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司户!”

尽管背后传来了一声疾呼,但韦礼却只是挑了挑眉,又继续说道:“至于今次在城门假造过所想要出城的,因为一个卫士识破,竟然暴起动粗,把人殴成了重伤,而后又逃亡无踪。所以范使君大发雷霆,立时封锁成都城诸门,将此人搜捕出来绳之以法!与此同时,即日起重括成都城内城外户口,看看可与此前籍册相同!”

听着这一个接一个的信息,武志明和桂无咎都有些应接不暇。杜士仪刚上任才半年许,那时候,整个括田括户的行动都基本上已经结束了,但在他们的任期之内,确实曾经因为一层层的催逼而鸡飞狗跳,若是下头差役胥吏再糊弄,把实户居人硬生生扩成客户,那也兴许真的是有的!要知道,每一个州每一个县都有最低指标,包括成都县,规定的是得括出不少于一千户逃户,田亩亦不少于一千亩,多奖少罚,让下头怎么办?

“桂少府,武少府,范使君宣二位入见!”一个从者匆匆而来,口称敬语,脸上却殊无半分敬意,而且对武志明桂无咎撂下这话后,他又客客气气地对韦礼说,“也请韦司户一同前去。”

韦礼似笑非笑地打量了人一眼,这才嗤笑道:“去就去,难不成我对他们二人说些立马就要传遍成都城的事,范使君还能治我一个泄露机密的罪名?”

“假造的过所分明是出自成都县廨,你等二人我要留下勘问。成都县试在即,科场大事不能耽搁,韦司户既然要主持益州解试,就索性辛苦一些,把成都县试先担当起来,立时先出考题吧!”

甫一见面,范承明几乎不给韦礼反应的机会,就雷厉风行地说道:“来人,带韦司户闭门出题!为防再出从前京兆府试泄题之类的事,还请韦司户委屈几日!”

韦礼出自高门,父祖又都是一等一的高官,面对范承明的这等举动,他原本微微眯起的眼睛突然圆瞪,整个人竟是流露出一股凌人气势:“范使君是想以此为借口软禁我不成?须知剑南道虽说偏居西南,却也不是你可以一手遮天的地方!”

“韦司户言重了,天下之大,除了当今陛下,自然不是谁能够一手遮天!”范承明不动声色地直接反击了回去,这才对震惊得无以复加的桂无咎和武志明说,“我已经令人立时召成都令杜士仪回来,不至于让成都县廨无人主持事务!至于韦司户,你自己就是县试府试省试一级一级取中进士的,莫非觉得蜀中解试就不要紧?”

知道范承明能够找到这些被扩成客户的实户,又能够等到今日的事端,也不知道准备了多久,谋划了多久。一时间,尽管韦礼并不惧怕与其针锋相对,但不得不顾虑对方敢于直接剪除杜士仪臂膀,又要破釜沉舟重新括户的后果。届时如果括出的户数比宇文融那会儿多,就能证明宇文融麾下判官和县廨属官都是敷衍塞责;而若是括出的户数少,那么就可以顺理成章地将宇文融打成阿谀圣意的浮夸者。

可这一招若没有那十户联名告状的,就不能成事,范承明上任以来看似不显山不露水,甚至还吃了好几个小亏,却原来是等着这一次出大招!

“范使君既然如此推崇文华,我自然乐意尽心竭力。”考虑再三,韦礼还是决定放弃硬顶。然而,他还是最后为杜士仪说了一句话,“只不过,范使君扣住成都县廨主簿县丞,等杜明府回来,身边却只剩下了一个县丞,你要他如何处置一整个成都的政务?”

“韦司户果然仗义,我也愁得两眼发白,正想问问范使君呢,于少府在外奔波这些天,已经累得病倒了,如今你又把桂少府和武少府扣在大都督府,范使君是打算让我做光杆县令?”

随着外间传来的这一句话,杜士仪竟是单身踏入了范承明的议事厅!

第442章 要人

杜士仪什么时候来的?为何竟是无人通报便登堂入室?

不单单范承明一时为之失神,其余各人的脑海中也都转着同一个问题。仿佛是答疑解惑一般,杜士仪从容对范承明行过礼后,便直截了当地解释道:“我看大都督府进进出出人员繁忙,没人注意到我,再加上乍然得到信息一时情急,也就不顾礼仪地闯了进来,还请范使君恕罪。”

就这么简单?

范承明简直无法相信自己倾力整治的大都督府竟然会如此便宜放人进出,可杜士仪平日很少来此,他也着实不想相信自己的人会暗中为杜士仪行方便,更何况韦礼人就在此,应玩不出这等花招来。于是,今日人员调派繁乱,以至于真的疏忽了门禁,他不得不接受了这个解释。

相比这个,还是杜士仪亲自上门要人这件事,更需要他打起精神面对。猜测杜士仪应该刚来没多久,他少不得把刚刚的理由重述了一遍,身为上官那种居高临下的气势显露无疑。然而,杜士仪只是微微蹙了蹙眉,便声音沉静地说道:

“范使君要追查假造过所,此事我自会尽心竭力;要封锁全城缉拿伤人凶嫌,我也自当全力相助;就算是因为那十家实户联名举告,说是从前本是居人,却被硬生生扩成了客户,因而要重新检括户口,此事我也并无异议。然而,只因有人假造过所,范使君便要强行扣留我成都县廨的属官,即便你身为益州长史,似乎也并无此威权!”

范承明今日发动突然,本打算趁着杜士仪不曾回来,先把成都县廨封闭,把证据证人全都坐实,然后等杜士仪回来打擂台时,人证物证俱全,届时武志明桂无咎这两个再也呆不下去,杜士仪无人手可以调派,接下来的事他就可以从容去做。然而,杜士仪人回来了不说,而且还悍然直闯到了他这大都督府的议事厅,继而更堂而皇之地和他谈条件,一定要把桂无咎和武志明带回去!

“杜明府这是在教训我?”

“自然不敢!”杜士仪看了一眼面色呆滞的武志明和桂无咎,淡淡地说道,“只若是范使君一定要扣人,那我这个县令虽此前不在成都县廨,却有失察之罪,不若一并留在大都督府待罪好了!”

这是赤裸裸的威胁!

范承明登时额头青筋毕露。桂无咎和武志明一无家世二无强援,不过是区区八九品的属官,他这个益州长史要把人扣下,哪怕稍有越权,但如果有真凭实据,事后不过是一句解释的事。可是,要是把杜士仪这个出身名门三头及第,甚至天子多次嘉赏的年轻县令给扣下了,那朝中一定会就此对他大肆攻击,他想要通过在益州打一场硬仗,然后顺利回朝高升重用的愿望也就落空了!

事到如今,他不得不做最后一次努力,深深吸了一口气便口气凌厉地质问道:“到时候若是搜出他们徇私枉法的实证,你有什么话说?”

“范使君固然判剑南道军事政事,但搜查成都县廨,似乎并不在职权之内。我已经吩咐过成都县廨上下,若有人敢擅闯,先行抗击,倘若实在无法……”杜士仪稍稍停顿了片刻,随即无视范承明那比锅底还黑的脸色,一字一句地说道,“古有烽烟示警,如今的成都县廨虽然无有烽烟,可一把火总是还不缺的!”

这个疯子!

范承明一时又惊又怒。可是,想到自己已经夺回了最关键的主动权,区区两个县廨属官是否扣下,却也只是附带的利益,因而,他当机立断地说道:“好,这桂无咎武志明二人就容你带回去,但十日之内,假造过所之事,还请杜明府给我一个交待!而括户之事,我会行文成都县廨,若你推搪……”

“自然不敢敷衍塞责!”杜士仪拱了拱手,又瞥了一眼韦礼,笑吟吟地说道,“今岁县试解试,蜀中能否才俊辈出,就看韦十四郎的了!我可等着你的考题!”

话说到这个份上,韦礼哪里还不明白杜士仪授意他安心去预备解试,其他的不用理会,心头一松的同时却难免担忧。可想到杜士仪以往那光辉战绩,他少不得笑着应了。等到杜士仪带了桂无咎和武志明告辞,他也懒得在范承明这个上司面前多呆,很是敷衍地拱了拱手便告辞离去。须臾这偌大的地方就只剩下了范承明一个,他呆立了片刻,突然厉声喝道:“来人!”

这一声来人之后,足足好一会儿方才有人疾步进来,诚惶诚恐地问道:“还请明公吩咐。”

发现那人并不是自己常用的从者,范承明这才想起为了今天这一系列事情,他的心腹从者大多数都派出去了,此刻不禁压抑着怒气质问道:“适才成都令杜士仪是怎么进来的?”

“杜明府?”那从者张了张嘴,随即不禁使劲吞了一口唾沫,结结巴巴地问道,“不是使君说,有机密大事要和他相商,不许惊动了人,因而门上方才悄悄引他到议事厅来的?”

一听到这个理由,范承明不禁气了个倒仰——这个杜士仪,身为朝廷官员,竟敢如此信口开河,还在自己面前振振有词指摘大都督府防卫薄弱!

一路沉默出了大都督府,等到了外间和赤毕二人会合,杜士仪扭头见桂无咎和武志明俱是低着头,面上既有尴尬,又有惭愧,他不禁哈哈大笑:“垂头丧气干什么?这会儿范使君问明白了我是怎么进大都督府的,必定雷霆大怒在背后骂我一顿,却又不和你们相干!”

“明公……”武志明只觉得喉咙口噎得慌,好半晌方才嗫嚅说道,“若非为了我二人,明公也不至于和范使君撕破脸……都是我无能,明公临走前还特意嘱咐过,我却还是在过所的事上掉以轻心……”

“别人有心算无心,你也不用自责过甚,事情还不知道究竟怎么回事,更何况……”杜士仪想起“病倒”的于陵则,冷冷一笑后便温和地说道,“于少府此次疲累交加,病得不轻,你们两位还有的是忙,不把你们要回来,难道我长了三头六臂,可以应付那么多繁难?撕破脸就撕破脸,此事我需不后悔!”

