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銛已经是有些词穷,竟不知道该说什么是好。偏偏在这时候,刚刚捅破了他谎话的玉奴又抬头问道:“七兄,什么是卑劣无耻?”

杜士仪不禁莞尔,想了想就对赤毕说道:“你去西廊房,叫宝儿去前头亲笔录下张家人究竟是何说辞,然后呈来给我。”

等到赤毕应声离去,他便离座而起,缓步来到杨銛面前,这才似笑非笑地说道:“此次我任成都令,楚国夫人曾经让我捎带了一封给杨氏族亲的信。嘱我若是遇上,不妨拿出来给杨家人看看。只是楚国夫人语气颇重,不到万不得已,我却也不想贸然拿出来。”

杨氏各族之中,能够有楚国夫人这样顶尖诰命的,只有姜皎的夫人,出身弘农杨氏嫡支的杨氏。这位虽则在姜皎去世之后险些一蹶不振,可毕竟总比彻底覆灭的王家来得强。更何况武惠妃现如今独霸后宫已成定局,身为惠妃姨母的杨氏自然水涨船高。于是,杨銛乍闻此言,心情脸色全都波动极大。好容易镇定下来之后,他便把心一横,恭敬地弯下腰道:“明公,我并非为一介家奴置喙,实在是伯父就在邻州为官,这脸面着实丢不得……”

“脸面丢不得?难道如李天络那样为了区区八百亩茶园,最终身败名裂,被家族除名逐出,这就很有脸面?”

把杨銛说得做声不得,杜士仪这才放缓和了语气:“害群之马,朝中尚且不可避免,更何况家里?就犹如人身上长了毒瘤,只有快刀斩乱麻立时切除,这才能够有痊愈之机。就事论事,若是有人借机生事借题发挥,我却也不是那么容易被人糊弄的!”

权衡利弊,更念及倘若靠向杜士仪,兴许能和姜家乃至于那位如日中天的武惠妃搭上关系,杨銛再三思量,最终点点头道:“既如此,我得亲自走一趟蜀州对伯父禀明,否则事后伯父为人蒙蔽挑唆时,需不好办。然则一来一去需要时日,家中我会请族弟杨钊代为照看,还请明公也多加照拂玉奴她们姊妹。”

“只要杨家深明大义,不堕入旁人彀中,区区一个卑劣无耻的放良部曲,动摇不了根基!”

“希望如明公吉言吧!”

杨銛知道事不宜迟,当即出言告辞。他本打算把玉奴一块带走,可发现小丫头不知道什么时候溜到了杜士仪座位后头,正眨巴着眼睛看他,他一时无法,只得索性托付杜士仪待会儿把人送回杨家去,可临走之际,杜士仪却突然又说道:“我给你两个身手超绝的从者,你从后门走。楚国夫人那封家书,你也捎带上!”

而杨銛这一走,玉奴轻轻舒了一口气,这才仰头看着杜士仪,却不提此前说学琵琶的事,仍是好奇地问道:“叔叔,什么是卑劣无耻?”

杜士仪让赤毕把陈宝儿带去做笔录,便是想考较考较这个赤诚少年纯良心性之外,明辨是非的能耐如何。此刻玉奴这一问,他略一思索便徐徐说道:“卑劣无耻有很多种。但今天我和你七兄说的那一种,是有人骗了好人家的女儿离家出走和自己同住,然后役使其为自己做牛做马,却又动辄打骂,甚至还让她失去了自己的孩子。”

“好可怕!”

玉奴忍不住打了个寒噤,旋即咬着嘴唇气鼓鼓地说:“那人真是天字第一号大坏蛋!”

第426章 一哭二闹三上吊

到成都县廨转眼间就已经一个半月了,陈宝儿仍然感觉日子过得如同做梦一般。琳琅满目让自己根本连看都来不及看的各色书籍,各式魏晋碑帖和拓本,更让他欣喜若狂的是,那些自己从前多问一句就会被呵斥的经史问题,现如今都会得到杜士仪的耐心解答。尽管大多数时候,杜士仪都只是授意崔颌给他答疑解惑,可这已经让他心满意足了。

他固然高兴,可崔颌就高兴不起来了。杜士仪对他诗文策论上的指点固然让他高兴,可要分神指点陈宝儿,这就让他有些小小的郁闷了。而且,两个人同处一室,抬头不见低头见,他又不能把这些怨言对人吐露,自小养尊处优的他别提心里多委屈了。

于是,当赤毕来叫了陈宝儿出去,说是杜士仪吩咐,让其去笔录张家人的证言时,他在心里略一思索,便主动提出跟着去看看。

然而,本以为是杜士仪对陈宝儿的偏袒,可当他见到张家父子三个,他立时就明白,这与其说是看重,还不如说是磨难!

张老翁一把鼻涕一把眼泪,说自己好端端的女儿被刘良拐卖,而张家兄弟两个,则是一个把袖子捋得老高,仿佛想要找人打架,另一个则是精明外露,不但口若悬河地说自己的妹妹这些年被刘良骗了多少钱,又痛心疾首地数落着妹妹被人拐走,让自家损失多少。当这父子三人絮絮叨叨终于告一段落之后,他已经听得头昏脑涨。

尽管陈宝儿今天没跟着杜士仪去散花楼,可这桩官司算是这正旦佳节的轰动性事件了,因而他听人七嘴八舌一说,也明白了一个大概。他也被这张家父子三个说得眉头大皱,但还是捋到了重点。这会儿终于候到他们停顿,他便若有所思地问道:“你们的女儿现如今已经在医馆调治,可要命人送她回去?”

“不不不!”张家长子张老大几乎本能地迸出了这接连三个字,等发现陈宝儿和那些差役都看着自己,他却脸不改色心不跳地干咳道,“话不是这么说,她如今被那刘良害得如此凄惨,若是我们把她接回去,谁来负担她这治病的钱?可怜我那妹妹打小贤良淑德……”

配合着他这话,张老翁顿时发出了一阵干嚎,这声音听在崔颌耳边,简直是和鬼哭狼嚎差不多。他本能地想去捂耳朵,可见陈宝儿面色如常,想想自己还比他大了好几岁,只好竭力充作镇定自若。可是,等到那糟老头似的张老翁竟是跌跌撞撞朝自己二人扑了过来时,他立刻本能地闪到了陈宝儿身后,眼睁睁看着对方扑通一声跪下了,直接抱上了陈宝儿的大腿。

“小郎君,我那女儿好端端被人骗了这么多年,有家不能回,有苦说不出,这才不得不去拿脑袋碰城门口的石柱!她要但凡有一丁点希望,都不会做出这么自寻死路的事情来!听说那刘良是杨家的放良部曲,可难道豪门家奴就可以胡作非为?这么多年,成都令换了一个又一个,我们告了一次又一次,却没有一个伸张正义,如今好容易咱们盼来了杜明府这般公正明允的,我那女儿终于能讨个公道了……”

这又是连续不断的魔音灌耳,崔颌终于完全受不了了。张老翁那肮脏的手在陈宝儿干净整洁的袖子上摸来摸去蹭来蹭去,脸上的油腻尘灰也随着泪水玷污了陈宝儿衣裳的前襟,最最恶心的是那一把一把的眼泪鼻涕。正当他准备开口喝止,给陈宝儿解围的时候,他却没有料到,这个比自己小好几岁的垂髫童子却还端着客客气气的笑容,竟亲自双手把人扶了起来。

“我只是杜师的学生,不敢当老丈这样的大礼。”从小就干过不少农活的陈宝儿个头不大,力气却不小。他把人硬搀了起来,这才不软不硬地说道,“杜师的为人,想来如今在成都城中应该是有口皆碑的。而今天,也正是杜师及时请来大夫,此刻也把人留在县廨中替你女儿医治。你父子三人痛失亲人,几年不得相见,心中自然苦痛。若是之前真的告了一次又一次,县廨一定有案卷存档,回头我会令人调出来送到杜师面前。”

在屋子外头用手轻轻把帘子揭开一条缝,悄悄看着里间情形的杜士仪,不禁暗自点了点头。而依旧拽着他衣角的玉奴则是眨巴着眼睛,也不知道这些话是否有听没有懂。当杜士仪看到张老翁的长子张老大连忙把父亲拉到了身后,陪着笑脸说此前每次告状都不曾受理,所以县廨约摸找不到什么案卷时,他的目光便投向了刚刚须臾就找到了事件核心的陈宝儿。

果然,这年方垂髫的童子只是微微一踌躇,便突然又开口问道:“那你父子三人既是说,多年不曾见过刘张氏,却如何知道她这些年来被刘良诓骗了多少钱?这应是只有她左邻右舍知道的事,倘若你们是从左邻右舍处打听的,既然有空到那里去打听,缘何就不曾见上她一面?刘良固然凶暴可恶,可似乎在外吃喝嫖赌的时候多,鲜少在家,总不会阻了你们至亲相见才是。”

听到这里,崔颌终于恍然大悟,皱眉冷笑道:“敢情什么关心女儿关心妹妹,全都是假的,跑到县廨告状陈情,冲的只是钱!”

陈宝儿好容易绞尽脑汁把话题诱导到了有利的方向,可没想到崔颌一点都没给人留余地,毫不容情地把这一点给拆穿了!还不等他想好说辞,就只见张老翁立刻一屁股坐在地上,再次开始了新一轮的哭天抢地,无非是说自己一大把年纪了还被人冤枉如何如何,而张家兄弟两个,立时一个义愤填膺要上前冲崔颌理论,一个则是死死拦住了人。正当这局面有些失控的时候,他就只听到背后传来了一声不轻不重的咳嗽。

“县廨重地,何人竟敢咆哮?”

张家父子三个的闹剧一瞬间划上了休止符。眼见得一个年轻郎君身后跟着个小女孩儿进了屋子,张老翁不禁眼珠子乱转,等到发现刚刚骂过自己的那少年郎快步上前恭恭敬敬叫了一声明公,他立刻意识到这方才是县廨之中真正做主的人,眼睛一亮的同时就一骨碌爬起身来,跌跌撞撞想要上前故技重施。然而,还不等他近前,斜里就伸出了一只粗壮有力的胳膊,牢牢挡在了他的跟前。

“明公在此,休得无礼!”

