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道子说走就走,张旭还没回答,人就已经飘然出了门去。见杜士仪满脸意外,张旭便又把剩下半碗酒倒入口中,随即打了个响亮的酒嗝:“吴生自言若是你这漆烟墨专供他一人,作画时必定动人十分,何止更胜一筹,故而锲而不舍想让你答应。他是不依不饶的性子,日后肯定还有的是聒噪。他在画艺上固然无人能出其右,但爱财好名,你自己斟酌就是。”

“多谢张公提点。”杜士仪见张旭支撑着几案,仿佛也打算走人,他连忙上前搀扶了一把,随即有些歉意地说道,“张公前时所赠的逻沙檀琵琶,我……”

“不是献给圣人了吗?救命的时候能用上就是好东西,再说圣人精通音律,也不算是明珠暗投。我送给你的东西就是你的,有什么好纠结的!”

张旭不耐烦地摆了摆手,等到甩开了杜士仪摇摇晃晃到了门口,他才突然头也不回地说道:“杜十九郎,写字你不如我,当官我不如你。我虽不是伯乐,可有些东西却还是能体会出来的。官场诡谲,别丢了你当初在那一曲《楚汉》的十面埋伏中透出来的不屈之音。”

望着张旭远去的背影,杜士仪一时怔住了。当时洛阳安国寺那一曲《楚汉》最高潮的地方,是他一个人独自演绎的,恰是酣畅淋漓前所未有。但直到此刻,一个并非是音律高手的外人方才道出了真正的精髓。

不屈!胜不骄败不馁,是为坚韧不屈!

“郎君,郎君?”

杜士仪陡然之间惊醒了过来,见外头刘墨正在张望,他看着这一片狼藉的小厅,突然微微一笑便转身往外走去:“何事?”

“张娘子有要事请见,之前郎君有过吩咐,我请她在书斋中等候了。”

“知道了,我这就去。”

张耀这几日都住在杜宅,尽管里外院子并不算最大,但她很是知机地并不乱走,可今日来自奚地的又一拨信使到来,她便有些忍不住了。见到杜士仪进了书斋,她连忙起身相迎,等杜士仪示意她坐下说话,她却直到杜士仪在主位坐下,这才肃然正襟危坐,随即深深欠了欠身道:“郎君,又一拨信使来长安了。道是贵主的身份疑云,奚王牙帐中已经在传了。”

“意料中事。”此事能够经过这么久方才传到奚王牙帐,杜士仪已经觉得很是难得,这还多亏了如今路途不便,再加上边地官府因为事涉皇族,不得不稍稍禁止之故。他从去岁写信给固安公主,就一直在心底沉吟此事,如今张耀到了长安,又说能模仿固安公主笔迹,兼且这几日风声差不多了,他便开口说道,“我问你,倘若阿姊能够和李鲁苏离婚,那样如何?”

“啊!”张耀几乎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久久才按捺了惊疑,讷讷说道,“这如何可能?贵主毕竟是奉旨再嫁李鲁苏……不,倘若真是如此就好了!贵主多年来一直想回到长安,再看一眼灞桥风雪,杜郎君,你真的有办法么?”

“离婚的事,我有几分把握,但回到长安,短时间内断不可行!你想一想,一个原本奉旨和蕃的公主,却因为嫡庶之争成为了众矢之的,回来之后不得被人指指点点?不管是否还留有公主封号,到时候是大归回辛家,受生父嫡母辖制,还是去寺观黯然了此残生?所以,我授意阿姊之前那一份奏折写得婉转可怜一些,而不是和蓝田县主那样归罪于他人,就是因为要予圣人一个忍辱负重的形象。”

“不能回长安……”张耀想到杜士仪所提到的那两个悲惨结局,不禁死死咬紧了嘴唇,好一会儿方才抬头问道,“那杜郎君说该怎么做?”

“我来说,你来写。这样一份奏疏,要的不是文采斐然,而是要让圣人觉得,阿姊深明大义!等蓝田县主闹够了,就是阿姊这份奏疏登场的时候。”

第312章 离婚!

蓝田县主既是发了狠,知道固安公主远在数千里之外,她索性一不做二不休,三日一本五日一折,哭哭啼啼地痛诉自己有多委屈,固安公主这个庶女女儿有多可恶多不孝。

这一出从去年延续到今年的闹剧让李隆基不胜其烦,可蓝田县主的家奴已经狠狠梳理过一遍,就连她霸占的田产也已经都发还原主,邠王李守礼也出面管教过女儿……若是别的县主,这失尽颜面之后怎么也该偃旗息鼓上疏请罪,谁知道她还能继续这样不管不顾地闹腾?

正因为如此,李隆基对纵容蓝田县主如此行事的王皇后自然异常恼火,同样恼火的,却还有身在奚地的固安公主。

可固安公主是和蕃公主,他就是想面叱责备,却也不可能轻易把人召回东都。因而,眼看这场风波越闹越大,他听得高力士禀报曾经和奚人交战数次,在奚人中间有不败战神之称的裴旻如今丁忧守制回到了东都,而其当日在奚地内乱过后,还曾经和裴宽一起去过奚王牙帐,便吩咐了高力士去了一趟裴宅。等听到高力士转述了裴旻奏报,他又思量了三天,便吩咐把邠王李守礼和蓝田县主以及辛景初全都宣召到了宣政殿。

李守礼如今已经年过五旬,大腹便便臃肿苍老,看上去和当年的章怀太子李贤没有多少相像之处,此刻也显得有些木讷疲惫。而蓝田县主这还是大半年来第一次看见自己的丈夫辛景初,瞪视着人的眼睛仿佛能喷出火来。而辛景初自己装病装傻装了这许多时日,今天却被召进了宫来,心里别提多痛恨蓝田县主了,面对那凶狠的目光,他瞅着天子尚未到,当即毫不示弱冷冷瞪了回去。

“无知妇人!”

“你说什么!”蓝田县主本就是贪鄙之人,若不是一次又一次的打击让她按捺不住,王皇后对她的瞎折腾又分明默许,她也不会有这么大的胆子豁出来闹,此刻登时气得几乎发疯。她一下子忘记了这是在天子的宣政殿,不管不顾对着辛景初就扑了上去,那肥硕的身躯竟是把瘦弱的辛景初撞得后仰跌倒,整个人都被压得动弹不得。眼见占了上风,蓝田县主对着辛景初就是重重两个巴掌,旋即咬牙切齿地骂声连连。

“我是无知妇人,那你就是忘恩负义的混蛋!要不是你为了求官,硬要把庶女当成嫡女去上了宗谱,怎会有如今这种闻所未闻的事?我嫁给你的时候你是什么光景?辛家号称士族,可哪有半点底蕴,家里精穷,不是一直靠我的嫁妆,能有你的今天?你在外头左一个右一个地沾惹女人,在家里也是左一个婢妾,右一个美人,我说过你半个字?你这个没良心的混蛋……父王,你当初怎就给我挑中了这样的丈夫!”

邠王李守礼也是一大把年纪了,何尝想到这个一贯还宠爱的女儿突然会如此泼辣彪悍,还在这宣政殿里就闹腾了起来,到最后更是犹如街头妇人一般在地上一把鼻涕一把眼泪,他简直看得整个人都呆了。眼角余光突然瞥见李隆基面色如同黑锅底似的由宦官护持着从后头入了殿,他陡然之间打了个激灵,旋即突然生出了一个大胆的主意,遂哆哆嗦嗦地抬手指着蓝田县主,结结巴巴嚷嚷出了家门不幸四个字,旋即整个人往后一倒,竟是径直装晕!

他这一晕,宣政殿中登时更是乱成一片,李隆基看着几个内侍手忙脚乱上去又是掐人中又是救护,他只觉得胸口气得发闷,所幸就在这时候,耳畔却传来了高力士的轻声安慰:“大家,邠王一贯就是如此,家中都管不好,更不要说管别的,唉,想当初章怀太子何等贤明的人!”

李隆基总算是轻轻吁了一口气。此事虽可气可恼,然则邠王一脉儿女都不成器,这也是令人放心的一点。于是,他面沉如水地入座坐定,吩咐了把邠王抬下去之后,这才目光倏然转冷,看向了仍旧骑在丈夫身上撒泼的蓝田县主。见蓝田县主一骨碌起身,忙不迭地跪拜行礼,又换成了一副凄凄惨惨戚戚的样子,他登时露出了不加掩饰的鄙夷之色。

“都闹够了?”

刚刚吃了两记狠狠的耳光,再加上那些家中私隐都被妻子嚷嚷得人尽皆知,辛景初只觉得心头羞愤交加。此刻天子这不轻不重的一句相问,他几乎下意识地弹了起身,手足并用地往前爬了几步,继而便重重碰了两下头,涕泪交加地哭诉道:“陛下,臣实在是受够了这泼妇!臣自知才能不过中下,从来没有过非分之想,是她这泼妇嫌弃臣官卑职小,身为县主跟了臣委屈,因而当初宗正寺遴选宗女和蕃,她便自作主张把元娘记在了名下送去应选,还说什么这是为了大唐。那时候别家都觉得奚族时叛时降,绝非女儿良配,都不乐意送女和蕃,臣一时被她说动,也就同意了。”

辛景初自认为这番话说得有理有据得体十分,一时言语更加凄切了起来:“可元娘侥幸中选,册封了公主,又在奚地立了功劳,得了陛下赏赐,她在家中就开始不乐意了。一再教唆臣上书言明元娘是庶女,不配为公主,请以嫡女为公主出降奚王。这国家大事岂是能够如此儿戏的?臣自然决计不肯,可谁知道……谁知道这无知妇人便嚷嚷得四下皆知!陛下,臣家门不幸,出此悍妇,臣愧对陛下,也愧对家门,这就……这就……”

东张西望想找一根能撞的柱子一头碰晕了,也好如同李守礼这般躲过这一关,可谁知道辛景初看遍整个大殿,目光所及的那根柱子距离自己至少有二十几步远,他要想跑过去撞一下难度实在太高。不得已之下,他只能重重一头撞在了地上,眼看着眼前全都是一片猩红的颜色,他打了个哆嗦,竟真的给自己流出来的血吓晕了过去。

今天统共召见三个人,转眼间翁婿俩都晕了,只剩下一个始作俑者蓝田县主,李隆基只觉得又好气又好笑,可辛景初意在推卸责任的那些话,也已经透露出了最充分的信息,足以让他对蓝田县主的厌恶升到了顶点。就在蓝田县主仿佛陡然之间惊醒过来,也开始拼命哭诉自己有多无辜的时候,殿外却传来了又一个通报声。

“陛下,中书省张相国命人送来奚王牙帐固安公主机密急奏。”