桂无咎却敏锐地捕捉到于陵则病了的消息。身在官场,病了这两个字经常是意味深长,他又觑着杜士仪那令人捉摸不定的脸色,一颗心先是猛然一沉,旋即便意识到,自己这次被杜士仪硬是从范承明那里捞出来,那就已经没有第二种选择。想到这里,他见杜士仪到了坐骑边上抓着缰绳要上马,就毅然开了口。

“明公不在,公函和印章都是我保管,我每日检查,绝无遗漏。武少府做事更是精干,绝无可能被人有机可趁。所以,此事存疑!”

“嗯,你二人向来细心,我自然相信你们。不要在这大都督府门前继续说话了,省得人瞧着我们碍眼,先回县廨再说!”

等到杜士仪这一行人回到成都县廨,之前兵围这里的士卒已经全部散去,乍一看再也找不到任何一度剑拔弩张的气息,可只从这一条原本该是坊中交通要道的大街上,此时此刻却没有一个人,所有人就能觉察出,恐怕就在之前不久,这里仍然是一片肃杀景象。果然,当赤毕去叩响那紧闭的大门时,仿佛有人从门缝里往外张望了一眼,很快里头就传来了一阵欢呼。

“杜明府回来了!”

随着欢呼,大门很快被打开了来。率先出来的是杜士仪留在成都城中供武志明差遣的从者,他们围上来行过礼后,便七嘴八舌地说起了起头那些兵卒请了桂无咎和武志明去大都督府,继而就要悍然直闯搜查证据时,他们以放火呼救相挟,一时让人投鼠忌器不得妄动,而早一刻前刚刚散去。至于其后的差役书吏等人,面上还赫然流露着心有余悸的表情。

知道今日这一场事变,对于众人无不冲击巨大,进了县廨之后,杜士仪召集上下安抚了一番,继而便吩咐禁止随便出入,又命书吏立时将近十余日开具的所有过所存档调出来,随时准备配合范承明清点人户等等。待到这些都安排好了,他就把武志明和桂无咎请进了书斋。

“此前括出的一千二百余户客户,到底有什么猫腻,事到如今,还请二位据实相告。否则,我这新来的县令固然可以推说不知前任,你二人却难辞其咎!范使君是什么性子,你们应该都看到了!”

“成都四境逃户……绝不止一千二百户,应该绝不少于两千。”桂无咎看了一眼武志明,索性直言说道,“然而,其中这大多数都是浮户,大多隐于那些大族之中充佃户为仆佣,检括之时根本就不会触动到这些豪族,所以自然检括不出来。只有那些拥田自耕,如彭海等经营茶园的,这才会上了籍册。可这些有业者并没有那么多,为求达到宇文户部下的一千户指标,既然无法动豪族,那就只有把居人实户也括在里头……”

武志明见杜士仪面露嗤笑,不禁尴尬地说道:“括地其实也是如此,除却括出不少垦出的田亩之外,除此之外,也有括地的差役拿着百姓熟地充数的……”

尽管王容来到蜀中之后,除了在大户之中撬动砖头,也帮助他大略了解了这些,但听着这两位昔日的非直接执行者如此说,杜士仪还是不禁打心眼里叹了一口气。哪怕最好的政策,也怕最坏的执行者!

“杜明府,倘若范使君重新括户……”

见两人如坐针毡,杜士仪便微微笑了笑:“该纠正的错误,自然就该纠正。”

只不过,错误远远不是范承明所说的那一种,还有桂无咎所说的另外一种!

第443章 你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

益州范使君要重新括户!

先是满城搜捕那个城门伤人的逃户,最终那个家伙被成都县廨的人成功抓到下狱,继而县廨继续追查假造的过所等事,这边厢还没告一段落,那边厢就骤然传出了另外一个更加重磅的消息。一时间,成都城内再次人心浮动,可当范承明令人四处宣示,此前若有被误括成客户的实户居人,可以立时三刻到大都督府自告,即行退回之前缴纳的户税和地税时,奔走相告的人就多了。

“杜师,大都督府门口足足围了有上百人,这还只是城里的……”

见陈宝儿绘声绘色地说着去大都督府看热闹的情景,杜士仪笑着点了点头,旋即就若有所思地说道:“你去一趟县学,探望一下崔大郎,就说今岁解试只管全力以赴,不要管是否能得解送。他这是第一次下场,与其患得患失,还不如一鼓作气,不要留下遗憾。”

“是。”

等到陈宝儿告退离去,杜士仪这才站起身来,掐了掐手指算了算之前送到长安洛阳两京去的私信,最后猜测两边应该都会有相应的动作了。范承明突然来这么一招,他确实有些始料未及,想来这位如今是剑南道的实际长官,只要成都一地实行好了,他就会扩展到益州,而又从益州扩展到整个剑南道。只要这西南的大数字和此前有所出入,他想必就会拿着宇文融的痛脚大肆借题发挥。

不得不说,宇文融这一次封禅副使的名义,实在是让人又眼红又警惕!

“明公,武少府已经将那殴伤人的张成按殴伤致人吐血罪,按律该判杖一百,然则如今假造过所罪尤重,因而请命拷讯,请明公立案书判。”

看到那书吏进来行礼禀报,杜士仪沉吟片刻便立时书迄让其带去给武志明。等人走到门口时,他却又突然出声吩咐道:“拷讯之时,闲杂人等回避,免得此人或者胡言乱语,又或者攀咬到了人时,不经查证便流言满天飞!”

“是!”

尽管他大多数时候都不愿意用拷讯来问出供词,但事涉非小,就不得不通权达变了。此人按律以殴人罪可杖一百,拷讯便同样以一百为限,倘若再不招认,那假造过所的罪名就是他一人承受,再加上冒名度关的罪名,那就十有八九流刑外加徒刑!

好在那边虽则斗殴时极其凶猛,但挨起打时却显然不是一个硬汉。一轮过后,武志明就亲自来见杜士仪。掩上门后,他竟蹑手蹑脚来到了杜士仪身侧,踌躇片刻便神情复杂地轻声说道:“此人招认,过所用纸是花钱买的,县廨所用的白麻纸本也是纸坊买来,旁人若肯出钱,也不是买不到,所以应是真的。而文书是请一个认得字代写书信的人代写,那人收了他两贯钱。至于印章……”

说到这最要紧的一条时,武志明脸上表情就更古怪了:“说是撕破县廨榜文回去后,自己亲自照样摹写,然后……用萝卜刻的!”

杜士仪最担心的就是县廨差役抑或是书吏和人勾结,乃至于让范承明可以借题发挥,谁知道拷讯到最终竟完完全全是此人一人所为。而且,一个不识字的家伙竟然敢于拿着萝卜刻官府印章蒙混出城,听到这里,他不禁哑然失笑:“那另一个假造过所的家伙呢?”

“是和他相识的人。是此人自作聪明,想着捞点钱,故而以五贯钱的价钱卖了一份过所与人。而且,此人并非举家逃亡,而是因为欠了一屁股赌债,想要逃到他乡去。至于他所携人口,内中有他儿子之外,还有则是被他骗来的,打算出城之后鬻卖于人,也好取利!”

杜士仪越听越是惊怒,听到最后一桩罪名,他不禁拍案而起,随即便醒悟了过来:“此人滑胥凶狠,必然不会自己承认还有拐卖人口之事,定然是你察觉之后追问的?好,到底是你神目如电!”

“我只是觉得那两个小娘子不过十三四岁,不像此人女儿或晚辈,没想到居然问出来了。”武志明被杜士仪这一夸,竟是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这才直言说道,“此事原和此前那冒名过所的案子不同,既有曲折,更有其他罪行,所以,正值满城人心浮动之际,不若立时命人鸣锣宣示全城,不知道明公意下如何?”

“就依你之言吧,辛苦你了!不过,那方萝卜大印还是先找出来,如此免得人说你只凭拷讯结案。”

武志明前脚刚走,劲头满满地去做接下来的事,桂无咎后脚却进了书斋,正是来禀报范承明括户的进展。说着说着,他的脸色便凝重了下来:“范使君用的法子确实巧妙,非但没有让民间鸡飞狗跳,而且还赢来了众多赞誉之声。他是把成都县此前括出的客户名单全部张贴在大都督府门前,然后令有出入的客户自己到大都督府陈情自告,到现在为止整整三天,验明已经有七十二户原本是居人实户,并非客户。”

桂无咎见杜士仪并没有多少震惊之色,知道是自己和武志明此前吐露真言的关系。但即便如此,他还是满脸惭愧地说道:“此事若是范使君一道奏折参奏上去,我和武少府等人小则失察,重则……明公,不是我要辩解,实在是那时候时间太紧急,下头差役固然也有蛮横逐利的,但更多都是为了交差,所以……”

“不用说了,我都明白。”

后世那么多社区工作者,一次人口普查都不能够完全查清楚人口情况,更何况是现如今只靠一张嘴两条腿?更何况这是前任的遗留问题了,杜士仪也不好过度苛责,沉吟片刻就又问道:“如此说,范使君并没有真正派人再次深入四乡括户,只是在此前名单的基础上,验证是否为实?”

“对!”

“不愧是张相国信得过的人。”

尽管是敌人,范承明的有些手段也着实令人不齿,但杜士仪不得不承认,这一次范承明确实高明。而且此人不是一上任就来这一招,而是等徐徐过了数月,借着这一次次的骚动再突然发动,便免去了被人诟病一上任就瞎折腾的麻烦。所以,范承明是根本就没想多括出客户来,只是想证明那些数字是虚数,是扰民!

“对了,你可想过,范使君所言那十户被误扩括为客户的实户居人联名告状,为何一直拖延到如今,而且并未到过成都县廨递状纸,甚至连陈情都不曾有过?”

