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了识谱,学了调弦,还学了很多曲子……”

仿佛是生怕裴宁质疑不承认,玉奴几乎掰着手指头把自己这些年学过的曲子从头到尾数了一遍,足足二十余曲。别说她如今尚不过七岁,就是比她更大一些的,也很少能够学得这般之快,裴宁自己就是学着裴家琵琶长大的,最初有些不信,待见杜士仪面露自得之色,他不禁眉头一挑。

杜士仪在外官任上不过两年不到,捡到一个心性资质品行全都称得上优秀的弟子不算,竟然连音律琵琶也能找到这般良才美质?

“十九郎,你还真是机缘独到!”

听到裴宁的这么一句话,杜士仪知道玉奴的真情流露和资质禀赋已经打动了自己这位苛刻的三师兄,一时间如释重负。然而,他更知道三师兄为人公私分明,此刻他只能轻轻吸了一口气蹲下身来,斟酌了一下语句后,便对玉奴说道:“玉奴,师傅的任命也才刚下来,是否立刻远行却还是没准的事,所以你现在就哭还来得太早了。师傅还兼任着益州两税使,哪里会轻易就离开成都再不回来?倒是你应该高兴才是,我近来说不定就要去雅州巡视,届时还能带着你去探视你阿爷。”

七岁的小丫头毕竟没办法识破成年人那些善意的谎言,玉奴就被杜士仪这一句句话说得呼吸急促两眼放光,最终轻轻点了点头,放开了死死攥着杜士仪的手。她使劲又揉了揉通红的眼睛,屈了屈膝说道:“是玉奴不该听了三姊提到这事就匆匆赶过来,玉奴向师傅和师伯赔礼。不过……”

她突然对着杜士仪伸出了小手指,认认真真地说:“师傅,拉钩?要是师傅骗我,我就去告诉师娘!”

拉钩这种事,杜士仪即便知道这只不过是小孩子过家家的游戏,但也并不怎么排斥。可是,玉奴在这种要紧关头突然一嗓子捅出了师娘这两个字,他几乎是在顷刻之间感觉到了后背上那两道犹如实质的目光,顿时暗自叫苦。此时此刻,他只能硬着头皮勾着她的小指做出承诺,直到陈宝儿行过礼后把玉奴送了出去,他才转身过来面对着裴宁那审视的眼神。

“三师兄……”

“小师弟,你这隐瞒的功夫,实在是炉火纯青!”尽管如今卢鸿的入室弟子早已又添了好些,但在裴宁心目中,总是把杜士仪视作为小师弟,此刻又自然而然流露出了旧日称呼。

无奈之下,杜士仪只能把裴宁先请回了书斋,又再次关上了门,随即就开始顾左右而言他:“三师兄,我也不是故意的……再说你不也是年过三旬却尚未谈婚论嫁。”

“我和你不同。”

裴宁这一次却没有岔开话题,摇了摇头后便淡淡地说道:“我生下未久,阿娘就去世了,阿爷之后又续娶了妻室,而我生来冷性,曾有相士说我命中克亲,因为阿爷和卢师有旧,故而我幼龄便到卢师草堂求学。时过境迁,阿爷和我继母双双过世,原本少有人记得此条,但那时候阿兄做主为我定下了未婚妻之后,正当锦瑟华年的她却也未几撒手而归,自然不免又有人说起旧事。我本就不在乎婚姻之事,就是仕途,若非大师兄一再劝诫,我也不会去勉力一试,如今能拖几年就拖几年,等到不能再作他想,我就回山助卢师传道授业解惑,所以,我自然和你不同。”

杜士仪这才知道,相比自己瞎掰的所谓命中克贵妻,裴宁才是真真正正受那些相术占卜之言牵累至深。一想到裴宁从小是如何养成的这般冷性,他正要开口说什么,却被对方一口堵了回去。

“若你要我去求司马宗主向人辟谣,那就不必了。司马宗主虽很少批命占相,早年间来往嵩山,却曾经为我卜过一卦,道是绝情冷性,不宜后嗣。”裴宁莞尔一笑,却是显得犹如汉白玉一般的脸上生动了一些,“不但是我,大师兄也得了如此批语。所以,当初大师兄送我出山时曾经对我戏言过,什么时候被人揪着我不娶妻不放,我什么时候就回山陪着卢师隐居。想必到了那时候,小师弟你也能够独当一面了。”

司马承祯……竟然真的颇精命理玄学?

杜士仪只觉得心里五味杂陈,又是感动于裴宁卢望之这些师兄的期望和苦心,又是感激司马承祯一直以来对他的提携和照拂,甚至连那种鬼话都帮忙圆谎,一时间竟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许久,他方才低声说道:“三师兄既是如此推心置腹,我也不敢再隐瞒。其实,当年我请司马宗主替我放出克贵妻之语,不止是为了回绝圣人以我尚主之意,权贵公卿以我为婿之心,其实也是因为我早有意中人。”

“真是如此?”见杜士仪点了点头,裴宁不禁轻哼了一声,“当初大师兄就这么猜,我却觉得你不至于如此轻率。兼且此后数年你不曾谈婚论嫁,我还以为只是大师兄胡乱猜度,没想到竟然是真的!究竟是何家女子,你不能光明正大立时迎娶回门?”

杜士仪本待要直说,可话到嘴边,想到裴宁如今人也在成都了,他就索性说道:“她眼下就在成都,三师兄可想去见一见她?”

裴宁刚刚就在心里把杜士仪可能认识的女子全都在脑海中过了一遍,但一时半会却还有些疑惑他的意中人究竟是谁。此时此刻杜士仪既然开了口,他就想都不想地点点头道:“好,你带路。”

即便是裴宁这等不管闲事,更不会在背后说人闲话的性子,当随着杜士仪来到那别有洞天的玉真观时,也不禁暗自腹诽了一声金屋藏娇。然而,当他看到一个侍婢引了一个身穿红衫的丽人款款上前时,他就一下子愣住了。

王容在两京时,最初帮父亲王元宝打理过不少生意往来,但见的往往是顶尖人物,而后入金仙观为女冠,更随同金仙公主进出宫闱,但金仙公主鲜少和那些贵妇交际往来,所以等闲人等并未见过她,如裴宁便是今日才与其第一次见面。乍一照面,他就知道这绝非小门小户的女郎,而要说是那些顶尖官宦之家出来的大家闺秀,却又没有那种卓越家世熏陶出来的凌人气势,第一印象中,更多的是温和娴雅。

然而,等到王容开口自报家门,他就知道那温和娴雅四个字,决计和这位女郎搭不上边。

“见过裴郎君,妾身王容,家父长安王元宝。”

裴宁立时斜睨了杜士仪一眼。好你个杜十九,躲在成都逍遥,美人弟子环绕,这都是什么福气!

第467章 夫唱妇随

杜士仪突然把裴宁带到了玉真观,王容事先也是一点准备也没有。尽管从两京到成都的这条路上,经过她多年的经营,和此次入蜀之后更加下了本钱维持,消息渠道畅通无阻,她更有玉真公主和金仙公主的鼎力支持,宫中但凡发生了什么事,都能立时三刻得到消息,但这一次天子的决断显然来得快,裴宁这个信使走得更快。所以,在裴宁审视的目光下,她压住心里那微微不安,坦然直视着裴宁的眼睛。

“竟然是王元宝之女!”裴宁久久方才轻轻吸了一口气,继而就似笑非笑地看着杜士仪,“小师弟,你倒是眼光独到。”

杜士仪有些心虚裴宁这眼光独到四个字究竟是褒义还是贬义,只能干笑了一声。而王容却歉意地解释道:“杜郎当年因知觊觎我者众,而他又结仇颇多,因而为求万全之计,方才把婚事拖了下来。而且,他矢志先立业,后成家,我也是同意的,总好过贸然成婚后却为人所算的强。”

“玉曜娘子倒是豁达,还未成婚就先替他说话了!”裴宁冷哼一声,见杜士仪仍是没吭声,他就颔首道,“你们既是两情相悦,终身大事想要如何规划,也轮不到我说三道四。只是,小师弟你虽则父母双亡,但上头还有叔父这样的长辈,若一味越过去,难免被人责难。”

裴宁虽然没有明说,但杜士仪听出他并未因为王容的家世出身而有什么异议,就知道对方已经是默许了,此刻连忙接上话茬道:“多谢三师兄提醒,我和幼娘的事,老叔公早就知道了。而且,当年我北上幽州,就曾经替老叔公捎了一封信给叔父。老叔公已经明说,我的婚姻大事由他做主,不劳叔父操心。”

“朱坡京兆公倒是真心为你着想。小师弟,你能有今天,虽也是你自己勤恳用心,但也多亏了这些亲长提携爱护。此前因为提出暂止租庸调,只收地税户税的事,宋开府受了不少责难,虽则他是提出者,你是执行者,但此事的提出,应也和你脱不开干系吧?”问出这话时,裴宁却已经露出了凝重之色。

相比茶引,租庸调乃是大唐赋税体制的根本,以两税代租庸调,远远比茶引的撼动性更广,哪怕至今也只是由在成都推行,而扩展到在益州蜀郡这一州之地推行。所以,既然裴宁已经猜到了,杜士仪也就点头承认道:“是,早在几年前宇文融括田括户之际,我就曾经对宋开府提过这件事,只是那时候宋开府觉得兹事体大,所以暂时搁置了。直到我之前出为成都令,又屡次写信将成都客户居人之争告知于他,这才促成了他的上书试点。”

“你呀……”裴宁看了一眼王容,突然若有所思地问道,“你和玉曜娘子的婚事,尚且能够如此隐忍多年,为何你那些奇思异想就不能稍稍再等几年,至少等到你官居五品,在朝完全站稳脚跟之后?如此一而再再而三地推陈出新,朝中人等便会把你和宇文融这等借括田括户一再擢升的倖进之臣相提并论,此中利弊以你之聪颖,必然不会不知道!须知宇文融是凭门荫入仕,你却是堂堂的三头及第,人人皆知你才高八斗,文华出众!”

面对这么一个犀利直接的问题,杜士仪不禁沉默了下来。难道他还能说,因为知道过不了多少年,那位如今看上去尚属贤明的天子就会接二连三犯糊涂,最终把这盛世大唐一举葬送?难道他还能说,即便被人说成是倖进也在所不惜,只求能够在尽可能短的时间内获得足够的话语权和立足之地,以求能够抗衡接下来动荡不安的政局?难道他还能说,他根本就不在乎当一个贤臣,从前那些诤谏风骨,全都是为了给自己顺利打根基铺路?