张老翁只是见那自称杜士仪学生的垂髫童子虽则人仿佛聪明得很,可对自己一直和和气气,再加上此前的争地案子,以及自己那和家里断绝关系多年的女儿得到了及时救治,于是不免便以为杜士仪也必然是尊老怜贫的人,满心觉得这痛哭流涕的一招还能奏效。可面对那挡在自己面前犹如铁塔似的大汉,他不由得使劲吞了一口唾沫,这才可怜巴巴屈膝跪下了。可他一声明公才出口,他就看到杜士仪面色一沉,到了嘴边的话一下子给吓得噎住了。

“你们就是刘张氏的父兄?”

张大和张二都是颇为乖觉的人,发现杜士仪一来,所有人都低头垂首一声不吭,再加上刚刚老父都被人拦了,他们就再不敢拿出之前那一套哭天抢地耍无赖的劲头来。可想到家里压在箱底的那十贯钱,又想到事后别人一百贯钱的许诺,两人一时又心里滚热。尤其是精明的张大上前挨着父亲跪了,继而便哭丧着脸陈情。

“正是!我们听了外间传言便紧赶慢赶到了这儿,万望明公给我们一个公道!成都城内外这么多百姓,可是全都翘首盼望着明公的清正廉明!”

杜士仪却没有理睬他们,而是看着陈宝儿问道:“季珍,他们之前所请,都已经笔录了?”

“是。”恩师没有叫自己的小名,而是叫了亲自给自己起的学名,陈宝儿立时凛然,“因为张家父子三人一度情绪失控,弟子没来得及一一笔录,但已然记在心中。可容眼下立时誊录?”

“嗯,立时誊录出来给我看看。”

陈宝儿答应一声,也顾不得身上的衣衫刚刚被那张家父子三人揉搓得犹如梅干菜,快步回到书案后头,他落座之后展开纸卷取笔蘸墨,竟是立时笔走龙蛇疾书了起来。

崔颌本想说两句话活络活络气氛,可面对这一片寂静的屋子,他索性讷讷说了一句我去给宝儿拾遗补缺,却是蹑手蹑脚去了陈宝儿身后,可这一看他便愣了神。陈宝儿这誊录的言辞决计谈不上什么文采,可一字一句竟然全都是张家父子哭诉的那些话,尽管他是记不清所有的,可其中一两句记忆深刻的却是一字不差!

那个出身乡野,连论语都是从头开始温习的垂髫童子,竟然有这般好记性!

尽管起头拦阻他们的从者须臾就把他们从冰冷的地上扶了起来,可张老翁也好,张大张二也好,站在这仿佛只有呼吸声的静寂屋子里,全都不由自主放轻了呼吸,心里无不惴惴然。而当他们终于捱到陈宝儿的誊录告一段落,却已经两条腿都又酸又麻了。而让他们没有想到的是,当陈宝儿双手把供词送到了杜士仪跟前,这位成都令却不急着看,竟是吩咐道:“念给他们听,如若他们认承无误,则立时画押!”

第427章 良才美质,怜卿无暇

适才自己说的时候没什么感觉,可当陈宝儿用稚嫩的声音又将他们刚刚那些话原封不动又念了一遍,饶是张家老翁那老脸也不禁微微泛红,更不要说他那两个儿子了。至于四周围那些被这父子三个折腾够呛的差役和胥吏,此刻也不禁暗自称快,更有人装模作样地催促道:“明公等着回话呢,这些誊录可有误?如果没有就立时画押!”

这些誊录的言辞中,有些话固然是没问题,但有些话却丢脸到了极点,还有些根本就是他们睁着眼睛说瞎话!父子三个面面相觑了一阵子,最是精明的张大就干咳一声抵赖道:“这位小郎君不是当面誊录,这中间的有些话听着实在是……咳咳,我们自己也记不得了……”

杜士仪在外头将这父子三人的丑态看得清清楚楚,当即哂然笑道:“你们记不得,这里一直还有旁人在。崔颌,你是成都崔氏的长孙,自幼读书,想必记性也好,刚刚季珍誊录的证言可曾有误?”

崔颌早已心悦诚服,再加上对这无赖似的一家没有半点好感,他当即上前一步拱了拱手,恭恭敬敬地说道:“回禀明公,不曾有误!”

“其他人呢?”

无论差役还是胥吏,对陈宝儿这记性都是叹为观止,这会儿杜士仪又问他们,两个差役一个令史全都一口咬定和张家父子所说并无偏差。

在这种压力下,张老翁脸涨得通红,一贯自以为聪明的张大也有些进退两难,而张二却在父兄一时哑然之际,突然冷笑道:“杜明府这是什么意思?我们是苦主,又不是人犯,这等逼凌莫非是想要袒护杨家?若让外间百姓知道杜明府瞧不起我们居人,偏袒客户,杜明府那公正明允的名声要还是不要?”

“二弟,快住口!”张大知道弟弟是把别人挑唆他们的话给直接说出来了,一时不免着慌,连连暗骂其是莽汉。这又不是公堂之上,旁边都是成都县廨的人,此等用来要挟的杀手锏早早掣出来,岂不是不但没用,反而还会遭殃?

“二郎别胡说八道!”

张老翁就更后怕了。他这辈子都没进过成都县廨,可看在钱的面子上也就豁出去了。平素一个差役一个胥吏就要小心巴结奉承了,更不要说一县之主那是多大的官?已经一大把年纪的他,身体甚至和这呵斥动作一样快,喝过之后一把拽住次子又是一个大耳光:“竟敢对明公无礼,你好大胆子!”

而杜士仪自己却并没有多少震怒,见张老翁和张大一搭一档,又强按着张二跪下了,他这才对赤毕问道:“那刘良是否酒醒了?可有供词否?”

“此人醒酒之后,却是怡然不惧,显然是个滚刀肉。他坚称刘张氏是自己的妻子,那点矛盾只是夫妻之争。而且……”赤毕微微一顿,这才斜睨了一眼章家父子三人,这才垂下眼睛说道,“他说自己当初救刘张氏于水火。她那父兄为了贪得钱财,打算将她以三十贯的价钱卖给路过的行商为妾。这些年他是用了刘张氏一点钱,那也是该得的……”

“他这是血口喷人!”张老翁又惊又怒,一下子连钳制住自家次子的手都放开了,“分明是他拐骗了我家三娘!”

“住口!”杜士仪一口喝止了张老翁,这才又继续问道,“他还说了什么?一应供词可已经誊录了?”

“他还振振有词,说之前被他打落的胎儿还不知道是谁家的种,言辞之间,仿佛是指刘张氏不贞。所有供词均已誊录画押。”

听到这里,杜士仪想想那个一心求死的弱女子,忍不住暗叹了一声。生在那样的家庭,好容易碰上一个救她出苦海的男人,却又是那样卑劣无耻的恶棍,单单苦命两个字甚至都无法道尽刘张氏这半辈子的凄凉。沉默片刻,他便沉声说道:“到县廨外张贴布告,此案本应由武少府审理,然则我到任未久,又是亲见,所以初七过后,由我亲自审理此案!如有意旁听者,到县廨登记名户,只限五十人。如有超过,拈阄决定。”

等他转身拉着玉奴出了这屋子,迎面一阵寒风吹来,他就听到身侧突然传来了一个响亮的喷嚏声。他低头一瞧,这才想起刚刚在屋子里,玉奴始终一声不吭,甚至于让他忽略了她的存在。想想过了年才不过六岁的她不该涉入这种成人的家务纷争之中,他正寻思着找个什么别的话题。可谁知道,小丫头自己揉了揉因一热一冷而显得有些发红的鼻子,这才嘟囔了一声。

“叔叔,当阿爷的,为什么能够狠心卖了自己的女儿?”

“有时候是养不起,留在身边也只会饿死,但也有的时候……”杜士仪微微一顿,这才淡淡地说道,“是因为贪念和欲望。”

说到这里,他强忍住对玉奴解说唐明皇和杨贵妃那悲剧故事的念头,轻轻摩挲了一下小丫头戴着的毛茸茸的皮帽,这才含笑说道:“你既然正好是正月初一来见我,那么走吧,叔叔教你琵琶!”

玉奴登时喜笑颜开,刚刚那些狠心的坏人也好,那听不懂的话也罢,全都被她抛在了脑后。她喜滋滋地跟着杜士仪回到屋子,眼巴巴看着杜士仪将一具琴囊放到了自己面前,她立刻急不可耐地上去笨手笨脚解开,等到抱了那硕大的琵琶在手,她抬头却只见杜士仪又从一只皮囊中拿出了另一具琵琶,抱了在手后顺手连拨,一连串音符就已经从手底下婉转流出。

她一时心痒,扶着那简直和自己人差不多高的琵琶,手指在琴弦上又是揉又是按。虽则一个个音符残破而难听,可前后接在一起,杜士仪仍然能敏锐地听出,那正是自己刚刚奏过的旋律!

“叔叔……”

“很好!”

知道小丫头竟然又能辨音,又能识弦,分明是平日偷看家里的姊姊们弹琵琶,于是偷学了不少,天赋更是绝佳,杜士仪突然哈哈大笑。放下王容新送给自己的琵琶,他上前扶着玉奴在软皮坐具上坐定了,又教导她如何扶住那又高又厚的琵琶,这才手把手教她。

一晃竟是不觉时光,待到外头有人敲门时,他方才猛然觉得腹中空空如也,等那婢女进来说是日头渐西,他看着意犹未尽的玉奴,不禁苦笑道:“好了,下次若有机会再说吧。我让人送你回去。记住,日后不能再叫叔叔,得叫师傅了……”

因为这正旦佳节里出的那么一桩事,杨家上下却是一团乱,哪有半分过节的氛围。玉卿忙前不顾后,安抚上下人心还来不及,玉瑶偏偏又突然冲进了屋子,大声嚷嚷道:“大姊,太阳都快落山了,玉奴怎么还没回来!要不,我去县廨接人?”

