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张嘉贞乃是主人,当仁不让地走在最前头。而在其身后,敏锐的人就立时察觉到,稍稍领先一步的是张说,而源乾曜不知道是在和裴漼说话,还是因为其他,竟落后了一些。等到这几位尚书侍郎之类的高官纷纷入座,张嘉贞之弟张嘉祐又出场说了几句极其漂亮的话,一杯酒先干为敬之后,他便放下酒盏轻轻击掌,不消一会儿,外间便传来了乐声,但一时半会却没有歌姬舞姬登堂。

众人正在奇怪,却只听那曲声一时由缓转烈,竟是声声欢欣,音音激切。善于音律的杜士仪听出外间恰是笙和琵琶的二重奏,曲乐技法尚在其次,妙就妙在两人的配合几乎到了极致,一者犹如大树,二者犹如绕树的藤蔓,彼此相交行云流水,饶是他素来属于对曲乐极其挑剔的人,到高潮处也不禁为之动容。

而等到曲乐终了,外间一男一女并肩而入,男的持笙,女的抱着琵琶,恰都是容颜绝丽的人。再加上刚刚那乐曲不凡,一时间,堂上彩声雷动,两人慌忙拜谢不迭。

“到底是张相国,就连家中蓄养的伎乐也不同凡响。”

宇文融如是感慨了一句,席间却已经是另一番饮胜打趣。张嘉贞因自家伎乐出彩,一时得意,自然也就授意苗延嗣激今日宾客中精通音律的出场献技,如是转瞬就有好几人或琵琶或笛子或箜篌,转眼之间便博得了无数喝彩。而当苗延嗣看到杜士仪和宇文融等人一席时,他本要张口,但思量片刻,最终还是打消了那主意。

张嘉贞家中新楼落成的大喜事,有的是人愿意增光添彩,让此人出彩作甚?

就在家妓和宾客交错上阵,把气氛推到了最高点的时候,一直饮酒自娱的张说突然开口说道:“我听说嘉贞兄此次翻修家宅,除却这新楼,还有一座北园?这新楼似有二层,如今酒到酣处,何妨请诸位楼上一观北园胜景,而后做诗著文,以记今日之欢?”

张说本就是文坛名宿,他这一提议,哪怕张嘉贞暗中警惕大起,可见一众渐渐生出酒意的宾客大多附和叫好,他想想张说总不至于在这种场合暴起发难,便答应了下来。及至众人登高,张嘉祐又令底下院中盛陈歌舞,一时丝竹管弦之声伴着舞袖飘飞的乐舞,看得人叫好不绝。

这时候,便有人突然大喝一声,喜气洋洋地说道:“我已得诗一首,敬献张相国足下!”

第364章 宴集扬名,当堂锁拿

“明楼冰雪皑,高檐燕雀绝。碧窗薄雾白,朱栱轻云跃。玉钺褰裳裁,漏壶千卷却。张公主廷宰,江海生清月。”

王钧洋洋得意一首吟完之后,便深深躬身说道:“下官不擅作诗,今日谨以这一首小诗抛砖引玉,敬贺张相国新楼已成。相国日理万机,如今得新楼和北园相得益彰,公务闲暇之余也可怡情娱乐,正可谓劳逸结合。”

倘若是别人如此吹捧,张嘉贞自然会照单全收,可王钧之前才闹出那样的丑闻,今日却又如此迫不及待第一个拍马屁,张嘉贞听着这一首赞颂自己和家中新楼的诗,却只觉得要多恼火有多恼火,恨不得把这个急于求成的家伙给赶出去。然而,众目睽睽之下,他还只能继续捏着鼻子认了,授意张嘉祐随意品评了几句命人录下,又看向了素来以诗文见长的苗延嗣和吕太一。

果然,苗延嗣和吕太一闻弦歌知雅意,各自都做了一首格调新奇的好诗来。张说此前对王钧的诗只字未曾品评,可对于苗吕二人的诗却剖析了一番,言辞间多有盛赞,这也让自负文辞雅丽的苗延嗣和吕太一全都喜不自胜。有这么几个人打头,其余人等多数都借此献诗献赋。眼看擅长的人都表现得差不多了,杜士仪方才看着王缙道:“王十五郎,也去凑个热闹吧!”

宇文融和李林甫对于这等风雅事全都没多大兴趣,早早就躲开了。而张嘉贞明经及第,并非以文学见长,再加上今日来这里赴宴的几乎都是应邀凭着请柬而来,真正善于文词的屈指可数。如苗延嗣吕太一之流,拟定制敕固然能够文词优美,但做诗早已失却了当年意境。因而,既然和杜士仪已经商量好了,王缙便深深吸了一口气,突然朗声念出了四句诗来。

“闻君新楼,下对北园花。主人既贤豪,宾客皆才华。”

这四句开场白顿时让本还在品评刚刚录下十几首诗的张说立刻抬起了头。而其他议论说笑的人们,也都循声往那吟诗处看了过去。见做诗的是一白衫年轻人,原本还有些人纳闷,可看到杜士仪就在其人身后笑吟吟抱手而立,如源乾曜裴漼这等与其亲近的,立时便明白那十有八九就是杜士仪的友人。

“初筵日未高,中饮景已斜。天地为幕席,富贵如泥沙。嵇刘陶阮徒,不足置齿牙。卧瓮鄙毕卓,落帽嗤孟嘉……”

这带着酒意的狂放诗句,听着有些沙哑的嗓音,众宾客不禁都为之动容。而张说和张嘉贞看着这踱步而吟的年轻人,不约而同都想到了名震太原的王翰。尽管他们彼此不对付,但对于诗酒风流豪放不羁的王翰全都赏识备至,却不想今日有人能在气势上头与人一较短长。

“芳草供枕藉,乱莺助諠哗。醉乡得道路,狂海无津涯。一岁萶又尽,百年期不赊。同醉君莫辞,独醒古所嗟。销愁若沃雪,破闷如剖瓜。”

诗到此处,王缙突然词锋一转道:“称觞起为寿,此乐无以加。歌声凝贯珠,舞袖飘乱麻。相公谓四座,今日非自夸。有奴善吹笙,有婢弹琵琶。十指纤若笋,双鬟黳如鵶。履舄起交杂,杯盘散纷拏。”

刚刚的笙歌琵琶,歌舞娱情,众人本就觉得仿若历历在目,此刻为此诗一赞,连连点头的不在少数。而诗已到末处,王缙只是打了个顿,便信口作结道:“归去勿拥遏,倒载逃难遮。明日王屋,后日游曲江。岂独相公乐,讴歌千万家。”

“好一个‘岂独相公乐,讴歌千万家’!”张说欣然抚掌大笑,因叹道,“宴集难有好诗,我今日却恰逢其会了!好字句,好意境,嘉贞兄以为然否?”

张嘉贞也注意到对方仿佛是杜士仪携来之人。然而,即便恼怒杜士仪竟然借着自己这宴集帮人扬名,可张说都已经这么说了,他也只能就坡下驴,打了个哈哈就说道:“说之果然是文坛宗师,见猎心喜。不过此子诗句大有狂放之气,王子羽若在此处,必能引为知音!”

他本想借着王翰压一压,可谁曾想那白衫士子竟是就此深深一揖道:“多谢二位张相国盛赞!子羽兄大才,学生自然不敢企及,然当初承蒙子羽兄不弃,从游许久,想来是因此之故,方才染上了他两分豪放。”

“哦,你和王子羽相识?”张说立时极有兴致地挑了挑眉,“你是……”

“在下太原王十五,王摩诘王十三郎,正是家兄!”

张说立刻再次为之动容,看见张嘉贞那张脸一下子变得极其精彩,他不禁眼神闪烁,心中简直是笑开了花。当初太乐署的那桩公案,太乐令刘贶及其父是最冤枉的,但王维同样也是因此远贬山东。而究其原因,固然有天子打击岐王之故,却也不乏张嘉贞的私心!别说他此刻甚为赏识这首诗,就是冲着王维那贬斥乃是张嘉贞之故,他也乐得添上一把火!

“果然是家学渊源,有其兄必有其弟!”

眼见得张说干脆把王缙给叫了过去,含笑问这个问那个,张嘉贞突然再没了再这二楼吹冷风为人作嫁衣裳的兴致,遂低声对张嘉祐说了两句。张嘉祐也就顺势说道:“这寒风呼啸的大雪天,二楼不免寒冷,还是回一楼去闲坐如何?”

除却极个别实在不领颜色的,大多数人都品出了张说和张嘉贞之间那较劲的势头,当然都纷纷答应了下楼去。而趁着这机会,落在后头的源乾曜便趁机叫了杜士仪在侧,却是低声问道:“借着张相国的地方提携友人,你真是好大的胆子!”

“事在人为。”杜士仪笑吟吟地答了一句,见裴漼走在张说身侧,悄悄对他竖起了大拇指,随即便没事人似的跟着下楼了,他这才耸了耸肩道,“我如今已经入仕,王十三郎却远贬山东,就只冲着当年的交情,难道我还能不看顾一下他的弟弟?”

“人都说你拼命杜十九,却忘了你是最讲义气的人!”源乾曜如同长辈对晚辈一般轻轻拍了拍杜士仪的肩膀,这才低声说道,“不过,切勿小看了张嘉贞。这人刚愎自用之外,当面不容情也是最大的毛病!”

到了楼下,一时又是饮宴不绝。张说早已把王缙叫过去同席了,而宇文融和李林甫对于杜士仪带了个人就占去最大的风头,气得张嘉贞吃瘪这一点,全都抚掌大笑。只不过他们相交的文人极少,即便想下一次效仿杜士仪,也没个合适的人选,也就只能口上打趣一二而已。

就在歌舞再次登堂,不少宾客都已经喝醉了的时候,位次本就靠近堂前的杜士仪突然察觉到院中的张宅仆役仿佛有些不小的骚动。几乎是没多久,那小骚动就变成了大乱子,他就只见人跑来跑去呼喝不绝,最后终于有个总管一样的中年人快步上了这座富丽堂皇的新楼,从他背后这一边直接来到了张嘉贞身后,弯下腰来低声耳语了两句。

“什么!”