然而,他没有说话,王容却开口打破了沉寂:“裴郎君质疑杜郎心急,有些话我不得不说。不招人嫉是庸才,当初王十三郎一曲郁轮袍,举世赞为绝唱,状头及第,释褐授太乐丞,何等众所瞩目?可一朝被人算计,远贬济州,却是亲友竭尽全力也不能使其重新返京。按部就班固然安稳,但仕途多变,尤其是神仙打架,殃及小鬼,焉知杜郎求安稳,别人就能让他安稳?”

说到这里,她顿了一顿,随即缓步到杜士仪身边与其并肩而立:“杜郎曾对我说,两税之制,得利的是天下少田无田的百姓,伤的是拥田数万的大地主;而茶引之制,伤的是茶行茶商之利,惠及的是茶农,更惠及朝廷国库。若能够现在做,比将来做好。若能够让他做,能够做出一个惠民惠国的示范来,比将来别人折腾得鸡飞狗跳强。我一介妇人,不懂得那许多利国利民的大道理,但既是杜郎愿意去做,我也愿意不遗余力从旁相助人力物力。因为我知道,杜郎是有担当的人。”

这一男一女并肩而立,彼此对视一眼笑意宛然,裴宁竟一时间想起了珠联璧合四个字。哪怕之前见到王容,知道了她的出身来历,他对这桩婚姻并未有什么不满或反对,可此时此刻,他心里却生出了另一个念头。

倘若换一个出身高门望族的大家千金,可会对胆大包天的杜士仪这般鼎力支持?

恐怕不会,因为那些高门大户姻亲无数盘根错节,兼且那些千金从小养尊处优,哪里会知道什么民生疾苦?也只有王元宝这样从寒微而富贵,见识过人情冷暖世态炎凉的家庭,其女方才会在这等太平盛世居安思危。

“小师弟,你确实眼光独到。”

这是裴宁第二次说自己眼光独到。倘若说上一次还有些意味不明,那这一次,杜士仪就能清清楚楚地分辨出,裴宁被王容这番话打动了。此时此刻,他的心头终于真正轻松了起来,当着裴宁的面就含笑执了王容的手,继而开口相邀道:“三师兄既然来了,就留在这里用晚饭吧。任命都已经到了,你这个副使也已经铁板钉钉,我们也该好好商讨商讨,接下来该从何入手。”

裴宁却不过杜士仪的邀请,当下就留了下来,等晚饭过后,见到了王容书斋中那一幅巨大的木刻地图,他立时为之动容。寻常商人固然会因行商需要而备有自己绘制的地图,但大多数都是粗制劣造,和官府的版本有天壤之别,可王容珍藏的那一份是木刻版,其精度可以媲美当初他在集贤殿任校书郎时所看到过的那些地图版本,看上去已有些年头了。当他得知这是王容派人进蜀之后,因缘巧合以一千贯高价买到的,不禁赞赏地点了点头。

“这却是好东西。”裴宁赞了一句之后,手指就径直指向了西南面的一角,“虽则如今茶引司已经如你所愿,扩展到了剑南道,既然你此前所领五州,已经先行安顿妥当。那么,你之前已经答应了你那小徒儿,不妨从雅州开始!”

一贯严肃的裴宁竟然会和自己开这样的玩笑,杜士仪不禁有些讶异,但隐隐之中也察觉到,裴宁的心情仿佛不错。他自然不会去破坏三师兄这样的好心情,而先稳固原本的五州,然后才进一步扩展,这原本也是他的宗旨。然而,裴宁说完这话后,却又看向了王容。

“玉曜娘子,云山茶行是你主持,还是令尊也知情?”

“阿爷只专注琉璃,这茶行本是我喜爱饮茶而设在蜀中用于收茶的,后来因为杜郎有心往奚族契丹输茶,所以数年之间规模大了十几倍,阿爷虽少许知情,但账面也好,银钱进出也好,都是与琉璃坊完全独立的。”王容知道裴宁是可以信赖的人,自然和盘托出道,“而且,杜郎身在蜀中,云山茶行与其有涉,这一点有心人都会知道,倘若让人知道云山茶行的东主慧娘子和阿爷有关,岂不是告诉别人杜郎与我有私?”

“亏得你们两个能瞒着上上下下这好几年……”

不等裴宁继续往下说,杜士仪便轻咳道:“三师兄就别揪着我和幼娘不放了,时候不早,我们先回去如何?从明日开始,只怕还有的是人要见,上路之前更有的是预备要做。”

杜士仪生怕裴宁问出更多麻烦事来,只能忍痛放下会佳人的机会,硬是拉了裴宁回去。只临走之前,他却与王容约定,由对方先走一步,届时到雅州再行会合。果然,这一夜的消停过后,次日,闻听讯息的各家纷纷前来拜见探听消息,宾客纷至沓来,而杜士仪还要和裴宁抽空去见本州王刺史。等到和韦礼打好交接,又临时征调了武志明随行,这一切预备停当之后,鲜于仲通却是主动找了上门来。

“闻听明公高升殿中侍御史,领茶引使事,不日即将启程往建各州茶引司,向不才,绵州赵使君颇有几分相熟,明公启程先行南下,向愿北上绵州为使君促成茶政之事,不知明公可能允准?”

伸手不打笑脸人,自己在成都期间,鲜于仲通向来配合良好,更何况去绵州确实并非顺路,杜士仪稍一沉吟,便爽快地点头答应了下来:“仲通既然有此心,绵州汉州便都交给你吧!”

此话一出,鲜于仲通登时面露惊喜之色,慨然应诺道:“请明公放心,我必定尽心竭力。”

第468章 别有风情

从益州到雅州,出成都,过广都,然后由蜀州新津,到邛州办完了茶引司诸事,再往西南而行,就进入了青山环绕的雅州地界。过了名山,行走于崇山峻岭之间,便只见一座关卡伫立山中,把守着进雅安的这条必经之路,这就是号称西蜀第一关的鸡栋关了。

这一路行来,和此前进蜀时所走的山路相比,杜士仪更体会到了艰险,而原本对于要到雅州去探望阿爷兴奋不已的玉奴,也因为路上的辛苦而变得有些精神恹恹的。所幸杨銛让杨钊一路跟着,后者极会逗弄照顾小孩子,再加上玉奴想着能够父女重逢,咬着牙硬挺了下来。然而,在鸡栋关驿馆之中投宿的时候,小丫头仍旧有些微微发烧,这也让杜士仪颇为担心。

可是,他本想把玉奴安置在此,等病好了再接她到雅州,可没想到这意思对杨钊一说,对方就大摇其头:“明公有所不知,玉奴人虽小,主意却大,在家时也往往拗得她两个阿姊无可奈何。更何况这次跟着出来,她是硬磨得她大姊答应的,她那三姊因为没能跟着,还气得好几天都在耍小性子。她之前头疼发烧的时候,有些迷迷糊糊的时候还对我说,不能为山九仞功亏一篑,还说是明公教她的。”

见杜士仪摇头叹气,杨钊便又小心翼翼地说道:“而且她睡下之前已经退了热,明公不若等明日一早,看看她是否好转再做决定?我身负照拂之责,若是她真的坚持不住,却也不会听她胡来硬是跟从。”

“那好吧!”

话虽如此说,杜士仪心里却已经决定明天说什么都要把小丫头留在鸡栋关。他心里清楚,在这种海拔渐高的地方,说是头疼脑热,但若不加留心,那小病就会变成大病,玉奴才七岁,他不能因为心疼她思念父亲,挂念自己,就铸成大错。

然而,让他没想到的是,杨钊拉着鲜于仲通连夜拜访了鸡栋关一个呆了三十年的老卒,给他这一行人都配了一剂药,道是一路前行能够不惧这山高路陡气候多变,而玉奴一觉醒来,却也是精神奕奕,死活磨着不肯留下。

就连身为剑州本地人,曾经进过雅州的武志明,在仔仔细细看过那一剂药方之后,也立时连连点头道:“这比咱们之前预备的药方要管用,进了雅州,羌蛮混杂,时有骚乱为其一,而水土不服却为其二。过了鸡栋关,到雅州就只剩下不到七十里的路,虽则山路不好走,可也就是一天。雅州再不济,也比鸡栋关来得强,医馆药店应有尽有。”

冲着这一句话,杜士仪也就不再和小丫头继续磨牙了。他素来是文武并行,打熬的好筋骨,裴宁亦是骑射出色,所选随从无一不是精壮,但从成都到雅州这段山路走下来,却也无一不是面露疲态。当一行人抵达雅州城下查验过所时,立时便有早些天就在此等候的雅州都督府属吏迎了上前,行过礼后恭恭敬敬地把杜士仪等人迎进了城。

和繁华富庶直追两京的蜀郡成都不同,雅州地处西南边陲,上百里之外的和川镇以及灵关镇外,便有诸羌,诸僚,林林总总的各部隶属于各大羁縻州,时设时废,再加上紧挨着吐蕃,可以说,这里是除了姚州之外,整个巴蜀情况最复杂的地方之一。所以,到这里来担任地方官,素来少有人愿意,这也以至于那位在任上常常一病就是几个月的雅州都督卢奇,竟是神奇地稳稳当当做了三年的都督。

而当了这么多年都督的卢奇在从儿子口中得知那两位茶引司的正使和副使已经抵达了时,面上便流露出了几分凝重之色。他是范阳卢氏子弟,正儿八经的嫡支,当年也曾经在朝一度官居秘书监,可却因为曾经为已故睿宗皇帝亲信,当今天子对他很不感冒,他辗转多地为刺史,为都督,一个地方比一个地方偏僻,却再也没有回过朝。他早就不期望仕途还能有什么转机了,可唯一放不下的就是在身边侍疾多年的儿子。

“四郎,你去,代我见过那位杜侍御和裴御史,说我虽身虚体弱,可既然二位贵使临门,还是想过去拜会,请问他们何时才能抽出空来。”

“可阿爷,你的身体……”

“去!虽则杨司马如今代我行都督之职,但我不能真的尸位素餐什么都不管!我这一病也已经有些年头了,一时半会死不了!”

父亲既然这么说,卢聪张了张嘴,本打算说杜士仪和裴宁官职都远低于父亲,最终还是不敢违逆,怏怏答应了。

然而,等他来到了雅州都督府前院大堂,这才知道司马杨玄琰并未在这等往日公事往来的地方见杜士仪和裴宁一行人,竟是在自己在后头官廨的私宅另行款待。年方二十的他固然没有出仕,可身为世家子弟,却也不是笨人,此刻隐隐觉察到杨玄琰恐怕与这二位来使有些关联,连忙使人通报往见。等到里头来人请了他进去时,他沿着那条不知道多少年前修过的青石主路入内,却已经听到了里头传来了一阵银铃般的笑声。

“阿爷,你看玉奴这些首饰好不好看?”

