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不至于。”金仙公主托玉真公主做媒的事只有寥寥数人得知,霍清便是其中一个。此刻她抿嘴一笑,这才意味深长地说道,“二位贵主既是办这赏春宴,哪能连面都不露,就连固安公主,也是要出场的,自有人在那里等着杜郎君。”

“那我可就心安理得逃席了。”

杜士仪笑着点了点头,当即从大庭广众之下的赏春宴悄然退场。等到沿着那充满着乡村野趣的白茅草顶回廊走了好一会儿,远远能看到那株似曾相识的野梅时,他就只见霍清停住了步子,屈了屈膝裣衽施礼道:“这附近再无别的闲杂人等,婢子先告退了。”

谢了霍清一声,杜士仪这才信步从回廊旁边的阶梯下来。踩着春天微微有些湿润的泥土,来到了那春日繁花似锦中,又仿佛敛成了一株枯木的野梅前,想到自己就是因为探花筵上探得秃梅,一举奠定了如今真正的根基,他不禁心生感慨,伸出手来抚摸着那粗糙的枝条。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方才听到身后传来了一个笑声。

“这株野梅如今已经是年年开花,那雪白的花若在雪中绽放,却让人难分何处是花,何处是雪,因而尊师一提到这是雷击木,便大为感慨。雷击不死,枯木逢春,若是换成一个人能有如此韧劲,大约也会是一段传奇。”王容见杜士仪转过身来,虽不再是白衣如雪,可那时候他在这野梅下攀枝折花的一幕,却奇异地再次浮现眼前,她不禁面上露出了一丝红晕,却仍然双目直视杜士仪问道,“今日我只想问,杜郎于将来,究竟是何心意?”

“你问的,是我想一直留在京城按部就班,还是放弃两京优渥富庶,出京一搏?”杜士仪见王容轻轻点头,当即说道,“修书一年半载,我固然甘之如饴,但我不是那些已经宦海沉浮一二十载,该看的该经历的,已经都看在眼里听在耳里记在心里的老骥,修个三年五载就敬谢不敏了。鹰击长空,鱼跃大海,方才是男儿意气,困于一隅之地看人倾轧,没有大意思。只要机会合适,我便打算设法谋外官。”

王容一时眼眸大亮。今天的机会,是金仙公主特意留出来的,可她终究忍不住想一探杜士仪的打算。张嘉贞罢相,看似他们俩仿佛又前进了一步,可若长留京城,杜士仪也好,她也罢,嫉恨的,觊觎的,不怀好意的……所有这些只会越来越多。毕竟,父祖皆不显,自身又太过年轻的杜士仪,在朝廷中枢这种按资排辈的地方,很难升迁太速。而她……难道她该怪阿爷实在是商场奇才,这四年中,积攒下的财富又多了五成?

“杜郎若求得出京,我也一定会求得尊师相允,随同而去!”

即便是再大胆的世家千金,大家闺秀,抑或者是大唐那些曾经最为放浪形骸的金枝玉叶,这话亦是惊世骇俗。此时此刻,杜士仪忍不住目不转睛地盯着王容,好一会儿方才大笑道:“好,若真的成功,我们便一道去一览山河风光!”

说到这里,他又缓缓上前几步,见近在咫尺的王容犹豫片刻,没有躲闪,他就按着她的肩头,把人拥入了怀中。那一刻,他只觉得心情平静得无以复加,哪怕外间突然锣鼓齐鸣,不知道正在上演何等精彩的节目,他也完全置若罔闻。

隔了好一会儿,他便轻声说道:“山川满目泪沾衣,富贵荣华能几时。不见只今汾水上,年年唯有秋雁飞。这是我大师兄最喜欢的四句诗,道尽沧海桑田,世事无常。我当然知道,辛苦算计兴许能赢一时,可赢不了一世,扎扎实实地打下根基,比阴谋诡谲这些小道更重要。”

“你知道这些,我就放心了!”王容放下了心中这些日子压得沉甸甸的那块大石头,长长舒了一口气道,“若不是之前见过固安公主,又得她指点迷津,和我说了很多知心话,我也不会问你这些。杜郎,你之前说得没错,她真的是位知心的阿姊。”

远远望着这一对相拥说话的男女,默然伫立的固安公主唇角含笑,眼神却闪烁不定。侍立在她身侧的张耀也清清楚楚看见了这一幕,此刻忍不住咬了咬嘴唇,这才轻声说道:“玉曜娘子真是好福气……”

“是啊,若没有福气,纵使生得再好,家世再好,所托非人,亦不免一世孤零。”固安公主嘴角稍稍一挑,想到见过的崔家那对结伴而来的姊妹,她不禁轻轻摇了摇头,“休要再有他想,能得如今这样的圣眷恩宠,能够在云州当我一言九鼎的公主,我还有什么可求的?再过数日便要启程,此行长安,于我已经是荣耀备至,超出预期了。而且……”

固安公主顿了一顿,这才用极轻的声音叹息道:“你也莫要奢求,以我之出身经历,就算我有心再嫁,别人敢娶否,圣人能容否?”

言罢她转身就走,而张耀远远望着那携手绕着野梅说话的杜士仪和王容,心中却不免依旧生出了一丝奢望。纵使不能谈婚论嫁,但贵主难道就不能拥有一个自己的孩子?她曾经为大唐付出了这许多,难道就连一个属于自己的孩子,都不能去想?杜十九郎是公主自己亲口认下的弟弟,又已经有了意中人,可大唐那么多才华横溢的俊杰,那么多横刀立马的勇士,未必就不可以……

这一年玉真公主和金仙公主的赏春宴,并没有如当年王维那样一曲《郁轮袍》之后无人不动容,那般惊才绝艳的人物登场,即便是今岁最有希望争夺解头,也就是明岁最有希望争夺状头的人全都汇聚于此,哪怕还有那些早就进士及第才名远播的文人雅士都在座,可所有的风光,全都被最初露面之后就退席离去,而后重新登场时却已经一身武者男装的固安公主夺去。

酒酣之际,正好空中有一队鸿雁飞来,落座未久的她兴致大发,让张耀取来这三年来随身不曾少离的大弓,随即弯弓如满月,一箭凌空,最终带着两只鸿雁倏忽间落地。尽管她自己都惊叹不已,笑言这是运气好,可玉真公主和金仙公主看过那横穿两雁之颈的利箭,全都赞叹连连,更不要说满座不少宾客虽为文士,却大多练过骑射,深知此道艰难了。

因而,散场之时,众多离开别院的宾客津津乐道全都在议论此事。即便曾经在背后附和过那些杜士仪和固安公主有染传言的人,如今也被那一幕给震得哑口无言。当这个消息传入宫中时,身为天子的李隆基不禁哈哈大笑道:“好,好,当年太宗陛下有姊平阳,今日朕亦有固安这样的巾帼英豪!力士,于宫中武库去挑选宝剑一口,去金仙公主别院赐予固安公主,然后取那一箭双雁来给朕观瞻!”

第382章 东宫见太子

天子既有赐,无论固安公主在赏春宴上的那一箭是巧合也好,实力也好,她这个昔日和蕃,如今却已经离婚独居云州的公主顿时风头更劲。然而,在这场愈演愈烈的宣传风暴中,含凉殿中的王皇后却保持了从未有过的沉默,仿佛当年授意蓝田县主告固安公主的人不是她一般。就连含凉殿中那些内侍宫人,出入也都低调了许多,这也让宫中其他嫔妃背地里议论纷纷。

而杜士仪听张耀相送时笑言,固安公主自己也对如此成就大为惊讶,哪怕在得高力士赐下天子恩赏时,也谦逊地说只是运气,可他在旁人面前却不会这样说。但凡有人探问,他就会很诚恳地提到当年固安公主一箭射毙塞默羯的往事。而这一段果然很快被人翻了出来,又有人不知道从哪儿得知固安公主的宝弓乃是当初平阳公主流传下来的,于是乎,就连她无子无女也成了有些人扼腕叹息的事。

相比那些玩弄权术的女子,这位昔日和蕃公主也太苦命了些!

这一日,又是丽正书院中的学士直学士侍讲东宫的日子。杜士仪本不在此列,正好徐坚因病告假,贺知章便叫上了他前往太极宫东宫。

和太极宫洛阳宫都沿袭隋朝制度,单独建东宫不同,大明宫因为最初营建之时,是作为别宫,因而并未单独建东宫,此后武后又长年居住在洛阳宫,直到中宗睿宗回返长安先后即位建太子,也都是令太子在太极宫中东宫居住,既然相隔遥远,历来皇帝和太子之间都隔阂不小。然而,李隆基即位之后,仍然因循旧制,令太子李嗣谦于太极宫东宫居住,不在大明宫。

尽管当今太子李嗣谦如今尚年少,可这太子属官却一应俱全,只大多都只是侍奉讲读,并未有真正的实职。杜士仪还是第一次踏入太极宫东宫,进入之后就发现占地极大,竟是一座五脏俱全的小宫城。当他跟着贺知章入了明德殿那座正殿时,就只听上头传来了一个斥责声:“阿娘既然病了多时,你为何一再隐瞒于我?”

“郎君,奴婢也是奉丽妃之命……”

“不要说了,我这就去看阿娘!”

随着这个声音,下一刻,杜士仪就看见了那个匆匆出来的年轻人。他看上去大约十七八岁光景,身材雄武英气勃勃,一身莲青色衣衫,看上去仿佛和寻常年轻人无甚不同,只有面上更傲气些。一打照面,贺知章便连忙轻咳一声施礼道:“见过太子殿下。”

杜士仪这才知道此人便是太子李嗣谦,连忙也跟着行礼。尽管刚刚在里头斥责人的时候仿佛有些气急败坏,可此刻见到贺知章这熟悉的讲读官,这位大唐太子立刻停住了脚步,有些不自然地还礼道:“贺学士,孤刚刚一时心急,没瞧见你已经来了。这位是……”

“这便是杜拾遗。”

“啊,原来你就是杜十九郎!”

杜士仪见李嗣谦眼睛睁得老大,赫然又惊又喜,他不禁犯起了嘀咕,却不想李嗣谦竟是对他笑着点了点头:“杜拾遗,久仰大名了,听说你调入丽正书院修书,我就知道你兴许会到少阳院讲读,没想到真的给孤遇上了。只不过……”

他正踌躇母亲的病,身后那内侍立刻劝说道:“郎君,读书明礼最是要紧,丽妃为何不让郎君知道病情,还不是因为生怕耽误太子殿下的课业?如今贺学士和杜拾遗都已经来了,还请太子殿下先听讲读,等上完课之后再去探望丽妃也不迟。殿下,正事为重。”

李嗣谦怔忡了好一会儿,最终黯然叹了一口气道:“也是,我不该太心急。贺学士,杜拾遗,先进殿讲读吧!”

东宫侍读并不是寻常人以为,真的旦夕在太子身边,而是按照固定的日期进入东宫讲读,而平常时候绝不许踏入东宫半步。尽管李嗣谦曾经是李隆基最宠爱的儿子,但哪怕他被立为皇太子之初最为爱重的时候也是如此,更不用提母亲色衰宠亦衰,他自己亦很难见到父亲的现如今了。所以,杜士仪对这位太子原本极其陌生,今日初见第一次讲读,只觉得李嗣谦容止娴雅,虽然偶尔显得急躁,但大体上却礼仪无差,等到讲读完毕却又令人赐茶点,旋即就如同寻常年轻人一般,兴致勃勃地向他探问起了固安公主的事。

“固安公主真的是大庭广众之下一箭双雁?”

