兄长午睡小憩之后又起来和赤毕练剑,这会儿正在后头沐浴,她少不得亲自迎了出来,小心翼翼地搀扶着杜思温往里走。见平素和蔼可亲的这位老叔公此刻竟是紧抿嘴唇一言不发,她不禁更加纳闷,等将人请到堂上入座,她亲自接过月影送来的热浆水亲手奉上,这才问道:“老叔公若要见阿兄,派个人请他去朱坡就行了,怎的亲自走这么远路?”

“我派人请他来见我?他现在就算在圣人面前也能信口开河,说什么命中克贵妻,我哪有那么大的脸面!”杜思温恼怒地伸出巴掌在身侧重重一拍,却吃那反震力作用,一时嘴角抽搐了两下,随即才恨铁不成钢地说道,“他就算是说已经由我替他定下了婚约,那也是搪塞的办法之一!这一年到我那儿说道的人难道还少吗?即便有不少滥竽充数的,可品行容貌家世都是上上之选的也不在少数,总有他自己也中意的!这下可好,除却那凤毛麟角不信神佛的之外,还有谁敢要他这个命硬的女婿,真是气死我了!”

杜思温一气之下抱怨连连,等到发现杜十三娘仿佛有些心虚地移开了视线不敢看他,宦海沉浮多年的他敏锐地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遂眉头一皱问道:“十三娘,你阿兄是不是已经对你说过此事了?怎么,莫非还有什么隐情不成?”

“这……”

尽管阿兄说过此事不可告诉他人,但杜十三娘想到杜思温帮助良多,不禁仍有些犹豫。结果,本来只是察觉到些许端倪的杜思温哪里会放过这疑点,当即恼火地追问道:“难道你阿兄在外头走了一趟,结果心思也被女人勾走了?他眼下分明是娶不成出身王侯公卿的千金,难道还是那些寒门之女甚至于民女不成?”

“我只知道那也不能说是寒门之女……当然更不能说是寻常民女……”

一贯聪敏的杜十三娘终于纠结了起来。就在杜思温心急火燎地再次催问时,外头终于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劳老叔公久等了!”

转头见是杜士仪,杜思温也不知道哪来的敏捷,当即一撑地面站起身来,三两步上前一把拽了杜士仪拖到屋中,随即恼火地问道:“说吧,你这一趟出去,究竟是结识了哪家姑娘,竟要在圣人面前耍那样的花腔?”

杜十三娘发现兄长的目光转向了自己,连忙赶紧摇头道:“我什么都没说,都是老叔公刚刚几句话间,自己猜出来的!”

见杜思温嘿然一笑,但随即就板着脸气呼呼瞪着自己,杜思温深知自己能够瞒得住对他并不熟悉的李隆基,却万难瞒过这位德高望重的杜氏老长辈,只能含笑说道:“老叔公先别发火,坐下说,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就是。”

这么一句话总算让杜思温的面色好看了一些。然而,当杜士仪轻声说出了心上人的来历,他险些没把眼珠子瞪出来。瞠目结舌的他听着那长安城中三番偶遇,并州城中重逢,飞龙阁和蓟北楼上的相约,尤其是杜士仪分明坚决主动,他更是给呛得连连咳嗽,老半晌方才用手指着自己素来看重的这个晚辈,气不打一处来地叫道:“你啊你,你居然敢招惹王元宝家那个谁都打主意可谁都没处下口的丫头,你真是……”

他一下子找不出合适的形容词,竟是断了老半晌方才长长吐出了一口郁气,竟是又笑了起来:“连王元宝也对他自己那女儿无可奈何,毕竟他只管工艺,琉璃坊中真正的经营,都已经交给他女儿好几年了。别人有心打主意,却没奈何王元宝这掌上明珠虽并非权门官宦出身,却能够和长安城中如同金仙公主玉真公主这样的金枝玉叶打交道,谁也不敢过分强求。你要想将她娶回家来,却还真的是任重而道远……等等!”

杜思温突然用手指按着眉心,好一会儿才有些不确定地说道:“我似乎听说,王元宝那女儿去年出去了一趟回来,却是拜入了金仙公主的金仙观中,当起了女冠?她要是真的对你并非无意,何必……”

“不如此,怎能挡住觊觎之人?”杜士仪若无其事地答了一句,见杜思温轻轻吸了一口气,杜十三娘亦是目瞪口呆,他便仿佛说着平常事似的,淡淡地说道,“王家不过豪富,我如今亦才刚起步,若如今就想成就好事,一来相知还不够深,二来还挡不住别人的算计,来日方长。”

“你们这简直是……”

杜思温这才真正体味到了此中深意,眯缝着眼睛思量了好一会儿,他方才颓然摇头道:“罢了,你既然打定主意,而且话都说出去了,我也随你!可是,一门有力的姻亲,对于你将来的前途来说,助益非同小可!”

“老叔公教诲的是。但沧海桑田,谁也不知道将来发生的事,今日有力的姻亲,异日兴许就会衰败不堪,而今日贫贱的姻亲,将来也或许飞黄腾达。无论如何选,总是伴随着机遇和风险。倘若不曾遇到心仪的女子也就罢了,但既然遇到了,就这样放过,实在不是我为人处事的宗旨。”

“你这嘴皮子,比我这官场浸淫几十年的还会说!”杜思温眉头微蹙,但最终还是舒展了开来,“那此事先搁下吧,横竖你一时半会也娶不回家里来。我问你,按照你此次北行观风的功绩,应该可以立时释褐授官,你可有什么想法?”

“裴丞郎到奚地时,曾经转达过裴左丞的意思。或求校书郎,或求畿尉。”杜士仪并没有提固安公主对自己的建议,打算先听听杜思温的建议。

“呵呵,裴家倒是对你不错,但裴漼却还忘了,今年还有另一个机会!校书郎虽说清贵,可你已经阅遍群书,真要再看书,我那藏书尽可都借给你,就是其他人那里的藏书我也会替你设法!与其求畿尉,不如再进一步,直接求取京县县尉,说得更明白一些,是六个京县之中,也是天下一千余县之中,最最出挑的万年尉!别看不过从八品,按理却需要先任满一届校书郎,方才勉强够得上资历,但今年朝廷要开制科,而且制书今日刚发,今岁制科是‘知合孙吴,可以运筹决胜科’,比拼的是对时局军略的认识!明天你就去万年县廨先行办好应制举的家状,韦拯的举荐我去设法,想必张嘉贞也不必和人纠结该给你什么官了。”

听到这里,杜士仪仿佛能看见,杜思温一笑之间露出的牙齿,依稀正闪烁着微光。

“六月,万年尉便恰恰好好会空出一个缺来,这是最好的机会!如此一来,你的起点就要比人高出一截!”

第249章 凤求凰

宣阳坊万年县廨的清晨,来得繁忙而喧嚣。

身为天子脚下的两大京县之一,万年令韦拯亦是常参官之一,自然早早就披星戴月地去上朝了,此刻尚未从宫中回来。而月末时节照例又是告状时分,一大早挤在门前等着告状的百姓们在胥吏的吆喝下规规矩矩进入这座高大威严的县廨,颤颤巍巍地把状书呈递了上去。然而,今天的案子都是些鸡毛蒜皮,门前的差役不禁有些百无聊赖地打着呵欠闲聊说话,直到看见一行四五个骑马人在县廨门前停下,继而为首的那年轻人跳下马背径直走了过来,他们方才彼此对视了一眼,其中一个眼尖的脱口惊呼了一声。

“是杜十九郎!”

昨日方才开始传的闲话,经过一天的发酵,尚未来得及传到万年县廨这样的地方,因而,差役们只知道杜士仪是去岁的状元,奉旨观风北地刚刚回京便被天子召见,此刻慌忙一哄而上迎接,一个个全都满脸堆笑好话不断。对于这样的迎接方式,杜士仪自然也就客客气气地说出了此来的目的。结果,一听说杜士仪竟是来应试今年的制举,一个四十开外的差役当即深深吸了一口气。

“杜郎君真的又要去考制举么?”得到了杜士仪那肯定的答复,他忍不住轻声嘀咕道,“那哪里还有别人的活路?”

不但是这些差役,当前年主持了万年县试的万年尉郭荃亲自接待了杜士仪,为其录下家状等回头要归总上报的必要信息时,心里也转着同样的念头。

万年县试、京兆府试、尚书省都堂省试、吏部关试……甚至就连芙蓉园中那场探花筵也丝毫不例外,但凡杜士仪参加要排名次的盛事,无不是被其豪取第一,这一届的制举难道也会是如此?

尽管就是他当年点了杜士仪万年县试第一,此时此刻,他也丝毫不敢摆前辈的架子,办好了所有事宜,他亲自把人送出去时,却终于忍不住问道:“杜郎君莫非对兵马军略也深有见解?”

“郭少府高看我了,只是如今边隅未静,兵旅时兴,我此次北地之行深有感触,故而勉力一试制举而已。”

见杜士仪说得谦逊,郭荃少不得打了个哈哈预祝来日顺遂之类的话,等到亲自把人送出了县廨大门,眼看杜士仪和一行从人上马离去,他方才立时把此事报给了留守的江县丞。不消多时,万年县廨上下就都知道了,一时众说纷纭。等到政事堂的吏员分别将此事报给了张嘉贞和源乾曜时,两者的反应却截然不同。

张嘉贞冷笑一声随手丢下手中的公文道:“既然他要应制举,那这授官就暂时搁置了吧!倘若他此番落第,那前事是否为真,还有待商榷!”

源乾曜却是笑眯眯地对面前那个垂手而立的令史说道:“杜十九郎一旦上了试场,那便是场场告捷,如若此番再得头名,那可就是货真价实的杜三头了!”

然而,被别人津津乐道的杜士仪,此时此刻却来到了辅兴坊玉真观门外。尽管他眼下最想去的,是对面的金仙观,但他毕竟和金仙公主没有那样熟络的关系,因此不得不按捺住心头思绪,让赤毕上前通报了一声。不多时,他就只见自己极其熟悉的霍清含笑迎了出来。

“杜郎君前日就回来了,却今日才来见贵主,是不是太怠慢了?”容颜殊丽的她如今看上去更多了几分成熟的娇媚,行礼过后便如是打趣了一句,等到侧身引路时,她便低声说道,“不过今日杜郎君还真是来得正好,金仙贵主带着弟子来见贵主,此刻相谈正欢呢。”

金仙公主正在这儿?还带了弟子?