记得杨玄琰除却几个婢女之外,并未带家眷来,这听着仿佛极小的女童声音,真的是杨玄琰的女儿?那她是怎么来的,难不成还是那两位正副使从成都带来的?倘若如此杨玄琰和他们的关系恐怕是非同一般地亲近了!

心里如此疑惑,等到门前一名从者打起帘子,侧身让了他进去之后,卢聪很快就看清了屋子里的情景。却只见杨玄琰这个主人居中,一左一右分别是两位年轻人。左下首的年轻人约摸二十出头,丰神俊朗,嘴角含笑,显得温文可亲;右下首的年轻人则要年长一些,仿佛三十岁许,脸上犹如一块冻了千年的冰山,只瞧一眼就足以使人打一个寒噤。

他倒是听说过茶引使杜士仪三头及第的风光往事,大略知道人的年纪,此刻也不虞认错,连忙上前恭敬地拱手见过,目光继而就落在了那女童身上,这一看不禁呆了一呆。

那女童虽是一身典型世家小娘子的衣裳,但却戴着生羌常常佩戴的那些银饰,尤其是颈项上五彩辉耀的项链格外引人瞩目。而她那灿烂明媚的笑脸,犹如量身定做似的头饰头冠,更是让人不舍得移开目光。

“师傅,你说这些首饰好不好看?”刚刚得到了父亲一句简短的赞美,玉奴仍不肯罢休,却又到杜士仪面前转了个圈儿,见杜士仪笑吟吟地直接吟了两句诗来,她顿时高兴得双颊发红,险些忘了杜士仪的吩咐嚷嚷出一声待会要给师娘去看。好在关键时刻她总算还醒悟了过来,遂欢欢喜喜地依着父亲的吩咐回房去休息,却压根不肯摘下那重达数斤的银饰。

“杜侍御,玉奴一个小孩子,那些东西太贵重了……”

不等杨玄琰把话说完,杜士仪便笑道:“只是进城之后遇到的一个羌女急于换钱,所以我才令人买下来,她喜欢就让她多戴几日,杨司马不用那么挂心。再说就是真送给她,玉奴和我师徒之谊,也没什么说不过去的。”

“也是,也是。”杨玄琰本想着那数斤银饰所值不菲,此刻杜士仪这一解说,他总算是放心了。而卢聪既然来了,他连忙话锋一转道,“卢四郎,你刚刚说卢都督要来拜访杜侍御和裴御史,会不会太勉强了?毕竟卢都督这几日闻听有些风热发汗……”

“阿爷并无大碍。”杨玄琰是上任也已经有半年了,并不是那等强势揽权的人,更何况卢聪不敢忘了父亲的吩咐,连忙恭敬地再次行礼说道,“阿爷虽身体欠佳,但还不至于不能见人,若杜侍御和裴御史有空,我这就去请了阿爷来。”

“不用了,卢都督既然是身体不好,还是不要出来见风,一会儿我就和裴御史过去探望,还请卢郎君回去对令尊说一声。”

听到这话,卢聪犹豫片刻,终究是担心父亲硬撑,点头答应了下来。而他少坐片刻告退去了,杜士仪方才向杨玄琰问了卢奇的情形。得知这位卢都督颇好相处,他和裴宁对视了一眼,又你一言,我一语地问起了雅州种茶的情形。

相比富庶安稳的益州成都,雅州因为生羌僚蛮杂处,最初涌入的客户浮户并不多,也只不过是耕种自饱,但近几年来茶叶销量年年增长,种茶的茶农已经由最初的数十人一下子增长到数百人,各处茶园在杨玄琰上任后初步清点下来,竟已经有七八千亩。

未到雅州之前,杨玄琰怎么都想不到,这么多茶园,每年便是上百万斤鲜茶,而以制成品的茶饼计算,也能达到将近十万斤,而和如今盛世年节卖不出价钱的粟米不同,一斤茶至少价值半匹帛,也就意味着这十万斤茶就是五万匹帛!若按茶引百斤十匹帛计算,如果茶引司能够经营得当,单单雅州一地的茶引,这便是整整一万匹帛!

想着此次的经历,杨玄琰便轻叹一声道:“只是据我所知,私下和茶户交易的茶商仍是有,毕竟茶引司新建,一时半会却也查禁不了。而且,那些外族人却也会种茶,有不少小茶商悄悄去熟羌熟僚买茶运出蜀。”

第469章 都督好茶

“杜侍御和裴御史来了!”

外间的通报声音让雅州都督卢奇大吃一惊。他用犀利的眼神剜了儿子一眼,却只见其低下头讷讷说道:“我是想着大夫之前还让阿爷多休息少挪动,再者杜侍御和裴御史都说要来亲自拜见阿爷,所以我刚刚不敢先禀报……”

“你呀……糊涂!”

狠狠训出了这两个字,卢奇就不再多训诫,深深吸了一口气后便吩咐儿子把自己搀扶了起来。等到他脱下外头的家居便装,换上了一身见客的衣裳,这才不顾卢聪的央求,亲自迎了出去。雅州地处西南边陲,即便如今已经是六月盛夏,但白天和早晚的天气相差极大,这会儿是傍晚时分,他因为身体虚弱,宽大的外袍下还多穿了一件细葛的中衣,即便如此,当一阵风吹来的时候,他仍然忍不住打了个寒噤,旋即才看清楚了不远处那两个年轻人。

“卢都督。”

引荐杨玄琰去雅州之前,杜士仪就已经通过王容的渠道了解了雅州的情况,因此自然知道卢奇这位雅州都督是真的身体不好。尽管刚刚在外头等候耽搁了一会儿,但见卢奇换了衣裳亲自来迎,他自然不会托大,连忙快走两步上前厮见。而待人一贯冷淡的裴宁,态度甚至比他要更加恭敬一些。

对此杜士仪并不意外,因为在从成都出发之后,裴宁就对他说了,卢奇乃是恩师卢鸿的族兄,尽管血缘关系眼看就要出了五服,但卢鸿对这位为官正派的族兄颇为推崇。

进屋之后,裴宁就诚恳地说道:“之前我从东都出发时太急,也没来得及向卢师提一声。若知道我要到雅州来,卢师定会托我带信。”

卢奇闻言一愣。杜士仪是卢鸿的弟子,这一点早已经天下人尽皆知,可让他没料到的是,此番的茶引司副使,来自京城的这位监察御史裴宁,竟然也是卢鸿的弟子!早年卢鸿遁入山中隐居开设草堂,范阳卢氏上下不少人都觉得这简直匪夷所思,他虽偶尔通信时并不曾以自己的观点加以责备,可暗叹可惜却不曾少过。可谁能想到,即便身在山中,卢鸿的声名却渐渐如日中天?

天子征辟拜官不受,此后卢鸿更是教导出了杜士仪这样一个出色的弟子,使得悬练峰下那座本来简陋的草堂,成为了不少读书人心目中的圣地!

“鸿弟身在乡野,心存高远,我不及也。”

端详着裴宁和杜士仪,卢奇忍不住苦笑了一声,心中原本的那一丝顾虑也抛开了。

他轻轻用手指叩击了一下扶手,吩咐儿子卢聪去亲自烹茶待客,这才和颜悦色地说道:“茶之一物,有传说乃是神农氏当年尝百草时用来解毒之物,然则从魏晋南北朝渐有茗粥开始,始终未能真正风靡,说到底,还是天下不曾大一统,而魏晋名士风雅归风雅,却更爱五石散的缘故。至于百姓,连饱腹尚不可得,又怎会去种植茶叶?自贞观之后,蜀地一直太平安康,所以种茶的人渐多,圣人即位之后天下太平,茶园更是平添五倍十倍不止。”

说到这里,卢奇便若有所思地问道:“去年曾有人与我看一部茶经,道是杜侍御你所作?未知是托名伪作,还是真出自你之手?”

裴宁也看过杜士仪那一本薄薄的茶经,其中对于烹茶所用之柴炭、泉水、用具、制茶……林林总总都有各式各样的讲究,在两京亦是为人传抄议论。尽管长安洛阳也颇有不少文人雅士嗜好茶道,但这样系统性地阐述这么一件事,杜士仪还是第一个,因此固然有人扬言往里头加上什么什么调味方才最佳,但自有一批人在后头附和,就连坊间的茶馆也一下子多了不少。此刻听到卢奇也问了这个,他不禁斜睨了杜士仪一眼。

“确实出自我之手。”杜士仪点了点头,见那边烹茶的卢聪竟也在忙碌之余讶异地往自己瞥了一眼,他就笑道,“其实这也是为了推广饮茶之风。须知比起酒来,茶汤甘苦,利于养身,远好过其他各种饮品。有了这本茶经,没喝过茶的兴许会动念去尝一尝,而喝过的,兴许有支持我的,兴许也有不以为然的,不以为然的既然要钻研出更好的理论来反驳我,自然就要消耗更多的茶叶。消耗量大,需求量自然更大,百姓也就会种植更多的茶叶,如此循环往复,却是合则两利的双赢了。”

对于双赢这么一个新鲜的词汇,卢奇不禁喃喃自语了片刻,这才哑然失笑道:“未曾想鸿弟那样方正的人,竟然会教出杜侍御这样灵活变通不拘一格的人。不过,我却想请教,观你在成都施政种种,应该是体恤民生,并非一味逐利的人。如今饮茶之风不过刚刚兴起,你缘何便要上书征收茶引?即便只是针对茶商茶行,可你应该知道,转眼间就会被他们转嫁在茶农身上!”

说到这里,不等杜士仪辩解,刚刚还有些虚弱歪着的他一下子把脊背挺得笔直,竟是露出了少有的威严:“你不要用什么官府指导价来糊弄我。要知道,百姓大多发怵和官府打交道,纵使茶商压价,他们也未必敢相争,抑或是到官府来卖。至于商人,一贯钱的蝇头小利就能够让他们削尖了脑袋,更何况你一口气就从他们手中克扣了一分甚至两分的利润?”

见卢奇此刻目光炯炯,不再像是一个病得连理事都不能的老者,而仿佛恢复了当初年少气盛时,甚至赶在武后面前侃侃而谈的少年进士,杜士仪不禁暗赞卢门多英杰。然而,他却也怡然不惧,欠了欠身后却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敢问都督,同是种地,一亩茶田利大,一亩稻田利大?”