“她当初在奚王牙帐的时候,还带着奴隶练兵?”

“那时候三部发兵,你们解围的详情可能说给孤听听?”

面对这位好奇宝宝大唐太子,杜士仪看了看贺知章,见其无奈点头,示意他只管说,他也就故意把事情说得跌宕起伏。果然,李嗣谦仿佛对这种传奇似的故事非常有兴致,问了又问,许久方才舒了一口气,无限神往地说道:“孤也真想出去看看,只可惜就是随阿爷去洛阳,路途当中也是被人紧紧围住,最多只能看到官道两侧的禾稼,其余什么都看不见。公孙大娘的剑舞固然绝艳,可我听说裴将军剑舞更出众,张颠草书世无双,吴道玄的画我却不甚喜欢……来日我一定要请得阿爷允准,让我出去看看……”

杜士仪差点就没说出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的话来,好在还是硬生生忍住了,否则他日十有八九要被人扣一个教唆储君的罪名。直到今日讲读的时辰已尽,李嗣谦借口要去探望赵丽妃,亲自送了他和贺知章出来时,却还特意对他说道:“杜拾遗和孤年纪相仿,见识却多,若有机会,不妨多来东宫讲读。”

这种话杜士仪有些措手不及,而一贯随便的贺知章却抢在了他前头,一本正经地说道:“太子殿下好意,杜拾遗自然是不胜荣幸。然则讲读的日子都是张相国此前早就拟定好的,若是让徐学士听到太子殿下这话,怕是心里要忍不住黯然神伤。至于杜拾遗,只要在丽正书院修书,总有一天能轮到为太子殿下讲读。而若有想问的,太子殿下若信得过我,就由我贺四明居中传话如何?”

贺知章为人诙谐,李嗣谦也颇为喜欢他的讲课风格,此刻不禁为之莞尔。他虽有交好的嫡亲兄弟,可大家几乎都闷在宫中,很多事情都只是道听途说,因而对年纪相仿却经历颇多而又赫赫有名,与那些贵胄贵介截然不同的杜士仪,他方才有一种说不出的好奇。此时此刻,他便爽朗地笑道:“好,便如贺学士所言。杜拾遗,下次再见,不妨给孤说说你在长安随王怡安抚平乱的事。”

等到在东宫嘉德门和要去大明宫的李嗣谦分道扬镳,走在出宫的路上,杜士仪方才有些匪夷所思地对贺知章问道:“贺学士,太子殿下这是说真的?”

“好奇而已,太子殿下八岁册为太子,从小就是名家教导,所见除却宗室皇亲,贵介子弟,多半是我这样一大把年纪的。能够见到你这年纪相仿,却又已经赫赫有名的,也难怪好奇。”说到这里,贺知章便轻声说道,“不过太子殿下虽是无心之言,就怕真的去对张相国说,到那时候引来非议却不好。徐老固然不是计较这些的人,但人言可畏。”

丽正书院中,贺知章和徐坚都是豁达的人,但并非人人都像他们,杜士仪当然心中有数,此刻少不得谢过贺知章那时候在李嗣谦面前解围。然而,这第一次见面却让他对李嗣谦这个太子有很不错的观感,性子固然急了些,却是为了生母的病情,而听讲时毫无倦容,对讲读官待之以礼,那傲气固然是因为身份尊荣,却不曾凌人,说话言辞之中也更多带出几分年轻人的朝气。

当他和贺知章即将出太极宫宫城重明门时,却正好和带着几个内侍的高力士撞了个正着。两边相见打了个招呼,一向对人客气有礼的高力士便笑容可掬地问道:“贺学士和杜拾遗这是从东宫来?”

“是,刚刚讲读完。”杜士仪瞥了一眼贺知章的表情,见其不甚乐意和高力士说话,他少不得主动说明,随即又加了一句,“太子殿下应该是从景风门往大明宫去了。”

“这么说我是错过了。”含笑嗲了点头后,高力士见贺知章拱了拱手先行告辞离去,杜士仪亦是随之跟上,他便看着那座近在咫尺的东宫出起了神。

以色侍君,安得长久?多少美人用青春和性命证明了这个道理,赵丽妃也不例外。当年宠眷最盛时,天子浑然没在意皇后兴许还能再生嫡子,越过长子册立次子李嗣谦为太子,而现如今,赵丽妃宠衰色败,李嗣谦这个太子也并不比其他儿子多受宠顾。要不是王皇后和武惠妃相争,哪会没有人顾得上羽翼单薄的东宫太子李嗣谦?至于病得七死八活,一年年都只靠药吊着的赵丽妃,除却李嗣谦这个亲生儿子,谁会真心去关心?

即便当年汉时独霸天下如卫子夫,即便卫子夫还有弟弟如卫青,外甥如霍去病,可若不是卫太子的孙子继承皇位,卫家兴许也早就一蹶不振了!而同样出身卑微的赵丽妃,娘家没有半个出色的人才,东宫属官无不是天子利眼盯着,甚至时至今日都尚未册太子妃。这太子的宝座,实则比王皇后的后位都更加不稳,如果那一后一妃,都能腾出手来分心储君之位,李嗣谦便更加危若累卵了。

第383章 爱之深,恨之切

固安公主原本的打算是朝觐之后便回去,结果因为今非昔比,她一时名声远扬,因而天子挽留她在长安过完正月再启程。这期间,麟德殿宗室赐宴她便出席过多次,从前对她熟视无睹的邠王亦是热情备至,一口一个自称外公让她很是哂然。而如宁王岐王这样,往日绝不会注意到她这和蕃公主的亲王,也都因为她随着玉真公主和金仙公主之故,很是给了亲切的笑脸。

只这等迎来送往她最是不耐烦,这一天当张耀又拿了一张帖子来时,她不禁叹了一口气:“从前是闲在闺中无人知,嫁入北疆无人问,现如今却是这个也想见我,那个也想问我,真是人情冷暖。”

张耀莞尔一笑,这才轻声说道:“这次不是别人,是已经嫁了崔十一郎的杜家十三娘子,打算明日前来拜见公主。”

“啊,杜十九郎的妹妹?”固安公主一把抢过帖子,细细一看那娟秀的字迹,不禁眼睛微亮,“比我当年写的字像样多了,听说她是从学于殷夫人,果然师从名门,不同凡响。杜十九郎对这个妹妹素来关心备至,出嫁的时候也好大的场面。可惜我那时候身在云州,没法亲临,又怕别人说三道四,连礼物也不敢明着送……”抱怨了几句之后,她突然意识到另一件事,当即喜笑颜开地说,“对了,你对送信人说,明日若是可以,请杜娘子把她那千金抱来给我看看,听说是漂亮的小娘子呢!”

杜十三娘对阿兄常常提起的固安公主又好奇,又憧憬,尤其是此次固安公主名满京城之后。她本待直接借着去金仙观拜望金仙公主的名义,可想想又觉得不恭敬,索性提前一天让人同时送了帖子给金仙公主和固安公主。然而,当得到回复,说是固安公主想请她将女儿一并带过去的时候,她便露出了几许为难,这一日崔俭玄从外头一回来,她便有些嗔怒地说道:“都是你,琳娘什么好的不学,就学你的闹腾!”

对于初为人父的崔俭玄来说,别说女儿只是哭闹,就算她把整个大宅掀翻过来,他也只会乐陶陶地帮忙。此时此刻,面对妻子的迁怒,他连忙第一时间赔了个不是,然后才有些摸不着头脑地问道:“今天咱们的乖女儿又怎么惹你生气了?”

“明日我要去拜会固安公主,可固安公主竟然说要我带着琳娘一块去!”一想到几个月大的女儿实在有些性子乖戾,抱在手里这会儿还好好的,下一刻就能突然嚎啕大哭,而不一会儿又能破涕为笑,不论杜士仪也好,祖母赵国夫人和姑姑崔五娘崔九娘也好,全都一概不给面子,固安公主十有八九也难以例外。于是,她说着便发愁地看着摇篮中呼呼大睡的崔琳,好一会儿方才轻声嘟囔道,“只有睡着了才是安生的。”

为了和崔五娘有所区分,家中上下如今都昵称这个新降生的小家伙为琳娘。而崔琳吃得多长得快,容貌又仿佛集合了崔俭玄和杜十三娘的优点,一丁点大就极其漂亮,用赵国夫人的话说,唯有性子是随了崔俭玄当年。于是,听说这回闺女要出门见客,还是去见固安公主,崔俭玄面色一连数变,最后咬咬牙道:“这样,我明日请假陪你去!总不能委屈了我们的闺女!”

敢情这家伙还不是怕惊扰了别人,是怕委屈了自己的女儿!

面上固然气结,杜十三娘心中却是欣悦得很。无论儿子女儿,她当然都喜欢,可世人重男轻女,即便爱女儿的,也少有崔俭玄这般爱女儿如同掌上明珠。因而,当次日崔俭玄陪同她来到金仙观,由侍女引导进了金仙公主日常起居见客的静室时,她看到金仙公主身旁那个肌肤颇丰光彩照人的年轻少妇笑吟吟地打量了自己一会,然后就笑意更盛地端详崔俭玄时,竟是不由自主面颊微红。

“可算来了,我都是第一次见十三娘你的宝贝千金呢,快抱来给我也看看!”

金仙公主连声催促之后,见杜十三娘亲手抱了孩子到近前,她只一瞧就忍不住赞叹道:“好个小美人,长大之后必然比你和崔十一郎更出色!”

