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君去见十九郎君了。”

这个意料之外的回答让韦氏小小吃了一惊,紧跟着,她才低声说道:“只希望他今后能够懂事。早知道如此,我就算不舍得,也要把他送到十九郎身边去教导,要是那样,如今黯之的前程应该都在他身上,也不用为了娶区区一个卢氏女闹成现在这地步!事到如今……”

“事到如今,后悔已经晚了!”

这是杜士仪对低声下气前来讨将来对策的杜望之说出的第一句话。见这个堂弟立时面色一变,继而低着头默不作声,他就继续说道:“以你现在的年纪,发奋图强苦读并不晚,要知道,如今的贺礼部,就是四十岁方才中了状头。可是,因为强娶卢氏女的缘故,你的名声已经被你自己和叔父赵含章一块给败坏了,而科场上为求及第无所不用其极,只要他日这一条被人翻出来,你就算学贯古今也难以入主考官的法眼!”

尽管当初惊鸿一瞥的那美丽容颜,现如今自己仍旧梦魂萦绕念念不忘,可杜望之终究不是愚笨到无可救药。卢涛既然能做出那样的事情,即便父亲还在世,两家都别想再成秦晋之好,更何况他现在一事无成,别说卢氏女,还有谁家肯把女儿嫁给他?

“十九兄,从前我知道错了。”杜望之几乎是从牙缝中迸出了这么一句话,继而就抬起头来看着杜士仪的眼睛说,“可阿爷并不能说都是因为我而给气死的,他因为深受赵大帅器重,所以就得意忘形了,和卢使君一直都争斗得很厉害,全都归罪于我,我不服!”

“不服?不服就要用实际行动来证明给世人看看,让他们知道浪子回头金不换!”

杜士仪直截了当地回答了一句,见杜望之倏然攥紧了拳头,他不由得若有所思地打量着这个堂弟。平心而论,世人皆重宗族,他提携了杜黯之,而杜士翰等亲近的同宗族弟,他即便没办法引人入仕,但也都介绍了一宗足以让人安身立命的好产业或在其他方面给予提携。然而,杜望之一直是杜孚和韦氏的心头肉,却又放纵得一事无成,倘若再不管,日后兴许反而会惹来偌大的麻烦。所以,他见杜黯之沉默良久之后,突然对自己一躬到地,心里不由得感慨了一声。

兴许让这个浪荡子回头,并不是做不到的。

“十九兄,我什么都愿意做,我不想将来一辈子让人瞧不起!求求你,帮帮我!”

“男子汉大丈夫,马上觅封侯,只有军功,才能够真正洗刷你之前的疏失罪过。但刀枪无眼,此事风险之大非同小可,你自己好好考虑吧!”

“不用考虑,我已经说了,什么都愿意做!”杜望之想都不想便答了一句,索性单膝跪了下来,“还请十九兄指点迷津。”

“那好吧。接下来你便是二十七个月的丧服,按理不能动军械等物,我会让人送兵法策书来,你自己好好诵念理解。如果等到你除服之日,能够有些用兵的底子,你再勤加习练弓马,我就把你送到军中去。当然,在守孝期间,强身健体是不能耽误的,还有你母亲,你自己想办法说服她。”

伸手把杜望之拉了起来,眼见得其沉着地点了点头,继而转身回屋,杜士仪这才环目四顾这座刚刚失去顶梁柱的私宅。

既然杜望之还能知道不甘心,还能知道上进,他当然不吝帮扶一把。只是,杜黯之因为父丧这一丁忧,裴宁再一回来,江南那边就得另外想办法顶!还有蜀中,因为杨玄琰的去世,雅州就只有一个张简顶着了,再加上云州……这还真是千头万绪。算算日子,韦礼从成都令迁茂州长史,似乎也过去了四年,闻听韦礼之父韦拯就在数日之前从晋州刺史任上调回朝,现任左谏议大夫,他是该去拜会一下这位当年他任万年尉时的老上司了!

第697章 蕃将投效,羽翼渐丰

一度闹得沸沸扬扬的吏部考簿舞弊之案,在今年考课的结果对京官和各州朝集使面前公布了之后,同时也落下了帷幕。

涉案的胥吏以及官员或被重杖流配,或革职废置,或贬官岭南,一时各有处置。而与此同时,因为拷讯过度而受到非议的监察御史杨万顷也不得不吞下了苦果,最终左迁同州户曹参军。

尽管监察御史不过从八品,而同州户曹参军官居正七品下,看似是升官,但人人都知道御史乃是天子耳目,这样的处置如果说是贬官,那就是村夫之见了。甚至有更多的人在背后议论纷纷,倘若不是杨万顷在背后还有人撑腰,这一贬决计不可能还在毗邻长安的同州,早就远远贬出千里之外了。

李林甫当年在御史中丞任上的时候,杨万顷便攀附了上来,只是那时候其人资望太浅,他直到离任方才想办法转托继任的御史中丞,将杨万顷弄到了监察御史里行的位子上,不到两年而真授,结果杨万顷在张审素之案上雷厉风行,其手段之狠辣让无数人瞠目,本来年末迁殿中侍御史已经是铁板钉钉的事,可杨万顷又犯到了杜士仪手中,偏偏先后走马上任御史台的崔琳和裴宽两位主官都是不好说话的,一时杨万顷没完成他的交待,反而却落了马。

而更让他震惊得无以复加的是,李隆基总算是召见了他,然而一开口所言不是别的,正是杜士仪所谏的针对流外铨,专设一位员外郎作为主理的事。尽管身为吏部侍郎,他更多在意的是流内铨,也就是那些有资格当官的人,而不是同样分为九品,却被清流嗤之以鼻的流外铨,可他这个吏部侍郎的权责范围内,突然因外人建议而硬生生插进来一个人,他怎么会心情好?

“陛下,流外铨本就有现成的制度,此次考簿舞弊只是个别,何必为此大动干戈?”

这些天杜士仪重贿高力士,将他通过林永墨而调查到的大唐各朝以来胥吏舞弊的各种情弊全都奏报了上去,因而李隆基细细思量之后,不得不认真考虑杜士仪的建议。杜士仪举荐裴宁时,很坦然地告知那是他在嵩山卢氏草堂求学时的师兄,而他调看过裴宁履历之后便想起了这么一个人,沉默冷峻,相交的人很少,再加上流外铨事情繁杂,需要能员,裴宁能力不消说,而身为御史中丞裴宽的嫡亲弟弟,自然更有另一种震慑力。

更重要的是,流外吏员少有位至高官的,杜士仪此荐就算有私心,但显然在可以忍受的范围之内!

“不过增设一员外郎,佐理吏部郎中,分担流外铨之外,更主要的是主管流外官考课,及设置吏学,哪里大动干戈了?而且,此次考簿舞弊,朕虽没有罪及经管流外铨的吏部郎中,但年底之时,放其一任刺史吧,换一个更稳重更仔细的人,嗯,韦陟就不错!”

有这么一件事堵在心里,李林甫都不知道这天傍晚是怎么回到家里的。天子对于现任专司流外铨的吏部郎中唐荣思不满,这无所谓,左迁刺史对吏部郎官来说,并不算太严重的贬谪,可现如今天子分明打算再设一个员外郎来负责流外官考课,还要设什么吏学,这个吏部郎中的位子就极其重要了。他即便想安插私人,也要考虑到裴光庭这个吏部尚书的反应。可是,天子突然竟是点了已故宰相韦安石之子韦陟!

李林甫坐在书斋中,突然想起姜度当初对自己那灯下黑的提醒,显然消息甚为灵通,他顿时打了个激灵。他刚想吩咐人去楚国公宅把姜度给请过来,可谁知一声来人尚未开口,外间就有人叩响了门。

“郎主,外间有一人自称是左金吾员外将军李明骏求见。”

左金吾员外将军?他和武将素来不熟,而且所谓的员外将军就是好听的,这样一个人来找他作甚?

“就说我忙得很,请他回去吧!”李林甫直截了当地迸出了这么一句话,可下一刻,他陡然想起这个名字很熟悉,至少曾经不止一次听到过。等到终于回忆起来,那是前次信安王李祎在东北打了胜仗回来保举的蕃将,天子还钦赐姓名,给了高官厚禄,他立刻高声叫道:“回来,把李将军请来!”

等到那李明骏进了屋子,李林甫一见他容貌魁梧雄奇,对自己却礼数周到极其恭敬,本来的三分好奇就变成了七分。他不冷不热地请了对方坐下,这才慢条斯理地问道:“李将军前来见我,不知所为何事?”

“李吏部,我自从跟着信安王到东都,并有幸拜见了陛下,已经有半年了。陛下赐我姓名,又赏赐官职,我实在是觉得心中不安。大唐勇士如云,我在两京没有任何可以报答陛下恩情的地方,所以,我一直想请托人代我呈文陛下,让我去幽州军前效力,我必定手刃可突于首级,报答陛下的厚待!”

蕃将说话,大多直来直去,而且李明骏连汉语都说得很勉强,李林甫听明白之后,不禁若有所思地问道:“洛阳乃是天底下最繁华富庶的地方,你却不想呆?”