“自然是茶田利大。”卢奇想都不想就回答了一句,但继而就紧紧皱起了眉头,“然则茶树多种在山地,而粟米稻谷则是种在平地,两者并无冲突。”

“可若是同样一年辛苦耕种,倘若种稻田的所得,却不过种茶所得三分之一甚至五分之一,农人一年到头面朝黄土背朝天,是否能够心甘?而一再见茶农据有大利,是否会有人因为种茶所得丰厚,而弃了自家田亩,改种茶叶?”

见卢奇一下子不说话了,杜士仪方才拱了拱手,诚恳地说道,“当然,种茶并不是那么简单的,如我此前主持过公道的一些客户,在蜀中种茶已经有十几年,这才能够小有成就。茶汤虽是有益于身体,但若无粟米,天底下的人难道都去喝西北风?既然如此,除却种植的难度之外,也需要通过其他办法稍稍调节寻常农户和茶农的收入差,至少使两者不那么悬殊。卢都督应该知道,所谓茶引司,其实说到底,不过是官卖茶引。”

听到这里,卢奇方才只觉拨开云雾见青天,心头豁然开朗。然而,暗赞杜士仪想得周全的同时,他还是不忘又提醒了对方几句,等到儿子卢聪捧了茶盘上来一一奉茶,他又笑道:“来,你这位著述了茶经的茶中君子,也尝尝我最爱的这春茶芽尖。”

杜士仪刚刚没功夫留意卢聪是如何烹茶的,但裴宁却一直冷眼旁观。他对于茶道没什么研究,但受杜士仪影响,也更偏好什么东西都不添加的纯粹茶汤,刚刚见卢聪仿佛还加了些别的,捧了茶在手时,他就流露出了几分犹豫。等小心翼翼尝了一口之后,发现入口竟有几分说不出的清甜,他不禁挑了挑眉,继而就若有所思地问道:“这茶汤中加了蜂蜜?”

“呵呵,虽说我也看过茶经,但真的要我喝那清汤寡淡的茶水,我却也难以下咽。老了,总喜欢在这里头加点不同的东西,或者是蜂蜜,或者是青梅,又或者是其他的佐料,如何,杜侍御还喝得惯否?”

见卢奇这般问自己,杜士仪不知不觉想到了蜂蜜绿茶纯天然七个字来,竟是不禁莞尔:“萝卜青菜各有所爱,卢都督的喜好使然,哪有旁人置喙的余地?不过,入口清甜回甘,别有一番滋味,更何况只是稍稍调味,甜味并没有盖过茶味,却也是另一番调味茶的滋味了。”

“调味茶,调味茶……”刚刚替父亲烹茶的卢聪喃喃自语着这个新词,再见父亲也是面露欣然,他便松了一口气。然而,让他意想不到的是,下一刻,父亲竟是抬手指向了他。

“茶引司要在雅州真正生根发芽,羌獠是越不过的,而且要运茶进吐蕃,更是少不了这些本地人。生羌和中原习俗完全不同,不好打交道,但那些编獠却有所不同。我在雅州这些年,最初身体尚好时,还曾经去过和川灵关始阳各镇,各部不少羌王亦或是蛮王鬼主我都见过,那时候就是四郎随我去的。你们这次来,不妨带着四郎当个向导。”

卢奇根本就没有给卢聪反对的机会,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说道,“四郎,孝顺不在侍疾上,事君以忠,一样是大孝!家中自有仆役从者,用不着你日夜在我病榻前做小儿女之态!杜侍御比你更年轻,却早已经独当一面了!”

第470章 叶鬼主

尽管自从先秦开始,蜀中就因太平富庶而闻名天下,但这里从来就不是汉族人的天下。偌大一个剑南道,羁縻州有整整二百余个,如雅州境内就有大小五十多个羁縻州,不少地方小的只有一箭之地,但这并不妨碍大多数酋头都领着朝廷的官职,甚至可以对外称刺史或是将军。那些地处遥远的羁縻州,杜士仪只是茶引使又不是安抚使,自然不可能一处处过去,卢奇叫卢聪引路带他们去的,正是一处编獠聚集之地,林林总总约有五六百号人,全都是蛮人。

他昨夜在雅州都督府住下之后,王容便通过都督府的人捎了信息来,嘱他倘若要出雅州访编獠,不如去蒙山叶家寨,他就让人要来了雅州地图后,次日一早,对卢聪说了这么个地点。

雅州多山区,汉人和羌人蛮人杂居,不少村寨都是如此。如今正值盛夏,通往蒙山叶家寨的那条山路上,最初并没有多少人,然而,当杜士仪一行策马在山路上转了一个不小的弯道时,却发现前头有一行十余人。

除却七八匹驮马之外,还有一辆轻便的小车,为首的中年人衣着鲜亮,正是成都今年才开始流行的式样。当看到杜士仪这一行六人时,长着鹰钩鼻的他在杜士仪和裴宁脸上扫了一眼,又瞥了卢聪,最终方才不以为意地收回了目光,冲着身旁一个从者吩咐了一声。不多时,那个从者就打马过来,似笑非笑地问道:“敢问各位郎君这是往哪里去?”

卢聪的年纪比杜士仪和裴宁的年纪都小,但今天他是陪同向导,自然就把话茬接了过来:“往叶家寨去。”

“哦,居然这么巧?”那模样精干的从者往主人看了一眼,面上便露出了几分讥诮,“莫非各位是想到叶家寨去收茶的?”

这话问得没头没脑,卢聪虽则待人谦和,但骨子里毕竟还有世家子弟的傲气,对如此一行商人竟敢咄咄逼人,他不禁大为恼火,正想呵斥的时候,身旁却有人冷冷说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那从者跟着主人,在雅州也算是受人看高一眼,此刻见突然接话的那青年面色冷峻,仿佛不把自己看在眼里,他登时火冒三丈,当下气急败坏地说道:“看你们的样子就是外乡人,莫要以为有些钱财就能做成事情!我丑话撂在前头,这叶家寨若是你们想去,不妨就去溜达溜达,可休想买到一丁点东西!”

他说完这话拨马转身就走。而看着他到那边厢对人禀报的背影,杜士仪便对容色越发冷冽的裴宁笑道:“三师兄也是的,没事与他多话干什么?”

“我只是想瞧瞧,这雅州地面的商者和关中中原有什么不同!”尽管裴宁自己就和卢望之等师兄弟一块投了股本,还开了一家望岳寄附铺,但真正和商人打交道的事,多数是卢望之出面,他却没什么此等经验。这会儿他若有所思地蹙了蹙眉,突然开口问道,“小师弟,此人刚刚言及收茶,我记得茶引司所开的那些茶引,似乎还没有涉及到此处的?”

杜士仪笑着点头道:“不消说,必定是不顾禁令,私下买茶无疑。”

听着这师兄弟二人的谈话,卢聪不禁替前头那一行商人在心中默哀。这耍横却撞见了更横的,而且简直是撞在了枪尖上!

然而,他在心里如此嘀咕,对方却仿佛非但没有收敛,反而在又通过了一处S型路口时,又派了一人过来。此人的态度却比之前那从者更加蛮横,直接一把铜钱丢在了地上之后便阴恻恻地说道:“各位要赚钱,不妨捡起这些钱来打道回府,若是再跟着下去到叶家寨,到时候是什么结局,休怪我家主人翁不曾提醒过诸位!”

眼见得此人再次撂下话后拨马便走,卢聪登时再也忍不住了。迸出了“欺人太甚”四个字后,他扭头看了一眼杜士仪,原想着对方年纪比自己更轻,兴许会更按捺不住,谁知道看到的却是一张似笑非笑的脸。

“别人都已经把话说到这份上了,休息一阵子,不要吊在他们后头,他们去做他们的事情,我们晚一步再进村寨就是!”

由于一行人这次来并未提前声张,卢聪又得了父亲嘱咐一切行动听吩咐,等到进了叶家寨,杜士仪便知道卢聪所言不差,这里大多数的居人都是编獠。所谓编獠,就是汉化程度较深,在唐初就已经入了编户的熟羌或是熟蛮。

就只见四处木屋还透着浓浓的异族风情,放眼可见的男男女女也大多穿着具有浓厚民族风情的服饰,但四处传来的话语却有不少都是他听得懂的汉话,甚至还能看到不少汉族商人。王容确实给他指了个适合的地方,这里汉化已深,几乎不用翻译,可称得上是编獠户的典型了。

见杜士仪仿佛寻常人似的饶有兴致地在一处处就地摆开的小摊边走走停停看看,卢聪不禁额头冒汗,趁着周遭没有其他人之际,他快走两步追上杜士仪,这才低声说道:“外间都是糊弄那些寻常行商的货色,若是常来常往的相熟商人,大多都会直接上屋中交易,外头没有什么好东西。”

裴宁虽不比杜士仪兴致外露,实则对于这等第一次见的场面也好奇十分,此刻不禁问道:“这里多数交易的是什么?”

“毛皮、药材、山笋木耳等等山珍,其中最有名的就是落雁木这味药材,甚至还作为贡品送到两京。其次,便是麸金,这却毕竟少见了。至于丝绵,虽则他们也和汉人学着养蚕,但毕竟并不算擅长。”说到这里,卢聪顿了一顿,最终还是实话实说道,“不过,如今交易最多的却是茶叶。这些编獠汉化已深,兼且一直在本地居住,对于水土等等了若指掌,种出来的茶叶比外间汉人所种的品质还要好。而蒙山附近,出产的正是整个雅州最好的茶叶。”

杜士仪听着点了点头,正要让卢聪带自己去这座村寨的首领处说话时,就只见不远处一座最高大的木屋前,房门打开,一个年约六十许的异族老者送了一个衣着光鲜的中年人出来,外间等候的人见状也都簇拥了上去。隔着这么一段距离,他就只听那老者用略微有些生硬的汉语说道:“赵郎不用担心,我们是好些年的往来了,就算你不说,我也绝不会把茶叶卖给别人!到时候若是官府查问,我也自然会为你保守秘密。”

“那就多谢叶鬼主了!”

那中年人笑容满面地谢了一声,拱了拱手道别后就带着人往外行来,那被人称作是叶鬼主的老者却也送了他两步。当看到杜士仪这一行人时,他脸色一阴,但旋即就想到自己刚刚在屋子里已经做足了功夫,这一行初出茅庐的年轻人必定会铩羽而归,他顿时露出了得意之色。和杜士仪等人擦身而过时,他甚至还皮笑肉不笑地说道:“后生郎,要和我相争,你们却还嫩了些!”

然而,本来对杜士仪等人完全一副无视态度的老者,却在走过杜士仪等人身侧的时候,突然有些犹疑地往卢聪脸上打量了几眼,等走出去好几步时,他猛地惊呼一声停下了脚步,惊异莫名地看着卢聪说道:“你是……卢四郎?卢都督之子?”