张嘉贞失声惊呼之后,方才意识到今日场合非同小可。见众多宾客都闻声朝他看了过来,他正要强自镇定遮掩一二,却不想堂外又是好一阵骚动,继而,竟有一人大步上了堂来。

“张相国!搅扰宴集多有得罪了!”

尽管旁边就是歌舞,但来人目不斜视,旁若无人,从容行过礼后便自顾自地说道:“有人首告洛阳县主簿王钧坐赃,因而我奉命将其下狱究办!”

来者不是别人,正是万年令韦拯的兄长,御史大夫韦抗!

宇文融对这位御史台的顶头大上司原本谈不上什么好感恶感,可见其竟然挑在张嘉贞最高兴的时候突然杀了进来,而且还要立时拿人,他顿时生出了深深的兴奋感,而李林甫亦是瞪大了眼睛,用极低的声音说道:“今天真的是来得值了,居然看到这么一场大戏!”

终于赶上了!这一天张家上下宴集喜庆的日子事发,可是好大的打脸!

杜士仪借着低头喝酒隐去了面上那扬眉吐气的笑容,耳朵却竖起来听张嘉贞如何处置。果然,就和张嘉贞那一贯的强硬性格一样,当此之际,这位中书令竟是还恼羞成怒地质问道:“圣命拿人?莫非你得到圣命的时候,就正好是我宴集之日?韦抗,你是存心的!”

韦抗的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但仍是不紧不慢地说道:“张相国苛责了。我领命之时恰在午时,正因为圣人震怒,所以确实忘了今日是张宅新楼落成,正在宴集。不过,到了洛阳县廨我方才得知,王钧区区一个洛阳县主簿,竟然能够在这高朋满座之所有一席之地?”

韦抗这词锋,张嘉贞还是第一次领教,一时即便气得脸都青了,却难以再拿话头挡住。他只能深深吸了一口气,看了王钧那一席一眼,见这始作俑者竟是已然失态得醉倒了过去,他便对张嘉祐吩咐道:“派两个人先带他去醒醒酒,然后交给御史大夫!”

务必要先稳住王钧,使其不要随便开口攀咬!

第365章 报应不爽

宴集之时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不但让张嘉贞和张嘉佑心头阴霾重重,就连席间为之心腹的苗延嗣等人,也全都是心中沉甸甸的。至于那些被邀了来锦上添花的众多宾客之中,张说面露关切之色,源乾曜蹙着眉头,裴漼若有所思地用手指轻轻叩击面前的食案,其他高官亦是多在沉吟此变故背后的深意。

倒是低品官员就没有高官大佬那样的矜持了。宇文融便有些兴奋地轻声说道:“张嘉贞看来是失却圣心了!”

“完全失却圣心倒也未必,可陛下不如从前那般信赖他,这是必然的!”李林甫如是嘿然一笑。

而杜士仪和王缙相视一笑,最后借着喝酒遮掩了那如释重负。须臾,就只见刚刚被张嘉贞命人带去醒酒的王钧失魂落魄地回转来,脸色一阵青一阵白,而头发上还湿漉漉的,显然这骤然醒酒绝不是用的什么温柔手段。他环视满堂,见宾客们几乎无一例外用轻蔑或鄙薄的目光看着自己,而张嘉贞的眼神犹显冷冽,再想想刚刚别人为自己醒酒时的警告,他更是觉得嘴里又苦又涩。

为山九仞,功亏一篑,难不成他这一腔心血便完全白费了?

等到王钧被押走,尽管张嘉贞张嘉佑兄弟仍是殷勤宴客,可气氛既坏,接下来自然是没什么人有兴致,不到半个时辰便曲终人散。众人各自车马归去时,张嘉贞吩咐张嘉佑在门前相送,自己却立时把苗延嗣都召入了书斋。踌躇了好一会儿,他才对苗延嗣问道:“王钧若真的贪赃,你以为会处以何刑?”

“这个……”苗延嗣犹豫片刻,最终轻声说道,“圣人对贪赃素来深恶痛绝,若是其贪赃数目真的不小,兴许有可能仍是殿庭决杖,然后配流。”

“可张说源乾曜,还有杜家那小儿,此前都曾经一再劝谏不可廷辱大臣!”

“相国,此一时彼一时,姜皎毕竟曾是楚国公,而裴伷先功臣之后,又为广州都督,自然是一等一的大臣。而王钧何等人?区区洛阳县主簿,又曾经在酒肆和闲汉斗殴,林林种种尽失官体,圣人若是真的要杀一儆百,难道还会有人为此等人求情?而相国若要摆脱干系,恐怕就在此节……快刀斩乱麻!”

张嘉贞苗延嗣悄悄密谋的时候,杜士仪和王缙一路疾驰回家,便得知崔俭玄已经来了。等到二人进了书斋,就只听崔俭玄兴奋地迎上前来:“御史大夫前去张家要人的时候,张嘉贞是不是气得七窍生烟?”

“他是宰相,怎可能这儿没城府?”杜士仪笑着摇了摇头,见崔俭玄不免有些失望,他便安慰道,“只不过心里气急败坏是肯定的。如此让他下不来台,恐怕他为相之后还是第一次!”

“哼,有一就有二,就要让他不能翻身!”崔俭玄扬了扬眉,这才眼巴巴地问道,“接下来干什么?”

“这事情已经出了,别人落井下石也好,雪中送炭也罢,和咱们却再没多大关系。接下来,自然是好好查证姜四郎那信上所言的另一桩事情。打蛇不死反受其害,绝对大意不得!”杜士仪顿了一顿,想到御史大夫韦抗查证此事,他便又添了一句,“王钧就算一时不招,也有人会把王钧为张嘉贞修宅的事查出来。”

见崔俭玄果然想都不想就答应了下来,杜士仪不禁笑骂道:“你是正月就要去考明经的人,别分心太多。马球赛就只剩下最后几场了,届时御前献艺时,如何取悦圣心,先去好好想想这个!查证的事情我自有办法,用不着你!”

“考考考……我这辈子都不想再考试了!”崔俭玄没好气地嘟囔了一声,见王缙一脸的幸灾乐祸,他眼珠子一转便嚷嚷道,“王十五,我家九娘让我捎话给你,她约了安贞县主比做诗,让你去给她当智囊!”

杜士仪立时给逗乐了。见王缙满脸苦色,他便立时干咳一声道:“去吧去吧!崔十一你直接带着王十五走就是了,我这儿眼下也用不上你们!”

等到崔俭玄笑眯眯地拉着王缙走了,杜士仪这才回座坐了下来,思忖着接下来的每一步。然而,一想到王守一做下那等卑鄙无耻的事情,除却那条禁令之外,竟然无损分毫,他不禁暗叹了一口气。

王钧在御史大夫韦抗从张嘉贞这个当朝宰相宴集的宅子中带走,此事自然在京城上下引起了轩然大波。眼下闲散得什么职司都没有的王守一,在得知消息之后先是嘿然冷笑连连,继而便没了幸灾乐祸的兴致,竟愤怒地砸了手边的一只笔洗。见婢女们竟没有一个敢上前收拾,他不禁越发愠怒,冷哼一声便起身大步出去。

“来人!”

“国公有何吩咐?”

“二郎的婚事,还是照原来的样子,但是……”尽管是为了打消别人对于自己因觊觎王元宝家产,这才为子求娶王氏的印象,王守一不得不快刀斩乱麻给庶子定下了一门亲事,又立时三刻娶亲。此时此刻,他顿了一顿,便继续说道,“给我大发请柬,务必把宁王等诸位大王,还有那些贵主都请来。哼,文武非至亲不得入诸王和外戚驸马之门,可总不成连诸王贵主和驸马之间的往来都要禁绝!”

“是是是……”

王守一的请柬不但发给了那些亲王公主,连那些嗣王郡王和县主等等都一个不漏地发到了,当杜士仪又一日赴宇文融之约时,从李林甫口中得知这个消息,他不禁愣了一愣,随即便哑然失笑,仿佛漫不经心似的,随口说道:“他为庶子娶媳也要如此粉饰门面,还真的是以为今日还是从前!那些嗣王郡王,如今都不得再出外为都督刺史,收入何止锐减一倍,哪里还乐意敷衍他?若是如宁王这样地位尊崇的推辞不去,到时候……”

说到这里,杜士仪就打住了。而宇文融和李林甫何等聪明人,打了个哈哈便岔到了其他话题。等到杜士仪委婉向宇文融试探了关于税制改革的话题,发现这位被天子誉为计臣第一的精干能员,对此亦是顾虑重重,他想到宋璟从前的告诫,也就再不提这一话茬。而等到他告辞离开之后,宇文融便长长舒了一口气。

“我如今已经年过四旬,哥奴你是三十许,而杜十九郎却要到明年初才刚好二十。如此年轻便官居左拾遗,几次三番为圣人赏识,后生可畏啊!”

“宇文兄所言固然不错,但正因为年轻,杜十九郎不可能一直留在京师,势必要出外的。”李林甫笑眯眯地捋着下颌几缕长须,轻声说道,“而宇文兄只要能够把括田括户之事推行到底,圣人绝不会舍得放你外任。你刚刚升任殿中侍御史不久,陛下便点了你为覆囚使,可不是大显器重?更何况,我从惠妃那儿打探得知,陛下曾几次透露,对你还有大用!”

尽管大器晚成的宇文融看着锐意进取的杜士仪,颇有一种恨不正当年少时的遗憾,可李林甫这话无疑让他心中大为舒坦。尤其是大用二字,让他不禁大有精神。然而李林甫却狡猾地避过此节不谈,而是似笑非笑地说道:“杜十九郎所言之事,倒是好主意。王守一此人害我舅父丧命汝州,眼下治不了他,让他颜面大失也是好的!宁王那边,我自有办法!”

十一月十六,正是王守一娶媳之日。然而,也就是在这一日清早,宁王宅中突然派人来说,宁王昨日偶感风寒,一时身体沉重,不能前来观瞻这喜庆之礼,故而提早命人送来了贺礼。尽管心中有些不高兴,但宁王是天子都要敬礼的长兄,王守一自然也只能认了。可谁知道如此一起头,申王、岐王、薛王,这三位天子亲弟竟是全都派人来说没法参加。其中岐王的理由最为奇葩,竟是说自己已经醉死在床!