然而,还不等金仙公主伸出手来把她抱起来,仿佛是见着生人,崔琳鼻子一抽,当即哇哇大哭了起来。那响亮的哭声回荡在这从未有过婴儿来过的静谧道观,竟是让上上下下的人全都懵了。金仙公主笑容僵在脸上,不知道是继续抱好,还是放下的好,而杜十三娘也有些急了。正当崔俭玄一个箭步冲上前来,打算想办法解围时,旁边却有人轻舒猿臂,将孩子抱在了手上。尽管崔琳最初仍是哭闹不止,可渐渐地,她的哭声就小了些,当最后完全停下来的时候,那晶莹的泪珠挂在睫毛边上,看上去煞是楚楚可怜。

“无上天尊,刚刚我都是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金仙公主心有余悸地长舒一口气,见固安公主含笑端详着崔琳,她便苦笑一声道,“看来我不如元娘你招孩子喜欢。”

“不是喜欢不喜欢,只是她哭累了,我可没哄过她。”固安公主抱着襁褓,看看杜十三娘,又看看满脸紧张的崔俭玄,最后似笑非笑地把孩子直接还给了崔俭玄。见这位清河崔氏的直系子弟熟练地接过哄了起来,可孩子又不争气地哭闹了两声,她的嘴角不禁绽放出了笑容,“这孩子生在钟鼎之家,千万别养得娇气了。虽说是女孩子,可除却针黹读书,也不妨学学弓马骑射。”

“你呀你呀……”

金仙公主简直被固安公主给逗乐了,少不得又打趣了几句,而杜十三娘见崔俭玄大为赞同地连连点头,甚至还眨眼睛看着襁褓中的崔琳,仿佛真的在思量等孩子大些教导武艺,她终于忍不住扑哧笑出了声。好在接下来崔琳并没有再不给面子地大哭大闹,等到闲坐又聊了一会儿,固安公主却说是有话想问她,叫了她相陪出去。等到离开静室,在金仙观那足以令王侯叹为观止的后花园中徜徉了好一会儿,固安公主方才转身看着杜十三娘。

“十三娘,你阿兄既然叫我一声阿姊,我也就委实不客气地把你当成妹妹。清河崔氏虽则五姓七望世家豪门,可如今赵国公过世,崔左丞虽说官居尚书左丞,可终究入相无望,而且听闻身体不佳,崔氏转眼就要靠小一辈了,你心里应该有数。”

见杜十三娘为之默然,显见明白这些,固安公主便和颜悦色地说道:“我劝过你阿兄日后找准时机出为外官,如今也想对你如此说。崔十一郎那率性的脾气,在长安洛阳两京要地任职,固然能够一时得圣眷,但未必能够长久。要脱去倖进二字,还是得外官历练。他的性子看上去是不喜欢拘束的,若能得一方天地自由发挥,未必不能成大器。”

“阿姊……”杜十三娘咬了咬嘴唇,情不自禁地如此叫了一声,随即才点点头道,“多谢阿姊关切。阿姊才第一次见他,就切中要害,十一郎确实是那样的人。他和我不止提过一次了,想去外头走走。”

“不是我知道他,是杜十九郎当年在我面前频频说到崔十一郎这友人,爱护之心就和你这妹妹差不多,我那时候就想这倒是不错的一对,没想到真的成功了。”固安公主说着便拔下了头顶中央的一支长长金簪,竟是不由分说给杜十三娘簪在了发间,“当日你出嫁时,我没能送你贺礼,你生下女儿时,我也没能送你贺礼,如今便合二为一,只送你这一件。这金簪末端锋利,可作为防身之物,而其身实心,珠花却有一颗是空的,你回去不妨自己好好琢磨。兴许日后有用得上的时候,别笑话你阿姊送你的贺礼太俗。”

一趟进京,见了想见的人,又创下了莫大的声名,转眼间就到了固安公主离京之日的时候,她上殿辞过天子,别过诸王贵主,上马由春明门离开长安时,她回望那雄伟帝都九重宫阙,嘴角却露出了一丝笑容。

希望那些不想见到自己的人,喜欢自己临走给他们送上的另一份贺礼!

就在固安公主离开大半个月后,开明坊中一直籍籍无名的光明寺,突然燃起了熊熊大火,火光一度冲天,照得整个南城犹如白昼。坊中武侯闻讯前往帮忙灭火,可寺中除却不少无头苍蝇一般团团转的僧人之外,还有一个僧人对着一座起火的僧房哭天抢地,甚至一度抓着武侯大声嚷嚷,言道是抢出里头的东西便酬谢百贯。尽管那酬劳让人心动,可武侯们面对那样大的火势,谁敢冲进去?

当清晨宣阳坊万年县廨的差役前来查看那一片焦黑的残垣断壁时,那僧人仍旧逢人就哭诉自己的法事和法器全都陷在里头,那喋喋不休让所有人都不胜其烦。可这么一个谁都以为是穷疯了的和尚,却在所有人都不理他之后,仿佛是病急乱投医似的气急败坏抓着一个差役,厉声喝道:“进去,进去帮我抢出秘药来,那是祁国公王驸马要的秘药!”

第384章 黑暗之中的曙光

“你可听说了?祁国公王驸马人还没老呢,这就需要和尚炼秘药来助兴了!”

“啧啧,可怜蔡国公主了……蔡国公主听说贤良淑德得很,否则若是如当年那些个贵主……也不知道要给祁国公戴多少绿帽子!”

即使事情发生已经不是一天两天,而是整整两个月了,但因为持续性发酵和各式各样的流言蜚语,可就是清净如丽正书院,杜士仪都能听到有人在背后窃窃私语,想也知道其他衙门是个什么光景。他对这么一场突如其来的火灾也讶异得很,甚至利用了自己当初当过万年尉的便利,特地打听过,听说起火的原因是那四处嚷嚷的僧人炼药炼出了岔子,以至于丹房起火,他不禁暗自冷笑。

不论王守一是不是请人炼制给自己吃的秘药,抑或是别处用的秘药,再次闹出这样的祸事,对于本来就已经麻烦缠身的这位王驸马来说,都是雪上加霜!

“杜拾遗,太子殿下命人来问,今日讲读时得问,汉之良吏,居官者或长子孙,孙、曹之世,善职者亦二三十载,皆敷政以尽民和,兴让以存简久。此句出自何处?”

见这内侍小心翼翼跑到自己背后,低声问的却是这种光明正大的学术问题,杜士仪不禁有些头疼。自从上次唯一一次讲读之后,他就再没有去过太极宫东宫,也再没有为太子李嗣谦充当过讲读官。

毕竟,丽正书院的主业是修书,如同贺知章徐坚这样的饱学文士,每个月也就轮一次,他这个八品左拾遗何至于还能够前去侍读?然而,李嗣谦却不知道怎的惦记上了他,更不知道怎的说动了这丽正修书院中供职的内侍省内侍,而请教的全都是些正儿八经的读书问题。其中最多的就是这种出自何处。他不用想也知道,很有可能是讲读官给太子殿下留的作业题。

他想了一想,想起上次说不知道的时候,李嗣谦次日再问,再次日又问,颇有锲而不舍金石可镂的劲头。此时此刻,即便他腹诽李嗣谦实在太不知道谨慎,却也不得不低声说道:“出自《宋书》,吉翰等人的列传,后文为,‘及晚代风烈渐衰,非才有起伏,盖所遭之时异也。’”

听到这里,那显然不但识文断字,而且读过不少典籍的内侍立刻连连点头,不消一会儿便消失在了外头。这时候,贺知章方才捧了书卷在杜士仪身后立了,沉声问道:“又是太子殿下遣人问书于你?”

“悔不该当初在东宫讲读的那一次,太子殿下几次考较出典,我都答了,这下可好,几次三番派人直接问到丽正书院来了。”杜士仪苦笑摇头。

贺知章和徐坚都得杜士仪悄悄禀告过此事,可别的事可以想办法阻止,这种事贺知章却爱莫能助,总不成自己亲自去对太子说,不要再拿这些讲读官布置的课业来问杜士仪?于是,他心有戚戚然地拍了拍杜士仪的肩膀,正想安慰他两句,突然只见王翰溜了过来,却是用极其八卦的口气说道:“我刚从中书省来,张相国和崔侍郎吵了个不可开交!听说是张相国认定的事,崔相国非要有异议,这下子真是针尖对麦芒闹开锅了……”

张说在丽正书院中,固然大多数时候都温文尔雅仿佛典型儒雅文士,可在中书省中处置事务时,对于那些办事不力的下属,他却动辄大骂,有时候刻薄得让人无地自容,而对于同僚也是一样,他引见你的时候兴许还会让你受宠若惊,只觉得其人字字句句都如沐春风,可要是他不待见你的时候,那是处处针锋相对让你别扭至极,恨不得自动求去。

而如今的中书侍郎崔沔,偏偏就不管自己位逊于张说,而且还是张说引荐的人,看不惯容不下的事就必要抗争,这已经不是第一回了。

而王翰这样看热闹的架势也不是第一次,就连贺知章也已经习惯了,此刻便打趣道:“怎么,子羽看那么多次热闹,还看不够?”

“我只是觉得崔侍郎实在是……那个志气有嘉。”王翰挠了挠头,这才一摊手道,“十趟里头要输九趟,却还锲而不舍!”

等到贺知章笑着一摊手便自顾自去继续编书了,王翰方才紧挨着杜士仪低声说道:“张相国身边一个令史悄悄对我透露说,张相国容不下崔侍郎。只要逮着机会,就会设法把人赶出中书省。”

杜士仪闻言却是眉头一挑:“那令史知道这个,自然是张相国的心腹,就算知道你是张相国颇为信赖看重的人,可竟然敢这么毫不避讳把话说给你听?他就不怕你王子羽万一醉酒泄给其他人?”

王翰倒没想这么多,此刻被杜士仪一提醒,他歪着头一思量,顿时悚然而惊。他是豪爽人,但并不意味着就真的一点心机都没有。而杜士仪则又接着说道:“若是你万一在哪酒醉失口说出这个消息,传到崔侍郎耳中时,这位中书侍郎说不定会借此发作,而后张相国只要左迁了你,反而可以摆出大公无私的样子,而崔侍郎反会因为小题大做失了圣心,要知道,他毕竟是张相国引荐的,谁人心眼小,圣人心里总会有一杆明秤。异日再有机会,张相国再把你高高调回来也就行了。当然,这都是如果……”

知道这种如果一个不好就会变成事实,王翰不禁长叹一声道:“唉,所以我不想留在京城便是如此!纵使宅院甲于王侯,美姬环列左右,可却没有纵情享乐的机会,反而得时时刻刻谨小慎微……经你这么一说,我从中书省听到的另一个消息也少了几分可信。听说,陛下对各地刺史的懈怠很不满意,而且天下一千余县,县令良莠不齐,圣人决定今冬好好遴选一批才干德行俱佳的刺史县令,以安四境民心,说得我都心动了。”

这个消息固然同样不知真假,但杜士仪却切切实实为之怦然心动。他不比青云直上一岁双迁,如今已经是从六品上侍御史,挂着勾当天下租庸地税使的宇文融,若要突兀地求为外官,只怕并不容易,可要是这个消息是真的,那么他就可以立时三刻开始谋划了!于是,他见四周其他人对于自己和王翰的窃窃私语已经司空见惯,没有一个人投来关切的一睹,他便拉着王翰低声说道:“今晚到我家里来,此事我们参谋参谋。”

“嗯?”王翰顿时大吃一惊,“这消息你倒相信?”

“这种事对于圣人来说,既可以安置官员,也可以把看不顺眼的打发出去,反倒不可能有假。正好我也想出去主政一方,你不是也想?”

“那好,晚上我到你那去!”

这一天晚上,来的却不单单是一个王翰,还有韦礼。京兆韦氏九房,韦礼出自的是名臣辈出的郧公房,大名鼎鼎的韦安石便是他堂叔祖,如今他的伯父御史大夫韦抗因故出为蒲州刺史,父亲韦拯也即将万年令期满,可如今他的堂兄韦陟已经官居洛阳令,另一个堂兄韦斌亦是官居右拾遗,当年王维崔颢等人便是常常周游于那对韦家兄弟之门,可以说,尽管历经了韦氏之乱,但京兆韦氏树大根深,只损及一房,其余诸房并未动了根本。

于是,此刻韦礼一到就直截了当地说道:“杜十九郎,你知不知道,有人打算告你的刁状!”