那清亮的声音平日听着悦耳,可这会儿玉卿忙得头昏脑涨,哪里经得起三妹再添乱?她恼火地一瞪眼睛,没好气地说道:“你要是不怕惹祸就尽管去!七兄去了蜀州给阿爷报信,家里前前后后说什么的都有。你有心思操心好端端的玉奴,还不如给我好好看看可有人说闲话,若有就立刻关起来!”

“事情都出了,还怕别人说?”玉瑶秀眉倒竖,那精致的脸上露出了毫不掩饰的讥诮,却是显得和实际年龄截然不同的早熟,“阿爷就是绵软,成天对那些家伙太仁慈了,看看把人都惯成了什么样子!不过是一个犯事的放良部曲,让那位杜明府按照律法,该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还有什么可说的?”

她撂下这话转身就走,玉卿虽说一时气恼,可恼过之后,她却也不得不承认,父亲做事确实是瞻前顾后,待下又宽纵不得法。否则,何至于即便有杨銛杨钊兄弟到蜀中来帮忙,有些家奴部曲还敢阳奉阴违?

而玉瑶气冲冲地从大姊那儿出来,却是又委屈又嗔怒,等到婢女小心翼翼来禀报,说是杨钊来了,她方才稍稍收敛了一些。等人一进来,和颜悦色地把自己当成大人似的称呼见礼,她不禁挺了挺胸,却是用小大人似的口气说道:“钊哥,外头人现在都怎么说?”

过了年便已经十岁的杨玉瑶生得姿容妩媚,却是远胜大姊玉卿。即便是杨钊知道那是自己的族妹,而且年纪幼小,可每每一见,心底仍不免会有几许遐思。此刻,他连忙笑呵呵地搪塞道:“那些百姓还不是胡说八道。不过是一个部曲,只要伯父能够大公无私凭律法去断,伤不了什么。三妹不用管这么多,须臾这事就会烟消云散……”

“那我怎么听人说,之所以会闹出这事,是因为什么客户和居人的分别?”尽管玉瑶对这两个称呼究竟是什么意思都不太了然,可此话一出,她见杨钊面色登时很不好看,当即醒悟到自己竟是猜对了。可是,正当她想方设法盘算着如何从杨钊口中套出话来,外间便有婢女砰砰敲起了门。

“三娘子,钊郎君,县廨的人护送玉奴娘子回来了!”

“啊!”

玉瑶一下子如释重负,甚至顾不上杨钊,就这么急匆匆跑了出去。而杨钊想到杨銛真的按照自己的话带了玉奴去见杜士仪,其后赶去蜀州之时,又放心大胆地把玉奴留在了县廨,而且小丫头还耽搁到这时候方才回来,不禁暗自称奇。等他追着杨玉瑶到了门口的院子,就只见其正拉着玉奴问东问西,而玉奴那高高兴兴的声音,里里外外全都能听得见。

“师傅可好了,他教我怎么拨弦,怎么揉弦,我还弹出了很好听的曲子呢……”

听小丫头满口都在说杜士仪的好话,杨玉瑶忍不住眼眸微闪,一时盘算过后便下定了决心。下次她一定要跟着玉奴一块去,见见那位赫赫有名的京兆杜十九郎究竟是何等人物!不过,那杜十九郎这么喜爱玉奴,那这桩官司无论如何,总不至于牵连到杨家才对!

第428章 天理公道

正月初一成都城东门散花楼下的那一场事故,令成都城乃至于益州上下的各种势力全都为之蠢蠢欲动。即便是与此丝毫不相干的百姓,也顾不得如今是过年时节,纷纷津津乐道于这桩从家务纷争上升到官廨受理的案子。

刘良的种种劣迹被人从头到尾翻了出来,什么吃喝嫖赌只是轻的,此人还曾经仗杨家之势帮人谋夺过田产,仗着勇武把人殴伤致死,乃至于除了刘张氏这个私奔的妻子之外,还包过两个私娼,甚至拐卖过乡民的女儿卖给行商为婢妾……人们不在乎这些是真是假,只在乎多了个茶余饭后闲话的话题。

而那家收容刘张氏的医馆。尽管坐堂的马老大夫嘴碎却热心,可那天他毕竟露了面,对于无数窥视的目光,他就有些吃不消了,正月初三这天便正式找到县廨,诚恳地表示刘张氏已无大碍,只要按时服药即可,若是再呆在自己那医馆,看热闹的人太多,名声只会更糟。杜士仪听过之后,便差赤毕去见王容,等到当天傍晚,刘张氏便被送到了以戒律森严闻名的大德尼寺,医馆附近看热闹的人这才死心。

大德尼寺女尼精通佛法,从来不接待男客,往来的多是各家女眷。而尼寺之中一无出色素斋,二来上下女尼都对人不假辞色,更不用提阿谀奉承,平素向来清净,只有逢年过节时方才有人出面,专向贫苦人施舍的各色衣衫。而她们平日耕田自足,接受布施却并不苛求布施。正因为如此,这座尼寺非但没有一般女冠观和尼寺的乌烟瘴气,在民间反而风评极佳,往来的只有女眷,男人半步都进不去山门。

杜士仪知道那位在民间素有刚正之名的主持,必然瞧不起刘张氏这样一个曾经和人私奔,最终又遇人不淑只能求死的妇人,于是命人送了自己的亲笔信过去。信上他将刘张氏娘家张家的情形,与其跟着刘良之后的悲惨生活如实相告,动之以情,晓之以理,那位年已六旬的主持最终便把人收容安置了下来,却没有单独辟院落给其居住,而是让她和寺中其余女尼杂居一院。

刘张氏和街坊那些饶舌妇人相处久了,兼且一直以为尼寺亦是藏污纳垢之所,身体虚弱的她原本提着十分警惕。可两日下来,送饭的女尼寡言少语,她方才渐渐放下心。

这一日,她拖着沉重的步子到门口张望,见只有一个年长女尼正在院中扫地,却根本没有往这儿撇上一眼,想起这两日根本没听到过任何窃窃私语,竟比医馆中更加清净,平生第一次过上这种宁静日子的她竟是有些痴了。

“主持。”

听到外头这一声唤,刘张氏就看到一个面容苍老身着布衣的老尼徐徐进了院子,身后并无一人相从。即便如此,慌张之下,她赶紧转身想要回到床上,可跌跌撞撞走了几步便脚下不稳摔倒在地,而这时候,大门处已经传来了嘎吱一声,却有人进了屋子。这一刻,她又羞又愧,竟根本爬不起来。

“为何惊慌?”

面对背后这个平和的声音,刘张氏不禁深深低下了头,好一会儿才捧着脸道:“我不知道……不知道今后何去何从……”

“佛曰,众生平等。你前半生罪孽深重,但佛性并未泯灭,若是后半生修德,来世仍然可得福报。”善性看着面前这个在成都城上下官民口中,可怜却又可恨的妇人听了自己的话,骤然间失声痛哭,她没有再劝解,也没有再说什么,而是挪动着数珠念起了佛经。

直到刘张氏哭声渐渐止消,最终变成了抽泣,她这才淡淡地说道:“杜明府在亲笔信上对贫尼说,你家中父兄到成都县廨闹过一场,却是想让刘良赔出钱来补偿他们,然后等你伤势好了,就把你带回去……”

“不!”刘张氏又惊又恐地抬起了头,声音哽咽地说道,“他们只会拿我去卖钱!之前若不是他们逼着我嫁给那个行商,我也不至于有胆子离家与刘良私奔!他们根本就没把我当成女儿,当成妹妹!大师,我求求你,求求你收容我,我会种地,我也能挑水洗衣做饭,哪怕每日只得一餐饭,我也不想再回去!”

善性端详着刘张氏那恳求的表情,不禁叹了一口气:“杜明府虽说年轻,却洞察人心。他说听得大德尼寺清规戒律严明,而你除非背井离乡,否则已经无处可去,若是可以,请贫尼今后亦是收容你在寺中。不过你自己想好,要留下并非能够立时剃度,三年清修期满,亦要口试佛经,贫尼这才能够去向官府申请度牒。而在此期间,如你所说的种田洗衣做饭也好,一切都要靠自己的手。而且……”

她顿了一顿,这才一字一句地说道:“进了大德尼寺,便没有一个人离开的。世间虽大,已没有我等出家人的容身之处。”

“愿意,我愿意!”刘张氏抓到这么一根救命稻草,几乎想都不想就挣扎着向善性磕头道,“多谢主持,多谢主持!”

“唉,你起来吧!”善性伸出双手把刘张氏搀扶了起来。摸到她那粗大的手指骨节,粗糙的皮肤上赫然留着一个个老茧,她原本最后一丁点犹豫也消失了。看来,真的如杜士仪所说,这个妇人固然糊涂透顶,但确实是勤勤恳恳的人,大德尼寺收容这样一个可怜人,也是应了佛祖慈悲之语。

于是,等到把刘张氏重新扶了上床坐下,她方才说出了杜士仪另一句话:“虽说佛家有言,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可你此前既然已经告到了官府,事情总得先行了结。杜明府明察秋毫,为人公允,必定会给你一个公道。正月初七便是公审之日,县廨已经命人来说过,届时我会派人送你去。”

当时在散花楼下,头破血流的刘张氏固然生出了求公道之心,可如今过去这么久,又知道自己的事已经传得满城风雨,她不禁有些退缩,嗫嚅着没有说话。

仿佛是看出了她的犹豫,善性便正色说道:“知恩图报,人之大善!杜明府不因你这乃是家务事,又已经为人有意挑起客户居人之争,竟然愿意公审,你若是退缩不前,怎对得起杜明府,怎对得起天理公道?要知道你那男人无赖卑劣,父兄又贪得无厌,你这诊金和药钱,全都是杜明府替你出的!”

“我……”刘张氏张了张嘴,想到那时候被酒醒之后,四周围到处讥嘲的目光中,却也有为自己说话抱屈的人,更有当头棒喝让她醒悟的那位成都令杜明府,她不禁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好一会儿方才说道,“主持说的是,没有我这个苦主反而退缩的道理……我去,初七那天,我一定上堂!”