“洛阳虽然很好,但我是拿着武器的战士,如果一直在洛阳待下去,迟早有一天,我会骑不上马,拉不开弓,一想到这些,我就觉得害怕。而且,我的功劳并不大,却领受了陛下这么多的恩惠,我实在是过意不去。”白狼不用假装,就能把这种惶恐不安的表情诠释得很好。他深深欠身,又用恳求的语气说道,“我听说李吏部是主管用人的大官,所以我就冒昧登门请求了,还请李吏部不要责怪。”

听到对方用生硬的语调把话说完,继而就用期盼的目光盯着自己,李林甫不禁笑了起来:“主管用人的大官?李将军,你对大唐的官制恐怕还不太熟悉,我是主管用人的吏部侍郎没错,但我只能管文官,却管不了武将。说实话,你求错人了。”

见面前的蕃将李明骏先是震惊,而后失望,继而竟有几分垂头丧气,李林甫这才慢吞吞地说道:“不过你既然求到了我的面前,虽然有些困难,但我会去想想办法的。到时候倘若陛下召见,你把刚刚对我说的这些话如实说出来,必定能够得偿心愿。”

白狼连蒙带猜地理解了李林甫的意思,一下子露出了大喜过望的表情,慌忙谢了又谢。然而,李林甫并没有立刻放他走,而是留下他又盘问了好些奚族和契丹的内情,他凭着早先做好的充足准备应付得绰绰有余,最后便看到了李林甫那满意的笑容。

当李家的下人看到李林甫竟是亲自把这位蕃将送到了书斋门口时,都不禁吃了一惊。其中一个侍立在院子中的年轻侍仆见李林甫目送人远去后,又向自己招了招手,他连忙快步奔上前去。

“去楚国公宅送个信,就说晚上我过去看舅母,还有表弟。”

同一天晚上,杜士仪夜访了左谏议大夫韦拯。

作为一代名相韦安石的从兄子,韦抗和韦拯兄弟相继仕至高官,可如今韦抗已经过世,而韦安石的两个儿子韦陟和韦斌虽然在父丧之后闭门不出八年,交游广阔文名卓著,但韦陟当年十岁便授五品朝散大夫,温王府祭酒,开元中强征出仕,一任洛阳令,再转兵部郎中,竟是转眼间就追上了多年仕宦的韦拯。尽管属于同宗同族,血缘之亲,可韦安石仕宦多年,爵封郧国公,家境豪富,可韦拯的兄长韦抗虽然官至刑部尚书,却清贫得连丧事都无法操办,还是天子下令官给。

因此,面对上门来拜的杜士仪,韦拯也就是一杯清茶笑颜待客,可杜士仪一提到韦礼,他便不知不觉微微拧起了眉头,继而苦笑道:“大兄去世,我一连两任刺史,而二位堂兄虽则起用,可比起当年大兄在时,终究不能在仕途上助十四郎太多。今年他在茂州长史任上四考已满,中上考有两个,加阶之后是否能免候选授官,平心而论我也并无十分把握。毕竟,如今的吏部,掌事的是裴相国和李十郎。”

“伯父,我和韦十四相交莫逆,韦十四在益州成都令任上公正明允,赋税也好人口也好,都有相应的增长,而在转任茂州长史之后,于那等虎狼之地,治政也颇为清明。陛下之前下诏,请各司主官举荐良材为御史,所以,我打算托御史台裴中丞举荐韦十四为侍御史。”

此话一出,韦拯登时眼睛大亮。可怜天下父母心,在儿女们面前兴许会疾言厉色把人贬得一文不值,可在人前,却往往都会笑眯眯地夸奖自家儿女,韦拯这个当父亲的自然也不例外。韦礼进士及第后,仕途一直颇为平顺,已经老迈的他自然而然对其寄予了无限希望。于是,在代替儿子谦逊了两句之后,见杜士仪并不是试探,而是真心若此,他不禁大为振奋。

“十四郎能得友若君礼,他之大幸也!”

洛阳宫之中的夜晚幽深而凄清。在一座并不起眼的宫院中,一个年纪轻轻却已经额头布满了几根深深横纹的年轻人愤而砸碎了手中玉盏。

“都已经这么久了,为何他就不肯帮孤一把!”

尽管太子妃薛氏慌忙上前来劝阻,可李鸿在坐下之后,面上仍然露出了深深的苦涩和失望。薛氏用眼神将人都遣开了去,这才忧心忡忡地说道:“郎君,虽说没有回应,可外头也没有风声,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最好的结果?最好的结果就是仿佛没有这样一件事似的?”李鸿恼火地紧攥拳头在桌子上连连擂了数下,最后方才低声说道,“我不想永远这样被阿爷如同防贼似的防着,更不想惠妃天天盯着我的背后,恨不得什么时候把我掀下去换成她的儿子,我不甘心!阿娘死的时候对我说过,外祖父也好舅舅也好,都是没法倚靠的人,而鄂王光王虽说向着我,可他们也同样自身难保,我需要一个能够帮我的人,需要一个能够帮我保住太子之位,将来登基君临天下的人!”

这一刻,倘若杜士仪在现场,一定会深深感受到,当年那个他曾经讲过一次课,为了母亲的病甚至几乎翘课的少年太子,早已经在太多的恶意下完全变了。

“郎君千万不可急躁,这种事越是急越是容易给人把柄,要知道,如今后宫是惠妃的天下,我们能够用的人少之又少,稍有疏失,就有可能万劫不复!”

薛氏出身世家,尽管父祖官位不算极其显贵,可兄长亦是驸马,常常进出宫中,对外头的情景也清楚得很。知道今日丈夫突然发作,便是因为难得去见父亲李隆基时,又受到了冷遇。这种事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事实上,当她被册为太子妃的时候,太子李鸿就早已不是开元初年最得圣眷独一无二的皇子,惠妃在保住了寿王李清这个儿子之后,因为王皇后被废,在宫中无人可以匹敌,继而又生了一儿两女,全都深得天子钟爱,以至于惠妃如今时时刻刻窥伺储位。

总算是把李鸿给劝解得安静了下来,薛氏自己亲自去倒了一杯茶来,复又到李鸿身边坐下,轻声说道:“事实上,之前郎君联络杜中书的法子实在是太不高明了。换做任何人是杜中书,要么就是为了表示忠义,将纸条呈送陛下,要么就是毁文灭迹,装作没有一回事,又怎会因此而联络郎君,换言之,怎么联络郎君?而且,杜中书是风骨硬挺的正人君子,往日好几桩无人敢言的事,他都敢据理力争,倘若真的陛下被惠妃蛊惑而有废立之意,他是一定会进言的!送那样的纸条给他,反而会让他觉得郎君是别有所图!”

当初李鸿根本没有和自己商量,就贸贸然来了那样一次行动,薛氏如今每每想起便感觉到深深的后怕。好在杜士仪不是不知变通的人,否则那张纸条往御前一送,几乎就是废太子的最好理由拱手送给了别人。此刻,见李鸿面露震惊之色,继而颓然把头埋进了双掌之中,她知道丈夫在惶惑的同时,也不是没有后悔的,遂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

“郎君,你我是夫妻,我只想问你一句实话。杜中书只不过给你讲过课,而且已经离京多年,算起来给你讲课的学士多如牛毛,你为何就会给他传字条?”

李鸿有些迷茫地抬起头看着妻子,想想薛氏自从嫁给自己之后就一直默默扶持着他,而其兄长薛锈亦是难得他能说上话的人。此时此刻,在妻子那殷殷关切的目光下,他不由自主地开口说道:“是我听到有人说,惠妃对杜君礼一直颇为留心。惠妃一直都希望能够有人辅佐十八弟,而杜君礼无论年纪还是官职,都是最合适的。阿爷登基已经二十年,就连太宗,当年圣寿只有几何?满打满算再有十年之后,杜君礼定然能够官拜宰相,那时候有他襄助,十八弟就稳若泰山了。”

“郎君啊郎君,这种胡话你也相信?”薛氏只觉得又气又急,见李鸿还有些咬牙切齿的,她便低声说道,“废立之事,但凡有些名声的大臣都是能有多远躲多远,当年陛下废后,燕公还在相位,就因为不出一言,多少士大夫在背后戳他的脊梁骨?杜中书倘若是那等轻易就会被惠妃拉过去的人,想当初也不会一再违逆陛下的意思……”

“瑾娘,你不会不知道,杜君礼和废后以及王守一有仇吧?”李鸿对王守一和被废的王皇后都没有任何好感,此刻终于忍不住捅破了这一点,继而方才声音冷硬地说道,“而且,他封还杖姜皎的制书,是因为他和姜皎之子姜度相交莫逆。只从这些看,惠妃拉拢他,并不是完全没有可能的!想当初倘若没有已故金仙长公主硬是插进来做媒,兴许他的夫人也不会是王元宝之女,而会是惠妃牵线搭桥。惠妃和十八弟已经得天独厚,我岂能坐视?我得不到的,别人也休想……”

“郎君!”

李鸿被薛氏喝止,不等她继续再说,突然伸手按住了她的肩膀,一字一句地低声说道:“瑾娘,我不是不肯听你的,谨小慎微不给人任何挑错的机会。但是,我不犯错不意味着别人就挑不出错。你知不知道,惠妃继已故楚国公姜皎之外,早就悄悄笼络了外臣为她所用?当初的宇文融也好,现在的李林甫也好,与她都有这么一些关联,而杜君礼……杜君礼不是有一女弟子?我打探到,惠妃在派人询问那女弟子的容貌,还对亲信提过,如果合适便聘为寿王妃。”

这一次,薛氏终于倒吸一口凉气。杜士仪那女弟子据说只是从其学过几年的琵琶,可后来竟是引荐给了玉真公主为徒,据说玉真公主对其宠爱十分。须知比起李隆基的那些兄弟,玉真公主竟是更得圣眷。她收摄了一下心情,郑重其事地问道:“郎君哪里打听来的?可靠么?”

见妻子露出了前所未有的凝重表情,李鸿便嗤笑道:“只许惠妃在我身边安插眼线,不许我重贿她的左右求探信息?瑾娘,你以为我所封实户的所得,为何总是微薄到入不敷出?很简单,其中最大的一笔,就用来收买惠妃左右!如果没有这个,我早就不是太子了!”

“郎君倘若早说此事,也许就算递出了那张纸条,也不会弄得现在患得患失!”薛氏紧紧握住了丈夫的手,低声说道,“事到如今,还请郎君听我一个主意,也许不但能够弥补你从前的莽撞,还能稍稍有些收获……”

四年一度的大考既然结束,朝集使们自然也就陆陆续续踏上了回程。杜士仪因为还有事要对苗含泽说,这一天午后便亲自将其送到了城外。时值隆冬,再加上今年天气格外寒冷,黄河早已封冻。即便这里不是灞桥,折柳送行没那么流行,而且两岸杨柳亦是只剩下了光秃秃的枝头,但仍有不少人会象征性地折一条枯枝以寄托对友人的思念。

此刻,杜士仪望着那些岁岁年年被人摧残,却每到春天便会顽强发芽长叶的柳树,忍不住对苗含泽笑道:“这里的柳树和长安灞桥的柳树一样,还真是坚韧不凡,风吹日晒雨淋,还有严冬大雪,路人攀折,可每到春日便能再焕新颜。”

“杜中书的勉励,我记下了。”

见苗含泽突然深深躬身表示受教,杜士仪不禁一愣。要说他只是有感而发,完全没有教训人的意思,可苗含泽既然已经恭敬地这么说了,他也只能干咳一声,言归正传道:“云州降格为州的事,我已经在萧相国的面前陈情,又力荐子羽继续坐镇云州,萧相国颇为意动。总之,对于云州一外郡来说,此事不大,即便门下省裴相国另有主张,我也会好好想办法。你回去之后,务必请大家精诚合作,不负从前多年苦劳。”

苗含泽素来是个严谨人,当即郑重其事地答应了。等到杜士仪再嘱咐了几句,他长揖告别后,便带着随从依次从冰面上渡过黄河,等到过去之后,站在对岸的他重新上马时,就发现一身白衫的杜士仪在马上向自己挥了挥手,继而便在随从簇拥下离去。那一刻,他想到在姚州刺史任上因为病倒而暂时辞官回潞州老家将养的父亲苗延嗣,不禁在心里叹息了一声。

一转眼不过十年,杜士仪竟是已经和当年父亲的官职平齐了!