王守一板着脸送走了三家信使,当即气咻咻地再次砸了一个杯盏。可是,这还仅仅是一个开始罢了。玉真公主和金仙公主自然深恨王守一,两人打发了一拨人前来知会,道是这几日要闭关清修,不理俗务。有他们俩做榜样,其余贵主也都使人送礼,自己却以各式各样的理由不来。待到晚间迎娶时,新人青庐拜堂,而喜堂之中空空荡荡,宾客就只有小狗小猫两三只,就连蔡国公主这嫡母也借故不到场,气得王守一几乎倒仰!

驸马郎娶媳,宾稀客绝!

也不知道是哪个促狭鬼如是打趣了一句,转眼间各方就都知道了。那户与王守一联姻做了亲家的自然是后悔不迭,而硬着头皮去赴宴的更是懊恼自己消息滞后。一时间,王守一竟成了莫大的笑柄。而作为绊住了宁王的最大功臣,武惠妃便笑吟吟地对瑶光道:“想让宁王给他做面子?那也得他自己聪明才行!纵不是哥奴使人求我对宁王说一声,就说玉真和金仙二位贵主差点失去了一个好徒儿,岂还会任由他王守一耀武扬威?”

而在御史台收押了王钧,历经数日的审讯之后,便将结果呈报了天子。李隆基在得知王钧这小小一个洛阳县主簿,竟然累计受赃六千贯时,又惊又怒的他便越过大理寺,直接令中书省拟了制书。

当庭杖毙,以儆效尤!

第366章 速刑杖杀,灭口遭疑

世人皆以为廷杖大臣,明朝最甚,然而唐自武后起,杖责大臣就渐渐成了家常便饭。虽未必如明代那样,但凡忤逆圣意便往往以杖责廷辱,一时成就了士大夫受廷杖反扬名的畸形价值观,然而,武后年间是杖责忤上大臣,李隆基是杖责犯法大臣,这杖刑甚至杖杀,前后的例子已经不能尽数。

因而,捏着杖杀王钧的制书,杜士仪不禁轻轻吸了一口气。他封还过杖责姜皎的制书,又在杖责裴伷先的问题上谏劝过,而今王钧因受赃而由天子制令杖杀,他若任其从手边就此而过,那也就显得毫无原则了。就算他是揭出王钧之事的始作俑者,此人贪赃枉法,还贿赂求职,确实罪责非轻,可即便按律当死,也不当如此之死!再者,正有人想着杀人灭口呢!

“王钧洛阳县主簿,非监临主司,其受赃当以坐赃致罪论处。其受赃六千贯,远过三十匹之数,上负天恩,下愧民心,罪莫大焉。然永徽律疏有云,诸坐赃致罪者,一尺笞二十,一匹加一等;十匹徒一年,十匹加一等,罪止徒三年。以王钧之罪,当徒三年,若以其罪重,以监临主司律重处,亦只绞刑。臣左拾遗杜士仪,据实上封!”

这一上封到了门下省侍中源乾曜面前,这位不哼不哈的老好人简直给气乐了。有心把杜士仪叫来责备一番,可他又知道这小子的牛脾气。可若是不责备,他实在难以想象这东西到了御前的后果。思来想去,他索性袖了此物往见张说。果然,这位兵部尚书兼同中书门下三品的宰相见了此书,登时眉头一挑。

“后生可畏!”张说用手指弹了弹这一张白麻纸,面上露出了激赏之色,“他此前封还杖姜皎的制书,还有人责他徇私;可之后在御前因裴伷先之事而陈词时,在我们三个宰相面前,他仍旧侃侃而谈;现如今这王钧分明罪莫大焉,而且与他无亲无故,他却依旧按律上封,这对律法的熟悉,竟不逊于法吏,更难得是这份胆子!源翁来见我,无非是出自一片爱护之心,既如此,我们这两个宰相替他担待一二又如何?”

“咦?”源乾曜一下子愣住了。

“王钧固然可恶,但确实是罪不至死。尤其杖杀,更是不足以为成例。你我二人联名上奏,杜十九郎的上封也就不那么显眼了。如何,源翁可愿和我同进退?”

源乾曜素来秉承的是缄默是金的原则,可对张嘉贞的咄咄逼人,他已经厌烦透了,如今既知道王钧和张嘉贞中间不清不楚,他才懒得帮其说话。然而,张说这话里话外的暗示却提醒了他,张嘉贞既是曾经打算举王钧为监察御史,那又怎会轻易就从圣命拟了如此杖杀的制书?

他的眼神闪烁了好一会儿,这才慢吞吞地说:“说之此言有理,既如此,就算我一个吧!”

快刀斩乱麻让王钧没法开口,这就是张嘉贞原本秉持的宗旨。然而,让他始料未及的是,按照苗延嗣的说法,杜士仪应该不会再多事,他自己也对此深信不疑,可那个他在背地里诅咒痛骂过无数次的乳臭小儿,竟是再次上封!若是单单此人,他此次有足够的把握挑起天子的反感,可谁曾想张说和源乾曜竟然不知道吃错了什么药,竟然也跟着一块上书谏劝,建言按律处置!

好在奏疏送入宫中之后,这一次李隆基仿佛并未为之动心,依旧下令一如前议,且齐集文武百官于明堂之前观瞻行刑。前一次姜皎决杖,百官并未亲临现场,这一次虽未至于大朝会那般热闹,但常朝官站在重新改为明堂的乾元殿下头,吹着瑟瑟寒风,眼看着那刑杖重重地打在王钧赤裸的背上,带出一道道血痕,心中无愧的固然还能沉得住气,心中但使有些不得劲的,无不感觉到从脚心冷到头顶。

“圣人是真的对受赃枉法恨之入骨啊!”

旁边左拾遗窦先那轻轻的嘟囔声传到杜士仪耳中,他登时心中冷笑。李隆基痛恨的并不单单是受赃,更是在东都洛阳这种要紧的都畿赤县,竟然存在这样的害群之马,而且还险些混入了御史台,身为天子却险些受人蒙蔽!真要说贪赃枉法,纵观朝野,受赃的何止一个王钧?完善的律法无人遵守,无人监督,天子又更喜欢凭个人喜好处置人犯,怨不得日后埋下祸由!

他正这么想着,突然就只听一声声嘶力竭的惨叫。吃了一惊的他抬头望去,就只见居中受刑的王钧一改最初的挣扎呻吟,竟已经伏倒在刑凳上一动不动,口中仿佛刚刚喷过鲜血,头前恰是一摊令人触目惊心的血迹。面对这情景,四周围也已经起了一阵阵的骚乱,他甚至能清清楚楚听到宇文融那惊讶的叫声。

“这才三十四杖!当初如楚国公这等老迈,受杖六十尚且暂时完好,更何况王钧还正在盛年?”

宇文融这质疑声顿时引来了众多附和,一时间,四下一片哗然。张嘉贞面沉如水站出来厉声呵斥了那些出言议论的人,又对着宇文融恼火地斥道:“宇文侍御,你既深得陛下信赖,又身为御史台的殿中侍御史,当此之际不知道弹压众人,还激起众臣失仪,未免太过冲动莽撞了!”

听到这话,宇文融本就看不上张嘉贞自以为是的嘴脸,当即皮笑肉不笑地说道:“张相国见谅,我实在是没想到这王钧竟然会这么快就被杖杀!圣人令我等观刑,原是为了以儆效尤,可如今这架势,分明是有人生怕王钧说出了什么来,所以速刑杀人!所以,你说我身为殿中侍御史,首要职责是弹压其他议论的人?不,如今我的首要职责是先彻查此事中可有徇私枉法,甚至于草菅人命杀人灭口之处!来人,将这行刑的二人拿下!”

王钧受杖不过三十许就口吐鲜血而亡,继而张嘉贞怒斥宇文融,宇文融却突然更加强硬地暴起发难,这一幕一幕简直让所有人全都感到目不暇接!而两个行刑的皂隶见自己突然成了众矢之的,慌忙齐齐双膝跪下道:“相国,某只是依照从前的旧例行刑决杖,并不敢有丝毫轻重之分……”

杜士仪见宇文融竟敢和张嘉贞针锋相对,他便也扬声说道:“我听说,杖刑之法,有轻有重,常行刑的皂隶,都是自幼历练出来的。常以一张纸垫在丝衣之上,能够让丝衣无事,而纸张打成碎末;又或是在纸下衬着石板,纸完好而石板尽碎,这才算是出师!因而,受杖之时,若是厚厚给钱贿赂,则外间皮开肉绽青紫处处,其实却丝毫不曾伤筋动骨;若是不给钱,或是受人嘱托,则外表看似轻微无伤,内中筋骨甚至肺腑全都重伤,别说打死当场,就是抬回去的时候看似完好,事后也会立时三刻一命呜呼!”

尽管常朝官员多数都在三十往上,不少也曾经做过外任官,但洞悉这等杖刑之道的却寥寥无几。因而,杜士仪这慢条斯理开口一说,不但那两个行刑皂隶为之色变,张嘉贞也是心中咯噔一下,惊怒得无以复加!

这时候,杜士仪又对源乾曜和张说拱了拱手道:“源相国,张相国,宇文侍御虽则看似冲动,却也是一片公心,今日之事,本圣人警戒百官,骤然出现如此变故,怎可不行彻查!”

苗延嗣在宇文融突然杀出来的时候就觉得不好,待见杜士仪突然更是犀利地一语中的,他亦是更明白事情不妙。此刻见源乾曜和张说对视一眼,分明仿佛有些默契,早就悄悄来到张嘉贞身后的他立时低声提醒道:“相国,当断不断反受其害!行刑之人可什么都不知道!”

张嘉贞这才立刻意识到,自己这会儿要是还拦着,指不定就真会被人认为王钧和自己有什么不清不楚了!于是,不等源乾曜和张说开口,他便当机立断地喝道:“先将此二行刑人拿下!源翁,说之,我等立时去面圣!”