今天终于把最重要的这处村寨给说通谈妥了,又给了蹑在后头的一队年轻行商一个警告,赵冠生原本长长舒了一口气,心中颇为志得意满,可听到身后传来的那两个称呼,他就只觉得心头咯噔一下,不由自主停下脚步转过身来。见叶鬼主所对的年轻人先是有些不自然地看了看同伴,继而便干咳一声道:“两年不见,没想到叶鬼主还记得我。”他只觉得心里先是发苦,随即又是一阵阵心虚。

怎么会这么倒霉,竟然不是行商,而是官府的人?而且还是很少露面的雅州都督卢奇的儿子?糟糕,他之前让人去再三警告羞辱,而且就在刚才还撂下了那么一句挑衅的话!

“真的是卢四郎!”

叶鬼主一时又惊又喜。雅州都督卢奇尽管这两年几乎什么动静都没有,形同隐形人,但在他刚刚上任到这里来巡视的时候,还为他们解决了取水的难题,派出都督府的兵马合力,帮他们挖通了因为山体滑坡而掩埋了的一处水渠,所以,他对卢奇自然是深深感念。此刻见卢聪承认了身份,他顿时哈哈大笑道:“没想到今天竟然又来了贵客!我这就吩咐下去,让他们宰一只羊,招待村寨最尊贵的客人!”

卢聪哪里知道人家真的到现在还记得父亲的恩德,以至于要把自己当成贵客。慌乱之下,他连连摆手摇头,一时之间也忘了其他,竟是指着杜士仪和裴宁解释道:“是阿爷让我陪着杜侍御和裴御史一同来的,叶鬼主不用客气了!”

第471章 滚!

此话一出,赵冠生惊得头皮发麻,而白发苍苍的叶鬼主面上的笑容却倏然消失了。尽管已经年纪一大把了,但他刚刚还显得和善亲切的目光一下子变得格外犀利,犹如刀子似的在杜士仪和裴宁身上打了一个转,这才淡淡地说道:“既然如此,卢郎君陪着你的贵客四处走走吧,我就不奉陪了。”

要是事后听到,曾经在成都压得四处大户豪商透不过气的杜士仪,竟然在雅州这么一处小小的编獠村寨遭到了这般慢待,赵冠生简直能够笑出声来,可如今和人撞了个面对面,他感到的就不是快意,而是心惊肉跳了。果然,极力想把自己掩藏在其他人之中的他就只见杜士仪朝自己看了一眼,继而竟是缓步朝自己走了过来。那一刻,他的心里也不知道转悠着多少念头,甚至一闪念间还动过杀念,可随即就自己掐灭了。

他只是一介商贾,要真是做那种事,难道想要抄家灭族么?

当杜士仪来到自己面前时,他强自挤出一丝笑容,这才用恭敬的语气称道:“杜侍御,请恕某之前有眼不识泰山……”

不等他讷讷解释完,杜士仪便含笑问道:“刚刚叶鬼主称尊驾为赵郎,未知尊驾名讳?”

“赵……冠生。”知道这会儿再想糊弄也是枉然,赵冠生只得老老实实地报上了姓氏名讳。正当他纠结于杜士仪接下来会问什么的时候,他突然听到斜里插进来一个声音:“赵郎是我的客人,还请杜侍御不要威吓于他!”

见是叶鬼主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出现在了两人身侧,赵冠生一时心情矛盾,又想借助自己刚刚对叶鬼主灌输的那些话,进一步激起他对杜士仪的敌意,把这一行人打发走,又生怕反而引得杜士仪怀疑。就在他进退两难之际,杜士仪却稍稍挪动着步子,正对着那位白发苍苍的老者。

“刚刚我听到,这位赵郎和叶鬼主似乎做了多年的茶叶买卖,以至于叶鬼主答应了他,不和外人做生意?”

“是又如何?”尽管唐初就开始编户,接受官府管辖,但官府对于獠户,并不像对于寻常汉族民户那样纳入直辖管理,他这个掌管部族祭祀的鬼主,远远比那些村正要有权威,再加上他那急如烈火的性情,就连官府也很少招惹他。而且,赵冠生对他说了一箩筐杜士仪的坏话,在他眼中早已把人打成了奸猾之辈,这会儿自然说话毫不客气。

“杜侍御是朝廷钦使,但我这村寨只是简陋之所,不敢请杜侍御久留!”

赵冠生有十足的把握,倘若换成任何一个朝廷官员,光是叶鬼主这硬梆梆的话就能将其气得拂袖而去。然而,杜士仪也好,缓步走来的另一位裴御史也好,两人赫然都是连脸色都纹丝不动,四只眼睛更没有去留意叶鬼主,目光全都落在了他的身上。在这种压力下,天气原本就热,他更是觉得后背衣衫不知不觉已经全都湿了。

“我只是来随便看看,而卢四郎,则是代他父亲来买些茶叶。”

杜士仪知道自己在成都的威望,是通过一次又一次的事件,这才根深蒂固印在人心中的,自然不指望初到雅州就能虎躯一震,将这里的人震得服服帖帖。果然,他掣出了卢奇的名头,叶鬼主的表情就缓和多了,却又看向卢聪问道:“卢四郎,真是卢都督要买茶叶?唉,之前卢都督帮了村寨解了饮水之急,可事后不管我们送去什么他都不肯收!早知道卢都督爱茶,我就挑选春茶最好的芽尖送去了!”

父亲哪里要他来买茶?

卢聪心里如此说,嘴上却不敢胡乱说话坏了杜士仪的事。果然,他就只听得杜士仪笑吟吟地说:“卢都督洁身自好,从来不肯收人礼物,哪里会白收叶鬼主的茶?卢四郎来之前,卢都督就特意嘱咐过他,一定要出钱和买,不能少半分。不过,卢都督最爱的,也确实是春茶芽尖,如今的价格约摸是两匹帛一斤,他打算买五斤回去,一部分自用,一部分捎回两京馈赠亲友。”

此话一出,赵冠生就知道坏了。果然,他就只听叶鬼主有些难以置信地问道:“两匹帛一斤?蒙山芽尖再好,竟然能够卖出如此高价?”

“两匹帛一斤,这还是因为雅州靠近蒙山,方才能够如此便宜,若在长安洛阳这两京之地,一斤极品的蒙顶芽尖,却是爱茶之人真的拿着五匹帛四处去买,却也没人肯卖给他!”

既然汉化已深,对于和汉人打交道的利弊,叶鬼主这一大把年纪,自然知之甚深。从前村寨中的山民,也曾经把辛辛苦苦得到的山货和毛皮等等运到雅州城里去卖,但却屡屡遭到人欺压蒙骗,官府也少有主持公道,因而山民们都不太愿意进城去和那些滑胥的汉人打交道。于是,如赵冠生这样定期来和村寨交易的行商,也就受到了欢迎。

一来赵冠生这样一次性要的东西多,二来他的价格给得虽然不算极高,却好过山民们从前上城里单独叫卖时的所得,三来赵冠生颇懂得做人,常常给山民们捎带一些城里时兴的布匹,乃至于各式各样的小玩意儿,一来二去,村寨中的人大多数都对他颇有好感,即便叶鬼主是掌管和鬼神通话的鬼主,但也不能免俗。

可此时此刻,他从杜士仪的话中察觉到了自己从前根本不曾想过的隐情,脸色立时冷冽了下来。他却也不是轻信的人,转身来到卢聪面前拱了拱手,用恭敬而又恳切的语气问道:“卢郎君,如今山茶真的已经卖到了这等高价?”

卢聪刚刚眼见得杜士仪借着父亲的名义让那位叶鬼主变了态度,等到发现对方转到了自己的面前,呆了一呆之后,他就苦笑道:“阿爷自从到了雅州之后,就酷爱饮茶,又不肯假手他人,收受馈赠,所以这茶市我也是常常亲自去的。这三年间,茶价已经暴涨了一倍不止,而蒙山茶,或者说蒙顶芽尖更是束帛难求一叶,这并非杜侍御杜撰。”

倘若说杜士仪所言,叶鬼主心头还有犹疑,那么,卢聪也如此说,他心中就信了。他对于卢奇这位雅州都督一直敬服得很,对方又不曾挟恩图报,人也是他自己认出来的,怎会有假?而且,当他去看赵冠生时,就只见往常这位一直以出手大方闻名的行商赵郎,这会儿已经满头大汗。

面对这幅光景,杜士仪斜睨了赵冠生一眼,又淡淡地说道:“茶引司虽则是初设,却也从来不向茶农收税,而是令收茶的茶商一定要先购茶引,然后方许买茶。为防他们压价伤农,更是定出了一斤茶半匹帛的官府指导价。不知道赵郎和叶鬼主一向交易的,是什么价码?能够让叶鬼主一口答应,绝不会把茶叶卖给别家,而是一定会留给你?”

民不和官斗,这说的是明面上,至于背地里若是能够不露痕迹使什么绊子,那是本事,赵冠生此前就是这么对自己说的,再加上他们这些稍小一些的茶商也串联了好几个起来,自忖和下头各处茶园茶田的种茶人直接打交道,不是没有一争之力。可此时此刻真的交锋,他就知道自己实在是错得厉害。他已经不再以为今天杜士仪此来是刚巧撞上了自己,这世上哪有如此巧合,分明对方是有备而来,以有心算无心!

“这个……这个……”他支支吾吾了老半天,最终只能抱着最后一丝侥幸辩解道,“我和叶鬼主交易多年,兼且量大,又一向预付钱,所以价码上自然比不上那些财大气粗的豪商……”

“可赵郎之前对我说,那些豪商自恃财力雄厚,所以会把价格压到远比十斤茶一匹帛更低,于是说服了我用往年五斤茶一匹帛的价格,将今年村寨所产的茶叶全都卖给你,还好似吃了多大的亏!”

叶鬼主既然醒悟了过来,哪里还有那么好糊弄,顿时眉头倒竖:“枉我让村寨上下把你当成贵客,每逢你来,必然会拿出最好的积存货色,宰羊杀鸡,拿出所有的山珍野味,倾其所有招待你,没想到你竟然是如此奸猾之辈!你给我滚,日后若是你再敢踏进此地半步,休怪我不客气!”

赵冠生在叶鬼主的这番呵斥之下,一时不禁连退数步,一时心中暗自后悔。和叶鬼主打交道时间长了,他自以为已经摸清楚了这些山民的底细,知道他们不懂得价格波动,自然存着欺诈的心思,多年下来顺顺当当既赚了大钱又卖了乖,可现如今一朝被拆穿,他非但颜面无存,而且倘若这消息传开,他就不要再想在雅州周边的这些编獠熟户之中做生意了!

