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午后,他便轻车简从地来到了郭荃位于宣平坊的新宅。前次送信时来过一回的赤毕张望了一眼围墙,不禁若有所思地说道:“郭少府看样子是备受重用,手头也宽裕,上次我来的时候,这围墙还有些失修和斑驳,现如今却已经修葺一新了。”

“郭兄本就是能员,如今也该有出头之日。”杜士仪微微颔首,眼见门口侍立的仆人瞧见他拔腿就往里头通报去了,他不禁又笑道,“宇文监察现如今正当受圣人重用,在他麾下却比在任何人麾下都更能显才。”

尽管京兆府括田推勾判官只是个使职,原本并不像万年县尉这样享受各种优厚的俸禄和俸料庶仆等等,可宇文融因郭荃的精干,在短短时间内就摸清楚了京兆府各县那些不在籍册田土的大致情况,又因蓝田县主一事在御前受了嘉赏,对于这个天上掉下来的能干属官自然信赖有加,竟是为其争取到了和万年尉相同的每月两万五千钱,折合二十五贯的俸钱。

郭荃最初只是赁下了这宅院,待俸钱和从前一样,他考虑到两个儿子都已经不小,索性花了在万年尉任上攒下来的大半积蓄,将宅院买了下来。得了杜士仪之前订约,他难得提早从御史台南院归家,听到杜士仪到了,正查问两个儿子功课的他立刻迎了出去。

“杜贤弟!”

“一个月不见,郭兄风采更胜往昔了!所以说,人逢喜事精神爽,此言诚然不虚。”

郭荃如今意气风发,每日精疲力竭入睡,大清早却又能精神奕奕,自己都觉得是人逢喜事精神爽,杜士仪一说这话,他不禁就笑开了:“那还不是因为我遇贵人相助,故而方才能有今日?来来,杜贤弟,如今外头天寒地冻,我们屋子里说话!”

等和郭荃进了屋子,杜士仪方才让随行的赤毕上前呈上了一个包袱,旋即解释道:“这是前日樊川杜曲老宅中的家人,送来的腊鹿肉,你也知道,舍妹十三娘去了东都,我一人哪里吃得了那许多,分送了朋友之后,这些就算是我送给嫂夫人和二位郎君尝个鲜。另外是些参须,不甚值钱,郭兄可切碎了用来泡饮,如此可以补益精气。要知道,括田之事现如今是第一要务,你可不像当初在万年县廨那般闲了。”

郭荃顿时老大不好意思,讷讷说道:“杜贤弟总是这般周到,我真是……”

“相交一场,何必说这些?再说了,此前我请托郭兄的事情,你还不是义无反顾就帮了忙?毕竟事涉宗室县主,旁人哪敢冒这样的风险?”

“杜贤弟这么说,我可要无地自容了。你那哪里是请托,分明是让我能在宇文监察面前更得信赖。不瞒你说,那一日宇文监察进宫之后禀报此事,回来之后春风满面,对我大为褒奖,几个同僚都羡慕得很。看样子,此事应该是成了。”

尽管杜士仪心中也觉得此计能有七八分把握,但郭荃如此说仍然让他心情大振,当即含笑抱拳谢道:“所以说,我这是求人求对了!”

放下了心头一桩大事,杜士仪自然轻松,接下来也就和郭荃天南地北随便闲聊,等提到郭荃的两个儿子时,他却发现郭荃的面上有些微微迟疑。他正思量莫非是郭家二子又有什么不对,他就只见郭荃竟是突然有盘膝趺坐改成了正襟危坐,又对他举手深深一揖。

“郭兄这是何意?”

“杜贤弟,我实在是愧然。如今我家长子已经到了婚配之龄,以你我交情,本该由你为大宾,然则宇文监察听闻之后大有兴致,所以……”

见郭荃说着竟是有些语塞,杜士仪不禁哑然失笑,连忙亦是正坐把人扶了起来,因笑道:“你我不用计较这些。再者,我是福薄之人,又并未婚娶,这等大事我出面自然远远不如宇文监察,还请郭兄千万不要放在心上。对了,吉日可是已经定下了?看来我要备上一份重重的贺礼了!”

“这却不敢,但使杜贤弟到时候来喝上一杯水酒,我就承情不尽了……”

在郭荃的新宅足足盘桓了一个时辰,又应郭荃之邀,无可奈何地“指点”了其二子,杜士仪方才告辞离开。出门之际,想到郭荃转瞬间便是要当公公的人了,指不定什么时候还能抱上孙辈,他不禁露出了一丝笑容。要说他自己拖着,那是因为情势所逼不得不如此,可十三娘却已经老大不小了。等到这一次她从东都回来,有些话不妨摊开来说清楚,他也得先听听妹妹的意思再做决定。

如此回到宣阳坊私宅,等到牵马的仆从将他送到二门口,他才一下马,留守家中的刘墨便上前低声说道:“杜郎君,奚王牙帐的信使回来了!我把人安排在郎君书斋外头的廊房等候,信使的随从还带了十几块上好的貂皮,说是即将到新年了,奉贵主之命送给杜郎君,做氅袄均可。”

长安到饶乐都督府路途遥远,杜士仪掐指一算,发现来回耗费了二十余日,待听得固安公主还如此周到,他不禁更是心下感激。等到了书斋请人将信使带进屋来,他接过对方双手奉上的铜筒,一面划开泥封,一面开口问道:“路上可有什么波折?”

“路上顺利得很。”那信使正是之前在西市和蓝田县主家奴起过纷争的人,此刻犹豫片刻,见杜士仪低头看信,他突然咬了咬牙,低声说道,“郎君,恕某多嘴,自从去年贵主杀了塞默羯,慑服三部俟斤,李鲁苏就一直对贵主颇多猜忌提防。尤其是几批茶叶送到那三部之后,除了资费之外,贵主得了三部俟斤不少馈赠,李鲁苏越发喜怒无常,贵主口中从来不说,但实则在奚王牙帐之中的日子很不好过。”

听到这里,快速浏览了一遍信笺的杜士仪立刻抬起了头。固安公主的信上对蓝田县主的那一出闹剧嗤之以鼻,丝毫无惧,甚至还嘱咐他不用过多理会,只管自己好好做官就好,对自己在奚王牙帐中的生活只字不提,反而很关切他的仕途婚姻等等。想到她素来便是如此性子,他不禁放下了信笺,郑重其事地问道:“照你这番话,贵主在奚王牙帐中岂不是举步维艰?我记得贵主之前身边有数百奚人护卫……”

“李鲁苏既然对贵主心生忌惮,又怎会容得贵主继续保有这些人?虽则因为是奴隶,不能轻易强夺,但他还是借着训练新兵,防备契丹兵马等各种名义,几次三番向贵主借调人手,又大方地馈赠其他奴隶,但全都是老弱妇孺。这一年以来,最初的三百老人之中只余下了一半多,余者是塞默羯的人,天知道是否有异心,迟早贵主会孤立无援!”

“贵主上一次的锋芒毕露,看来是吓着他了。”

杜士仪轻轻叹了一口气,便捏着信笺站起身来,不知不觉在书斋中转了几圈。长安城中有蓝田县主这样狠毒跋扈的嫡母,而奚王牙帐之中却又有李鲁苏那样戒心重重的丈夫,固安公主那孤立无援的处境实在是太糟糕了!然而,他身在长安,顶多只能帮助压下蓝田县主这等愚蠢妇人,对于奚族之事却是鞭长莫及。可要是袖手不管,三年五载之后,他这位风仪让人心折的阿姊,焉知就不会凋零在北疆那冰天雪地之中?

“杜郎君……”

“你不用说了,我已经明白贵主的情形有多艰险。你先不要忙着回去,待我先好好思量思量,再让你带回信给贵主。你一路奔波也辛苦了,先好好休息休息,养精蓄锐。”

“是,那某就先告退了。”

等到信使如释重负行礼离去,杜士仪方才回座缓缓坐下,托着脑袋出起了神。能够像固安公主这样在虎狼之地立威扬名的,古往今来的和亲和蕃公主众多,却鲜少有人能做到,即便如此,她终究力量有限,无法在那种虎狼窝中久留。然而,历来和蕃公主除非夫君亡国,否则是不可能回归长安的,就如同固安公主先前那丈夫死了,都没办法归来一样。倘若要办到这种不可能办到的事,只怕要用非常之计!

可如此一来的风险……

眯缝眼睛思量许久,杜士仪最终重重一拳击在了地席上,一时下定了决心。固安公主遥望长安不得归时的怅然,他至今也无法忘记,可如今她却宁可内外交困,也不告诉他实情,既然如此,还是要先说服她赌一赌!

第294章 风雪飘摇,十一郎归来

进了腊月,天子李隆基避寒巡幸骊山温汤,文武一时随行不少,其中,刚刚因为大胜拜相回朝的张说,以及出征战功虽不算最突出,天子却依旧倍加宠幸的王毛仲,自然而然是文武之中最突出的人物。然而,更加让人热议的,却是新立的朔方军节度使将归于何人,一时众说纷纭,有的说极可能是王毛仲,有的说是张说,更有人说张嘉贞这宰相近来风评不佳,而如韦抗这样曾经出外过的,也在众人猜测之列。相形之下,刚刚故去的郭知运自然不免引来了深深的叹息。风雪之中,李隆基也并未在骊山上久作停留,不过六日便回到长安城,随行的玉真公主和金仙公主也都回了来。

然而,温泉水固然舒适惬意,可两人却都有些无精打采。司马承祯此番随行之后,却在御前坚辞回山,李隆基苦留不住,也只好答应了下来。此时此刻,眼看马车停在了彼此相对的金仙观和玉真观门口这条大街上,玉真公主便深深叹了一口气道:“虽说贵为公主,可司马宗主还是看不上我这资质,不肯让我执弟子礼,如之奈何?”

“你又不是没看出来,司马宗主是真不喜欢那些贵人云集的场合。”金仙公主无奈地摇了摇头,继而便欣然说道,“不过看他精神矍铄,日后总还有再进京的机会,你也不用这般遗憾。而且《道德经》已经校正注解完毕了,也是一桩功德。”

金仙公主一面说,一面示意今次随行的王容替自己劝解玉真公主一二,王容便含笑说道:“前次我有幸在景龙观中住了今日,瞻仰了司马宗主的风采,据我所知,司马宗主在嵩山和东都洛阳左近有不少至交好友,即便是为了这些方外之交,他也必然会再游京畿。圣人拳拳之心,司马宗主必然也是深知的。更何况,若是觉得京城人来人往不便,他日允其在王屋山中择地再建清幽道观,那时候司马宗主必能长留。”

“对啊,还可如此!玉曜,你若是早说,我就抢在前头去向阿兄提议了!”玉真公主一时微嗔,随即方才喃喃自语道,“不过,如今国库还并未充盈到那个地步,兴许阿兄未必会答应,否则也不会用宇文融那样的财计之臣……罢了,过几年我再如此建议好了!”