杜士仪心中一动,连忙随便找话头敷衍了霍清对自己北地之行的那些问题,等到了那座他来过多次的小楼前,穿过九曲十八弯的木桥,又登上台阶脱鞋进入了堂上,他便看见了那相对而坐正在手谈的一双丽人。从前他依稀只觉得金仙公主比玉真公主更加丰满,然而时隔将近一年再次相见,他就只觉得玉真公主的脸上仿佛更多几分艳丽和妩媚,心中不禁一动。然而,他的目光须臾就被金仙公主身后的一个道装女郎完全吸引了去,却只见她极其迅速地往自己脸上一瞟,微微一笑便收回了目光,复又眼观鼻鼻观心肃立不语。

“拜见二位观主!”

“杜十九郎,你可真够无情,回京之后不来见元元和我,径直先躲回了樊川!”金仙公主嗔怒地先开了口,见杜士仪笑着解释此前和王家兄弟久别重逢痛饮了一场,结果不合宿醉,她便往玉真公主脸上瞥了一眼,随即笑道,“若你不是去见王十三郎,元元决计要晾上你两天。不过既是你们两个状元郎相逢痛饮,元元也就无话可说了。”

玉真公主不想金仙公主竟在杜士仪面前也如此无遮无拦,面上顿时有些不自然,但旋即便若无其事地借着喝茶遮掩了过去,根本不接这话茬。倒是金仙公主后另一名女冠有些冒失地开口问道:“今岁省试不是明日才发榜么?”

“即便明日发榜,王十三郎众望所归,观主这话算得上是最好的吉言了。”杜士仪见那女冠自悔失言,低垂下了脑袋,而玉真公主却只眯了眯眼睛,他便笑着岔开了这个话题,“好教二位观主得知,我刚刚从万年县廨而来,闻听朝廷又要开制举,我便自不量力呈报了上去。”

“哎呀!”

金仙公主和玉真公主本还思量着要问杜士仪所谓的命中克贵妻之事,乍然听说此语,一时都吃了一惊。紧跟着,玉真公主便抚掌大笑道:“好,好!你这个试场的豪雄又要下场,只怕是今岁和你同场较技的都要捶胸顿足了!只可惜王十三郎于军略之事着实兴趣不大,否则我真想看你二人真正比试一场!”

“不管谁人输了,元元你恐怕都要扼腕叹息吧?”金仙公主再次打趣了妹妹一句,却也对杜士仪再应制举信心十足。询问两句之后,得知是杜士仪才听说朝廷下了制举的制书就心动应考,她想了想却又笑吟吟地说回头送你几部兵书,等又闲话了几句时,她突然饶有兴致地问道,“对了,今日王十三郎未至,杜十九郎你此前离京已近一年,未知可有新曲否?”

提到新曲,杜士仪不动声色地再次一扫金仙公主身后众人,却是和王容那两道目光碰了个正着。他微微一笑,随即才点了点头道:“确实偶有所得,然而军旅悲音,此刻奏出来不免引人落泪,却有一首由琴曲改编的琵琶曲,不知二位观主意下如何?”

琴乃雅曲,琵琶乃俗曲,即便宫中这些金枝玉叶不少都会弹拨古琴,然则多数都更喜欢曲调更多样更明快的琵琶。此时此刻,玉真公主和金仙公主自然异口同声地吩咐奏来,霍清又连忙去取了玉真公主常用的琵琶,送到杜士仪面前时又低声笑着说道:“这是王十三郎常用的。”

“多嘴!”

玉真公主这一声叱喝话音刚落,就只听杜士仪手下试了几个音之后,立时重重划落,那一声清鸣让堂上一片寂静。尽管玉真公主和金仙公主都曾经听过杜士仪的琵琶,但此刻那不同于以往那些激烈高亢,或清心宁神的曲子,这一曲的初始却是清脆圆润,仿佛带着一种淡雅的乡间幽香,让人不得不沉醉其中。而对于心有所感的王容听来,她却只觉得随着那优美的曲调从杜士仪手下宛转流出,眼前依稀浮现出上元日的初见,大安坊野梅前的笑谈,山第设宴时的随兴闲谈,一时竟是有些痴了。

等到曲调一转,倏然间变得苍茫而又悠远,她一时记起了那时飞龙阁上登高俯瞰时,乍然听到邀约时的心怀激荡;然而,在曲音倏忽时快时慢,高低错落有致的时候,她不禁又忆起了蓟北楼上听到杜士仪表白时的不可置信和心如鹿撞,用那不是回答的回答答复时的期待,得到回应时的千般滋味……随着这一曲的婉转铺陈,她不知不觉就紧紧咬住了嘴唇,完全明白了这一曲的深意。

这曲调虽能隐约听出那首琴曲的影子,但更加别具一格……所幸她习过琴,亦通音律曲调,否则兴许还听不出端倪来!而且,他竟然为此编造出了那所谓克贵妻的鬼话,他分明知道,如此一来,不但尚主,而且那些王侯公卿之家,全都不会选择如此一个女婿!

不但是王容,就连玉真公主听着这一首曲子,也微微有些恍惚。初见杜士仪时,他还不过是区区京兆杜氏旁支子弟,籍籍无名,如今却是名声赫赫,即便不能说是功勋彪炳,但一候选的寻常前进士,却也再难企及。而曲调激昂时的那种急鸣之音,让人深究时便能觉得心中悚然。若按照民间俗语,非池中之物,大约便是如此了!尤其是那种温情脉脉却毫不含旖旎的韵味,分外隽永。

怪不得人都说千金易取,知音难求!

一曲终了,心境最最平淡的金仙公主方才长舒了一口气,含笑问道:“杜十九郎,不知此曲何名?”

杜士仪将琵琶交给了一旁侍立的霍清,这才欠了欠身:“此曲便是从昔年司马相如那一曲《凤求凰》改编得来,自然名曰……《凤求凰》。”

第250章 不求贪欢,护短师兄

无论玉真公主,还是金仙公主,都不会认为杜士仪在这种场合弹奏这一首《凤求凰》有什么特殊的含义,在最初的愣神过后全都大笑了起来。而这时候,杜士仪方才洒脱地笑道:“其实,这《凤求凰》的辞倒是一直流传世间,琴谱却是早已失传了,我还是当年在草堂拜师求学的时候,方才从三师兄那儿看到过他抄录的琴谱,虽则残缺,但我一时意动,也就记了下来。这一程常常风餐露宿,再加上奚地自有一番野趣风光,不知不觉就补完了曲子。若有贻笑方家之处,还请二位观主宽宥。”

“哪里哪里,只是坊间薄幸儿要去糊弄良家娘子的时候,又多了一手利器。至于那些酒肆妓家,怕是也要流传开来了!”

金仙公主随口打趣,杜士仪却是摇了摇头道:“此曲不同于他曲,虽则我命薄福浅,姻缘不遂,但这一首曲子不会谱曲流传,他日定会留给妻子。”

此话一出,玉真公主顿时想起了王维为自己所谱的那几首曲乐,心神竟是一阵恍惚。而金仙公主亦是眼眸迸发出了少有的神采,欣然点头道:“杜十九郎果然和别人不同!今日能听得你此曲,也是我们有福了。”

见王容已是不得不低头垂目来掩去面上兴许会有的激荡之色,杜士仪便词锋一转道:“对了,金仙观主今日怎的带了这么多弟子出来?”

“都是最近新从我修道的女冠。”金仙公主懒懒一笑,回头扫了身后这六七人一眼,目光便落在了王容身上,竟是含笑招了招手道,“玉曜,你过来。”

等到王容上前行礼过后,依言在自己身边跪坐了下来,金仙公主方才笑道:“她在家中常有那些贵介子弟骚扰,因而便投入我门中修习道法,我便为她起了道号,名曰玉曜。那些道典她诵习得比谁都快,活脱脱又是一个崔九娘。可惜了,若是九娘不是身有丧服,和她在一块也能有个伴。”

“原来是王娘子。”杜士仪笑着微微颔首,随即开口说道,“幽州一别,没想到一回长安就再次相见了。”

听得杜士仪和王容竟然相识,玉真公主和金仙公主顿时大为惊异。这时候,王容方才欠身答道:“之前多谢杜郎君相赠家父那一首《琉璃赋》,只是家父只做琉璃,鲜涉别家,所以只能教杜郎君失望了。千宝阁主人博涉诸行,确是比家父更好的人选。”

既是生意上头的往来,两位公主一时释然,就连对金仙公主特意把王容叫上前,一时心中不满的其他女冠,此刻也都舒了一口气。毕竟,王容只是为避贵介骚扰而栖身金仙观,和她们之中大都出自王侯公卿的情形截然不同。身为女冠,不仅可以不受礼法限制自由自在地生活,而且倘若想还俗亦是随时可行。因而,哪怕杜士仪言说命中克贵妻,这让长安城中多少金枝玉叶为之黯然神伤,她们却浑然不在意。

不能天长地久,难道就不能求一晌贪欢?

于是,等到金仙公主一个一个把她们叫上前引见给玉真公主,一时团团跪坐身侧,她们有的对杜士仪巧笑嫣然,有的则在玉真公主和金仙公主说话时不动声色穿插其中妙语连珠,也有的干脆直截了当故作对河北风情感兴趣,大胆地和杜士仪搭讪……然而,杜士仪的态度一直是谦逊而矜持,到最后还是重新开始手谈的玉真公主懒懒撂下一句观棋不语,她们方才止住了聒噪,却不得不眼睁睁看着杜士仪小坐片刻含笑告退离去。

杜士仪这一走后不多久,王容便借故要回家中一趟,请了金仙公主允准悄然离去。至于其他女冠们则想着玉真公主比金仙公主更常常入宫,不得不强自耐心地旁观这二位金枝玉叶下棋,至于腿麻不耐等如是种种,却是谁都顾不上。入观修道固然轻松,可不帮父兄做一点事情,家中难道白养了她们?

“娘子,娘子?”

听到白姜的呼唤,因为那一曲《凤求凰》而心情久久不能平静的王容终于回过神来。见自幼服侍的婢女满脸忧切地看着自己,她便强自展颜笑道:“不用担心,就是想些心事而已。今天回家,也不知道阿爷和两位阿兄会追着我问什么,难道我就长得这么容易受人欺负?”

“哪里不是?那些千金哪有一个是好惹的,再加上娘子颇得金仙贵主青眼相加,她们哪个不是乌眼鸡似的嫉恨交加?”