这些编獠不是那些只会打打杀杀的生羌生蛮,如叶鬼主这样掌管部族祭祀的鬼主,会参与到各部联合选举大鬼主的会议,而那种时候各家会互通有无,他的名声就会彻底臭了!

然而,此事却还并没有完,正当他灰溜溜要走的时候,却只听杜士仪沉声说道:“叶鬼主,既然你不想和这位一直交易的赵郎再打交道,茶引司所给两斤茶一匹帛的指导价,倘若别人觉得高不愿收,茶引司却也是可以直接收的。倘若叶鬼主不介意,我可以吩咐人立时过来,钱货两清。我却还有话想问这位赵郎,能否请叶鬼主稍息一时之怒?”

第472章 兵不厌诈

对于杜士仪,叶鬼主并不熟悉,从赵冠生处道听途说来的那些消息既然不可靠,他对于和这么一个年轻人打交道,原本会有些谨慎。

然而,卢聪既然在这里,钱货两清这四个字的诱惑又实在太大。再加上他很想真正确定一下,赵冠生是不是真的长年以来一直在克扣山民的血汗钱,于是,他眯了眯眼睛之后,就斩钉截铁地说道:“好!”

倘若能够,赵冠生恨不得自己刚刚聪明一些,听到那个滚字就立刻夹起尾巴开溜,如此也不用一行人全都被扣下来。眼看杜士仪派人回雅州城内报信,眼看叶鬼主召集了村寨中的长老,对众人大声解说了之前那些事,眼看那些往日对自己殷勤热络的山民,一下子都露出了切齿痛恨的表情,甚至还有人高声喝骂,仿佛要卷起袖子动手,他那张脸一下子变得毫无血色苍白一片。

而他更没有料到的是,杜士仪婉言谢绝了招待,却把卢聪推了出去,让这位山民们的恩人卢都督之子犹如众星拱月一般受到了贵宾一般的礼遇,而杜士仪和那位裴御史,则是直接借了一处屋舍,把他提溜到了面前。在这种情形下,他就是想设法通过买通山民逃回去也绝不可能,一时间只觉如坐针毡。

“你确实心计手段都不错,唯一欠缺的只是一点运气而已。”

身为一个商人,平素做的最多的事情就是妥协,而不是随随便便和那些游侠似的动辄逞匹夫之勇,因而,在认清现实之后,赵冠生就决定妥协了。因而,见杜士仪并未疾言厉色地质问他之前那番瞎话和设计,他稍稍松了一口气,连忙换了个更加恭敬的跪坐姿态,满脸惶恐地说道:“杜侍御恕罪,我只是一时糊涂利欲熏心,并不是有心和……”

“像你这样存有侥幸之心的行商,整个雅州城内有多少?”

面对这么一个突如其来的问题,赵冠生先是一愣,紧跟着就露出了有些犹疑的表情。然而,一直以来话都很少的那位裴御史,却用轻描淡写的语气说道:“单单诋毁朝廷命官,违制买茶这两条,按照新的制令,似乎足够你徒一年了。就算降一等,九十杖的滋味似乎也不好挨。”

此话一出,赵冠生方才猛然意识到,这不是平时和自己做生意时可以讨价还价的对手,而是一个不好就能够让自己家破人亡的朝廷官员!

这年头的御史台三个字远比大理寺更加可怕,须知从前宇文融这个从御史起家的煞星廉察天下的时候,据说曾经有刺史被他一本参倒,接下来流配岭南连个音信都没有,更何况他这个区区商贾?即便这两位未必有宇文融的强势,可也不是他能够惹得起的!

知道把柄落在了别人手中,他只得使劲吞了一口唾沫,踌躇再三,这才把心一横道:“一共有七八家小商户,因为巴蜀茶会都是那些大商人把持,我们这些家业不够的,就是削尖脑袋加入进去,也没有多少话语权,所以只能破釜沉舟。”

“破釜沉舟?说得好听,这几年茶叶价格翻了两番都不止,可刚刚那叶鬼主所说,你收茶的价格却还是和五年前持平,单单这其中的利润就足够你积攒下万贯家财,竟然还嫌不足拼命盘剥,如今还说什么破釜沉舟!”

裴宁想起卢望之的望岳寄附铺放钱取利,都是取的市面上最低的利息,而倘若借贷人真的是着实无力偿还,还会再加以宽限,宽限期内不收利钱,他就对这些奸商深恶痛绝。直到发现杜士仪投来了一瞥,他才干脆闭口不言了。

然而,他这些话已经足以让赵冠生汗流浃背。面对这两位平时自己没机会打交道的高门大姓出身的朝廷命官,赵冠生有些不安地挪动了一下端端正正坐在脚上的屁股,随即能够真真切切地体会到,从小腿到脚都在一阵阵发麻,甚至稍一动弹还会传来一阵阵刺痛的感觉。可是,杜士仪和裴宁能够盘膝趺坐,他如今这待罪之身却决计不敢。他只能攥紧了拳头强忍生理和心理上的双重不适,再次谦卑地欠了欠身。

“杜侍御,裴御史,小人确实是贪心不足,小人也知罪了。倘使二位有什么差遣的地方,还请明示,小人一定竭尽全力!”

倘若真的是要杀鸡儆猴,杜士仪大可让人直接把他押回雅州都督府,可既然没有,那么说明对方兴许还有用他的地方,这是唯一的生机了!

这直截了当低三下四的表态,自然让裴宁面露讥诮,而杜士仪则是淡淡地说道:“既然你愿意戴罪立功。那你现在便回雅州去,三日后把你那些同盟者都召集到都督府,就说我有话要对他们说。倘若你想就此远走高飞,我也不阻拦你,只要你愿意刑部到时候发海捕榜文于天下,牵累你的家眷!我这个人并不喜欢株连,但若是有必要,我也并不是不会用株连!”

原本已经打算三十六计走为上策的赵冠生顿时打了个寒噤。一想到日后要隐姓埋名度日,他不得不选择了屈服,垂头丧气答应了一声后,他又深深行了礼,这才支撑着想要站起身。

然而,刚刚正襟危坐的时间太长,以至于他的腿脚都完全麻了,这么一动便是一阵阵犹如万蚁钻心似的疼痛,险些一个踉跄倒地,幸好他还算是颇有毅力的人,稳住身体后咬牙切齿忍着不适摇摇晃晃出了门。知道所有随从都已经被扣,他对杜士仪身边一个精壮随从解释了一句后,本以为对方还要入内请示,谁知道那人只打量了他一眼,就一言不发地走在了前头,最后随手推开了一间屋子。

“人一个不少,你们可以走了!”

等到赵冠生带着一行随从,狼狈地离开了叶家寨一里多地之后,方才有从者小心翼翼地问道:“主人,是回雅州,还是……”

“蠢货,当然是回雅州!”赵冠生气不打一处来地狠狠瞪了一眼这个家伙,想起之前就是此人在杜士仪等人面前做出了撒钱的愚蠢举动,他几乎都想把人直接丢给杜士仪处置,可想到对方根本没有提到这一茬,他只能恶狠狠地训斥道,“人家是朝廷命官,就连卢都督都要派出儿子随行向导,恭敬相待,我还能怎么样?要是我敢逃,你们一个个全都要受株连!先回雅州,为了我自个儿的身家性命,也顾不得别人了!”

疾言厉色地把一干从者训斥得谁都不敢做声,赵冠生方才用力一挥马鞭,面露戾色地吩咐道:“回雅州!”

赵冠生这一走,裴宁见杜士仪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冷不丁开口问道:“你初来乍到雅州,却能够在这里正正好好撞上这么一个人,这世上应该不会有这样的巧合吧?”

“三师兄慧眼如炬。”对于裴宁这个知情者,杜士仪自然不会隐瞒,当下含笑说道,“幼娘既然先走一步,有些消息,她自然耳目灵通。”

“我就知道!”裴宁露出了并不意外的了然之色,可想了一想后就开口问道,“你有把握那赵冠生真的能够依你之言,把与他同进退的人都召集到雅州都督府?若他跑了,你真的要让刑部发海捕文书?”

“兵不厌诈。”

用这四个字结束了这一段简短的对话,杜士仪便使人去打探卢聪那边的情形。果不其然,叶鬼主和村寨中的长老以及其他长者们,把卢聪奉为了上宾,不但拿出了自酿的好酒,山中采摘的最好山珍,打来的最新鲜的野味,以及山民们养的黑山羊等等各色最好的东西,款待曾经为他们解决了燃眉之急的恩人之子。而卢聪虽百般推辞,可仍是扛不过那一轮轮的劝酒,最终完全喝趴下了。于是,叶鬼主便顺理成章地把杜士仪一行人留了下来。

这位叶家寨实质上的主人的想法很简单,他固然不至于存着加害之心,但提防之心却不能没有。他只想验证一下那位年纪轻轻的殿中侍御史,是不是能够给村寨带来真正的利益和好处,只想验证一下卢聪带来的人,是不是如同他醉酒之后所言那般神通广大。

这一晚上杜士仪和裴宁在这座异族村寨的同一间客舍之内同榻抵足而眠,仿佛又回到了当年求学的时候,两人谈天说地,纵古论今,在官场这几年间被磨掉的棱角和锐气,仿佛又在这一晚上时间回到了他们的身上,以至于究竟是什么时候睡着的,两人都有些迷迷糊糊。当大清早杜士仪恍惚中听到有人敲门的时候,杜士仪才睡眼惺忪地呻吟了一声,随即就感到有人一个翻身坐了起来。

“什么时辰了?”

在杜士仪心目中,裴宁是最重视细节,在人前从来都是一丝不苟的人。因而,当发现坐起身来的裴宁头发有些乱糟糟的,眼睛也有些干涩,更离谱的是胸口的交领仿佛因为这一夜先说话后睡觉的折腾而有些松散了,露出了里头那坚实的肌肉,他的脸色忍不住微妙了起来。最让他无语的是,裴宁在他发现的注目礼后沉下了脸,冷冷地撂下了一句话。

“非礼勿视!”

杜士仪终于忍不住大笑了起来。而在笑声中,知道人已经醒了的赤毕在门外满脑子糊涂,这大清早的,里头两位在干什么呢?