玉真公主既是心情转好,金仙公主亦是欣悦,送其下了车,也就自己带着王容进了金仙观。她们才一进门,便有留守的女冠上来回禀近些日子的访客以及其他琐碎事务,却是着重说道:“送礼的人中,有从东北饶乐都督府送来的银貂皮,一丝杂色也没有,竟是异常难得的好东西。”

金仙公主登时停步,有些不解地问道:“饶乐都督府?”

王容便在旁边解释道:“应是饶乐郡王妃,也就是固安公主命人送的吧?”

那女冠连忙点头道:“没错,是固安公主让人送来,说是孝敬长辈的。”

恍然大悟的金仙公主顿时笑了起来:“她还真是好快的耳报神……待会儿拿来给我瞧瞧!”

无论金仙公主还是玉真公主,当真正过目看过那些银貂皮之后,不禁全都爱不释手。等到见面说起此事,两人不约而同都打算做一件贴身小袄,言谈之间,对固安公主不禁更多了几分善意。而当杜士仪从王容的信上得知这些时,假借固安公主之名让人去送礼的他先是舒了一口气,随即便再次屈指算了算。知道那封回信如今大约已经送到了奚王牙帐,他不禁在心里默默念叨了两声。

阿姊,机不可失时不再来,长安纵使再有父母不慈,却终究是你的故乡!这一时之气,不得不争!

“杜郎君。”

身后传来的声音让杜士仪立时转过了身子,见是传信的岳五娘,他连忙把信笺往袖子里一塞,这才抬头问道:“岳娘子可是还有什么事?”

“张相国那里我设法打探过,小和尚当初身登敌阵,斩将夺旗,以殊功授勋骑都尉,官职却因为他自己所求,留在新设立的麟州为镇将。”说到这里,岳五娘微微一顿,这才低声说道,“那些人说,这等功勋回朝入十六卫为卫官绰绰有余,不知道他为何要留在麟州这种危机四伏的地方。我想着他曾得罪过王毛仲,说不定心有忌讳,再加上他的身世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我打算走一趟麟州,所以打算向杜郎君告辞。”

杜士仪早知道岳五娘是闲不下来的性子,此刻并不意外。然而,想到罗盈那个印象深刻的小光头,他沉吟片刻便点点头道:“好,那我也不留你。然则麟州邻近西域,不比中原,你去对赤毕说一声,带上几十两金子随身,以备不时之需。只要能用钱解决的,都是小事,不要吝惜。”

见杜士仪如此慷慨大方,岳五娘登时笑了起来:“那我就不和杜郎君你客气了,能遇上你这样热心却又慷慨的人,真是我的运气!”

“能得你屡次相助,何尝不是我的运气?此去遥远,千万珍重。”

“杜郎君也请珍重,希望我回来的时候,杜郎君已经青云直上飞黄腾达!”

望着岳五娘的身影翩然消失在门外,杜士仪长长吐出了一口气,突然又想到了远贬济州的王维。那时候觉得王维无妄之灾,可就在今天,他得知了原太乐令刘贶之父刘子玄刚到安州不久就病逝的消息。相比刘子玄那一大把年纪却还因儿子之故遭池鱼之殃,王维已经是幸运得很了!

杜十三娘在东都仍未归来,岳五娘又动身前往兰州,杜宅之中一时更显得冷清了许多。而年关将近,杜士仪手头事务基本上都已经完结,空闲不免越来越多,他也就索性把大多数时间都花费在了书斋中看书抄书,这寂寥也就总算不那么难捱了。这一日恰巧是休沐,他照样在书斋中抄录着一卷刚从杜思温那儿央求借来的难得珍本,却只听门外突然传来了一阵喧哗。挑了挑眉的他抬起头来,还来不及喝问,就只见书斋那厚厚的羊皮絮门帘被人一下子撞开,紧跟着就是一个人风风火火冲了进来。

“杜十九,吓一跳吧,我来啦!”

时隔两年不见,此时此刻面对那个显然又蹿高了一大截,面容却依旧如同从前那般秀美的年轻人,杜士仪忍不住发愣了片刻,这才没好气地叫道:“是吓了一跳,你这家伙,要来长安也不及早给我送个信!还有,看你这一身雪,靴子都湿了!来人!”

随着这一声喝,外头立时有人进来,却是满脸堆笑的赤毕。杜士仪一看他那神情就知道,崔俭玄能这么闯进来是赤毕的纵容,当即板着脸指了崔俭玄道:“把这家伙押下去先好好洗刷洗刷,收拾干净了再送来见我……记得给他灌两碗姜汤下去,脸都冻僵了,大雪天里骑马,也就只有他不顾自己的身体!”

崔俭玄被杜士仪这态度噎得为之气结,嚷嚷了一句我又不是女人没那么娇弱,却被赤毕笑吟吟地“礼请”了出去,很快就没声响了。这时候,外头方才有僮仆进来擦了刚刚那些雪水痕迹,而杜士仪也丢下书卷披上了氅衣出去。刚换好木屐下了雪地,他就看见不远处竹影打着伞,身后其他仆婢都簇拥着杜十三娘往这边走来,连忙迎了上去。

相比崔俭玄的狼狈,杜十三娘身上裹着严严实实,头上戴着风帽,这会儿看见杜士仪,她连忙把风帽一摘,笑吟吟地说道:“阿兄,我想给你个惊喜,就没让人捎信回来。而且,因为崔尚书他们都要上京来,说是路上不好走,再三邀我同路,我只好答应了。十一郎君我是说都说不听,硬要骑马,要不是我强压了他进潼关之后就坐车,他险些手上都冻出了冻疮来!可过了新安,他又不肯坐车……我真后悔禁不住赵国夫人和五娘子请求,答应让阿兄照管他。”

杜士仪一下子便愣住了:“我……照管他?”

“没错,五娘子说,本打算过年之后再动身的,但崔尚书要回京候选,十一郎君也呆不住,再说崔尚书子女也不少,十一郎君又是不听管束的,也只有你镇得住他。所以赵国夫人和崔尚书商量过后,说是把人留在我们这儿,我推却不过,就代阿兄答应了。”说到这里,杜十三娘见杜士仪面色微妙,以为自己的自作主张让杜士仪生气了,连忙解说道,“阿兄,我也是想着你和十一郎君是同门师兄弟,又相交莫逆,所以才……”

“没事,此事甚好。”杜士仪打了个哈哈截断了妹妹的话,旋即便让开身子说道,“别在雪地里站着,进书斋说话。幸好我知机,让赤毕押着崔十一去沐浴更衣喝姜汤了。这小子既然自己送上了门来,我当然得好好管管他,否则也对不起赵国夫人和五娘子这般托付!”

一路车马颠簸天寒地冻,如今泡在热腾腾的水中,崔俭玄不禁舒舒服服吐出了一口气。想到这一次能够不用寄住在伯父崔泰之家中,他不禁得意地眯起了眼睛,可下一刻就突然冷不丁打了个寒噤。莫名其妙的他狠狠吸了吸鼻子,想到行前对母亲和阿姊妹妹拍胸脯说的话,一时不禁低低喃喃自语了起来。

“崔氏家名……阿爷,你当初也不是长子,我虽肯定不如你,可我总不能差你太多……”

第295章 先为亲友后苍生

崔俭玄和杜十三娘的到来,让原本颇有些冷清的杜宅重新变得热闹了起来。尤其是崔俭玄从祖母去世到父亲去世这先后守制将近三年间,一改往日的散漫率性,遵照礼法循规蹈矩,读书练武也都下了苦功,如今终于得见旧友,那股高兴劲就别提了。

这天中午的接风宴上,他就一时高兴多喝了好些,拉着杜士仪诉说自己那些课业卷子送到嵩山给卢鸿批答时的那些评语,末了便少有伤怀地叹了一口气。

“杜十九,要是当初不是你哄了我去嵩山,没有遇见卢师和大师兄他们,兴许祖母和阿爷这先后过世,我就直接挺不住了……九娘说,我这辈子做得最明智的第一件事,就是交了你这朋友,否则就没有今天。她一贯说不出好话,可就是这句话我再同意不过了!”崔俭玄说着咧嘴一笑,索性打开酒壶的盖子就这么对着嘴倒了一气,等酒液流得前襟四处都是,他方才眨了眨眼睛道,“所以,阿娘本来让我过了年再动身,可我还是跟着十三娘一块来了!当初听说你们在嵩山那个年过得热热闹闹,我却回家了,这次我陪你和十三娘过年!”

“谁要你陪……”一旁的杜十三娘忍不住低声嘀咕了一句,见杜士仪和崔俭玄都没注意到,她这才安下心来,小口喝了一口那微甜的醪糟,又打量着杜士仪和崔俭玄,却见杜士仪正没好气地抢夺崔俭玄手中的酒壶,又喝令人打水来服侍洗脸,她不知不觉就想起了当年他们在嵩山求学的情景,面上不知不觉流露出了欣悦的笑意。

杜士仪倒是瞥见了杜十三娘那真心高兴的笑容,然而,久别重逢虽好,可崔俭玄的这番做派着实让他想到了不少从前的糟糕体验。因而,等到崔俭玄被那冰冷刺骨的井水里拧出来的毛巾给激得浑身一哆嗦,他便重重咳嗽了一声,皮笑肉不笑地说道:“十三娘已经把赵国夫人和五娘子的话捎给我了。既然你家阿娘阿姊是让我来管管你,你可别打算一到长安就四处闲逛不干正事。虽则正月的省试你是赶不上了,但明年指不定要开制科,再加上还有其他的路子,回头等我去见过你四伯父再做计较。崔氏子弟因为之前的丧事,阔别长安已久,不管你想不想去,四处先冒个头再说。”

不等崔俭玄反对,他便轻声说道:“人走茶凉,人之常情。你四伯父如今谋求起复,你露面多些,人家就会想起当日赵国公来。”

七叔崔韪之虽然已经官任刺史,但不过是中州,而且外官和京官截然不同。眼下的崔氏,只剩下四伯父崔泰之这一根顶梁柱了!

崔俭玄沉默片刻,随即点了点头:“我知道了,我听你的。”

杜十三娘终于忍不住扑哧一笑,等发现兄长和崔俭玄一块看了过来,她这才有些讪讪地说道:“阿兄,你是没见一路上十一郎君有多固执,崔尚书说的话,他就敢阳奉阴违,我就更不用说了。还是阿兄厉害,一句顶一句,五娘子之前还对我说,十一郎君在家这两年多,她和赵国夫人白头发都愁出来了!”

“你听阿姊胡说!”崔俭玄恼火地叫嚷了一声,又气急败坏地说道,“阿姊那白头发指不定是为了谁熬出来的……”

话一出口,他又陡然醒悟到其中的语病,连忙又干咳一声岔开了话题:“再说了,杜十九可比我年纪小,在嵩山草堂也是我师弟,要说也应该是他听我的。只不过久别重逢我是客,他又当了官,我总得敬他两分……十三娘你可别误会了!”