正月初七这个日子既然被杜士仪早早露了出去,除了民间看热闹的百姓,悄悄紧锣密鼓做准备的却也不在少数。至于民间第一次见识这等拈阄旁听的,为了图个新鲜,到衙门报名的足有几百人,这十中取一的几率自是几家欢喜几家愁,能够去旁听的无不喜气洋洋,就仿佛自家得了多大便宜似的。

更有那些看到过之前张家村争地案子一波三折,你方唱罢我登场那一幕一幕的人,全都盼望着今次这案子还能再现当时针锋相对的精彩场面。因而,甚至有人特地小心翼翼去益州大都督府打听益州长史范承明可会去旁听,而和成都四大家有些沾亲带故的,也都出言试探过,结果无不讨了个没趣。

如此一桩家务事案子杜士仪偏向哪一方,都会彻底得罪另一方,如此客户居人之争可以直接拿上台面,范承明固然乐见其成,届时他这益州长史也有了出面的理由,可现在这时候他却绝不会蹚浑水。至于四大家的家主们,则更是旗帜鲜明了——这是别人的家务事,和他们何干?

在这纷纷乱乱之中,须臾便到了正月初七。县廨之外挤满了不能进去看热闹的人,而县廨里头获准旁听的,认识不认识的都在交头接耳。当形容憔悴的刘张氏被一个女尼送进来,继而又有妇人带着其上了公堂的时候,众人更是无不伸长了脖子。果然,就只听得杜士仪尚未升堂的大堂之上传来了一声怒吼。

“你这恩将仇报的贼妇人,我和你拼了!”

刘良哪曾想到,懦弱蒙昧的刘张氏竟会突然这般胆大包天,因而看到她现身上堂的一刹那,尽管在牢里已经有人给他递过消息给过保证,但他仍是恶向胆边生,扬起巴掌就往刘张氏的脸上狠狠扇去。然而,就当他以为和从前一样,那个只要挨过他的打,就必然会吓得唯唯诺诺的妇人,这一次却并没有倒在他的巴掌下。

因为从旁边伸过来一只强有力的手,死死攥住了他的手腕。他原本还想挣扎两下,却不想那粗壮大汉骤然用劲收紧,只觉得手腕上传来一阵钻心剧痛的他登时发出了一阵撕心裂肺的惨嚎。面对这样的情形,同样上了堂的张家父子三人虽说心头暗自解气,但发觉那之前见过的精壮从者如此凶狠,他们无不倒吸一口凉气。

“明公升堂了!”

第429章 无效婚姻

升堂之际,杜士仪仿佛根本没看到捂着手腕在地上抽搐的刘良,径直到了主位坐下。而县丞于陵则,主簿桂无咎和县尉武志明全都陪坐在侧。王铭挂冠而去的前例让前两者都赔足了小心,至于武志明,面对杜士仪的给钱给人给信任,出身剑南道,又是流外起家的他索性就一心一意地跟着这位新任成都令。就连此次的案子,他也悄悄地提醒了杜士仪不少细节。

坐定之后,自有人将此前刘张氏请县廨令史代书的状子高声诵读了一遍。等到这言简意赅的状子读完,外间旁听的便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因为在这状子之上,刘张氏除了把刘良诱骗其离家私奔,之后又打骂不休,靠妻度日,最终打落其腹中胎儿之外,也把其离家私奔的缘由说得清清楚楚。

原是父兄要高价将她卖给年已六旬的行商换钱!

尽管这等事情自来并非罕见,可关于刘张氏此前私奔的传言太多,最初那为父兄变卖的理由反而并不占优势。此时此刻,张家父子三人登时气急败坏,也顾不得刘良捂着手腕呻吟不绝,张家老大便立时怒喝道:“哪有这话,是这贱妇自甘下贱,放了我们给她找的大好婚事不要,竟然与人私奔,害得阿爷和我兄弟颜面大失……”

话还没说完,他就只听得一声惊堂木乍响,接下来那骂骂咧咧的话顿时断在了口中。这时候,杜士仪方才淡淡地说:“刘张氏,所陈之情可有证据?”

尽管答应了善性,今日会豁出去上堂为自己这么多年的苦日子讨个公道,可面对父兄犹如仇人似的冷眼,面对昔日良人的狰狞面目,刘张氏个性中的软弱不知不觉又占了上风。就在她呆呆愣愣的时候,猛然间听到啪的一声厉响。她打了个哆嗦抬起头,正好对上了杜士仪那严厉的眼神。

“有!”

她也不知道哪来的勇气,大声答了一个字,接下来竟是用前所未有的快速语调说道:“我父兄要卖我的事情,街坊尽皆知情,甚至还有人看到过他们拿着一纸卖女书去买新宅!至于刘良,左邻右舍全都是见证!”

刘良终于从手腕的剧痛中回过了神,当即骂骂咧咧道:“当男人的管教女人,天经地义!我一直不在家,她在家里勾三搭四,天知道那孽种是谁人骨血!”

尽管已经看透了那个男人,但听到这样的污蔑之词,刘张氏立刻眼圈通红,竟是怒骂道:“你说一直不在家,是在外头行商,还是种地,抑或是与人佣工?这么多年,你可曾拿回家里一文钱?没有!我念在你当初曾经救我脱离苦海,含辛茹苦种菜洗衣,甚至给人缝缝补补,这些辛辛苦苦挣来的钱全都给你赌光了!你还有脸说孽种……家中四邻全都可以做见证,倘若曾有半个男人进过家门,让我永堕阿鼻地狱!”

这凄厉的赌咒让刘良登时打了个哆嗦。第一次见刘张氏如此和自己抗争,他很想故技重施用拳头威吓,可一抬头看见赤毕那张冷冷的脸,再加上手腕上仍然一阵阵传来的剧痛,他立刻打消了这个主意,却是冷笑道:“这些鸡毛蒜皮,你也敢拿到公堂上来说?这是家务事!”

看到张家父子暂时偃旗息鼓,分明是想等着自己先审刘良,杜士仪便哂然一笑道:“你是说,律法管不着你这家务事?”

刘良闻言顿时心中咯噔一下。果然下一刻,杜士仪便从容说道:“永徽律疏上斗殴律中,写得清清楚楚。诸殴伤妻者,减凡人二等;死者,以凡人论。可不曾提到,殴伤妻子便是无罪!”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顿,这才继续说道:“来人,带人证物证。”

在刘良又惊又怒的目光之下,他只见堂外几个自己见过的街坊邻居一一上堂。虽则在他的怒目以视下,有的不自然地躲开了他的目光,但大多数人都根本无视他的怒视。几个人参差不齐地磕了头后,便一个个说出了各自证言。又看到刘良对刘张氏拳脚相加的,有人看到过他直接用竹枝抽人的,甚至还有人看到他用过马鞭,在这各自不同的证词之后,更有一个老妪拿出了一件血衣。

“这是刘张氏腹中胎儿落下时穿过的血衣……那时候,只差一丁点,她就连命都没了!”

“大娘……”刘张氏见到这一个个替自己说话的街坊邻居,不禁泪盈于睫,甚至连感激的话都说不出来。

“你们这是串通好的!”刘良此刻已经为之词穷,却还色厉内荏地嚷嚷道,“这些人证物证我要多少有多少?”

“那便把你的人证请来,物证拿出来!”

杜士仪一句话问得刘良猛然噎住,尽管他很不愿意受那个苦,可还是咬牙切齿地说道:“就算是我曾经打了她,可这些人证物证都是时过境迁,真假莫辨!按照手足殴人,不过笞四十,夫殴妻减二等就是二十!我认了罚就是,娶了这种失德妇人,算我倒霉!”

笞杖最细,二十下他自忖挨了也绝不会伤筋动骨。可是,正暗自思量着回去怎么好好收拾那贱妇的时候,他却不料想耳畔又传来了一记重重的惊堂木声。

“笞二十?不想你一介庶民,却还通晓律法!”

杜士仪心知肚明有人想故意把这案子上升扩大化,因而刘良此前羁押之际,也必然有人里外捎带消息,可别有计较的他却压根没有去费神阻止。揭破了这一点之后,听到堂上堂下果然为之窃窃私语,他便冷着脸说:“只可惜,你要说她是你的妻室,有何凭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婚书为凭,这三者你有哪一者?”

刘良没想到被人突然抓着这一条,登时面色剧变,而刘张氏则是发起怔来,整个人都呆住了。直到听见杜士仪说,“既无婚书,则所谓成婚自是无稽之谈,所谓刘张氏,应为张氏时”,她这才猛然醒悟到,自己竟是真的能够摆脱这个恶棍,一时眼泪夺眶而出,丝毫没发现张家父子三人同样为之狂喜。

“明公怎能如此武断,我和她有夫妻之实……”

“拐骗在先,殴凌在后,如是种种皆为极恶,所谓的夫妻之实,莫非奸人妇女了,也要算作是夫妻之实?”杜士仪不等刘良再辩解,就重重拍下了惊堂木,随即声音冷冽地喝道,“所谓伤者,见血为伤,更何况活生生殴落胎儿,以至于其险些殒命?律法有明文,伤耳鼻双目手足者,徒刑一年至一年半不等,腹中胎儿虽不是人脏器五官,其罪下徒刑一年一等,当杖一百!来人,立时架出去决杖!”

刘良已经把别人向自己通风报信的那些斗殴律条都硬生生死记硬背了下来,可杜士仪竟是硬指他这婚姻无效,他这着实措手不及。当差役上前架了自己的时候,此前还犹豫不决的他立刻把心一横,高声叫道:“我是杨家放良部曲,如今家主正任蜀州司户参军,若无家主在,这些罪名我决计不认!我娶妻之事,自有家主为证!”