对于张嘉贞这陡然之间醒悟过来,张说却只是嘴角一挑,仿佛并不在意。然而,源乾曜却慢条斯理地说道:“此事是宇文侍御先提出的,杜拾遗又点明了关键,让他们俩也一块去吧。如此圣人若垂询,也更容易说得清楚。”

“那就如此。”

不论张嘉贞有多不乐意让宇文融和杜士仪出风头,可如今大势已成不可阻挡,他唯一希望的就是把自己摘干净了,因而只能把心一横答应了下来。等到那两个倒霉的行刑皂隶被人拖了下去,而鲜血染红了地面的王钧也被人抬了出去,又有人来担着水冲洗地面,四周围的文武百官,却仍旧对刚刚的事情议论纷纷。

这其中,李林甫便不无殷羡地看着那三位宰相和杜士仪宇文融离去的方向,心中隐隐还有一丝懊恼。可想到舅舅临终前还告诫自己不要立时锋芒毕露,他便渐渐定下心来。

他虽不如杜士仪年轻,但却比宇文融更有年龄上的优势。三十许而官居五品太子左谕德。即使这些官职都并非清贵的实职,但只要品级到了,届时有人愿意提携同列,他便能立时一飞冲天!

第367章 圣心何在

宣政殿中鸦雀无声。

三位宰相都是常常踏入此间的,而宇文融和杜士仪,大约也是七八品的官员之中,面圣最多的。此时这囊括了老中青三代的宰相站在空旷的大殿上,面色固然沉肃,但心情却各自不一。然而,死板一张脸的大唐天子李隆基却用犀利的目光在五人脸上扫来扫去,突然沉声迸出了两个字。

“荒谬!”

这却也不知道是在说谁。见谁都不吭声,他方才一推扶手,就此站起身来:“洛阳县主簿,虽看似官卑职小,却是在赤县任官,也就是被人称之为清官的要职,这王钧却无视律法,贪赃不说,还在酒肆与民斗殴,简直丢尽了大唐官员的脸面!偏偏这儿还有两个宰相一个左拾遗上书,言道朕杖杀此人不当!哼,朕恨不得将其拉到天津桥外天街之上,当着东都洛阳上下百姓的面活活打死了他!”

张嘉贞听到天子这话中无疑是责备张说源乾曜和杜士仪多事,心中不禁暗自称快。可他这高兴劲才刚刚提起来,就只听李隆基词锋一转,脸色突然又和颜悦色了下来。

“然则杜拾遗年轻气盛,熟读律法,这份忠心体国的心意,朕取了。说之和安阳的建言,朕也知道你们的苦心。只不过杖杀固然是非刑杀人,朕却取的是其震慑之意!再者,王钧不同前人,卑鄙可恶,贪得无厌,正当杀一儆百,为百官之戒!”

见张说源乾曜和杜士仪均长揖施礼,李隆基自忖这长篇大论足以让三人服膺,这才淡淡地说道:“不过,你们刚刚说,行刑之际,王钧只受杖三十余便一命呜呼,疑是有人唆使行刑的人,此事着实更为可恶!三位宰相既然日理万机,此事也不劳你们再过问,宇文融,你既然此前便充覆囚使,杜士仪,你身为谏官,就由你二人前去审理那行刑的二人!事后详加禀报,朕等着结果!”

“臣遵旨!”

“好了,尔等都退下吧!”

等到五个人鱼贯退出了宣政殿,宇文融便笑眯眯地邀请杜士仪直接去御史台,而张说则热情地请源乾曜去自己的直房闲坐喝茶,这两两一走,剩下张嘉贞孤零零一个时,他这才陡然间想起,刚刚除了刚刚入宣政殿陈词之际,自己也说过话,之后就再也没有机会开口。而且,天子训诫也好,派任务也好,都不曾有只言片语提及自己!而张说源乾曜显然打算联手,而杜士仪和宇文融据言一直都走得颇近,就如同眼下他孤身一人一样,他竟是被人孤立了,圣眷似乎也有些岌岌可危!

如果圣眷依旧如当年有人诬告他最终却遭反坐那样,天子何至于在他宅中新楼竣工之时,让韦抗登门抓走了王钧?

御史台分三院,侍御史居台院,殿中侍御史居殿院,而监察御史居察院。而宇文融尽管先是监察御史,然后又升殿中侍御史,但实则一直没有真正履行过御史的职责,而是担着权力远大于御史的使职,先是搜括逃户使,其后又是推勾使、括地使,如今则是覆囚使,于是,他在长安御史台时便有单独一处院子了,现在在东都仍然如此。此刻,他带杜士仪踏入的就不是御史台三院之一,而是属于自己的推勾司。

“今天能够当众立威,君礼贤弟功不可没!”宇文融笑呵呵地吩咐人去给杜士仪上浆水,又抬手示意人在自己对面坐了,这才目光炯炯地说道,“若是君礼贤弟信得过我,这王钧速刑而死的事,我占个先如何?”

宇文融野心勃勃极其爱权,杜士仪早就心里有数,此刻便直言不讳地问道:“宇文兄年纪阅历都远胜于我,我本该让贤,只是我想请教宇文兄,你打算往哪个方向查?”

“自然是张嘉贞这宰相假公济私。君礼贤弟不会不知道,王钧此前一直在为张嘉贞翻修扩建宅子吧?”

果然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倘若王钧是个低调不张扬的人也就罢了,可既然有了斗殴那一出,之后又为人揭出贪赃,又在张嘉贞的家里被抓,如宇文融这等仔细的人侦知到此人和张嘉贞的勾当,那就不足为奇了!

杜士仪心中明了,口中却问道:“宇文兄,恕我直言,当初御史大夫能够到张宅亲自拿人,你觉得刚刚所言此节,陛下真的不知情?”

宇文融正处在兴奋的劲头上,杜士仪这一说,他猛然之间醒悟到,当今天子素来自诩智珠在握,事事洞察,王钧虽只微不足道,但劳烦御史大夫韦抗亲自出马拿人,而天子又制令杖杀,杜士仪这左拾遗和张说源乾曜两位宰相先后建言,这其中的微妙之处着实值得商榷。他歪着头想了好一阵子,最终轻轻舒了一口气。

露出了一丝笑容的他冲着杜士仪拱了拱手,极其诚恳地说道:“多亏君礼贤弟提醒,否则我这穷追猛打,兴许就违逆圣意了!那依你之意……”

“王钧既然是功利心极强,却又无甚能耐的人,曲意巴结的兴许不单单是张相国一个。张相国一节,咱们为尊者讳,不妨轻描淡写一带而过,至于别的可以穷追猛打的人,不妨拿一个两个出来,如此也就可以交待了。当然,一切听凭宇文兄做主,我愿附骥尾。”

又肯出主意,又肯不居功,宇文融当然知道杜士仪就算再有清正之名,也不至于这般便宜自己,因而,他不禁眼神闪烁,越发谨慎地问道:“君礼贤弟就一无所求?”

“无他,惟愿他日宇文兄腾达之日,能够举荐宋开府。”

此话一出,宇文融登时为之动容。宋璟和杜士仪这一对忘年交相知相得,这并不是新闻,可杜士仪如今这般直截了当地提出,不但显出其和宋璟之间关系比人们猜测的更加亲近,而且还无疑透露了最重要的一点,那就是杜士仪对他极其看好!要知道,时至今日,他还只不过是区区七品殿中侍御史!

“好,若真的是承蒙君礼贤弟吉言,那届时我必然不负你今日所托!”

有宇文融冲杀在前,杜士仪依旧如从前那般清闲。这一日午后,他便再次造访了金仙公主所在的道德坊景龙女道士观。寒暄几句之后,他便直截了当地问起了王容的情形。

“玉曜虽说受了惊吓,却是恢复得很快,只可恨洛阳县廨和河南府廨那帮人可恶至极,竟说是河西匪寇所为!我才不信玉曜这十几年都不曾遭到这般窥伺,如今就是拒婚王守一,竟然就遇到了这样的险境!王守一还有脸给他家二郎娶妻大操大办,还想让宁哥岐哥和其他阿兄,还有我和元元这些贵主替他争脸面,他以为我们是那等阿猫阿狗,可以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做梦!”

一直说玉真公主脾气太急的金仙公主气恼得骂了两句,这才正色说道:“我已经放出话去,玉曜是我之心爱弟子,下次谁若是再打她的主意,我就是拼却这个长公主封号不要了,也会让那家伙死无葬身之地!”

沉静内敛的金仙公主竟然会说出这种鱼死网破的狠话,足可见前次之事把她惹到了什么地步。杜士仪暗自苦笑这算不算因祸得福,略一合计便开口提到了王钧的事。见金仙公主点头表示也听说过,他方才字斟句酌地说道:“据言,王钧也曾经为了求官,私底下贿赂过王守一代为引见,这才搭上了张相国。”

“哦?”金仙公主登时眼睛大亮,又惊又喜,“你不是正奉旨彻查,若是能顺便让王守一吃个大亏……不行不行,王守一此人心狠手辣,倘若是他因此视你为眼中钉就不好了。”

“他早就当我是眼中钉,多此一桩少此一桩也没关系。再说,宇文融才是主导,我负责在旁拾遗补阙而已。”杜士仪笑眯眯地补充了一句,见金仙公主大大松了一口气,又笑吟吟地冲他竖起了大拇指,他这才真心实意地欠身说道,“观主从前助我良多,今次若能借此出一口气,我心中也能少些愧然。”

“我不像元元,对于交往文人墨客兴趣不大,你为人真性情,言笑无忌,也算是合我脾胃。”金仙公主托着微丰的下巴,脸上多了几分怅然,“只可惜,你官做得越大,日后恐怕越不方便和我等来往。”

可这片刻的多愁善感之后,她就突然合掌笑道:“这样,我正好想让玉曜去外头走走散心,你既然来了,就当个护花使者吧,护送她去城外别院见一见元元。元元那座别院,你当初也是去过的。她今日正好宴客!”