而回转洛阳的杜士仪就没有在苗含泽面前的这种从容了。他已经在天子面前力荐了裴宁,接下来还答应了韦拯要设法把韦礼弄回朝任侍御史,这就需要身为御史中丞的裴宽去运作,而王翰和郭荃的升转则要去努力说服萧嵩,同时还得应付裴光庭和李林甫的组合。当回到自己的私宅书斋,看到那堆积如山的墨卷,他更是忍不住以手扶额。

“中书,这些都是明年应省试的士子们送来的。”张兴笑眯眯地提醒了一句,随即就说道,“中书自己从科场起身,如今提携提携后辈也是应有之义呢。”

“是是是。”杜士仪无奈地答应了一声,这时候,和张兴对坐的鲜于仲通也突然开了口。

“另外,因此前杜中书在陛下面前的建言,陛下今日下诏,从明年开始,考功员外郎不再知贡举,而以礼部侍郎知贡举,一时引起了轩然大波。明年预备参加省试的各方贡士奔走相告,道是朝廷以侍郎高官知贡举,重视取士,无不欢欣鼓舞。”

在吏部增设一个员外郎来分流外铨及考课之权,又把考功员外郎知贡举的权力送给了礼部,借用这次考簿舞弊的风波,他总算所得不小,但掌管吏部的裴光庭和李林甫就损失惨重了!

杜士仪在心里感慨了一句,随即嘿然笑道:“高兴的人固然不少,但不高兴的人,只怕就更多了!”

第698章 二王相邀

因为这一年第一场雪来得早,天气格外寒冷,三省六部的官员中,因病而告假的层出不穷,尤其不少年迈官员更是熬不过去。因此,李隆基特意把每天早上的上朝时间往后挪了半个时辰。即便如此,年纪一大把的裴光庭虽因为特旨能够在洛阳宫外城骑马,可依旧不幸中招,数日之前就因为一场风寒而不得不在家休养。可这场来势汹汹的病就已经够让他烦心了,却不料想吏部考簿舞弊案发后,接连几场大变,这让他几乎咬碎了银牙。

“杜君礼,我真是小看了他!”

见裴光庭脸色铁青,继而捂着嘴连连咳嗽了几声,李林甫连忙劝解了他几句。尽管他最初的惊怒不逊于裴光庭,可这种情绪他早就调整过来了,此刻倒是反过来劝解了对方一番。然而,裴光庭显然没有就此息怒,反而用力一捶床板,声色俱厉地说道:“早知道他会成了萧嵩臂助,我就应该竭尽全力遏制他这上升的势头!明年知贡举的考功员外郎,记得是……李彭年?”

李林甫点了点头:“李彭年乃是李怀远之孙,和我一贯交好,他和博陵崔氏联姻,一贯野心勃勃,好好的知贡举重任给人夺了,自是愤恨交加。而如今的礼部侍郎不是别人,正是张说之子张均!天知道杜君礼是怎么想的,张说当年可是给他使过不少绊子。至于前次吏部考簿舞弊之事,我从表弟姜四那儿打探到一条消息,道是杜君礼注意到考簿的事不是因为别的,而是那些对相国所用循资格之法深恶痛绝,进而指手画脚,揭发出这一条的选人!”

“这些鼠目寸光之辈!”裴光庭气得眉头倒竖,但良久之后,他不得不颓然叹了一口气道,“是非自有公道,只要陛下能够体恤我一片苦心就行了!我这些天只怕是没法上朝,更没法去政事堂了,吏部之事你多多操心……咳咳咳!”

从裴宅出来,李林甫想起裴光庭那虚弱的样子,不禁有些踌躇。尽管只是一场小小的风寒,裴光庭也远比萧嵩年轻,可若这一病时间太长,怕是相位就很难说了,毕竟,天子不可能让一个老病之人长时间占据相位。这几年天子提拔的宰相,很多都是由侍郎直擢拜相,比如说李元纮,比如说裴光庭。而他自己也是侍郎,而且还是身在六部之中最重要的吏部!而且,尽管他没担任过外官,可无论是国子监司业,还是御史中丞、刑部侍郎、吏部侍郎,他的精干都是出了名的。

倘若裴光庭真的有什么三长两短,他能否设法去争一争?要知道,有他在外朝作为臂助,武惠妃决计会乐见其成!他比宇文融聪明,更比宇文融识时务!而说到张均,那可是老仇人之子,纵使不能阻天子因为旧日情分加以任用,可他怎能把知贡举的香饽饽送到其手上?

这一日申时过后,天空又飘起了星星点点的小雪。距离前一场鹅毛大雪只过了三天,地上的积雪本来就尚未化去,此刻这一飘雪,自然更是冰寒彻骨。杜士仪从洛阳宫出来过天津桥时,就只觉北风一阵紧似一阵,竟是比宫中更加寒冷。他情不自禁地裹紧了身上的皮裘。眼看快要到最后一座桥尽头时,他就只听身后传来了一个声音。

“杜中书!”

这个声音杜士仪并不熟悉,回头一看,他登时心中一凛。十五岁的寿王李清他在朔望大朝的时候见过几次,丰神朗秀,仪表堂堂,至于待人接物如何,因为诸王不许交接外臣,所以他并不清楚。此刻他含笑揖礼拜见后叫了一声大王,李清便笑吟吟地说道:“正好遇上杜中书,我实在是运气。千宝阁今日发售新款黄花笺,文人墨客趋之若鹜,我因为得知消息晚了,不曾预订,又不好厚颜和人争抢,不知道杜中书可能割爱一刀?我愿意给付原价!”

自从依托千宝阁开展文化产业之后,杜士仪在这上头赚得盆满钵满,相熟的名流如张旭吴道子贺知章等等,常常都会托他私底下弄些新款文房四宝,他也没有不答应的。此刻李清既然大大方方求了上来,他也就爽快地应允道:“大王既然如此说,等到笺纸送来,我令人给大王送去就是。”

“好好好!”李清一时喜笑颜开,连忙拱手谢过了。他今天得了武惠妃的吩咐,特意打探清楚了杜士仪出宫的时辰后急急忙忙追出来,以索要黄花笺作为由头打开了话头,接下来自然是重头戏,“今年的马球赛上,正好有一支来自吐蕃的球队一举夺魁,阿爷对此虽赞赏,可也不免嗔怒我国无人,明日我和窦十郎姜四郎约好,要在御前和他们打一场马球,谁知道原本约好的人竟然爽约了。窦十郎和姜四郎都说杜中书弓马娴熟,马球打得很不错,不知能否上场与我等并肩为战?”

窦锷和姜度竟然会对人说,我马球打得很不错?要说诗赋琵琶,他确实能称得上精熟,马术则尚可,剑术也差强人意,但若论马球技术,就拍马都及不上那些精通此道的家伙了,换成崔俭玄来还差不多!更不要提在御前献技,那就是真的在献丑了!

杜士仪暗哂李清是睁着眼睛说瞎话,待见不远处一个身穿鲜亮锦袍的年轻人悄然朝这边走来,尽管没见过几次,甚至一句话都没说过,但他仍然认出了对方。于是,他有意稍稍提高了声音,无奈地一摊手道:“大王,窦十和姜四那是给我脸上贴金。我和他们打过几次马球不假,可每次我都是凑数的,他们大概没有告诉过大王,我十次挥杆,能入一次门洞已经属于侥幸,如若正式比赛上场,那只能是给人拖后腿,大王是想让我在御前丢脸么?”

李清为了这次邀约,曾经在窦锷和姜度面前试探过,两人都一口咬定杜士仪的马球技术不错,可此刻杜士仪这么一说,他登时有些愣住了。他生下来便是得天独厚,即便小时候在宁王夫妇身边养大,可那一对养父母对他简直比对亲生子女还要好,等到后来武惠妃除了王皇后,把他接入宫中之后,为了弥补幼时忍痛将他养在宫外的遗憾,对他就更是百依百顺了。所以,他不可避免地聪慧伶俐有余,机敏忍耐不足。

还不等他想好应该再如何切入话题,身后就传来了一个懒洋洋的声音:“十八弟既然找不到人凑数,我这个当兄长的自告奋勇凑个人头如何?”

李清这才慌忙回头,认出是光王,他的脸上不禁露出了勉强的表情。尽管光王李洽早已不是早年那个深得宠爱的皇子了,可终究是兄长,他在人后可以不把人放在眼里,人前却不得不表示应有的敬重。他强笑着说道:“八兄善骑射是有名的,你既然愿意,那是最好不过了。”

可让他想不到的是,光王李洽在答应过后,又冲着杜士仪笑眯眯地说道:“杜中书,马球不过是玩戏,输赢也没什么重要的。按照规矩,一队五人,既然窦十姜四都要下场,十八弟又盛情相邀,你何必推辞?十八弟,剩下一个人是谁?如果不是什么要紧的,把我和杜中书一块算上岂不美哉?”

尽管不明白素来是太子党的光王为何帮着自己挤兑杜士仪答应,可李清却觉得机不可失失不再来,连忙笑道:“好好,便从八兄此言!”