杜士仪自忖到任以来不说明察秋毫,但至少做到了公允,因而,此刻见桂无咎讶异地瞪大了眼睛,继而就露出了沉思的表情,他微微笑道:“那是因为,这些人只需缴纳户税和地税,比起应缴的租庸调来,其实反而少了!而且,就连他们去年的户税和地税,也都是罗家代缴的!范使君筹谋之深,令人敬服!”

桂无咎这才倒吸一口凉气:“明公的意思是说,朝廷蠲免客户五年租庸调,户税照交,地税减半,而居人却因为租庸调负担重大,所以宁可被括为客户,重新登籍?所以看似是县廨迫于期限和额度不得不拉人凑数敷衍塞责,但实则也是……”

“对,实则也是两厢情愿!”

这种事,武志明这个由吏变官的心中了然,而桂无咎就要差一些了。

一晃又是七八日,当范承明召了成都令杜士仪及其下属同到大都督府时,便随手把一份厚厚的文书丢在了案桌上:“什么一千二百余户客户,竟有逾三百户都是实户居人!成都一县如此,益州一地又是如何?而倘若放眼剑南道一地,焉知不会有更多错漏?整个剑南道此前括出客户不下七万,倘若两三成都是冒认,亦或是错括,看似地税户税增加了不少,可这租调正税,还不是都转嫁在了别的居人身上?”

范承明一口气便是好几个反问,见武志明桂无咎面露赧颜,反而杜士仪依旧从容镇定,他不禁觉得心里很不舒服,索性冲着杜士仪问道:“杜明府可有什么话说?哦,我倒是忘了,你初来成都半年,这括户括地之时,你还在长安当你的谏官!”

“范使君说的是,不过,虽说我只比范使君早到任不到一个月,所知却和范使君有些偏差。”杜士仪见范承明的脸色因为自己这句话而突然僵住了,他便拱了拱手说道,“以实户居人,当成客户交差,以至于成都县一地,括出了客户一千二百余,实则只有九百余户,看似是差役敷衍,但实在是因为,更多的浮户隐户,全都藏在那些大户的田庄上!他们不予配合,自然差役胥吏只能退而求其次!”

不等范承明开口,他就从袖子里取出了一卷纸,一字一句地说道:“这就是成都本地豪族罗家,所隐浮户凡一百九十七户,男女老少八百余人!而罗家所拥田亩,光是在成都四境,就已经超过一万七千亩!”

范承明没想到杜士仪竟然会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突然拿出来了这样一份东西。眼看杜士仪自顾自地展开,竟是当场一个个浮户隐户的名字年岁念了出来,分明已经调查得极其详细了,他忍不住更加震怒。可就在他气冲冲质问了一句此物从何得来的时候,大门突然被人失态地撞开,紧跟着跑进来的,赫然是一个褐衣从者。

“范使君,东都制书!”

第444章 朝堂三打一

长安太极宫内的尚书省都堂,较之往日的繁忙,现如今显得寂静沉肃了许多。不是因为别的,而是因为文武高官多半跟着当今天子前往东都,而年底还要前往泰山封禅,被留在这里的,多半是边缘人物,前途无望。兼且坐镇长安担任西京留守的,是那样一位让人敬畏崖岸高峻的前宰相,这就更让人进进出出屏气息声。

宋璟这一年六十有三。尽管仕途起起落落,但他成为中书舍人这样的高官时,却只有四十岁,几番出外几番回朝,他始终安之若素。同样不赞成封禅,源乾曜终究还是随驾而行,他却留在了长安,左右亲近多多少少都抱怨过,却都被他严词训斥了一通。此时此刻,他犹如永不疲倦似的将案头堆积如山的公文处理得告一段落,这才揉了揉有些酸疼的手腕。

“宋开府,蜀中益州紧急公文。”

原本还轻轻揉着太阳穴,一听是益州的公文,宋璟立刻坐直了身子。等到那跟随自己好几年的令史上前双手呈递上了公文,他接在手中划开铜筒启封,取出公文只一瞧,他便登时眉头紧蹙,旋即怒斥道:“简直岂有此理!此等大事怎可能空穴来风,竟然用如此大事当成党争儿戏,简直是不可理喻!”

宋璟平日就持正刚直,虽不像张说发怒时骂人口不择言,但那股凌人的气势却更让人自惭形秽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此刻尽管骂的不是自己,但那令史仍旧噤若寒蝉,别说开口问,就连呼吸都不由自主放轻了。好在这种难捱的气氛并没有持续多久,不多时,他就只听宋璟淡淡地吩咐道:“你先退下吧。”

“是。”

等到偌大的地方再次只剩下了自己一个人,宋璟才放下文书,有些烦躁地站起身来,在空旷的地方来来回回踱起了步子。

此次封禅,张说是提倡者,而他和张说虽则私交不错,对此却很不以为然。封禅看似可以史书留名,但真正说起来却不过是劳民伤财之举,否则以太宗之明,怎会最终都的不曾封禅?

而犹如彗星一般横空出世的宇文融,让张说横生忌惮也不足为奇。源乾曜垂垂老矣,尽管在大政方针上常常和张说相左,但到底是老好人的性子,并不常常去争主导权,可若是真的宇文融入主政事堂,必定和张说有争锋相对的一天。所以,张说想要尽早排除异己,自然是想先下手为强,从宇文融的根基动手。

可这样的争斗实在是……

深深吸了一口气后,想到自己给杜士仪的私信上,答允自己来担当上书建言的职责,而让杜士仪来做具体执行的那个人,宋璟终于下定了决心。快步回到了书案边上,他亲自研墨卷纸,待到那一方端砚之中,松烟墨已经透出了丝丝芳香,他这才提笔蘸墨,沉思片刻便在左手拢好的纸卷上写下了第一笔。

他下笔极稳,写一行后待墨迹稍干便转下一行,等到这洋洋洒洒数百言的文章一蹴而就,他再次浏览,发现并无一字可更易,便将其直接封口装入了奏折所用的铜筒中,亲手封印盖章。然而,他却并没有立刻叫人进来送去东都洛阳,而是又径直取了另一卷纸,沉吟片刻便再次落笔。

然而,这另一卷纸他却等到拢在袖中一直带到了家里,方才置入竹筒之中封好,唤来了一个心腹家人吩咐道:“去东都,送去宇文户部私宅!”

宋璟和宇文融几乎没打过什么交道,如果说两人有什么联系,勉强竟只能说上一条——那就是杜士仪乃是少有能够在宋璟家中走动的后进晚辈,而宇文融也同样和杜士仪有密切的往来。即便如此,当两日后宇文融收到了宋璟命人星夜兼程送来的私信时,仍不免有些失神。

这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宋璟居然会给他写信?

然而,当满腹狐疑的宇文融展开信笺匆匆一扫之后,他那狐疑登时变成了凝重。由于郭荃这个财计上的能手从益州匆匆赶回来帮他的忙,益州乃至于剑南道的情形,他还是今天下午刚刚从杜士仪的私信中管中窥豹略见一斑。对于张说的这一计策,他确实有些措手不及,因为五年之后该如何解决客户再次逃亡,他也还在考虑制订下一个计划。可没想到,宋璟竟然直接就提出了那样激进的计划!

用户税和地税这两税,直接来代替租调!然后按户等派差役,直接取代从前的庸!那他的括田括户,岂不是变成了无用功?不,也并非无用功,他此前括田括户的最大成就,就是为国库直接贡献了一大笔户税和地税,倘若如此,身兼数个使职的他,必然又会成为承担此事的急先锋,只会比现在更加权责重!更何况,宋璟只是希望他这个财计之臣详加考虑,万一天子垂询,便建议在益州成都先行试点!

“没想到宋广平真的那般器重杜十九郎,既然如此,我又何惜卖个好?”

西京留守宋璟的奏疏,其重要性素来是在所有奏疏中位居前列的,而且可以直达御前,事后再行存档,因而,尚书省对于这样的东西自然不敢有丝毫耽搁,须臾便送到了洛阳宫贞观殿。而当志得意满正等着封禅的李隆基看完这样一篇剖析得入骨三分,仿佛给兴头上的人当头泼一盆凉水的文章时,脸色顿时微妙得很。

高力士早就习惯了宋璟一上书,天子变脸色的惯例,此刻隔了好一会儿方才开口问道:“大家可要召人集议?”

“召吧。”李隆基有些头疼地拍了拍脑门,心中庆幸没有让这位随时随地煞风景的老臣跟到洛阳来,更没有费事地让人跟着去封禅泰山。宋璟留守,长安稳若泰山;可若是宋璟去泰山……他就别想安心睡觉了!

该召见谁,别人兴许还要不领颜色地开口询问,高力士却驾轻就熟。张说源乾曜这两个宰相自不必说,此外,便是如今炙手可热,拜相呼声最高的宇文户部宇文融了!当这三个人匆匆应召入殿,站在白发宛然的源乾曜和张说身后,宇文融的年富力强看得高力士都忍不住露出了几许异色。

怪不得张说对其如此忌惮,实在是太年轻了!说不定就连其荐主源乾曜,也不曾想到当年区区一个富平县主簿,在短短五年之后,便已经一跃而成为了户部侍郎!

“宋广平的奏疏,你们都传看吧。”

宋璟这两个字实在分量非同小可。当张说第一个接过看了之后,脸色登时大变。而源乾曜在旁边察言观色,接过时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可即便如此,匆匆一目十行看完,他仍是面色大变。待到宇文融再接过时,同样早就知道宋璟这奏疏内容为何的他,匆匆一扫便立时击节赞赏道:“不愧是广平公,一语切中时弊!不同凡响!”