尽管张嘉贞对这一场闹剧很不以为然,可如今契丹霸占营州尚未归还,奚族总不能乱,他即便腹诽连连,也不得不把这注明极密的奏折呈送御前。此时此刻,李隆基眼看那青衣令史捧着一个铜筒目不斜视地快步进来,在距离自己还有十几步远处双膝跪下呈上了铜筒,他授意高力士下去取了,等到眼看其启了封泥取出信笺,又将其中那一卷纸送到了他的面前,他方才接了在手。

然而,怀着愠怒的心情只看了头几行字,他的漫不经心就完全一扫而空,又从原本背靠着引枕的懒散姿势变成挺直了脊背。

“妾微末之身,蒙恩册公主,和蕃奚族,今六年矣。陛下教导训诫,不敢稍有忘怀。前时微有薄功,赏赐厚重,妾不胜惶恐之至。然奚王李鲁苏狼子野心,前欲遗妾于牙帐,抗三部联军;今又以妾出身故,行问罪之名。妾一身不足惜,然则奚族阿会氏之外,三部俟斤正有纳诚之心,此大唐幸事,若因故而失大利,妾万死莫赎。今妾之庶生,无可隐瞒,恳请陛下以圣人之尊,诏令妾与奚王李鲁苏离婚,另选和蕃公主赐婚奚王,以断其寻衅之名;再允妾居于云州废城,以和奚族三部。如是朝中再无议论,奚王无机可趁,三部亦可安心。妾泣血再拜,哀哀陈情。”

固安公主这一卷奏疏字迹潦草,显然是在心情杂乱时写就,文采亦是平平,可其中内容却赤诚得很。李隆基当初曾经听杜士仪添油加醋地宣扬过固安公主的英姿飒爽风华无双,如今又看到这样大义凛然的陈情,别说他本就厌恶透了蓝田县主的胡搅蛮缠,就算蓝田县主平素是安分守己的宗室,可对比其女这深明大义,他这心里的偏向也不言而喻。捏着如此奏疏,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目光再次看向了蓝田县主。

“陛下……”蓝田县主本能地觉着天子的眼神很有些渗人,使劲吞了一口唾沫便慌忙解说道,“她必然是恶言诋毁妾身,妾身从前对她这庶女视若己出,焉知她如今背离孝道……”

“将蓝田县主带出去。”李隆基冷冷吩咐了一句,见几个宦官连忙上前架起了蓝田县主,他这才冷冷说道,“既是辛景初已经说了那样的义绝之语,朕便准你夫妇离婚,日后各过各的两不相干!从今往后,除蓝田县主的宫籍,永不得通籍宫中朝觐皇后!”

面对这样一个意想不到的结果,蓝田县主顿时整个人都懵了。就在她被人拖出宣政殿的时候,耳畔又传来了李隆基的吩咐。

“传令中书省,拟旨,令固安公主与奚王李鲁苏离婚,仍保留公主封号,当日和蕃护卫,皆为公主扈从,护持其至云州废城居住。发民夫一千,赐绢一千匹,重修云州废城以奉公主。”

第313章 大功告成

身为左拾遗这样的天子近臣,尽管不可能真的如人所言那样旦夕侍上,但身在宫城之内的门下省,杜士仪即便自己不去打听,那些消息也会送上门来。

蓝田县主被架出宣政殿不到小半个时辰之后,一个书令史就进了这五间左拾遗正员官齐聚的直房,在自己侍奉的左拾遗窦先身旁站了,犹如说笑话似的说道:“窦郎,那蓝田县主上蹿下跳这么多天,这次终于倒大霉了。今日宣政殿中,蓝田县主和辛参军竟然在御前大打出手,陛下大发雷霆,令蓝田县主和辛参军离婚,更令蓝田县主再不许通籍宫中,朝觐皇后。”

这话虽是对窦先说的,但也没避着旁人,一时间,几个原本各做各事的左拾遗全都抬起了头,杜士仪自然不例外。尽管此事涉及到宫闱嫡庶之争,但如今天子的处断显然只限于蓝田县主一个人,自然有人乐得打趣两句。

“这等悍妇,定是在家里欺压丈夫欺压惯了,竟是到陛下面前也不知道收敛一二!陛下贤明,这无知妇人一次又一次挑起事端,自该有应得之罪!”

“陛下还是仁慈,大约也是看在她是邠王之女,处分稍轻了一些,否则何至于仅仅除了宫籍,不许朝觐?”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这些大发感慨的议论,杜士仪没有去参与,心里却是欣然而笑。那个蠢妇终于该知道了,贪得无厌是什么下场!只是,他让张耀写好的那一份奏疏用固安公主的名义送进了中书省,难道没有在他预计的时刻送去宣政殿?否则,怎会没有关于固安公主的消息!

那书令史见众说纷纭,一时觉得自己受到了重视,当即又笑道:“听说陛下又命中书省拟诏,令固安公主和奚王李鲁苏离婚,发民夫赐绢重修云州城,令公主与护卫日后居于云州废城。云州自从当年默啜率突厥兵马破城之后,也不知道荒废了多久,没想到如今竟是要住进一位公主。”

竟然真的成功了!

杜士仪以低头沉思状来掩饰心中那一股油然而生的狂喜,藏在书案下的手更是紧紧捏成了拳头。若非蓝田县主贪得无厌这般大闹连场,固安公主也不会有机会离开奚王牙帐。尽管不能回到思念多年的长安,可是,在辛景初和蓝田县主这样的父亲嫡母还在世的情形下,她一个徒具虚名的公主回来,只会比在奚王牙帐时更加举步维艰!云州虽然偏远荒废,可却靠近饶乐都督府,有利于继续和那此前受惠的三部往来。更重要的是,如此固安公主不但可以名正言顺地为朝廷和奚族三部牵线搭桥,还能够进而把云州这片朝廷一度弃置的地方经营起来!

“固安公主也真是无妄之灾,不论当年选宗女和蕃时究竟如何,终究是有功的,结果硬生生被蓝田县主给闹成了现在这副光景!”窦先叹了一声红颜薄命,突然意识到杜士仪前年曾经去过奚王牙帐,他不禁好奇地问道,“对了,杜拾遗当初在奚王牙帐是见过固安公主的吧?”

听到这话,杜士仪这才抬起了头,见同僚们都有些好奇地看着自己,他便索性坦然感慨道:“是啊,当初我奉幽州王大帅之请,护送贵主回奚王牙帐,后来因奚王北上,奚族三部一度打算裹挟了贵主和我前往突厥牙帐,若非贵主只带数人前往相会三部俟斤,又晓以利害,杀了牙帐中里通突厥的牙官塞默羯立威,兴许如今北边不止契丹,就连奚族也一并乱了!真没想到我回长安这一年多来,竟会有这许多变故!”

杜士仪当年观风北地,在并州和幽州碰到张说和王晙这两位那时候拜相呼声极高的封疆大吏,结果被差遣的两次都是险死还生,这事情长安城中消息灵通人士几乎都知道。而对于那些具体细节,除了李隆基得到详细禀报,还有就是看过杜士仪那注明极密的奏折的寥寥熟人,其他人自然不甚了了。此刻趁着正好把话题扯到此事的机会,窦先少不得笑眯眯打探详情,等到杜士仪犹如说书一般,将那跌宕起伏的复述了一遍时,四个左拾遗都不禁叹为观止。

“竟是如国朝初年平阳公主那般巾帼英雄!”

“真可惜了,怎会偏偏遇着这样的父母!”

“弯弓射叛臣,想想也令人神往!”

心知肚明随着蓝田县主的彻底失势,他这些话不数日就会传遍全城,这时候若再有人以他和蓝田县主有什么瓜田李下的纠葛为由,蓝田县主的下场就是前车之鉴,杜士仪只觉得心中畅快已极。好容易捱到了午饭后,今日不用当值的他迈着轻快的步伐出了洛阳宫,过天津桥时,忍不住又侧头远眺那一条穿城而过的洛水,心中百感交集。

福兮祸之所伏,祸兮福之所倚,古人言诚不我欺!机会总是留给有准备的人!

当杜士仪回到观德坊杜宅的时候,一进大门,他就听到里头传来了崔俭玄那大嗓门:“……那家伙还以为我是好欺负的,径直策马朝我冲了过来,结果一个没留意给我晃了过去,人也从马上掉下来了!什么叫精英,精英可不是嘴上吹牛的,今天这一场马球赛,我一个人就打进去三筹,全场最佳……”

知道崔俭玄绝对没兴趣对别人这样乱吹胡侃,必然是在十三娘面前显摆,杜士仪悄悄进了二门,果见是他面前站着的正是杜十三娘,他不禁暗自笑了起来。发现杜十三娘竟是被这小子吹得有些出神,没留心自己回来了,他回头对赤毕吩咐回头等两人说完了,再告诉他们自己已经回来,随即就悄悄从一旁绕了过去,径直回了书斋。才一进门,他就看见张耀正在里头如同婢女一般拿着鸡毛掸收拾四面书架,专注而认真,他便轻轻咳嗽了一声。

“杜郎君回来了!”张耀只是为了排遣心中的焦躁,这才完全闲不住,只想做些什么来让自己无暇去思量事情是个什么结果。此刻,她丢下鸡毛掸子便快步迎上前去,屈膝行礼后便急不可耐地问道,“敢问郎君,那奏疏送上去结果如何?”

尽管杜士仪没有立刻回答,可是看到他脸上那毫不掩饰的笑容,张耀忍不住不可置信地双手掩面,等听到杜士仪神采飞扬地说出接下来那几句话时,她更是噔噔噔连退三步,险些双脚发软瘫坐了下来。

“蓝田县主和辛景初在御前大打出手,结果陛下雷霆大怒,令两人离婚,并除蓝田县主宫籍,再不许入宫朝觐皇后。至于阿姊,令与奚王李鲁苏离婚,并拨民夫赐绢修缮云州废城,而且由此前护卫扈从贵主于云州居住。虽然暂时没有更多消息,但奏疏上那些言语,必然让陛下动心了,否则何必征发民夫,又赐绢千匹?总算是因祸得福,足可好好庆祝一番!”

“老天有眼,真是老天有眼……”张耀喃喃念叨了两句,随即突然之间醒悟了过来,竟是郑重其事翻身下拜,重重对杜士仪磕了三个头。等到杜士仪惊觉过来伸手去搀扶她,她方才抬起头来,一时已是双目含泪喜极而泣,“不,奴婢刚刚说错了,不是老天有眼,是多亏了杜郎君筹划,方才能让贵主有重见天日的这一天!杜郎君大恩大德,奴婢今生今世就是粉身碎骨,也不足以报万一。”

“你是阿姊的心腹,也就是我的心腹,这次也有你这巧手的功劳,还和我客气什么?我本想多留你几日,但事情已定,你也得尽快赶回奚王牙帐才是。要知道如何让阿姊平安离开,也并不是容易的事,这也需要你们主仆俩好生计议周全。这种事情,我鞭长莫及,就很难帮得上忙了!”