此话一出,四下皆静,而张家父子三个对视一眼,张老翁立时哭天抢地了起来:“这杨家明明只是外籍的衣冠户,如今他们放良的部曲竟然也欺压咱们本地居人,这天理王法何在?我苦命的女儿……”

见父亲骤然如此作势,想想长兄刚刚对自己一口一个贱妇,刘张氏只觉得心中又是轻蔑又是凄凉,却是一声不吭冷眼看他们惺惺作态。这边一个把杨家的名头掣了出来,另一个则是口口声声地外籍衣冠户纵容部曲欺压本地居人,杜士仪却仿佛毫不在意似的,听任张家人和刘良唇枪舌剑。

直到外间通传进来,说是杨家人来了,他才吩咐了一声请。然而,登堂的既不是杨钊,也不是此前就去了蜀州的杨銛,而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

拄着拐杖的他上来之后先是颤颤巍巍一个长揖,便站定了说道:“老朽是河内杨氏杨伯峻,因蜀中山清水秀,一时就跟着蜀州司户杨参军到了这儿来安居。这刘良确是杨参军放良部曲,他虽已经放良为民,可主仆之义仍在,婚姻之事也曾禀告过杨参军,至于婚书,也是藏在杨参军处。至于殴伤妻子,固然是他的不是,可这妇人私奔为婚,却是因此次事发,杨家上下方才知情,故而还请明公秉公处断,从轻发落!”

年纪一大把的他一口气说到这儿,这才仿佛有些气短,但转头去看张家父子三个的时候,却流露出了不加掩饰的鄙夷:“至于这父子三人,能够把女儿卖给行商的贪得无厌之辈,所说的话岂能相信?”

尽管杨伯峻是否出过仕还尚未可知,可毕竟是士族衣冠户出身,往那儿一站便自有一股气势,张家父子为此所慑,竟是不由自主为之语塞。这时候,杜士仪却是温言问道:“那依杨老丈所言,杨司户对此是知情的?”

杨伯峻想都不想地点头应道:“正是!”

“可杨家七郎刚刚上蜀州去见了他那伯父,杨参军可不是这等说!来人,去请杨七郎上堂!”

第430章 失道义者需教化

几天之内在蜀州治所晋原和益州治所成都之间跑了个来回,杨銛已经是累得精疲力竭。原本他对杜士仪让他这般隐藏形迹前往蜀州很有些嘀咕,可刚刚隐身在后听到了这些交锋,尤其是看到杨伯峻这个算得上他祖辈的老者出面,他就觉得不对劲了。

这老翁虽说年长辈高,外表道貌岸然,可实则是个贪得无厌之辈。河内素来名门辈出,河中杨氏只是弘农杨氏旁支的旁支,这几代又没有尤其出色的人才,而杨伯峻这一支就是最没落的。

这老翁虽一大把年纪,可却因为贪财之故得罪了人,在河内呆不下去,因杨玄琰在蜀中为官,便厚颜带着子孙投奔了来,又借此置产安居,大有就此迁徙的势头。可就是这么一个依附于人的老家伙,现如今却不知道犯了什么失心疯,竟是为刘良这么个名声坏透的放良部曲说话!

于是,他上堂之际用冷冽的目光剜了其一眼,这才对堂上的杜士仪躬身一揖道:“明公,因街头巷尾人人都说,这刘良是我伯父放良的部曲,我自知兹事体大,便快马加鞭去了一趟蜀州晋原,见到了伯父。伯父也着实没想到,一介放良部曲竟然会如此胡作非为,若非州官无事不得离开本州,他几乎想立时赶回来!如今人虽不得立时回来,他却令我带回他的亲笔书信。”

他说着便双手呈上了杨玄琰的亲笔信,等有人上来取了奉给杜士仪,他这才转身看着脸色变幻不定的杨伯峻,拱了拱手道:“刚刚我在外听见三族祖说,这刘良拐骗良家妇女,伯父竟然还见证了他们的婚事,甚至连婚书都在他之处,不知道此话从何说起?不说部曲放良之后,按律便与主人无干,就算仍是部曲,主人与婚配的暂且不提,自家婚配的却能够请得主人见证,哪家有这样的道理?河中杨氏需没有这等家规!”

杨伯峻今天前来,本是十拿九稳能够保下这桩案子,顺利把之前别人送给他的好处纳入囊中。尽管不知道刘良一介区区部曲,如何能够拿出这样大一笔钱,可他的性子就是送到眼前的钱绝对不能推出去,一时也就顾不了这许多了。如今杨銛竟是从蜀州走了一趟回来,还带了杨玄琰的亲笔信,此时更是这般不留情面地驳斥了自己,他顿时大感面子上下不来,恼羞成怒之下便喝了一声。

“杨七郎,你对长辈如此说话,莫非便是河中杨氏的家规?”

外头旁听的人发现杨家竟好似起了内讧,一时都更加好奇,纷纷张头探脑地看着热闹。而杜士仪见杨銛气得脸色发青,已经看过杨玄琰这封亲笔信的他少不得再次重重一拍惊堂木,这才一弹手中的信笺说道:“杨司户的亲笔信上说,刘良既然已经放免,官府有案可查,也就再不是杨家部曲,其人若有犯过,自当按照律法处置,绝无宽纵的道理!杨司户身为旧主,既然如此说,自然比旁人旁证更加可信……”

他这话还不及说完,杨伯峻顿时急了。那一百贯整整齐齐的青钱好似在眼前闪动,他一时口不择言地说道:“我曾经亲耳听杨十二郎说及此事,倒是这亲笔书信是真是假却不好说……”

“荒谬!”杜士仪原本防着有人借题发挥,这才让杨銛去走一趟蜀州,没想到真的有这么一个所谓杨家长辈跳了出来。刚刚耐着性子看这老翁上蹿下跳,此刻见其还要搅局,他顿时怒斥了一声。

“杨七郎乃是杨司户的嫡亲侄儿,又亲自去了蜀州,这书信上更有杨司户私章,何处有假?尔虽为族亲,杨司户却一直在外为官,三年五载也未必能见过一回,相逢之际,杨司户必知尊老之意,焉会将区区部曲之事拿来与你相谈?我念在你年长,不屑究你胡言之罪,尔若是再如此胡言乱语大放厥词,那我便将你立时三刻逐出公堂!”

“好!”

外间旁听的百姓之中,也不知道是谁一时克制不住,竟是如此喝了一声彩。尽管那声音立刻戛然而止,可各种低低的议论声却并未止歇。杨家这位长辈如今在众人眼中,已经成了笑话的代名词。

而堂上的杨伯峻更是面色极其难看,他仗着辈分尊长,胡搅蛮缠惯了,可这会儿方才意识到,杨七郎固然不能对他这长辈如何,可杜士仪却不是河中杨氏的人,又是本县父母,倘若他再不知进退,对方完全可以不顾他的脸面!他在河中呆不下去这才到巴蜀来,要是今天真的被逐出公堂,这蜀中他也就呆不下去了!

权衡之下,他只得厚着脸皮讪讪地说:“是老朽一时糊涂了。”

杜士仪对于早年族中人情冷暖的印象,早已经有些淡漠了,但他仍旧最恨这些倚老卖老为老不尊之辈。因而,慑服了杨伯峻,他见刘良一时仿佛有些着慌,这才再次一看左右吩咐道:“既有杨司户亲笔信,足可证刘良此前所言纯属心存侥幸肆意污蔑。架出去,先杖一百!”

刘良不想局势看似逆转,须臾之间却又是原有之判。他惊怒交加地挣扎了两下,还想再说什么时,却只觉嘴里被人塞上了一团什么东西,一时咿咿呜呜再也说不出话来,只能一路被人架了出去。而那些旁听的百姓看到人被架到了自己面前,又被三两下绑实在了刑凳上,纷纷再次交头接耳议论了起来。

“活该,这等恶徒贼子,杜明府果然判得公允!”

“只那刘张氏也不是什么贞节妇人……不过遇上那等父兄,也是可怜人。”

“不是据说他之前还有其他罪过,一直无人告发,所以从来不曾深究?”

仿佛正应了这最后一句话,须臾,便有人从大堂上快步出来,高声说道:“明公有令,此前有传言,道是此刘良曾经另有作奸犯科种种,然既然不得苦主相告,不能立案。今告成都县内上下,若有曾得此人侵害者,俱可备人证物证到县廨相告,定当秉公处断!”

嚷嚷过之后,这胥吏便对一下子为之哗然的旁听人群说道:“届时自会再出榜文昭告,尔等回去之后,也可自行告知四邻。”说完他就冲着一旁那个等着行刑的老手差役说道,“明公有令,立时决杖。用心一些,可别随意糊弄人,咱们这位明公可是眼睛里不揉沙子的!”

那差役立刻干笑道:“这还用说,这等奸恶之徒我怎会下轻手?”

等人转身一走,他脚尖一勾地上那根看似不如小指头粗细的常行杖,那木杖立时轻轻巧巧地挑了在手,随即也不见他如何作势,那细细的木杖带出一记凌厉的风声,竟是径直先杖背。在这天寒地冻的日子除去背上衣物,刘良本就在瑟瑟发抖,这一下落在背上,他登时整个人剧烈颤抖了一下,嘴里发出了一声分辨不清的惨哼。而随着臀上和大腿上分别又着了一下,他亦是额头大汗淋漓。

区区三下就已经如此苦痛,这一百之数他怎么捱得下来?

外间行杖的风声着肉声和惨哼声,堂上听得清清楚楚,而张家父子三人面露快意的同时,张大便趋前跪下磕头道:“多亏明公明允无私,这才为我家讨回了公道。如今人犯既然已经决杖受刑,我家妹子……”

“你不是刚刚还骂她是贱妇?”杜士仪冷冷打断了张大的话了,见其顿时为之语塞,他便站起身来,朗声说道,“既是张氏从前回家之际,尔等父子三人便已经与之断绝关系,更将其逐出家门,如今张氏虽再告刘良殴凌,却再与你父子无关!更何况,尔等当初因货卖不成而与那行商相争的时候,曾以她并非尔等亲生作为托词,硬生生昧下了从那行商处讨要的十贯定金,既是当日如此说,今日,张氏何去,便由张氏自己决定!”

如今前头冠以的夫姓刘氏终于拿开,张氏只觉得一种说不出的轻松。因而,杜士仪竟是一言断绝了父兄要她归家,更断绝了他们再从她身上榨取利益的希望,她只觉得感激涕零,上前跪下重重磕了一个头后便语气坚决地说道:“明公在上,奴之前罪孽深重,如今愿意于大德尼寺出家,清修为生!”