仿佛碍于王翰在场,他想了想便言简意赅地说道:“是太子殿下的事。”

他却没想到,自己话音刚落,王翰就把眼珠子瞪出来了:“不是吧,不过因为太子殿下派人到丽正书院,问过杜十九几句古文出典,这就有人小题大做了?贺学士徐学士他们全都知道,这简直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正如王六所说,幸好我禀告过上官,否则还真的是措手不及。”

杜士仪哂然一笑,并不觉得有多少意外。然而,他还没来得及继续说什么,就只听外间传来了秋娘的声音:“郎君,李十郎来了。”

所谓的李十郎,便是李林甫。宇文融这个飞黄腾达的大红人出京,杜士仪和李林甫的往来也并不算多,更不要说此人亲自找上了门来。他看了一眼王翰和韦礼,当即起身说道:“你们先少坐片刻,我去去就来。”

“杜十九郎,宫中有消息说,皇后殿下很有可能怀了身孕!”

然而,等到杜士仪见到李林甫,他说出来的第一句话,便让他为之大吃一惊。李隆基和王皇后成婚不是一年两年,而是将近二十年!这期间,李林甫别的妃妾给他生了儿子女儿一大堆,王皇后却一无所出。现在这些年还能用王皇后失宠来解释,可早先那些年伉俪情深自不必说,那会儿没有个一男半女,现如今王皇后都已经年近四旬圣宠全无的时候,却说有妊,这怎么可能!

“含凉殿中的宫人如此透出的消息,据说王守一府上也突然毫无征兆地大肆摆宴。总之我给你报个信。”

尽管李林甫只是姜皎的外甥,此前也没连累到他,但他继舅舅姜皎之后和武惠妃搭上了线,自然不肯轻易放过此事。此时此刻,他顿了一顿又似笑非笑地说道:“王守一此人睚眦必报,若皇后殿下真的终于有了喜讯,即便太子仍在,可嫡子名分非同小可,到时他自会重新得势。你得罪过他,小心为上。”

等到杜士仪别过了李林甫,重新回到书斋时,面对的便是两张竭力装作若无其事的脸。王翰是好管闲事,而韦礼却是真的想知道李林甫特意走一趟是为了什么。然而,那等没有经过证实的宫闱秘闻,纵使面前这两位算得上是至交好友,可杜士仪也不打算抛出来耸人听闻,更何况他已经有所打算,因而此刻他便笑容可掬地说道:“英雄所见略同,刚刚李十郎来,正是为了王六今天透给我的那个消息。来来,韦十四郎你既然来了,我也告诉你听听。”

屋外夜色渐深,群星璀璨,恰逢只有一丁点月牙的月初,一时更有如黑丝绒上点缀了无数珍珠一般。而屋子里的杜士仪和王翰韦礼说着话,心里却思量着,他一定要抽空去见一次杜思温了。

第385章 事发

李林甫告诉杜士仪的那个耸人听闻大消息还没得到证实,韦礼特地来告诉他,别人打算告他交连太子的刁状也还暂时没动静,即便没有王翰醉酒之后的大嘴巴,但张说对中书侍郎崔沔的反击却从一开始就奠定了胜局。

因为太行山以东各地从入春之后,就遭遇了几十年一遇的大旱,即便官员祈雨等等亦不见起效,再加上各地州县官员良莠不齐,此前又一度括田括户,本就人心浮动的山东各地一时更显躁动,就连河南府一带也人心不安。因而,中书令张说便言辞恳切地上书天子,以历来重京官轻外官,名臣云集于京畿之内,而外官却往往选人太滥为由,奏请于考选上上、中上等优秀京官之中,遴选能员充实地方,以安民心,以顺天意。

而且仿佛是生怕源乾曜跳出来和自己打擂台,他还盛赞了当初源乾曜拜相之后,把自己的儿子们全都由京官派出去任地方官的高尚节操,又举了自己当初从相州、岳州、荆州到幽州并州等各地任刺史的经历,大有没当过地方官的阅历,就绝不足以为高官宰相的意思。

身为天子的李隆基本来就对天灾心烦,也有意从京官中剔除一部分不顺眼的放到外官任上,而张说所言之中有不少都合乎他的心意,因而,他便大笔一挥慨然允准。即便看到张说把与其不睦的中书侍郎崔沔和礼部侍郎知制诰韩休也放到了出为刺史的行列中,他也连眼皮子都没眨一下。至少,张说主持政事堂这一年多来,与源乾曜一搭一档颇为默契,朝堂用人也称得上公允,排除一两个异己,还在他容忍之列。

因而,当中书省按照圣意拟制书,在崔沔和韩休之外,就连新任黄门侍郎王丘以及另两位高官名臣都在出为刺史之列,上下一时为之哗然。这还不算,制书更令在京文武举荐或者自荐足堪为县令者,一时间候选者奔走相告,却是谁都不愿意去!即便县令之职最低也有七品,可那些偏远之地除却流外出身的杂职官,谁也不想去,即便山东并不偏远,可又哪里及得上长安附近这些京畿之县的近水楼台先得月?

在这雷声大,回应的雨点却寥寥的一片观望气氛之中。此前那仿佛只是虚惊一场的消息终于到了御前。正在梨园饶有兴致欣赏新派乐舞,甚至身前放着羯鼓,不时还按照节奏拍上一曲,甚至琢磨着是否要把宋璟叫进宫来同乐的李隆基,当听到跪在身前的内侍禀告消息的时候,他的脸上一下子严霜密布。他几乎想都不想便把羯鼓往身边重重一搁,随即怒斥道:“为何不早报?”

“小人本以为,太子殿下乐于读书是好事……”那内侍耷拉着脑袋,双膝肩头都在微微颤抖,仿佛真的是惶恐到了极点,“谁知道今天太子殿下便命小人去问杜拾遗,借之前刘太史撰的《史通》。小人去过丽正书院之后,实在是觉得不妥,故而方才来禀告陛下。”

在李隆基看来,自己是最酷肖太宗李世民的。尽管没有李世民当初征战天下的战功,但他在唐隆政变中平了韦后之乱,而后又铲除了太平公主,逼了退位的父亲睿宗再不管国事。所以,他这个通过政变起家,同样是最初在名分上不占优势的天子,最最忌惮的就是东宫结党。故而他在册立李嗣谦,这个太子又渐渐长大之后,他对其的防范竟是非同一般的严密,甚至于在选妃上头也至今迟疑未决。

“很好,你们都很好!太子如此妄为,竟然不禀告于朕!”

李隆基脱手掷出了手中的黄檀杖,眼看着那坚硬的木杖滚出了老远,他方才霍然站起身,余怒未消地说:“回紫宸殿!”

那内侍最初禀告的时候,因李隆基并未言语,台下梨园众人并未退避,尽管此人声音不大,可最终李隆基那怒吼却人人都听见了。见事涉太子,谁也不敢胡乱掺和,只有公孙大娘自幼习武,耳力异于常人,竟是听了个七七八八。知道事涉杜士仪,她不禁又是牵挂又是焦心,可她身隶宫籍,却是不可能随便出宫的,退回自己在梨园的那一处小宅院时,只能在屋子里团团转。过了好一会儿,外间突然传来了一个声音。

“公孙大家,宁王请了陛下允准,今日是十八皇子寿辰,所以想请前往宁王宅中剑舞一曲。宁王说,正好新得宝剑一口,送来与公孙大家观瞻。”

公孙大娘正愁没借口出宫,闻听此言顿时眼睛一亮。她几乎毫不犹豫地上前去打开了门,见外间一个内侍满脸堆笑行过礼后,立时侧身让身后一个宫人捧了一把宝剑上来,她上前欣然接了在手,一按机簧抽出宝剑后,本打算二话不说就先赞是宝剑的她,登时眼睛大亮。伸出手指在那一泓秋水似的剑身上一搪,她信手挽了两个剑花,这才颔首道:“果然好剑!好,我这就去。”

十八皇子李清这一年正是五岁生辰。虽如今算的都是虚岁,但因为宁王和王妃元氏悉心哺育,他却一改之前一母同胞的哥哥姊姊无不早殇的情形,长得壮实可爱。他是皇子,却长在宁王身边,别人都摸不清究竟是个什么情况,再加上群臣不得结交诸王驸马外戚,这寿宴办得并不奢华,只有岐王和玉真公主等诸王贵主送了寿礼,而亲自登门的只有闲来无事的玉真公主一个。

因而,见公孙大娘果然拿着此前宁王请人的宝剑到了,玉真公主不禁又惊又喜:“宁哥果然好面子!”

宁王李宪如今是货真价实的闲散亲王,在朝中谨小慎微的同时,私底下却有意纵情声色,甚至还在民间抢过卖饼人的妻子,只不像岐王那样酗酒而已。此刻听到玉真公主赞叹他面子大,他暗自苦笑一声,立时笑容可掬地请公孙大娘剑舞。

今次人少,堂上却不如麟德殿那等大宴之地宽敞,公孙大娘演的也不是常见套路,因而他看得也轻松自如,当一曲终了公孙大娘行礼之后,他便笑言道:“公孙大家果然技艺非凡,今日既难得来,便请吃了十八郎的寿酒再走。”

“不用再添坐具,与我同席便可!”

公孙大娘见玉真公主如此说,心中登时大喜,谢过之后便欣然上前。落座之后见乐声又起,这一次上来的却是宁王宅中的歌舞伎,那广袖一起,她便趁机对玉真公主低声说道:“贵主,适才陛下驾临梨园,有内侍禀告太子向杜十九郎索要刘太史所著《史通》一事,又言道此前太子殿下曾经数次问典于杜十九郎,陛下甚为震怒,匆匆回紫宸殿去了。”

尽管十八皇子李清是李隆基和武惠妃的爱子,养在宁王宅中之后,宁王李宪和王妃元氏进宫时,也常常带上这个孩子,小家伙也确实长得异常可爱,所以玉真公主今天来凑个热闹,也是想看看这憨态可掬的小家伙,可是,当听到公孙大娘所言之事时,她就一点逗孩子的兴致都没了。又惊又怒的她甚至想立时起身就走,却被公孙大娘伸手死死按住,这才醒悟到这是在宁王宅中。

见堂上歌舞正酣,她便咬牙切齿地问道:“这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

“大约一个时辰之前。”

“可恶,偏偏在这个时候!”玉真公主深深吸了一口气,扬手叫了霍清上来,原封不动地把公孙大娘所告之事对她说了,继而就吩咐道,“你先去一趟宣阳坊杜宅,看看他可回来。若是没有,他也就还在宫中丽正书院,那你就先去见阿姊知会一声,也告诉玉曜。记住,绝不可让别人知道。”

霍清立时明白这是公孙大娘特地告诉玉真公主的消息,一时凛然而惊:“是,贵主放心。”

尽管很希望杜士仪今日午后就回了家,然而,当霍清匆匆到了宣阳坊杜宅时,得到的消息却是杜士仪压根没回来。不得已之下,她只能立刻赶赴辅兴坊金仙观,等见到金仙公主时,正好王容亦是随侍在侧,等她禀明了事情始末,就只见金仙公主凤眉一挑,赫然惊怒已极。

“欺人太甚!元元看重的人,一个一个都要用这等下三滥的手段剔除,这简直……”金仙公主想骂一句什么,可张嘉贞已然被贬幽州刺史,始作俑者又是自己的嫡亲兄长,而杜士仪这一回惹上的麻烦,始作俑者必是王守一无疑,可决断的终究还是当今天子,她不禁疲惫地深深叹了一口气,“偌大的长安京城,就是剪不断理还乱的这种倾轧,真是令人心烦!”