杜士仪不料想还有这样的意外之喜,眉头一挑就答应了下来。等到站在前院,等到了一身道装,面色比以往更显宁静的王容,四目对视之间,两个都有无穷话想说的人,最终只是相视一笑。

一切尽在不言中。

车马出洛阳,策马走在牛车旁的杜士仪方才开口问道:“玉曜娘子,此前那桩惊险事故,不知令尊可担心否?”

“阿爷都知道了。”牛车中的王容语带双关地说出了一句话,听到车外久久没有动静,她方才轻叹道,“只阿爷不知道是谁人所为,未免气急败坏。那心腹家人竟为外人收买,则令他更加痛心,如今家中上下正在清查整肃,没有一番大工夫恐怕难能消停。杜郎君,那时候多谢援手,此前种种,都是妾身太过逐利,一时得罪了你。借此机会,一笔勾销如何?”

知道这话是为了弥补那时候自己忙于救人而露出的疏失,然而,一想到王元宝知道女儿有了心上人,那会是怎样的好奇抓狂,杜士仪忍不住笑了起来,最终轻轻点头道:“那时候受人所托,再说人命关天,自当全力救助。前事恩怨,就依玉曜娘子之言,一笔勾销就是。”

第368章 翻脸

玉真公主别院那一场文人雅士云集的盛会,杜士仪将王容送到之后一经得知,只让霍清给玉真公主带了个信,丝毫没有露头的意思。

今日的饮宴并不是安排在他四年前来过的那形同高山流水的山泉之下,而是在另一面,因而他索性就站在山泉下方的石栏杆旁,耳听那潺潺水声,眼见那清澈山泉流入眼前的小石潭中,再见内中小鱼嬉戏,明媚的日光下透潭底,让潭水更显声色,尽管刚刚佳人在侧却不得诉衷肠,但他的心却宁静了下来。

“潭中鱼可百许头,皆若空游无所依。日光下澈,影布石上,佁然不动;俶尔远逝,往来翕忽,似与游者相乐……”

“杜十九郎如今不愿作诗,竟然做起文来了?适才还有人提到你的才名,若我说你就在此,恐怕邀战者定要不计其数。”

听到身后那戏谑之声,杜士仪回头一看,见是玉真公主今日也不着道装,赫然一身男装打扮,看上去别显几分英气,他冷不丁想起了两人在这儿初次相见的情景,当即笑道:“刚刚我之所吟,拾人牙慧,不值一提。至于邀战,文无第一,这口气没什么好争的。今日我来,一则是金仙观主托我护送玉曜娘子来此谈心,顺便探望探望玉真观主……”

“原来我只是顺便?”

见玉真公主眉头一蹙,那微嗔带恼的样子分外妩媚,杜士仪便轻咳一声道:“王钧之案,我已经禀告过金仙观主,也想对玉真观主再知会一声。”

听完那一番和杜士仪对金仙公主所言差不多的解说,玉真公主却在沉默良久之后,极其突兀地说道:“既然知道张嘉贞不干不净,缘何不趁着这个机会将他也一块拉下马来,反而要舍近求远去对付王守一?须知张嘉贞先逐王郎,又屡次险你于险境,如此良机若是错过,那就没有下一次了!”

一口气说到这里,玉真公主仿佛难泄心头郁愤,来到那小石潭边,见内中鱼儿一动不动,她突然一把扯下腰中玉佩,就此奋力掷入潭中,随即才头也不回地说道:“而且你若要发动,我这里还有更好的证据,张嘉贞之弟张嘉祐当初在忻州任刺史期间有贪赃之举。阿兄最恨贪赃,只要此事一发,张嘉贞便再无翻身之机!”

杜士仪没想到玉真公主看似悠游自乐,背地里却查到了这种事,他不禁大吃一惊。这时候,玉真公主已经转过身来,见他脸上满是愕然,便有意笑道:“怎么,很意外?得罪谁也不要得罪女人,他张嘉贞刚愎自用不把别人放在眼里也就罢了,偏偏一害王郎,二又一再把你当成眼中钉,自身却又不干净,这个宰相还有何力服众?”

“观主所谋深远,但眼下火候还不到。”把当初劝解宇文融的话拿来再次劝慰了一番玉真公主,杜士仪见她仍然是面带寒霜,显见并不愿意放弃,他便无奈地低声说道,“姚相国亦爱财纳贿,然则当初当政之时,圣人从未动摇其位;如今张相国虽远不如姚相国才干,可情不同而理同。有些事圣人能容忍,有些事圣人不能容忍。所以,还请观主暂忍一时之气,此事就交给我。”

“唔……”玉真公主扬起那张不染风霜的脸,盯着杜士仪看了好一会儿,她方才轻轻吁了一口气道,“好,我姑且就听你的!可要是听不到好消息,下次可就没那么便宜了!”

杜士仪悄然而来,飘然而去,并未惊动别院中的其他人。纵使霍清,在前头代替玉真公主主持了好一会儿诗会,等主人回来,她见刚刚显得有些意兴阑珊的众人重新打起了精神,纷纷拿出了绞尽脑汁想出来的佳词美句,跪坐在玉真公主身侧的她便低声问道:“贵主,杜十九郎这就走了?”

“走了……”玉真公主懒洋洋地叹了一口气,抬起头来眯着眼睛看了一眼那渐渐偏西的日头,这才怃然叹道,“他是心志极坚的人,我和阿姊能做的也就是锦上添花罢了……也不知道是哪家女郎,方才能配得上他!”

宇文融素来雷厉风行,转押了那两个行刑人之后,立时严加讯问。拷讯之一轮,就问出了得人银钱三十贯,令王钧速死的消息,甚至连此前杖责王钧时,将杖杀说成杖刑流配,却在宣制书之前塞了王钧之口的事实也供认不讳。当这一事实禀告了李隆基之后,天子果然大怒,令继续彻查。消息传入中书省时,尽管张嘉贞经苗延嗣一再担保,做事的人已经再也找不到,而且没有物证,他也忍不住如坐针毡。

上有张说源乾曜,下头还有杜士仪宇文融这等虎视眈眈的低品官员,最近真是诸事不顺!

“相国,相国……”

一个令史飞一般地冲进了张嘉贞的直房,来不及喘一口气就气急败坏地说道:“宇文融径直去了王驸马家!”

此事和王守一有什么关系,宇文融莫非是疯狗不成,见谁都咬?

张嘉贞又惊又怒,可想到王守一的确丝毫无涉,又什么都不知道,他心下渐渐稍安,不耐烦地摆了摆手吩咐那令史退了出去。然而,等到傍晚时分,另一个消息再次传来时,他就再也坐不住了。

两名行刑者指认,王钧透露,曾经贿赂了王守一五百贯!尽管今日宇文融去面诣王守一,这位祁国公兼驸马都尉矢口否认,但如此传闻已经在宫里宫外散布了开来!

当张嘉贞再次踏着漫天月色回到了家中的时候,专管门上的一个心腹家人上前牵了马搀扶他下来之后,就用几乎微不可闻的声音开口说道:“相国,今日黄昏,王驸马微服来了一趟。幸好将军在家中,好容易说服他走了,应该也没让人瞧见。”

近日这一桩桩一件件事堆积在一块,本就让张嘉贞心力交瘁,此刻听到王守一在这种节骨眼上竟然还来找自己,他不禁越发郁怒。可是,当他也顾不得吃晚饭就到书斋中叫来弟弟张嘉祐询问时,张嘉祐沉着脸说出的第一句话,就让他为之悚然,继而怒发冲冠。

“王守一说,阿兄你要王钧速死,那就一人做事一人当,关他什么事?他是收过王钧五百贯,为其引见于你,可还不至于为了这一丁点钱要杀人灭口!”张嘉祐知道这话实在不好听,可王守一的话若不是原话转述,万一令兄长会错了意思,那就麻烦大了。于是顿了一顿之后,他见兄长的脸色极度不好,他就轻声补充道,“王守一还说,这时候要撇清已经迟了。”

“是迟了,早知道我当初就不该上他的贼船!”张嘉贞已经七窍生烟,气得差点没背过气去,声音更是几近咆哮,“人家不过是用了这么一招试探,他就立刻沉不住气,这个国舅爷迟早都得当到头!宇文融……我早先真是小看了他,比杜家小儿更加狡猾……对了,杜家小儿近来在做什么?”

“他?据说大多数时候仍在门下省左拾遗直房,只去御史台宇文融那里点个卯,午后就常常出宫在外闲逛,最近还出入过金仙玉真二位贵主那儿。”

“必然有诈,你只让人盯紧他就是!”

张嘉贞也闹不明白杜士仪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能如此叮嘱了一句。然而,留了张嘉祐在书斋中一块用饭,又商量了几件事后,张嘉祐就仿佛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连忙放下碗筷开口说道:“阿兄,今天柳齐物还来过,送了厚礼。我本打算拒收,但他所求不是别的,是大公主出嫁的事。”

“驸马都定了,他还想干什么?”张嘉贞眉头一皱,大为不悦,“河东柳氏这一支固然一直富贵荣华,但柳齐物就不是什么顶尖人物,上次京兆府试他闯出来的祸还不够么?难不成圣人亲自挑选的驸马,他还要挑三拣四不成?”

“不是驸马,是嫁妆。”张嘉祐见张嘉贞立刻若有所思展开了眉头,他便笑道,“大公主的封号听说都已经定了,是永穆。陛下颇为爱重这个女儿,因而打算以当年太平公主出嫁的旧例发送。”

此话一出,张嘉贞登时悚然动容。太平公主当年从万年县廨出嫁了,十里红妆都不止,若是照那样的规格,足可见柳婕妤和大公主在宫中的地位!于是,他沉吟片刻便面无表情地问道:“柳齐物所为如何?”

“请阿兄约束些人,别让人说三道四。倘若大公主能够顺当出嫁,柳家还有重谢!”

“陛下怜长女,本是应有之义。”张嘉贞这才松了一口气,但还是吩咐道,“礼物退回去。此事我自会稍稍留心,但这个节骨眼上,不要再落人把柄!”

“那就按照阿兄的意思!”