这一贯不对付的兄弟二人竟是全都邀约自己下场,杜士仪微微一挑眉,当即苦笑着一摊手道:“如果只是御苑游戏,那我也只好恭敬不如从命了。不过,还请二位大王许我带人替补,免得届时让吐蕃人扬威。”

无论李清还是李洽,全都是只要杜士仪答应就万事大吉,当即齐齐应允。等到目送着杜士仪到前头和随从们会合,面和心不合的兄弟两人方才彼此对视了一眼,神色全都冷了下来。李清毕竟年少好几岁,没好气地轻哼一声道:“八兄这是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只是闲了好些日子,找个机会松松筋骨而已。”光王李洽嘿然一笑,懒洋洋打了个呵欠便开口说道,“时候不早,我先回自己家去了,免得到时候被人指摘言行不谨,十八弟,告辞。”

即便暗自恼怒,但李清不能在大庭广众之下和李洽翻脸,只能眼看着对方扬长而去。想想好好的事情却半途生变,他恼火地捏紧了拳头,虚空砸了一下,这才对着左右吩咐道:“去宁王宅,我要去探望大伯父和大伯母!”

因为这么一桩意料之外的事,杜士仪一路上都有些心不在焉,回到私宅门口时仍然在思量不止,险些和门内出来的一人撞了个正着。认出是张兴,他不等对方行礼问候,便拉了人往里走道:“奇骏,有件事我得先吩咐你一声。”

张兴本是打算出门去永丰里崔家藏书楼,被杜士仪不由分说扯回去的时候,心里还有些奇怪。等到听清楚究竟是为了什么事,他登时瞠目结舌,指着自己的鼻子,满脸不可思议地说道:“我?届时让我登场替换杜中书去打那场马球?可我又不曾通籍宫中!”

“既然那两位大王答应了我这请求,自然会给你办妥,届时你只管好好发挥就行了!”杜士仪笑着一拍张兴的肩膀,随即意味深长地说道,“难道你想看我在御前挥杆击空,丢人现眼?”

张兴顿时哑然,下一刻,他才脸色古怪地问道:“杜中书怎知道,我打得一手好马球?”

此话一出,杜士仪顿时放声大笑,直到看见张兴那诧异莫名的脸,他才止了笑声,乐呵呵地说:“奇骏啊奇骏,你又不是不知道温老和你的交情,你有些什么好本事,他早就事无巨细都告诉我了!”

第699章 荐才于天子

当今天子酷爱马球,此事两京官民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当年还是临淄郡王的时候,李隆基就曾经和几个兄弟组队打败了从马球发源地而来的吐蕃人,即位之后,他的这一爱好仍然丝毫未改。从北门禁军中精挑细选出来的马球健儿足有好几支队伍,天子兴之所至便会下场亲自挥杆参赛。至于公卿子弟之中那些颇为擅长马球的,更常常被天子叫到宫中陪练,出身贵介的窦锷和姜度都是最常来常往的人。

然而,身为高阶文官却被强邀参加这样的活动,杜士仪是开天辟地第一个。当李隆基辗转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不禁也有些意外,然而却仿佛默许了似的,没有任何异议。

等到了马球赛的这一天,他这个天子在武惠妃以及一应宦官宫人的陪侍下,来到陶光园那座占地广阔的马球场时,就只见其他人都已经来齐了。窦锷和姜度都是一色的大红衣衫,光王李洽和寿王李清亦然,而杜士仪尽管也身着绯袍,却是文官常服,身后跟着一个虎背熊腰的健硕大汉,只一打量,李隆基便知道,这就是光王李洽和寿王李清之前对他禀报时所言,杜士仪说的替补了。

至于参战的这一队吐蕃人,原是从西边跟着一支商队过来,在这一年马球赛中打得上下无敌手的常胜队伍。尽管如此,因为每年参加过马球赛的人,多数各有任用,下一年便不能再上场,故而他们虽则志得意满雄赳赳气昂昂,但今日得以前来观战的人却都知道,这场比赛的结果还不好说。

光王李洽是皇子诸王之中骑射最佳的,窦锷不但胡腾舞跳得好,因为身形敏捷,马球也打得好,姜度在这上头更是子承父业颇为不凡,寿王李清固然因为最年少,可大约因为李隆基好马球,他在这上头也没少下功夫,再加上近来风头正劲的杜士仪,每个人都觉得今天的比赛兴许会很有看头。

这会儿,诸王三三两两聚在一块,皇太子李鸿便和鄂王李涓,忠王李浚并肩而立。身为储君的李鸿见李隆基召了杜士仪过去正在说什么,脸上不禁流露出了相当复杂的表情,一不留神就错过了李涓的话。好在忠王李浚看出了兄长的走神,当即干咳一声道:“虽则今日下场之人仅论球技,未必在那些吐蕃人之下,可马球讲的是彼此配合,不是我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结果如何还真的是不好说。”

李鸿这下子终于回过神来,再次往那边厢看了一眼,一想到父子君臣的距离,竟还远过外臣,他心里便好似火烧一般,迟疑片刻方才强笑着说道:“八弟素来勇猛,他既然自告奋勇,说不得是有所成算了。”

李涓却知道今日这场马球赛背后的角力,此刻便耸了耸肩道:“忠哥所言不是没有道理的。说实话,别人也就罢了,听说杜中书本来已经当面回绝马球打不好,可却被八弟和十八弟硬是赶鸭子上架。要我说,他身旁那位不知道来自何处的勇士若是上场,兴许还更可靠些。”

别人是如何评判自己的,杜士仪此刻无心理会。身在御前,他自然而然就换上了绝无破绽的温文尔雅面具,几句君臣奏对的老套之后,听到李隆基开口问自己背后的人,他便让开一步,笑着引见道:“陛下,这是臣任代州长史时,拔擢的河东节度掌书记张兴张奇骏。我离任之际,本打算将其引荐给河东节度使宋大帅,没想到奇骏从未来过两京,宁可暂时解任到洛阳来一览东都风采,我也只好随了他。”

“哦,竟然是你的掌书记?朕看他的身材,还以为是你不知道从哪里招揽来的勇士!”李隆基也是第一眼被张兴那魁梧的身材给吸引住了,闻听竟然是文官,他不禁生出了更多的兴趣,“看张卿身量,不逊于战场勇将,弓马可精熟否?”

平生第一次进皇宫大内,第一次见天子,张兴自然难免紧张。杜士仪在两日之内紧急培训了一下他的礼仪,再加上他本来就是越大场面越能够把持得住的,这会儿便沉住了气,恭恭敬敬行礼答道:“陛下,臣自幼随同军中退职校尉精研弓马,勉强还算精熟。至于这身量,是因为饭量实在是太大,若是放开肚子吃,一顿斗米,肉十斤不在话下。故而从前一度隐居雁门山读书,山中飞禽走兽被臣祸害殆尽,若非杜中书慨然相助,只怕欲求一饱尚不可得。”

“哈哈哈哈!”李隆基终于忍不住大笑了起来,他欣然颔首道,“那有何难,若是你今天能够好好表现一场,朕就赐你美酒佳肴!这样吧,杜卿如今官居中书舍人知制诰之重,马球场上比拼的却是马术和技巧,万一他受了点伤,到时候朕岂不是要痛失一大臣?他既然带了你来,今日你便全程替他下场如何?”

之前杜士仪就提过天子极有可能会做这样决断的可能性,还着重指出,若要达到这个目的,他就得尽全力引起天子的兴趣。此刻见事情果真如此,张兴一面佩服杜士仪的先见之明,一面慨然应诺道:“臣必定尽心竭力!”

今日之事是武惠妃早就筹划好的,只要杜士仪在这种场合在御前就行了,倒并不是一定需要其下场挥杆。因此,等到张兴跟着一个宦官前去换衣服了,坐在天子之侧的她便笑着说道:“三郎,若不是杜中书明言,谁能想到如此勇士竟然还精通经史?早就听说杜中书最擅长简拔人才于民间,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杜卿确实素来慧眼识英才。”李隆基欣然点头,眼见得要下场的人全都去准备了,他方才再次问道,“据说杜卿曾经在成都乡野村庄之中,觅得英才收在门下,如今那个弟子还在云州教导蒙昧孩童?”

陈宝儿跟了自己这么多年,有心人早就都知晓了,而李隆基这个天子竟然也会知道,不外乎是有意打听,亦或是有人禀报,所以,杜士仪不慌不忙地说道:“回禀陛下,臣首徒陈季珍确实是臣当初在成都令任上收录门下的,那时候正逢登籍逃户和居人争抢一处茶园……”

杜士仪原原本本将当时那桩案子娓娓道来,尤其是突出了当时还是童子的陈季珍仗义执言,见李隆基果然大为惊异,他又将陈宝儿前些年跟着自己为记室,在成都、在江南、在云州之战,林林总总的表现都渲染得淋漓尽致,末了方才说道:“他的底子已经很厚实了,但因为出身低微,因而不欲早仕,更愿意趁着年轻好好做几桩实事,臣就依从了他留在云州主持培英堂。”

“果然是少年出英雄。”这一次换成武惠妃赞叹连连,她看了一眼场上预备下场的姜度窦锷以及光王李洽寿王李清,含笑说道,“不过开元十二年至今,也已经八年了,杜中书收了一个弟子之后,怎不曾再多收录几个弟子在门下?”

“臣当年在成都时初见陈季珍,也是见他年纪幼小,在山野之地却能够勤奋苦读,如此良才美质埋没实在是可惜了,这才动了惜才之心,将他带在身边言传身教。至于此后数任,一直都太过繁忙,哪里还有工夫收录弟子?不过,之前宇文夫人倒是曾经提过,让我教导他家大郎,我和宇文兄当年相交一场,故而推辞不过,只能答应了,其实心里着实是诚惶诚恐得很。”

李隆基听到杜士仪竟然还答应了收宇文融长子为弟子,不禁有些微微吃惊。可想到杜士仪对宇文融一贯恪守朋友之道,如今照拂其长子也并不奇怪,他便叹了一口气:“宇文融流死岭南,朕其实也惋惜得很。他固然有罪过,但罪不至死,更何况他财计之能甚至更胜裴耀卿,朕本来还打算大用他的。你既然答应了他的夫人,便多尽心力吧。倘使其长子真是人才,记得向朕举荐。”

“是,臣代宇文审多谢陛下!”

杜士仪竟然不下场,姜度窦锷对视一眼,嘀嘀咕咕说了一句便宜他了,而寿王李清和光王李洽却各自都有些不得劲。至于旁观这场比赛的诸王,没有费太大劲就得知了御前的那一番谈话,对于天子竟然如此体恤信赖杜士仪,自然是羡慕嫉妒恨。

身为皇太子的李鸿甚至在和鄂王李涓单独相处时,低声说道:“我等名为皇子亲王,真是远不及杜君礼一介外臣!”