“已经够了,剩下的事情若是还要劳动杜郎君,我和贵主岂不是白白在奚地呆了六年?”张耀擦了擦眼角泪光,这才含笑说道,“既然已经看到了曙光,那贵主就是拼尽全力,也一定会打破最后那点桎梏。杜郎君此前所言云州之重,我也一定会如实转告贵主,一定会尽力将云州之地经营好!”

“云州废城多有逃户,希望阿姊尽快派人过去晓谕,让他们依旧安居故地……”

杜士仪仔仔细细地再次对张耀嘱咐了许多话,见其归心似箭,他便也不再多留,放了其回房去打点行装。然而,他在书斋才坐下不到一小会功夫,就只见崔俭玄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

“杜十九,回来也不吱一声,要不是我抓着赤毕问一句,还不知道你回来了!”崔俭玄一屁股在杜士仪面前一坐,继而便神采飞扬地说道,“今天我们几个在球场上把王守一的几个子侄打得大败亏输!哼,让皇后殿下在陛下面前告我们的刁状,我们就打得他们王家人丢盔弃甲!”

“我是让你去办马球赛,没让你们光顾着自己逞威风。”杜士仪又好气又好笑,见崔俭玄有些讪讪的,他这才问道,“正赛且不用说,世家子弟到了那时候方才会出场。倒是预选赛之前既然那么多人报名,如今一场场下来结果如何?”

“我去看过,没想到民间倒是藏龙卧虎,看来真是财帛动人心。”崔俭玄眉飞色舞地对杜士仪历数了他最最欣赏的几组人马,随即就突然一拍巴掌道,“对了,今儿个姜度还提醒我,没几天便是洛阳县试明经科,让我在家里安分一点。”

“那你就好好临场抱一抱佛脚!”杜士仪哑然失笑,随即又意味深长地说道,“十三娘的经史是殷夫人教的,你若是不怕她严厉,可以让她督促你好好应考。”

“我当然不怕!”崔俭玄一下子跳了起来,竟是喜上眉梢,“顶多是被她训斥两句,又不会掉一块肉,哪比得上阿姊大道理一堆,九娘就知道冷嘲热讽?杜十九,多谢你提醒,我这就去找十三娘让她帮我!”

第314章 端午节上的宫怨诗

崔俭玄有杜十三娘亲自督促备考,杜士仪自然分毫都不替他担心。随着蓝田县主这位上蹿下跳女演员的黯然退场,洛阳城中的暗流涌动也为之消停了下来。身在门下省任左拾遗也已经快三个月了,杜士仪已经习惯了每日阅读大量制书敕书诰旨的日子,从抄录到存档,再到将那些不合宜的挑出来封还,乃至于上书陈奏,这对于他来说得心应手,闲时还能抄录书卷。

转眼间就到了五月初五端午节,次日便是洛阳县明经科的县试,杜士仪赶早上朝后,和其他拾遗补阙之类的同僚一起,在宣政殿领了端午节所赐的林林总总一整套十几样赐物,全都在一个大包袱里装着。而别的官员尽管也有赐物,但如他这般低品官员,多半就是寻常粽子,连长命缕都不知道能捞着一星半点,这也让几个年已三四十的拾遗补阙异常志得意满。

每年逢年过节,最是他们这些位低职重的官员享受尊荣的时候,尤其是陪侍皇帝登洛阳宫南城楼,看洛水之上彩舟竞渡,百姓于洛水南岸夹道欢呼喝彩,更是人人神采飞扬!

杜士仪是第一次参加这样的场合,他对于这种看热闹的方式倒是无可无不可,尤其是这种时刻礼仪多规矩大,若不是左右同僚都兴奋得如同打了鸡血似的,他也不好意兴阑珊,否则他根本提不起多少精神。好在登高观赏这彩舟竞渡的李隆基眼看群臣一片肃然,欣然说了一句今日佳节,诸卿随意,一时整整齐齐的侍臣队列很快随着天子之言而四散了开来,他立时便找了个角落,迥异于那些想要挤进天子身边,意图能在关键时刻一语博彩的官员。

而就在这时候,他只听得身后仿佛有动静。察觉到有人接近,他忍不住有些意外,下一刻,有人在他肩膀上轻轻一拍,继而就嘿然笑道:“杜拾遗倒是躲懒,其他人都到陛下身边去拾遗补阙了!”

杜拾遗和杜士仪,这名字和官衔竟然读音几乎相同,这也是别人在杜士仪官授左拾遗之后用来开玩笑的由头之一。

尽管这声音不算顶顶熟悉,但今日能有份在这城楼上观赏彩舟竞渡的熟人屈指可数,如源乾曜和裴漼这等高官断然不会如此随性,因而杜士仪轻而易举就猜到了背后之人是谁,当即头也不回地笑说道:“宇文监察如今最是炙手可热,还不是一样躲了清净?这时候往御前凑,顶多是一首好诗得了陛下褒奖,可治国平天下,又不是一首诗就能够的,必得扎扎实实下苦功夫,何必苦心孤诣,却求一个瞬时文名?”

宇文融尽管也算是出身世家,自幼读书,可却诗文平平,因而对文名卓著的人素来敬而远之,对杜士仪另眼看待,却也是因为杜士仪当年观风归来,首奏云州逃户一事。后来打了两次交道,他觉得杜士仪文名赫赫却并不孤高,此刻更是觉得人对自己脾胃,当即笑了起来。

“你这话我爱听!只会做诗,不懂时务,却还心比天高,岂不知道真做起事情来样样上不了手!”也许是在底层厮混了太多年,宇文融说着便带上了几许怨气,“就因为这些诗文得了好名声,做什么都被人称赞,一路顺风顺水青云直上,可实则有几个真本事的?我如今领着推勾使和检括逃户使,也不知道多少人往我这里举荐了人,唯有你举荐的郭荃最得我心意!”

“郭兄得上峰若宇文监察,那也是他的福气了!”

杜士仪假作没听出来宇文融这缠枪夹棒似的话里藏话,轻轻巧巧把话题转到了郭荃身上。果然,宇文融对这个能干而又踏实的下属很满意,言语中流露出了举荐之意——倘若不知道的人,必然会心怀嘀咕,须知宇文融自己也不过是从八品的监察御史,这种居高临下的态度却自然而然。

两人如此闲聊片刻,眼见得洛水之上锣鼓震天,一条条彩舟犹如离弦之箭似的奋力划向终点,无论是百姓云集的南岸,还是自己这些人所在的洛阳宫南城楼,欢呼喝彩此起彼伏,就连观战的李隆基也站起身来。

“对了,杜拾遗可注意到,今日陪侍陛下观瞻这彩舟竞渡的,不是皇后,而是惠妃?”

除非是瞎子,否则决不至于忽视了这一点。可此刻宇文融一问,杜士仪便仿佛是才发现似的往御座旁边扫了一眼,这才轻飘飘地说道:“想来兴许是皇后殿下身体不适,这才是惠妃代劳。”

“宫中这种地方,病也不是能够轻易病的。”

宇文融若有所指地提了一句,见杜士仪兴趣不大,他便知机地另换了一个话题,又闲谈片刻便笑吟吟辞去了。而他这一走,杜士仪换了个地方,又随意和认得的寥寥几人说笑几句,待看着那中间一艘彩舟犹如离弦之箭似的直奔终点,他自然也和别人一样抚掌赞叹。而与此同时,他的眼角余光却一直留心着宇文融,当注意到其与一个三十多岁有些眼熟的年轻男子并肩而立,仿佛相谈甚欢,他仔细一回忆,终于想起了那人是谁。

那是李林甫!

一场你争我夺的彩舟竞渡之后,群臣恭送天子回宫,继而便各自回府。在这种端午佳节,除却少部分运气不佳的当值官员之外,其余人都可以休假。作为时运不济那少数人中的一员,杜士仪在这端午节里回到门下省,却是发现不但官员休假,门下省那数目高达上百的流外吏员,如今也同样在放假之列,留守的加一块,连十个人都没有。

在这种时候,往日也算是繁忙官署之一的门下省便显得极其安静,一间间往日坐满了人的屋子里空空荡荡,唯有堆积如山的卷宗一如从前,而捧了众多赐物跟着杜士仪回来的书令史安义跟着杜士仪进了直房后,小心翼翼地将那包袱放在了杜士仪的书案上,随即有些殷羡地说道:“历来赐物,中书门下向来第一,比尚书省那些尚书侍郎都更丰厚些。听说每岁端午赏赐的细葛宫衣都是宫女亲手缝制的,外间最好的裁缝也找不出那样的好针线。”

杜士仪本没在意那些赐物,见安义不住用眼睛去偷瞥那包袱,他不禁莞尔。然而,他即便并不是太在乎这些东西的价值和意义,也不会随意满足一个书令史的好奇心,当即随口应道:“陛下恩宠,吾等自当肝脑涂地。对了,昨日那份关于营州军马侨治渔阳的文状,你替我去找一找。”

“是。”

打发走了安义,杜士仪方才若有所思地打开了那包袱。内中一袭青色细葛外袍,正好和他品级相符,一条五彩丝线的长命缕,一把以飞白写着端午诗的团扇,一串小巧可爱的九子粽,另有就是艾草雄黄酒等物,御制银钱两枚,对于一个八品官来说,确实算得上是丰厚周到得很。他正重新系好包袱的时候,却突然发现衣袍的手感有些不对,微微一愣后便随手到里头掏了一掏,等抽了出来见是一张黄麻纸,展开一看,他不禁愣住了。

草绿长门掩,苔青永巷幽。宠移新爱夺,泪落故情留。啼鸟惊残梦,飞花搅独愁。自怜春色罢,团扇复迎秋。

仿佛是当年杜审言的一首宫怨诗!