张嘉祐口中如此说,但离开书斋时,他却有些懊恼地挑了挑眉。兄长如今是宰相,他是右金吾将军,这兄弟同为将相的例子,古往今来也都是不多的。柳齐物所赠所求又不是大事,收下来又有什么关系?那些金银珠宝他不稀罕,但那一顶三十重亳州轻容制成,却看上去依旧薄若蝉翼的帐子,他却稀罕极了!

其他的礼物可以退回去,这顶帐子,他自己留下!

而张嘉贞在张嘉祐出去之后,却又命人去给中书舍人吕太一送信。若真的无人说话,他不妨给了柳氏一个人情,可要是有人建言,他也不妨让人劝谏两句!

第369章 简在帝心,念君灵犀

尽管张嘉贞觉得宇文融仿佛是疯狗似的见人就咬,但宇文融固然重重咬了王守一一口,让王守一和张嘉贞这对曾经的盟友几乎成了仇人,但他接下来的手段却极其谨慎。

王钧曾经贿赂过的人,他择选了几个地位不算最突出,在朝中也不是什么极其出挑的人物,和杜士仪一块联名上奏,根本没提到王守一半个字。至于令两个行刑者速刑杀人灭口的主使者,他采纳了杜士仪的建议,以两人所供之人搜遍洛阳也找不到为由,诚惶诚恐地请罪。

果然,李隆基对那些纳贿者的处置从流放到贬官不等,而对于宇文融和杜士仪不曾查出主使者,他也只是不痛不痒地责备了几句。可等到两人告退离去之后,他想起得内侍禀报,宇文融最初因得供词去见王守一却被强硬否认,宇文融事后还对人感慨过没证据就不能胡乱禀报,杜士仪也曾经呵斥过指斥那杀人灭口的指使者就是张嘉贞的说法,言道是无凭无据,不得构陷宰相,他不禁冷笑了一声。

他倒是没看错人,宇文融固然雄心勃勃,杜士仪固然清正凌厉,可为人倒真是值得信赖!可张嘉贞……

低头看着案上一卷纸,李隆基徐徐摊开,恰是一位官员陈奏张嘉贞得王钧为之修缮扩建宅院,而事发之后利用杖杀之机,杀王钧灭口。对于大臣纳贿,他其实一直比表现出来的更加宽容。姚崇亦爱财,张说一直就不是一个俭朴的人,只要不那么太过分,他全都能忍。因为纳贿而举荐一些私人,他也可以装作没看见,可若是连王钧这种货色也能荐入御史台,事发之后又杀人灭口,张嘉贞视他这个天子为何?

以为他真的昏庸到了会连这些都看不到听不到?

费尽心力大半个月,结果却连一句褒扬都没有,对于素来得天子褒奖备至的宇文融,这还是第一次,因而出宫的时候未免有些意兴阑珊。当杜士仪笑着邀他去酒肆喝酒时,他还有些犹豫,最后却不过情面,这才勉强答应了。等到两人各自带着随从寻了一家僻静的小店换了官衣,随即就到了毗邻天津三桥,积善坊北门的一家胡姬酒肆。

当年在这里和崔俭玄对坐,等着卢鸿出宫的情景,仿佛还历历在目,想起那时候崔九娘曾经女扮男装悄然出现,继而又和玉真公主一块入宫打探,杜士仪不知不觉露出了一丝笑容。而这时候,一直仿佛目不转睛看着下头胡姬所跳胡旋舞的宇文融,随口感慨了一句这胡姬不凡,随即就词锋一转道:“真是没趣。”

“怎么,宇文兄还在懊恼这次徒劳无功?”

“倒没什么太可惜的,就算倒了张嘉贞,源翁那性子对上张说,一样会退避三舍……可惜啊,我要熬到宰相,还不知道是多少年之后的事!”宇文融大大咧咧地说着这种寻常官员绝对不敢企及的梦想,痛喝了一气酒又一抹嘴道,“只不过若是因此让陛下觉得我无能,那就得不偿失了!”

杜士仪知道宇文融年纪比自己大一倍不止,因而分外在意圣眷如何也并不奇怪。坐在临窗的他扫了一眼不远处的洛阳宫,突然似笑非笑地说道:“看,宫里突然一行车马出来,看样子,不知道是去哪儿送赏赐的,后头似乎都是绢帛之类的东西。”

“哦?”

宇文融立刻把头探出了窗外,眼睛一转便叫了一个伙计来,吩咐其去打听打听。等到那一行人过了天津三桥,沿着定鼎门大街往南去了,完全消失在了视线之中,刚刚那小伙计就三步并两步上楼来到了他们面前。这人殷勤而不失恭敬地躬了躬身道:“二位客人,打探得知,这些人是奉了圣命,去宇文侍御和杜拾遗处送赏赐的!圣人嘉赏他二位忠直清正,因而各赐绢五十端。”

此话一出,杜士仪见宇文融刚刚那郁色一扫而空,哪里还有半点患得患失!他索性就抢先打赏了那伙计,见其欢天喜地地离去,他就笑吟吟地说:“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呵呵,只要依旧简在帝心就好!”宇文融索性直接把酒壶拿了来,对着嘴一口气咕嘟咕嘟全都喝干净了,这才兴高采烈地说道,“如此也能回家睡个好觉!对了,我这覆囚使不日就要出东都,也没法留下来过年了,日后你有什么事,尽管对哥奴说,他这人主意极多,是个好帮手!”

想到宇文融这最后的提醒,杜士仪回到观德坊私宅时,不禁暗笑自己这人还真是没什么原则。他可以敬服宋璟这种直臣,可以敬而远之张说这种心机深沉的宰相,可以亲附源乾曜这种关键时刻掉链子的老好人,但他还可以和宇文融李林甫打得同样火热。当然,最为适意的却还是和王翰这种不喜欢动心机的人往来,就算是姜度窦锷这种世家子弟,都比那些肚子拐几个弯的朝臣来得可爱一些。

“杜十九!”

有些失神的他回过神时,就看到面前是一个他认识最早也是最率性的世家子弟。崔俭玄一如往日,兴冲冲到了他面前便高兴地嚷嚷道:“大消息,今天我可是打探到了一个大消息!”

一路硬是把杜士仪拽进了书斋,又直接用脚后跟合上了门,崔俭玄便神秘兮兮地说道:“你知不知道,柳婕妤的兄长,那个柳惜明的老子柳齐物,给张嘉贞送了一份厚礼,结果却给退回来了?”

“不知道,”杜士仪回答了这三个字后,便没好气地反诘道,“知道了还要你对我说?”

“嘿,大多数东西是给退回去了,但听说少了一顶最最名贵的亳州轻容帐子。据说足足有三十层,轻若无物,薄如蝉翼,是和柳家另外一顶锦帐齐名的好东西。当初柳齐物用那一顶锦帐,纳了长安城内的名娼娇陈为妾,这另外一顶则是传家宝,岂料这次张嘉贞竟然笑纳了。”

杜士仪早知道作为关中四姓之一的柳家豪富,此刻便随口问道:“那柳齐物送此物莫非是为了求官?”

“奇就奇在……不是!”崔俭玄卖了个关子,见杜士仪果然流露出了感兴趣的表情,他才嘿然笑道,“听说是为了大公主下降的事!不是已经定了王鹞尚主吗?陛下对大公主听说颇为宠爱,又禁不住柳婕妤吹风,打算在大公主下降的时候,仿当年太平公主出嫁成例,妆奁等等可想而知有多丰厚。柳齐物生怕节外生枝,所以打算请张相国帮帮忙,如果有人建言就帮着说说话!”

这理由自然说得过去,然而,杜士仪却不免有些疑惑:“这种消息按理谁都会讳莫如深,你怎么知道的?”

“你忘了如今我正在干嘛?我可是在主持洛阳城中第一届马球精英赛,那些包厢也好看台也好,什么事情都有人议论,最是消息汇聚之处。只不过这几天太冷啦,只剩下四强的比赛,我琢磨着就干脆放到明年开春。你也别说,官宦子弟的马匹好训练精良,四队里头占了三队,楚沉那一队也是官宦子弟居多,自然是算在里头。另有一队是胡将子弟,街头闲汉和游侠儿不少都是太没章法,而且手法太下作,一来二去或被人警告,或是干脆被别人也下了黑手,总之基本上都出局了……”

崔俭玄这说着说着就跑题的性子,杜士仪早就习惯了,干脆就当听故事似的由着他讲马球场上的各种趣事。打从这一点就能轻而易举地察觉到,崔俭玄对文事的情绪远远不如弓马骑射,这会儿说到最热烈之处,甚至忍不住连手带脚一块比划,手舞足蹈之际,还不免叹息姜度两句。

“要是姜四在,说不定最后四强也有咱们一份!窦十那个没义气的,之前躲了个干净,现在一见我就觉得不好意思,早干嘛去了!”

耐着性子听崔俭玄说完,杜士仪便开口问道:“对了,王十五郎近几日如何?”

“他?张相国宅中那一首好诗得了无数人交口称赞,现如今文会多到不计其数,我家九娘动不动装书童跟着去看热闹,总之……”崔俭玄面上露出了几许古怪的表情,干咳一声道,“兴许这事儿真的能成!”

“若真的如此,赵国夫人和令姊也能松一口气。”杜士仪为之大笑,笑过之后,他就勾了勾手指示意崔俭玄上前些,这才低声吩咐道,“王十五既然最近锋芒毕露,他是谁的弟弟又是人尽皆知,你让他尽管张扬一些,到时候高调上你家提亲也好,做其他事情也罢,总之就是多吸引些目光。你也是一样,马球场上多多用心,但明年的明经科省试也别误了。”

“不就是让人看着咱们俩嘛,少留心些你嘛!”崔俭玄信心满满一点头,但却狐疑地说道,“可就算如此,你那么赫赫有名,张嘉贞难道就会忘了你?”

“山人自有妙计,你少操心!”

这一日傍晚,金仙公主和玉真公主同时接到了杜士仪问候的书信,信中末尾仿若不经意地提到,大公主行将下降,天子打算厚加妆奁发送,又提到腊八佛成道日,如今两京佛寺众多,每逢此日便往往开粥铺施舍,一时佛教蔚为盛行,最重要的是普寂弟子一行自从为李隆基召见之后长留宫中,如今还在编纂历法。两位金枝玉叶都只以为杜士仪是闲话家常,王容却在为金仙公主收好信笺之后,心中忍不住生出了一个念头。

杜士仪莫不是在暗示于她?