李鸿和鄂王李涓光王李洽的关系最为密切亲近,听到这样怨望的话,李涓甚至压根没有去劝解,而是嘿然笑道:“何尝不是?阿爷对于有才能的外臣多半会不吝重用,可对我们这些儿子却如同防贼似的。你身为太子,现在却连东宫都不让呆了,至于我们,成婚后就住在劳什子的十王宅,连出个门都难!甚至就连咱们的名字,也是今天改一回明天改一回,听说之前又有人说过有什么不好,反正只凭阿爷随心所欲改就是!别看十八弟现在风光,想当初咱们谁没有那样的时候?”

是啊,想当初他们的母亲深得圣眷的时候,他们这几个从小就聪明伶俐朗秀俊俏的儿子,何尝不是父亲的心头肉?

李鸿苦涩地叹了一口气,等想到太子妃的殷殷嘱咐,他才打起精神来。就在这时候,场中突然传来了一阵阵欢呼,他慌忙抬起头来,却发现最后一个出来的张兴已经上场了。只见那红衣大汉手提鞠杖上马,一勒缰绳后,身下骏马竟是载着举杖而立的滴溜溜转了一圈,直到他向天子在内的众人齐齐致礼之后,方才最终放下了前蹄。

而这时候,李涓更是冷笑道:“如这样的勇士,我们兄弟谁不想简拔提携在身边,可我们谁敢?”

第700章 马球场上见英豪

杜士仪又不是千里眼顺风耳,当然不知道李家那些皇子们正在背后腹诽于他,然而,耳听那一声表示开场的鼓响,紧跟着场上便风云突变厮杀在一起,他不禁深深吸了一口气,一时竟有些牙疼。

幸好幸好,他没上场去丢脸!要知道,他这些年忙着当官,吟诗作赋这种雅事因为来往的名士众多,不得不尽力而为,练武强身因为关系到长命百岁的问题,也不敢马虎,但需要太多人相陪的马球就真的没那么多功夫了。反倒是张兴在代州时,常常被与其交好的段广真请到军中,动辄是需要几十人的马球大赛,今日的阵仗,他带了这家伙来,真是英明神武的决定!

尽管场上斗争激烈,但杜士仪看着看着,便觉察到了那看似如火如荼的争夺之下,吐蕃人的那支马球队,似乎并没有尽全力。尤其是每每要和光王李洽以及寿王李清发生激烈碰撞的时候,他们都会第一时间收摄力道约束马匹,显然,和皇子们同场竞技,纵使是来自异域的队伍,也不是没有顾虑的。须知他从前可观瞻过段广真在代州军中主持的几场马球赛,端的是一个人仰马翻,流血受伤乃是家常便饭。一场比赛下来,往往是人人挂彩,无一幸免。

而姜度和窦锷的压力就要大得多,可崔俭玄担任外任官,他们两个在如今一年一度的大唐马球赛中还有干股,纵使不会去和李清争抢主导权,可闲来没事到场看看还是常有的事,故而这支吐蕃队伍无人不认识他们。鞠杖飞舞之间,两人很快就灰头土脸,可他们早就习惯了这种争斗,反而驾轻就熟游刃有余,纵使一支鞠杖就在距离姜度面门不过盈寸之地擦过,姜度也没有任何变色,脸上反倒是更加兴奋了起来。

至于本是无名之辈,又在天子面前受了接见的张兴,自然更是吐蕃人真正的众矢之的。纵马冲撞,鞠杖挥击,每时每刻,他都要提防这样的突然袭击,再加上一时无法融入配合之中,因此开场之后他自是乏善可陈。然而,他终究是真正上过大阵仗的人,几次三番之后便捕捉到了机会。一次争抢之际,他窥见光王李洽那儿正有空挡,立时毫不迟疑地挥杆击出,而落后一步的吐蕃球手差之毫厘,失之千里,一杖竟是往他面门直击而来。

尽管看清楚这一击的人并不多,但李隆基身为马球场上纵横不败近三十年的顶尖高手,再加上一直在关注张兴的表现,自然看在眼里。他一下子抓紧了扶手,身子微微前倾,脸上露出了森然怒意。而杜士仪更是大多数精力都放在张兴身上,一时也不禁倒吸一口凉气,险险没有惊呼出声。

就在这样的危急关头,张兴多年弓马武艺的磨练终于呈现出了效果。本是从俯下身击球到挺身的他竟是整个人就势翻落马背,随即一脚踩蹬,整个人在马腹下敏捷地一挪,竟是转而从另一边再度跃上马背。而对于那个打人而不是打球的吐蕃球手,他也没有半点手软,坐稳之后双脚一夹马腹,便犹如离弦之箭似的直撞了过去。

开场到现在,他几乎被人压着打,纵使再好的脾气也早就消磨光了。更何况他从来就不是什么善茬,眼见得对方避让不及,把心一横后竟是打算拼一个你死我活,他嘿然一笑,凭借手中的缰绳和双腿,整个人几乎全部伏在马背上,竟是生生往旁边堪堪避开了一尺,特意挑选了一副环铁护腿的他故意用自己的小腿往对方的小腿蹭去。

“啊!”

这一声惨叫几乎是和光王李洽挥杆进球的一刹那同时。尽管皇子诸王之中有不少为了李洽进的这全场第一筹而欢呼雀跃,可那一声惨叫显然吸引了更多人的注意力。眼见得刚刚还聚在一块抢球的众人四散分开,一个吐蕃球手竟是稳不住身子跌落马背,一时四下里议论纷纷。然而,马球赛上因为受伤而退场的事几乎是家常便饭,一旁在场边观战的几个吐蕃人慌忙上前把受伤的球手扶起架了下来。当有人看见其小腿处那殷红一片的血迹时,无不面面相觑。

那黑大汉好凶残,真的是读书人么?

而武惠妃眼见得杜士仪今日带来的这张兴竟然是助光王李洽拿下了第一筹,脸色不禁变幻了起来。然而,大约是把第一个对手直接送下了场,张兴接下来便放开了手,或助攻,或吸引人注意然后传球,全场就只见他策马飞奔,在各种激烈争抢中寸步不让,不消一会儿就已经身上尽是尘土。等到率先拿下五筹的时候,下场的他衣服脸上完全都看不出任何本色,眉毛处甚至还有一道露出血痕的深深擦伤。

“这五筹能够拿下,都是尔等奋战之功!”李隆基却为之大悦,把今日下场的人全都召到了面前后,便吩咐宫人每人送了一盏酒,随即自己取了一盏在手,脸上尽是意气风发的笑容,“美酒酬勇士,接下来朕还要好好看看你们的本领!”

纵使是姜度和窦锷,今天有两个皇子在场,往日很喜欢别苗头的他们两个全都缩了头,由得李洽和李清挥杆在前头相争,当然,送出好球也是很有必要的。当然,那个张兴仿佛对于火中取栗似的争抢很感兴趣,往往能够在最激烈的争夺中把球给截下来,至于传给谁则全看位置好坏了。他们俩就也都收到过相应的传球,只不过两人既然无心相争,自是都传给李洽和李清兄弟了。于是乎,这会儿还被李隆基恨铁不成钢似的责备了两句。

“马球场上无君臣,若是有必胜的把握,只管上前挥杆击球,别给我耍花招!”

此刻不是在朝会上,面对的又是自己当成子侄辈的贵介子弟,李隆基也就没有端着身份口口声声朕来朕去的。耳提面命教训了窦锷和姜度的磨洋工之后,他又以过来人的身份提点了李洽和李清两句。等到把这四人都屏退了,他方才端详着张兴,突然开口问道:“张卿觉得,今日孰胜孰败?”

这一问就连武惠妃都为之侧目。而张兴尽管意外,仔仔细细想了一想,他还是老老实实地摇头道:“未到完结,臣不敢轻言胜负。但这些吐蕃球手球技精妙,反而马术稍逊一筹,看样子大约因为所乘不是熟悉的马匹的缘故。”

“哦,刚刚朕看你回避那对着面门挥击而来的鞠杖时,犹如杂耍似的从马背一边翻下来,又从另一边翻上去,难不成你所乘就是熟悉的马匹?”

李隆基这一问,一旁的杜士仪便代为回答道:“陛下这话,臣厚颜代替奇骏答了。今日进宫,臣是以马术不精为由,带进了两匹自己的坐骑来。”

此话一出,众人全都意外得很。宫中诸厩之中有的是骏马,来参加马球赛的贵介子弟,有的是一场比赛之后获赐把坐骑带回去的,鲜少有人直接把自家的坐骑给弄进来。武惠妃便忍不住莞尔笑道:“杜中书还真是别出心裁。”

“怪不得能够如臂使指。”李隆基恍然大悟,可对于如此小小作弊,他倒是没什么不高兴的,而这时候,杜士仪少不得又补充了一句。

“故而奇骏所乘,乃是他从代州开始就一直骑熟了的坐骑。往日他曾经应代州军兵马使段广真的邀约,与其一同参加两队足有百人的马球赛,故而乱战功夫自是一流。”

百人马球赛!

这种事李隆基也听说过。大唐不少边军之中,时常回有马球赛作为日常训练骑兵的项目,其中甚至有因为这样的马球赛而损兵折将,于是为御史弹劾的。杜士仪在代州竟然首肯自己拔擢的兵马使推行这样的训练,足可见颇有担当。他当下一击扶手,欣然吩咐道:“既是天时地利人和都在你这一边,张卿接下来尽管放手去打,朕等着看你的佳绩!”

尽管杜士仪吩咐过,不要和李洽李清兄弟别苗头,可天子既然开了口,张兴也不好每次都把到了嘴边的机会送给别人。再一次下场之后,他趁着第一筹的乱战之际用拨球的方式将鞠球低低送入了门框,又在最后一筹时打出了一记高高的抛射,一时四周围彩声雷动,就连李隆基亦是高兴得站起身来。

然而,吐蕃人终究只是最初不惯身下的坐骑,再加上打出了火气,顾不上李洽和李清的身份乃是皇子,渐渐就把分数追了上来。而李清的体力终究不济,到最后只有满场吃尘的份,就连李洽也在最终表示比赛结束的锣响,好容易领先一筹赢下比赛之后,整个人几乎伏在了马背上。姜度和窦锷虽然累得够呛,却还有力气相互斗了两句嘴,继而两人便策马来到了张兴身边。

“杜十九还真是对你好得没得说,如此让圣人能够记住一个人的机会,就这么让你得了。”姜度好整以暇地端详了张兴一下,随即便笑眯眯地说道,“不过,你这前冲后挡着实勇不可挡,下次我打马球时若是缺人,你可得来帮衬我一把!”