“这怎么行!”张老翁一时又惊又怒,竟有一种赔了夫人又折兵的挫败感,他三两步冲上前去想要把女儿拽起来,可还没拉着人,他就只见此前那个曾经把刘良整治得鬼哭狼嚎的从者倏忽间挡在了自己身前,那冷冷的目光让他不由自主又退回去了两步。一气之下,他顿时坐倒在了大堂上,再次哭天抢地了起来。

“这算什么,我含辛茹苦养了她这么多年,到头来便宜了别人……”

“荒年鬻儿,贫家卖女,虽不合情理,却出自无奈,因而律法无禁。然卖女求财,道义不容!礼法本为惩恶扬善,今日此案虽由家务事而生,却惊动四方,牵连上下,便因连犯律法道义!”

杜士仪一记惊堂木止住了这张老翁的哭闹,又是一番疾言厉色的话之后,这才冷冷说道:“蜀中桃源之地,如今却屡有作奸犯科,欺上罔下之举,实在令人惊怒惋惜!我既然奉陛下诏为成都令,除了察冤狱,听诉讼,劝农桑,兴水利,更需教化一地。从即日起,建教化院,专讲礼法道义,凡不犯律法却失道义的,一概进教化院修习一月,以收戾气,抑贪心,扬善风,广仁义!”

撂下了这出人意料的话之后,便又淡淡地说道:“来人,先把河中杨氏这位杨翁,和张家父子三人,请去教化院!”

第431章 火树银花不夜天

刘良受杖一百后,背臀腿无不鲜血淋漓,人也早已昏厥了过去,杜士仪便令人将其送到了先前诊治过张氏的医馆,却又派了两名差役昼夜看护,以免人跑了。而杨伯峻和张家父子三人被强令进了那劳什子教化院,这消息传开之后,上上下下顿时为之哗然。

这县令掌教化的职责固然是一直有的,可这教化院却从古至今从未有过!尤其是当范承明得知这么一桩案子竟是如此收场,忍不住怔忡了好一会儿,这才淡淡地吩咐道:“让人去看看,那教化院究竟是何等地方。”

不止范承明又恼怒又好奇,纵使崔澹这个最先攀附的,也不禁在堂审过后第一个造访县廨打探。而李天绎和罗吴两家亦无不是心惊肉跳。等到三日之后杜士仪大大方方,直接让人开放了教化院供各家代表和遴选出来的百姓参观的时候,众人看到杨伯峻和张家父子坐在那儿,满脸苦涩地听人读三礼,一时全都面色各异。

而领了他们来参观的县尉武志明就似笑非笑地说道:“先是教导宣读,然后是他们自己诵念。每日上午下午各自宣读或是诵念两个时辰,若是一月期满考核之后,规定的篇目不得通过,那便再加一个月。若不用心,减饭食以示薄惩。”

竟然叫人读书!这简直是软刀子割肉!

李天绎登时心中咯噔一下,再看旁边的罗德和吴家那位家主,只见他们面色全都是阴霾重重,他就知道他们也看出了这一招看似绵软之下的锋芒。把那些没有触犯律法,但却显然有失人情道义的人关在这教化院讲礼读礼,这传扬出去固然有人会笑话是书生意气,可想也知道当事人的这种日子有多难熬!更不要说在这里头关上一遭,名声脸面全都没了,日后更会被人当成是笑话!

而被关在里头的人,一个是外籍迁入的衣冠户,三个是本地一家父子三人,这样的不偏不倚,正好表示出了杜士仪的公允态度。那些想要挑起客户居人纷争的家伙,这次的如意算盘又落空了!

转眼就快到了正月十五的上元佳节,和京城长安一样,成都亦是从十四开始连放三日花灯,并解除夜禁,因而县廨上下的差役早几日便拿到了轮班表,每个人都是值两夜,放一夜,和往年的安排没什么两样,带家人游玩和当值两不误,一时却也各自无话。而杜士仪自己则是早早邀约了王容,正月十五同乘一车去赏花灯,对于在长安城中初识便是灯节,可接下来却再没有这样机会的他们来说,这却是破天荒的第一次。

然而,让他措手不及的是,这天下午,杨銛便再次带着玉奴来见。就前次的事情千恩万谢之后,他想起之前为了甩开三娘玉瑶费了老大的功夫,忍不住在心里暗叹这伯父家的女儿个个难缠,随后方才陪笑道:“玉奴说,明公当初许诺过阿爷会回来带她去看花灯,如今她阿爷没回来……”

这话虽然没说完,但言下之意却很清楚,杜士仪听了只觉得哭笑不得。可是,当玉奴可怜巴巴地叫了一声师傅的时候,他不禁摇了摇头。想起之前还对王容说过,若是有空带了他这小徒弟去见她,他也就没好气地说道:“既是我答应了她,自然说话算话。好了,今日上元佳节,杨七郎想来还有事要忙,我就不送了!”

杨銛已经不是第一次被杜士仪这般下逐客令了,他讪讪然一笑也就主动告退。而等到他一走,原本还老老实实的玉奴立时喜笑颜开地说:“师傅,师傅,我回去之后练过那首曲子了,我弹给你听!”

小丫头如此兴致勃勃,杜士仪忖度如今时候还早,自然不会扫兴。只不过,他原本就给玉奴准备了一份过年礼物,这会儿微微一笑答应了,他就吩咐人去取了一个皮囊来。等到玉奴打开来一看,见内中赫然是一把正适合她尺寸的小琵琶,她那眼神中顿时满是兴奋。

“师傅,这是……”

“定做好送给你的!”

杜士仪这一句话让小家伙立时又惊又喜。家中固然有大姊和三姊当初用过的小琵琶,可历经多年已经陈旧了。她固然求恳大姊给她重新定做一把,可用玉卿的话来说,横竖她总要长大,这小琵琶用旧的就行了,日后总要再用成人尺寸的。此时此刻,喜笑颜开的她爱不释手地摩挲着琴弦和背板,央求杜士仪为她调过弦之后,突然信手一拨,竟是宛然成曲,正是杜士仪此前教过她的那一首小曲。

“弹得不错!”一曲终了,杜士仪肯定地点了点头,却禁不住玉奴一再苦求,少不得又挑选了两首简单的曲子教授给他练手。他并非那些琴师乐伎,所学驳杂,因而个中道理轻轻巧巧就把小丫头说得如同点头小鸡啄米。等到外间提醒说时候差不多了,他这才放下琵琶道,“好了,先吃点东西垫饥,预备去看花灯!”

“好!”

因上元节那三天大放花灯时路上人最多,天色又黑,因而杨家姊妹三个,大的玉卿还曾经去看过花灯,小的玉瑶和玉奴全都只能从旁人转述中听到这上元节不夜天的喧嚣景象。一想到被大姊硬是留在家中的三姊,玉奴就忍不住有些过意不去,吃完点心出门的时候,她忍不住对杜士仪说道:“师傅,下次我带三姊来好不好?”

杜士仪登时乐了,可一个玉奴来学琵琶也就罢了,若是再多上她三姊,那就扎眼十分了。于是,他只能笑着说道:“那样你家大姊就该成日里提心吊胆了!好了,别想这么多,要上马了,先坐稳!”

因多了个小粉团子似的玉奴,杜士仪便在马上设了双鞍。好在玉奴分量极轻,他上马之后从人手中将其接过放在身前时,只觉得轻若无物。想到那一句赫赫有名流传千古的环肥燕瘦,他忍不住盯着如今这人兴许不如衣衫重的小丫头端详了一阵子,随即才对左右说道:“走吧!”

此时太阳已经落山,街头花灯已经都高高挂了出来。这是他在成都过的第一个元宵,为了营造出喜庆气氛,成都各家大户富商都倾力造了灯车灯塔等等,在如今尚未昏暗的天色中,这些五颜六色的花灯交相辉映,看得玉奴目不转睛,不时还去拉拽杜士仪看这个看那个,丝毫没注意到他们的行进路线以及四周围的从者有什么变化。直到拐进一条有些偏僻的巷子,她看到杜士仪停下了马,这才发现周围只有一个身材雄壮的从者。

“师傅?”

“别说话,来,先下马。”

杜士仪先下了马,随即轻舒猿臂把玉奴抱了下来,这才牵着她的手继续往前,等到再行数十步,前头巷口处突然打起了一盏灯笼。见那里停着一辆牛车,玉奴忍不住侧头看了杜士仪一眼,却发现他神色如常,牵着她继续走上前,到了牛车旁就弯腰把她径直抱了上去。

这要是换成别人抱她上一辆陌生的车,听惯了三姊那些拐孩子之类吓唬人故事的她必定会大声嚷嚷,这会儿却只是好奇而已。在宽敞的车厢中坐定,她便一眼看见天顶上嵌着一颗发出蒙蒙微光的珠子。从未见过此物的她定睛端详了好一会儿,等到杜士仪也上了车,那车门关紧车帘放下,她才一下子回过了神,注意到车厢中还有另一个女子。

借着夜明珠的光芒,她发现那女子姿容娇艳妩媚,顿时便醒悟了过来,张嘴便说道:“师傅,这是师娘?”

“孺子可教也!”杜士仪对玉奴竖起大拇指之后,这才对王容笑道,“下午杨七郎硬是把人送来。都是我上次一时最快说她阿爷会回来带她看花灯,结果让她惦记上了!”

王容也是第一次见到杜士仪称赞为音律天赋极高的这个小徒弟,可怎么也没想到今天杜士仪会把人带来。尽管不过年方六岁,可小丫头已经可以看出是美人坯子,而杜士仪这一句师娘让她心里又是喜欢,又是嗔怒他在这么丁点大的孩子面前还是语无遮拦。等到把玉奴拉到身边坐下,她笑吟吟地询问了她家中情形,琵琶都学了些什么曲子,本想给一件见面礼,可想到等玉奴回家不好解释,顿时踌躇了起来。

“你不用费心了,我才刚送了她一把小琵琶,足够她用到十岁了。”

杜士仪倒是很想捏捏小丫头的脸,可纵使大唐,这种亲昵的动作也有些出格,因而他只能眼看王容把玉奴揽在怀里,还笑吟吟地逗弄她说话。等到牛车缓缓起行,渐渐就到了成都城内灯市最热闹的那条大街,但只见游人如织车马如云,他便将窗帘揭开,任由这一大一小两位美人观赏灯市景象。但只听玉奴不时发出惊喜的欢呼,王容亦是秀眉舒展,面容轻松,即便看惯了比更璀璨繁华的夜景,他也不禁感到异常满足。

若永远都是太平盛世就好了!