“我要是听你的,从前到现在,也不知道会闯出多少祸。”杜士仪似笑非笑地刺了崔俭玄一句,见其为之气结,他懒得继续打嘴仗,这才举手示意道,“好了,你也别再逞这口舌之能了。既然是风雪之日赶回来的,又不听人劝一路骑马,先给我回房好好睡一觉养精蓄锐,其他事情回头再说。等明日之后,有的是需要你出去跑腿的时候。”

“就知道你主意多事情更多!”

嘴上这么说,崔俭玄酒意上来,终于忍不住又打了个呵欠。眼皮子直打架的他支撑着对杜十三娘打了个招呼,这才拖着疲惫的脚步往外走去。而杜士仪目送着他消失在了门外,令人收拾了崔俭玄那一席,等伺候的婢仆退下,他又示意杜十三娘坐到身边来。问过崔氏除服祭礼中的情形,他就低声问道:“赵国夫人和五娘子可提过,崔尚书此次上京所谋何职?”

“五娘子偶尔露出过一句,中书门下自是最佳,然则崔尚书此前守制两年余,前一阵子又病过一场,不敢所谋过高。最有希望的,却还是从前任官多年的尚书省是否有空缺。”说到这里,杜十三娘便笑着打趣道,“怎么,莫非阿兄如今能耐得已经能够涉足这些事情了?”

“你呀,去了一趟东都,也跟着崔十一那家伙不学好,竟然打趣起我来了!”杜士仪假意愠怒地板起了脸,见杜十三娘连忙拉着自己的胳膊赔罪,他方才说道,“我是在想,若所求为此,恐怕去别处打探,不如相托于裴氏。三师兄的长兄裴宽如今虽则官职尚不算高,却也已经是尚书省郎官,而其从兄裴漼更是已经官拜尚书左丞。而且,这只需要崔十一自己去裴家拜访一趟,顺便让人看看他这个崔氏子弟如何。”

“原来如此,阿兄真是算无遗策!”

见杜十三娘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又合拢双手做心悦诚服状,杜士仪沉吟片刻,突然开口问道:“十三娘,崔十一那家伙你觉得如何?”

“如何?”杜十三娘一下子愣住了,紧跟着竟不自觉地双颊微微一红,这才嗫嚅说道,“他是阿兄的同门师兄,又是至交好友,阿兄比我更了解他才是……他人倒是善心,此次从东都到长安的路上遇到饿殍,他不但让人掩埋了尸体,还收容了一个六七岁的遗孤,据说那饿殍是孩子唯一的亲人舅舅……阿兄,人人都说眼下是盛世,为何即便是洛阳到长安这样的官道,也不免有冻饿而死的人?我那一次看了觉得心里很难受,竟是堵得慌。”

杜十三娘起初仿佛有些不自然,可等到那话题从崔俭玄身上转到了路遇饿殍之事上,她却流露出了深深的惘然和痛惜。而杜士仪也没了打趣妹妹的兴致,不知不觉沉默了下来。良久,他方才轻声说道:“兴,百姓苦;亡,百姓更苦。即便天下四处仓廪足,却仍旧不免要有人挨饿受冻,这是哪一朝哪一代最繁荣的盛世都没法避免的。为官一方者,能够做到四境之内无饥馁,就已经很难,更何况是主政天下者?”

对于这一番话,跟着殷夫人读书许久,已经懂得这些兴亡盛衰道理的杜十三娘顿时轻轻咬住了嘴唇,片刻之后却突然问道:“那阿兄你呢?你如今已经做官,莫非也没有把握能改变如此情形?”

“你以为你阿兄是神仙?”杜士仪哑然失笑,一如从前揉了揉小丫头的脑袋,这才淡淡地说道,“我没有那么大的志向,入仕为官本不过是想保护自己,也保护自己的亲朋,不让别人随意拿捏。但倘若能够,我也会尽力为黎民百姓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当多大的官,拿多高的俸禄,就得对得起这份责任和报酬,否则岂不是尸位素餐?只不过,尽管经史上头处处说什么教化百姓肃风气之类,但在朝廷看来,一地官员最要紧的却是赋税。否则,眼下整个天下最要紧的事,也不会是宇文融的检括逃户和籍外田。”

盛世藏忧,又何止今时?

这个沉重的话题让杜士仪今日给崔俭玄和杜十三娘接风的喜悦无影无踪,而杜十三娘也同样没了兴致。等到杜士仪送了妹妹回房,自己又回到书斋,看着四周架子上积攒得越来越多的书,他想起如今日趋瓦解的府兵制、均田制和租庸调法,想起自己近日来写的那些东西,眼神不禁好一阵闪烁,随即突然对外喝了一声:“来人!”

“郎君有何吩咐?”

“备马,我要去拜会宋开府!”

腊月末各官署即将放假的时节,这近两年来冷冷清清的宋宅门前,本当更是门庭冷落车马稀,可不想当杜士仪在乌头门前下马请人通报之后进了前院,却发现外头竟有十余匹坐骑,显见是一家所拥有。尽管随从都早已被人带到前院廊房休息,但只这些坐骑就足以让他察觉到,今日来拜访宋璟的客人非富即贵。果然,当他进了正门之后,引路的家仆便笑着说道:“杜郎君来得巧,今日张相国正好刚来不久。听说杜郎君来了,张相国还笑说这是意外的惊喜。”

如今政事堂中有两位张相国,但杜士仪笃定今天来人若是张嘉贞,绝不会说话这般亲近,因而断言是张说无疑。想到张说回朝之后,自己还不曾去拜访过,今日相见实在是无巧不成书,他不禁在肚子里哀叹了一声。

张说这个人尽管他打交道的次数不多,却能察觉到城府非同小可,可不比宋璟光风霁月崖岸高峻,他本打算惹不起躲得起,这下可好,硬生生撞上了!

第296章 表字君礼,忘年知己

张说和宋璟是多年老相识了,尽管明面上宋璟是得了姚崇的举荐方才继任为相,但如张说这般真正心里明白的人都清楚,那不过是一个幌子,早在当初,宋璟便是简在帝心的人。两人都是当初还是太子的李隆基心腹,又一样是先后被贬出京,一个在广东,一个在岭南,因而张说即便知道宋璟和姚崇旧日私交不错,却一直把对方当成友人,此刻自是谈笑风生。待到书斋外头伺候的书童报说杜郎君已经到了的时候,他便笑着说道:“杜十九郎可是来了!”

正好进屋的杜士仪听到张说提到自己时这般热络的口气,不禁心里一突。好在他的心理素质向来不错,在张说那笑吟吟的眼神之下,他连忙行礼,随即又向宋璟躬身见礼,却是客气而不失恭敬地称了一声宋开府。

“说之本来是要走了,结果你正好登门求见,他便又不肯走了。”宋璟直截了当地说出此节缘由,这才颔首说道,“你在万年县尉任上转眼间便经历了好几件事,着实处理得不错。尤其是蓝田县主一案,占住理又能深究到底,终究给了百姓一个交待,亦是让那些皇亲国戚不敢胡作非为。据我所知,年关将近,那些大安村的村民甚至有人打算供你的牌位。”

这前头的夸奖也就罢了,这最后一句险些让杜士仪满头大汗——人死了才供牌位,他眼下可还活得好好的!再者,如此一来要是被御史台那些御史抓了由头弹劾一本,那就是无妄之灾了。因而,他几乎想都不想便立刻说道:“我是一片公心审案,他们这般大张旗鼓,那就把公义变成私德了。所幸宋开府告诉我一声,明日我就派人去大安村晓谕,若有人私设这等东西,立时让他们烧了!”

张说不禁哑然失笑:“各地州县父母官,若是能得百姓这般敬爱都甚为难得,更何况万年县这样的天子脚下?杜十九郎,你去年刚到并州时,我还觉得你只不过是书生意气,可你从并州而幽州,最终不但慑服铁勒,更是让奚族内乱得以平定扬名而归,我方才知道还是看轻了你。你这万年尉任上才只半年,却是经历颇丰啊,也难怪政事堂中其他两位相国提到你时,亦是啧啧称赞。”

源乾曜和自己颇有些渊源,因而善意居多,可张嘉贞会称赞他,那就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腹诽归腹诽,杜士仪在明面上还只能连番谦逊,自己来找宋璟本来想提的事立时抛在了脑后。等到依宋璟之言入坐,又打叠精神应付了张说东一个西一个让人时时刻刻不得不绷紧神经的问题,他正寻思自己是不是找个借口告辞算了,突然就听得张说开口说道:“杜十九郎,如果我没记错,等过了年,你便是十九了吧?想当初广平兄虽和你相同的年纪进士及第,可释褐之时,也不过上党尉,再转王屋主簿,相形之下,你却比广平兄当年更胜一筹。”

这样的比较,要是在那些心眼不大的高官听在耳中,必然极其不顺耳,但宋璟却欣然点头道:“荀子曰,青,取之于蓝,而青于蓝,足可见后辈更胜前辈,本就不足为奇。遥想我当年弱冠之时,尚只有一肚子耿介,杜十九郎除却耿介之外却还有满腹沟壑,却是不易。”

如此盛赞,倘若宋璟只是对自己说,而没有外人在场,杜士仪必然在谦逊的同时还会小小自鸣得意,可眼下旁边还杵着一个张说,他哪里敢自认满腹沟壑。可还不等他赶紧辞谢这样的高评价,张说突然开口问道:“对了,杜十九郎你如今固然赫赫有名,却不闻表字传世,莫非你还不曾起表字么?”

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问得杜士仪为之一愣。男子冠而加字,在杜思温的授意下,他的冠礼在释褐正式任万年尉之前,并没有惊动很多人,杜思温只是请了杜氏族老若干,低调而不失隆重地办完了。至于表字,更因为人人都称他一声杜郎君或是杜十九郎,倒是少有机会别人称呼表字,因而除却寥寥数人,竟是几乎没机会传开来,却不想此刻竟会被张说这个没打过几次交道的新晋宰相问起。

“张相国……”

“若真的没有,何妨让我和广平兄给你参详一个?”

见张说兴致盎然,仿佛立时就要拉上宋璟给自己起一个表字,杜士仪连忙起身长揖谢道:“多谢张相国美意,然则我的表字少有流传,是因为之前冠礼办得并不铺张,再加上少有人称。当初冠礼只是杜氏族人与会,表字亦是朱坡京兆公亲赐,名曰君礼。君子之君,礼节之礼。”

“士者,君子之意。仪者,度也,礼也。杜君礼……不愧是朱坡京兆公,这表字起得果然隽永。”宋璟却丝毫不以为意,轻轻捋着胡须连连点头,又满脸期许地说道,“杜十九郎,如此美字,你千万不可辜负了。”

张说本是心底有些思量,此刻听杜士仪提到冠礼,他方才醒悟到杜士仪既然已经入仕,自然不可能拖着冠礼到二十岁再行,已有表字并不奇怪。事既不成,他也不至于强求,当即亦是含笑说道:“广平兄说得没错,杜十九郎无论名字还是表字,全都是美字嘉字,足可见长辈期望。只不过如今以他的名声经历,也不负这般期望。我今日虽日间休沐,晚间却还要政事堂轮值,这就先告辞了。广平兄还请千万保重这有用之身,须知圣人见我等时,言谈之间常有问起你,异日必然还有用你之时。”

“那是自然,这两年,我也没有真的闲着。”

宋璟淡然一笑,等到和杜士仪一同送了张说出去,返回书斋的路上,他便若有所思地问道:“你今日来,可本来是有事对我说?”