张说简直给宇文融这极其大路化的一句话给气疯了。什么叫切中时弊?什么叫不同凡响?这宋璟的一道奏疏,几乎相当于把大唐立国之本租庸调制给否了!两税固然是随着立国以来国情变化而不得不加上去的,可倘若是用两税来代替租庸调,这需要下多大的功夫?还是说,宇文融是想……

一下子警醒到宇文融现如今的地位是怎么得来的,张说顿时悚然而惊。此前括田括户,宇文融口含天宪行走天下,这要是再行两税,岂不是又让这个从括户括田起家的计臣大展身手?

“陛下,宋广平所言种种情弊固然是有,然则租庸调乃是祖制,倘若贸然更易……”

宇文融虽是最后一个看的,但他看完之后,一旁的源乾曜又把宋璟的奏疏要了过去细细品评。杜士仪到成都之后,也给他写过几封私信,再加上他和杜思温交情不错,杜士仪在成都和益州长史范承明的明争暗斗,他自然心里有数。此时此刻,摩挲着下颌长须的他若有所思蹙了蹙眉,品味出了张说没看出的东西。

宋璟的话说得很谨慎,而且建议找地方试行。要说宋璟从来就不是冒进的人,既然用如此口吻,必定已经心中有地点,也有人选。外官之中,倘若要说能够入宋璟眼帘的……可杜士仪为何不曾对他说?等等,这么大的事情,天子必然也会借此查看宰相的反应。果然,当他悄悄抬头一瞥天子时,果然发现李隆基正在用玩味的目光审视着他们的反应,不消说,他此前的大惊失色必然落在天子眼中。

因而,就在张说一张口就是引经据典,好容易才痛心疾首说完的时候,源乾曜这才不紧不慢地说道:“陛下,广平公素来老成谋国,此次建言亦是如此,并未贸贸然说从一州一道开始推行。以臣之意,不若择一大县先看看成效,而后观其成效,再思推行之策。臣斗胆举荐成都令杜士仪。”

源乾曜这突然而来的一句话,让张说登时陷入了震惊。然而,他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宇文融就笑眯眯地说道:“源相国此言甚好。成都乃是巴蜀之中最繁华之地,而巴蜀远离关中河洛,若有波动也在可控范围之内。而且,闻听杜十九郎自从上任之后颇得民心,倘若有他出面去主理,即便不成,也必然不会使民生怨。”

张说固然知道宇文融是源乾曜当年举荐的,但如今宇文融擢升太快,这荐主和受举荐的人之间,已经并没有多么密切的往来,可两人突然之间这一搭一档,仍然让他嗅到了深重的危机感。见御座上的天子果然流露出了心动的表情,他张了张口待要反对,可突然感觉到两道犹如毒蛇一般的目光,立时意识到是宇文融。

而这时候,他耳边却还传来了宇文融低低一句话:“张相国,真当我不知道,益州范使君在蜀中都捣腾了一些什么事?”

张说心头一紧,待见李隆基轻咳一声,果然同意源乾曜这番话,又命先下制书,他不得不保持沉默,心中却是恨得咬牙切齿。凭你这不学无术的狗鼠辈,也想入政事堂?只要我在,你就休想!

第445章 全胜

东都的制书?

当范承明匆匆出外的时候,心中远比面上更加震惊。他和张说交情莫逆,甚至可说是患难之交,因为张说在贬谪岳州刺史任上,在路过他为刺史的州时,他不顾那时候张说的处境已经危难到了极点,又是送程仪,又是引本地文人墨客与见,再加上从前的交情,张说为相之后对他多有提携,这才让在尚书左丞任上得罪了张嘉贞而外放的他,再次有了复起之机。

倘若张说早就知道,那么不会不通知他。而倘若张说都事先毫不知情,那意味着什么?

带着这满腹惊疑,他在见到带来制书的天使时,才探问了两句,那人便直截了当地问道:“范使君,这制书不但是给你的,也是给成都杜明府的,可方便将他一并请来?”

“这……恰好他也在大都督府商量公事,我这就让人去请他来!”口中如此说,范承明心中却越发不安。须臾,杜士仪就带着几个属官一起来了,他细细打量众人表情,发现属官们显然不明就里,而杜士仪似乎也在微微皱眉,一时却看不出什么来。然而,等到开制书宣读之后,他的表情就完全不一样了。

以成都令杜士仪判成都两税使,试行厘定田亩,重判户等,另造籍册,暂停租庸调,只行户税地税,全权主理赋税一事,益州大都督府不得干涉!

这完全就是赋予了杜士仪在成都县内呼风唤雨的权力!更要命的是,益州大都督府也在成都城内,这要上官如何自处,更不要说这好不容易才等到的局面!

范承明又惊又怒,几个属官却由最初的惊疑不定,变成此时此刻恨不得额手称庆。尤其桂无咎长长舒了一口气,本以为要在背景深厚的范承明和杜士仪之间做夹心饼干,谁知道这会儿竟然局面大变。而武志明则用几分好奇的口气问道:“这两税使是什么意思?租庸调乃是国朝以来的正税正役,陛下怎会突然想起以两税代替租调,另判户等定役?”

那天使乃是尚书省工部屯田司的一个主事,虽是京官,但工部屯田司从来都不是什么最要紧的地方,在范承明杜士仪面前,他自然不敢摆京官的架子。武志明既是相问,他就笑着说道:“是宋开府上书提请,源相国言说不妨选择一富庶安定,却又远离两京之地,挑选一精干长官先行试行,便选定了杜明府。”

是宋璟和源乾曜?不是宇文融?

范承明这才陡然意识到,宇文融虽则和杜士仪看似有些交情,但并非杜士仪真正的靠山,这位年纪轻轻的杜三头,真正的靠山是对其赏识备至,被人称为梅花宰相的开府仪同三司宋璟,是在京兆尹任上点了其为解头,入朝后又三番两次对其举荐提携的老好人宰相源乾曜!

于是,在杜士仪谦逊两句后,作为真正领受制书的人接过了那一卷看似轻飘飘的东西时,范承明便知道,自己在最能名正言顺成功的赋役之事上,再也动不了此人分毫!

果然,等送走了那位天使之后,杜士仪便笑吟吟地转身看着他:“所幸有范使君此次清括,误括为逃户,以及冒为逃户的人,如今都重新甄别了出来。四境厘定田亩,以及定户之事,到时候恐怕还需范使君相助。”

“那是自然。”

范志明惯会做面上功夫,打了个哈哈就答应了下来。紧跟着,他却懒得在这里再看杜士仪那张笑脸了,找个借口说大都督府还有要事亟待处理,阴着脸拂袖而去。而杜士仪也不打算留下来耀武扬威,他更明白这一次宋璟的支持,源乾曜的推手,远比宇文融的默许更加难得,所以也即刻辞了出去。

苦心孤诣的一场战役,得到的却是这么一个结果,出了这迎接天使的大堂,范承明长叹一声后,竟好似老了十年。步履蹒跚的他一路回到了书斋,看到案上那堆积如山的纸牍,想到上任以来殚精竭虑忍辱负重就是为了今天,最终却功亏一篑,他禁不住用手捂住了眼睛。

宋璟究竟是用的什么办法,这才让天子竟然为之动了心?

“翔实真切的数字,触目惊心的事实,再加上圣人原本就是从临淄郡王潞州别驾起家,对民计民生并不像长在深宫的那样陌生,所以才会肯试一试。”

阶段性打赢了一场战役的杜士仪却并没有多少高兴的表情,此刻坐在王容面前,他毫无风度地一口气牛饮了好几杯清茶,这才长长舒了一口气。这时候,从前听他说过此事的王容放下了手中茶壶,忍不住开口问道:“杜郎的意思是,只怕一县一州已经是极限?”

“成都一地,我们可以用分化拉拢,动之以情,许之以利,让那些大户能够舍出地税这一笔利益,再加上事先已经着手厘定田亩,又通过大半年以来的恩威并济,使人能够相信我,这才算是勉强有了一个推动的基础。但这样的过程是不可复制的,哪里还有第二个地方,你能够笼络大多数豪门,许以他们需要的利?蜀中偏远,兼且早年的名门望族早已纷纷北迁,有的顶多只是寄籍在此的衣冠户和本地豪族,从成都一地,兴许可以推广到益州,乃至于其他地方,可换成是关中河洛山东……”

杜士仪突然停住不再说话,隔了好一会儿,他才用只有两个人能够听到的声音说:“所以历来变动成法,也许短时间内可以倖进,但必定会引起疯狂而强烈的反弹。真的想要变,只有不破不立……”

两税法的真正推行,不就是因为安史之乱,租庸调的根基全部瓦解,即便如此,两税法的施行依旧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反反复复,最后到杨炎时方才真正一锤定音?他如今的权力不够,地位不够,根基更不够,竭尽全力能够做到的,也就是看看能否在成都真正推行开来!

不破不立,咀嚼着这四个字,王容不禁感到了一种发自内心的战栗。她当然知道,杜士仪骨子里是一个颇有正义感的人,定然不会希望那种赤地千里的战争,但想想那一位位变法之人,她不得不承认杜士仪这话没有半点夸大的成分。跟着叹了一口气后,她便正色道:“杜郎要我做什么?”

“鲜于仲通所求之事,让他来见我,我可以给他荐书,前提是,他家中田地,让他绘出图册给我存档。”杜士仪顿了一顿后,站起身后走了几步,又转身负手说道,“李天绎和崔澹,把蜀锦到东北的商路替他们打通。再加上蜀茶和木棉之利,足以让他们放弃那点地税小利。罗家和吴家,再施加一点压力,如果他们懂事,可以小小给他们一点甜头。”

说到这里,杜士仪上前去接过了王容又沏好的一盏茶,喝了一口后,便若有所思地说道:“大户只要利益足够,是可以撼动的。但如果要客户和居人相信,如今的两税法不是朝廷又变着法子从他们身上刮钱,那就需要推出一系列利民政策……说来说去,还是要钱,而且就算我乐意,也不能从私人口袋拿出来,又要让你演一出戏了!”