面对这么一个突如其来的惊人消息,王容却只是轻轻咬了咬嘴唇。就在两日前,杜士仪造访金仙观时,还和她商量过将来的打算,其中就直言不讳地提到了太子常常问学于自己,特地嘱咐她若是遇变,一定得和从前一样,劝住玉真公主和金仙公主。因而对于眼下的情形,她并不觉得太意外。

可事情这样突然爆发,杜士仪即便已经预料到了,也打算利用一二,可若万一事情不顺遂……她紧紧把双手绞合在一起,努力镇定了心神之后,这才深深吸了一口气。

“《史通》是当初玉真观主送给杜十九郎的回礼,杜十九郎曾经说过,他读过之后还逐字注解,希望借此为刘子玄求平冤昭雪,如此一来,他日王十三郎兴许也能早日返京。如今陛下雷霆大怒,却偏偏是因为这件事,挑唆去告发的人,时机选择可谓绝妙。”见金仙公主为之神色大变,王容顿了一顿,方才一字一句地说道,“可是,此书少有人知,更何况玉真观主送给杜十九郎时并未宣扬,是谁告诉太子殿下的?所以,事出非常,尊师还请稍安勿躁。此前陛下欲贬杜十九郎,却又收回成命时,尊师和观主都不曾相争,此次若再出面,则只会适得其反!”

第386章 大胆十三娘

杜士仪既是买下自家旁边的宅舍另行改造,然后给崔俭玄和杜十三娘夫妻居住,而赵国夫人和崔五娘崔九娘也大多数时候都住在这里,连通两家的侧门自然一直都开着,只是设了人看守。对于这样的安排,杜十三娘是最高兴的。这会儿她站在杜士仪的书斋中,亲自用拂尘掸去了卷缸中那些书画以及卷册上的浮灰,又转到了兄长常坐的那张大书案前,她见居中摆放着一卷东西,顿时有些好奇。

然而,尽管这书斋她出入不忌,却也不会不经允许随随便便去翻兄长之物,因而只是放下拂尘,又用软布擦拭了书案。可就在她直起腰的时候,突然只听得外间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继而大门便被人猛地推开,进来的不是别人,正是昔日曾为崔氏家仆,如今却是杜士仪部曲的刘墨。

“娘子,不好了……”

“怎么了?不要慌,先慢慢说。”

刘墨见杜十三娘愕然之后便恢复了沉静,他便当即疾步上前,沉声说道:“宫中派了人来,说是来取郎君书斋中的一部书,叫什么《史通》。这样的事,本该有郎君亲自陪同,至不济也会有赤毕大兄他们在旁边,可来的却只有宫里的人,而且来的是右监门卫将军杨思勖!”

闻听此言,杜十三娘登时也愣住了。然而,她跟在兄长身边这些年,终究也迭遭变故,心志远远比寻常妇人要来得坚毅,此刻眉间一蹙便镇定地说道:“先不要自己吓自己。阿兄不在,这宅中也别无主人,我这就去见那位杨将军。你吩咐上下全都打起精神,不要露出慌张之色。阿兄行得正,坐得直,并无任何不可对人言之处,何惧圣人派人到家中借书?”

当杜十三娘出了书斋的时候,却正好和进来的杨思勖一行人撞了个正着。她曾经见过仪表堂堂的高力士,但杨思勖却还是第一次得见,只听说过这位在战场上所向披靡的名声。这一打照面,她便感受到了杨思勖那股扑面而来的凌厉气势,尤其那眸子里毫不掩饰的凶光,更是慑得人只想往后退。她硬生生按下了心中惊惧,从容施礼问道:“不知杨将军此来,是想要家兄书斋中的什么书?”

杨思勖和杜士仪见过两次,因为对方竟扛上过王毛仲,他对其印象倒是颇佳。此刻见这一介少妇能够在自己面前不露怯色,他不禁有些讶异地多看了人两眼,这才言简意赅地说:“奉陛下之命,取杜拾遗所藏的《史通》。”

这部书是当年玉真公主送来的端午节节礼,杜十三娘印象还极其深刻。见杨思勖丝毫不提为何借书,她把心一横便直截了当地说道:“陛下之命,自当遵从,我这便带着杨将军去取。只不过,当初玉真公主赠了此书给阿兄之后,他一直从旁校注,不知道那些校注可要一块送去宫中?这些校注颇为凌乱,倘若杨将军允准,可容我随同入宫,一并进呈给陛下?”

天子吩咐此事时那阴沉着脸的震怒样子,杨思勖此刻还觉得就在眼前,闻听此言不禁踌躇了起来。天子之怒,纵使宰臣名将亦难以抵挡,更何况这样的女子?可再看杜十三娘那从容镇定的脸色,他思来想去,却只觉得打心眼里生出了一股激赏,最终重重点头道:“好,既如此,杜娘子去取来,我带你入宫。只不过需得快一些,陛下可是不等人的。”

“多谢杨将军!”

一旁的刘墨不想杜十三娘突然会做出这般决断,瞠目结舌之后,他不禁咬了咬牙,趁人不备悄悄溜到了连通旁边临时借住崔家人的边门。正巧就在这时候,竟是崔五娘带着两个婢女匆匆过来,甫一打照面,他便立时对崔五娘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旋即低声禀报了家中眼下情形。

“竟有此事……”崔五娘亦是当即眉头紧锁,沉吟了好一会儿,她才苦笑道,“十三娘外柔内刚,她认定的事,我去劝也没用,更何况杨将军已经允了她。陛下定然不会无缘无故向一个臣子借书,此中原因,我这就去设法打探一二。你约束家中上下,不要出门,不要乱了方寸,等着消息就好。记住,如果十一郎回来了,一定不许他轻举妄动,什么事被他这冲动得一搅和,就难以善后了,九娘也一样,不许他们乱来!”

当杜十三娘找齐了《史通》全书,连带杜士仪的校注也都找齐了,整整装了三口大箱子时,杨思勖却在杜士仪这书斋中转了一大圈,连书案上的不少卷宗也一并扫了走。面对这一幕,杜十三娘没有说半个字,就这么跟着杨思勖出门上马,竟是径直往大明宫而去。

尽管当初曾经在夜里跟着玉真公主入过宫,可那时候只是去梨园,这一次大白天走在其中,感觉却大为不同。来来往往的内侍,以及从服紫到大红再到绿青色的官服,她看在眼中,急在心里。

阿兄那丽正书院就在大明宫里,他究竟是知道还是不知道,现在人又可还好?赤毕等人本该是随侍在他身边的,此刻理当在大明宫前左近候着,可刚刚过来时为何不见人?

而当李隆基听了杨思勖的禀报,得知杜士仪的妹妹亲自送了这些书卷过来,他一下子就想到当初杜士仪应京兆府解试前夜被人截杀,杜十三娘求了玉真公主入宫陈情的往事。尽管身为大唐天子,他已经不记得那张脸了,但那弱质纤纤的少女在面前毫不畏惧陈情的情景,他却还隐约记得。尽管心头愠怒已极,可看到大殿上那三口偌大的箱子,他又不耐烦一卷卷来看,眉头一皱便沉声说道:“既然来了,便把人宣上殿来。”

紫宸殿内朝重地,除却宰臣和极少数的大臣,旁人鲜少能够踏进半步,国夫人等顶尖诰命亦是如此,更不要说崔俭玄还不到封妻荫子的品级。当杜十三娘跟着杨思勖上殿的时候,眼见两侧内侍全都垂手侍立,一丝声息也无,脚下的地砖平滑如镜,那股凝滞到几乎沉重的气氛从头顶直压下来,让人几乎连身子都难以挺直。在这种肃穆的气氛下,当她行礼拜见过后,便不得不用力用指甲刺了刺手心,提醒自己一定要镇定。

“这刘子玄所著的《史通》,你阿兄是哪里来的?”

“回禀陛下,是昔年端午节时,臣女代替阿兄送了节礼到玉真观,玉真公主便送了此书给阿兄当回礼。贵主知道阿兄喜欢史话,因而便特意将搜罗的这一套书送给了阿兄。”

这个答案李隆基已经听说过,但如今要紧的不是谁送的,而在于太子李嗣谦竟然问杜士仪借书!他轻轻舒了一口气,随即又问道:“你既然特意随着杨思勖进宫,言说你家阿兄曾经为《史通》做注,你把那些校注找出来给朕看!”

杜十三娘当即应了,等几个内侍上去开了箱子,刚刚亲手整理的她很快就找到了兄长的第一卷注解,因而便双手呈了上去。等到杨思勖接过之后转呈给了天子,她退回到原位之后,这才轻声说道:“阿兄素有抄书的习惯,这校注是在重新抄录之后做的校注。一来是防刘公著书时偶尔会有脱漏谬误,二来也是因读史有感,因而留下注解批语,以便异日重温时再读。”

李隆基粗粗一扫,也已经发现杜士仪所谓的校注,竟是还抄录了原文。而其中几条按注,都是比较本朝与前朝的优劣,其中不乏颂圣之语。作为天子,他听惯了这样的好话,但在这样的私家藏书中发现这样的内容,还是足以让他原本极其糟糕的心情稍稍缓转了几分。他的愠怒一多半是冲着太子李嗣谦和杜士仪的悄悄往来,可也有一小半是因为《史通》的作者刘知几是有名的大儒,却在自己贬黜之后死在了任上,觉得杜士仪藏着《史通》另有目的。这会儿既然心情不再似最初那样坏,他索性饶有兴致地多看了几页,可越看越觉得刘知几著史功底非同小可,而杜士仪的校注亦是恰到好处。

因而,粗粗半卷看完,他合上书,突然想到面前这一本一本的校注,仿佛便是民间蔚为流行,甚至在宫中丽正书院都渐渐采用的线装书形式,而这又是杜士仪的功劳之一,他便对一边的杨思勖问道:“可还带来了其他东西?”

杨思勖跟着李隆基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此刻立时躬身说道:“书案上似还有未完的奏疏一卷,旁的抄录了几卷杂书,臣一并携了来。”

此话一出,下首侍立的杜十三娘登时心中一紧。她一直想告诉自己,起头那些忧虑都是自己胡思乱想,可杨思勖不但带了《史通》,还特意拿了兄长放在书案上的东西,如今天子又特意问了,她心里不能不做最坏的打算。眼看着李隆基展开那一卷奏疏,匆匆一扫后便面色遽变,她不禁死死咬紧了嘴唇,心中思量着自己是否还能再做什么。可未曾想李隆基竟是突然离座而起,沉声说道:“去丽正书院!”

杨思勖立时答应一声,打了个手势命左右内侍跟上。等他紧随天子之侧,路过杜十三娘身边时,他想了想便悄然打发了一个内侍过去。那内侍到了杜十三娘身边,相当客气地低声嘱咐道:“陛下要驾幸丽正书院,杜娘子还是先回家去吧!”