“宋开府慧眼如炬。”知道宋璟就是这般直截了当的性子,杜士仪也不卖关子,沉吟片刻就低声问道,“敢问宋开府当年挑了肆虐天下的恶钱下手,那时候可曾想到若有差池的后果?”

“想过。然则恶钱泛滥百姓苦之,身为宰相,既然明知,则不可不为。”宋璟连眉头都没动一下,就仿佛说着一件极其稀松平常的事,“那些王侯公卿已经富甲天下,却还不知满足与民争利,倘若不加以遏制,即便天下升平,久而久之根基就会烂了。而大唐至开国至今,已经时日太久了,烂了的根子不止这一处,若不能一处一处小心挖除,只会殃及更多好的地方。只不过,我那时候行事确实太操之过急了些,以至于险些酿成大变。所以归根究底,还是我用人不得法,不能洞察所用官员的能力和品行。”

面对宋璟这种客观的态度,杜士仪不禁肃然起敬。后世人提到大唐名相,前必称房杜,后必称姚宋,只因房杜联手,故而有贞观之治;姚宋接力,故而有开元盛世。然则房玄龄和姚崇都是八面玲珑的圆滑之人,相形之下,杜如晦更善于断,而宋璟则在于直。

“你难不成又在想什么得罪人的事?你前次在吏部关试时言道书判只重文采不重时务,此事我已建言,朝中有不少官员附议,虽未见能立时有所改善,却对后辈不无裨益。如今你若有什么想法,尽管提出来便是。若是值得做的,我便与你再参详参详;若是错的,那你也可以知道错在何处。”

这等实事求是的态度让杜士仪忍不住笑了起来。等到重新进了书斋入座,他就对宋璟肃手一揖道:“正如宋开府之前所言,如今去大唐开国已经时日久远,当年合适的制度,如今却已经不再合适。就比如国初地广人稀,因而永业田和口分田总计百亩,可以惠及每一个百姓,而府兵备兵械随时应征战,以战功奖田土和勋级,更可惠及子孙出仕,可现如今,一丁成年非但分不到百亩田土,却要承担和百亩地相同的租庸调,再加上摊逃之故,因而逃户越来越多,兵役乏人,附庸王侯公卿之下的不计其数,宋开府以为然否?”

如此境况,宋璟身为昔日的宰相,怎会不知情?沉默片刻,他便点了点头道:“然。”

“之所以均田制如今已经几近瓦解,便是因为田土实则不禁买卖。而租庸调是以丁口计,然则如今既然没有那么多田地,以丁口计租税劳役,不如以田亩计赋税,而以财帛募兵守疆土。”

宋璟不禁有些惊异地看着面前的弱冠少年,目光炯炯地问道:“你虽署理过万年县廨户曹,然则时间不长,缘何会想起此节?”

“从前在嵩山遭遇蝗灾时,我就想过此事,后来观风北地,在云州见逃户竟蜗居于云州废城,就更是心有戚戚然。今天来见宋开府的,起因只在于舍妹从东都来,谈及路遇饿殍事,一时心有所感。”

“此法你并不是第一个提出的,然而却决计是所有建言者中最年轻的那个。”

宋璟轻轻摇了摇头,随即沉声说道,“兹事体大,你如今官职太过卑微。且把此事再行梳理,等轮廓齐全了,再做打算。此事若真的要做,远比宇文融眼下的括田括户更得罪人,也远比我当年禁恶钱更难推行!先把该想的细节想完全,然后再暗自留意能用的人,断然再不能犯当年我犯的错!今日这番话,只在你我,切不可对其他人提起。如今政事堂的三人之中,源乾曜虽则推荐了宇文融,但骨子里却不喜太大的变革;张说之这个人,喜好文学之士,你固然可以轻松投他所好,但要涉足实务却难;至于张嘉贞……他太刚愎了,否则也不会因为爱重苗氏子就看轻于你。”

第297章 投胎是个技术活

宋璟是值得钦敬的宰相,亦是值得信赖的长者。尽管总共也只见过数次,但杜士仪心中对宋璟的敬服,便犹如根深蒂固一般不可动摇。

宋宅之行后,他就把宋璟的话牢牢记在了心里,每有闲暇时分,便思量此事如何筹划如何执行。然而,如今崔俭玄既然到了长安,他的这种悠闲时光自然而然就变得极少了。与其登门去平康坊崔宅再次拜访了崔泰之一次后,他便敏锐地感觉到,从前崔泰之和崔谔之不同,对他是客气多于亲近,如今却是更多长辈的慈和,还对万年尉任上需得留心的几处要点指点了几句,甚至盛情相邀他和杜十三娘除夕到崔宅中来共度佳节。

推却再三没法辞谢,他也就只好答应了届时午饭时分过去。至于他和崔俭玄趁着裴宁休沐的时候去拜会,那就是另一番不同光景了。

“十一郎,你在家守制这三年,课业卷子虽都送到卢师那儿,但毕竟人却不在。今日你既是来了,机会难得,我考你几条律条和经史。”

崔俭玄本就对裴宁这位冷面三师兄最为发怵,此时此刻听到这话简直惊到头皮发麻,待要拒绝的时候,裴宁却已经信手拈来出题了。眼见得杜士仪抱手分明打算作壁上观,他虽哭丧着脸,可也不得不硬着头皮聚精会神准备作答。三四轮下来,他就已经觉得这大冷天后背心凝出了一层薄汗;五六轮下来,他的脑门就已经油光可鉴;等到撑完了整整十条,他就觉得整个人仿佛洗完了澡似的,身上竟是湿漉漉的。

“三师兄……”

“不错,比你从前每次都只知道临阵磨枪好多了。”裴宁见崔俭玄可怜巴巴的样子,脸上露出了一丝罕有的笑容,继而便正色说道,“你既是这几年牢牢打好了底子,那我不妨给你一个最好的建议。明年争取一个乡贡明经,然后由明经出身。有了如此出身,再加上清河崔氏乃是一等一的名门,你第一步的根基就能打稳。”

一听到还要考明经,崔俭玄顿时脸色发苦,一时低声嘟囔道:“我又不像三师兄你那般经史倒背如流,也不打算去当什么校书郎……”

“你错了,如今的武选也不是那么容易,哪怕你打算走武职,与其先做几年卫官,然后再转武选,也远远不如由明经然后释褐转武职。你若不信我的话,不妨问问十九郎,他必然也是相同的建议。”

杜士仪见崔俭玄眼巴巴地看着自己,只能给了个爱莫能助的表情:“三师兄所言,确实是我想说的。你虽然能从门荫,但你上有长兄,下有幼弟,门荫并不足以让你得好职官,唯有明经进士这样的好出身,再加上门荫,方才能让你入仕之初有个好根基。毕竟,你和赵国公不同,赵国公当初是相国季子,因而方才能十三举孝廉,十五为陕州司户参军。”

裴宁如此说,杜士仪也如此说,尽管崔俭玄唉声叹气,却也不得不承认,两人总不会害了自己。想到杜士仪今岁还主持了京兆府试,他突然眼睛一亮道:“对了,杜十九,你今年既然能主持常科的京兆府试,明岁岂不是仍有可能?要是那样,我就寄籍京兆谋一个乡贡明经……”

“想都别想,别说明年我十有八九不可能再捞到这样的美事,就是捞到了,你以为你我的关系别人就一无所知?为了避嫌,我也非得让贤不可。”

“真是……唉,那我只能豁出去拼一拼了。”

“我今岁方才明经及第,那边还收着应考前的一些心得,你随这僮儿过去,让他找了给你。”

裴宁用一个最合适的理由把崔俭玄支开之后,这才来到杜士仪跟前两三步远处,压低了声音低声说道:“先丧慈母,再失幼弟,十一郎的四伯父大约是打算凭借一己之力支撑门庭,竟是打探到了我家漼兄恐将转任,因而盯上了尚书左丞之位。他确是有能力之人,然则这两年多来朝中换人主政,高位之上更是变动不小,他又不属于二张和源翁之中的任何一方,所以不得不前去求人,今后稍有不慎便容易落人彀中为人驱使。十一郎是直性子的人,所以我才建议他门荫不如明经。”

“原来如此。”

杜士仪尽管消息并不算闭塞,可哪里及得上裴宁日日身在集贤殿,而且从兄和嫡亲兄长一为高官,一为郎官,近水楼台先得月,此等消息信手拈来毫不费力?扭头看了看书斋的里间,听到崔俭玄正在和那僮儿叽里咕噜磨蹭些什么,想起崔氏昔日声势,他不禁生出了一种沧海桑田的感觉。

当初那样煊赫的门庭,可历经前后两次丧事之后,却明显黯淡了下来!纵使名门世家,倘若人才稍有青黄不接,那同样亦只有沉沦一途。从这一点来说,崔泰之看似急功近利,可何尝不是情势所逼不得不如此?

裴宁特别嘱咐这些话先不要对崔俭玄说,杜士仪自然不会多事。带了人从裴家辞出来,他一时意动,就把崔俭玄提溜去了自己开在平康坊的那家书坊。当崔俭玄置身于那从三间拓展到了六间的书坊之内,但见相借书籍抄录者络绎不绝,而那些分门别类的书籍琳琅满目,他惊叹之余却发现自己二人竟成了被人围观的对象,一时不禁大为不自在。而往日同样最不喜欢这种场合的杜士仪,今天却破天荒没有立时离开,当有人鼓起勇气上前求教的时候,他甚至还温和地指点了几句。这下可好,七嘴八舌上前拜见求教的人蜂拥而上,差点把崔俭玄挤到角落里头去了。

面对这种情形,当离开书坊回去的路上,崔俭玄仍旧心有余悸,少不得没好气地抱怨道:“我说杜十九,你都已经是天下第一尉了,用得着对他们这么客气?”

“你刚刚也看到了,这些人中老少都有,甚至有年近五旬的。那你可知道,这其中那有两个老者,便是年年应进士科,二三十年一无所获的?”

“啊?”崔俭玄先是一愣,随即想到这种情形仿佛听人当笑话似的谈到过,他不禁皱眉问道,“那又如何?”