杜士仪苦笑着一摊手,这才耸肩一笑道:“再来一次空手套白狼吧!那三千亩山地茶园,我代表官府,卖六年茶叶专供权给娘子,不知娘子出价几何?”

“你这一招,可是用得越来越纯熟了!”王容闻言哑然失笑,虽是微嗔薄怒,但歪头想了一想,她便伸出了一根手指头,“定金一万贯,不能再多了。虽则我有钱,可还要等着将来嫁人时贴补夫郎,养育孩子,总不能全都拿出去填了官府的窟窿,否则要是换一个成都令不认账,我不是亏大了?”

“哈哈哈,娘子的顾虑有道理,所以,我才拼着让京兆韦氏上下骂我,把韦十四郎给弄到了成都!来,给我抱抱……”

见杜士仪真的说做就做,王容一个措手不及,被他抱了个满怀。感受着那坚实臂膀拥着自己的安定感,她起伏的胸口很快平静了下来,也用双手轻轻环着他的脊背,好一会儿才说道:“京城并不是只有关爱你的长辈亲友,你要小心。王毛仲不会一味看着你在外风生水起,他毕竟也是张相国的盟友!”

“嗯,我知道!”

杜士仪轻轻松开手,面对面地看着那张近在咫尺的俏颜,感觉到那温热的呼吸仿佛能直冲到自己鼻尖,直冲到自己心里,他忍不住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才笑着说道:“能得卿卿为贤内助,真是我的福气!”

常常相见耳鬓厮磨,而且也不用提防如玉真公主抑或金仙公主突然出现,也不用想着别人听壁角,这种虽然时而也会紧张,却远远好过长安的舒心日子,王容自然也觉得安心惬意。

而此时这样如同偷情似的刺激感,更是让她时而紧张,时而喜欢,时而却又怅惘,因而,直到唇间又封堵上了一股灼热,她方才从那种恍惚之中回过了神。

不用周旋于那些达官显贵闺秀千金中间,而是真真正正做自己能做的事想做的事,不正是她之所愿?

因而,等到杜士仪终于放松了攫取,面上艳红一片的她方才认认真真地说道:“能得杜郎垂青,何尝不是我的福气?”

第446章 杨氏姊妹

最想要的制书到了手,范承明的掣肘也暂时不用考虑,杜士仪却没有急功近利地立时开始轰轰烈烈地厘定田亩。他先行通知四境村正齐集成都城,而后又亲自去巡视了之前修建的万岁池和利人渠进展,甚至亲自过问了民夫的工钱和伙食问题,紧跟着便给出了一系列针对浮户隐户的安居政策。

根据益州大都督府核定的真实客户名单,登籍人为第一等,享受各种优免差役和推荐工作机会。今年前半年前往官府登籍者为第二等,半年之后登籍者为第三等。设官办牙侩,负责给贫不能自给的浮户登籍,介绍佣工及租佃等等事宜,若为佣工,抽取工钱十分之一,若为佃租,抽取交租之后的十分之一。第一等登籍人一概免除,第二等免除一半,第三等不免。若有一技之长者,优先推荐到各种需要的工坊,官府优奖。官府所有的官田荒地,依此前的规定招纳浮户耕种,第一等享有优先权。舟桥池渠等工事,每年建立用工指标……

林林总总十几条中,最后一条方才是震动成都四境的爆炸性消息。从今年开始,暂停新泽、安兴、陆村、张家村等城北十九村租调正税,只征收地税户税!即日开始确定户等,年底派差役时,以户等高低派役!尽管所载的地税标准,比从前的地税高出了一截,但不要交租调的消息,仍然让无地少地的居人贫民奔走相告。至于真正被触动利益的大户,看到崔家李家罗家吴家的免税田亩应税田亩数高高罗列在上,一时都为之息声。

“这是从上头开始动手?”

尽管四大家全都牵涉其中,不可谓利益不大,但李家和崔家对于那些来打探消息的人,无不顾左右而言他,实在被磨得受不住了,就滔滔不绝地说些冠冕堂皇的话,无非是遵守朝廷制令之类。

而他们这两家不动声色地把人悻悻打发走,吴家和罗家的反应就截然不同了。吴家以家主远行为由,谁来都不见,而罗家的家主罗德则三次去求见范承明都被拒之门外。再加上那么一份自家隐藏浮户隐户的名单就张贴在成都县廨门口,罗德在焦头烂额奔走了好几天之后,终于品尝到了李天络当初那种心力交瘁的滋味。

说是强龙不压地头蛇,问题在于成都就没有真正的名门,和朝中大人物的关系也不深!而一旦被人各个击破分化打击拉拢,日子就更难熬了。他甚至还不如溜之大吉的吴琦!

“家翁,崔家和李家都把帖子退回来了。”去那两家送信的从者见罗德一瞬间面色极为难看,深知家主难处的他不知道该不该说出别人让自己捎带的话,但最终还是如实说道,“不过,崔翁和李公都让人捎话说,还请家翁为上下着想,不要硬顶到底。地税虽不菲,可罗氏家大业大,并非承受不起,更何况……”

听到崔澹和李天绎这时候反而说起这种话了,罗德不禁气得七窍生烟:“更何况什么?他们一边避我如蛇蝎,一边还假惺惺劝我倒戈?没人引见我就突然倒戈,到时候杜十九郎闭门不纳,反而恶了范使君,我岂不是两头做恶人!硬顶我是顶不住,可我又不是不能学吴琦那家伙一走了之!”

这时候再走就着相了!

那从者心中嘀咕,面上却连忙恭恭敬敬地说道:“家翁,崔翁和李公的意思是,杜明府不是一味强压的人。家翁并非当初的李天络那般恶贯满盈,杜明府怎会赶尽杀绝?吴公虽然抽身而退,但这等避而不见的做法,聪明是聪明了,可谁会用他这等人?罗家若能做个表率,他们可以引荐家翁一笔大生意。”

“嗯?”

罗德闻言先是一愣,待想起李天绎和崔澹仿佛和那家突然就显露出了庞然大物身形的云山茶行搭上了关系,此前还听说开春之后就往北边走了什么大买卖,他不禁心中一动。每年要多交那样一笔地税,对罗家而言确实不算什么,他只是不甘心,更恼火丢人现眼,却不是肉痛。倘若真的能够换取实质性利益……

“你再走一趟那两家,他们不肯见我,至少也给我一个明白些的承诺,空口说白话可不行!”

而作为搅动起这么一场风云的杜士仪,此时此刻,他却正在县廨中,耐心教导者面前那个天才小萝莉学琵琶。这原本是一件赏心悦目,怡情怡性的美事,可一旁还坐着个十岁的小丫头,托着腮帮子老气横秋地打量他,那种滋味就很不好受了。想到杨銛把人送来后就逃之夭夭,想也知道对这另一个妹妹是何等头疼,他只得定了定神,没好气地问道:“杨三娘,你今天究竟是干什么来了?”

“当然是来见坊间传言英明神武的杜明府了。”杨玉瑶饶有兴致地打量着杜士仪,双手却依旧托着腮帮子,见玉奴有些不明白地看看她,又看看杜士仪,她方才皱了皱小鼻子说道,“听说杜明府被人批命说是克贵妻?长安城那些名门望族太胆小啦,这些话也信!要是我就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嫁了再说,那些命好的男人,难道二三十岁死媳妇的还少吗?”

杜士仪简直被小丫头这番大胆的话说得为之语塞。待见玉瑶笑眯眯站起身来,整理了一下裙子款款走到他身前,尽管这只是个青涩得完全尚未长开的女童,但那种和年纪极度不相符的老成和大胆仍是扑面而来,他不得不再次重重咳嗽了一声:“杨三娘,你阿爷就是这么教你礼数的?”

“我阿爷才不管我们呢,他要是管,也不会把我们姊妹四个都丢在成都,自己带着那些女人去蜀州了!”杨玉瑶不屑地哼了一声,直言不讳地说道,“还不是嫌我们都是女儿,他就想生一个儿子出来!”

“阿姊!”玉奴尽管听不大明白三姊那些话,但见杜士仪脸色微妙,而阿姊那口气也越来越肆无忌惮,她终于有些不安了,开口央求似的叫了一声,她便冲着杜士仪说道,“师傅,阿姊一直说话都是这样的,大姊怎么说她也不听!师傅不要怪她,玉奴给你赔罪!”

开了春,冬天粉团子似的玉奴,现如今也终于显出了雪肌玉肤,倒瞧不出那环肥燕瘦的丰腴来,只是小脸圆圆的,这会儿随着低头举手行礼而露在了照进屋子的阳光底下,显得越发晶莹。杜士仪原本就是做个样子吓吓杨玉瑶,哪里是真的要和乱说话的她一般计较,可该吓的没吓着,不该吓的却吓着了,他不禁有一种无可奈何的感觉。

“好了好了,杨三娘,你想干什么悉听尊便,但那些话若是再说一遍,我可立时轰你出去!”

迸出了一句让杨玉瑶撅起嘴的斥责,杜士仪这才收摄了精神,专心致志地教玉奴琵琶。等到他将那一首并不算难的新曲弹奏了一遍,看到小丫头打完拍子后,立时拿起曲谱,最初是认认真真边看边回忆,到最后曲谱放在了地上,她几乎整个人都趴在上头做记录,他不禁暗自摇了摇头,一转头再去看杨玉瑶时,他却不由得有些意外。

本以为这些对杨玉瑶来说,应该是已经学过的无聊课程,必定会让她呵欠连天为之分神,甚至干脆自己回家去,可没想到的是,这个老成的丫头虽说东张西望很不老实,可却显然没挪动过。当发现他在审视她,她还吐出舌头做了个鬼脸,然后又托着腮帮子不动了。

直到他和玉奴一个教,一个学,整整耗去了一个多时辰,这一次的课程告一段落,杜士仪命人把姊妹俩送回家去,一上车,杨玉瑶方才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呵欠,突然对玉奴问道:“玉奴,平时杜明府都是这么教你的?”