杜十三娘眼望着天子一行人匆匆出了紫宸殿,尽管心中越发惴惴然,但她更知道,自己能做的已经都做了,接下来便只能看阿兄的。

第387章 轻松逆转

尽管时近傍晚,但丽正书院中却人员齐全一个不缺。因为就在中午之前,李隆基突然命人传旨,让人将已经编纂完的《大唐六典》四卷,立时抄录三份副本送到紫宸殿。这一桩突如其来的任务落到肩头,自然让向来清闲自在的丽正书院上下为之忙碌了起来,就冲着往日的优厚供给和俸禄,谁也不会质疑这下得加班加点赶工,上至贺知章这样的学士,下至杜士仪这样被临时征调来修书的,一概都全神贯注加入到了抄书的行列之中。

一时间,偌大的地方只有沙沙沙的抄书声。当李隆基特意吩咐内侍不许惊动上下,踏进了这座他曾经驾临过多次的丽正书院时,所见便是如此一副让人心旷神怡的书香墨海,每一个人都在伏案疾书,没有一个人瞧见他这个天子。然而,对此他却丝毫都没觉得冒犯,反而饶有兴致地在众人身后走过,甚至还品评着这些颇负盛名的文人墨客书法如何。当他来到杜士仪身后之际,却陡然之间停下了脚步。

他记得杜士仪是回京之后由张说举荐,这才进了丽正书院。在放眼全都是壮年甚至于老者的这地方,杜士仪那年轻看上去分外显眼,就连一旁另一个看似年轻的青年,也被他给压下去了。而那一笔字和从前他看到的相比,挺拔依旧,却多了几分不同从前的筋骨。因而看着看着,他突然出声问道:“这才不到一年,你这一手八分书比起从前,可是大见长进了。”

这个突兀的声音不但杜士仪听见了,四周围的其他人亦是全都茫然抬头。等到发现竟是一身便服的大唐天子突然出现在这里,有人惊呼,也有人手忙脚乱放下纸笔行礼,但更有人直接狼狈地打翻了砚池。而背对着李隆基的杜士仪则是深深吸了一口气,放下笔之后连忙站起身低头后退行礼。这时候,四周围已经有一大片人拜见不迭。

“都起来吧,朕只是兴之所至,所以来看看。如此壮观的奋笔疾书,朕看了大为欣悦。”李隆基笑容可掬地摆了摆手,仿佛此前在紫宸殿时的暴怒失态根本没有发生过一般。而等到众人一一起身,他过去拿起杜士仪抄录的那一沓纸随手翻了翻,又踱过去看了看别人的成果,待发现杜士仪果然是抄得又快又好,显见往日抄多了书驾轻就熟,他方才若有所思地说,“杜士仪,你随朕来,朕有话要问你。”

这种特别的待遇也不知道引来了多少殷羡的目光,而杜士仪答应一声跟着李隆基往外走,待到殿外穿上了鞋下了台阶时,他心里已经断定,这次应该是事发了。尽管他已经做好了相应的预备,但究竟能否会奏效却并无把握,因而下了最后一级台阶时,见天子突然站定,他连忙跟着停下了脚步,凝神准备那个即将到来的问题。

“人人都想当京官,不愿出外,你缘何反其道而行之?莫非是觉得朝堂宰臣,抑或是朕这个天子,还容不下你一个毛头小子?”

果然来了!

杜士仪闻言反而精神大振,面上却露出了狐疑之色:“陛下……”

“你书斋中的奏疏,朕看过了。”

你堂堂大唐天子,竟然把我扣在丽正书院,然后派人去我家书斋抄检!

杜士仪暗自腹诽,却慌忙诚惶诚恐地举手一揖道:“陛下,臣绝无此意。臣状头登科,制举高第,释褐便得授万年尉,不满一岁更是超迁左拾遗,弱冠便得此殊遇,可说是旷古少有。然则臣长于世家,学于草堂,纵使曾经观风北疆,也曾见过民生疾苦,却不曾有过治理一方的经验,更不曾踏踏实实为国为民做什么事情。所以,陛下此次遴选州县刺史县令,臣得知之后,便不自量力想一求县令,只是奏疏已成,却不知道该如何呈递,心里有些犯难。”

如果不是先看过杜士仪抄录的《史通》及其注解,再看到那求出为县令的奏疏,李隆基哪里会相信这些话,但此刻他却分毫不疑。想想杜士仪今年才不过二十出头,在中书省和门下省的拾遗补阙之中最最年轻,因而不像其他人那样一心想往朝廷中枢钻,反而有治理一方的豪情壮志,这也可以理解,于是,他便词锋一转道:“既有此心,那缘何太子三番两次问学于你,你从不曾通禀?”

“若是太子因私事问于臣,臣自当上奏于上。但太子从臣数月之前侍读于东宫起,虽三五日就遣人来,可问的都是经史条目,所以臣只禀报过贺学士和徐学士,并不曾对他人言明。若是陛下容禀,臣可以复述太子历次所询经史条目。”

见李隆基果然允准,杜士仪便毫无凝涩地将太子李嗣谦一次又一次来询问自己的各种问题,以及自己的回答如实告知,末了见天子面色稍霁,他这才躬身说道:“陛下恕臣惶恐,其实臣此次求为外官,亦是因太子殿下求教。臣才学鄙陋,远远不及丽正书院各位贤达,并东宫诸位侍读。太子以千金之躯亲厚,颇有因臣年纪相仿之故。然则东宫讲读,历来皆挑选老成持重之人,想也有怕我等不识世情,以至于使得储君心性毛躁之故。然则太子向学之心并无谬误,只要臣出为外官,太子自然不会再惦记着臣。”

李隆基想到太子李嗣谦对于其他侍读东宫的官员并未笼络结交,却惟独对杜士仪兴致勃勃一再问学,此刻听到这缘由,一时倒也觉得有几分道理。而杜士仪说太子没错,错的是自己,所以要避开出外的理由,更让他满意地点了点头。然而,杜士仪接下来的几句话,却让他登时心中惊怒。

“只从前太子垂询,都是经史上的事。可今日命内侍来问时,却提到了玉真公主当初送臣的一套《史通》。此前著述此书的,乃是安州别驾刘子玄,臣因玉真公主告诫,一直秘而不宣,也不曾对外人提过,却不明白太子殿下从何听来!”

说得没错,刘知几得罪被黜,自己这个天子尚且也是听人说,方才知道他还著述了这么一套《史通》,更不要说杜士仪也是悄悄珍藏,李嗣谦身为太子,又是从何得到这个消息?想到这里,李隆基再也顾不上杜士仪,心不在焉撂下一句“你之所请,朕知道了”,当即转身匆匆离去,竟是连丽正书院中因为他的突然到来,正不知所措的那些官员也都顾不上,就这么走了。

“陛下这是去……”

杨思勖快步追上,可话还没说完,就只见李隆基一下子停住了脚步。他有些错愕地看着前头的天子,可足足好一会儿,他方才听到李隆基出声吩咐道:“你去太极宫东宫,宣太子来见朕!”

永宁坊祁国公王宅,当王守一坐在堂上观赏着歌舞,又一次次听人禀报宫中传来的那些消息时,他忍不住志得意满地哼着小曲儿。人逢喜事精神爽,更何况他那双生妹妹终于打破了多年来一直难以怀孕的怪圈,赫然有妊在身,他本就心中大畅,而这一次又略施小计,很可能一箭双雕除了两个眼中钉,他那股高兴劲就别提了。此时此刻,搂了一个美姬过来,已经带着醉意的他将手探入其怀中肆意揉捏,见其带着满脸媚笑逢迎上来,他不禁哈哈大笑。

“过了今天,看那些人还会说王家日落西山否!”

堂上歌姬舞姬全都是王家养的人,没有一个敢违逆王守一的心意,更何况若是如今烜赫一时的王家轰然崩塌,她们也不知道会流落到何处。因而,见王守一兴致大好,众人自然更加卖力地奉承,而王守一就这么公然胡天胡帝闹腾了一番之后,等到又到净房中更衣出来,他的脸上便少了几分醉意。

开元初册立太子的时候,妹妹便为之黯然神伤,可结果赵丽妃之后还有武惠妃,争宠手段更烈,以至于短短十年间,妹妹就已经完全失宠。如今若是能够把太子拉下来,只要妹妹所怀真的是儿子,那便是名正言顺的嫡长子!

“主人,圣人到丽正书院中见过杜十九,眼下回了紫宸殿,已经命杨思勖去召见太子了。”

“呵呵……哈哈!”王守一得意忘形地再次哈哈大笑。

李隆基的性子,他这个做妻兄的当年最亲近,所以最了解不过了,那就是最好面子,最希望人人称颂明君。所以,天子方才不会立刻逼问杜士仪,而是找个理由把丽正书院的人都拘在里头不能动弹,然后再亲临以表现亲文好贤之意,现如今仿佛丝毫措置都没有,就回紫宸殿召见太子也是如此。

可当初他能够用那样的手段置姜皎于死地,现如今下了如此猛药,怎会还奈何不了一个杜士仪?至于太子李嗣谦,那可不像武惠妃那般好命,赵丽妃早就失宠,太子自己也未必得李隆基几分喜欢。当皇帝老子的,有几个能够容得下日渐长大的储君儿子?只怕心里已经完全认定了!

第388章 风云变幻

“郎君来了!”

紫宸殿外那些行礼问安的声音,李隆基听在耳中,烦在心中。当李嗣谦迈着轻快的脚步进来行礼的时候,他看着这个已经英气勃勃的少年,冷不丁想到自己如今已经年届四十。想当年他还如此年轻的时候,那个曾经让李家子孙噤若寒蝉的祖母武后仍在,所有人都是战战兢兢度日,哪里像如今李嗣谦那样能够安然呆在东宫?因而,在他喝退了众多内侍和宫人之后,说话的口气中不知不觉就多了几分怒气和凌厉。

“是谁告诉你,左拾遗杜士仪家里藏了一套《史通》?”

李嗣谦被册立为太子已经将近十年,身边的人几乎都是李隆基安排,时时刻刻注意儿子是否有交接外官,以及过从甚密的侍从等等,唯恐一如当年太宗皇帝长子李承乾。再加上王皇后的心思如今大半都在武惠妃身上,赵丽妃又是一直病恹恹的,因而,暂时少人顾得上谋划东宫之位。此刻,他先呆了一呆,随即才低声答道:“我……是之前我和五弟八弟打马球的时候,五弟告诉我的……”

李隆基本想问儿子为何非要缠着杜士仪不放,可想到杜士仪那合情合理的推测,他也懒得再问这个了,当即冷笑道:“那鄂五郎又如何得知?”

“这个,我不知道……”

既然叫来了李嗣谦,李隆基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又吩咐招来了鄂王李嗣真。而这位颇有才名,只比李嗣谦小两岁的亲王却是答得不假思索:“是前两天七姑父碰到我的时候说的。我最爱书,七姑父就说这一套很可能是当世孤本,又少有人读过。所以我思来想去垂涎得很,就央求太子阿兄去向杜拾遗借来。太子阿兄曾经对我说,他之前几次去问学于杜拾遗,杜拾遗都回答甚敏,我想他既然对太子阿兄恭敬有礼,借书给我抄录一份总应该会答应。”

听到这里,李隆基已经是完全明白了过来。即便如此,他仍是命杨思勖又去问两个儿子的随从,等到事情完全证实,他便少不得训诫了这兄弟俩一番,等到吩咐他们回去闭门读书,不许再随便兜搭大臣,他便立时一屁股坐下,震怒非常地重重一捶身边的扶手。

王守一!因为旧日有功,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容忍了这个国舅爷,没想到王守一竟然变本加厉,算计到了太子的头上!