然而,正事不好耽误,他只得清了清嗓子,恭恭敬敬地说道:“郎君,裴郎君,叶鬼主想要相邀二位和卢郎君登山一观蒙山上清峰的几株古茶树。”

第473章 极品好茶,利于美白

蒙山跨名山和雅州两地,山势巍峨,峰峦挺秀,绝壑飞瀑,重云积雾。诸峰之中,又以五顶为绝,曰上清、菱角、毗罗、井泉、甘露,中顶上清峰位于五峰之中,秀挺高峻更胜其他四峰,而山势格外险峻。即便杜士仪这一行人都是体力足够的,早起登山,跟在叶鬼主等最通路途的熟蛮老手身后,也足足耗费了两个多时辰,这才最终登上了上清峰顶。

然而,即便上清峰已经是诸峰之中最高的,但站在峰顶,却没法让人生出如泰山那般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感觉。蒙山多雾,这会儿杜士仪站在山顶,就只见一团团云雾缭绕在脚下,将远近山峰遮掩得严严实实,更不要说去看山脚下是什么光景。当人深深吸一口气时,同时纳入肺中的,仿佛除了那山中的清新之气,更有庞大的水汽,就连人的身上仿佛都沾着潮湿的露水。

裴宁这些年都在两京生活,即便在嵩山之中求学多年,可到底不习惯这种潮湿的天气。而杜士仪放眼四望,却不禁笑道:“怪不得雅州之茶冠绝蜀中,若没有这样充沛的水汽和雨水,却也孕育不出这等好茶来。”

而卢聪昨晚上一夜宿醉,大清早灌了好些茶方才清醒,刚刚这一路上累得他气喘吁吁,这会儿就没有前两者那样的好精神了。他忍不住扶着膝盖,气喘吁吁地说道:“不是说蒙山最好的茶,是五峰之中那座佛寺里头的几株古茶树?说是汉时一位道人,还是一位僧人亲手移植的,已经有七八百年,往年只有那寺中的僧人方才有幸尝到,这些年因为饮茶之风日渐盛行,这才渐渐有些流出到市面上,阿爷嗜茶,我还曾经买过一些。”

“郎君是给那些僧人骗了!”

叶鬼主对此嗤之以鼻,轻哼了一声,这才指着不远处那几株看上去毫不起眼的植株解释道:“那才是真正的古茶树,年数远比那号称七八百年的茶树更长。山下那佛寺的茶树,是几百年前那个僧人从山顶上小心翼翼移植下去的,历经多年,这才最终将其养活流传了下来,真要说口味,不过尔尔。而这些茶树乃是真真正正的野生野长,自从我们的祖辈发现了之后,就一直将其小心翼翼圈了起来培育,不但回味更佳,而且性温,也是最好的药材。只不过如今上头的茶叶已经在清明之前就被采尽了,如今也只是看个热闹。”

看个热闹居然要爬这么久的山!回头下去又是老大的功夫!

卢聪心头暗自叫苦,却见杜士仪已经拉着裴宁饶有兴致地去那观赏那野茶树了。杜士仪之前在益州时,曾经多次微服去过茶园,所以对茶树还有些了解,而裴宁平素喝过茶,这茶树却还是第一次得见。发现这其貌不扬的野茶树甚至不过尺许高,掩映在峰顶的树木草丛之中,显得极不起眼,他不禁暗自纳罕,因对杜士仪说道:“你家那昆仑奴田陌不是最擅长田亩事,为何不让他设法在两京种茶?”

“三师兄,水土不一样,这种出来地东西也就不一样。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否则你以为我不想在两京田园之中种茶,也好近水楼台先得月?”杜士仪答了一句,见裴宁惊觉过来,有些懊恼地拍了拍额头,他暗叹这次三师兄出京,竟是让他越发看到了其身上不少人性化的言行举止,一时不禁莞尔,“蜀地水汽充沛,气温适宜,因而适合种茶,而蜀地之外,最适合的地方就是江南了。只不过相形之下,蜀地可说是茶之起源,亦是始祖。”

尽管叶鬼主对于五峰之间那座佛寺中的僧人口口声声说祖师爷乃是种茶的始祖很有些不以为然,但对于蒙顶茶的自豪,这却是他自己一直深信不疑的。于是,杜士仪对蒙顶茶的推崇,让他脸上露出了欣悦的笑容,一时竟忘记了杜士仪派回雅州去吩咐收茶的人还没来,竟是慨然应承道:“杜侍御若是真的喜欢,等下了山之后,不妨尝一尝这清明之前从这几株野茶树上摘下来的嫩芽!”

杜士仪登时大笑:“鬼主既然盛情,我正想领略一番蒙顶绝品的滋味!”

这绝顶之上并没有太多的风景名胜,再加上云雾缭绕看不清四周,盘桓了小半个时辰,众人也就渐渐出发下山。因见杜士仪步履矫健,又没有多少架子,风趣健谈,叶鬼主原本的提防之心去了大半,渐渐竟觉得这年轻的茶引司官员着实不错。尤其是下山途中,当他分心二用想着这些年被赵冠生蒙骗,还把人当成贵客,心中懊恼得无以复加,以至于脚下一滑险些一个踉跄摔倒之际,旁边及时伸过来的一只手稳稳拽住了他。

下山途中最忌讳脚下打滑,毕竟这山中小路都是采茶人和采药人高一脚低一脚踩出来的,若不是这两天没有下过雨,叶鬼主根本不敢带外乡人上山。此刻心有余悸的他长长舒了一口气,待往旁边看去,见是杜士仪笑着点了点头,他少不得有些不自然地谢了一声。等到发现卢聪还得要裴宁扶着这才能够勉强走动路途,他不觉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卢都督这个儿子倒是老实人,却没有别的出众之处,倒是这两位正使副使年纪轻轻,生得俊俏不说,还体力出众,言谈不俗,也许真的是可信之人!

在山上这一来一回,等众人回到叶家寨时,已经是傍晚时分了。离开的这大半天,杜士仪之前派回雅州城内的人已经回来了,带来的却还有好几个商人,所出之价全都高过两斤茶一匹帛的底价,甚至不少山民所得的一些珍品芽尖,还有人开出了一斤两匹帛的高价。面对那些高兴得上前报喜的村寨山民,叶鬼主只觉得心中五味杂陈,又是感激杜士仪揭穿了赵冠生的真面目,又是懊恼于自己多年来的毫不怀疑。

但使他派人到雅州城中好好打听一下,哪至于被人一骗这么多年?

想归这么想,他终究还记得自己刚刚在山上时对于杜士仪的承诺,连忙把杜士仪裴宁和卢聪请到了自己的主屋。作为掌管祭祀的鬼主,他的屋舍在整个村寨中的最高处,占地亦是极大,通体全都用木头建成,仿佛有些年头了,乍一看去显得苍老而古朴。当他请了杜士仪等人坐下,又叫来人用土语吩咐了一声,不一会儿,就只见一个十三四岁身穿艳色衣裳的少女捧着一个木匣子出来。

“阿爷,是用这些上清野茶待客?那也得先烧水,把匣子先拿出来干什么?”少女用好奇的目光打量了杜士仪和裴宁卢聪一眼,脸上大为讶异。昨天父亲待客的时候,被引为上宾的卢聪她见过,但另外两人她却第一次见。和从前作为客人的赵冠生以及偶尔来此的其他村寨鬼主长老,多半都是年纪一大把不同,这三人一个赛一个年轻,尤其那个看上去最年长,却偏偏面如冠玉的,更是让她忍不住问了一句。

“郎君可是有什么秘方?为何看上去比我们女儿家还要肤色白皙?”

这是说的……裴宁?

杜士仪斜睨了这位师兄一眼,见其在最初的愕然过后面色越发冷冽,他不禁强忍住笑容,一本正经地解释道:“这不是秘方,只因为裴御史在京城为官,长年累月都是憋在屋子里不见天日,久而久之自然是肤色白皙如玉。”

“这是真的?”少女有些疑惑地又端详了裴宁一会,见其阴着脸不吭声,她误以为这是默认,顿时关切地说道,“一直不见天日很不好,这位郎君日后多喝点茶吧,这两位郎君也是,你们虽说黑了些,可多喝些咱们蒙山的野茶,也一定会肤色更加白皙的。”

杜士仪刚刚还在暗笑裴宁,这会儿顿时有些哭笑不得。他很黑么?要不是到了成都之后,他常常在外头奔走,反而是安安分分呆在县廨中的日子并不多,久而久之在两京养尊处优的白皙肤色,也变得透出微微发黑发红的健康气息来,怎么至于被这么一个汉化已深的蛮族少女嘲笑!倒是卢聪……这家伙应该是继承了其父的血统,黑是天生的!

发现卢聪的脸色很不自然,叶鬼主立刻知道是小女儿的口无遮拦惹祸了。他前后娶了六个女人,生下的儿子女儿足足有二十多个,但最宠爱的却是这个五十岁上方才得的小女儿。所以,他当即用土语呵斥了小女儿,接过匣子就把人屏退了下去,这才岔开话题,将匣子先递给了杜士仪。

“这就是山中野茶!”

杜士仪接过一看,却是面色凝固久久无语。原来,被这叶鬼主推崇不已的野茶芽尖,竟然是摘下之后就蒸熟之后研成细末,此刻在匣子中虽然还能闻到茶香,可无论品相也好,抑或是冲泡之后的口感也好,全都可想而知。而等到卢聪接过时,却是两眼放光雀跃不已。

“真真极品好茶!”

好吧,这就是这年头的极品好茶!

第474章 托以爱子,教诸爱徒

尽管叶家寨不过是一个人数不满六百的小村寨,但正如行前卢奇所言,那位年过六旬的叶鬼主,在邻近颇有些小小的名气,来收茶的商户当天就被请到了附近别的村寨。当杜士仪第三日早上启程回雅安时,村寨上下不但送来了从茶叶、药材到毛皮等等各种山中土产,甚至这位叶鬼主还带着一大堆人直接送出了里许地。这也让一贯冷情的裴宁在上马之后,面上露出了感慨之色。

“要让这些山民感恩戴德,其实是件很容易的事。”

“他们汉化已深,原本就形同汉人无疑,若是待其真心,而不是一心钻在钱眼里,长年累月其利未必在小,只可惜人多数是贪得无厌的!”

当这一路又是跋山涉水,杜士仪最终回到雅州都督府的时候,已经是午后申时了。一进门,他就只见留在都督府内的一个从者快步迎上前来,行过礼后就有些尴尬地说道:“郎君不在,杨小娘子一直闷闷不乐,成天念叨着郎君,甚至还因为都督府内有人说外头不安全,央求杨司马派人去找寻。还是娘子派了人来捎信安抚,她这才情绪好了些,这会儿已经睡下了。”

那个难缠的小丫头!