“没错。”玉奴诧异地挑了挑眉,不解地问道,“阿姊问这个干什么?”

“我还以为他会和你说些别的,没想到真的是学琵琶。”杨玉瑶的小眼睛里闪动着狡黠的光芒,最终双手一合掌道,“这样,以后我也来一起学!”

“可是阿姊……阿姊不是学过了三年吗?这些应该全都学过了!”玉奴的脸上满是迷茫,却没想到杨玉瑶突然低下头,在她那粉嫩的脸颊上轻轻掐了一下,“玉奴,你还小,所以才不明白!”

比阿爷年纪小一半,官却做得比阿爷还大,而且京兆杜氏又是比河中杨氏更加显赫的名门望族,再加上那些蠢笨的长安名门,竟然还不知道赶紧把这么个贵婿收入囊中,既然如此,不如她就好好试试吧!她托钊哥带来的那些坊间传奇小说之中,不是老有这样的故事吗?

倘若杜士仪知道自己竟然被一个年方十岁的丫头惦记上了,必然会哭笑不得,但此时此刻,他唯一感慨的也就是杨家三娘人小鬼大而已。

把姊妹俩送走之后,他就召来了赤毕吩咐道:“你去一趟于陵则那里,问他究竟是打算请辞回东都养病,抑或等着我的参劾,还是有别的打算。正好尚书省吏部正在给成都选新的县尉,如果他不想干了,我可以请他们顺带连新的县丞也一并给我选好!”

第447章 上敲下打,吐蕃疑人

赤毕的带话很有效,于陵则这个县丞竟是跟着他来见杜士仪了。

之前杜士仪带着他出城在各乡各村现场安抚办公,于陵则最初还打打酱油,可到十几日之后就突然病了,尤其回城前一天更是在那薛家不能起身。好容易支撑着回到成都县廨,也是什么事都干不了,一直躺在床上直哼哼,大夫是一个一个的请了过来,病情却始终不见好。就是杜士仪亲自去探望他的时候,他也一副病得七死八活有气无力的样子。

这会儿他出现在杜士仪面前的时候,穿着一身宽大袍子,赫然显得原本就清癯的人更加瘦削了,脸色也苍白得没有多少血色。当赤毕悄然退下,他便苦笑道:“明公是真的误会我了,病来如山倒,我也没想到那场风寒会突然如此要命……”

杜士仪并不介意和人虚与委蛇,但于陵则反反复复已经不是第一次,他自然不耐烦再兜圈子。不等其把话说完,他便冷冷说道:“虽然世人不传,但我曾经颇悉医术脉息,此前去探你病时,我曾经执手与君深谈,知道你的病只是有意为之。于少府,我不是没有给过你机会,是你自己一次又一次非要推诿敷衍!河南于氏也算是世世代代俊杰迭出,我还以为你是个有担当的人,却不想反而被你小瞧了!”

此话一出,于陵则顿时懵了。他只知道杜士仪才华横溢精通音律,对于通医术这一点,确确实实从来都没有听说过,所以方才会用装病这屡试不爽的一招。如今杜士仪实话实说当初执手探病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他是装的,事后又给了他这么多天,结果他一无所知自作聪明一直装到现在,终于把杜士仪完全惹火了!

“我……”

见于陵则哭丧着脸想要解释却不知道如何开口的样子,杜士仪这才抛出了最后一记杀手锏:“我也不妨告诉于少府一件事。王少府主动撂了挑子回长安待选,去年不消说是没有音信,今年亦然,十年八年是否能候着一缺,却也不好说。琅琊王氏人才济济,犯不着为了一个不知进退的人使劲出力!”

这不但是在说王铭,而且难道不是在说自己?

于陵则只觉得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待见杜士仪低头去看书,再也不瞅自己一眼,他想到于家虽说是数代名门,到了唐初的于志宁时,更一度达到了顶峰,可却因为恶了武后,上一代几乎无人出仕,到了自己这一代,于休烈中了进士,至于他这旁支子弟,门荫已经几乎是完全不管用了,他又不像宇文融那样有财计之能,一步步熬到县丞已经分外不易,倘若真的落得王铭那般下场,家中老小怎么办?

“明公,此前都是我一时糊涂,望明公大人有大量,宽宥于我,日后我必定尽心竭力,再不敢……”

见于陵则深深弯腰,喃喃说出了这么一些赔罪的话,知道让这个年纪比自己大一大截的说出这么些,火候已经差不多了,杜士仪便撂下书卷问道:“此前可是范使君授意于你?”

面对这样单刀直入的问题,倘若可以,于陵则根本不想正面回答。可如今非此即彼的站队已经到了白热化,他决计不能再恶了杜士仪。于是,想到当初只是因为在立后态度暧昧就被贬官的族祖于志宁,他便咬了咬牙道:“是范使君使人带话,让我没法理事就行了,我知道对不起明公……”

“我知道了。”杜士仪露出了一个寡淡的微笑,这才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说道,“武少府和桂少府如今都已经忙得连轴转,你既然回心转意,就好好把该你挑的担子挑起来,不要再让我失望了。”

“是是是。”

等到这位首鼠两端的县丞终于离去,杜士仪忍不住站起身来走到窗前,看着那刚刚换上的窗纱出神。如果可以,他恨不得把于陵则这种小人给踢得远远的,相形之下,直接撂挑子的王铭反而还傲气得可爱些。然而,走了一个县尉,要是再赶走一个县丞,他这个县令的刚愎之名只怕就要传开了,不得不容忍下于陵则。只希望今天这番敲打,能够让人至少不敢再这样阳奉阴违!

随着李家崔家吴家相应交了田亩图册,而城北各乡村的田亩厘定本就在吴九等人的暗地进行之中,到了六月这一年中最热的时候,杜士仪就已经绘制成了那十九村的鱼鳞册,并在核实之后,按照鱼鳞册,重新由官府制发地契,以一式两份阴阳相合为凭。如此一来,就彻底断绝了旁人作假的可能。相比地税,反而是核查户等的进展更慢,户等评定不但牵涉到一年所交户税多寡,而且还牵涉到了丁役。

困难虽有,但杜士仪在胥吏之中挑选了精干的人委以重任,辅以自己的从者,总算是艰难地一点点推进着这个工作。然而,只从这一地更变税法的艰难上,他就知道扩展到一州一道会有多困难。现在他可以靠这些自己信任的人来监察,甚至自己神出鬼没地亲自私访,可只要地域一步一步扩大,他就只能寄希望于用人得当了。更何况,触动利益的大地主哪有那么容易善罢甘休?

之前四月成都县试的结果一如杜士仪之前预料到的那样,除却县学直送州试的那些人之外,其余并没有选出极其出类拔萃的人才,韦礼送给他的策论卷子中,大多是泛泛而谈,没有什么让人眼睛一亮的见解。而六月的益州州试,成都县学举送的士子,总共录取了三人,在总共六个人的解送名额之中占了一半,却也和往年差不多。崔颌不出杜士仪意料,名落孙山。

为了这个,崔澹来见时,面上便带着几分难以名状的怅然。杜士仪待崔颌犹如半个弟子,哪里不知道这老翁心心念念想的,就是想要家中出一个进士光耀门楣,因此索性也就开门见山地问道:“崔翁是为令长孙不得解送的事情而心中耿耿?”

“啊?不敢不敢!”崔澹知道杜士仪手段,这会儿吓了一跳,赶紧把头摇成了拨浪鼓,“我只是惋惜孙儿不争气而已,说不上心中耿耿。”

“令长孙勤恳好学,一心上进,但毕竟还年轻,文章诗赋还有些稚嫩,而同场之人多数比其年长,经验阅历岂是等闲,所以他今科不得解送,原本也在情理之中。他最薄弱的地方,不在经义,也不在杂文,而在策论,日后我会于此处多多指点。”

“多谢明公,多谢明公!”崔澹顿时喜出望外,心中登时不以长孙今科失败为念了。好容易想起今天来并不是为了孙儿的科场事,他连忙轻咳了一声,这才小心翼翼地探问道,“明公如今判成都两税使,不知道是从今往后,成都只行两税,永远废租庸调,还是……”

“此事还得凭陛下处断,崔翁是听到了什么风声?”

“这个……”崔澹犹豫了许久,最终还是干笑道,“是益州的其他豪族听到风声,有些忧心忡忡。毕竟,这每年平白无故多上那么多地税,他们有些心中不平……”

“朝廷当初在租庸调之外,定地税户税,就是为了大户占地成千上万亩,却只交轻税,而平民之田日趋减少,甚至于干脆无地,却要背负沉重赋役不得不逃亡。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论语之中的这句话,不知道崔翁可曾听说过?我朝开国定均田制,实则便是从此而来。”

崔澹本就是代人来探问探问动向,此刻被说得顿时有些讪讪的,终究不敢再问下去,又小坐片刻就告退而去。而等到他一走,杜士仪想到宋璟来信对自己说,正是以客户居人的强烈对立,以及天下土地兼并的严重情况,说服李隆基暂时试点两税法,但朝中非议者极多,如不出意外,恐怕试行之地无法再铺开,他不禁摇头长叹了一声。

不破不立……但要先破后立,谈何容易!