“知道是乌眼鸡,那还有什么好怕的?金仙贵主是明眼人,今天那些千金,在金仙观留不久。”笑着吐出了这么一句话,王容便低下头从边上摸出了一个竹筒,正要打开来看看账册分散脑海中那满盈的乐曲,她突然听到耳畔传来了白姜的一声惊呼。因出入金仙观的缘故,这些天来,她所乘的车并未在窗上镶有琉璃,此刻她顺着其撩开的窗帘,立时看到了不远处那个熟悉的人影,不是杜士仪还有谁?可此时此刻,人只是往她这边瞅了一眼,眼睛眨了一眨微微一笑,随即就被身边另一个虽俊美却冷峻的人给挡住了。牛车虽走得缓慢,可那人影终究是很快便消失在了她的视线之中。

“娘子……”

“那应该便是杜郎君的师兄裴郎君了。听说裴三郎是卢氏草堂中的冷面监课御史,去岁进京试明经,今天应当就是明经放榜的日子了,不知可曾高中。”

嘴里这么说,王容心里却闪过了一个念头。裴宁这会儿径直撞上了杜士仪,是凑巧还是专程在这等的?

今天确实是明经科放榜的日子,裴宁在及第的百余人之中位列第六,固然及不上杜士仪但凡考试便状态神勇,但也已经算是极其出挑的成绩了。然而,看过榜后却特地到玉真观相询,问明杜士仪果然前来拜会,选择了在此堵人的他,这会儿自然脸色冷若冰霜,眼神更是几乎能冻死人。尽管杜士仪再三赔情,说是并非有意不去裴家拜会,他那脸上的寒冰却根本没有融化的迹象。

“三师兄,这是大庭广众之下……”

“跟我来!”

杜士仪深知裴宁来找自己,只可能是因为一件事,因而他只得没奈何地跟在了裴宁身后。等到随他出了辅兴坊,径直沿着景耀门大街来到了西市的东中门,而后入内,他不禁心里更是狐疑。待到裴宁旁若无人地径直进了一家寄附铺,他方才恍然大悟,乖乖随了进去。

不消说,这便是卢氏草堂门下弟子的本钱,那家望岳寄附铺了!

赤毕虽不知道此事,但他擅长察言观色,刘墨亦然。两人入内之后便向掌柜问了一声,被人带进了一间空屋子坐等。只不过,一想到裴宁刚刚那恼火的样子,今日在玉真观时已经听说了外间那沸沸扬扬传闻的他们不禁彼此对视了一眼。

许久,刘墨便低声说道:“杜郎君那般说辞,应只是为了辞谢圣意而已。”

“就算如此,王侯公卿若是再嫁女给杜郎君,至少街头巷尾的风评,一定会说那一家不顾女儿死活!”赤毕叹了一口气,满脸苦笑地说道,“不是我说,夫人早就应该把事情定下,如此就不虞圣人横插一脚抢女婿了。”

赤毕至少还只是小声嘟囔嘀咕,然而,裴宁就不那么客气了。他几乎是把杜士仪撵进了屋子的一瞬间,就抱着手冷冷说道:“成天就知道扯起虎皮做大旗,你就没想过,倘若司马宗主此刻在京城怎么办?”

“三师兄莫非就眼看我要娶一个需得供在家里的公主?而且那还是柳婕妤的女儿,柳惜明的表妹!”

裴宁顿时不做声了。他顿了一顿,随即淡淡地说道:“柳家人不是那么好惹的。柳齐物今天禀告了圣人,道是司马宗主人在嵩山嵩岳寺见普寂。圣人立时马不停蹄命信安郡王李祎持表礼前往相请进京,我得到消息的时候,人已经启程了。信安郡王李祎是最最雷厉风行的,司马宗主虽说躲开了好几次征召,这次却是万万躲不掉的。他不像卢师,可以用借口推搪,一进京再要走就难了。”

杜士仪顿时哑然。而裴宁见他如此神色,这才淡淡地说道:“我之所以进京,便是因为大师兄说,你如今风头出尽,可除你背后那个老滑头京兆公之外,旁人如玉真公主这样的金枝玉叶,总不可能时时刻刻给你出主意,所以让我来给你拾遗补缺,也为其他师弟们打下根基。我眼下想说的只有一句话,要打人,就得把人打得没有还手之力!柳惜明固然这辈子都兴许回不来,但柳家却能害你,否则,你以为你在圣人面前所言克贵妻这三个字,缘何会蔚为流传?固然你是希望如此让人知难而退,但要知道今次对你有利,下次就兴许对你有害,不要漏算了人!”

“三师兄教训的是。”杜士仪终于心悦诚服地深深一揖,等到起身时,他就看到裴宁嘴角微微往上一挑。

“不过也幸亏你那克贵妻三个字,否则,裴左丞,我家大兄,我家嫂子,从南门吴裴到京兆韦氏,都在盘算族中哪位娘子适合嫁给你。你虽无父无母,却又家境殷实前途无量,京城贵介子弟固然多,但似你这样的如意郎君,那是越来越少了!”仿佛觉得杜士仪那呆滞的表情很有趣,裴宁端详了好一会儿,这才若无其事地换了另一个话题,“我家大兄已经和裴左丞商量过了,及第之后,会尽力为我谋集贤殿校书郎。所以我打算先问一问你,倘若你也打算谋校书郎,我便另寻他职,总不能同门师兄弟,一年便占掉两个校书郎。”

校书郎对于前进士来说都是最清贵的,明经欲求此官简直是难如登天。什么叫做朝中有人好做官,这便是最好的典范了!

杜士仪肚子里好一阵子嘀咕,随即才轻咳一声道:“我家那老叔公一拍板,我已经呈报了今科制举。”

“那你是欲谋……”

对裴宁,杜士仪没有任何可隐瞒的,当即不假思索地说道:“欲谋万年尉。”

第251章 不求腾达,但求名师庇寒士

三年守选,对于大多数过了吏部关试的前进士来说,都是跨不过的一道沟坎,可但使朝中有强援,这却犹如一道小小沟渠,随时可以一跃而过。

如今张嘉贞任中书令,源乾曜为侍中,前者强势,后者老好人,政事堂中谁人做主不问自知。而张嘉贞上任之后便简拔了四人作为左膀右臂,中书舍人苗延嗣、吕太一、考功员外郎员嘉静、殿中侍御史崔训,但凡有事,往往单独召见这四人商议。时人便送了这四人一个绰号,名曰令公四俊。这其中,四人之中名列首位的苗延嗣最受张嘉贞信赖,正因为如此,苗含液进士及第后通过了吏部书判拔萃科,一举授秘书省校书郎,竟是上岁进士科授官第一人。而因为父亲曾经任秘书丞,给他积攒下了深厚的人脉,他不但职司轻松,而且在张嘉贞面前亦是时时露脸。

因而,杜士仪应今岁制科的消息,他立时就知道了。今岁除了“知合孙吴,运筹帷幄千里科”,尚有极言直谏科,杜士仪所应的便是前者。他想起上一次杜士仪在曲江大会上指斥自己是书生论战,心里便不禁有些憋气。然而,当他在父亲面前才表现出想去应这一科制举的意思,就被苗延嗣三言两语驳得作声不得。

“无知,科场上未必就有不败之人,更何况制举又非常科,而是圣人亲自御含元殿殿试。稍有差池,此前所有努力都付诸流水!杜十九郎既然狂妄,那就让他去试一试,而且他至少踏足北地,知道那边的情形,可你除却读书,何尝游历过?至于极言直谏,这是最容易得罪人的!你如今已经是秘书省校书郎,一任过后设法再补赤尉,然后谋监察御史,进殿中侍御史或是侍御史,这一条路乃是士人正道。为父当年无人引见提携,因而路走得极其艰难,秘书丞亦是清而不要,绝非人至中年时的佳官。若非张相国,为父这中书舍人之位穷极一生也未必能企及,你莫要生在福中不知福!”

此时此刻身在秘书省,苗含液耳畔还在想着父亲的那番告诫。尽管理智上他告诉自己父亲说的是正理,应该遵从,可尚书省都堂省试和吏部关试,他全都败在了杜士仪身上,那种雪耻之心着实无法抑制。而就在他勉力借着抄书来镇定心情的时候,突然只听得几个进门的同僚仿佛在轻声议论。尽管他并不想听,那边厢的声音还是传了过来。

“果然,今科是王十三郎夺下状头!”

“又是甲第,连着两年状头都是甲第,真是少有!”

“听说杜十九郎和王十三郎相交莫逆,刚刚都堂唱第之后,王十三郎一出朱雀门便被杜十九郎接了,两人寻地畅饮欢庆去了!”

“惺惺相惜罢了。去年要不是王十三郎被人谋算之前的府试就没能参加,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听这几个校书郎的口气,仿佛王维若是参加去年省试,方才会是杜士仪的对手,而自己完全被人忽略了,本就心下纠结的苗含液不禁紧紧握住了笔杆子。好一会儿,他才深深吸了一口气,心下猛然间下定了决心。

就算被父亲痛斥也罢,这一科的制举,他一定要参加!官高与否是将来的事,可眼下他这一年任校书郎中积累不少,未必就输给了杜士仪!

杜士仪在朱雀门接到了春风得意出宫来的王维,见其和自己当年不同,与今科登第的其他京兆府新进士仿佛并不亲近,而旁人三三两两招呼去平康坊妓家或是各家私宅庆祝,他便拉着王缙上前邀人回樊川老宅好好畅饮欢庆一场,王维虽是口中答应,可上马的时候,却又吩咐随车僮儿分别去玉真观和岐王宅中报说一声。等到出了长安一路迎着初春那料峭寒风进了樊川杜曲,王维突然勒马停住,长长吐出了一口气。

“杜十九,你觉得我这守选期间,该所谋何职?”

“当然是校书郎!”王缙想都不想就抢着答了一句,见兄长虽不置可否,但分明是默许,而杜士仪亦轻轻颔首,他就突然若有所思地嘿然笑道,“当然,若不想等那三年,阿兄不如也学杜十九郎,去考今岁制科?不论是直言极谏,还是知合孙吴,凭阿兄的生花妙笔,自然都可随手拈来。”

“你以为制举是那么好糊弄的?倘若是文辞雅丽科,亦或是博学鸿词科也就罢了,这两科于我来说不合适!”王维说着便笑看了杜士仪一眼,脸上却露出了几分遗憾,“否则,我确实也想和杜十九你同场较艺。”

“若是文辞雅丽或是博学鸿词,我必定甘拜下风退避三舍,也就不用比了。”杜士仪见王维坦陈对今年那两科没有把握,他也就笑着表示,自己完全没信心在文采上和王维一较高下,等到顺着杜曲小路来到了樊川老宅前,他和王维王缙兄弟一入内,就只见竹影的丈夫,杜思温亲自举荐来的管事周无咎就快步迎了上来,深深躬身说道:“郎君,朱坡杜老府君命人送来了几大车的书,娘子亲自带人去拜谢了,眼下是二十一郎君领着田陌在整理。”

“杜老府君实在是太周到了!”