就在这时候,一个身材矮小的内侍蹑手蹑脚到了他身前,却是压低了声音说道:“陛下,含凉殿中皇后殿下近来日日延请太医。据宫人传言,皇后殿下似乎……似乎有喜了。”

大明宫虽然占地广阔,宫室极多,但因为多后宫妃嫔,已经年长的皇子多半都住在太极宫中,因为距离东宫近,性情又相投,鄂王李嗣真以及如今刚封了光王的李汨,一直都和太子李嗣谦最要好。此时此刻,兄弟俩并肩从大明宫出来,回到太极宫之后,李嗣谦又盛情相邀李嗣真到自己的东宫去品酒,可三两杯之后就屏退了从人。兄弟俩对视一眼,最后同时迸出了两个字。

“侥幸!”

这些年一直没人动摇东宫,再加上李嗣谦生母赵丽妃出身卑微又体弱多病,舅家看似官高,却根本没有实权,他身边又很少有真正提醒他言行举止的人。至于鄂王李嗣真也同样好不到哪里去,他又不是东宫,生母皇甫德仪又早已失宠,没有谁会没事算计他。

鄂王李嗣真因得了王守一的撺掇,李嗣谦就令人去向杜士仪提了一声,可谁料到这边人出去后无功而返,那边就发生了这样的变故!若不是有人辗转通风报信,得知他们的父亲让杨思勖去杜家索要那套《史通》,又暂时封了丽正书院,恐怕他们这会儿还回不过神来!

“幸好幸好……”李嗣真又自己斟了一杯一饮而尽,这才心有余悸地说,“幸好得到消息的早,我们也都是在阿爷面前实话实说……不,应该说,幸好阿爷还肯听我们解释!若是他真的震怒起来什么话都不听,别说是我,就算阿兄你是太子,只怕也要脱层皮。真是好险!”

“你别说,我现在还一身冷汗。”李嗣谦抬手抹了抹额头,却不知道是被酒逼出来的汗,还是之前那会儿的,他低头看了一手的油光,最后颓然说道,“总而言之,我从前实在是大意了。也是因为除了咱们兄弟,我几乎就出不了太极宫,很少见和我们差不多年纪的,而那杜十九郎又是名声赫赫,经历的事情匪夷所思,我只不过想接近接近,而且还是正儿八经的问学,实在没想到这都能被人盯上。多亏了有人提醒。”

鄂王李嗣真点了点头,不过复又神情凝重了起来:“不过,那提醒我们的人究竟是谁?刚刚那架势我看得清清楚楚,要不是我把七姑父直接捅出来,阿爷绝不会轻易善罢甘休!太子阿兄,我听说阿爷曾经见过张说和源乾曜,说是我们都大了,再住在宫中不便,因而打算在宫外建十王宅,给我们这些封了王的选妃,然后搬出去居住。到了那时候,我就陪不了你了。”

李嗣谦想到皇子们人人都还不曾纳妃,他这个太子亦是有妾无妻,将来还不知道会娶一个什么样的女人,他也不禁心中郁郁,良久才轻声说道:“听天由命吧。其实,我只希望阿娘的病能够有些好转,那就心满意足了。”

凉风习习的含凉殿中,此刻却并没有点蜡烛,偌大的地方显得凄清而又阴森。隐隐约约的,能够看到黑影憧憧正在殿中来回奔走,当中一人广袖大衫,仿佛有些癫狂似的舞袖挥臂,嘴里时不时还发出一阵阵诡异的声音。就在她精疲力竭仿佛要停下来的时候,外间突然只听一声嘶力竭的“圣人至”,下一刻,声音便戛然而止,那种断裂听在人耳中,竟是简直叫人头皮发麻。

而随着一阵急促杂乱的脚步声同来的,还有一片明亮的灯火烛光。而当被这些提灯随从簇拥在当中的李隆基,看见面前那面色苍白的王皇后时,一时又惊又怒,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就在这大晚上黑灯瞎火的大殿中,王皇后竟赫然穿着一身只有祭祀时方才会服用的深青色祎衣!而当他把人从头审视到脚时,立刻发现了那垂在她腰带上,和整套祎衣截然不搭的饰物。

“摘下来!”

王皇后立时面色苍白地护住了腰间,本能地哀嚎道:“不!”

“给朕摘下那东西!”

左右内侍见天子显然动了真怒,慌忙上前去拦住王皇后,其中一个眼疾手快扯下了东西双手呈到了李隆基面前。面上阴霾重重的李隆基掣在手中一看,见是一式两块的雷击木,一块曰天,下头还有他的名字,另一块曰地,下头则是王皇后的名字。捏着此物,他一时惊怒更甚,劈手将其重重砸在地上,竟是厉声呵斥道:“你做的好事!”

“三郎,不是你所想的那般!”王皇后此刻终于从极度的癫狂之中回过了神,见挣脱不得那几个内侍,她便咬咬牙说道,“我只是因为胎位不稳,所以借此物压一压,希望能够……”

“不用说了!”李隆基一口打断了王皇后的话,继而沉声喝道,“侍御医何在?上前为皇后诊脉!”

王皇后见李隆基背后一个侍御医亦步亦趋地上了前来,在她面前双膝跪下,她便咬咬牙伸出了右手。那医者小心翼翼地眯着眼睛诊了许久,最后方才在她满怀期冀的目光之中,起身回到了李隆基身侧,一字一句地说道:“回禀陛下,皇后殿下脉象平稳,并无滑脉之相。”

“你说什么?这不可能!”王皇后只觉得晴天霹雳,整个人都险些懵了,“我已宣奉医局的医者诊脉多次,怎会有错!”

“再诊!”李隆基言简意赅地迸出了两个字。

随着又是两位从六品的侍御医上前诊脉,最终得到的却是同样的结果,他看着面色惨白的王皇后,忍不住冷笑连连:“朕看你是疯魔了!为了求子竟然行厌胜巫蛊之术,简直是丧心病狂!来人,迁皇后于别室!”

眼看几个内侍面面相觑后便要拖拽自己下去,王皇后却没有求饶求情,而是发出了一声凄厉的惨嚎。那一刻,她的心里除了无穷无尽的绝望,更多的却是怨恨和悔意。怨的是二十年结发夫妻,那个曾经枕边说情话的丈夫,此时此刻却冷漠犹如路人;悔的是此次兄长和自己机关算尽,本以为能够一箭双雕奠定胜局,可真正却被人耍得团团转。她从一开始就不曾有什么身孕,一开始就是,她和兄长都中计了!

李隆基厌恶地看着那个被拖出去的女人,站在含凉殿中好一会儿,最终方才冷冷吩咐道:“含凉殿不祥,即日起将此地封闭。原本在此地的宫人内侍……令内侍省查问过后,按宫规一一处置了。竟然在中元节出这种事……哼!”

等到天子径直转身离去,跟过来的杨思勖只觉得目弛神摇。之前天子分明还迁怒于太子和杜士仪私相往来,可谁能想到不过倏忽之间,这局势就急转直下到这地步?若真的是巫蛊厌胜,中宫之位,怕是要换人了!

第389章 胜败之间

夜色渐深,杜士仪却仍是留在丽正书院,继续抄书大业——尽管他如今已经几乎能够断定,李隆基这突如其来派下来的任务,是为了把他留在宫中。事到如今,他对于杜思温已经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这位老叔公硬是能够精确地意料到,李隆基不是震怒到立时三刻找个理由把他贬黜到那些犄角旮旯,而是先往他家里找书,顺带捎上了他那份自荐求为外官的奏疏,然后又召见了他,接下来又很可能因为他的话而召见太子……总而言之,在这样一环扣一环的发展之后,他总算把自己摘出来了,而且出为县令的所求也极可能会被允准!

今日突然得如此加班加点,而且天子还突然亲至,甚至于把杜士仪叫到外头单独问话,这种诡异的情形,丽正书院即便都是相当知名的文人雅士,但这并不代表着不八卦,如贺知章便好奇地打探过,更不消说其他更加年轻一些的。如王翰就不用说了,只差没使出灌醉他套话的那一招。到最后,他不得不用生死攸关这四个字把人给打发了过去。此时已经过了亥时,他忍不住伸了个懒腰挪动了一下腿,心里极其怀念自己在家中的椅子。可就在这时候,他的耳畔突然传来了一声足以划破夜空的女人惨叫。

这让人毛骨悚然的声音不止他听到了,众多都在忙着抄书的官员们纷纷抬头,三三两两彼此对视之后,都赶紧低下了头。丽正书院算得上是极其靠近内宫了,在夜里听到女子的如此惨叫,简直可以直接贴上宫闱纷争的标签。哪怕好事如王翰,这会儿也是眼观鼻鼻观心目不斜视,只有在觉察到他的目光时得意地斜睨了他一眼,努努嘴示意他赶紧干活。

尽管坐功已经磨练得很好,足足又磨蹭了两刻钟,杜士仪方才起身往净房,然而,当他隐隐约约听见不知道从哪儿飘来了一阵嘤嘤嘤的哭声时,仍旧忍不住打了个寒噤。这一次,对于神佛素来秉承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态度的他不禁深深吸了一口气,只觉得一泡尿都被憋进去了。偏偏就在这时候,耳畔还传来了一个微不可闻的叫声,这更是让他直接往斜里疾退一步,这才看清那边冒出来的是人,不是鬼。

“你……”

“杜拾遗,是我,李静忠。”

见杜士仪仿佛松弛了下来,来人赶紧又上前了两步,继而压低声音道:“圣人刚刚去过含凉殿,令迁皇后于别室,从今往后,王守一再也不足为惧了!”

这言下之意不用想也知道。尽管正是杜士仪自己听了杜思温的建议,通过这位朱坡京兆公,把自己藏有《史通》的消息泄露给王守一,继而让王守一通过太子设下了这个套,然后他又反用这个套把对方给圈住,可李隆基在盛怒之下竟然反应如此激烈,他不禁也为之怔住了。眼见李静忠行礼之后悄然而去,他不禁站在那里再次抬头看了一眼夜空,发现明月如轮,他这才突然醒悟到,今天已经是七月十五中元节,也就是民间俗称的鬼节。

这一天,正是鬼门开,百鬼夜行的日子,还真的是巧的很!

已经是三更天,永宁坊王宅却仍旧灯火通明。家中上下已经习惯了王守一昼伏夜出的性子,横竖他只挂着个不管事的闲职,而蔡国公主也在永嘉坊另有宅邸,夫妇俩早已形同陌路。因而,当外间大门被人砰砰砰重重敲响的时候,看门的家奴甚至还没好气地打了个呵欠,懒洋洋问了声是谁,却没什么去开门的动作。可让他完全没想到的是,下一刻,门外却传来了利刃破门的声响,这下子他便着慌了。

莫非是主母蔡国公主独守空房太久,以至于心怀愠怒,大晚上过来争吵?这也不是没有过,那可得立时去禀报一声!

他想了想就推醒了门房当值的同伴,拔腿去里头报信,而另一个家奴睡眼惺忪地睁开眼睛下地,等到披上衣服趿拉鞋子出去,猛然间看到两扇最最结实的朱漆大门已经变了形,而两边的墙头则是跃下来好些甲胄在身的将士时,他终于完全傻了眼,老半天方才用自己都听不出来的嘶哑声音叫道:“这是祁国公王驸马家宅,你们要干什么!”