就在他沉吟之际,外间突然传来了轻轻的叩门声,紧跟着,便是赤毕推门进来。他快步走到杜士仪身前,踌躇片刻便拱手说道:“郎君,我这些天时常去云山茶行探看,以防有人心怀鬼胎,却偶尔发现,连日都有人到云山茶行周边转悠。不过,他们口音虽和中原人几乎相同,拿的过所也是安西都护府开具的,说是西域商人,但我看他们的形色,总觉得有些像是吐蕃人。”

吐蕃?益州并不和吐蕃接壤,而且自古川藏虽交界,那条路却形同天险。吐蕃人大费周章跑到这里来干什么,还在茶市附近转悠?想到这里,他立刻霍然起身,沉声说道:“赤毕,你亲自带几个人,盯住那几个疑似出自吐蕃的家伙。”

成都城内突然混入了吐蕃人,赤毕自然知道杜士仪如此郑重其事是为了什么。因此,他当即答应了下来,等出门之前却又扭过头来,似笑非笑地拍了拍脑袋:“只说正事,差点忘了另一桩。我回来时路过杨家门前,杨家那位玉奴小娘子正和姐姐预备出门,看样子是到郎君这里来的!”

第448章 拒之门外,三尚四论

杜士仪对痴心音律的玉奴很喜爱,小丫头天真烂漫,让人一见就心生怜意,可对于她那年长几岁的阿姊实在是敬谢不敏。

只从杨玉瑶那滴溜溜直转的眼神中,他就瞧出了一种不属于同年纪女孩的世故慧黠,而且,他收了玉奴为徒教授琵琶,这就已经和杨家很亲近了,但小丫头毕竟年岁太小,旁人也不能说什么,可杨玉瑶已经十岁了,再年长两三岁便可以说亲,这瓜田李下的麻烦,他怎么能不避嫌?

思来想去,即便他也很喜欢玉奴过来,让自己能够从政务和勾心斗角之中解放出来,好好松乏一下,但此时此刻等到赤毕一走,他还是立刻唤了人来吩咐道:“待会杨家姊妹来,只说我不在县廨。等杨家姊妹回去,你派人去见杨銛,直截了当告诉他,日后让玉奴一个人来!”

于是,当玉奴欢欢喜喜等在县廨门前时,去门上通报的仆人转回来,脸上破天荒地带着几分无奈:“三娘子,五娘子,说是杜明府今日出门去了,不在县廨。”

“怎么会!”玉奴尚来不及开口,玉瑶便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睛,“玉奴每旬三日八日前来学琵琶,杜明府都会留在县廨,怎么今天就偏偏不在?”

既然你都知道人家杜明府留在县廨只是为了教五娘子学琵琶,干嘛还非得跟过来?

那仆人并非杨家世仆,再加上玉瑶素来颐指气使,因而此刻只是暗自腹诽,嘴上却唯唯诺诺半个字不说。见此情景,玉瑶仍不死心,亲自到门上探问了一通,最终才失望地回了车上。至于更加失望的玉奴,则是可怜巴巴地拨弄着手中小琵琶,回到家里也是一副泫然欲涕的样子,看得大姊玉卿又纳闷,又心疼。等到没过两个时辰,杨銛就十万火急地赶了来,屏退婢仆和她说了杜士仪的话,她才忍不住张大了嘴。

“这……这是三娘之前跟着去,惹了杜明府不高兴?”玉卿过了年就已经十四。父亲早早给她定了亲事,虽不是顶尖的世家名门,却也是官宦之家,再加上她一直执掌家务,本就有几分主母的做派,此刻再一惊怒,立时流露出了凛然气势来。

杨銛对这小小年纪的从妹却也素来敬重,此刻便苦笑道,“我刚刚进来时特意探问过,三娘说是也要和玉奴一样,跟着杜明府学琵琶,可她去的时候特意打扮了一番,看上去明艳可人……问题是,三娘才多大?这才是她第二次去就被拒之门外,足可见上次言行举止必然有什么出格。杜明府那个人,咳,眼睛里不揉沙子的,对玉奴固然有几分真心喜爱,但要他对杨氏真的爱屋及乌,就不能触碰他的忌讳。”

“那好,我日后就好好拘管五娘,不能让她异想天开再惹出什么祸事来!父亲才给她定下了裴氏六郎,我本想暂时瞒着她,现如今看来,还是让她知道此事的好!”

春茶上市,茶市正是一年中最红火的时候。饮茶之风既然是从蜀中开始风靡,现如今自然还是蜀茶独霸天下的时候,各地的商人蜂拥而至到茶市和各家茶行接洽,如云山茶行这样突然显露出庞大之姿的,自然而然门庭若市。所以,白掌柜对于门前有吐蕃人窥伺的事,原本一无所知。直到他送了一家茶商走,一个小伙计上前来对他低低耳语了几句,他才顿时眉头大皱。

“你没听错?”

“是,那位大叔亲口说的,让掌柜你多加留意,有什么事立时示警。”

“唔,你也自己记在心上就是,不要对他人提起。”

等到那小伙计答应一声后离去,白掌柜方才回房,可眉头依旧紧蹙难解。自己这茶行就算放在蜀中算是庞然大物,可对于一直和大唐分庭抗礼的吐蕃来说,又算是什么?更何况吐蕃这些年虽则屡次挑起边衅,但一次一次全都被打得落花流水。不过却也保不齐吐蕃真的对富庶的益州有什么念想,即便如今的吐蕃赞普娶了大唐的金城公主,论理算是大唐女婿,可那些蛮夷知道什么礼节?

看来这些天,他是不能再悄悄去见王容了,免得给人惹上大麻烦!

两三日下来别无动静,白掌柜心中虽还惦记着,但言行举止渐渐和往日无异,小伙计自然就更加放松了警惕。这一日,当两人一前一后踏进了屋子时,小伙计最初只以为这两个布衫人是寻常来买茶的百姓,就有些怠慢地说道:“这儿只谈一千斤以上的大买卖,若是只买几两几斤茶,且去别家!”

“若是我要一万斤茶呢?”

此话一出,那小伙计顿时打了个激灵。他细细审视这两人,越看越觉得像是之前别人提醒自己要注意的人,一时不禁打了个哆嗦,撂下一句请稍等就拔腿往里头跑。他这一跑,两个人彼此对视一眼,其中那个面庞带着几分黑红的矮壮年轻人随处一瞧,便笑了一声。

“看不出这样一家不起眼的小店,竟然是整个成都乃至蜀中,唯一有可能拿出我们需要分量茶叶的地方!”

他的汉语虽然听上去字正腔圆,但却有一种说不出的特殊腔调,仿佛与其西域商人的名头很相称。匆匆赶来的白掌柜在门后听到这么一声,心里不禁咯噔一下,打发了那小伙计往后门走去寻人报信,他方才整了整衣衫来到前头,打量了一下这两位客人,看出年纪主从之后,这才笑容可掬地说道:“郎君是要来买茶?”

“我要买的茶,别家都不会有那么多存货,听说你这茶行是整个蜀中最大的,也许更是整个大唐天下最大的,所以我就直接找到了你这里。”说话的年轻人大约二十一二,举手投足之间自有一股凌人气势。他见白掌柜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便直接从袖子里掏出了一物掷了过去,见白掌柜敏捷地接住了,他就傲然说道,“此物就算是定金!”

是金子!

以白掌柜的阅历和经验,不用牙咬也能断定这是如假包换的赤金。尽管大唐并不通行金银,甚至店主在收到这样的东西抵账时,可以通知官府,但在远离两京的地方,大多数店主都乐意收下这种很容易流通的货色。可这样大的金块,白掌柜都是第一次看见,失神片刻后就陪笑道:“这位郎君真的要买万斤这么多?”

“没错,只要你愿意,都可以用这样的赤金支付!”话音刚落,年轻人就听到背后传来了一声不轻不重的咳嗽,意识到自己露底太多,他这才用有些勉强的口气说道,“从西域远来,带钱币不便,所以我方才带了这样的赤金,你若是不要,我在钱铺重新兑了给你现钱就是。”

“不用不用,赤金也是一样的,而且好存放。”白掌柜连忙打了个哈哈,一副见钱眼开的样子答应了下来,但随即便犹犹豫豫地说道,“可一万斤这样大的数量,即便今年蜀地到处茶园都是大丰收,但如郎君要求的这般大量,恐怕着实不够……当然,我会调拨,努力调拨,只希望郎君能够宽限一段时日!”

年轻人看到白掌柜为难地说没货,原本变了脸色,等到说只是宽限几天,他的表情立刻缓和了下来。又嘱咐了几句尽快之类的话,他甚至连之前给出去那块金子的回执都没要,径直带着随从出了茶行。走出去不多远他身后那随从就用同样纯熟的汉语低声提醒道:“公子,你之前金子给得太轻易,也表现得太心急了。中原的商人都是贪图利益……”

“贪图利益才好打交道,这次本来就不是钱的问题!”年轻人直接打断了随从的话,这才自言自语地说道,“若不是这些年仗不好打,哪里有现在那么麻烦,会盟的时候直接向大唐朝廷要就是了!横竖大唐向来大方得很,区区茶叶又不比丝锦,要多少有多少。都是那些又要打仗,又越打越差的家伙,若不是他们,姑母也不至于被金城公主压了一筹。不过说起来,成都实在是太富庶了……”

由逻些经察瓦绒再从雅州进蜀,若真的要悄悄潜入益州,这条才是最稳妥的路,但也是最可能出危险的路。那囊氏尚青的姑姑便是如今的吐蕃赞普尺带珠丹的王妃,论地位尚且在金城公主之上,更何况那囊氏乃是吐蕃一等一的名门望族,三尚四论之一,他从小学习中原文化,能够说一口流利的汉语,自然不会走这条路,所以,带着众多随从的他伪装成西域行商,走的是通天河、河源、暖泉、大非川、天水,完全是文成公主入藏的那条路。即便如此,一路大多数时候都在轻松游玩的他,对于自告奋勇前来中原最初也有些后悔。

就算准备再充分,一路行程着实也太苦了些。如果不是中原商人带来的茶叶经证实,对于长年肉食的贵族具有难以想象的祛病消食奇效,而且有一位去过东北的商人甚至还带来了奇特的奶茶,他也不会到这里来,也不会看到被人称为偏远的蜀地竟然也这么富庶。

“蜀地既然如此富庶,为何咱们吐蕃这些年来只打陇西?”