第370章 迂回辗转,坏人好事

腊八本为腊祭之日,然而,自东汉佛教日渐流行,腊八作为佛祖成道之日,这一点反而更加深入人心。尽管如今不再是那位推崇佛教的天后当权之日,可两京信佛的达官显贵不知凡几,因而腊八这一天,各家佛寺香火不绝。尤其那些有德大能所居之处,更是香众趋之若鹜,顶礼膜拜却依旧缘悭一面。

尽管王元宝并不常居洛阳,但如今既是因为女儿跟着金仙公主到了洛阳,他早就跟了过来。前些日子因为那该死的掳劫事件,他几乎把整个家中上下都用篦子细细梳理了一遍,一下子或打或卖或逐出,一口气处理了二三十人。这腊八之日当王幼娘言说,除却道观之外,那些佛寺也要照往年的例子多加施舍,以便他们能以此来施舍百姓的时候,他几乎想都不想就答应了。

宣教坊的安国寺自从当年公孙大娘一曲剑舞之后,早就名声大噪,即便天宫寺因三绝而一时为众人所推崇,也丝毫没能盖下这座大寺的名声。再加上崇照法师乃是有德高僧,往来的僧人自然更多。腊月里,因为李隆基极其宠信的一行大师暂居此地,寺中上下无不引以为荣。

相比道家往往有贵胄子弟抛家入道,佛门之中则更多平民,因而,一行可算得上是异数之中的异数。他本功臣之后,当年最初是为了拒绝武三思的笼络而奔嵩岳寺出家,因为精通术数,名声直动天听。自从开元五年,被李隆基犹如“礼请”司马承祯一样硬是“请”到了京城,他就随侍天子往来两京,再也未能离开过一步。

完善历法,而且还是李淳风所制的历法,原本就是一件绝不简单的工作。尽管一行如今不过四十,但多年研究术数用脑过度的结果,便是让他显得疲惫而苍老。这一日腊八,安国寺中信众不绝,他没有披着袈裟,而是一身寻常僧人的僧袍漫步在寺间,见进进出出的善男信女往往都恭敬行礼,他自然也依次还礼,那一直紧皱的眉头也不知不觉舒展开了。

信步到了安国寺山门外,见寺中特设施舍粥饭以及过冬寒衣的铺子外头,都已经排满了乞儿穷汉,曾经奉师长普寂之命周游过众多名刹,一路上也见过无数民生疾苦的他,不禁轻轻叹了一口气。想到宫中那金碧辉煌的豪奢,他轻轻叹了一口气便要转身进去,可就在这时候,他听到人群中传来了一个议论声。

“今天的粥仿佛不像前几个月那样稀薄!”

“刚刚不是说了,今天腊八,王家娘子如旧日一样,派人特意送来了三十石米,所以今天的粥,能够插筷子不倒!”

此话一出,一行不禁停了脚步,正思量那王娘子是谁时,那边就有舍粥的小沙弥嚷嚷道:“王家娘子这可不是单单布施安国寺,而是东都各大舍粥的寺院,都布施了这么多!此外还有旧的寒衣一百件,这却是先到先得了!”

“到底是长安首富之女!”

“啧,她是女冠,没来由讨好佛寺僧人作甚?还不是因为之前被人掳劫坏了名声,想要做做善事,求佛祖保佑?哼,活该,这些富贵荣华的人家,也该他们倒霉!”

这番既有幸灾乐祸,又带着深深怨恨的话,却一下子引来了群起而攻。王元宝从不避讳当年穷困潦倒的事,甚至还常常以自己的经历感慨贵贱无常,又一直乐善好施,对穷人和士子一直都不吝惜银钱,因而在两京的名声一贯相当不错。此刻,那个衣衫褴褛吃着人家施舍的粥饭,却还说人坏话的,狼狈不堪地被人从人群中排挤了出去,而其人在恼火地诅咒了几句之后,却不得不缩着脑袋灰溜溜走人。

一行见惯了人心善恶,对此只是觉得有些好笑。饶有兴致地看了一会儿这排队领粥领衣服的情景,不多时,他就发现在众多香客中间,一行车马在寺前停下,继而下来了一个容颜昳丽的女郎。尽管他早就过了贪看红颜的年纪,却也不禁盯着人多看了两眼,却不料对方在一行侍女护卫的簇拥下,竟是径直来到了自己面前,含笑施礼道:“可是一行大师?”

一行在民间远不如在宫廷有名,因而旁边经过的香客只是纳闷地瞅了一眼,并没有人停留驻足。一行自己也是微微一愣,这才诧异地问道:“这位女檀越是……”

“我曾经从尊师入宫,远远见过一次大师,没想到竟有幸在此相见。”王容再次颔首施礼后,又轻声说道,“妾身玉曜,修道未久,因家门之故,因而今次来,是向安国寺崇照法师捐佛经十二卷。”

一行这才明白,这女郎便是刚刚那些人提到的王元宝之女。见其面上并没有此前遭掳劫而流露出的惊惶疲惫抑或抑郁不安,反而神清气朗,此次又在布施粮米衣物之外,给安国寺送来了佛经,他不禁若有所思地侧身让了一步,示意王容跟着自己入寺,这才问道:“玉曜娘子既是女冠,到此佛寺来,不怕金仙贵主责备?”

“一行大师早年还不是精研道玄经,曾经为尹崇道长推崇?佛道固然径庭,然向善之心却是相同的。两京道观素来并无布施信众之说,要行善事,却也不可能单凭一己之力,借助各寺,便能让更多人受惠,如此岂不两全其美?至于佛经,父兄因我之故,更信道家,佛经放在家中束之高阁,还不如让各位高僧能够诵读研习,如此其善亦是少不了我之父兄。”

见这年轻女郎如此善辩,一行不禁想起了年轻时的自己,当即笑道:“玉曜娘子如此心意,怪不得当日能在那些匪人手中平安脱逃。日行一善,便能够往登极乐,更不用说你这等布施。”

“阿爷尝言,经商所得,几代人亦可衣食无忧。然则越是如此,越是容易祖宗积累,子弟败家,还不如拿出来惠及更多的人。所以固然会留给我等兄妹丰厚之产,也希望我们能够记得从前困窘时的艰辛。金玉珠宝固然可贵,可能够生出金玉珠宝的产业,能够经营产业,体恤贫苦,感恩当下的心,方才是最重要的。”

说到这里,王容突然停了一停,继而便歉意地说道:“是我在大师面前卖弄了,还请恕罪。只是因为行前还曾经和尊师言道大公主出嫁,陛下令有司厚加发送的事,故而一时心有所感。尊师和玉真观主毕竟是长公主,不好因此谏劝,否则必会被人说是薄待侄女。”

一行顿时恍然大悟,当即颔首说道:“我也听说二位贵主岁禄十之一二,往往拿出来重修道籍,抑或抚恤道家子弟,虽则天家豪贵,却也不曾聚敛钱财,较之从前一味豪奢的太平安乐,相去不可以里计。玉曜娘子家学渊源,怪不得能和金仙观主投契。”

尽管曾经拜师禅门,然则跟着密宗金刚智学过密宗经卷,又精研天文术数,一行本就是一个包容性极强的人。这一路带着王容入内,他有意考较这金仙公主的得意弟子,所涉话题自是天南地北无所不包。而王容有的能答上来,有的答不上来,态度坦坦荡荡,就是提到掳劫之事时也只有余悸,并无矫饰,这使得他不禁平生好感。

因而,当王容见到崇照法师,让从者献上了十二卷佛经,又对他直言家中尚有汉张衡所著的《灵宪》竹简一卷,其中有张衡评点《尸子》的注解,可有用处时,一行登时为之动心。

“借书一抄便已经承惠不已,再不敢有他求!”

“那回去之后我便命人送来给大师!大师抄录完了,便让人送回王家便是。”

等到王容又小坐片刻辞去,一行方才问了崇照法师,得知王家每年腊八都会多施粮米,更资助寒素,受惠者不计其数,他不禁赞赏地点了点头:“享富贵荣华而不忘寒微贫贱之时,王元宝可为富家楷模了!其女飒爽大方,有男儿之气!”

“只可惜天下女子,多数都是只重其表。圣人此次嫁女,便发敕旨于有司,令厚加发送。也不知道朝野是否有人会劝谏。”崇照素来简朴,一件僧袍缝缝补补能够穿十年,想到那前时听到的消息,他说起这话时便摇头叹道,“当年的长安化度寺的无尽藏,乃是多少信众多年累积,用来资助贫寒,如今还不是只剩下空空如也的四壁?”

王容如此说,一行就已经心有所思,崇照法师再这么说,他心中更是有了计较。当过了初十,宫中又使人迎奉他入宫伴驾时,恰逢有司将资送永穆公主之仪送到了御前,他最初缄默不言,直到那些官员退下之后,这才从容奏道:“陛下,高宗末年,天后只得太平一女,因而资送特厚。然则太平亦由此骄奢不法,竟以此得罪。而文德皇后昔日嫁长乐公主,太宗也意资送特厚,而因魏征谏劝不可过长公主,因而收回前命。如今陛下长女出降,不应由罪人前例,当如长乐公主故事!”

李隆基这位天子本就对一行厚加优礼,甚至连修历法这样的大事都委之此僧,自然信赖备至。兼且一行平素少有言涉国事,今天第一次开口竟涉及永穆公主之事,他不得不为之沉思。良久,他便极其诚恳地说道:“禅师所言,字字珠玑,朕已知晓!这就让人追回前敕,如往日公主旧例!”