第432章 神仙师娘

火树银花不夜天。一年到头入夜就得闷在家中,难得这三日的上元放夜,也不知道多少百姓加入了这场狂欢。这一晚的上元之夜,就只听处处欢声笑语,就只见处处喜气洋洋,无论贫贱富贵,无论男女老少,但使彻夜流连灯节的,面上全都洋溢着节日的欢快。

牛车上,见之前一直兴奋得无以复加的玉奴已经伏在软榻上,身上盖着厚厚的白狐皮毯子,面上还流露出心满意足的笑容,显然是香梦正酣,杜士仪不禁莞尔。虽说小丫头是很讨人喜欢,可是平白无故多了这么个小电灯泡,他也不是没有遗憾的。

这会儿她独占了软榻的衣角,他就挨着王容的另一边坐了,因笑道:“琳娘等大些了,一定也会和她一般可爱。咱们将来若是有女儿,我教她琵琶,你教她箜篌,如何?”

尽管杜士仪不是第一次说及将来了,但在这种上元夜说这种话,身边又躺着这么一个粉妆玉琢的小丫头,王容忍不住低头看了玉奴一眼,旋即面露戏谑地笑了。

“好!如果是男孩子,你便教他经史诗文,将来说不定又是一个赫赫有名的杜三头!”

“居然敢笑话我!”杜士仪顺势就把王容箍在怀里,等到她轻轻把头搁在了他的肩头,他才低声说道,“你阿爷这些日子捎信过来时,可有什么不放心?当初能说服他,我可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

“阿爷后悔了呢!”王容随口说了一句,等到眼睛睨见杜士仪面上流露出了狐疑和讶异,她方才轻笑道,“早知道杜十九郎是那般不重视门庭,不在乎人言的人,他早就让人上门去试探你口气了,也不至于这好几年都被我们蒙在鼓里。不过,对于你结仇的本事,阿爷也是叹为观止。若不是尊师以派我去终南山代她清修祷告为由,我这么突然从京城消失,难免会有人心存疑惑。”

“所以说,既然有这么多人帮着我们,若是我们还不能成就好事,岂不是有负期待?”

杜士仪轻轻耸了耸肩,这才低低地说道:“幼娘,你上次问过我的志向,你自己呢?”

“我?”王容一下子愣住了。想到从前,想到和杜士仪相识之后,想到现在,她的嘴角不禁微微上翘了好些,“从前只是希望阿爷和阿兄们都能顺顺当当,平安喜乐。可认识了你,你又那么强横不讲道理,我还糊里糊涂答应了,那时候,就添了一个你能够仕途平顺,平安如意。现在终于离开了长安,我自然希望,你能够让一方平安,四方知名,到时候……”

“到时候我便能迎娶你回家了!”杜士仪突然接了一句,见王容的表情仿佛是默认了,他不禁认认真真地问道,“那你曾经代替你两个阿兄接手了不少家中生意,就不曾打算过更远的将来?”

“士农工商,从商者,在世人眼中,终究是等而下之。”王容苦笑一声摇了摇头,怔忡之色溢于言表,“就是阿爷,尽管数年内从长安首富到关中首富,传言中甚至是天下首富,可越是如此越是引人觊觎,太平盛世,达官显贵还要稍存脸面,不敢逼凌过甚,可若是一旦有所变故……杜郎,高处不胜寒,不但官场如此,商场亦是如此。”

首富便是一块肥肉,古今中外都不外如此,杜士仪自然心中明了。今日相见,除却相约赏灯,他却还有另外一件更重要的事相托。

因而,顿了一顿之后,他便沉声说道:“幼娘你心思缜密,又常在外与人往来,人情世故更是练达。旬日之内,建池蓄水的工程便要最先开始。县廨之中如今还少一个县尉,武志明固然精明,但没有分身术,其余两个老官油子我却信不过。而若要我事必躬亲,那也不现实,所以,此事我想交托给你。”

“我?”

这次王容终于诧异得坐直了身子,简直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你是说让我一个女子出面?”

“李家如今应该已经唯你马首是瞻,至于崔氏,既然捐出了钱,必然不会有异议。因而,由这两家挑你出头承揽计划,旁人自也无话可说。杨家和鲜于家这些外来的衣冠户,更不至于在此事上出头。如何计划,如何招揽民夫,如何支付报酬,工期、地点、造价、公示……林林总总都交给你。此前历任县令都有相应的计划,但纸上谈兵居多,我也做过一个相应的粗疏计划,这些都交给你。算学应是你之所长,只要戴上幂离,旁人也窥视不着你,而且还能保持神秘感!”

“你还真会差遣人!”王容听着双眸异彩涟涟,嗔了一句后却露出了自信之色,“既如此,我就试试看吧!用人得当,统筹得法,兼且发放工钱时也能公平,只要能做到这些,我相信一定会做好的!”

杜士仪本意是想在县廨中挑人去主管这件事,可看来看去那三个属官并非专业不说,而且接下来还有另外更重要的事需得他们去做,这监修水利的事,他只能交托给未婚妻。

见王容果然答应了下来,他忍不住那一亲芳泽的念头,可还未等他真正触碰到上次曾经领略过的芳香绵软,耳畔便突然传来了一声竹节爆响,紧跟着便是玉奴的低低惊呼。他扭头一看,就只见软榻上的小丫头已经半支撑着坐了起来,正在睡眼惺忪揉眼睛。

“阿姊……”

玉奴隐隐约约看见一个女子身影,本能地叫了一声,等到睁大眼睛看清楚女子旁边坐着的是杜士仪,她方才狐疑地眨了眨眼:“咦,是师傅?我在做梦吧……唔,继续睡一觉就好了……”

见小丫头嘟囔完了又躺了下来,还舒服地拉了拉那毯子,转向里头去睡了,杜士仪登时哭笑不得,被打搅了好事的恼火也为之烟消云散。而王容则是面上红扑扑的,嗔怒地瞪着杜士仪斥道:“在小孩子面前别动手动脚的!万一她回去之后随口嚷嚷,说你已经有……那时候岂不是不消几日就到处都知道了!”

“我自会提醒她,不过就算她说出去却也无妨。娘子可知道,大年初一,有人给我送的节礼中,便包括四个二八年华的美婢。我笑纳之后,全都放在后院扫地了。”

“你还真是暴殄天物……”

尽管知道杜士仪为人秉性,但听到这种比情话更动听之语,王容却只觉得心中飘荡着一股难以名状的滋味。因而,一路互诉衷肠,等到牛车再一次停下,杜士仪亲自抱了玉奴下来的时候,她便轻声说道:“之前不过是打赢了小小的两仗,接下来那位范使君不会再把你当成初出茅庐之辈那般轻敌了!”

“嗯,我知道,可有幼娘你在,我还愁不能如虎添翼?”

“别贫嘴了,都快天明了,快回去吧!”

当杜士仪再次抱着玉奴上马行了好一段路之后,小丫头轻哼一声再次睁开了眼睛,见自己靠在杜士仪身上,身下赫然是一匹骏马,她一下子犯了糊涂:“师傅?我刚刚不是在做梦么?这是哪儿……”

“贪睡的丫头,忘了昨夜师傅带你出来看花灯?现在都过了卯初,再过一阵子都要天亮了!”

“啊?”玉奴有些慌乱地再次揉了揉眼睛,看看四周从者宛然,她方才陡然之间想起另一件事,回头就看着杜士仪问道,“师傅,师娘呢?”

“什么师娘?”杜士仪的表情显得诧异而又无辜。

“那位美若天仙的师娘啊!”玉奴再次强调了一遍,见杜士仪面露疑惑,她就急急忙忙地把牛车上遇到王容的事说了一遍,可因为一连睡了两觉,她年纪幼小,记得着实不太分明,最后自己都说糊涂了。

这时候,杜士仪打了个手势吩咐从者们散开,这才轻声说道:“被你这么一说,我才想起来,之前我仿佛依稀也睡过一阵子,仿佛还有仙子陪着赏了灯……”见小丫头轻轻啊了一声,他又一本正经地说:“所以,咱们很可能是遇着神仙了。那位仙子和我们同车而游赏了花灯,宛若一家人,而如今曙光将至,她自然就翩翩消失不见踪影。”

“是这样么……”

那些神神鬼鬼的事,玉奴听乳媪说过不少,三娘玉瑶也老气横秋地转述过不少,此刻只觉得又害怕又好奇,更多的却是兴奋。她忍不住往后靠在了杜士仪怀里,这才憧憬地问道:“师傅,下次还能再见到神仙师娘么?”

“只要你想,那就一定可以。”杜士仪信誓旦旦地撂下这话,旋即便循循善诱道,“现在不早了,先回成都县廨去取了琵琶,回头我送你回去。只要你不告诉任何一个人,专心致志好好练习琵琶,日后你神仙师娘一定会为之感召而来。”

见玉奴发间赫然多了一只小小的玉蝶,知道王容还是因喜爱留下了见面礼,杜士仪便指了指她发间道:“你看看你头上,那只玉蝶,是不是你神仙师娘送给你的?”

“嗯?”

玉奴连忙在头上一阵乱摸乱揉,等到看见手中那小小的玉蝶,她立时紧紧捏在了手心中,满脸放光地说,“师傅放心,我一定会好好练琵琶的!”