“省试进士科门槛极高,能入场的,其实已经是读书人中的佼佼者,他们大多数是没有门路或门路不够,在长安城中扬名也力有不逮的。崔十一,能够出身名门著姓,便是你我平身最大的机遇。投胎是个技术活,因为没有第二次选择。”

崔俭玄忍不住想笑,可这种从前几乎没人对他提过的话题,他细细品评,却不禁觉察出了几分别的意味。想到去拜访四伯父时,回京未久的崔泰之仿佛瞧着又消瘦了几分,他终于使劲拍了拍额头,爽朗地笑道:“杜十九,以后你有话直说,别拐弯抹角的!你的意思我明白了,不就是趁着起点比别人高,好好拼一场吗?我都已经在家里憋了快三年,再憋一阵子就能出头,当然一定会竭尽全力!”

“当然不止这个。除却真才实学,有时候还得另辟蹊径扬名,毕竟,名不见经传的考生和大名鼎鼎的考生,谁人能够名列前茅,这是不问自知的事……”

腊月末这最后一些天里,万年县廨事务已经全都料理干净的杜士仪,自然遵照裴宁的意思,按照他整理出来的那些应试之法,帮崔俭玄梳理了一遍接下来的计划,当然也给这家伙支了些阴招。

须臾便是除夕,他和崔俭玄杜十三娘午间去了平康坊崔宅热热闹闹用过午饭,便又一同回到了宣阳坊自家私宅。杜思温倒是请过他们去赴晚宴,但想想杜思温子孙不甚成才,自己过去要害得那些堂兄弟一辈的被老人念叨,他也就婉转谢绝了。此刻进了前院,见四下里竟然挂出了一盏盏鲜艳的彩灯,他不禁愣了一愣。

“阿兄,如何?”杜十三娘笑靥如花,见崔俭玄也饶有兴致东张西望,她便神色憧憬地说道,“等到晚间点了起来,必定更加好看!去年阿兄去了北边,我也没有听老叔公的进城去他那儿过年,便是在樊川老宅点了无数彩灯,只希望阿兄能够平安归来。老天爷果然遂了我的许愿,因而今年除夕,我也点上了同样多的彩灯,就算是向老天爷还愿吧!而且,今年就我们三个一块过年,这样张灯结彩也热闹喜庆些!”

“不错不错!”崔俭玄想也不想就连连点头道,“十三娘想得最周到了!杜十九也不知道哪来的好福气,这才有你这样体贴入微的妹妹。”

“五娘子和九娘子还不是一样对你无微不至?”杜十三娘微嗔地盯着崔俭玄,见其打了个哈哈眼神闪烁,她方才没好气地皱了皱鼻子追上了前头一面走一面左右张望的兄长,又开口问道,“阿兄,我没和你商量就……”

“过节张灯本就是应该的,再说这家里我交给了你,这种小事需要商量什么!”杜士仪一面说一面回头扫了崔俭玄一眼,似笑非笑地说道,“似你这等心思缜密,你将来的夫君可是福泽深厚了!”

还不等杜十三娘接口,崔俭玄立时上前一本正经地点头附和道:“是极是极,所以杜十九,十三娘这样好的妹妹,你万不可便宜了外人!”

杜十三娘被两人一搭一档说得有些懵了,等醒悟到崔俭玄言下之意,她顿时脸上红霞密布,一跺脚就头也不回地冲入了二门。而始作俑者的崔俭玄呆呆看着她的背影,突然有些烦恼地抓了抓头道:“怎么就吓跑了?难道我这话说得不对?”

面对这个口无遮拦的家伙,杜士仪自是又好气又好笑:“你少说两句,没人把你当哑巴!”

第298章 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正月元宵过后,李隆基便要巡幸东都。因为这个缘故,这一年的省试也提早了不少,竟是过了正月初三就开始了常科各科目的考试,等到最后一科进士科考完之后,正正好好是普天同庆的元宵佳节。

大冷天里在尚书省都堂之内憋了整整三天两夜,如今终于得见天日,崔颢便和几个京兆府解送的举子约好了同游灯会。他和王缙原本关系不怎么样,可前番同仇敌忾了一次,反倒亲近了好些,自然而然又邀了王缙。

待到华灯初上喧嚣漫天的时刻,骑马出游的他看着街头香车美人如云,一时忍不住两眼放光,正诗兴大发打算吟咏一首咏这上元夜美人的诗,旁边的王缙就重重咳嗽了一声:“这几个月好容易你打出点好名声来,眼下消停消停吧!等发榜了,你爱咏什么美人都随你!”

崔颢被王缙这风凉话一说,顿时为之气结。可王缙却没有放过他的意思,又皮笑肉不笑地说道:“之前杜十九郎让人送节礼给我的时候,还捎话说让你安分些,不要没事就在外头拈花惹草,还特意叮嘱了一句糟糠之妻不下堂。要知道,内宅之事虽说是家事,可要是这上头风评不佳,官运也很难一帆风顺。”

“杜少府还真是老气横秋,明明也就比我大一岁!”崔颢有些郁闷地嘀咕了一声,可想到书肆中今岁《神州解送录》据说整整卖掉了上千卷,不少都是外头各州县的人捎回家去,而加试五场方才取了不满三十人的结果,再配上那些极见功底的文章,更是让长安上下对他们这些人赞口不绝,名声竟不逊色于杜士仪当年登科那一届的《京兆等第录》。因而,他在扫了一眼几个友人之后,忍不住又策马靠近了王缙。

“王十五郎,你说今年我们这二十多个人里,能够录取几个?”

兄长被贬出京,王缙和杜士仪明面上的走动也减少了许多,但消息却没断过。此刻他嘿然一笑,面上露出了幸灾乐祸的表情:“杜十九郎为何要在这一次京兆府试上头如此大动干戈,还不是因为要让人人都知道此次解送公正明允。而京兆尹孟公既然被拖下了水,自然会力挺他。别说你们等第前十,就是剩余的,倘若员嘉静敢黜落太多,到时候京兆府也必然会和吏部考功司打擂台!要是那样,新进政事堂的张相国还有源翁,可不会那么客气!”

杜士仪用的是光明正大的阳谋,员嘉静要想把等第第七的苗含泽提到最前列,那就得看看会不会激起反弹!

崔颢和王缙这一问一答,其余几个京兆府解送的举子也都听见了,相视之后不禁全都心头大振。四处逛了一大圈,正好又是诸王贵主盛陈车马,令乐师歌姬巡游表演的时候,然则昔日最最高调的岐王却仿佛沉寂了一般,几个人等到最后一拨车马过去也没看见岐王宅中的人。面对这幅光景,王缙想到兄长如今只能寂寞地在遥远的济州独自过节,忍不住咬紧牙关捏紧了拳头。

“你们继续逛吧,这冷风吹得我有些头疼!”

王缙着实觉得今夜这等节日的喜庆气氛和自己眼下的心情格格不入,和崔颢打了个招呼后,他便二话不说拨马往回走,连后头崔颢在那大呼小叫都没去理会。一路策马小跑越过了两三个坊,因南城渐近,四周围方才逐渐静寂了下来,周遭的人流也显然减少。而他却没有就此回家,而是继续又前行了好一会儿,直到四周除了马灯,只剩下了空中那一轮皎洁的冷月,他才勒马伫立,竟是呆呆出起了神。

阿兄写下那一首《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的寂寥凄清,他从前体味不到,眼下却能够深切地品出滋味来。如今这偌大京城,他也不是只得孤苦伶仃一个?

就在他发呆之际,突然只听得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等他回过神再看四周,却发现马前竟是有三个衣衫褴褛不怀好意的壮汉,这一惊登时非同小可。长安城内每年只有正月十五那三天解除宵禁,城中上下均可趁夜出行,可这三天晚上也是闲汉宵小最最猖獗的三天。固然金吾卫也会在城中巡行,可依旧没法禁绝这些人。偏偏他今天懒得带僮仆,结果竟然就这么撞上了!

“小郎君这匹坐骑不错啊!”为首的闲汉嘿然笑了一声,随即却口气冷飕飕地说道,“既是身家丰厚,不若给我们兄弟打赏几个酒钱如何?”

知道几人不觊觎自己的马,不过是因为这等贼赃要出长安城方才能出手,如今稍有不从便得吃一番皮肉之苦,王缙不禁心头大怒。他倒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可眼下光线昏暗,他又不曾佩剑,和这等街头地痞若真的交起手来必然吃亏。因而强自压下心头火气,他一言不发往腰中一探,随即便掏出革囊中的一把铜钱撒了下去。然而,让他心中一沉的是,那三人却并未立时去捡拾这些叮叮当当掉在地上的铜钱,而是仍旧盯着自己不放。

“真是肥羊,这下发达了,上!他身上还有更值钱的好东西!”

眼看三人朝着自己围逼了过来,王缙不禁大悔自己今夜为了避开喧闹,到了南城这种僻静地方来。可眼下后悔药已经没得吃了,心中发狠的他只能紧抓缰绳策马前奔,又拎着马鞭左冲右突驱赶这三个汉子。可单拳难敌四手,更何况三人都是身手健壮的,三两下功夫他竟是被人硬拽了下马。就在他被人粗暴地撂倒在地时,发出一声闷哼的他突然只听到背后传来了一声凌厉的暴喝。

“喂,尔等这是在干什么!”

眼见黑暗之中一骑人疾驰而来,三个壮汉先是一惊,等借助王缙这坐骑旁边琉璃马灯的光芒,瞧见来人生得眉清目秀宛如女子,左手还拿着一枝白梅,他们登时齐齐眼睛一亮,想当然地把人当成了女扮男装出来游玩的富家千金。见后头仿佛没有别人,三人登时更生恶念,为首的壮汉轻轻舔了舔嘴唇,嘿然淫笑道:“居然又来了一位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娘子……今天好运……啊!”

他这一个道字都没来得及出口,就只听面前一道凌厉风响,紧跟着就发出一声惨呼往后倒去。面对这一幕,其余两个色心打动的壮汉吓了一跳。可他们很快就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了,就只见那秀美宛若女郎的骑马年轻人双腿一夹马腹倏然前跃,左手还拿着梅花,右手马鞭如同灵蛇一般往他们身上招呼了过来,那声势和刚刚王缙奋力反击的光景岂可同日而语。他们好不容易堪堪躲过,又瞧见刚刚狼狈倒地的头儿一跃起身,正打算一块联手给人点教训瞧瞧的时候,却不曾想那马上年轻人竟丢下了右手马鞭,反手抽出了腰中长剑。

“狗鼠辈受死!”

崔俭玄从小到大,最痛恨的就是被人当成女子,今天一遇到就是三个如此胆大妄为的小蟊贼,他这一口气就憋得狠了。他这三年苦练弓马,这马上砍杀之术亦是娴熟得很,两个来回三下五除二地将这三个家伙撂倒在地,他也不管满身伤痕的他们在那儿如何呻吟,立时调转马头到了前头那马灯蒙蒙亮的地方。等看到一个身着儒衫的年轻人正背靠坐骑坐着,他便跳下马问道:“喂,你可还好,能站起来么?”