杜士仪怔忡片刻,不禁沉吟了起来。深宫锁怨妇,不得见君王,因而宫人在这颁赐臣下的宫衣中写诗诉情,其情可悯,然则其实可疑。尽管唐传奇中还有红叶传情的离奇故事,可写诗于红叶让其顺着御沟飘出来,兴许还有宫女诉怀的可能,可在如今这等颁赐臣下,必然要挑拣的宫衣中夹一首宫怨诗,而且还是当年李峤这赫赫有名大文人作的诉怀宫怨诗,这就显得要多可疑有多可疑了。而且,这一手漂亮的飞白看上去不像是寻常宫人能写出来的。

思量片刻,他将其将其挑拣了出来,先拢在了袖中,却不敢马虎,将所有赐物林林总总又查检了一遍,确定并无其他夹带的东西,他这才稍稍安心了几分。等到安义找来了他要的东西,他看似专心致志地做着手头的做事,可心里却少不了思量。

直接将东西呈送天子是最简单最直接,也是最问心无愧的方式,可怕就怕李隆基到时候演一出成人之美之类的好戏,那时候他反而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至于放着不管,却又不知道此事究竟是否有后招;至于烧了就更不用提,这等端午节的炎热季节,除非拖到傍晚掌灯,否则用什么去烧?不是他多疑,如此物事出现在自己的包袱里,一定要处理得快,难道他还得把这么厚厚一张黄麻纸吞到肚子里,那可是货真价实地折腾人了!

一时半会没有万全之计,杜士仪不禁有些踌躇地放下笔揉了揉太阳穴,突然只听得外间传来了一个声音。

“杜拾遗,宇文监察来了。”

听到这一回是宇文融直接到了门下省来,杜士仪不禁心中纳罕,连忙吩咐了一声有请,又亲自站起身相迎。等到宇文融进了门,这位大器晚成如今却炙手可热的天子信臣四下一张望,当即笑了起来:“都说拾遗补阙最是清要,可这办事的地方实在是显得逼仄了。”

第315章 妾薄命

哪里能比得上你名义上虽只一个监察御史,实则却手揽检括天下逃户隐田的要职?

杜士仪暗叹一声,待宇文融解释说,此来是因公事见自己,已经去面见今日当值的黄门侍郎裴漼请得允准,他不禁有些意外。等宇文融一开口就提到了云州逃户之事,更觉纳罕的他略一沉吟,索性就把一年多前在御前所言之事如实转述。等他说完,宇文融便点点头说道:“果然来找你这个去过云州废城的正主儿是对的,毕竟陛下刚刚下旨令固安公主居于云州,有城无民总是不妥,更何况那里荒废多年,有这么些逃户也能充充门面。郭荃检括河东道和河北道隐田的时候,我会吩咐他去一趟云州,免得那位因嫡母而无辜倒霉的贵主心有怨愤。”

见宇文融说着便站起身来仿佛要告辞,杜士仪心中一动,突然将拢在袖中的一张纸递了过去,笑着说道:“宇文监察既然正好过来,我这儿有一件奇物,敬请欣赏。”

“嗯?”宇文融见杜士仪含笑递过来的,竟然是一张黄麻纸,顿时有些疑惑,可他接过之后只扫了一眼内容,继而便露出了极其微妙的表情,“何处得来?”

“这是刚刚从今日所赐的宫衣中发现的,我看着实在是觉得匪夷所思。这些颁赐臣下的宫衣论理总该有不止一个人检查过,怎会还有夹带?”

“看来玩忽职守的,不止是宫外,宫里也是一样。”

宇文融索性把这张黄麻纸对着光线仔细看了看纹路,确认果是宫中之物,他不禁心中一跳。等低下头垂下了手,他见杜士仪和最初一样,依旧含笑看着自己,他就打了个哈哈道:“你初任左拾遗,第一次受赐就得了这种要命的东西,索性就我替你处理了吧!我虽不是拾遗补缺这等侍臣近臣,可蒙陛下恩宠,赐物却还比你们更多几样,回头我就说是我在受赐宫衣之中发现的,如何?”

杜士仪微微一愣便大笑道:“那可真是有劳了。”

“好,那我还有事,先行告辞!”

“宇文监察慢走。”

亲自把宇文融送到门外,杜士仪这才舒了一口气。不论是何用意,这种烫手的山芋他着实敬谢不敏,宇文融肯接自然再好不过,不论其是打算利用此物搅风搅雨,还是用作别的缘由,但这和他又有什么相干?这种东西在谁身上,那就是谁的,如今须又验不出指纹!宇文融断然不会拿着此物到处嚷嚷这是宫中有人递给他杜士仪的,否则便无法解释东西出现在自己手中——谁会相信他杜士仪轻易就把如此东西转交他人?

就在他回到直房坐了才不到一刻钟之后,外头再次传来了安义的声音:“杜拾遗,外头内侍省一位内谒者要见你!”

这话还没说完,杜士仪就只见一个人大大咧咧闯了进来,正是去年初回京时,引领他去长安大明宫紫宸殿面圣的内谒者牛仙童,身后还跟着两个年少宦官。尽管如今他并非白身,而是官居左拾遗的天子近臣,但牛仙童对他反而却不似那一次的恭敬客气,皮笑肉不笑地拱了拱手后,就直截了当地说道:

“杜拾遗,今日前来是因为宫中出了些事情,传言宫中有宫人将信笺夹在颁赐拾遗补阙的宫衣之中捎了出来,刚刚中书省李拾遗禀告了上去,因而陛下大为震怒,一面令人去宫外诘问,一面令我在两省访查,如有见罪之处,还请见谅。”

见牛仙童说完这话,竟是问都不问自己一去,径直在书案上的那个包袱中翻检了起来,杜士仪登时面色一寒,随即就径直盘膝坐下身来。见牛仙童把里里外外翻了个遍,又恨不得那一袭宫衣的里子都拆开来看,最终却一无所获,他的嘴角更是流露出一丝若有若无的冷笑。

“牛谒者都查检清楚了?”

上一次杜士仪不领颜色,自己丝毫好处都没得到,牛仙童今次领命前来,本是得人暗示,心中存着十足的把握,可这会儿搜遍整个包袱却什么都没找到,他不禁心中一沉。而听到杜士仪这明显是嘲讽的反问,他不禁咬了咬牙。如今人也得罪了,要找的东西却踪影全无,难道真的得豁出去?双手藏在袖子中拢于身前的他不由自主狠狠绞紧了自己的手,本待把心一横令人抄检,可发现杜士仪气定神闲的样子,他冷不丁心中咯噔一下。

杜士仪此人虽则年少,可一路也历经了无数艰难险阻,却每一次都逢凶化吉,相反倒是算计他的人没个好下场,难道这一回也是如此?

宫中宦官历来最是迷信,牛仙童越看杜士仪越觉得高深莫测,越思量越觉得自己这一回不该贪图好处,一时已经是悔得肠子都青了。偏偏就在此时,他背后一个小宦官偏偏还不知道天高地厚似的开口问道:“谒者,是不是要把这屋子搜检一遍?”

话音刚落,就只听啪的一声,却是牛仙童旋风似的转过身,一巴掌重重甩在了那小宦官的脸上,紧跟着就是劈头盖脸的怒斥:“胡说,这是门下省,杜拾遗是天子近臣,我刚刚奉命而来查检那包袱,如今岂可再加轻辱!”

说完这话,牛仙童便满脸堆笑地对着杜士仪深深一揖道:“杜拾遗,刚刚实在是冒犯了。我也是上命难违一时情急,还望你大人不记小人过,千万不要放在心上。我这就去别处继续查问,不敢再搅扰!”

见牛仙童带着两个小宦官走得飞快,杜士仪不禁有些意外,等安义也溜之大吉,他有些纳闷地摸了摸自己好容易蓄出来的那一丁点胡子,随即渐渐笑了起来。没想到,他如今也有虎威了,那牛仙童前倨后恭,走得这么快,兴许也是想到了搜检不成后的后果!如此也好,省得他真的四面树敌,这鬼见愁的名声也就更加落实了!只不知道,今次这场戏,究竟会唱到何等地步?

好好的端午佳节,中书省右拾遗李元芝却奏称所赐宫衣之中见宫怨诗一首,李隆基自然心中不快。而等到内侍去取了那张纸笺,原以为是宫人所作的他品评着那一首《后宫怨》,觉得文词优美婉约,不像是普通宫人,尤其字迹竟有些眼熟,心中却不禁起了十分疑忌之心。

一想到兴许是后宫哪位妃嫔因久不承恩,竟然流露出了这样的字句出去,素来自负傲气的他就只觉得整个人怒火中烧,却只恨看不出这是何人笔迹。因而当内侍再次禀报,言说监察御史宇文融亦是从所赐宫衣中也发现了一首宫怨诗时,这位太平天子一瞬间便是雷霆大怒。

“立时召宇文融到同明殿来见朕!”

同明殿宇文融也来过多次,然而李隆基对他素来和颜悦色,此番他竟是第一次见那等面色冷肃凛然的天子。拜见行礼过后,他双手呈上了那张从杜士仪处得来的纸笺,见李隆基从内侍手中接过只扫了一眼,那阴沉的面上竟然流露出了另一种可怕的表情,他不禁更加确认自己猜测的恐怕没错。一时间,他也不敢再说别的话,只是屏气息声地等着天子发落。

“宇文卿老成持重,国之大器,没想到竟有宫人也如此慧眼识珠。”李隆基须臾便敛去了面上的惊怒,却是微微笑道,“时值端午佳节,如此良缘,朕也自当成全。力士,命人立时以这两张纸笺上头的字迹去查访究竟是那两个宫人所为,将她们赐给宇文卿和右拾遗李元芝。”

高力士心知肚明这不过是李隆基找借口把这事演绎成一桩美谈,当即笑眯眯地说道:“大家如此成全,宫内宫外必然称颂,奴婢这就去办。”

面对天子这样的措置,宇文融先是一愣,随即便恍然大悟,当即拜谢不迭。等到出了同明殿,想到平白无故获赐一个美貌宫人,他却只是嘴角翘了一翘,心里却在琢磨那首宫怨诗究竟是怎么个回事。他也是偶然见过那一位的亲笔,看天子的反应倒像是自己没猜错,但那可不是别人,怎会这样轻率鲁莽!

洛阳宫袭芳院,当王皇后得报,牛仙童在杜士仪获赐的衣物中并未找到只言片纸时,她不禁为之大怒:“找不到他就不会给我抄检屋子和他周身?怎会找不出证据来!”

“皇后殿下,毕竟是门下省重地……”

“罢了,不成也没什么要紧,不过是一个微末小官!”

她费尽心思从武惠妃的贴身宫人那里打开的突破口,纵使没牵连到杜士仪,那也不用太恼火!这些天李隆基沉迷新鲜,武惠妃那儿正好去得少了,这时候再来两首字迹肖似武惠妃的宫怨诗,以李隆基那自负的性子,怎会不恼火?

“皇后殿下,皇后殿下,陛下来了!”

听到外头传来的大呼小叫,王皇后眼睛大亮,慌忙对左右心腹使了个眼色,继而满脸笑容地迎了出去。然而,满脸阴霾进来的天子却看都不看她一眼,等坐下后更是把宫人内侍全都喝退了。王皇后满以为李隆基是有事和自己商量,却不料人都下去了之后,李隆基却是怒容满面地狠狠将两张纸摔在了地上。

“你干的好事!”