“姜四说的也是我想说的。”窦锷也点了点头,继而就压低了声音说,“不过,你是怎么算的,竟是能够让光王和寿王平分秋色?”

第701章 辞谢赐官,惠妃之请

让光王李洽和寿王李清平分秋色,这就是杜士仪当初给张兴的任务。任务倒是不难,难在如何要让自己不成为陪衬,而且还要不那么突兀!

所以,即便是对于张兴来说,这都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故而,在姜度和窦锷面前,他装成听不懂似的装傻。到了御前,李隆基只是观战而不是亲自下场,自然就没办法完全体会到姜度和窦锷的感受,反而只高兴于最终以一筹之差击败了吐蕃人,他就更加舒了一口气。

对于这个结果,尽管那几个吐蕃球手全都早在预料之中,却都不禁用恼火的目光偷偷去瞪张兴。倘若不是这个横冲直撞,马术和球技都炉火纯青的黑大个,他们就算输了,何至于正选加上替补总共八个人,结果人人带伤,而这边厢大唐的五人非但始终没有替换过,而且唯一受伤多处的,就只有张兴一个人?还不是看准了他们心存顾虑,不敢发挥出百分之一百的本领!

然而,看到天子颁赐的绢帛,他们的火气立刻就消了。尽管从文成公主到金城公主,大唐向吐蕃输入了工匠以及各种手工制造技术,吐蕃人也渐渐能够纺织出色泽鲜艳的布匹,但因为高原上不能养蚕,绢帛就只能靠那些往来东西的商人了。所以,在每人领受了五匹绢帛的赏赐之后,他们依次告退,再没有去瞪那个害得他们输了比赛的可恶黑大汉。

而此次下场代表大唐的五人中,李隆基对于两个儿子的赏赐远远逊色于对三个外臣。光王李洽所得的是一对金杯,尽管换算成金子,也有个十几两,不可谓不值钱,可这种东西只能放在家里供着,顶多吃酒的时候拿出来对外人炫耀炫耀,可皇子的家中能来吃酒的也就只有几个少之又少的姻亲,上哪去找人炫耀?至于寿王李清的所得,乍一看去就更加微薄了,竟是一把琵琶!即便如此,兄弟俩还是全都毕恭毕敬地领受了赏赐,随即就退到了其他皇子诸王之中。

光王李洽倒也罢了,他把玩着那一对金杯来到了皇太子李鸿和鄂王李涓身边,笑着把手中的小玩意往李涓手中一塞,这才瞥了一眼那边厢和一母同胞所出的幼弟站在一起的李清,嘿然笑道:“今日十八弟不知道怎么失望呢。好容易让杜中书答应了下场,结果被阿爷一句话就替换了那张兴。十八弟看似满场飞奔,得分几乎和我平齐,可就凭他累得和狗似的,阿爷哪里会看不出来?说来说去,就算待会儿姜四和窦十所得不菲,今天真正的大赢家,还是杜中书带来的那个张兴!”

李清是否小算盘落空别人无法确定,但李洽所言张兴受益,今日在场的每一个人都能体会到。

李鸿刚刚还在和李涓感慨身为龙子凤孙,还不如杜士仪一个外臣,这会儿李洽又勾起这个话题,鄂王李涓就叹了一口气道:“你说得不错。杜中书此前由云州长史而代州长史兼河东节度副使,一手提拔上来的人很不少,其中多有出身寒微的杰出人才,可谓是不遗余力。你之前说他对十八弟自嘲马球打不好?他好歹也是在外军政一把抓的,真要没一点弓马能耐,怎会有今天?不过是寻个由头,举荐人才而已。要知道,阿爷一向就是最中意臣下唯才是举的。”

皇子们尽管甚至都不及外臣能够日日面君,但对于君父的揣测,毫无疑问并没有任何偏差。姜度和窦锷两人,李隆基素来是当成自家子侄一般,给的赏赐即便比对光王李洽和寿王李清更优厚,但一人一匹西域骏马,以及一些金帛,可马匹对于马厩里头尽是骑不完的坐骑的两位嗣国公而言,并没有太大的吸引力。但两人都需要天子的圣眷来维持家门不坠,故而全都露出了心满意足的表情。等到两人退了下来之后,昔日还曾经是死对头的他们对视了一眼,姜度便先开了口。

“用你手头那马鞭赌一赌如何,陛下会赏赐给那张兴什么东西?”

“良马金帛之外,恐怕就是官职了。”作为外戚,擅长胡腾舞的窦锷和在太常寺挂了个职的姜度一样,好歹也是个太仆少卿,他耸了耸肩之后,便用掩不住殷羡的目光看着杜士仪,“杜十九真是得天独厚啊,一步一个脚印,不过这十几年,竟然已经挤进了大唐最有实权的那个圈子。遥想当初他在我家里头观胡腾舞而当场赋诗的那时候,谁能想到他有如今的成就?”

“是啊,谁看得出来呢?”姜度想起自己那时候就是搅局的人,不禁也为之莞尔,但对于窦锷的猜测,他却笑吟吟地摇了摇头道,“那我就和你赌,倘若陛下真的因为今日杜十九带了这张兴来,而他又在马球场上表现绝佳而颁赐官员,此人必定会一口回绝!”

“回绝?”窦锷有些不可置信,“听说这张兴出身民户,三代以内不曾有人出仕,可以说是无资的白身,这样天大的好机会,他会往外推?”

然而,在李隆基对于今日张兴在场上的表现给予了高度评价,依样画葫芦赏赐了一匹良驹,又许以左金吾卫仓曹参军之职的时候,张兴果然立时长揖谢绝道:“陛下厚爱,臣不胜惶恐。然则臣籍籍无名之辈,今日只因为在御前一场马球得胜,而得左金吾卫仓曹参军一职,旁人必定会觉得此又为斜封倖进之门。臣拜领陛下所赐良驹,然赐官不敢领受。臣随杜中书进京,是为了苦读经史,踏踏实实再磨砺几年,将来报效大唐,并不是为了一时骤贵!”

这话说得掷地有声,而且大见志气,李隆基不禁为之大悦:“好,好!杜君礼所荐之人,果然亦是风骨独到。朕收回成命,再赐你集贤殿新编的书二十卷,以嘉你向学上进之心!”

“多谢陛下!”这一次,张兴是真正喜笑颜开了。他恭恭敬敬地拜谢之后,这才退下。可他还来不及舒一口气,就只见姜度和窦锷立时围了上来。

“陛下可曾赐你官职?”

两人几乎异口同声问出了同一个问题,张兴一愣之后便坦然说道:“陛下确有此意,但我甚为惶恐,不敢领受。”

话音刚落,他就只见姜度对窦锷摊开了手:“窦十,我赢了,你手里的那条金丝牛皮混编的马鞭给我!”

“就你狡猾!”窦锷简直觉得不可思议,不情不愿交出了手中的马鞭,这才看着张兴,恨铁不成钢地说道,“陛下赐官,不用历经吏部铨选,这是多少人想都想不到的,你竟然会傻到往外推?唉,这真是……”

而杜士仪眼看张兴抵挡住了送到面前的诱惑,心里仅存的唯一一点担心也为之烟消云散。他特意把张兴带到御苑来顶替打马球,并不是为了让其一鸣惊人就此出仕——没看崔俭玄就因为捣鼓了一个马球赛,都一直被人称作为马球参军,更何况崔俭玄好歹还是赵国公之子,正经的清河崔氏嫡脉,而张兴却一穷二白什么都没有,这今后为官,名声还要不要?所以,当李隆基在目送张兴下去后,又赞叹了他两句目光精到,他少不得谦逊连连。

由于这一场比赛实在是精彩纷呈,持续的时间又长,李隆基到底没有那么年轻了,说了几句话便站起身来到后头去更衣。

而天子这一走,武惠妃便笑吟吟地看着杜士仪,突然出口问道:“杜中书,先母和河中杨氏虽已经是远亲了,但还沾亲带故,听说你之前在成都时收录在门下学习琵琶的女弟子杨玉环,去岁因父丧赶回了蜀中,近些日子就要到洛阳了?”

李隆基这一走,武惠妃便立时单刀直入抛出了这么一个问题,杜士仪登时心中一紧。他一直都知道,玉奴只是小丫头的昵称,如果可以,他恨不得永远不去想及她那杨玉环的本名。然而,玉奴已经料理完其父杨玄琰的婚事,不日就要到洛阳的消息,他确确实实不知道,此刻意外之余更多的是异常复杂的心情。

当着武惠妃的面,他立刻惊异地瞪大了眼睛:“惠妃此问,我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我和杨公昔日在成都的时候有些故交,但此后联络就少了许多,而玉奴回乡奔丧之后,鲜有音信,若非惠妃提及,我都恐怕不知道她就要到洛阳了。”

想当初王守一就曾经盯上过玉奴,他还是借着让玉真公主将其收录门下,最终把那些觊觎的人挡在了门外。可眼下换成武惠妃,情形就更加棘手了,恐怕连玉真公主都未必能够挡住!事到如今,他还不如装成师徒缘分渐渐淡薄来得消停!

“哦?”武惠妃挑了挑眉,面上露出了能够魅惑君王的妩媚笑容,“原来杜中书竟然不知道这个消息,那我可是提醒你了!她既是你弟子,又是玉真长公主爱徒,来日等她除服,我可要请玉真长公主带她进宫给我瞧瞧。”

杜士仪已经迅速整理好了心情。事涉玉真公主,他自然没有贸然开口,而等到李隆基回还,武惠妃就仿佛没有提过刚刚那个话题似的,姿态优雅地上前相迎,待天子入座后,她便开口说道:“三郎,寿王如今已经不小了,虽则有饱学大儒为其讲课,然则他时常提到,对那些师长敬畏太甚,有时候太过战战兢兢。杜中书当年三头及第,文采风流,经史兼通,又曾经在昔日的丽正书院中编过书,何不请他常为清儿讲课?”

即便早就知道武惠妃宠冠后宫,无皇后之名,有皇后之实,可当着天子的面,下头还有众多皇子诸王,如此明目张胆地提出这种事,杜士仪仍然吃惊不小。他仔细留心着天子的表情,见李隆基不过微微一愣便沉思了起来,他登时更觉得此事棘手。果然,下一刻,李隆基便抬头看向了他。

“杜卿意下如何?”