杜士仪想到杜思温这是为了补偿自己不任校书郎,面上不禁露出了笑容。想到王维兄弟此刻还在,再者杜十三娘已经去拜谢了,自己不必非得在今日去拜会,他便点点头把王维和王缙往书斋带。他不在长安这近一年间,王维和王缙总不会不顾瓜田李下往这儿跑,也就是节庆送帖而已,此刻一路往里走,他们只觉得和去年来时,那些树木花草掩映鲜活,雅趣横生,尤其是踏入书斋时,两人齐齐惊咦了一声。

这书斋乃是五间的规制,比起旁人家大多三间的书斋就已经显得很轩敞了,更何况还是整整两层楼。尤其是看到那一层层的架子上,摞得整整齐齐的线装书,以及瓷海之中插得犹如书海似的那一卷卷书,他们心里便同时计算起了这究竟有多少数量。而看着两人这表情,杜士仪见杜黯之还在和田陌在那边的箱子里一面说话一面翻检整理,便笑着说道:“这都是十三娘的功劳。她心里一直惦记着当年家中那一场大火付之一炬的藏书,所以去年我不在时,她几乎把千宝阁那些端砚和松烟墨变卖所得的银钱,大多都添置了各式各样的书,光是搜罗和觅人抄录,就不知道花了多少工夫。”

“家有贤妹,真的是莫大福气!”

想到杜十三娘替杜士仪在家打理家务,不禁宅中井井有条,光是这一座书斋,就已经显出了她那蕙质兰心,王维不禁叹为观止,就连王缙亦是赞口不绝。而听到这边厢的说话声,杜黯之回头一看便瞧见了杜士仪,连忙站起身迎了上来。

“十九兄!”他先向杜士仪行过礼,这才看着王家兄弟问道,“请问这两位是……”

“这是舍弟二十一郎黯之,这是太原王十三郎和王十五郎,我对你说过的。”杜士仪两边引见过后,见杜黯之慌忙行礼不迭,他又笑着加了一句,“王十五郎今岁进士科得了甲第状头,辞采华茂天下无匹,日后你可以随时请教。”

“啊,恭喜王十三郎!”杜黯之忍不住轻轻吸了一口气,这才连忙祝贺了一声,可话一出口又觉得自己这称呼仿佛不太对,可要改又不知道如何改起,只能索性老老实实垂手肃立。好在杜士仪很快便打发了他去继续整理,又招手把田陌叫了过来。

“你之前从北边带回来的那些种子,现在如何了?”

“该这时节下种的,已经都种下去了。”说到田间事,田陌立时神采飞扬,接着又滔滔不绝掰着手指头说道自己种下的那些作物品种,听得王维和王缙一愣一愣,谁都不知道杜士仪缘何能和这个昆仑奴探讨这个。然而,更加让他们觉得奇怪的是,杜士仪微微眯了眯眼睛,竟然又开口说道,“河西一带有种木棉,然中原所得极少。你既通耕种,我打算让你去那儿好好访求棉种及种植概要,回来在家中庄园推广,你去预备一下。”

“啊!”

听到竟然是这种自己最感兴趣的事,田陌那黝黑的脸上仿佛是放了光似的,如同小鸡啄米似的连连点头,随即也顾不得和杜黯之打招呼,一溜烟就没了影子。而他这一走,杜士仪方才反身邀了王维和王缙到后院花园中,于一处草亭安设好了地席围障围炉,这才请两人坐了下来。

“今日我先下手为强请了王兄来,其一是贺王兄状头及第,其二却是,另有一件事想要借重王兄和王十五郎。”

“还有我?”王缙讶异地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有些不可思议地问道,“阿兄也就罢了,我有什么事值得你杜十九郎借重的?”

“黯之是我叔父之子,虽由我叔父启蒙教授,然则在外多年,经史也好,文章也好,都不甚了了。如今的名门世家官宦门庭,多半是父子母子口耳教授读书,然则同姓同族之中也有富贵贫贱之分,有的绰绰有余,有的却力不从心。嵩山卢师为何能有数百人从学,一则名声,二则有教无类。所以,我打算在樊川设一书院,广收樊川寒士子弟,平日让他们自己攻读经史,开课日则延请京兆名士轮番来讲课指点。”

“这么说,授课的名士中,我也算一个?”得到了杜士仪肯定的回答,王缙顿时哈哈大笑,“好好,我从小就乐为人师,这事情我一定参加!”

王维却不像王缙这样随心所欲,想了想便问道:“兹事体大,可会有长辈亲长异议?”

“我自然不会一个人出头,只要请朱坡京兆公为山长压阵,别的异议全都不足为道!又无需王兄日日跋涉,只需每月难得一两日来此做客即可!”

第252章 宗主进京,美人狼狈

书院之事,杜士仪只不过和王维王缙兄弟预先打了个招呼,随即又在亲赴朱坡别院见杜思温时提出了此事,却并没有立时轰轰烈烈地立时展开。毕竟,王维也不过方才及第尚未关试,他自己更是还得预备制举并未授官。接下来,他除却偶尔前往相会那些同为前进士守选的同年,以及亲朋好友,大多数时间都在家中闭门参阅杜思温送来的书,顺便指点杜黯之的课业。而田陌则是被他交托给了千宝阁刘胶东旗下的一支商队,启程去了河西。

不知不觉就是大半个月。这一天午后,一大早进长安城去的赤毕一路打马飞奔回来,到了门前一跃下马,连坐骑都顾不得牵便大步直奔杜士仪的书斋,才在门外便大声嚷嚷道:“郎君,信安郡王李祎奉了司马宗主来京!”

杜士仪正拿着一本《切韵》,指点杜黯之作诗赋时用韵最需留意的要点,听到这声音顿时为之一愣,旋即连忙丢下书快步出去。等到了门外,见赤毕在这等尚还春寒的时节竟是满头大汗,也不知道是跑马跑的,还是心急急的,他连忙示意人跟自己到了书斋西侧的廊房坐了,这才仔仔细细地追问了是怎么一回事。闻听天子竟是吩咐韦抗相迎,兵马净街,再加上此前信安郡王李祎远赴嵩山相请这至高的礼遇,他不禁揉了揉眉心。

不知道罗盈先前送信给大师兄时,大师兄可曾及时找到了司马承祯……他欠这位上清宗宗主实在是太多了!

“郎君。”

“可知道圣人将会把司马宗主安置在何处?”

“说是……迎入宫中,昼夜请教道法。”

杜士仪见赤毕亦是眉头紧锁,一面暗自感慨这还真是顶尖的礼遇,一面轻叹一声说道:“司马宗主本性诙谐恬淡,只希望他不要觉得大明宫太压抑才好。”

话音刚落,他便只听外间又是刘墨匆匆直奔进来,尚来不及站稳便喜形于色地叫道:“杜郎君,卢郎君来了!”

当年睿宗召见司马承祯入宫时,李隆基还是皇太子,那时候只觉得这位上清宗赫赫有名的道士不卑不亢妙语连珠,周身出尘神仙气象,此刻望仙台上时隔十年再次见到那羽扇道袍磊磊落落的老者,他不禁平生尊崇之心,不等其稽首行礼便连忙上前双手搀扶道:“司马道兄仙踪飘渺,朕寻觅多时了!今日能请得道兄如大明宫,这望仙台方才算是名副其实!”

这亲切而热络的话从大唐天子口中说出来,司马承祯面上谦逊,心中却不禁苦笑。那会儿他正在嵩山嵩岳寺和普寂和尚手谈正欢,顺便与其几个弟子唇枪舌剑辩论佛经和道典的优劣缺失,谁知道山下突然便是军士密布,继而那位赫赫有名的信安郡王李祎便杀上了山来,恭敬而不容置疑地请他随之回京面圣。尽管此刻天子亲扶,他还是含笑打了个稽首道:“陛下身为天子,真仙驾临尚且要行平礼,更何况老道?如此尊崇,绝不敢当。”

“司马道兄谦逊,先帝在世时便屡屡赞叹,如今朕时隔多年再见,仙风道骨一如当年。”李隆基笑着请司马承祯随自己一起来到了望仙台南面的栏杆边上,从那不同寻常的高度俯瞰长安西城的那些里坊民居街道,随即方才笑容可掬地说道,“我朝奉老君为祖,因而道学典籍也为诸经之一。然则《道德经》流传世间数千年,佚失散落极多,因而朕打算请司马道兄总揽,重新校订《道德经》。”

倘若是天子以别的理由让自己留京,司马承祯尽可想方设法谢绝,可这校正《道德经》对于道门来说,实在是非同一般的殊遇,几乎就是让上清宗可以进一步树立在道门各宗之中的领袖地位。哪怕他自己并不贪图如此尊荣,却得为历代先师以及弟子着想,因而,沉默良久,他不得不慨然长叹道:“陛下此举,真是令道门弟子齐沐恩德。老道固然才德浅薄,愿略尽绵薄之力。”

李隆基见司马承祯愿意留下,一时欣悦无比,当即亲自携了这位七十出头的老道在这望仙楼上,尽览京城长安和太极宫大明宫这两座宫城的大好风光。然而,当他俯瞰着兴庆坊他当年那座潜邸的景象时,他却突然目光闪烁地问道:“司马道兄,我近年常常梦见昔日与兴庆坊五王宅中种种旧事,有意取此坊更造别宫,与朕那些兄弟的宅邸交相辉映,以彰显孝悌和睦,不知道兄觉得可否?”

又非看风水,又非妖异之梦,天子却探问自己可否,分明是心中早有所决,因而,司马承祯顺势叹道:“陛下孝悌之心天下皆知,纯以风水堪舆论,兴庆坊乃是潜龙之地,自然是极好的别宫之所。但若陛下真有兴建别宫此意,不妨咨以大臣。老道跳出尘世之人,万不敢在这等大事上迷乱陛下。”

司马承祯当年对睿宗便直言阴阳术数为异端,无为方为治国之本,此刻这话也在李隆基意料之内。尽管如此,他只要从其口中再次确定兴庆坊是阴阳宝地,这也就够了。等到和司马承祯下楼,他二话不说便一力请人上了銮驾,待到了太液池边命人备办游船时,他就看到不远处两位盛装丽人在众多宦官和宫婢的簇拥下往这边行来,正是武惠妃和柳婕妤。

“闻听赫赫有名的司马宗主被迎了进宫,妾一时好奇,便来看个热闹,却不想路上遇到了柳婕妤。”武惠妃一面说一面不动声色地斜睨了柳婕妤一眼,这才含笑看着稽首的司马承祯,竟是深深裣衽行礼道,“家母从前便笃信道教,却一直和宗主缘悭一面,此次不知家母有幸拜见否?”