王皇后只觉得整个人都懵了,几乎以为自己这番设计全都被李隆基看破。然而,让她万万意想不到的是,李隆基指着她又厉声斥责出了另一番话:“你身为中宫皇后,母仪天下,写这等凄凄惨惨戚戚的宫怨诗给谁看,还夹带在宫衣中带出去给那些拾遗补阙御史之类的言官谏官!其中一首写的居然还是杜审言的《赋得妾薄命》,你若是薄命,让天下女子皆置于何地?什么‘草绿长门掩,苔青永巷幽。宠移新爱夺,泪落故情留。’朕若不是念旧情,你还有今天!”

看到李隆基霍然起身,竟是就这么拂袖而去,王皇后木然看着地上那飘落的两张纸,一颗心登时沉入了无底深渊。

机关算尽,竟然最终反而被别人算计了!阿兄说的没错,如今的天子早已不是她当年患难与共的丈夫,她错就错在以为只凭昔日情分就可以天长地久!他既是连解释的机会都不肯给她,认准了她心存怨望,她也该多为自己打算打算了!

枯坐良久,她方才召来心腹侍女,用低哑暗沉的声音吩咐道:“命人去见阿兄,告诉他,此前所言,就依他。”

第316章 纷至沓来的佳人们

身在宫内门下省,杜士仪自然消息灵通。在送走了宇文融和牛仙童这先后两拨不速之客之后,他很快就得到了最新消息——因为这两首来历不明的宫怨诗,尽管天子命人到中书门下两省查问,甚至一路命人追到了宫外,可最终的结果却仿佛是个两厢情愿的大喜剧。

两个写诗的宫人,被分别赐给了右拾遗李元芝和监察御史宇文融!两人一个天子近臣,一个天子信臣,也不知道羡煞了多少幽居宫中不见天日的美人!

这是明面上的美谈,可想想那时候牛仙童有备而来的样子,杜士仪也知道事情绝不会如此简单。若非他真的有恃无恐,牛仙童又善于察言观色,说不定真的能闹出一场抄检门下省的好戏来。然而,这等宫闱中事,内情究竟如何,他自然不得而知。唯一庆幸的是,这天子赐宫人的美事,没有发生在自己身上。否则此等来自宫中的美人领回家该如何对待,够他伤大脑筋了,如今总算有宇文融代劳!

眼下天下升平,因而昨日端午正节,天子便令在京百官连休两日。杜士仪倒霉地碰到了端午节下午和夜里轮值,可五月初六总算是得了一天的假。知道这一天是崔俭玄上刀山下火海的日子,他候着晨鼓出宫,等到出了天津桥直接沿着定鼎门大街到了观德坊的东门等候,不多时就和出来的崔俭玄一行人撞了个正着。见对方神清气爽志得意满,他也就不给人泼冷水了,直接伸出了一根食指。

“你自己知道的,第一关!”

“哼,杜十九,你好好等我报捷归来吧!”

崔俭玄在马上嘿然一笑,和杜士仪交身错过的时候,他又轻声说道:“嘿嘿,十三娘的粽子包得真好吃!”

这个炫耀的小子!

杜士仪当然知道妹妹杜十三娘心灵手巧,但手巧也只在于她什么都愿意学,因而再普通的东西由她努力地做出来,他总会赞一个好字。只不过,如此赞语如今多了一个人来说,他少不得就生出了吾家有妹初长成的感慨,浑然没觉得即便是在大唐官宦人家,杜十三娘的年纪也很不小了。

当他一路策马缓行,来到自家门前时,却只见南北相通的另一条十字小街上过来一队车马,待至近前时,他很快便认出了左右从者身上服色和其中几个面熟的侍者。

是崔家人!

他当即便策马迎了上去,因笑道:“敢问车中是五娘子,还是九娘子?”

话音刚落,牛车窗帘就被人一把掀了起来,恰是崔九娘那张亦笑亦嗔的脸:“是我和阿姊一块来了!阿兄呢,不会这种正日子他还在睡懒觉吧?”

“如果是来找十一兄的,二位娘子来迟了。我刚刚进观德坊东门的时候,正好遇见了他。他那时候神采飞扬,显见得今天大有把握!”

“啊,他竟然这么早就走了,真是少见!”崔九娘懊恼地抱怨了一声,随即丢下窗帘,继而推开车门轻轻巧巧一跃下了地,随即又反身去搀扶了身后的崔五娘下来。姊妹俩一模一样的石榴红裙,亳州轻容衫,唯一不同的是身上的帔子。崔五娘双臂之间搭着一条郁金帔子,而崔九娘则是白绫水墨帔子,看上去一个华贵一个娇艳。

面对这两位不速之客,下马让了这两位进门之后,杜士仪方才缓步跟进去,却发现杜十三娘也已经闻讯迎了出来。

“五娘子,九娘子,早知道你们要来,我就让十一郎君晚些走了!一大早天还没亮他就起了,在后院耍了一趟剑法就急忙忙赶去洛阳县廨赴考。还不肯用了早饭,只揣了两个粽子在怀里。”

听杜十三娘如此说,不但杜士仪,就连崔五娘和崔九娘想象崔俭玄那猴急的样子,也不禁为之莞尔。崔九娘知道两家这桩婚事差不多就要成了,正打算打趣几句,可手上被阿姊使劲捏了一记,只好装哑巴,倒是杜士仪笑吟吟地冲着妹妹说道:“说到粽子,可怜我昨天一天一夜都泡在宫里,勉强只吃了一串应景的九子粽,连个过端午的气氛都没有,这会儿更是饥肠辘辘。十三娘你这回包了些什么好馅料的粽子,拿出来让阿兄我尝尝?”

“阿兄!”想到自己今年包粽子的手艺比前几年大有长进,杜十三娘不禁笑得露出了小酒窝,可再回味杜士仪这话,但她不禁微嗔道,“阿兄在宫中又是颁赐好东西,又是看彩舟竞渡,我在家里才叫没趣呢。”

昨日端午,崔家却正好在洛阳安国寺办法事,因而节日也只是草草过的,此刻崔五娘和崔九娘听杜十三娘如此说,顿时全都笑了起来。崔五娘更是笑说道:“十三娘说的是,拾遗补阙都是天子近臣,逢年过节都有赏赐,端午更是如同宰臣一般获赐宫衣,更不要说飞白扇和长命缕之类的小玩意儿。再说了,等洛阳宫南城楼俯瞰洛水之上彩舟竞渡,不知道有多少人期冀与杜十九郎同列呢!”

“只是凑个热闹而已!”杜士仪知道在三女面前,要是说自己那时候恨不得早点结束,必然会被她们一同数落,当即知机地岔开话题道,“好了,别在前院说话,到寝堂去坐吧!”

如今杜士仪尚未娶妻,这赁住的观德坊私宅又并不算大,因而三人之中,杜士仪和崔俭玄住第二进院子,所谓的寝堂,便是杜十三娘在第三进的正房。屋子虽大,却并没有作任何隔断,显得轩敞宽阔,此刻把朝南的竹帘一面面全部拉起,更是通风亮堂,崔九娘坐在其中,又见送上的是最时鲜的果子,她不禁啧啧称羡道:“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这宅子看似不大,可只有你们两兄妹和阿兄一块住,却是刚刚好,哪里像咱们家……”

“咳!”崔五娘重重一声咳嗽,见崔九娘有些心虚地闭口不言,她方才笑道,“这观德坊距离宫城最近,等闲京官欲求一宅而不可得,却是因为早晨能够多睡小半个时辰。你别看这小小宅子,却是非比等闲。”

把这个话题先岔了过来,她才开口说道:“杜十九郎,今日我和九娘来,一是为了赶在十一郎去应洛阳县试之前见他一面,既然他走得早,那也就算了。四伯父家的八娘六月成婚,我和九娘便讨了来送喜帖的差事,只希望到时候你和十三娘千万要来喝一杯喜酒。”

听到是崔泰之的女儿成婚,杜士仪微微一愣,便醒悟到那位崔八娘恐怕也是因为接连两桩丧事以及崔泰之的病耽搁了。他满口答应了此事,杜十三娘便抿嘴笑说去厨下看看粽子如何了,岂不料才刚起身,崔九娘就跟着站起身来嚷嚷说要一块去。等到这两人一走,杜士仪方才陡然醒悟到,眼下这寝堂中竟只剩下了崔五娘和自己,仆婢皆在廊下。

眼见杜士仪神情微妙,崔五娘心中暗自埋怨妹妹不该如此唐突,然而,本该镇定自若的她在单独对上杜士仪那明亮的眼睛时,却不由自主一阵失神,想到了自己骤然丧父,弟弟又寻死觅活那最软弱的时候,他不但抛下一切赶到洛阳劝醒了崔俭玄,又对自己软言安慰的事,心中一时泛起了千般涟漪。她低着头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才竭力用最平稳的语调问道:“调任门下省已经数月,杜十九郎可还习惯么?”

这种本该是男人之间谈论的话题从崔五娘口中说出来,杜士仪只觉得反而平淡自然,心头竟也轻松了不少。随口说了些自己官任左拾遗后遇到的种种琐事趣事,末了他方才叹道:“初时当然有人看不惯我这年纪轻轻就跻身谏臣其列的,可日久天长也就习惯了,我又不是那等孤芳自赏不好相处的人。倒是人在宫中是非多,五娘子可听说了昨日端午节那件奇事?”

“自然听说了,如此好事成双的美谈,街头巷尾也不知道多少人盛赞圣人宽宏贤德!”

“抱得美人归固然是美谈一桩,可不知道宇文监察和李拾遗内宅主妇,对这从天而降的美人作何思量。”

杜士仪随口说出了这句不虞别人听见的话,见崔五娘遽然动容,继而便目露异彩,竟低下头沉吟了起来,他登时醒悟到自己险些说漏了嘴。然而,他却丝毫不知道,崔五娘的心中除了闪过那些宫廷朝堂大事的影子,却还想到了根本不相干的另一条。

就和杜士仪当初在君前言说命中克贵妻一样,他在男女之事上仿佛总是理智而机敏……听他这口气,他已经有意中人了?

“郎君,五娘子。”

就在这时候,寝堂之外一个人匆匆走来,却是秋娘。她深深裣衽施礼后,随即开口说道:“金仙公主令一位女冠送书给娘子,可娘子和九娘子刚好在灶下弄污了衣裙,正在回去更换。娘子说不好让人久等,不如请郎君先去,把书取来?”