“没事……多谢兄台相助。”

王缙落马之后本以为要吃大苦头,可这突如其来杀出来的救兵却给他解了大围。刚刚艰难起身后隐约看到人左突右杀,竟是将这围攻三人杀得一败涂地,他更是又惊叹又佩服,这会儿看清了来人的面目,连他也不禁生出了几分惊艳动心的感觉,哪里不明白那三个蟊贼缘何会起了色心。可听人的嗓音怎么都不像是女子,又见其毫不迟疑地回剑归鞘,用空余的右手拉了他起身,他站直了身体的同时,心底便有了几分确信。

面前之人绝不是女子……竟真的是男子!如此美容颜的人却有这般好武艺,真真厉害!

崔俭玄哪里知道别人直到此刻还在纠结自己的性别问题,打量了王缙两眼便直截了当地问道:“这上元夜大好佳节,却偏偏遇到这种狗鼠辈,你既然没有大碍,和我一块把人押送去万年县廨如何?不给这样的狗鼠辈一个教训,日后还有更多人受害!”

“人是兄台擒下的,自然听凭兄台处置。”恨极了这三个劫道小贼,王缙当然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可等到崔俭玄又从马褡裢里头取了绳子,熟门熟路回身去捆了那三个遍体鳞伤的家伙,他不禁又生出了几分好奇,等人牵着这三个狼狈不堪的俘虏回来时,他便开口问道,“对了,还未请教兄台名讳?这大晚上怎会到南城来?”

“你能来,我就不能来?”反问而来一句后,崔俭玄便气咻咻地说道,“还不是杜十九那家伙,自己要留在万年县廨值夜,却还扣着十三娘也不让出门,说什么灯节时外头太乱……还说什么南城大安坊野梅开得正好,让我特意来求取一枝,也好装点节日,哼,这下子正好给他送个麻烦去,让他晚上好好审理审理……咳咳,这些和你没干系,总之我只是路过,名讳什么的就算了!”

听到这里,王缙已经猜到了来者何人。难道这就是清河崔氏十一郎?

第299章 见微知着,大获全胜

大唐的官员事务轻省,干完了本职的工作午饭过后就能回去休息,这固然是事实,但下午和晚间却都要派人轮值。否则一旦有紧急事务,官署却一个人都没有,那耽误大事之后,从上到下都吃不了兜着走。今年杜士仪无巧不巧,正好轮到了正月十五上元夜当值,即便是大过节的,他也只能守在万年县廨。兼且生怕崔俭玄打起带十三娘出门逛逛的鬼主意,他想起之前王容捎信时提到大安坊那园子中那一株雷击木上,梅花恰开得正好,他索性就命人回家给崔俭玄捎带了一句话,让其去那儿采撷一枝白梅回来插瓶。

这会儿他百无聊赖地呆在直房,手中的书翻了老半天却也没看上两页。倘若只有杜十三娘一个人在家,他还真没什么可担心的,如今多了个崔十一,他却是牵肠挂肚,足可见这家伙是怎的不省心。他正心不在焉时,外间突然传来了轻轻的叩门声,紧跟着则是书吏文山的声音。

“少府,外间王十五郎和另一位郎君扭送了三个人来,说是趁夜劫道的匪类!”

王缙?他什么时候竟然有那能耐抓盗匪了?

杜士仪暗自纳罕,等到吩咐文山把人先行下监,把王缙和另一个人领到这里来之后,一看到王缙之后那个神采飞扬的家伙,他登时哑然失笑:“我还想王十五郎怎会突然抓了贼人送到我这里,敢情是崔十一你大展神威!事情怎么回事,怎会这么巧?”

崔俭玄登时愣住了:“咦,你们认识?”

王缙知道自己刚刚猜测无差,这才笑着拱了拱手道:“崔郎君,在下王缙王十五,之前杜郎君与令弟一行前来长安,便是我和家兄一块同行。”

“啊,原来你就是王十三郎的弟弟!”崔俭玄顿时恍然大悟,随即方才看着杜士仪道,“看来今天幸好,要不是你让我去大安坊那什么园子讨要梅花,我也没那么巧撞上小王,以至于给他解了围!他一个人对付三个,吃了不小的亏,要不是我到得及时,那三个小蟊贼恐怕就得手了!”

见王缙脸上虽还干净,衣衫上鞋子上却都沾着污泥,杜士仪连忙站起身来,反身从直房一角的柜子里找出一个瓷瓶,这才笑着说道:“我这里一直都备着金创药,你先赶紧看看哪里留有创口,若有淤血瘀青等处,再擦些药酒。说起来这上元节你要逛也应该是往北边热闹的地方去,竟然会遇上崔十一解围,难道你跑去冷冷清清的南城去了?”

崔俭玄已经在那催促王缙不要扭扭捏捏,先把外衫脱了看看可有被打伤擦伤碰伤的地方,王缙正没奈何地扒那件皱巴巴破损处处的衣裳时,却听到最后那句话,正要去褪袖子的手不知不觉就僵住了,好半晌才低声说道:“我只是看着这火树银花不夜天,人人团聚赏灯节,一时想起了阿兄,所以想静一静,谁知道竟差点给宵小可趁之机。若非崔郎君出现及时,恐怕今天晚上还真的要倒了大霉。”

王维的事情,崔俭玄即便再没心没肺,他也不是从前那个家中非长非幼的儿子,自然知道是怎么回事。此刻他撇了撇嘴,随即便大大咧咧地安慰道:“小王,惦记兄长是好事,但与其有那功夫伤春悲秋,还不如赶紧自己预备预备打点打点,早些入仕当官,也好帮你阿兄一把啊!回头你要是官职高一些,影响大一些,指不定还能把你阿兄调个好地方甚至于调回京来!总而言之,下次可别这么莽撞,要是没碰到我,你今晚上就难捱了。”

杜士仪没想到崔俭玄还能说出这般有道理的劝慰来,惊讶之余却也颇觉欣慰,少不得也帮着劝解了两句。等到看过王缙身上不过几处擦伤和瘀青,他又把脉粗粗诊治过,这才心下稍安,又问过王缙被人劫道的经过之后,干脆就吩咐崔俭玄把人带回杜家私宅去住。

接下来,他便趁夜审了那三个劫道的小蟊贼,起初三人一口咬定不过见财起意,可他想起王缙提到三人根本不理会其丢下的铜钱,而是打算干一票大的,当即把三人分开审问,逐个命人拷讯二十。果然,这二十小板过去,三人当中立刻就有人撑不住了,竟供述出并非首犯,从前亦有如此行径。

这是捕贼尉主管的事,可口供画押签押之后,杜士仪回到直房,想到接下来还有两天的解除夜禁,而不止今夜,去岁上元节自己带着杜十三娘出去看热闹,也同样在西市北门遇到过闲汉起哄闹事,他不禁沉吟了起来。等到次日万年令韦拯上朝之后回到了县廨,他便立时前往请见。

听说王缙竟然遭人劫道,崔俭玄出面喝破的时候险些被人当成是女子,同样也一度被人围逼,韦拯先是一阵好笑,但随即便露出了郑重的表情。万年县不但是天子脚下,更被人称作是天下第一县,从赋税学校科考到治安等等,只要出纰漏就容易遭人诟病,因而,等到杜士仪说这三人都是惯犯,不但接连几年上元夜都曾经偷鸡摸狗,平日亦是坊间一霸,他不禁眯了眯眼睛。

“如此恶徒,定当严惩!”

“是,而且灯会还余两日。若是还有此等宵小在夜间胡作非为,岂不是大违圣人灯节狂欢的初衷?三人之中有一人全身上下纹身十一处,极其凶恶,最初过审时熬刑不招,得知同伙吐露实情还愤恨大骂,不得已认了口供。”

“那杜十九郎觉得如何?”

“这三日府中差役轮班休假,本是大多也要便服带着家人去坊市看热闹的。既如此,那就令他们伺机观察可有行贼盗之事者,若有捕获,以所捕贼人追赃罚没之钱的两成给予奖赏!如此一来既能够和家人团聚逛了灯会,又能多些人手留心街头不法者,岂不是两全其美?”

“好,果真好主意!”

见韦拯连连点头赞同,杜士仪便笑着拱手道:“不过,这毕竟是法曹事务,还请韦明府千万别说是我的主意。既然是明府首肯,自然就以明府之意推行即可。届时百姓心安,恶徒丧胆,明府之功也!”

不居功的属下谁都喜欢,更何况还有杜士仪和儿子韦礼的同年之谊,韦拯顿时哈哈大笑,却也不客气地答应了下来。等到杜士仪告辞出去,他招来一个心腹令史嘱咐了一番,把此事分派了出去之后,心思也回到了不数日就要发榜的省试上头。

孟温礼会用杜士仪主持京兆府试,他的推荐,源乾曜的首肯,这些都是极其要紧的因素,而杜士仪竟敢加试五场,而后试题泄露的风波又一度沸沸扬扬,最终解送名额让人无可挑剔,这一次就算主持省试的考功员外郎是张嘉贞门下四俊之一的员嘉静,料想也不敢把京兆府解送的举子黜落太多。

这一科只要能顺当,那张嘉贞的气焰也可以打压下去不少!此人为相,实在是刚愎太过了!

接下来这两夜灯会,因为有赏钱的关系,看灯会的同时留心一下蟊贼匪类的差役自是比从前多了不少,再加上韦拯命人张贴榜文,道是上元夜作奸犯科者加重处置,一时就连百姓之中也有扭了人送来的。节后两日,万年县廨理刑厅内的板子打得劈啪作响,最讨厌这种事情的万年尉王璞拗不过韦拯,心里固然叫苦不迭,还得硬着头皮过了一堂又一堂鸡毛蒜皮的案子。

一晃就到了省试发榜的日子。如今是功曹最清闲的时节,杜士仪一大早到万年县学巡视了一圈回来,在直房坐下还没来得及喘一口气,就只见一个人连门都不敲,通报一声也没有,竟是径直冲了进来,却是书吏安海。

他连气都来不及喘一口就喜气洋洋地对杜士仪深深一揖道:“恭喜少府,贺喜少府!今岁京兆府解送的二十八人之中,都堂唱第时,春榜题名的有整整十九人,差一个便能够凑个整数!要知道,此次省试总共也只有三十三人及第!”

历来四方名士,都视京兆府解试为扬名之始,故而寄籍参加解试已经蔚然成风。听得此次京兆府解送的人中,竟是出了十九个新进士,杜士仪一愣之后,终于忍不住畅快地笑了起来。虽则这一次解送人数少,他又当众勉励这些人,未入等第者只是稍逊,不可埋没了真才实学,这些人并不如他们当年那般同进同出,但借助《神州解送录》,这些人的名声何止如日中天。有真才实学又有名声,再加上有京兆府撑腰,录取率自然高得惊人!

“好,好,名次如何?”