司马承祯尚不及回答,柳婕妤便抢着说道:“司马宗主道门宗师,陛下诚心请来编纂道籍传布天下,正是李唐大幸,妾恭贺陛下。”

柳婕妤惯会用那些冠冕堂皇的话奉承天子,武惠妃又哪里会不知道,此刻见李隆基面色霁和微微颔首,目光却瞥向了自己,下巴微动,分明是默许了自己的请求,她见船只已经备好了,便笑着说道:“太液池上唯有太液亭最为清净,陛下是打算在太液亭上与司马宗主谈玄论道?”

“谈玄论道有的是机会,只是今天风和日丽,朕有意和司马道兄一览太液池上风光。二位爱妃既然都来了,便一起登船吧。”

人老成精,这武惠妃和柳婕妤之间的那点较劲,司马承祯哪里看不出来。见李隆基竟是吩咐两人一块登船,他心里固然暗自嘀咕,面上却仿佛没事人似的。今日进宫,他只带了司马黑云随行,此刻见其心无旁骛目不斜视扶着自己上船,他便生出了几分老顽童的脾气,因悄声在其耳畔低声说道:“黑云觉得这二位贵人,谁人更胜一筹?”

“主人翁……”司马黑云吓了一跳,可见司马承祯笑吟吟地冲着那仿佛连上船都娇无力的柳婕妤努了努嘴时,他便只能硬着头皮说道,“某眼拙,只觉得全都是人比花娇,看不出优劣……”

“你倒是多学会了几个词啊!”本还想打趣这个心腹从者几句,可见李隆基已经复又来到了自己面前,司马承祯只得作罢,待随之到了船头,眼见这烟波浩渺,饶是他踏足过众多名山大川,所览名胜不计其数,此刻也不禁暗叹大明宫在一次又一次的修缮中越发光彩夺目。而就在这时候,他只觉得耳畔传来了一个娇软的声音。

“闻听司马宗主这几年常在嵩山盘桓?对了,长安城中近来有一件事传得沸沸扬扬,道是京兆杜十九郎昔日得司马宗主提携举荐,拜入嵩山隐士卢鸿门下。这杜十九郎得宗主相面,说是命中须克贵妻?”

柳婕妤此话一出,李隆基不禁眉头一挑,而他身后的武惠妃却是仔仔细细留心着司马承祯的脸色。见老道神情丝毫不变,反倒是其身后那从者神色有些不对劲,她不禁心中一动。然而,柳婕妤却是抢在她之前惊疑了一声:“司马宗主这从者面露不忿,莫非是此言不实不成?”

司马黑云见李隆基那犀利的目光竟是看向了自己,不禁一颗心猛地一跳。然而,想到事先有人对他提点过的应对之道,平生也见过不少大世面的他立时冷静了下来,当即朗声说道:“此言虽无不实,然则当年主人翁告诫杜十九郎时,本就是隐秘之语,纵使杜十九郎不得已告知于人,也该是极其隐秘的事,怎会一时间传得沸沸扬扬?”

他仿佛没看见柳婕妤脸色一瞬间变得极其难看,随即又强颜欢笑,又义愤填膺地说道:“主人翁鲜少与人相面,再加上观人法常被人斥之为阴阳术数,最是主人翁平日不肯示人的。只因杜十九郎乃亲信晚辈,又事关将来妻室,人命关天,这才稍加点拨,如今如此传扬出去,人人岂不是都将主人翁当成是阴阳相士,又坏了杜十九郎姻缘?”

这一番话加上司马黑云那让人挑不出任何毛病的表情,顿时让柳婕妤犹如吞了一颗苦果一般,竭尽全力方才勉强没有露出破绽,偏偏此时武惠妃却还讶异地说道:“我那时候听楚国夫人进宫提起,就觉得此事突然流传京华着实奇怪!也不知道谁人与杜十九郎有仇,竟想让他声名扫地!”

第253章 亲朋知己,人生最乐事

月华如水,清风蕴寒,论理这种大晚上绝不是坐在犹带着冷意的室外喝酒谈天的地方。然而,卢望之非要如此,杜士仪只好舍命陪君子。大约是因为出外,卢望之比在山中草堂时那随性不羁的装扮要正经了许多,可这禁不住他一边往嘴里灌酒,一边拉扯着衣襟,不一会儿,他便已经半敞着领口,面上也露出了轻松写意的笑容。

“来,预祝你此番制举再夺鳌头!”

“大师兄……”

杜士仪无可奈何接过了卢望之送来的那碗酒,已经被灌得半醉的他却只是象征性地沾唇喝了一口,随即就立刻放下了。果然,下午到了之后就一直打哈哈打太极打马虎眼,就是不和他说实话的卢望之,这会儿在用袖子一抹嘴,随即又大大打了个呵欠之后,便笑呵呵地说道:“若关中柳氏和上党苗氏一样,至少知道遵循一定的正道,差不多堂堂正正地和你较量较量,那也就罢了,可他们既然喜欢歪门邪道,那就不妨看谁碰得起谁!”

“大师兄,说重点!”杜士仪简直要被卢望之这绕圈子的本事给绕晕了,不得不心急火燎地催促了一句。

“很简单,司马宗主那里,我亲自去求了他。幸好我看到你那封信之后,觉得你此番回京,可能会让圣人动心尚主,所以那会儿便以此恳求,尚主之事,勋戚求之不得,然世族畏之如虎,他怎会不知,自然一口答应了。不但如此,就连司马宗主形影不离的司马黑云那儿,我都教了一套说辞。但使陛下稍生疑心,柳氏在宫中又本就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自然会倒霉,相较正面和她相抗要划算得多!圣人正诚心相请司马宗主之际,岂能容下旁人外心?至于柳齐物那儿,有你三师兄去设法。所以,你只管专心应对那位卯足了劲打算和你正面一拼的苗家郎君才是。”

“苗家郎君?是苗含液?”杜士仪分明记得苗晋卿已经制举擢第,此刻见卢望之微微颔首,果是苗含液,他不禁苦笑了一声,“我记得上次见老叔公时,还提到他那父亲深得张相国器重,官居中书舍人,他也因张相国爱屋及乌,过了书判拔萃科后,立时擢授秘书省校书郎,他怎么非得和我较劲。”

“也许这就叫做命中注定的对手?”卢望之笑眯眯地展颜一笑,随即就摇摇晃晃站起身来,伸出手来在杜士仪肩头按了一按。

“草堂弟子虽多,但如今之世,寒门子弟若要出人头地,非得逢天翻地覆的大机缘,值此太平盛世,能够护佑卢师山中草堂安宁,能够帮得上那些真正一心向学师弟们的,眼下便只能靠你和三师弟了。三师弟为人缜密,但毕竟性子太冷峻了些,不及你长袖善舞,所以只能从旁辅助。至于小师弟,他固然天赋勤奋俱佳,可毕竟还要再等十年。崔十一就不用说了,那是个得有人督促的!我这性子在官场是一天都呆不下,只能给你们拾遗补缺打打杂,明天就回山了,免得三师弟不在,二师弟他们背后骂我只知道偷懒!望岳寄附铺那边,三师弟会看着,有什么消息他会立刻送给你,免得你这边人多眼杂。”

杜士仪见卢望之说完便笑着大步离去,想到在嵩山与崔俭玄一起和这位大师兄共处一室的日子仿佛就在昨日,他不禁发呆了好一会儿,最终方才惘然若失地摇了摇头。卢望之看似懒散随意,实则心如明镜,天赋才华皆是万中无一,可这样的人,却和恩师卢鸿一样,矢志不愿出仕!

卢望之来得意外,去得突然,当杜士仪次日一大清早在宿醉的头痛中醒来时,得到的却是这位大师兄已经从马厩中拉出了坐骑预备立时回嵩山的消息。等他什么都来不及批了件衣服就匆匆追出去的时候,却只见卢望之骑在马上出了大门时头也不回地挥了挥手的情形。

接下来的日子便过得平静多了。司马承祯仍是留在宫中集贤殿校订《道德经》,天子不时召去相陪谈玄论道,这些都是杜思温告诉他的。而杜思温同样笑眯眯对他说的是,他辞以尚主的理由,李隆基只告诉了高力士和柳婕妤,再加上那一日的起居舍人三个。高力士和那起居舍人都深得天子信赖,柳婕妤却终于扛不住质询,以及武惠妃特意找出来的人证,不得已哭诉自以为是他为了拒绝尚公主而瞎编的克贵妻流言,结果被李隆基疾言厉色好一顿训斥,总算是看在她为了长女的份上暂时没有追究,却许久都没有踏入她的宫门,就连素来待她还算“亲切”的王皇后,也没多说一个字。

“所以,就如同早先谁都知道王毛仲和你有仇一样,如今谁都知道柳家和你不对付。要是他们再敢明目张胆来这样的幺蛾子,那就等着倒霉吧!你回去好好备考,五月制举可是直接上含元殿!”

大约是因为此次制举所开的两科并不是那般轻易,应考资格认定也是相当严苛。杜士仪因此行北地建下奇功,这才得以应试,至于与他同年登第的前进士们,就只有已经授官的苗含液,因为张嘉贞这位当朝中书令的举荐获得了应试知合孙吴科的资格。而与此同时,再次闭门读书的杜士仪,却在樊川老宅又迎来了另外一个客人。

“杜十九,怎么,不过相别大半年,这就不认得我了?”

“别人都不认识,也不会不认识你王六!”

杜士仪大步上前紧紧抱住了王翰的双臂,突然有些讶异,松开手又拍了拍那上臂结实的肌肉,不禁有些咂舌:“你这大半年是去猎熊还是去搏虎了?”

“书到用时方恨少,武到用时方嫌弱,上一次险些被铁勒人一刀砍了,我回到并州,自然是苦练了一番骑射。”王翰潇洒地一摊手接过了身侧从人递来的一把大弓,轻轻松松弯弓如满月,这才缓缓放松劲让其复回原位,随即深深叹气道,“只不过,我本来想考知合孙吴,可以运筹千里科,结果张使君死活不让,结果我刚到京城,便听说你居然报的是制举知合孙吴科,又不能和你好好较量较量,真是可惜!对了,好消息,那毗伽可汗上表求和了……”

这王维也好,王翰也好,一个个听说不和自己同科,都这般遗憾算是怎么一回事?还有那死活和自己卯上了的苗含液也是!