杜士仪暗叹了一口气,点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这才往见卢奇。此番前往叶家寨能够马到功成,一来是托了王容打探到了最快最准的情报,二来则是多亏了卢奇这位雅州都督极力配合,派了儿子卢聪随行。否则纵使他还是做同样的事情,却未必能够有同样的效果。光是那几个寨子今年的春茶所开的茶引,就已经有整整一千张,也就是六千斤,这还仅仅是一小片地方!

物以稀为贵,而如今的茶市是卖方市场,从吐蕃,到突厥,到奚部,到契丹,渐渐都已经接受甚至很快喜爱上了如此一种饮品,与其日后官府看到这其中的巨大利益,采取什么完全官卖甚至于官种的愚蠢行径,还不如采取茶引这种一度沿用上千年的成熟办法进行调控。

这一晚上,杜士仪眼前浮现出那些山民们的淳朴笑脸,睡得极其安稳。当次日一大早他睁开眼睛时,就发现外头并不见阳光,耳畔传来的是一阵阵的雨声。下雨对于巴蜀来说可谓是家常便饭,尤其是春夏,雨水多得让呆惯了关中河洛的他最初很不习惯,但久而久之便觉得连呼吸都顺畅了,唯一不能习惯的,兴许也就是室内那股阴湿之气。

此时此刻,他直接掀开那一层薄薄的被子,趿拉了鞋子下床,等到推开了支摘窗,就只见天地间雨雾一片,一股水汽扑面而来。暗叹天公还算作美,总算没让他在此前出门在外的时候下雨搅局,他正若有所思地看着那雨点打在地上,溅起一朵朵小水花,就听到侧面传来了一个声音。

“这么早就起了?”

循声望去,杜士仪就只见裴宁已经换上了一袭青衫站在廊下,连忙叫了一声三师兄,随即笑答道:“只是正好听到雨声,这才开窗看看。说来咱们之前也算是运气好,否则路上若遇到这样的雨,就连赶路都难。”

“确实,我也听说蜀中多雨,之前从成都出发的时候,却只遇到几次雨,而且多半是入夜之后。”

“夜里下雨白天晴,雅州的雨多数都是这般光景。”

随着第三个声音突然插入,杜士仪和裴宁就看到了步履蹒跚的卢奇。发现其子卢聪没有陪伴在侧,本着尊老敬老之意,裴宁连忙过去搀扶,而杜士仪则是放下支摘窗去稍稍整理了一下衣冠,又穿好了鞋子,这才去打开了门。

“卢都督若有事,不妨让人告知我们,这一大早下雨路滑,又有些阴湿,卢都督何必亲自来?”

出门的时候听到裴宁这么说,杜士仪便知道,经过叶家寨那件事,裴宁对卢奇的人品颇为敬重,要知道他这三师兄平日对上司高官固然有礼,但那也是让人挑不出错处的有礼。

果然,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卢奇宦海多年饱尝人情冷暖,这会儿听了此言心中熨帖,便笑着说道:“人年纪大了,早上醒得早,想着想着就打算过来看看你们,却不想你们两个年轻人在外头奔波了两日,却依旧起得这么早。我家四郎就不行了,这会儿还在呼呼大睡。”

“卢都督客气了,这次若不是卢郎君,此行也不会这么顺利,他也是因为昨天上上下下爬了蒙山上清峰,累着了。”

自己的儿子是个什么性子,卢奇哪里会没数目?杜士仪如此说,他轻轻叹了一口气,随即就看着杜士仪说道:“这茶引司的事,据说是有征辟之权的?倘若真是如此,我有个不情之请。我还有一儿一女在范阳老家,由他们的叔父教导读书,只有四郎随我多年,朝夕侍疾,孝心虽可嘉,资质却不过尔尔,他年顶多求一个明经及第而已。我所虑者,他不通官场人情世故,所以想恳请杜侍御和裴御史带了他去。”

卢奇突然提出这样的要求来,裴宁不禁有些踌躇。对这位雅州都督的人品能力,他自然是敬佩的,可他虽是杜士仪的师兄,这种事却不能僭越做主。因此,他便把目光投向了杜士仪。

而杜士仪则是在一愣之后,哈哈大笑道:“卢都督此言,我实在是求之不得!”

要知道,整个茶引司乃是从无到有,他需要的人手多如牛毛,纵使卢聪说不上是顶顶出色的,但是,老实这种特质,有时候却能盖过才学资质!

勉强答应,和这求之不得四个字着实是天壤之别。因而,卢奇只觉心中如释重负。他这仕途没有终止,已经是因为当今天子已经把当年心向睿宗的故人几乎清理殆尽,他这样的不要紧人物大可放一马。所以,他也安心于外任。如今,把儿子托付给朝中故旧也并非不能,可明经出仕也需要人提携,更需要人指点。那些只见过少年时卢聪,甚至只是幼年时卢聪的长辈,有几个会真的事无巨细点拨他?

人太老实,在官场上便很容易遭人挑唆暗算!

卢奇托之以子,此事暂时只限于三位当事者之中,旁人并不知情。而等到早饭过后,杜士仪看着依旧大雨倾盆的天气,约了裴宁下棋解闷时,外间就有人通报说,有一位赵姓商人带着几位商人求见,道是此前已经事先约好的。得知赵冠生果然来了,杜士仪见裴宁面露不豫,他就笑着说道:“三师兄既然不愿意见他,不若去陪卢都督说说话,这事情就我代劳吧!”

裴宁确实懒得和这种贪得无厌的商人打交道,杜士仪既然主动把事情揽上了身,他张了张口,最终还是没有勉强自己,点了点头后就出了屋子。要是他去见,只怕没多久就会被那种家伙气得拂袖而去,与其如此,还不如省省事情。

而他这一走,杜士仪便弹了弹衣角站起身,却是叫了赤毕进来,对其悄悄言语了几句。等到这位心腹从者心领神会地去照章办事了,他方才施施然出了门,但却并不是往外头去见人,而是径直转去了雅州司马杨玄琰在后头官廨的私宅。果然,他只是让人通报了一声,不一会儿,就只见一个小小的人影一阵风似的冲了出来。

“师傅,师傅!”

“嗯,看来你的病是真好了,跑得快,声音又大!”

杜士仪戏谑地调侃了一句,玉奴却是嘴巴撅得老高,闷闷不乐地说道:“师傅一声不响就走,都不对我说一声,害得我担心了老半天,要不是师……”

她说到这里,突然捂住了嘴巴,还东张西望了一眼,发现侍婢们都不在,这才小声说:“要不是师娘对我说肯定没事,我一定磨着阿爷让人带我去找你!”

“哪有那么多事,以后少胡思乱想!”

杜士仪知道,此行把玉奴带到雅州,已经是终点,接下来自己再往其它各州,然后出蜀去江南,断然不可能再带着这个无心收下的弟子。于是,他被高高兴兴的玉奴硬是拉着,游赏了一番杨玄琰那万全算不上大的官廨私宅,随即又去教导小丫头练习了好一阵子的琵琶,等到用有些严厉的口气把玉奴给哄回了房练习这一曲他再三教授的楚汉,他总算得以脱身出来,却是让人去叫来了陈宝儿。

前两日在叶家寨盘桓,他并没有带上陈宝儿,所以这会儿陈宝儿赶了过来的时候,他能够清清楚楚地分辨出,这个少年的脸上分明有些如释重负。他也不多解释,只是颔首问道:“你看见那几个人了,觉得如何?”

“回禀杜师,他们仿佛有些急躁,坐立不安的样子,而且频频向我打听杜师如今在干什么,什么时候能抽出空来见他们。那个姓赵的商人,还塞给了我这个,他应该是把我当成杜师的侍童了。”陈宝儿展开了掌心,里头赫然是一小粒金子,足以让无数人心动乃至于心跳的金子,“他问我杜师心情如何,我就对他说,杜师昨天下午方才回来,有些疲倦,所以应该不会立时见人。”

“我就知道,你必定明白该如何说话。”杜士仪笑着冲他点了点头,这才吩咐道,“现在跟我去见人。一会儿你酌情笔录,记住,关键的字句不能遗漏一星半点。”

“是,杜师。”

第475章 恩威并济

狼狈回城,之后又是一天两夜的煎熬,赵冠生看上去已经颇有几分憔悴,就连双眼也完全凹陷了下去。尽管杜士仪以他的家小威胁,但他回城之初,也不是没有动过立刻溜之大吉的念头,可伙计和从者在茶行之外发现的某种动向,让他彻底打消了这个不切实际的盘算,死心塌地地计算起如何把自己那些盟友带进雅州都督府的事情来。

然而,他并没有思考太久,前往叶家寨收茶的那几家外地商人,在雅州茶市一下子掀起了不小的波澜,甚至还有人上门质问他究竟怎么回事。索性破罐子破摔的他直截了当把之前一日的经过说了,果然盟友们一时大多面如死灰。

强龙不压地头蛇,这话并不是所有时候都管用,尤其是朝廷在强势推行茶引司的当口,他们能够做的也就是背后那点鬼祟小勾当。当这种动作落入别人眼里的时候,那就代表着大祸临头。

也正因为如此,今天随着赵冠生前来雅州都督府的,足足还有另外四家的商人。他们都是盘踞在雅州当地的茶商,没有太多对外的渠道,往常甚至还曾经给那些大茶商跑腿收茶,赚取中间的利润,至多也就是在剑南道境内做做生意。所以,茶引一出,他们只觉得利润被压缩得薄之又薄,一时只能铤而走险。至于这数年之间茶叶飞涨所得的利润,早就被他们选择性地忽略了。

刚刚在此斟茶递水的侍童,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被人叫了离去,他们竟是被枯晾在这儿。尽管每个人心里都已经做好了被威吓被讹诈的准备,可这种犹如待宰羔羊一般等死的感觉着实不那么好受。于是,耐着性子等了又等,年纪最大的一个老茶商终于有些忍不住了。

“怎么还没有动静?”

“那位杜侍御究竟打算拿我们怎样!”

另一个中年茶商也盯着赵冠生问了一句。至于后者,这会儿面对别人犹如利箭一般刺向自己的目光,却是同样没好气地冷笑道:“你们问我,我去问谁?大家都是一根绳子上的蚂蚱,我还得罪过那位杜侍御,你们要忍不住就走吧!”

话虽如此说,其余四个人却没有一个敢走,顶多只能在心里嘀咕一二而已。等到他们枯坐得腰腿都渐渐发麻了,这才听到外间传来了有人说话的声音。隐约分辨出仿佛有人称杜侍御,赵冠生赶紧站起身挺直了腰,其余人自也全都学了他。果然,不消一会儿,他们就只看到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缓步进屋,身后还跟着那个之前他们才见过的侍童。

“让各位久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