一说到名次,安海的脸上不禁露出了几分惋惜之意:“崔郎君可惜了,今次省试竟然又是屈居第二,至于苗家郎君则是位居第五。状元郎是陇西李氏子弟,一首试赋做得技惊四座,因而夺了头名。”

杜士仪不禁莞尔:“崔颢不是状头也不足为奇,他那轻浮的名声太大,再让他夺了状头,也不知道有多少流言蜚语。至于苗含泽……确是有真才实学,可惜了。”

如果苗含泽不是苗延嗣的儿子,没有苗延嗣用那些乱七八糟的手段,未必就不能更进一步。有时候,成也父亲,败亦父亲!

第300章 荣升

“敕:万年尉杜士仪,雅有文词,仍兼政术。谏官近密,必择正人。忠谠之言,期于无隐。可左拾遗。”

就在李隆基启程前往东都的前一天,如是一道制书便送到了正在万年县廨直房中理事的杜士仪手中,让他又是意外,又是惊喜。尽管他隐约听到些风声,说是宇文融曾经向天子举荐过自己,那时候还有源乾曜在场,但好一阵子没有动静,他也就没往心里去。毕竟他为万年尉才不过数月,如此擢升不合常规。可现如今就在天子巡幸东都之前,这样的擢升却不期而至!

“杜十九郎,可喜可贺啊!”

即便韦拯身为正五品上的万年令,早已经迈入高官的行列,此时此刻仍不禁为杜士仪异常高兴。见其躬身拜谢,他便含笑摆了摆手道:“要知道,左拾遗和监察御史虽则同品,和万年尉亦是同品,却是清要之职,不但日日上朝,更是天子近臣,旦夕侍上,等闲大多要进士及第释褐一任甚至两任考满之后,方才能够迁转此职,于你来说算是一等一的超迁了!”

话音刚落,就只听门外传来了一个声音:“明公,各位少府来贺杜少府高升!”

“看,这可是贺喜之人纷至沓来!”韦拯微微一笑,旋即便吩咐将人请进来。等到县丞主簿县尉等等挤了满满一屋子,一个个人全都笑容可掬地围着杜士仪恭喜不迭,就连心高气傲的薛明,敷衍塞责的王璞也不例外,他不禁露出了一丝淡淡的笑容。

而作为杜士仪自己来说,尽管知道来的未必都是诚心诚意贺自己荣升,但伸手不打笑脸人,他少不得也打叠精神应付这些人情世故往来,又满口答应了晚上这些人合起来替自己设宴庆祝——尽管他最希望的还是回到家中,叫上三五知心好友,和妹妹杜十三娘一块庆贺这次最快的升迁。然则韦拯也难得有兴致出席,他无奈之下被人合起来灌了好些,等回到家里的时候已经是酩酊大醉,什么都不知道了。直到再一次睁开眼睛时,脑袋胀痛的他回想了好一会儿,这才明白自己昨日接到的那道制书。

终于又迈进了一步!

外头天色仍未亮,可陷入了沉思的他突然听到外头传来了两个说话的声音。侧耳细听,他很快就听出了说话的双方是谁。

“左拾遗是天子近臣,陛下今日启程巡幸东都洛阳,那杜十九交割了万年县廨的事务,肯定也得立时去洛阳。所以,我才让你准备行李跟着去。”

“可是……阿兄未必肯带着我。”

“你说什么呢!从草堂的时候起,谁不知道杜十九最记挂的就是你这个妹妹?圣人这一巡幸,没个一年多回不来,难不成你就一个人孤零零守在长安?再说了,你要是回去,阿娘和阿姊九娘肯定都会高兴得不得了……哎,说到这个,早知道杜十九这么快就升了左拾遗,我就等着他到洛阳会合就好……”

“十一郎君,你又不是未卜先知,怎么可能料得到这些?对了,阿兄昨日醉得那么厉害,还说了些奇奇怪怪的梦话,是不是让他多睡一会儿?既然如今功曹几乎清闲得没事干,阿兄又已经接了制书,晚些去韦明府也应该不会怪罪才是。”

“十三娘,你要是这么想就错了。先不说杜十九要发现起得迟了必定会怪你,就是县廨中的那些人,你以为多少人会真心为他高兴?韦明府兴许爱屋及乌对他看顾赏识,可其他人……想着自己这一任期满守选还不知道什么结果,别人却扶摇直上,他们面上带笑,心里却肯定嫉恨交加,恨不得给杜十九使绊子!总之要休息不如等交割完,看看他赴任的时限,尽可休息两天,这会儿却不能迟……你不舍得我去叫他起来!”

撂下这最后一句话,崔俭玄一把推开门进了屋子,等到榻前,他正要扯开喉咙叫人,却发现杜士仪已经醒得炯炯的,这下子登时愣住了。而他身后匆匆进来的杜十三娘看到兄长竟是已经醒了,不禁有些愧然地说:“阿兄可是听到我们说话的声音,所以吵醒了?”

“十三娘你倒细声慢气,崔十一却是大嗓门,我自然都听见了。”支撑着手坐起身,杜士仪揉了揉仍旧有些胀痛的太阳穴,随即哑然失笑,“只不过听到崔十一你这大有长进的话,也没白被你吵醒!你说得不错,有道是站好最后一班岗,越是最后,越是不能松懈,否则就会让人有机可趁!”

“这些道理你当然比我体悟深刻!”耸了耸肩之后,想到自己刚刚对杜十三娘所言之中最重要的问题,崔俭玄连忙小心翼翼地问道,“对了,我刚刚说让十三娘赶紧预备行装,和咱们一块去东都,你应该不会有异议吧?”

见崔俭玄一面说,一面悄悄偷瞥杜十三娘,杜士仪顿时干咳了一声,直到这小子收回了目光,他才点点头道:“十三娘,长安城这边暂且不会有什么大事,你如今的经史也已经可以自己研读了,就跟着我一块去洛阳吧,免得你在家牵肠挂肚。”

“阿兄,我听你的!”杜十三娘的脸上浮现出了又惊又喜的笑容,连连点头后又说道,“那我这就去立刻打点行装,再去樊川杜曲老宅和朱坡,向十三兄和老叔公打个招呼。对了,早饭秋娘已经让人预备好了,阿兄洗漱之后就能用!”

杜十三娘脚步轻盈地出了屋子,杜士仪这才似笑非笑地看着眼神闪烁的崔俭玄,突然直截了当地问道:“崔十一,你从前说的话,如今还当真?”

“什么话?啊,你是说十三娘……”崔俭玄忍不住打了个顿,随即才昂首挺胸地说道,“自然当真。十三娘聪慧大方,细心体贴,这天下就没有比她更好的了!我来之前就已经对我家阿娘和阿姊说过了,我非十三娘不娶,她们都答应我了。”

“她们答应有什么用,十三娘是我妹妹!”杜士仪一下子给气乐了。

“咱们不是兄弟么?难道你放心把十三娘托付给那些不知根底的人?我家阿娘和阿姊你都是知道的,十三娘嫁到崔家肯定谁都会待她好,没人敢给她气受!而且,我也绝不会让她吃苦,一定让她将来都好好的!”崔俭玄的态度异常理直气壮。

尽管崔俭玄已经不是第一次把话说开了,但这一回摆出的理由却最最充分。杜士仪盯着这家伙的眼睛看了好一会儿,最终轻轻叹了一口气。相依为命和妹妹过了这么多年,他总觉得人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最为放心,而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是绝对不可能的。相形之下,无论从家世和品行来看,崔俭玄确实是最好的选择,没有之一。沉默了片刻,他就开口说道:“只要在抵达洛阳之前,十三娘自己开口答允了你,那等到你今年得了乡贡明经的资格,便交换婚书。”

崔俭玄早知道杜士仪那温文无害的外表下是如何难缠的人,此刻既然说到这个问题,他已经做好了死缠烂打持久战的准备,可谁知道杜士仪一开口竟是如此一个让他惊喜交加的承诺!生怕杜士仪反悔,他当即想都不想地说道:“这可是你说的,回头十三娘要是答允了,你可不许出尔反尔!”

眼看着崔俭玄转身一溜烟跑了出去,杜士仪便知道,这小子必然是生怕时间有限,这就去忙活准备了。不知不觉,他就想到了当初第一次在登封县廨崔韪之那儿第一次见到崔俭玄的情景。时光一晃就是将近六年,这小子已经打十三娘的主意了,那一幕却清晰得仿佛还在昨日。

一如往常准时到了万年县廨,在直房中预备那些交割事宜,杜士仪却不禁想到,这空缺出来的万年尉恐怕又将迎来好一阵看不见血的斗争。只不过对此他这个即将离任的人没有任何发言权,唯一能做的,也就是把一样样文书全都整理出来,让人无可挑剔。数日之后,新任万年尉尚未到任,他就已经和署理功曹的万年尉薛明办好了交割,等又去了一趟尚书省吏部,他得到的便是二月初七到东都随驾的通知。

趁着空闲和裴宁王缙韦礼等亲朋好友聚了一场,就在他启程之际,一条政令倏忽间从洛阳传来,其内容却是让长安上下无不吃了一惊。停天下各官署的公廨本钱,另外,除却公廨田之外的内外官职田,全部收官,给还贫户及逃户的欠丁田。在这些震动非同小可的政令之外,却还有另外一条让皇亲国戚无不为之悚然的消息——收蓝田县主所侵官田及口分田二百二十八顷,合两万两千八百亩!

全都是宇文融所奏请的。

杜士仪思量着此事,心中很清楚,直到去年为止一直仕途不畅的宇文融,已经把身家性命全都赌在了这一场括田括户的大行动上!可是,如今不比开国,即便尽收百官职田,也不足以填上那些贫户逃户应得却未得的那些永业田和口分田大窟窿,而且越是往后走,能走的路就越狭窄!这已经不是触及既得利益群体的问题了,而是触及既得利益群体,却又只是治标不治本的饮鸩止渴!

“阿兄?”

听到旁边杜十三娘的声音,侧头一看,又见崔俭玄也有些担心地看着他,杜士仪索性置之一笑,一扬马鞭道:“走,先去东都!”

第七卷 富贵荣华能几时

第301章 问君心意

畿内首险,三秦镇要,四镇咽喉……一说到潼关,总免不了有众多形容其兵家必争之地的词语。如今的潼关城由隋时的塬上北迁到源下,沿河辟路,洛阳到长安的这一条驿道一时更加畅通无阻。而恰是因为如此,潼关也成了京畿道和都畿道的分界点。过了此处,洛阳也就不算太远了。

然而,旁人走完潼关东面那一截最最险要的路时,全都会松一口气,崔俭玄却抓耳挠腮急得不行。他自忖从小除了家中那对不好惹的姊妹,就没在口舌上输给别人,自从碰到杜士仪之后方才处处受制,最后心甘情愿地认栽服软,顶多再加上草堂的恩师卢鸿和那两位不好惹的师兄。可现如今他方才真正体会到,什么叫做软硬不吃。这一路上,他前前后后在杜十三娘面前试探了好几回,可费尽心思的他一次都没争取到单独说话的机会。

这日子没法过了!