杜士仪一面听王翰说,不禁轻轻拍了拍自己的额头,正要将王翰请到屋中坐的时候,突然就听到外间传来了王缙的大嗓门:“杜十九郎,快出来,我和阿兄找你喝酒来了!天大的好消息,阿兄已经授官了!”

这还真的是想到曹操,曹操就到!今天姓王的人竟一个个都来了!

王翰见杜士仪对自己打了个招呼之后一阵风似的跑出了门,不一会儿就迎了一对年轻人进来。年长些的一身白衫丰神俊朗,却有一股沉稳的逸气,年轻些的那个则是笑意盈盈跳脱得很,一路走一路和杜士仪说着话。

“我真没想到,阿兄居然能关试一过没多久便释褐授官,而且竟是太乐丞!据说阿兄音律之名誉满京华,传到了圣人耳中,这才因而授此职。我起初还觉得太乐丞之职并非清流,不太合适,结果阿兄对我说,这太乐丞虽说国朝之处并非清官,然则自从初唐王绩任职之后,便亦是跻身清列。再说,阿兄对宫中太乐署中所藏乐谱和乐舞都深感兴趣,我看他那么高兴,也就无话可说了……”

乍一见到这一对兄弟,王翰心中就已经有些猜测,此刻再听到这些话,他哪里还不知道他们是谁,一时饶有兴致地捋着下颌胡须。到底还是王维矜持些,发现院子里还有别人,立刻咳嗽一声打断了洋洋得意的王缙,旋即讶然问道:“杜十九郎,你今天有客人?”

“有客从远方并州来,同姓岂非一家人。”杜士仪笑着先介绍年长的王翰道,“这便是太原王翰王子羽。”

“便是那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的王翰王子羽?”王缙立时忘了刚刚的尴尬,瞪大眼睛打量片刻便慌忙躬身施力道,“真是有幸得见王郎君!”

见王维亦是要拱手相见,王翰便大大咧咧地说道:“叫什么王郎君,杜十九如今叫我一声王六,你们若一定要矜持,便叫我一声子羽兄,若是随便不在乎礼数的,就也随他一块叫我一声王六!对了,你便是今年状头王十三维?甫一及第便释褐授太乐丞,果然了得,今天既来,让杜十九搬出窖藏好酒咱们痛痛快快喝一顿一贺如何?”

王翰这自来熟的做派顿时让王缙大生知己之感,立刻大声叫好。王维看见王翰竟一把拽着自己的弟弟叫了随从去找酒窖去了,他不禁纳罕地拿眼睛去看杜士仪,却只见人冲着自己无可奈何一摊手:“好教王兄得知,当年我在太原城中邂逅王六时,他就是喝得醉醺醺从马背上掉了下来跌破了头,还是我送他回家。他嗜酒如命,今天我们老友重逢,再加上你又人逢喜事精神爽,能碰到这么两个痛痛快快一醉方休的理由,他又怎会放过喝双倍的酒庆祝?所以,他对王兄和十五郎的来访,应该说比我更高兴!”

第254章 小妹代传情

正如王缙所说,太乐丞绝非清要之官,甚至唐初大儒王通之弟王绩因爱酒而求取此官时,有司以浊官不肯相应,最后还是王绩苦求方才答允。而有过那样一个出身名门而又才华横溢的王绩担任过之后,太乐丞一举由浊转清,因而此番授给王维,也算并不出格。即便如此,无论是此前裴宽和固安公主给自己的建议,抑或是杜思温的升官路线表中,都根本没有出现过太乐丞这个官职,足可见士人等闲并不任此官。

所以,王维对这个官职兴致盎然甘之如饴,自然而然便流露出了其闲适的人生态度。酒酣之际,酩酊大醉的王翰更是击箸大声说道:“倘使如今的太乐署还如唐初那般有善于酿酒的好手在,我也愿意谋太乐丞,和王摩诘你同司共事,可惜啊可惜!”

见王翰这话说完便打了个响亮的酒嗝,继而就伏倒在食案上呼呼大睡了起来,杜士仪不禁又好气又好笑,扭头一看,王缙是早就被王翰那左一杯右一杯给灌趴下了。于是,今晚特意克制的他少不得笑着斟满敬了王维一杯,等到其问起自己缘何不先注校书郎,再应制举以添声势时,他便摇了摇头说道:“老叔公去见过源相国,据说张相国以制举之后再议压了下来。再者,我三师兄明经及第之后,裴家便打算为其谋校书郎,我总得避避嫌。”

“那就只能等五月的制举了。”王维想到张嘉贞如今在朝说一不二,源乾曜虽则是侍中,却远抗不过他的强势,不禁生出了深深的忧虑来,“苗含液这一次挟势而来非同小可,你可一定要全力以赴!若是需要什么书卷,你尽管对我说,韦陟兄弟和我还算有些交情,韦家藏书万卷,说不定就有你需要的!”

“好,那我可就委实不客气了,多谢王兄!”

一夜饮宴过后,王维兄弟次日回了长安,而杜士仪便留了王翰在家中住,却和他约法三章,饮酒可以,不许动辄喝醉!王翰虽不太情愿,但被杜士仪搬出一大堆医书药理作为佐证,他只得没奈何地答应了。白日里他常常上长安交游访友,有时也未必归来,不但很少打扰杜士仪的读书练策,而且还会抄录一些赶到京城应制举的人中,流出的一些应试文章。久而久之,就连最初对王翰那放浪形骸的做派有些犯嘀咕的杜十三娘,也总算放下了心。

这一日晚上,她照例将几卷新购来的珍贵抄本送到了杜士仪的书斋,正要悄悄退出去,却突然听得兄长出声叫道:“十三娘。”

“阿兄有什么吩咐?”

“十三娘,有一件事,我想请你帮忙。”杜士仪见杜十三娘走到自己身边站定了,他便拿起了案头两张帖子递给了她,“我想请你去一趟玉真观和金仙观,替我见一见那两位观主,相借《卫公兵法注要》,玉真观主那里应有一卷当年卫国公李靖亲手校注的,坊间绝无仅有。”

见杜十三娘想都不想便点点头接过那两张帖子,杜士仪方才拿起了案头另一封信,笑着说道:“公差之外,麻烦你再帮阿兄跑一趟私差。倘若见到王家娘子,帮我送一封信给她。”

“啊……”杜十三娘顿时瞪大了眼睛,片刻之后方才恍然大悟,腾出一只手一把抓过了信后,她反反复复瞧着那牢牢封口的信封,面上便有些不自然,“阿兄,你不会是让我借着去见那两位贵主,实则让我居中给你们鸿雁传书吧?”

“她又不知道我写信给她,哪来的功夫传信?顶多就是让你捎几句话而已。”杜士仪脸皮哪里会这么薄,在杜十三娘那审视目光下,他照旧若无其事地说道,“玉真公主上次就对你赞口不绝,虽说我可不愿你跟着她修道谈玄,但我近来不想进长安,少不得只有劳烦你去替我打听些消息。三师兄这一回来,他那人的性子你是知道的,能解决的麻烦一定会亲力亲为,绝不会惊动我,老叔公也肯定只希望我养精蓄锐,我这样呆在樊川杜曲,岂不是个聋子瞎子?”

“我又没说不去,找这么一堆理由!”杜十三娘嗔怒地挑了挑眉,轻哼一声便答应道,“我知道了,明天就去长安。顺道我也想拜会拜会殷夫人,把我的课业卷子给她瞧瞧,说不定,晚上就借宿在她那儿不回来了。”

这最后一句话中,却带着几分戏谑,杜士仪哪里奈何得了难得使小性子的妹妹,只好打了个哈哈再没说什么话。等到杜十三娘揣了东西离去,他方才若有所思地用笔杆子挠了挠眉心。闭门只读圣贤书的日子过得飞快,可他应的是难度更大,一策定胜败的制科,不得不进一步加大知识的积累量。从这种程度上来说,这种书呆子的生活是杜思温一手造成的。这位老长辈还真会给人压担子,否则他这会儿就可以舒舒服服在秘书省抑或集贤殿清闲抄书了!

次日一大清早,杜十三娘便乘车前往长安城,等她来到了辅兴坊玉真观门前通报时,却愕然得知今日天子见司马承祯谈玄,召了玉真公主前去相陪,这会儿人不在观中。闻听此言,扑了个空的她顿时心中一紧。这玉真公主不在,金仙公主同样是女冠,莫不是也被召进了宫?她前时嘴上虽对杜士仪让自己替她传情书有些腹诽,可怎么也没想到兴许任务完不成。因而,当她来到金仙观门前求见时,得知金仙公主在观中,顿时如释重负地舒了一口气。

“你阿兄还真的是废寝忘食掉到书堆里去了,樊川到长安才多远,竟是让你这妹妹代他跑腿!”

金仙公主笑着打趣了杜十三娘一句,见其讷讷解释兄长如今是日夜泡在书斋中,这一趟也是命其来向玉真公主借书的,她不禁又好气又好笑:“我真是没见过他这样的,早知道如此,直接便先谋了校书郎不是更好?秘书省也好,集贤殿也罢,抄不完的书!罢了,他既然难得求我,我就帮他这个忙,来日去问一声,请人替他抄录一套出来,但是否能赶得及五月制举,这我可没法担保。”

“多谢观主!”

见杜十三娘喜出望外地拜谢,金仙公主想起自己和妹妹当年也是如此孺慕嫡亲兄长李隆基,她不禁又生出了几分怜惜。示意杜十三娘上前和自己对坐,她仔仔细细地问了她从小所学,如今在家中都做些什么。听得其师从殷夫人,眼下学的是《春秋》,练的是八分书,她不禁大为惊叹:“天哪,你阿兄这竟然是打算让你考个女状元不成?好了好了,难得你出来一天,你阿兄给元元的帖子我替她转交,你就留在长安好好游玩一日,别回去陪那个书呆子!唔,我找个向导陪你……来人,去传玉曜来!”

杜十三娘还要推辞时,就只听金仙公主笑着解说道:“玉曜是最熟悉长安城的人了,她父亲可是富甲长安。如今她从我修道,除却偶尔回家,这整天就是捧着道书。别人我是嫌弃她们聒噪,可她……我却是怕她好好的天赋异禀给糟蹋了。她善造别院山第,就是插花也殊为一绝,如今道典更是比那些入道数年的还娴熟,真真让人不得不惊叹,所以,这天底下与其说有天才,还不如说有勤奋的天才。”

富甲长安……难道会这么巧?