听到这话,那随从久久无语。蜀中虽看似偏居西南,却一直都是中原历代王朝控制的地方,早在秦汉便一度以富庶闻名,再加上要越过那些雪山抵达蜀中,商旅倒是可能,但骑兵就难了,而和中原人比步卒,这简直是痴人说梦。所以,国中上下的宗旨是,西争安西四镇,北争河西陇右,至于东面的剑南道,则是最后的目标。只有安西四镇和河西陇右到手,剑南道就能手到擒来,否则就什么都不用想了!

那囊氏尚青说是精通汉学,可不过学了个皮毛而已,怪不得此次尚青自告奋勇要出来买茶,谁都没提出反对,因为那囊氏族中没人对这位族长的幼子给予多少期望,而尚青自告奋勇,何尝不是借此出来游山玩水的?

于是,他自然略过这些大势不谈,只是恭敬地笑道:“公子说的是。”

然而,即便是那随从也没有注意,当他们进入了一家旅舍之后,身后不远处的小巷中,一双犀利的眼睛正死死盯着他们。

第449章 悲剧的那囊氏

“真的是吐蕃人?”

对于赤毕的眼力和耳力,杜士仪不会有一丝一毫的怀疑,也正因为这一点,对于赤毕口中那个颐指气使的吐蕃年轻人,他不禁有些想不通。

中宗年间吐蕃向大唐求亲之后,两国是曾经有过一段短暂的和平期,但在开元二年大唐和吐蕃会盟不成打了一场,而后吐蕃大败亏输开始,两国之间就已经是再次针锋相对了起来,直到开元七年方才再次会盟。

此后尺带珠丹亲政,开元十年又打了小勃律,就在去年也就是开元十二年,陇右节度使王君(音辍chuò)主动挑起边衅,又和吐蕃打了一场后献捷京城。虽则今年暂时太平了下来,但若真的是一个吐蕃贵胄悄悄潜入了益州,难道代表吐蕃在西域陇右河西一带和大唐争夺的同时,还在觊觎剑南道?

“兹事体大,若是等到范使君也察觉此事,难道不会因此大动干戈,郎君是否要先下手为强?”

“你让我想一想。”尽管理智上知道赤毕的建议是正确的,但杜士仪心中还有些狐疑,揉着眉心想了好一阵子,突然若有所思地问道,“此人进去和云山茶行的白掌柜商谈了些什么?”

“说是要买茶,而且一开口就是一万斤。”赤毕不以为意地哂然笑道,“大约是诱之以利,也好打探剑南道虚实……”

“不,你错了!”杜士仪霍然站起身来,目光炯炯地说道,“此前听你说时我就觉得奇怪,倘若要打探虚实,必定会派那些更加精干更加小心的人来,绝不会用这样招摇显眼的贵胄公子,所以,他不是诱之以利,恐怕是真的来买茶的!我倒是忘了,辛肉之食,非茶不消,青稞之热,非茶不解!”

最后这句话赤毕还是第一次听到,虽有些半信半疑,但想到此前那些茶叶在试探性地输入奚族三部之后,那种受欢迎的程度简直无以复加,就连奚王李鲁苏也不得不在明面上曲意和云州交好,以便获得和那三部同等价格的茶叶,而吐蕃人的习俗和奚人尽管大为不同,可肉食性确实是一样的,他不禁若有所思地说道:“可若是真的要买茶,也不用那样一个草包出马……”

“既然如此,那就亲自去问那个草包如何?”杜士仪笑眯眯地摩挲着下巴,眼神中流露出了不加掩饰的欣悦之色,“且看看此人是否真的会带来如我期待的好消息!要知道,不但我现在缺钱缺得无以复加,当今圣人也同样是想要国库填得满满的……赤毕,有多少人调动多少人,动作快准狠!得手之后,把人先小心藏好,记住,绝对不能惊动了人,可以和白掌柜商量好引人入彀!”

“这种小事,郎君尽管放心!”

对于曾经两次参与过宫廷政变这种惊天动地大事的赤毕来说,如今即便早已过了不惑之年,拿下一个来自吐蕃不知天高地厚的贵族子弟,仍然不是太难的事。和白掌柜打过招呼之后,他先是使计调开了大都督府那边的眼线,然后让白掌柜引了人去城南一处偏僻的里坊看茶叶库存,三两个地方转下来,看到那些堆积如山的货色,再加上一路安全,白掌柜又只带着一个小伙计,不但尚青,就连他那些警惕十足的随从也都渐渐放心。

于是,当去最后一处库房的时候,一行人照例跟着白掌柜进了那间昏暗的库房,当迎面突然黄沙拂面的时候,众人一下子全都懵了,硬生生被当头那一张渔网给罩了个正着。仓皇之下,试图反抗的连刀都来不及抽出来就被木棍打了个人仰马翻,而尚青更是直接被一柄明晃晃的利刃架在了脖子上。当他眼睁睁看着随从被绑得结结实实堵了嘴拖走时,他忍不住张了张嘴,可喉咙口却噎得连一句话都说得结结巴巴的。

“你……你们难……难道想谋财害命?”

“你们带的金子虽然不少,但还不及你们的命金贵!”赤毕又好气又好笑地用刀背轻轻拍了拍那泛着高原红的脸,见尚青嘴角抽搐,分明是吓得狠了,他不禁嘴角一挑,旋即冷冷说道,“走吧,有贵人要见你。倘若你识相的话,就最好实话实说。否则一刀杀了你在此处,想来你到黄泉之下也没处说理!”

尚青被这冷飕飕的话说得直接打了个哆嗦。等到蒙上眼睛,被赤毕推推搡搡弄出了门,他跌跌撞撞走了不知道多久,几次都险些摔倒,最后方才来到了一个地方。领路的人并没有给他解下蒙眼布的意思,而是一只手紧紧抓住他的胳膊站在那儿,他甚至能够感觉到那近在咫尺的刀锋。打从出生开始就养尊处优的他强忍住牙齿打颤的冲动,一口一口深深吸着气。

“你身为吐蕃人,潜入成都意欲何为?”知道对方精通汉语,杜士仪也就索性不拐弯抹角,直截了当问了第一个问题。

他们怎么知道自己是吐蕃人?

尚青一下子懵了,隔了好一会儿,他这才根据刚刚从对方语音中辨别出的年龄,强笑解释道:“这位郎君应该弄错了,我们是来自龟兹镇的行商,只是常常去吐蕃做生意,所以方才看上去有些像是吐蕃人……”

“哦?”杜士仪有些好笑地挑了挑眉,“你既然不肯说实话,想来我还不如把你们当成吐蕃密谍就地正法,然后再去向朝廷请功。横竖此前陇右王节帅就是这么做的,陛下还对其好一番嘉奖!”

杜士仪一个眼神,赤毕就立时提起钢刀逼向了尚青的喉咙。面对那刀锋横在脖子上,死生一瞬间的感觉,尚青几乎想都不想地叫道:“不……不!我是吐蕃人,我是吐蕃那囊氏尚青,我姑姑便是赞普王妃那囊氏!”

真的是大鱼?

杜士仪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拿眼睛去看赤毕时,却只见这位素来稳重的昂藏大汉竟也是同样一副不可思议的光景。两人对视一眼,杜士仪便轻咳一声冷笑道:“口说无凭,你有何为证?再说,既是有如此贵重的身份,若要到大唐来,大可堂堂正正以使节的身份来,何至于竟然如此潜入成都?看来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来人,把他拉下去,先抽二十鞭子再问话!”

身为那囊氏的嫡系子弟,吐蕃一等一的大贵族,尚青也不知道下令抽过多少人鞭子,但如今那样凌厉的刑罚要落在自己身上,他顿时不寒而栗。几乎在旁边那人要硬把他拽下去的同时,他就尖声叫道:“我所言句句属实!我身上由刻着吐蕃语那囊氏尚青的于阗玉牌为证!而且,我这次到蜀中来不是为了打探军情,只是为了买茶叶,顺带……”

顺带之后的话他有些犹豫,可当那只手一下子将他拽紧了的时候,他慌忙嚷嚷道:“顺带游山玩水!我的汉语都是金城公主教的,她一直看着我长大,甚至当我半个儿子,你不能杀我……”

这还真是……

杜士仪给赤毕使了个眼神,见他一记利落的手刀直接把尚青给打昏了过去,他便苦笑道:“看这家伙的脓包样,应该不是胡说八道,但我怎么听怎么觉得不像话!此人你先放在一边,去审他的随从,软硬如何你自己掌控,问清楚之后再来禀报我。”

吐蕃最尊贵的姓氏不过区区几个,没庐氏、韦氏、琳氏、那囊氏等数家贵族,都是世代和王族联姻,就连广为唐人所知的禄东赞,也就是噶尔东赞,在吐蕃的贵族之中也排不进第一等,这才会在权力斗争失败之后举族降唐。因此,杜士仪着实难以相信,一个那囊氏的嫡系,还号称是嫁入吐蕃的金城公主看着长大的贵胄子弟,竟然会轻易跑到大唐这种敌国来!

等到了晚间,他终于等到了赤毕送来的答案。面上还流露出几分狰狞之色,不知道用了什么凌厉手段的赤毕叉手行过礼后,便嘿然笑道:“果然不出郎君所料,这其中缘由并没有那么简单。尚青年幼时常常出入宫中,那时候赞普还年少,金城公主有意在营帐中教人汉语,他就去学了,甚至还是吐蕃学得最好的人之一,甚至带挈得身边人都学了不少。只不过他却不如金城公主所希望的那样心向大唐,反而有些不合时宜的野心,却没多少本事。这次他请命出来,别人都没当一回事,他那已经有些权力的同父异母兄长,就买通了人希望到时候他被唐人拿住或者干脆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