崔俭玄的郁闷,杜士仪看在眼里,心里却不得不嗟叹这么个大大咧咧的家伙果然不懂得小意哄女孩儿——当然,他那妹妹十三娘也不是那等或温婉或骄纵的小家碧玉大家千金。他之前开出那样的条件,只不过是想看看两边到底什么态度,可现如今崔十一那家伙分明没辙,即便他又好气又好笑,也不得不自己出马。这天挑了个路边开阔地带围了围障用过午饭,他便把杜十三娘单独留了下来。

“十三娘,有一件事我要对你说。”见妹妹立时露出了认真倾听的表情,思来想去,杜士仪还是直截了当开了口,“崔十一那家伙,为了你向我提了亲。”

杜十三娘一下子愣住了。尽管她并不是扭扭捏捏的人,可涉及这样的终身大事,兄长又是如此突兀地打开天窗说亮话,她顷刻之间就觉得双颊犹如火烧一般滚烫滚烫。咬着嘴唇良久,她却只觉得脑袋一片空白,一个字都说不出来。浑浑噩噩的她连之后兄长对她又解释了些什么都没反应过来,直到启程那一刻上了牛车坐稳,外头车轱辘传来了转动声,车厢复又颠簸了起来,她方才陡然之间为之醒悟。

崔俭玄想要娶她?崔家打算要她作儿媳?这怎么可能,崔家从前不是一直想要阿兄当女婿的吗?难道这是退而求其次?

想着想着,杜十三娘的脸色就渐渐发白了起来。眼下入了二月,外头天气却还异常寒冷,因而车厢中捂得严严实实,通风也只是走一程略开一会儿窗户,她这一出神再加上下意识地死死用手捂着手炉,没过多久就热得背上渐渐楚汉,竟是心神恍惚。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突然听到有人在敲车窗,当车厢中昏昏欲睡的婢女箬香陡然惊醒,连忙打开窗户的时候,那股冷风向内一吹,她方才打了个激灵。

“咦,十三娘你怎么满头大汗,这是怎么回事?是不是车厢中太憋闷不透气,还是其他什么地方不舒服?哎呀,不行,我去让杜十九停下来!”

见崔俭玄一口气连珠炮似的说了这么一堆话,转身拨马要走,杜十三娘一下子醒悟了过来,连忙出声叫道:“十一郎君,你别惊动了阿兄……”

可崔俭玄从来都是想什么做什么的性子,她这一声叫唤哪里拦得住,一眨眼人就没影了。果然,只一会儿,她就发现车马都停了下来,紧跟着,车门就被打开,厚厚的门帘被卷起,呈现在面前的赫然是杜士仪那张关切的面孔。她蠕动了一下嘴唇本打算解释什么,可什么都没来得及说,杜士仪就不由分说抓了她右手腕脉,好半天方才松开了手。

“阿兄。”

“今天还算风和日丽,这样,你也不要一直憋闷在车里,下来骑一会儿马透透气。”杜士仪察觉到杜十三娘的脉象并不虚弱,但心跳却快得很,思来想去便觉得是自己那一番话让小丫头心神不宁胡思乱想。提出如此一个建议之后,见杜十三娘犹豫片刻便点了点头,他便侧头看着一旁满脸紧张的崔俭玄道,“还愣着干嘛,快帮十三娘牵一匹马过来。要温顺的,待会你在旁边好好陪着!”

崔俭玄一下子长大了嘴巴,很快如梦初醒地连连点头:“好,好,我这就去!”

等到崔俭玄一溜烟跑得没影了,杜士仪这才伸出手搀扶杜十三娘出了牛车。等到箬香小心翼翼地给她披上大氅,继而垂手退到了一边,他方才看着有些不知所措的妹妹,低声说道:“有什么想问的就直接去问崔十一,你又不是第一天认识那家伙,当知道他心里藏不住话,有什么必然会说什么。倘若谈过了你还是不同意,那就当成没有这一回事。我虽然欠过崔家情分,但也还过他们的情分,更何况我从没想过要用你做交换。”

“阿兄……”

“你要相信,阿兄永远都是站在你这一边的!”

等到看着崔俭玄满脸殷勤地牵了马来,又护持着杜十三娘上马,杜士仪便走过去嘱咐道:“你们两个跟在车队后头慢行。反正日程充足,不急着赶路,安全要紧。十三娘,你要是有哪儿不舒服,尽管叫一声,我立时过来!”

随着车马再次起行,落在最后头的杜十三娘却是低着头一声不吭,这让一旁陪伴的崔俭玄急得只差没有抓耳挠腮了。他不用想都知道杜士仪已经给自己帮了最大的忙,要是这样他都不能取得进展,那接下来他就什么都不用想了!在心里斟酌思量折腾了老半天,他终于把心一横毅然决然地开口说道:“十三娘……那个,我向杜十九提过了,我想……不对,是我要……反正我一定会娶你回去!”

这下定决心却仍然语无伦次的一句话听在杜十三娘耳中,她情不自禁地想起了刚刚兄长的言语。自打杜士仪捅破此事之后,她就一直心里彷徨得很,此刻她终于鼓足勇气抬起头说道:“十一郎君,如果我没猜错,崔家从已故太夫人到已故赵国公,对阿兄都颇为赏识,仿佛一直打算以他为婿。如今是不是因为阿兄在君前撂下了那样的话,以至于公卿之家都怕担了为求联姻不顾女儿的名声,所以崔家方才退而求其次?”

“退而求其次?怎么可能!”

崔俭玄一下子提高了声音,等意识到前头有几个随从护卫都纳闷地回头望了过来,他方才赶紧压低了声音,却是又恼怒又郁闷,“我家祖母临终之前只说过,杜十九和你她都很喜欢,不论是嫁了崔氏女给杜十九,还是娶了你为子妇,都是最好不过的,让我阿爷阿娘答应了她这一桩心愿!杜十九是不错,可别说他在圣人面前已经都那么说了,就是没有这一桩,九娘那爆炭脾气当你嫂子,你肯答应?阿姊倒是合适,可她比杜十九郎年长,又嫁过一次,我们不在乎,可她却不想让旁人议论她和你阿兄,而且阿娘如今不能没有她帮手!再说了……”

他突然停顿了一下,随即一把勒住了马,又抓住了杜十三娘那匹坐骑的缰绳,让她那匹马也停了下来,这才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十三娘,打从第一次看到你,我一直都很羡慕杜十九有你这样的妹妹……我知道这话听着仿佛有些不对,我不会说话,可我就是那个意思!前次见杜十九的时候,我就对他说了,我想娶你,他不置可否,可这次他却答应我,只要你答应,等我今年得了乡贡明经的资格,两家就可以过婚书!”

崔俭玄直来直去的性子杜十三娘当然有数,可如同眼下这样的话,却如此开门见山倒出来,她心里不禁有千般滋味。平心而论,尽管当初崔五娘出言留下她在洛阳永丰里崔宅时,曾经让她陷入了取舍两难之中,可之后那近一年中,她过得很充实,崔家上下无论崔五娘还是崔九娘,抑或太夫人和赵国夫人,都对她极好。崔俭玄为人虽有些冒失冲动,但骨子里却是个可爱率性的人,在草堂和杜士仪相交莫逆不说,对她也一直都颇为关切,可是……

杜十三娘不吭声,崔俭玄自然眼睛一眨不眨死死盯着她,丝毫没注意到前头车马不知不觉停了下来,竟是在等他们两个。好在官道上往来的车马虽不绝,但旁人顶多看上他们一眼,便碍于那随从众多的架势,不敢多管闲事,因而这会儿他方才能够无人干扰地等着杜十三娘的答复。

“你……”杜十三娘很想说让自己想一想,可当接触到崔俭玄那炽热的目光,她只觉得心中一烫。惶然无措的她又侧头往阿兄那一行人的车马望去,却见他们全都停在了那儿,而驻马站在道路一侧的杜士仪正含笑看着自己,她也不知道打哪儿来的勇气,突然迸出了一句话道,“你要是不怕我将来把你管得死死的,那我就答应你!”

“那有什么好怕的!”崔俭玄高兴得险些立时欢呼雀跃,等到好容易平静了下来,他才注意到前头人马都在等着自己,连忙牵着杜十三娘那匹马小跑赶了过去。待到和杜士仪会合,他便笑吟吟地说道,“杜十九,十三娘可是答应了!”

你这个笨蛋,要不是我给了你这么好的机会,你到洛阳就等着哭吧!

心里如此腹诽,但杜士仪见妹妹粉面含羞,也不好打趣太过,嗯了一声就开口说道:“天快黑了,十三娘上车去避避风吧。至于崔十一……耽误了这么久,你带着人前头探路,要是错过了宿头,唯你是问!”

第302章 婚约嫁妆

上次来洛阳,还是当初京兆府解试之后的事情了。如今一晃两年有余,重游故地,杜士仪不仅身材拔高,历经观风北地和万年尉任上的磨砺,气质风仪也有了不小的蜕变。踏进永丰坊崔宅直入寝堂拜见赵国夫人的时候,他就只见赵国夫人李氏打量着自己,竟是讶异地嗟叹了一声,随即方才恍然回神,连忙离座而起下来双手将他搀扶了起来,又扶起了一旁的杜十三娘。

“你们兄妹什么都好,就是太讲礼数太客气了,都是自家人,何必如此拘泥?”赵国夫人去年底方才刚见过杜十三娘,可杜士仪却是阔别两年有余,此刻便欣然笑道,“十九郎真是大变样了,不但名扬宇内,更精华内敛,不复从前的稚气,果然不愧是有为之才!我和五娘原本还想着把十一郎托付给你,让他好好磨砺锻炼,没想到转眼间你便升任左拾遗,到了这东都来,那真的是再好不过了!你在东都没有私宅,不如住到崔家来如何?”

赵国夫人一看到杜家兄妹,就想到杜士仪当年不顾解试日夜赶路到东都,把崔俭玄从悬崖边上拉回来的情景,此刻几乎想都没想便说出了这一建议。然而话音刚落,一旁就传来了崔五娘的轻轻咳嗽。她侧头一看长女,就只见崔五娘款款上了前来。

两年的时间让杜士仪显得成熟挺拔,但两年的时间却让崔五娘明显清减了下来,面庞亦不如当年那般总带着几分一切在握的强势。她含笑对杜士仪和杜十三娘兄妹二人点了点头,这才开口说道:“阿娘,杜十九郎如今不是当年的白身,而是天子近臣,官居左拾遗。而四伯父起复为尚书左丞的消息刚刚确定,不日必定会回到东都。四伯父重居高位,迎来送往必然不少,杜十九郎在这儿进进出出,人多嘴杂,以讹传讹,对四伯父和杜十九郎都不利。”

和崔五娘再次重逢,见她依旧如此面面俱到,杜士仪心中明白,这位长姊仍然放不下肩上的担子,仍然在用自己的方式鼎力支撑崔氏。想到这里,他便对赵国夫人诚恳地说道:“夫人关切之心,我们兄妹铭感五内,只是在洛阳这一住难免要一年半载,一直叨扰确实多有不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