又惊又喜的杜十三娘连忙假作好奇和惊叹,等一个道装女郎随着一个侍女进来时,她一眼就认出了去年上元夜上的那一番偶遇时相逢的好心人。

杜十三娘认出了王容,王容又何尝不是一眼就认出了金仙公主身边的这个少女。心中猛然一跳的同时,她立刻假作毫无所知似的行礼相见,等到金仙公主让她领着杜十三娘在长安城中四处游玩,切勿让其在申时之前回去,她更是瞠目结舌。

难道是金仙公主知道了什么?或者察觉了什么?

直到她答应之后和杜十三娘一块告退离去出了这小楼,她仍不免心中忐忑。尤其发现身边的杜十三娘眼睛一直在自己脸上瞟来瞟去,仿佛对自己很感兴趣,她不禁更加讶异难明。这难言的沉默一直持续到了出门登上牛车坐定,她终于听到耳畔传来了杜十三娘低低的声音。

“王娘子,上一次看胡人表演时,多谢你为我兄妹解围。”

“怪不得我觉得杜娘子面善,原来你便是杜郎君的妹妹。”

今日为了方便,杜十三娘有意让月影换了胡装打扮在外骑马跟车,这会儿见王容虽答得坦然,可面上却怎么看都有些微妙,她便狡黠地笑道:“王娘子真的事先不知道么?那我阿兄怎会让我捎一封信给你?”

此话一出,王容顿时愣住了。她实在没想到,杜士仪竟然会让自己的妹妹居中传信,而且还是这么大大方方地到金仙观中传信!被揭破的她俏脸上浮现出了两朵艳丽的红霞,好一会儿方才低声说道:“杜娘子,方才请恕我不得不搪塞……”

“算啦,毕竟你也想不到,阿兄竟这般明目张胆。”杜十三娘上一次只见王容在那等众目睽睽之下从容自若,为自己梳头挽发亦是心灵手巧,此刻见她这尴尬的红脸,一时又发现了她的另一面,当即笑吟吟地从怀中将信递了过去,见其接过之后便立时揣入了怀中,她便眨了眨眼睛问道,“王娘子没有什么要我捎带给阿兄的?”

兄长直接,妹妹也这么直接,这还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初见时自己怎会觉得这一双兄妹有些呆气?

暗自为自己那会儿的看走眼而嘀咕,王容很快便莞尔笑道:“好,那且等我看了信再说。”

第255章 扮猪吃老虎

尽管杜士仪是从县试府试省试到关试无一例外全都夺魁的风雅人,此前在玉真公主和金仙公主面前坦然奏出的那一首凤求凰,曾经让那两位金枝玉叶也赞口不绝,但今天他让杜十三娘捎带给王容的这封信,却是平实得很,非诗非赋,非歌非行,问她在金仙观中的生活,金仙公主可好相处,别的女冠可有倾轧排挤,甚至还问及她离开之后,家中可有不便,末了才是画龙点睛的四个字。

“莫要勉强。”

扑哧——

笑出声来的王容见杜十三娘讶异地看着自己,忍俊不禁的她索性把信笺往其手里一塞,眼见得小丫头盯着自己看了好一会儿,最终犹犹豫豫想看又觉得不妥当的样子往信纸上扫了一眼,随即就瞪大眼睛再也移不开目光了,她方才轻声说道:“你家阿兄一直都是这样的?”

杜十三娘看着纸上那些叮嘱,情不自禁地想起了阿兄往日对自己亦是如此,心情顿时很是复杂,好一会儿方才轻轻点点头道:“阿兄做起大事来从不拖泥带水,可有时候啰嗦起来就是这般样子。王娘子,想必你也知道,阿兄为了回绝尚主,在圣人面前竟是说命中克贵妻,如今那些登门提亲的公卿王侯一时为之绝迹。我那时候听说这消息时,只以为阿兄是为了回绝尚主一时失言,却不想阿兄对我直言,已经有了心仪的人,还说是我见过的。”

她说着便笑得露出了一个小酒窝,随即认认真真地说道:“我只希望,阿兄能够心想事成,所以,王娘子,你也一定要好好保重自己。”

“怪不得杜郎君名动天下,杜娘子孝悌亦是人尽皆知。”王容只觉得金仙观那富贵锦绣之中的那些龌龊都变得微不足道,深深吸了一口气后便开口说道,“杜娘子,你回去之后告诉杜郎君,我在金仙观中很好。他既能以命中克贵妻回绝尚主,我自然也能以出家修道保全己身。金仙观中虽有些小小的麻烦,可终究比不得朝堂之上波涛汹涌。烦请你告诉他,他此前在圣人面前所言云州逃户之事,因宇文融检括逃户,一时也已经传开了。贵主那一日偶尔提起时还说,圣人嘉许时还感慨说,朝中对检括逃户的宇文融原本就颇有非议,因如张相国,便以为两人有涉,却不知那是他们心怀国事不惜身。”

尽管玉真公主和金仙公主都是女冠,但见李隆基的次数却比宰相还要多,不少对外人不会说的话,天子都会轻易吐露。而金仙公主不比玉真公主喜好结交士人,旁人能得其青眼更难,于是有些话自然随口就说。而并非出自朝中官宦之家,又和那些千金闺秀往来甚少的王容,自然而然能够听到旁人很难打探得到的消息。

“是么?”即便杜十三娘判断不出此事对兄长有利还是有害,但还是牢牢记在了心中。紧跟着,她便只听王容又接着说出了一句话。

“今科制举的卷子,圣人会在试官评判之后,亲自阅卷。”

“啊!”

见杜十三娘先是一惊,随即喜形于色,王容便轻轻把一络头发拨到了耳后,声音一时更加低沉了一些:“玉真公主和金仙公主一次说话时曾经提到,如今杜郎君不能联姻名门,除却裴氏崔氏这些亲近的,杜氏又为本家,而韦氏则因为韦礼韦郎君之故,对杜郎君原本颇存友善之意,可其余王侯公卿,官宦名门,既然不能联姻使杜郎君为己用,即便不至于心存敌意,却也不会眼看杜郎君一再扬名,所以,杜娘子回去时定要叮嘱杜郎君,既然一直都是一鸣惊人,那便不如保持关注度,至少在圣人眼皮子底下,有了那些前车之鉴在,旁人不敢过分。”

“我一定会原原本本告诉阿兄!”类似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的话,杜十三娘也曾经听殷夫人提过,但说的含蓄,此刻王容将玉真公主和金仙公主那隐晦的交谈用直白的话表达出来,她哪里还会不清楚,一时再次连连点头。如此随着牛车前行,林林总总她知道的不知道的消息她记了不知道多少,到最后当外头报说,大慈恩寺快到了的时候,她不禁轻轻咬了咬牙。

“王娘子,若是耽搁,兴许这么多事情我都会记差了,不如我们就此别过,你就对金仙公主说,我身体不适先……”

“你要是这么推搪,回头金仙公主听说了,下次金仙观你就不是那么好进了!”王容嫣然一笑,随即就轻轻握住了杜十三娘的手,“放心,等入了大慈恩寺,四处随便转上一圈,赏牡丹的地方人多,找间静室随笔描两笔丹青时最平常不过的,那时候我便简要地写几个字,也算是给他的回信,到时候你正好带回去。”

居然还能用这招!

杜十三娘一时心中大定,等到车停在大慈恩寺门口,两人先后下了牛车,在知客僧的引导下前往观赏那几株最先绽放的牡丹时,虽则那姹紫嫣红煞是好看,但她们谁的心思都不在于此,再加上赏花仕女不在少数,须臾她们便请小沙弥要了二楼可以赏花的静室描笔作画去了。

杜十三娘和王容正在大慈恩寺装模作样作画之际,留守家中的杜士仪又迎来了一个让他有些意外的客人,却是姜度。这位姜四郎第一次拜访杜士仪的樊川杜曲老宅,踏进大门开始便饶有兴致东张西望,等到杜士仪迎了出来,他就摆了摆手道:“按照道理,我早该来了,但你之前走得快,回来之后又闭关读书,我想想索性等你出来走动再说,谁知道你竟干脆就不露面,没办法我只好自己来了!”

对于姜度这率性而为的脾气,杜士仪早就习惯了,此刻也索性不接这话茬,笑眯眯地把人请进了书斋。果然,让仆人送了浆水过后,他屏退了人,姜度拿起那樱桃浆呷了一口,随即便舒展了眉头,继而便开口说道:“其实这种事论理不该我来对你说,但我阿爷是天子近臣,我表兄李十郎却和你不熟,也只能我出马了。事情很简单,柳家因你丢卒保车弃了柳惜明,这次连柳婕妤也受了牵连,难免把你当成眼中钉肉中刺。不过,宫中惠妃却觉得你是福将。”

似姜度这样不负责任的说客,杜士仪还是第一次得见,饶是他猜测过这种可能性,这时候也受到了相当的震撼。而作为当事者本人的姜度却没有那般自觉,伸了个懒腰之后,他便认认真真地说道:“我当初答应过你,你要是能把柳惜明摁下去,我帮你求阿爷通通路子,给你注一美官,结果谁知道你干脆就连夺解头状头,我这忙看上去是不用帮了。人情我是欠定了,所以我想提醒你一句。惠妃如今虽有宠,可后宫的事情说不准,阿爷陷得太深,表兄是想着自己的前程,至于你,杜氏最大的助力朱坡杜老府君,肯定不会希望你和宫里缠夹不清,所以你最好干脆装糊涂。”

杜士仪一直都觉得姜度这人是揣着明白装糊涂,此刻不禁愣住了,良久才说道:“姜兄可听说过扮猪吃老虎这句话?”