金仙公主会派来给杜十三娘送书的女冠,除却王容,杜士仪想不到还有第二个人。此时此刻,他心知肚明所谓的弄污裙子,十有八九是杜十三娘找出的借口,当即便站起身来,有些歉意地对崔五娘说道:“得劳烦五娘子稍待片刻了,我去去就回来!”

崔五娘颔首点头,可望着杜士仪下了寝堂往外走时那轻快的步伐,她不禁有些微微怔忡。

第317章 宝剑赠英雄,珍籍赠知音

因兄长并未娶妻,各家婚丧嫁娶,逢年过节的送礼等等,自然都是杜十三娘亲自过问。

端午节也是一年到头的正节之一,虽然如今是寓居东都洛阳,但打点礼物她却同样半点不马虎。

从嵩山的卢鸿和草堂各家师兄弟,樊川杜曲的各家族亲,尤其朱坡杜思温处需得送得最重;其次是裴宁家中,南门吴裴的黄门侍郎裴漼,和受了举荐即将放外任的裴宽;再有则是老上司兼同年韦礼的父亲万年令韦拯,以及其余沾亲带故的韦氏各家,王翰王缙等等各同年和友人……而玉真公主和金仙公主处,杜十三娘自然也代替兄长准备了好容易搜罗来的几卷道家珍籍,再加上自己亲手所制的两袭女冠道装,填了中药的丝锦香囊若干,并粽子两盒。

尽管往这两位贵主处送礼的人素来都是络绎不绝,但玉真公主和金仙公主素来对杜士仪兄妹不同,两人虽是当日入宫陪侍,回来方才知道收到了杜家这样的礼物。杜家这节礼送得真心实意,玉真公主所在的安国女道士观在接到送礼后,霍清不等主人回来,就亲自去送了艾草粽子长命缕,并将玉真公主搜罗的一整套《史通》一并送了过去。《史通》的作者是此前被贬安州别驾猝尔去世的刘子玄,正是一等一的修史名家,这套私作的史论虽广受诟病,但送人,尤其是杜士仪这样喜好史话的却是送对了人。

相形之下,打听到玉真公主的回礼,金仙公主不免就觉得自己不在时,景龙女道士观中送与杜家的回礼太轻太微薄了。一时她又是懊丧自己没有霍清这样知情识意又精干的婢女,又是埋怨玉真公主不给自己通个气,可她此次自己也是寓居东都,身边趁手的东西不多,思来想去,她不免就召了王容来问计。自然,这番问计的结果,就是派了王容前来回礼。

此刻,作为金仙公主的使者,王容端坐在正堂之中,目光忍不住若有所思地打量着自己推荐给杜士仪的这处宅院。刘家虽非祖籍关中,几辈人却都在长安洛阳两京之间经商,因把控着西域商路所进的各种珍奇,因而每次斗宝大会都是达官显贵云集。相形之下,父亲虽因贩琉璃而暴富,可终究根基浅,因而迄今为止所做的,便是树立良好的名声,尤其在文士中间建立美名,这也是对于科场不利四处丐食的士子,父亲一直出手大方的原因。

“玉曜娘子,我家郎君来了。”

听到外头仆人的禀报,王容一抬头就看见杜士仪大步进来,本以为怎么也该是杜十三娘出面的她不禁有些吃惊。然而,杜士仪落座之后,一个年少婢女再次上来换过一轮浆水和小食垂手退下时,她就看见只有此前见过两次的那个中年媪妇侍立在廊下。这时候,主位上的杜士仪便笑着开了口:“十三娘正在厨下忙碌,乍闻贵客登门,一时忙乱污了衣裳,所以只能我这个做阿兄的出来待客了。”

“有妹若此,杜郎君好福气!”王容不用猜都知道这所谓的污了裙子是怎么回事,此刻不禁笑了,这才一本正经地说道,“今日我来,是奉了尊师之命,给杜郎君送书的。尊师听说玉真观主送了你一套《史通》,于是便翻箱倒柜,找出了一套《太宗政典》来。”

一听这话,本来闲适而坐的杜士仪不禁坐直了身子失声叫道:“《太宗政典》?可是编撰《南史》和《北史》的李延寿所作的那一套《太宗政典》?”

“不愧是倒背如流精通经史杜郎君,连这等旁人鲜少听闻过的书,也知道得这般清楚!”

见王容面露打趣之色,杜士仪不禁轻轻吁了一口气。别说他在卢门弟子之中,本就是专研史话,就算是另一个金石半吊子学徒的身份,《太宗政典》的名头也曾经如雷贯耳。

尽管名列二十四史的《南史》和《北史》更加名声赫赫,但他却知道,李延寿去世之后,那部《太宗政典》还曾经被唐高宗大加称赞,三十卷书被重新抄录三部,一部赐太子,两部存秘书省,可惜的是此书不如《南史》和《北史》最终得以流传后世,而是以散佚告终,可他如今却能看到,怎能不激动!

“此书共三十卷,金仙观主难道是早就从秘书省抄录了出来的?”

“听说玉真观主送了《史通》的抄本给你,尊师自然也想送你一套好书,正巧我记得我有如此珍藏,尊师就借花献佛了。”话音刚落,王容就看到杜士仪为之讶然,当即笑吟吟地说道,“这书是李家后人自己留存的副本,阿爷因缘巧合得手之后,也珍藏了好几年方才落到我手里。宝剑赠英雄,珍籍赠知音,你若推脱,可对不起尊师和我一片苦心了。”

杜士仪当即不再客气,颔首一笑道:“那就多谢了!”

“对了,昨日宇文监察和那位李拾遗先后抱得美人归,一时传为美谈。可高将军送玉真观主和尊师出宫时,却仿佛无意似的提了一句,说是内侍省一位内谒者险些抄检了门下省左拾遗的直房,只可惜空手而归,否则获赐美人的,恐怕还要多上一人。尊师和玉真观主面上虽当成笑话,可我随侍尊师登车时,却见她颇为愠怒,杜郎君,高将军所言可当真?”

高力士既然特意对玉真公主和金仙公主挑明了此事,恐怕是猜着了什么,而那两位贵主都是冰雪聪明的人,由此有什么联想,自也不问自知。见王容眼神炯炯,杜士仪便嗤笑一声,轻轻地说道:“宇文融那张诗笺,是我给他的。”

王容顿时倒吸一口凉气,那些想不通的关节一时豁然贯通,更忍不住低声叹道:“你和他并无多少交情,此举岂非冒险?”

“当时他看那诗笺时神情微妙,过后就主动要了过去,想来是认得什么玄机,我当然就答应了。只不过交浅言深,我不便相问,当然也懒得多问。如果他不肯接过去,那我唯有委屈一下自己毁字灭迹。”杜士仪无奈地一摊手,脸上神情一时转冷,“否则只能赌那牛仙童知难而退,风险太大。谁能确定,这件事情会以陛下成人之美的美谈而告终。要知道,牛仙童闯入门下省时气势汹汹,有恃无恐,他能退回去我也没想到。”

“如此说来,昨日那事情,着实蹊跷得很。”王容没想到杜士仪方才是真正的涉事者,昨天听闻这奇闻时的啧啧惊叹顿时变成了惊怒和后怕。事涉宫中后妃嫡庶之争,置身事外永远是对的。沉吟片刻,她便低声问道,“此事可要对玉真观主和尊师言明?”

“不用。”杜士仪立时摇了摇头,随即无所谓地说道,“就让所有人都以为宇文融和李元芝是因陛下方才得美而归,不用再多事了。至于事情背后究竟如何,总会渐渐有些消息流出来,到时候再作计较。不争一时之气,横竖我此次分毫无损。”

“嗯,你说的也是。”

王容知道杜士仪在外人口中惊叹为奇迹的所谓逢凶化吉,无不是在取舍之道上敢打敢拼,能够豁得出去,当即便点了点头。可是,就在她心中思量正要再次开口之际,就只听外间传来了一个笑声。

“十三娘,我那条裙子是和阿姊一模一样的,结果就是你这一失手,居然染了一层炭灰,回去阿娘又要说我暴殄天物了!哎,你别磨蹭,既是无上道师派了人来,我又不是外人,和你一块见一见又有什么要紧的?”

“端午佳节,也没什么别的好馈赠,此物你留着把玩吧。”

听到崔九娘这熟悉的声音,杜士仪不禁头疼万分,特意回房一趟取来的东西,此时此刻只能在千钧一发之际塞到了王容手中。眼看她一愣之下便不动声色将其拢入袖中,舒了一口气的他往外看去,果然只片刻功夫,崔九娘就拉了杜十三娘到了寝堂外头。相比兴致勃勃的崔九娘,杜十三娘就显得很有些无奈了,进屋的时刻甚至向他这个阿兄投了一个抱歉的眼神。

“咦,原来是玉曜娘子?”

崔九娘原以为是某些只知道招蜂引蝶的女冠,却没想到竟然是王容。此刻见杜士仪和王容分主客而坐,仪态从容,她进来时,杜士仪慢条斯理地自顾自喝茶,王容颔首微笑叫了一声九娘子,她暗想外间流传杜士仪与千宝阁刘胶东交好,却和王家不甚和睦,此言恐怕不虚,心中倒放了大半的心。委实不客气地在另一边客位坐下之后,她便反客为主地对杜十三娘身后随侍的竹影说道:“把阿姊也请来这边吧,玉曜娘子她虽没见过,可无上真师和无上道师那儿她也是常去的,不若一块来说话,也热闹!”

杜士仪待要想话阻拦时,崔九娘已是兴致勃勃地向王容问道:“玉曜娘子替无上道师送了什么好东西来?”

第318章 昳丽姿容世无双

“是《太宗政典》。”

王容想到崔家一度传言和杜士仪有婚姻之约,其中未嫁的崔九娘正是最热门的人选,此刻她心中不禁感觉大为微妙。答了一句之后,她见崔九娘又转向杜士仪,死缠烂打地打听《太宗政典》是什么样的书,写的是什么,杜士仪没辙,不得不耐心地在那解释,与其说像一度有过婚姻之约的男女,倒不如像是任性的妹妹和不得不包容的兄长。

而趁着杜士仪给崔九娘普及史学知识,见杜十三娘刚刚在自己下首坐了,她便含笑低声说道:“十三娘,多谢你的香囊。”

“你果然得了?”杜十三娘登时笑得眯起了眼睛,“你我虽见过好几次,可都是因为金仙贵主的关系,我若是单独送礼给你总是太过明显。所以,准备端午佳节送礼给金仙贵主的时候,我只好和婢女们做了些辟邪的小香囊,想来金仙观主兴许会分给其他女冠,你得的是哪个?”