第371章 怨心深种,丰收大归

尽管为李隆基诞下了长女,但柳婕妤此前多年不曾有子,这也是她最大的遗憾。之前虽则因为各种缘故一度被冷落,可她毕竟出身名家,诗词歌赋无一不精,再加上年前又诞下了皇二十子,一时自然宠眷复旧。因她得子不久,本不该随驾,可她知道李隆基子女众多,妃嫔更多,若只想着母以子贵,宫中皇后和惠妃必会让她难获圣心,因而把襁褓中的儿子留在了长安,自己绞尽脑汁随驾东巡洛阳,大公主也在随行之列。

公主不比皇子,封邑不过五百户,因而柳婕妤一直授意大公主多多孝顺父亲,因而虽是女儿,大公主也一直颇得圣意,李隆基此次诏令以太平公主旧例发送,便是因此怜惜之故。柳婕妤却还担心节外生枝,特意让柳齐物去送礼给张嘉贞,希望这位宰相届时能够在有人说三道四时帮两句。

大公主少时便和皇太子一块长大,又是天家金枝玉叶,性子中自然有几分傲气刁蛮。如今行将出嫁,听母亲絮絮叨叨地说张嘉贞虽退回礼物,却收了那顶轻容帐子,必会曲意调护,她就不禁挑眉问道:“阿娘,为什么只给张嘉贞送礼,不给源乾曜送礼?我听说,张嘉贞近来麻烦很多呢!”

“麻烦多不要紧,只要你阿爷还用他,就不用担心。源乾曜那个老好人,不会在这种事情上得罪人!”柳婕妤笑着抚摸了一下女儿光洁的额头,面上露出了不加掩饰的疼惜,“阿娘千辛万苦,这才给你挑选了王鹞这个夫婿。他出自名门,性子温顺,必然会对你百依百顺,更绝不会沾花惹草。”

“我知道阿娘是为了我好!”大公主也相看过王鹞,对容颜俊秀的他很满意,但她突然想到传闻中当初父亲为自己相中的是杜士仪,她忍不住又开口问道,“阿娘,这王鹞可比得上杜十九郎么?”

此话一出,柳婕妤登时勃然色变。这个人她实在是刻骨铭心,害得侄儿远赴衡州有家不能回,害得兄长用考题卖人情结果却反而赔了夫人又折兵,更不用提这些年柳家各种不顺!因而,她一时间竟是顾不得面前是素来宠爱的女儿,怒声喝道:“别提这个人!”

就当大公主不悦地撅起了嘴时,外间便有一个中年宫人快步进来,见大公主也在柳婕妤身前,她稍稍犹豫片刻,继而方才到了柳婕妤身侧,弯下腰附耳言语了几句。话还没说完,柳婕妤脱口便是一声可恶,随即霍然起身,面上竟是又惊又怒。

尽管刚刚母亲也发过火,但此刻那怒气却截然不同。饶是大公主,也是愣了片刻方才上前安慰道:“阿娘,到底怎么了?先别发火,顺顺气……阿齐,你快说,什么消息惹得阿娘这么生气!”

那中年宫人为难地看了一眼柳婕妤,见其发火过后便露出了黯然神伤的表情,她踌躇片刻,这才低声说道:“大公主,是陛下让人追回了之前命有司于公主出降时厚加发送的敕旨。所以,到大公主出嫁的时候,恐怕只能……只能以从前诸位公主的旧例操办了。”

“什么!”大公主气得满脸通红,当即一跺脚道,“我这就去找阿爷!”

“回来!”柳婕妤一口喝住了大公主,见她不情不愿站住了,她方才深深吸了一口气,等心情完全平静了下来,她便上前去拉了大公主回来坐下,随即一字一句地说道,“你阿爷敬重你阿娘,是因为河东柳氏素来有文名,你外祖父更是一代名家,这时候为了嫁妆去闹,岂非为人看轻?王鹞不敢因此看轻于你,你放心。”

“可是……可是凭什么平白无故要让我受这么大委屈!”

见大公主都快急得哭了出来,柳婕妤心下也极其难受,又冲着那中年宫人问道:“阿齐,是谁聒噪?”

“是……主管编纂新历的一行大师。”

这个答案大大出乎柳婕妤和大公主的意料。这竟然是一个和尚?如果是朝中百官,这还能想想其他泄愤的办法,可一行那和尚出身名门,又本来就不想留京,如今若是使个办法将其逐出京城,人家恐怕会更高兴!一时间,柳婕妤恨得咬牙切齿。偏偏这时候,那阿齐还嗫嚅说道:“而且,据说中书舍人吕太一也说,应该学太宗皇帝当年嫁长乐公主的旧例。”

这一次,柳婕妤是真真正正气了个倒仰。收了柳氏的礼,张嘉贞的人却还要拿柳氏的事情扬名,这世上哪有如此不知好歹的人!着实七窍生烟的她见大公主亦是紧咬嘴唇,她便冷笑道:“好,好,好一个张嘉贞!他真的以为自己是当年刚入相的时候,陛下对他言听计从?派人去查,把他所有的劣迹都查出来,然后给我散布出去,我倒要看看,他这个宰相能够风光几时!”

眼看那阿齐答应一声要走,柳婕妤突然又出声叫住了她:“等等!”

“不要查张嘉贞,给我查张嘉祐!”见大公主露出了诧异的表情,柳婕妤便教导道,“张嘉贞毕竟是宰相,若真的是大张旗鼓冲着他下手,难免你阿爷会生出别的思量,但若是张嘉祐贪赃枉法,那就不同了!事情查出之后也无需太过大肆宣扬,往张说源乾曜那里透一点消息,还有其他有希望拜相的人那儿透出风声,那就行了!”

因为李隆基收回前命,大公主的出嫁并没有太过盛大的场面。这位出嫁时封了永穆公主的皇长女仿佛也并不在意这些,别宫成亲,林林总总的礼仪让人挑不出半点错处,因而颇得了贤惠的名声。就连她的母亲柳婕妤,也被人赞是世家风范。而与此同时,张嘉祐从忻州刺史到右金吾将军任上,受人财物的消息,却在各种有心人中间传了开来,就连杜士仪,也被李林甫私底下问起过此事。

尽管暗中导演了这一出戏,但他却表现得全无破绽,甚至连李林甫感慨,张说必要借着这机会上位的时候,他也只是含笑耸了耸肩,信口说道:“这都快三年了,张相国在位时间已经很不短,说不定是真遇上了一个难以跨过去的坎!”

宇文融既是带着判官借着前往各地覆囚之名,再次考察括田括地的实质性进展,李林甫留在东都,自然思量着能否借此事故再进一步。可是,当发现张说果然开始了私底下的运作,尤其是几次见王毛仲之后,他就聪明地偃旗息鼓了。至于杜士仪,更是一心一意地只打算随驾并州太原之事,别的一概不理会。

就在这等时候,一个算得上是他老相识的人却到了东都,随即如同闪电一般被重新启用。

梓州刺史王晙拜太子詹事!

太子詹事并非实职,毕竟,如今的皇太子李嗣谦还正在读书,辅佐的僚属都只是担个名义而已。而王晙起复之后,就被天子指名随驾并州。面对这如是种种,就算再愚钝的人也知道,王晙这是显而易见要大用了!一时间,王晙在东都的私宅门庭若市,竟是丝毫不逊于当初张说回京之时。

这一年除夕之夜,杜士仪把本想留下的崔俭玄和杜十三娘硬是轰回了崔家。毕竟,儿子媳妇在岳家过年的事,这传扬出去对谁的名声都不好听。然而,他本以为免不了要一个人守岁,可谁曾想王缙口口声声孤身在东都过年寂寞凑了过来,到了东都就四处游玩,仿佛根本不急着做官的崔颢不请自来,最让他惊喜的是,在这一年的最后一天,被他托付商队送去西域学习木棉种植的田陌,竟然也风尘仆仆出现在了家门口!

“郎君!”

也不知道是西域风沙吹的,还是真的天天风里来雨里去田间劳作,饱受了一番洗礼,田陌看上去又蹿高了大半个头,人却显得更黝黑壮实了些。他憨笑着给杜士仪行了礼,随即就指着外头那一辆车说:“我不但带回了木棉种子,还有好些其他的,有蜜瓜、石榴、寒瓜……还有,这是能榨油的菜花和胡麻,好吃的冬成柰,木耳菜……”

杜士仪派田陌去西域,本来是想这小家伙最喜欢种田农事,如果能把棉花种植的诀窍弄回来,自己先在田庄中种植,至少过冬的棉袄应该能解决,日后说不定还能让人改造纺机,做出棉布来。可对于田陌这种把各种西域的蔬菜水果整个打包带回来的做法,他仍是不禁目瞪口呆。

而闻讯出来的王缙和崔颢,听到这如数家珍一般的各色种子,张大嘴巴好一会儿,都有一种流口水的冲动。可在这些炯炯目光注视下,田陌却只是憨厚地挠了挠头,又伸出了满是老茧的手。

“郎君,我把该学的都学到手了!”

“好样的!”

杜士仪想到当年司马黑云把人带来时,小家伙那垂头丧气,如今却神采飞扬的样子,他不禁大笑了起来:“回来得正是时候,陪你家郎君好好过个丰收年!”

“杜十九郎,能赶在除夕回来,你这昆仑奴可真是乖巧!就为了这好事,今天你也得好好多喝几杯”

田陌一路跟着往里走,听到崔颢这大大咧咧的声音,他不禁笑着附和道:“郎君,我还带回来了高昌遗民酿的葡萄酒!”

杜士仪回头看了一眼咧嘴笑得开心的田陌,突然不忍说他。这再好的酒遇到崔颢这种仅次于王翰的酒罐子,岂不是暴殄天物?

第372章 无人仗义无人怜

之前杜士仪升任左拾遗时,天子已经驾幸洛阳,因而他并未品尝过随驾而行的滋味。而正月头里,李隆基开始西行并州,他就深刻明白这随驾而行有多无聊了。走得慢,住得差,饮食也不要太多指望,而且更因为人员太多,就是有钱也难能买到合用的东西!

而且,既是天子巡幸,随从的既有大批车马、随从,也有众多文武官员,单单这些人要耗费的粮食饮水以及众多其他杂物,又要更多的人夫骡马来运,而这些人夫骡马的消费,也同样是异常可观。再加上沿途州县为了应奉天子一行的开销,所有这些不用算都知道是一个极其恐怖的数字。

所以,历来天子轻易不出宫,就是因为天子一动,万民都不够供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