第702章 废立须慎重

这种坑爹的事竟然要问我的意见?皇帝陛下,你平日的乾纲独断哪儿去了?

杜士仪忍不住在心中大骂,但越发意识到,传闻中李隆基独宠武惠妃十几年,甚至后宫那些新进而年轻貌美的妃妾都不能入法眼,恐怕是非但没有夸大,而且事实尤有过之!

电光火石之间,他的脑子飞速转动了起来,随即便长揖反问道:“陛下所问,是想让臣为寿王讲课,还是和其余诸位集贤殿学士一样,不止寿王,其余诸位皇子诸王亦是一并听讲?”

“只寿王一人听讲如何?诸王共同听讲又如何?”

杜士仪直起腰来,从容不迫地答道:“臣闻听诸皇子师长皆有定例,并非专师讲授,为的就是禁绝有人因为一己之私,而对皇子灌输种种私念。所以,倘若以臣为寿王一人之师长,臣即便此刻不会这么想,却不能担保今后不会对寿王灌输臣的一些私货。要知道,臣这些年所行的奇思妙想不少,可离经叛道的想法也不少,到时候若是教坏了皇子,臣岂非对不起陛下厚爱?而倘若不是为一人,而是为诸王讲课,臣少不得约束自己,不要把某些不该讲的东西拿出来。”

李隆基被杜士仪这直截了当的回答说得为之一怔,紧跟着就饶有兴致地问道:“所谓离经叛道的想法,杜卿也说来给朕听听?”

“臣幼年曾经在家中所藏古卷中,找到一卷汉时所绘的世界地图。因见中原以外,隔着重洋大洲,尚有其他更多的国土,因此一直都深为向往。奈何后来家中大火,这卷地图给烧毁了,臣却难以压抑对那些异邦的好奇,向各方商人高价买来了不少或真或假的地图,而拙荆出身富商大贾,也襄助不小。就在数月之前,臣还资助了校书郎任满的王昌龄,以及其友高适,请他们远去西域,远探大食国之事。”

杜士仪毫无滞涩地胡诌,看到御座上的当今天子不以为忤,反而没有打断,继续听着自己说,他自然就继续信口开河道:“所以,臣到江南时,曾经到东海之滨远眺,有心想象大海的彼方还有些什么地方。一次,臣突然见远处大船航来,并非如平地见人一般,由小而大,而是先见桅杆,再见船帆,最后船身方才如同浮出水面似的进入视野,这时候,臣禁不住会想,古人云天圆地方,那船行为何不是先小再大,而是如此出现?会不会这世界本是圆的?”

把这么一个近代科学中最常见的现象拿出来,他紧跟着又如同十万个为什么似的抛出了一系列事实和现有道理不相符的论证,直到发现李隆基渐渐露出了有些头疼的表情,而武惠妃则更是云里雾里,脸上虽然仍有因为他回绝而挥之不去的失望,但更多的茫然。眼见火候到了,他方才低声说道:“所以,臣这么多年只有陈季珍一个真正的入室弟子,就是因为臣的为什么实在是多了些,除却季珍那样的一张白纸,旁人是很难吃得消的。宇文大郎能撑到几时,也说不好。”

李隆基细细思量着杜士仪刚刚说的那些话,越琢磨越是觉得三观尽毁,想想自己这些儿子中有的是不省心的,他最终有些意兴阑珊地挥了挥手,一锤定音地说道:“好了好了,你的难处朕明白了!你这个中书舍人知制诰,本来就已经够忙了,倘若再多教授之责,未免担子太重。惠妃,十八郎也是朕喜爱的儿子,朕一定会挑最好的学士当他的师长。”

“那妾身就代十八郎谢过陛下了。”武惠妃乖巧地把爱称换成了正式的称呼,本以为李隆基会就此还宫,谁知道天子在站起身后,突然又开口说道,“朕打算去梨园看看乐工们所排的新舞,杜卿昔日精擅琵琶,音律亦是一绝,便随同朕一块去吧。”

“臣谨奉诏。”

李隆基竟然陡地起意带着杜士仪前去梨园,其他人行礼送了君臣二人离去之际,无不面面相觑。武惠妃今日目的没有达成,自是心头大不高兴,叫了李清和幼子陪伴后,就径直离去了。至于其他诸王则是笑呵呵地和姜度窦锷打着招呼,也有人好奇地围着今日大出风头的张兴问东问西。等到渐渐众人散去之际,头一次应付这许多金枝玉叶的张兴刚刚抬起袖子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他就听到耳畔传来了一个淡淡的声音。

“告诉你家杜中书,有人瞧上了他那个女弟子,让他小心些。”

张兴从来没见过玉奴,只听人提起有这么一个人,这会儿大吃一惊的同时立刻扭过头朝来声之处望去,却发现说话的人竟是他从未想到的一个人——那不是别人,竟然是当今太子,大唐储君李鸿!眼看着对方没事人似的与鄂王光王相携而去,他只觉得心里乱七八糟一塌糊涂。

身为从前只在河东河北呆过,从未到过两京的外乡人,他顶多只在从前读史书的时候知道帝王之家常有兄弟阋墙,可眼下储君和其他皇子诸王之间有些什么恩怨,他一无所知,而且皇太子竟然对他说出这等话,难道就不担心他泄露出去?

而另一边李隆基兴致极好,出了马球场,他也不坐步辇,竟带着杜士仪以及随从人等安步当车地前往梨园。尤其是一进入那丝竹管弦声阵阵的地方,他便打手势屏退了大多数随从,只留着高力士以及寥寥几个宦者在身边。

走着走着,杜士仪就察觉到有些不对劲了。脚下的路虽然铺着青石,但四周围却越来越僻静,刚刚还仿佛就在耳边的乐声,也仿佛越来越远似的,模模糊糊不太分明。他不动声色地稍稍回头张望了一眼,发现高力士等人竟然已经被撇下了二三十步远,他立时醒悟到,只怕李隆基是有话要对自己说。

“杜卿刚刚力辞为寿王讲课,而且还搬出了那样古古怪怪的理由,朕只想问你,若今日求你为师的是太子呢?”

“臣一样诚惶诚恐,不敢奉诏。”杜士仪见李隆基突然一转身问了这么一个问题,他就坦然说道,“太子也好,寿王也好,都是陛下的骨肉,臣和他们年纪相差没那么大,不若那些集贤殿学士老成沉稳,若是真的熟稔了,兴许不知道何时就会一时忘情,以平常人的心态待之,万一有所疏失,那就大为不妙了。”

“那朕再问你,太子虽册为储君多年,然则心性学问都不堪为君,而寿王年少聪颖,过目能诵,朕若欲行废立,你又想说什么?”

“陛下家务事,臣不敢多言。”杜士仪见李隆基微微色变,他在说出这么一句当年李勣对高宗皇帝所言,从而一锤定音,造就了后世那位君临天下的武后的名言之后,他又用极其平淡的语气说道,“纵观古今,史上诸多明君都曾经更易过太子。景帝易太子,因而有汉武逐匈奴定大汉强音;汉武废太子,因而有昭帝盛年而亡;隋文帝易太子,因而有炀帝两世而亡天下;至于其他没那么有名的君王废立太子的,更是比比皆是。一废一立,有成有败,有得有失,都在陛下一念之间。臣身为外人,多言未必切中陛下心坎,惟愿陛下慎重。”

杜士仪举出汉景帝、汉武帝以及隋文帝这三个历史上赫赫有名的皇帝废太子作为例子,其中有的继任者确实创下了不小的功业,也有的继任者碌碌无为,更有的继任者直接败了江山,也就把自己的想法都给说清楚了。尽管这听上去比正面直谏要委婉得多,可在打发了其他宦官远远去守着,自己稍微走近了一些的高力士听来,他却不禁暗自称赞杜士仪这话说得巧妙。

当今天子如今对太子的疑忌和不喜已经很重了,与其说是因为赵丽妃已死,太子早已没有当年的圣眷,还不如说是因为已经成年的太子随着年岁越大,越容易让人不放心——想想看,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的位子看似风光,可身为天子,谁不恐惧被正当风华正茂的太子夺权?而今杜士仪不说太子和寿王谁好谁不好,只是提醒天子,更易太子在将来存在风险,而且加上了慎重两个字,足够李隆基去好好想一想了。

平心而论,武惠妃如今虽然深得圣眷长久不衰,可后宫中的事,实在是保不准将来!

“杜卿所言,比那些一味说太子无差错之辈,果然中肯多了。”李隆基释然地点了点头,继而便欣然相邀道,“罢了,朕今日被你勾起了兴致,一会儿准备上场一奏羯鼓,杜卿以琵琶相和如何?”

“陛下既然有此雅兴,臣敢不奉陪?”

在梨园陪着兴致勃勃李隆基从弹琵琶到探讨乐谱乐理,又得了天子允许去见了公孙大娘,足足耗费了一个多时辰,当杜士仪离开洛阳宫时,已经是申时过后的事情了。出宫门过了天津三桥,他就看到张兴快步迎了上来。意识到对方竟然是在这里一直等候到现在,他就不禁嗔怪道:“出了宫先回去就是了,何必一直在这里虚耗时间?”