除却唐人平日用,既可熏香,又可取暖用的银香囊球之外,端午佳节用中药填充在丝锦香囊中,也是常有的习俗之一。因而,见王容移开了右手,露出了身侧所佩的那一个大红蝴蝶香囊,杜十三娘顿时笑得高兴无比:“这是我亲手做的,另一个是五彩牡丹,想来贵主会自己留着,而既然倚重于你,兴许这个会给了你,果然给我猜中了!这里头装了白芷、川芎、芩草、排草、山奈、甘松、高本行,等过了季,你放到衣箱中也能防蛀……”

听杜十三娘竟是如此费了功夫,王容不禁心中感动,答应了之后,她不知不觉又用右手捏住了左袖之中刚刚藏进去的东西,隐约觉得仿佛是一枚坚硬而又光润的东西。等到悄悄将其转移到袖袋之中安放妥帖,她就笑着说道:“今日尊师除了让我送来这一套《太宗政典》,还有则是几味香料和三张香方,杜娘子平日无事,可以用来制香合香。”

见崔九娘仿佛被杜士仪那些解说给绊住了,如此一句冠冕堂皇的话之后,她就对杜十三娘轻声说道:“还有一套琉璃桌屏,也是送给你的。这是琉璃坊新制的东西,你随便摆着玩。别的不稀奇,就是这次烧成的东西上,隐隐约约竟呈现鸟纹,图个好玩吧。做个架子然后加一首杜郎君的诗,最是应景。”

听到是这样的东西,杜十三娘本有些不好意思,可等到王容解释,是借着金仙公主之手送的,她便不再客气。这两边厢各说各话,当外间秋娘报说五娘子来了的时候,众人方才停了话语,就只见一个婢女侧身引崔五娘到了正堂前。

尽管屋子中人人都知道她如今已经二十七八,换在别家已是为人母的年纪,可此刻那朝阳斜照在她的侧脸和衣衫上,越发衬得那雪肤丰肌婉丽妩媚。即便王容也好,崔九娘和杜十三娘也罢,都是如花似玉的年纪,各有各的动人风仪,但崔五娘却分毫不逊色。当她欣然登堂入室时,那种明艳不可方物的风情甚至让初见的王容为之暗自扼腕叹息。

如此高华风韵,怎就会所托非人?赵国公崔谔之也算是一代英杰,长女的婚事上未免太走眼了!

“阿姊,这就是我对你说过的玉曜娘子!”

崔五娘长年都在东都,而王容却是大多数时候都在长安,两人还是第一次相见。王容心中暗叹赵国公长女风华无双,而崔五娘见王容姿容昳丽,宛然笑容之中,既有慧黠,又见沉稳,在自己素来让人不喜直视的目光下,竟是仿佛看不透辨不明,她不禁有些讶然。

王元宝如今虽则富甲一方,可十年前却只是空有郡望世族之名,败落得几近贫寒,竟然有这样的女儿!

而一旁的杜士仪见两人彼此对视了好一会儿,这才双双见礼,心中不知怎的便生出了针尖对麦芒的感觉来。好在崔五娘在崔九娘让出的左上首客位落座之后,并没有一味和王容说话,反倒更加关切地问了些金仙公主起居琐事,气氛方才渐渐轻松熟络。

这时候,崔五娘又笑着邀约王容异日空闲时到永丰坊崔宅做客,见其歉意地表示,如今多在观中清修,除却偶尔回家,不喜出门,她知道王家有些说不出的尴尬,便体谅地点了点头。眼角余光瞥见杜士仪靠着凭几,仿佛百无聊赖对她们这些女人闲谈的话不感兴趣,她原本想就此告辞,突然意识到自从自己进屋之后,杜士仪就多半只看杜十三娘,不但于自己姊妹少有目光流连,对王容亦是如此,她不禁心中有些异样。

等不动声色地又随便挑了话题,发现杜士仪始终是如此,她最终便轻咳一声道:“一大早出来,在这儿盘桓了这么久,我和九娘也该告辞了。”

“这还早呢,五娘子难得来,不如和九娘子一块多坐一会儿?”杜十三娘倒有些过意不去,连忙出言挽留。

“若是觉得我一个大男人在此,你们气闷,那我让了地方给你们吧,昨日今日二位贵主送了我这么多好书,我正好回我的书斋去看书!”杜士仪确实是对眼前这群美会一堂有些头疼,暗想简直是可凑出一桌麻将了,说着就索性站起身来。

“阿姊,你看杜十九郎都这么说了,我们就多留一会……”

崔五娘毫不犹豫地打断了崔九娘的话:“真的是时候不早了,你也该看见,这几日阿娘有多忙,须知四伯母又没跟着到洛阳来,家中每日那么多访客,总不成你全都推给阿娘?”

被姐姐这番大道理憋得无话可说的崔九娘只好无奈答应。见此情景,王容亦是起身说道:“我一早奉尊师之命出来送礼,如今也该回去了,再晚尊师还以为出了什么纰漏。”

要来接二连三一块来,要走亦是一人告辞人人告辞,杜士仪和杜十三娘送到了二门,见两拨人分别上了牛车,一前一后离去,他不禁轻轻吐出一口气,随即忍不住伸出右手握拳去捶了捶左肩。见杜十三娘有些疑惑地看着他,他方才苦笑道:“我先回书斋去好好睡一会儿,一夜当值一直有各式制书诰敕等等送来,没怎么合眼,谁知道一回来就是娥眉接踵而至。你的粽子先放在灶上温着,等我回头醒了再吃。”

见杜士仪真的打着呵欠往回走,杜十三娘想到刚刚正堂之上那种场面,不禁抿嘴偷笑。可笑过之后,她想到自己的婚事只怕不多时就要定下了,到时候这家里只剩下兄长孤零零一个人,她不禁又生出了深深的不舍和惘然。说起来,崔五娘选择大归之后再不改嫁,是不是也是因为归根结底,割舍不下家中的亲人?

出了观德坊不远,崔五娘和崔九娘就停车向王容道了别。她们的牛车沿定鼎门大街往南,然后再向东拐入永通门大街北第一街往永丰坊。坐在行驶的牛车上,崔九娘很有些不解地问道:“阿姊,家里哪有那么多事,阿兄和小弟午后都会得了空闲回家,咱们难得出来,在杜宅多盘桓一阵子有什么要紧的?”

“你不明白。”崔五娘想到杜士仪送别她们的时候,虽然话语热络而亲切,可总觉得神情有些飘忽,尤其对王容的告辞那种敷衍性的态度里,她更是隐隐察觉到了几分不那么自然的意味。靠着板壁沉思的她漫不经心听着崔九娘抱怨连连,当听到妹妹无意中提到一事时,她方才猛然之间坐直了。

“玉曜娘子很得无上道师欢心,原本只是记名弟子,可听说如今已经真正行了拜师之礼。就不知道她和杜郎君怎么始终不远不近的,千宝阁刘胶东因为杜十九郎的关系,如今声名大振,要说杜十九郎稀奇古怪的东西多得很,她阿爷王元宝总不能真的只做琉璃不涉其他吧?”

金仙公主比玉真公主更洞悉世情,更难以接近,王容能够得其信赖更加难得。既然是这样明慧的女子,怎会对玉真金仙二位公主都颇为激赏亲近的杜士仪这般纯粹公事的态度?而杜士仪也一样拒人于千里之外?难道是给人看的……

崔五娘突然用右手指甲刺了刺手心,继而整个人又松弛了下来,却是靠着身后软垫闭上了眼睛。也许只是她胡思乱想的猜测,也许是真的有那么一回事,可是,这和她又有什么关系?当初崔九娘那样鲁莽冲动地把话捅破了也好,她也能够在长辈面前摆出鲜明的态度。祖母去世了,父亲也去世了,她放心不下崔家,就让那些遥不可及的念想化作泡影吧!

里巷有俗曲曰: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恨不生同时,日日与君好。虽然于她来说是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可仍足以道尽她心中情愫!

从建春门大街径直往东,而后越三坊再折往北的牛车上,王容握着手中那枚印章,目光却没有注意到那温润的材质,而是凝视着下头那玉曜二字小篆。尽管和杜士仪在其他方面的赫赫名声相比,这印章刻得并不算好,可一笔一划却另有一番厚意在。看着看着,她不知不觉将其紧紧握在了手中,良久方才看向了旁边一直目不转睛盯着自己的白姜。

“娘子……”

“今日得见崔家二位娘子,我方才知道,时运二字,我真是尽皆得之。”见白姜懵懂不明,王容便摇了摇头,“不说了,你日后就会明白了。”

第319章 合则知己,不合远之

国初制度,凡明经,先帖文,然后口试,经问大义十条,答时务策三道。帖经十通其六,方许试第二场口试,口试大义十通其六,方许试第三场,至于第三场时务策的成绩,则是和前面两科合并计算,按照上上、上中、上下、中上,凡四等为及第。

尽管洛阳县试明经科不过初选,而且远远及不上进士科那般四等及第那样正式,可毕竟是崔俭玄万里长征第一步。等了两天,见前两场崔十一不曾被黜落了回来,杜士仪这才真正放下了心。

想来崔俭玄既然能够在李隆基这位天子面前也不露怯,应付这区区县试应该没问题!

和进士科不一样,明经科的县试并不排出具体名次,第三场考完便立时可知道通过或者不通过。省试常科之中,明经科和进士科皆占了大头,而明经每一科及第的人数几乎都是进士科的三倍以上,因而即便只是县试,洛阳县廨门前等候的人何止比进士科多一倍。从衣衫光鲜的豪门家仆到麻衣褐袍的寒素家人,足有几百人。

随着县廨大门徐徐打开,第一个麻衣如雪的士子昂首挺胸出来,也不管认识他不认识他,立时有人大声问道:“郎君可通过否?”

“区区明经科的县试,哪有铩羽之理?”

这是矜持而又文绉绉的,但更多的人是一出来便寻着亲友报喜。至于连县试资格都没捞到的人,那是谁都不敢见灰溜溜钻入人群中,恨不得如泥鳅一般谁都不沾。直到这上百个与试士子几乎都出来了,方才有人慢条斯理从里头缓步踱了出来,到了现下已经冷清了下来的大门口,他还东张西望看了好一阵子,最后才大失所望地抱怨道:“竟然没人来接,亏我还想留在最后一个,如此免得旁人聒噪!”

话音刚落,他就只听到一个气咻咻的声音:“别人都出来了,就你磨磨蹭蹭落在最后!还在这胡说八道,杜十九郎和十三娘都等得不耐烦了,外头人又多,他们索性等在了这毓德坊洛阳县廨旁边的酒肆。”

见是女扮男装的崔九娘,又听得杜士仪和杜十三娘都来了,崔俭玄顿时转恼为喜,干咳了一声说道:“这前头别人有的兴冲冲,有的垂头丧气,我自然就让他们走在前头,这时候有什么好争的,不就是一个县试嘛……”

“这么说,阿兄你自然是通过了?”