“奉圣命,抄检巫蛊证物!”

当王守一被人堵在堂上,听到这么一个理由的时候,他先是又惊又怒,随即便霍然起身喝道:“这分明是有人栽赃陷害,我要进宫见圣人陈情!”

然而,让他更加震怒的是,今日领队过来的那军官却连眼皮子都没眨一下,而是似笑非笑地说道:“祁国公这话我可以转奏,但能否有什么效用却不敢打包票。想当初楚国公何等得圣眷,一朝被人指摘是妄谈休咎,还不是杖责流配,再无情面可言?更何况祁国公所涉的,却是比妄谈休咎罪责更重的巫蛊?我等也是奉命行事,得罪之处也顾不得了……来人,立时搜检!”

眼见得那些兵士应了一声,便如狼似虎地扑往各处,王守一只觉得一颗心如坠冰窖,不由自主跌坐了下来。见那军官没有立时离去,而是依旧站在堂上,他不禁咬牙切齿,这一刻异常希望自己一向觉得木讷碍事的蔡国公主能够在此处。尽管并非一母同胞,可那毕竟是李隆基之妹,兴许还能入宫为自己求情转圜。正当他胡思乱想之际,他只听得那军官突然又喝了一声来人,他慌忙抬起了头。

“我差点忘了,之前祁国公命炼药的那僧人,立时派人前去捕拿!”等到又一拨人应命离去,回头看到王守一面若死灰,那军官方才缓步上前去,竟是在王守一面前蹲下了身子,继而阴恻恻地笑道,“好教祁国公得知,陛下之前去见皇后殿下的时候,曾经让随行侍御医诊脉,结果皇后殿下并未诊出滑脉,所谓有妊,不过是你们思念太切,以至于弄错了。”

倘若说刚刚已经万念俱灰,那此时此刻面对这个消息,王守一简直仿佛是被人一棒子打懵了。他只觉得面前好似天旋地转,就连那张近在咫尺可恶的脸,也显得有些模模糊糊。朦胧之间,他又听到那军官在他耳畔嘟囔了一句什么。

“善恶到头终有报,楚国公冤死在九泉之下,已经等得太久了!”

次日一大早本是常朝。然而,在奏事之前,李隆基甚至不给百官一个劝谏的机会,便以王皇后行巫蛊厌胜事为由,令中书省拟定制书,废皇后,别室居住。若是以别的缘由废后,不论是无子还是善妒,群臣都少不得劝谏一二,但巫蛊这两个字实在是耸人听闻。

天子又冷着脸说就在皇后所居的含凉殿中搜出了实证,王皇后无所辩解,哪怕是宋璟这样敢于直言的,也不禁为之沉默了下来,更不要说张说早就得了武惠妃所馈重礼,而源乾曜心中对姜皎之死耿耿于怀愧疚得很,更不会替王皇后说什么好话。一时间,满朝文武一片缄默,这素来会引发轩然大波的废后之事,竟无一人为之陈情!

而废后的同时,就在朝会上,王皇后之兄祁国公兼驸马都尉王守一亦是被贬为柳州司马,即刻起行。柳州之远,不逊于当初姜皎当初被贬的钦州,因而杜士仪站在谏官之列,见王守一被人一左一右架上来,瘫软在地不复往日骄横跋扈,他不禁在暗叹了一声。

这还真是天理昭昭,报应不爽!他此前设计必定没有这样激烈的效果,不消说,武惠妃极可能在其中推波助澜!

这一场偌大的废后风波来得如此激烈,却犹如一夜疾风骤雨后又再度雨过天晴一般,天子既昨日之后再次驾临丽正书院。得知四卷大唐六典在连夜赶工之下,已经全都抄录完毕,等到张说亲自送到了自己手中,李隆基随手一翻,面上便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朕建丽正书院,是为了昭显大唐并不只有军功,尚有文治。《六典》若成,诸卿全都居功至伟。如今州县刺史县令乏人,因而朕出朝中清要名臣为刺史,又令百官举贤为诸县县令,不知诸卿可有人才要举荐的?”

这举荐人才为朝中言官谏官甚至于郎官的,必然会被人感恩戴德,可要举荐人才为外官县令的,说不定会被人怨恨一辈子,因而,众人你眼望我眼,却碍于天子仿佛极其热切,不得不在夹袋中努力寻找可有符合李隆基期望的人。而面对这样的机会,杜士仪立时出声说道:“陛下,臣愿自荐!”

昨天杜士仪已经如此陈词过,如今时过境迁,竟然还愿意当众自荐,足可见其心确实坦荡,一时间,李隆基顿时大为满意,当即吩咐卿且言来。等到杜士仪自陈了自己的优势劣势,又大表了一番决心之后,还不等他顺势答应,却只见杜士仪身边年纪大个十多岁的青年亦是朗声说道:“陛下,臣也愿自荐!”

杜士仪肯出去当县令,不管是出于王毛仲一直想打压此人,还是出于杜士仪和如今风头正劲的宇文融相交不错,抑或是其本就是源乾曜赞赏嘉许的人,张说完全乐见其成。可王翰非得跟着掺和,他就不禁气坏了。

他几乎想都不想便重重咳嗽了一声,随即假作偶感风寒的样子,诚恳地说道:“陛下,杜拾遗曾经观风北地,又去过奚王牙帐,虽年轻却阅历颇丰,足以经管一县之地。王拾遗却更善文词,留于丽正书院修书最为相宜!”

第390章 亲友最知音

尽管杜十三娘回家之后,昨日傍晚,赤毕等人就最终平安无事地回了家来,说是因为天子急命,因而杜士仪等人全都留在丽正书院中修书,不能出宫,可此前他们被人看住的经历,仍然让杜家和崔家全都忧心忡忡。所幸崔俭玄和崔九娘这兄妹两块爆炭,被赵国夫人死死看住,而崔五娘亲自去了金仙观和玉真观回来,又告诫两人不得轻举妄动,即便如此,这一晚上杜十三娘仍旧执意守在了兄长的书斋中,由崔俭玄陪着度过了这漫漫长夜。

而翌日一大早朝会上传来那匪夷所思的结果,非但没让他们安心,反而就连崔五娘也觉得事情实在是蹊跷。奈何崔泰之已然病休在家,具体的消息难以打探到,于是一家人眼看赤毕带人去大明宫前守候,他们只能翘首盼望杜士仪的归来。好在午后时分,在门口张望的刘墨终于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回来了,回来了,郎君回来了!”

“阿兄!”

“杜十九,你可算回来了!”

看到崔俭玄和杜十三娘夫妻俩一块疾步迎了上来,杜士仪正要安抚一下两人,却只见后头崔五娘扶着赵国夫人也上了前来。他正为之一愣,崔五娘便抢先说道:“杜十九郎,昨日圣人命杨将军带人到家中取了那部《史通》,十三娘亲自把你那些校注也捎上了,随着一块入宫,后来她虽平安出来,却一直都心焦如焚。你在宫里也没法捎信,结果十一郎和九娘也跟着担惊受怕一整个晚上,连九娘都一早就去了玉真观。谁知道天亮了朝会过后,又是那样难以置信的消息,大家都快急死了!”

妹妹竟然跟着杨思勖进了宫!

这是杜士仪无论如何也没想到的消息。见杜十三娘只是紧紧抿着嘴,丝毫没有提及此事的意思,崔俭玄亦是面露急切,他对赵国夫人和崔五娘长揖行过礼后,便请他们一块进屋说话。等到一大堆人都跟到了自己的书斋里,他言简意赅地把昨天发生的事情全都复述了一遍,就只见赵国夫人满脸的心有余悸,而崔俭玄则仿佛在冥思苦想这一件件事中的关联,反倒杜十三娘和崔五娘并肩而立,两人谁都没有做声。

“都已经过去了,雨过天晴,不妨高兴一些。”

“阿兄,昨天圣人看过你的一卷奏疏之后,突然脸色很微妙,直接就令我回去匆匆出了紫宸殿,你究竟写了些什么?”

妹妹如此细心,杜士仪不得不嗟叹是不是把人养得太聪明了。待见崔五娘虽不说话,却用和杜十三娘同样的眼神看着他,他想了想,索性就直言不讳地说道:“我早就写了自荐书,自荐出为县令。”

这一次,竟是赵国夫人先惊呼了一声:“什么?杜十九郎,要知道左拾遗之位,也不知道多少县令可望而不可即,兼且任满之后,大多是到御史台为殿中侍御史,甚至直接为侍御史,而后再为郎官,可谓是通天之路,你怎会想出为县令?”

崔俭玄本想附和母亲的话,却被崔五娘一个严厉的眼神给止住了,只能闷闷不乐地闭口不言。而杜十三娘虽也讶异,却认真地说道:“阿娘,阿兄必然是早就考虑好的,绝不是贸然行事。阿兄留在京城虽为谏官要职,可几次三番遭人算计,出为外官不一定是坏事。如同已故姚开府,如今的宋开府,甚至张相国源相国,谁人没有出为外官的经历?”

“阿娘,十三娘说的没错,十九郎还年轻呢,哪用急在一时……”

见崔五娘软言劝慰,先把年近五旬的赵国夫人先哄回去休息了,杜士仪方才对满脸不得劲的崔俭玄笑道:“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留在京城里头能做的事情很有限,而且未必能出彩,还不如去外头磨砺一番。不但是我,你难道就想一辈子只管马球?”

“哼……”崔俭玄有些不服气地嘟囔一声,但心里不得不承认,杜士仪这话并没有说错。只不过,自己才刚释褐为官,杜士仪就不知道要去天南地北哪个犄角旮旯,杜十三娘也要和敬爱的兄长分开,这也太没意思了!于是,他几乎没怎么细想便嚷嚷道:“那你去什么地方,我到时候也想法儿跟着去!”

扑哧——

这一次笑的是杜十三娘。笑过之后,她上前去替崔俭玄整理了一下不知怎的弄乱的衣领,这才低声说道:“好啦,你又不是当年那年纪了,说这样的傻话。当了官便不能随心所欲,就算阿兄离开十年八载不能回来,你也不能随随便便离开任所去探望他的。再说,阿兄这一次必然不是左迁贬黜,圣人不会让他去那些犄角旮旯的。倒是你,琳娘那么一丁点大,你舍得她跟着车马劳顿?”

“啊……”

杜士仪见妹妹三言两语,便把崔俭玄说得哑口无言,暗叹一声以柔克刚之后,他少不得也劝了崔俭玄两句。无非是让他在京城熬过这一任,然后去外官任上积攒资历和功勋,等到把人说得又高兴了起来,他便哄了这位二十四孝老爸回去看女儿。等到送走了人关好房门,他方才回转身看着身后的妹妹。

“你怎么那么冲动?要知道我和老叔公都已经商量好了,万一圣人震怒牵连到你,你让我……”

“谁让阿兄事先一点风声不露?莫非我嫁了人,便不是你妹妹了?”杜十三娘寸步不让地和杜士仪对视着,见兄长心虚地别过了目光,她方才似笑非笑地说,“五姐说,玉真公主和金仙公主这次都镇定得很,你肯定对王娘子透过风声,可却偏偏瞒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