第433章 万岁池

二月初,成都县廨再次审理了刘良的案子。这一次,此人从前种种劣迹都一桩桩一件件被人告到了官府,杜士仪不厌其烦一桩桩查实公示,等到判了此人流刑之后,正好是张家父子三人和杨伯峻从教化院出来的日子。尽管并没有苛待一日三餐饮食,可四个人全都是灰头土脸面容枯槁。

须知杜士仪请来的教导,全都是年已五六十,科场仕途无望,在本县却有些名气的老儒。而听到要遵循古礼劝化世人,别说官府还会每个月另行贴补钱,就是没有,冲着这份名头功德,应者足足有二三十人。

这些人轮流上阵轮番轰炸,那苦口婆心的劝导就连去参观过一回的杜士仪都心里直犯嘀咕,更不要说整整一个月泡在里头的当事人了。偏偏杜士仪不禁人参观探望,纵使有心挑刺的,可面对这么一种教化状况,纵使杨伯峻的儿孙,张家父子的亲戚,谁也挑不出毛病,一来二去反使得这处地方声名远扬。

而张家父子和杨伯峻出来后的惨状,更是引来了坊间不少人奔走相告,传来传去只有一个意思——宁可上堂挨板子,也别在那教化院呆上一个月,那是要死人的!至于引出这么一个新鲜事物的刘良,要不是他已经倒霉地判了流刑千里,简直就能被人的唾沫星子淹死!

这桩案子的影响还在继续,然而与此同时,此前已经募集了各种款项数千贯的水利工程,也真正摆上了台面。成都县廨门前的告示墙上,所有乐善好施者的名头和捐款细目全都罗列在上,甚至还包括不少坊间平民捐出一两贯三四贯的,因而名单整整罗列了一整面墙。听闻这些大行善举的人会勒石为记,永留后世,人们议论纷纷之际,却也都关注着此事进展。

这一日城北十八里的张家村靠近毗江的一块空地上,便汇集了各方人士。四大家的主人固然都来了,彭海等联手捐资最多的客户也都悉数到场,过年时回了一趟阆州,这时节才刚回来的鲜于仲通,以及年纪轻轻的杨銛,连带成都城内各处富商大户的代表,几乎一个不拉。

当杜士仪展开手中一卷图纸,令人上来看的时候,众人几乎自然而然地形成了左居人,右客户的格局。左边以四大家为首,富商大户罗列其后,而右边则是鲜于氏和杨家为首,彭海等人紧随在后。当杜士仪的手指点到了代表此地的那个位置时,四周围的窃窃私语声都停了。

“成都本并非乏水之地,要论水土肥沃,莫过于这益州锦城。只不过城北汲水溉田,一直比不上城南,而荒田如今几乎都有主,而昔日旧渠却已经年久失修,不但不能坐收灌溉之利,反而每逢水患,便会有洪涝。我翻阅旧日十余任县令留下的手札,却找到了这位庞明府的手记。此地便是他多方考察寻觅下的地方,建池之后,在南重修官渠百余里,便可让城北数万亩良田受益,只可惜他受困于钱,最终不能成功。”

成都县令三四年一换,别说百姓,就连常常和官府打交道的大户,也有不少人已经不记得那位庞县令是何许人也了。只有李天绎因为新近掌家,反而下死力去了解了很多东西,这会儿就接口说道:“那位庞明府从前也是进士及第,制科前茅,只可惜做人太认真了些,官运不济,又无人提携,从成都令卸任之后便再未选官成功,一时郁郁而终。不过他若在泉下有知这当年手札能够对明公有用,必定会含笑欣悦!”

李天绎这番奉承说得入情入理,纵使崔澹没好气地暗中龇牙,也不得不承认李天络比起这嫡长兄就是渣。至于其他人,记不起那位庞县令的根本插不上嘴,记起来的,还有谁能比李天绎说得更入骨三分?于是,杜士仪点头一笑后,便沉声说道:“届时成功之后勒石之际,我自会亲笔记上庞明府的功绩!”

说到这里,他信手就把图卷交给了李天绎,仿佛没注意到对方的受宠若惊,背着手一字一句地说:“官渠早有名曰利人渠,而今日这池,就名为万岁池!池若万岁不朽,则可泽被苍生万年!谨以此池,惟愿大唐江山万年!”

杜士仪亲自起名,又用这样大义凛然的名义起了个头,旁人哪里还有半分异议。纵使罗德受范承明之命,要将今日之事如实汇报,也不得不承认此池此渠若成,仅凭任上给成都留下了这样的工程,杜士仪就会在锦城志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可他更没有料到的是,杜士仪紧跟着又宣布了一件事。

“此次建万岁池,修利人渠,筹资全靠各位慷慨解囊,我身为成都令,不过乃是牵头。即便是这等民计民生的大事,历来总难免有人从中渔利,甚至欺上瞒下,使得好好一桩利国利民之举变得天怒人怨!所以,此次所筹总共七千三百零一贯,我已吩咐崔家和李家把最好的帐房都先拨一个过来,其余各家若是愿意,亦可如此出人。每月审核一次出入账目,而民夫支取工钱,亦是统一支取,以防有人从中克扣。至于揽总的人……”

说到这里,杜士仪刚刚一顿,李天绎便立刻接口说道:“明公本就是惠民之举,更能够提前防微杜渐,却是成都上下百姓之福。县廨诸位少府若是公务繁忙,我却举荐一人,云山茶行的东主慧娘子。她虽是深居简出少见人,却精通算学,此次更是也捐出了五百贯。如今蜀茶能够在长安盛行,亦是慧娘子之功。”

面对李天绎今天第二次抢着说话,众人神色各异。崔澹却在别人或沉默或震惊或狐疑的时候,捋着胡子笑眯眯地说道:“蜀中代有巾帼豪杰,秦时贞妇巴清富甲天下,亦不遗余力捐资造长城,如今这位慧娘子若真有如此点石成金的本事,何妨请其总揽此次万岁池和利人渠之事?”

李天绎和崔澹一一表态,剩下的人不免便若有所思了。哪怕他们此前兴许根本不知道所谓云山茶行是个什么背景,究竟有多大的手笔,可这两位挑人出头,其中含义不言而喻。而这时候,鲜于仲通突然开口说道:“崔翁和李公既然如此说,那想来这位慧娘子必然是了得之人,我并无异议。”

杨銛本有些心不在焉,此刻猛然警醒,连忙也陪笑道:“我也无异议。”

彭海等人捐出资财,原本是因为八百亩茶园失而复得,因此欣喜之际便把心一横舍了钱财。更何况,之前上官廨相询三月清明前后收茶的价格时,杜士仪的公道让他们喜出望外,这会儿彭海少不得接着答应了。这几个大户一个个都附和了此议,杜士仪虽不置可否,罗德和剩下的人思来想去,也不好再强扛,纷纷顺势答应了。

“既如此,便从你等之请。届时只消每个月把账目送去县廨一次就行了,至于进展如何,我若有空,一定会来亲自巡视,等完工之日,我便与诸位用脚走遍这百里官渠,以为成功之贺!”

杜士仪见惯了外表光鲜内里腐朽的豆腐渣面子工程,自然绝不希望被人糊弄,因而让王容出面的同时,他仍是撂下了这样的话。等到启程回城之时,他心中知道经此一事,云山茶行怕是会成为无数人目光的焦点。但蜀茶之利如今冠绝天下,等到其余各地的茶叶贸易也日渐昌盛,蜀茶也就不再是唯一了。所以,短短的领先这十几年功夫,品牌效应非同小可,他自然一定要抓紧。

当此之时,陆羽应该尚未出生,他是不是也要写一本《茶经》?陆羽之茶经和后人之喜好仍有区别,他不妨专以自己喜欢清茶的喜好,好好炮制一本茶经出来!

“郎君,东都家书!”

刚回到县廨,杜士仪便得到了这么一个消息。等匆匆进了书斋,他拿起案桌上那一个小竹筒,盯着娟秀字迹看了好一阵子,这才划开封泥,取出了那一卷信笺。出乎他意料的是,竹筒上的字是杜十三娘的,内里的信却是崔俭玄的手笔,更让他暗叹的是,崔十一郎洋洋得意地对他说,崔琳会开口叫舅舅了,他们等着他回来!虽说下一胎如今还没个音信动静,但也请他及早起个名字备着。

“十三娘……”

杜士仪一时心情激荡,再没有立时往下看,而是放下信笺深深吸了一口气,恍惚之中仿佛又看到了当年那个垂髫女童。一晃她已经为人妻为人母,连孩子都已经能够开口叫人!而同样一晃间,已经是九年过去,九年岁月改变了很多东西,唯一没有改变的就是兄妹之情。

他欣然扯过一张纸,突然落笔写下了一个瑱字。

“若为女,则为瑱。”

而想到若是儿子,又想到崔俭玄那秀美若女子,偏又疏阔粗豪的脾气,而崔氏这一辈从月,他欣然一笑,这才在纸上又落下了另一个朗字。但愿那个儿子能够继承父亲的优点,如朗朗乾坤,光风霁月,但疏阔之中,更多几分朗烈颖悟!

第434章 制茶之道

后世饮茶,常以明前雨前区分,但这是江南产茶区的特色,对于如今蜀茶大行其道的年头,早在清明之前,气温就已经回升,蜀地的茶农们就已经开始了一年中最忙碌的采茶。没有什么处女口含茶叶的香艳,有的只是一个个茶园里,动辄几十人在上百亩茶园中采茶的辛劳。

尤其是对于彭海那十三家客户来说,尽管今年采摘的茶全都是官府统一收购,可他们本来就没有定价权,一切都是茶商说了算,丰收之年有时候还会遭到压价,挑三拣四更是常有的。如今杜士仪代表成都县廨一体全收,他们便能把全副精神都集中在采茶上。当这一年中最辛苦但也是最收获的日子终于告一段落,全家老少齐齐上阵,几乎腰都累断了的彭海用力捶了捶肩膀,脸上露出了难以名状的喜悦。

“彭大叔,今年鲜茶收成比往年多了一成多!一亩地收的鲜茶足有一百一二十斤!”周简便是当初在杜士仪当众审案时,那位表现最为激烈的年轻后生。他父亲从前和彭海等人为了逃避沉重的赋役来到蜀中,辛辛苦苦开垦出了这片茶园,而后却因为积劳成疾而早逝,因此,即便是为了亡父的心血,他也不肯丢了这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