“那当然,也不看看我之前头悬梁锥刺股那么发奋……”

崔俭玄话还没说完,见妹妹给了自己一个大白眼,他也不恼,好言好语地问了杜家兄妹在何处等候,立时一溜烟撇下人往那儿去了,气得崔九娘一跺脚后慌忙跟上。等一进那已经全都被包下来的小酒肆,适应了里外光线不同的崔俭玄很快就看到了角落中那一席的杜士仪和杜十三娘,赶紧就冲了过去,不等人发问便笑吟吟地说道:“初战告捷!”

“你还知道是初战告捷,看你这得意样子,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已经省试明经及第了!”

跟进来的崔九娘还不忘贬损了兄长一句,见崔俭玄仿佛没听见似的,眼巴巴看着杜士仪和杜十三娘,显然在等着夸奖,她不禁又好气又好笑。可是,就当她以为杜士仪必然也会和她一样,好好说上得意忘形的崔俭玄两句时,却不想杜士仪竟是笑吟吟地说道:“好,为了庆贺你今天初战告捷,十三娘可是早就吩咐厨下备了好酒好菜,等着给你开庆功宴呢!”

“啊!”崔俭玄果然喜上眉梢,连忙对抿嘴微笑的杜十三娘打躬作揖道,“有了十三娘这顿庆功宴,我一定再接再厉!不管府试还是省试,我都闯给你看!”

杜十三娘见兄长拿自己打趣,不禁有些微微羞涩,可听到崔俭玄如此拍胸脯打包票,她终于忍不住扑哧笑出了声来,随即嗔道:“九娘子人就在这儿呢,小心回去告诉赵国夫人,好好训诫你一通!你这初战告捷,上可慰齐国太夫人和赵国公在天之灵,中可让崔家上下安心,下可对得起你自己这几年的积累和努力,哪里是我一席庆功宴的功劳!阿兄是诳你呢,今天这大好时节,你怎能不回家去亲自向长辈和兄弟姊妹报喜?”

崔九娘今天在街口遇到杜士仪兄妹,本就想提一提此事,此刻见杜十三娘替自己说了,她顿时如释重负。如若四伯父崔泰之没有到洛阳来,崔俭玄即便和杜家兄妹交好,此刻也必然愿意回去,可如今刚刚官任尚书左丞的崔泰之访客极多,偌大的永丰坊崔宅外院总是停着络绎不绝的车马,以至于崔俭玄偶尔回家也是盘桓片刻就走,母亲赵国夫人每每提到这个便嗟叹不已。

“十三娘说得对,人逢喜事精神爽,却也要和家人一同分享。等你明日回来,我让十三娘好好给你预备庆功宴,今晚你就跟着九娘子回去看看你阿娘,还有其他兄弟姊妹,接下来你要报喜的地方多着呢。”

杜十三娘和杜士仪都这么说,崔俭玄犹豫了片刻,想想母亲每每见自己回去时那惊喜的样子,最终还是点了点头。这时候,杜士仪少不得命从者与酒肆店主结账。出了酒肆,一行人一路同行,一直到往南过了纵贯洛水的新中桥,两边方才道了别。

可走出去没几步,崔俭玄突然又打马回来,到了杜士仪身侧时,他郑重其事拱了拱手,这才诚恳地说道:“杜十九,今天我口试经义时,试官大为赞赏,当初若不是你硬留着我一块去拜访卢师,这些东西我是死都不肯去读的,更不用说让人拍案赞叹。受你恩惠多了去了,我也不和你说什么客气话,今后你要有什么事,只管说一声!”

眼见崔俭玄说完拨马就走,杜士仪愣了一愣,不禁笑了起来。今日同样作男装胡服打扮的杜十三娘引马陪在兄长另一侧,此刻不禁轻声说道:“阿兄,从前我刚见十一郎君的时候,就觉得这人又傲气又任性又奢侈,身上不知道多少毛病。可相处久了,却觉得他至少真心待人。而如今……”

“如今是不是觉得他更是长大了?”杜士仪笑眯眯地反问了一句,见小妹脸上微红,他想起他和崔俭玄从相见相交相知,整整六年间,也不知道经历了多少风风雨雨,眼看着这个名门贵公子在一次次磨砺挫折之中走了过来。纵使他是曾经帮过不少,可就如杜十三娘所说,若是崔俭玄本性不是真心待人,并没有纨绔习气,他纵使再有能耐一百倍,那又有什么用?

心中既早就预备让崔俭玄在初战告捷这一夜,回崔家去向家里人好好报喜,杜士仪的所谓庆功宴自然是胡诌。然而,明天给崔俭玄庆功这一说,杜十三娘却记在了心上,等回到家里就叫了秋娘和竹影来,秉烛想着该预备些什么新鲜花样。当杜士仪从月影口中得知此事时,不禁哑然失笑。

十三娘训诫起人来固然一本正经,可照顾起人来同样无微不至。他有今天,也一样多亏了有这样一个妹妹!

作为常参官,次日杜士仪又是天还没亮便忙着起床漱洗更衣,连早饭都是热酪浆就着新鲜出炉的胡饼,只图一个方便。在观德坊东门等到坊门开启,他上了定鼎门大街往北行了一会儿功夫,就只见星津桥天津桥黄道桥三桥连珠,更远处就是巍峨壮丽的洛阳宫和洛河北岸那起伏的地势。即便如今是夏天,天亮得早,可天上仍可见残月和尚未散尽的星光,已经有到得比他更早的官员在中间最为宏伟壮观的天津桥上看洛水风景了。

走上天津桥,听到桥头桥尾有几个已经不再年轻的朝官在那儿吟诗,杜士仪不禁莞尔。从初唐至今,就在这上朝的必经之路上,也不知道有多少诗篇为人吟咏出口,蔚为流传。今日他也起得早,算算时辰得在这儿等上好一阵子,方才能够候着上朝,他不禁暗叹这常参官的辛苦,下一刻,他突然只听得背后传来了一个声音。

“上朝还早,眼下闲适得很,好天气好景致,杜十九郎可得好句?”

回头一看,见竟是苗延嗣,本待随口敷衍两句的杜士仪便笑着说道:“上阳宫里晓钟后,天津桥头残月前。空阔境疑非下界,飘飘身似在寥天。星河隐映初生日,楼阁葱茏半出烟。此处相逢倾一盏,始知地上有神仙。”

苗延嗣眉头一凝,继而就若无其事地说道:“果然不愧是杜十九郎,信手拈来,怪不得我家中二子全都对你推崇备至。对了,今日中书省李拾遗因为新得美人,又正好乔迁美室,下帖广邀同僚前往,我越俎代庖相邀杜十九郎,不知可有兴趣否?”

中书省右拾遗李元芝第一个挑破了那宫衣中藏有诗笺,因而喜获天子赐佳人,这桩美谈别人兴许会传为佳话,可杜士仪一点都不想和此人有什么纠葛,此刻立时想都不想满脸歉意地说道:“不巧得很,崔十一郎昨日刚刚通过县试,我早就约好要为他庆贺一番,恐怕分身乏术。还请苗中书替我恭贺李拾遗双喜临门,回头我必然补上一份礼物庆贺!”

苗延嗣不想自己主动示好,杜士仪竟然当面拒绝,心里顿时大为恼怒,面上却若无其事无可无不可地点了点头。等到又前行数步,来到了那些五品以上高官的行列中,他回头看了杜士仪一眼,想到张嘉贞透露的宫中传出来的消息,他心中不禁生出了难以抑制的忧心。

那诗笺风波怎至于最终牵连到了王皇后?

第320章 有朋在侧解千愁

既然回绝了苗延嗣,这一日午后,杜士仪几乎是立时三刻溜出了门下省,径直回了自己在观德坊的私宅。才一进门,他就从刘墨口中得知,昨夜回了永丰坊崔家的崔俭玄一大早就回来了,看上去心情仿佛不太好,在前院里发泄似的舞了许久的剑,后来还是杜十三娘去说了什么方才回房沐浴,现如今正在他的书斋中。心中纳罕的他也没去直接见这个闹别扭的小子,问过杜十三娘在厨下,他便索性直接往厨房而去。

“对,这个用上次的模子,做得精致些,虽说是自家小宴,可不比平日家常,总得多些花样……”

杜士仪听到里头传出来的吩咐声,索性笑着打起帘子入内。天气本来就热,他一踏进这烧着热腾腾炉火的厨房,一股热气扑面而来,一下子给冲得头皮发麻。而他这个不速之客也引来了两个厨娘不约而同的惊呼,杜十三娘瞧见是兄长,连忙迎了上来。

“阿兄,你怎么来了?君子……”杜十三娘本要说君子远庖厨,可想想当年在嵩山时,杜士仪还驳过此言,话到嘴边她便改口说道,“这里两个厨娘本来就忙,再加上咱们就更乱了,有话我们到外头去说,别碍着别人做事。”

她一边说一边笑着对两个慌忙行礼不迭的厨娘打了个手势,随即拖着杜士仪不由分说往外走。等到了外间院子里,她便嗔道:“厨房里又热又是火,阿兄你来凑什么热闹,现在可用不着你当初在嵩山时那样按图索骥,拿着一本食谱充厨神!看你满头大汗的,大热天回来也不防着暑气,万一病了可怎么好?”

“小管家婆,你以为你阿兄就这么和瓷器似的一碰就碎?”杜士仪又好气又好笑,见杜十三娘笑得欣悦,他不知不觉想起了那场人生中刻骨铭心的大病,脸色一时越发柔和了下来,嘴上却改口问道,“对了,崔十一是怎么回事?门上说他早上回来气呼呼的,又在家里和谁闹了别扭?”

“是崔左丞。”说到正事,杜十三娘便收起了戏谑之色,有些黯然地说道,“他本是高高兴兴回去的,结果崔左丞似乎觉得他不该如此张扬,很是训诫了他一番,尤其让他不要不务正业,好好专心去应明经科即可。阿兄也知道,十一郎君原本就是心直口快的人,为此顶撞了崔左丞,尤其还捅破了他这伯父因复出之事去求了张相国,结果……若非宵禁,他昨晚就气得回来了。”

杜士仪想起裴宁曾经提醒过他的话,微微一怔就明白了事情始末。崔泰之作为崔氏上一代的长辈,念念不忘的是继续维系家族的荣光,选择政治盟友更多的是从功利和现实考虑;而崔俭玄作为崔氏这一代的年轻一辈,自然便是感性多于理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