“嗯?什么意思?”姜度一时眼睛瞪得老大,好半晌方才品味出了其中深意,顿时哈哈大笑,“话虽粗,可倒贴切得很!做个糊涂人有什么不好?阿爷不就因为圣人爱重授以要职,结果被宋璟好一阵排揎,靠边站了好几年?其实不如学人家窦家兄弟几个,索性安享富贵荣华,少去拼少去赌!问题是我的话我阿爷不听,我表兄就更只当我是个富贵闲人,那我索性就如此,大家看着也顺眼些。”

“当初毕国公夜宴时,我就觉得姜兄是面上迷离心如明镜,今日方才知道我那时竟是看准了。多谢姜兄告诫,我听你的。”

这最后四个字让姜度心里舒坦极了,纨绔当得久了,偶尔说正经话别人根本不信不听,杜士仪竟是罕有地肯听他信他的人!此时此刻,他端起面前那一碗樱桃浆喝得一干二净,随即一抹嘴道:“好,杜十九郎你没看错我,我也没看错你!我交了你这朋友,你放心,阿爷面前,我自然会帮你糊弄过去。至于惠妃那儿,都是我阿娘进宫说话,我自然会替你抹平了此事。制举你可别马失前蹄,要是输给苗含液,可别怪我灌你三天三夜!好了,你忙,我走了!”

姜度来得率性,走得潇洒,杜士仪送走了人,暗叹留任京城固然几乎是所有士人的梦想,但着实是累人得很。等到静下心来继续读着裴宁令人送来的裴氏所藏当年裴行俭札记,他须臾便沉浸了进去,直到有人进了屋子方才惊醒了过来,一抬起头便看见了杜十三娘。

“阿兄,幸不辱使命!”

看到杜十三娘拿出了那一个小竹筒,随即从里头扒拉出一小卷足有十数张的小笺纸,杜士仪一时微微一愣,而杜十三娘却笑得眯起了眼睛。

“王娘子说,金仙观我也不宜时时前去,贵主也未必次次都会引她在侧,下次要送信,让你另找个好办法。目下制举最重,其他事都等过了这一关再说。这些消息你看看就行了,想必别人不知会你,也只是为了让你不必分心。只是一无所知的话,未免遇事会没个预备。”

第256章 知合孙吴,可以运筹帷幄

一晃便到了五月。和年末岁举所有举子上殿拜谒一样,此番朝廷开制举,在开考之前,也是有司引领所有应制举人等上殿入见。

因制举按照科考序列来说,本就在进士科等常科之上,因而来应试的除却少部分人之外,大多数不是进士便是有官身的人,而且应两科的人数加在一起,也不到五十人。相比各地乡贡举子云集一堂时,常常拜舞失仪引人嘲笑,如今这些人全都是礼仪娴熟,谁也挑不出半点错处。较之常科更加不同的是,谒见之后,天子更令赐食于朝堂,随后归私第等候试期。

尽管不过是夏日最常见的冷面鲜果浆水之类,但在此前再次走了一遍含元殿那漫漫龙首道,又在殿上按照冗长的礼仪拜了又起,起了又拜,即便筋骨极好的杜士仪都已经饥肠辘辘了,更不要提其中还有几个四十开外年纪不小的。说是赐宴于朝堂,实则是在两廊,唯一和朝臣平日颁赐的廊下食不同的是,好歹没有官员在旁边虎视眈眈地看着是否有人失仪,因而风卷残云是普遍现象,碗盘干干净净更放眼皆是,至于吃完之后还不忘打个饱嗝,心满意足坐在那儿长长舒一口气的……那却是只有王翰王子羽了。

王翰既然还是留在杜士仪宅中,从大明宫出来,两人自然仍然一路而行。走在路上,根本不把张说举荐他应制举当一回事,成天在长安城中呼朋唤友的王翰便说起了一件趣事,却是和王维同科及第的前进士薛据因王维授官太乐丞,求授万年县录事,结果被一群流外官泣泪交加群起攻之,道是留给流外官的清职本来就已经少之又少,倘若再被流内官把万年录事这样少有的清职给占去,他们就没个活路了。

说到这里,王翰还嘿然笑道:“这薛据大约是看着王摩诘身为状元却不耻太乐丞,因而懒得守选三年,也打算不走平常路,结果捅了个马蜂窝!”

杜士仪不禁莞尔:“那结果如何?”

“自然是驳了。王摩诘能够授官太乐丞,那是因为圣人也听说过他精擅音律,再加上他自己亦甘之如饴。听说太乐署中人对其佩服得五体投地,这时节乐人天天都在排练乐舞,毕竟八月初五便是圣人的寿辰了。”

这小小的插曲,杜士仪只是听过就算了,并没有太放在心上。别说这个,就连此前杜十三娘捎带回来的那一卷信笺,他虽然感其心意,但那些朝中动向,他也只是暗暗记下,如今并没有空多做理论。

等到了十余日之后,便是知合孙吴科的制举之期。他特地提早一日住进了自己当初进士及第后在长安城宣阳坊置下的私宅,而直言极谏科恰是在前一天考完,王翰从考场回来又到他那蹭住了一夜,说起试场情形便没好气地一摊手道:“圣人只露了一面便走了,所幸如此,否则我脖子都僵了!反正考完了,尽人事,听天命!”

王翰豁达,杜士仪也轻松不少。这一日一大清早,他和此番应试的十九人在晨曦之中再由龙首道上含元殿,大殿中却不像此前谒见日那般文武排班浩浩荡荡,只有监试的几位试官。等到陛下驾到的声音传入大殿,天子升座,众人行礼,李隆基便对身侧的高力士点了点头。

“天子敕曰:卿等知蕴韬略,学综古今,乔木将迁,虚钟待扣。既应旁求之辟,宁闻明试之言。各整尔能,对扬所问。古有三道,朕今减其二策,近无甲科,朕将存其上第。务收贤能,用宁军国……”

这道敕令只有一个意思,那就是今科只考一道策问,虽制科向来不取甲第,但此次仍然会区分名次,至于出类拔萃者依旧重用。相比于此,当今科策问所用的制策在诵读之后发到了自己手中的时候,杜士仪立时陷入了沉思。冗长的制策且不去说,其中的意思却耐人寻味。

开头先举轩辕三皇圣明,却不能去兵,陶唐五帝之能,也无不征讨,如此大发一番感慨之后,便是表了一番天子对于谋臣猛将的期冀之心。再接着便是一连串的问题了,王猛可比孔明,张辽可齐关羽,近代以来,斛律光和贺若弼孰强孰弱,本朝李勣和李靖,又是谁功更高?再接着,则是一系列的实质性问题,比如那些边疆荒僻之地的城池是弃是守,秦时岁兴军民修水利有何得失,蓟门屯田有何要旨,占据营州的契丹人应如何应对……如是种种,涵盖面之广,即便他这几个月来功课做足,又曾经亲历边地,此刻也不禁心中惊叹,再一扫殿上其他人,他就只见左近人人眉头紧锁。

不好答!

这不仅仅是一个人的念头,几乎是今年应这知合孙吴一科所有人心里最大的感受。借着身为秘书省校书郎之便,看了无数本朝兵法先贤所留札记等等的苗含液,也不禁轻轻吸了一口气,对于那行文的切入点竟有些踌躇了起来。

然而,理当露一面就走的李隆基这一次却并没有立时离开。他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今科这十九个应制举之人,目光着重落在了杜士仪和苗含液两人身上。前者是因为他已经先后见过两次,所作所为都让他颇为留意;后者张嘉贞曾经对他提过,道是年轻才俊,他对于探花筵时其所献各王宅中牡丹也还留有深刻印象。好一会儿,他才令高力士近前来,低声吩咐道:“你也留在此地。”

“是,大家尽管放心。”

天子离座,自然又是好一番聒噪行礼,等到大殿中重新恢复清净之时,今日监试的一位给事中一位中书舍人,再加上左拾遗窦先彼此之间交换了一个眼色,见高力士便笑容可掬地寻地盘膝而坐,显然预备留到底了,他们顿时都低下头假作巡场。然而,今次制策实在是太过内涵丰富,上上下下全都在斟酌打腹稿,他们一圈转下来竟是没一个动笔的,只得又回了原地各自坐下,目光只在试场上来回逡巡。

许久,他们终于看到有人动了笔,见是苗含液,那给事中顿时长长舒了一口气。苗延嗣前时来请托他稍加照应儿子时,还唉声叹气地对他报应儿子不懂事,分明都已经授官清职,却还非得要趟制科这浑水,只为了要和杜士仪再较技一场。他那会儿只觉得苗含液未免太过年轻气盛,可这会儿看着人,他不禁想起了自己当年的光景,脸上顿时露出了几分笑容。

少年意气,就该如此!

杜士仪却直到把制策一句一句全都掰碎琢磨透了,这才开始动笔。他浑然不觉自己已经是最后一个动笔的人,落笔便写下了起首的几句。

“臣闻玉弓垂芒,耀明威于苍穹;金方进序,凝杀气于赤霄。”

接下来又是几句对上古圣皇的颂词之后,他方才词锋一转道:“上古先王,鲜不征伐。禁暴止乱,不可无兵,防患未然,实为善政。是故善战者,无赫赫之功。伏惟陛下,上体天心,下恤民意,宣道德仁义,张礼乐刑政……”

如是又接上了是一连十数句言民间边塞诸气象之后,他方才真正转至了今次的制策。

“秦用景略而霸道成,蜀由孔明而功业立。景略佐秦,得以逞才;孔明匡蜀,得以明慧。然秦之霸,经年之力;秦之倾,旦夕之间。而蜀之兴,历久之艰;蜀之颓,顷刻之力。非王猛孔明之优劣,亦非明主昏君之一念间,时也,势也!”

提笔写下这数句时,杜士仪依稀听到身后似有轻轻吸气的声音,遂旁若无人地继续写道:“张辽运筹之方,忠而显智,遂成曹魏霸业。关羽匹夫之勇,勇而显骄,致有麦城之败。故而论以勇故,关羽为先;若以智计,张辽为上。彼名将非以一己之功论优劣,应以佐国之能定高下!”

古人之后则是斛律光贺若弼李靖李勣这样的今人,下手却是比之前容易多了。尽管这四个人如今后裔都不甚了了,但盖棺论定的结论是皇帝的事,他也就马马虎虎总结了一下斛律光破贼,贺若弼平陈,李靖灭突厥,李勣荡高句丽的诸多功绩。即便如此,他素来更敬仰那位卫国公的赫赫功绩,最后仍是加了一句,“谋事取人,英公居前;论功取人,卫公居上”。

如此一气呵成把之前这些古今名将的比较给完成了,杜士仪方才感到后背有些燥热,遂搁下笔轻轻把领子拉开了些。五月的天已经是入夏了,含元殿地势高四面敞开,凉风习习,倒也不觉炎热,可口渴却在所难免。当他拿过应制科每人都会供给的酪浆喝了一口时,突然发现三个试官都站在苗含液身后,顿时心中一动。他记得今次就三个试官,另有高力士留下了。如今苗含液身后站着三个,高力士却不见了,那自己身后观卷的是谁,岂不是呼之欲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