“我本来也是打算回去的,可陛下和中书走后,太子……太子殿下让我捎带一句话给中书。”见杜士仪果然没了刚刚那轻松表情,张兴方才压低了声音说道,“太子殿下说,有人盯上了中书从前教过琵琶的杨氏小娘子,请中书务必小心。”

第703章 玉奴归来

从雅州到东都,路途三千五百里,日行五十里,一路上也需要七十日,而此次杨玄珪因为兄长的去世,带着儿子们赶往了蜀中,从料理丧事到处置田产,足足耗费了大半年的时间。而回程之日,侄女玉奴又病倒了,一拖又是月余,因此路上走得竟是更慢。好在尽管天气越发寒冷,路上也不好走,可姊妹几个总算是都挺了过来。可玉奴那原本丰润的脸庞已经消瘦了好些,殊无血色的肌肤看上去更好似是雪做的一般。

马车上,长姊玉卿看着一路上几乎都没怎么说话的妹妹玉奴,忍不住伸出手去把她揽在怀里,好一会儿才低声说道:“都已经这么久了,玉奴,别伤心了,要知道,阿爷如果在天上看到你这般形容枯槁的样子,一定会伤心的。”

“都是我不好,如果不是我一直呆在长安,一定会好好照料阿爷,都是我不好……”

见玉奴说着说着,眼睛里头又是一片水光,玉卿叹了一口气,只能用帕子给她轻轻擦了擦眼睛,这才打起精神说道:“逝者已矣,要说伤心,我这个最初就嫁在蜀中的,还不是来不及见上阿爷最后一面?如今说这些徒劳无益,阿爷只有咱们这几个女儿,咱们若不能好好活着,怎么对得起这些年阿爷在雅州的辛苦?玉奴,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眼看就要到洛阳,有些事情,我不得不对你说清楚。”

时隔八年,玉卿已经二十出头,嫁人之后已为人母的她再也没有当年还常常露出的一丝稚气,显得沉稳而干练。面对素来疼爱的妹妹那有些茫然的眼神,她便一字一句地说道:“早在阿爷任蜀州司户参军之前,河中杨氏就在蜀中置办了大片田地,后来还添了几处茶园,阿爷在雅州一路直升长史之后,杨家在蜀中的产业就更多了。二叔对我们固然照顾备至,可阿爷已经不在了,这次蜀中的主事者换成了宗族本家的人,咱们姊妹几个分到的财产固然足够一辈子吃穿不愁,可是,我和玉瑶都已经嫁了人,固然能够自己管着这些嫁妆,你和小妹却还都是未嫁女。”

“阿姊是担心二叔?”玉奴一下子瞪大了眼睛,随即连连摇头道,“不,二叔不是那样的人……”

“二叔为人绵软,性子偏弱,对我们姊妹向来都很好,他是不会,可哪家不是男主外,女主内?二叔为了阿爷的丧事一走就是一年多,甚至还耽误了今年的吏部冬选,你说婶娘会不会因此心里有气?我怕就怕你到时候受气,这才力劝五郎和我一同进京,说是谋个一官半职,其实是放心不下你。”

“阿姊!”玉奴不知不觉眼睛红了。她轻轻咬着嘴唇,面上露出了难以掩饰的哀伤,“我到了洛阳之后,未必就会住在二叔那儿,你又何苦……”

“玉奴,有一个消息我之前一直都没告诉你,金仙长公主年中的时候去世了。”玉卿见玉奴先是难以置信地捂住了嘴,随即整个人便瘫软了下来,她这才扶着妹妹的肩膀,低声说道,“你的师尊和金仙长公主乃是嫡亲姊妹,经历这样的打击,而且你又在孝期,总不能再厚颜住到她那儿去。更何况,当年你入道为女冠,不过是为了躲避别人的觊觎,如今你行将及笄,难道真的打算一辈子当个女冠?”

“我……”

“还是说,你希望你那师傅能够庇护你?”玉卿犀利地捅破了那一层窗户纸,把心一横毫不留情地说道,“男女有别,当年你拜在杜中书门下学习琵琶,因为你年纪实在是太过幼小,所以七兄也好,我也好,都没有拒绝,而且阿爷面前,我还替你说过情,但现在不一样了。杜中书已经官居中书舍人,仕途飞黄腾达,而且又娶妻生子,你若是依旧托庇于他,旁人的口水就能把他喷死!玉奴,听话,两京入道为女冠的贵女虽多,可除却玉真金仙二位长公主,又有几个人是真的一心一意?要么是最初觉得好玩,要么是没了夫婿之后心灰意冷,你还年轻,阿姊会给你好好留心一个好人家!”

接下来到洛阳的路上,姊妹俩再也没有如此深谈的机会。已经嫁入了裴家的玉瑶因为生来就是不容人的急脾气,在夫家的日子过得并不顺遂,每每找玉卿抱怨,至于一直带在杨玄琰身边的小妹,玉卿也不能不去抚慰照料。好在不数日就到了新安,距离东都洛阳也就只剩下举步之遥了。杨家这一行人包下了一处旅舍的一整个院子,呆不住的杨玉瑶就打算出门透口气,玉卿原本要阻止,可看看另外两个憔悴的妹妹,思来想去也就答应了。

新安也算是洛阳的门户之一,虽然及不上东都的繁华,可大街小巷也颇为富庶,姊妹四个挤在一辆车中四处逛了一圈,玉卿有意活络气氛,玉瑶又不停地说着两京的繁华盛景,很快小妹八娘就被这些话和外头从未见过的景象给勾去了心思。唯有玉奴两只眼睛痴痴地望着窗外,谁也不知道她心里在想些什么。

突然,玉奴隐约看到一个熟悉的人影,顿时呆了一呆,可紧跟着她便知道,自己并没有认错人,因为那个男装打扮的女子带着几个随从,竟是径直向自己这一行人策马行来。须臾,不但是她,今次跟着的随从全都意识到了这一点,有人赶忙上去盘问了之后,立刻惊呼了一声,赶紧拔腿飞跑了回来。

“诸位娘子,来者自称是从洛阳安国女道士观来的,来见太真娘子。”

这个称呼自从玉奴回到蜀中后,就再也没有听过了。她见小妹八娘有些疑惑,而玉卿和玉瑶则是看向了自己,她便深深吸了一口气,低声说道:“是师尊最信赖的霍娘子,我去见见她。”

“玉奴!”玉卿一把抓住了妹妹的手,隔了许久,这才叹了一口气说道,“不要忘了我对你说的话。”

尽管心里五味杂陈,可下了车看到霍清时,玉奴仍是生出了一股难以名状的依恋和孺慕。她当初被玉真公主收为弟子的时候,年纪还很小,自己没有子女的玉真公主根本不知道怎么照顾她,结果她的生活起居,都是霍清一手打理,就连侍婢都是霍清亲自挑选的。当她和霍清终于面对面的时候,她忍不住鼻子一酸难以抑制地落下泪来,而高挑的霍清先是按了按她的肩膀,随即就把她拉进了怀里。

“娘子想哭就痛痛快快哭一场。别看贵主那样的金枝玉叶,之前金仙长公主去世的时候,一样是哭得昏天黑地,直到现在也没什么精神。”霍清一面说,一面轻轻拍着玉奴的肩背,轻声说道,“贵主听说你快到洛阳了,就让我派人打听,结果我一到新安就得知你们到了,到旅舍去却扑了个空,幸好在这里遇到了你们。娘子,到了洛阳就去安国女道士观住吧,贵主说了,如果觉得城里嘈杂,就搬到王屋山仙台观司马宗主那儿去。”

玉奴本能地想要开口答应,可是,想到玉卿之前对自己说的话,想到自己因为父亲的死而生出的伤痛,她忍不住又犹豫了。而她那攥着拳头犹疑不决的表情,霍清恰是全都看在眼里,一时便诚恳地劝道:“娘子,贵主入道二十多年,虽然相从修道者众多,可和金仙长公主只收了玉曜娘子一个弟子一样,她也只正式收了你这一个弟子。如今贵主孑然一身,杜中书也已经身居高位,不能再如从前那样不时登门,你若是侍奉在身前,至少能聊解贵主寂寞!”

此话一出,原本心中愁肠百结的玉奴登时恍然醒悟。想到玉真公主一贯对自己的好,她想了又想,最终郑重其事地点点头道:“我知道了,我听霍娘子的。等到了洛阳,我去叔父家中拜见过婶娘后,就去安国女道士观陪侍师尊!”

“好孩子!”尽管身份不同,但霍清本能地这么叫了一声,等到松开手让玉奴又站直了身子,她见其因为刚刚的亲近而鬓发散乱,少不得当场三下五除二替其松松绾了一个螺髻,继而便低声说道,“那记住了,早些对你家长辈明言,到时候我亲自来接你!”

见到了玉奴,又说动其同意一到洛阳就去安国女道士观,霍清自是放下了心头最大的包袱,当天也不耽搁,带着随从快马加鞭赶回洛阳。金仙公主这一突然辞世,她就敏锐地感觉到,玉真公主一下子苍老了许多,平日里痴痴发呆的时候渐渐多了。尽管也常有在别馆召集文人雅士吟诗作赋的赏玩,但这种机会实在是太少了,少得让她心痛。因此,当偶尔听说玉奴已经快到洛阳的时候,她根本顾不得去核实消息真假就匆匆派人打探,甚至自己亲自赶去了新安。

然而,午后时分,当她在洛阳安国女道士观门前下马之际,守门的道童却诚惶诚恐地说道:“霍娘子,贵主去城外别院了。据说明日观主要在别院开流水席,招待好几位从代州来的名士!”

第704章 醉狂真名士,怜卿孤寂情

李白、孟浩然、王之涣。三人在一场小雪之中抵达洛阳,这是三天前的事了。

尽管杜士仪因为宫中那一场马球赛,成功达到了某些目的,但无论是武惠妃还是太子李鸿的暗示,都让他一度陷入了相当尴尬的境地。可是,李白等人从代州到了洛阳,他在得知消息的时候仍然为之大喜,当天晚上便在家中设宴为他们洗尘接风。

孟浩然是跟着王维去云州游玩的,而后被杜士仪硬是拽去了代州,而王维因为丧妻匆匆回还,他虽有意去吊唁一下,却被李白劝解说那是王维家事,外人还是少掺和为妙,他也就在代州留了下来,直到新任代州长史上任,对他们表面客气,实则忌惮,他们三个呆了数月后就结伴南下。

尽管王维和李白两人并不亲近,可生性豁达的孟浩然倒是和他们俩都相处得很不错,王维回乡,他和李白却是投契,再加上年纪一大把吹牛喝酒最最在行的王之涣,三人这一路从代州南下,非但不寂寞,而且一路上还在一家家旅馆客舍留下了淋漓墨宝,至于是否有识货的人当成至宝珍藏,那就只有天知道了。

所以,当杜士仪亲书一封,将他们引荐给了玉真公主之后,近些日子已经很少开怀的玉真公主便立时吩咐开流水席,召集了自己熟悉的众多文人墨客前来。应邀而来的除了当初王维和崔颢都颇为交好的韦陟和韦斌兄弟,就连张旭都难得应允了,这一日甚至索性把姻亲贺知章都给拖了过来。这一帮人都是兴之所至就忘乎所以,当杜士仪姗姗来迟时,正好遇见韦陟韦斌兄弟悄然逃席。

韦陟和韦斌兄弟是韦安石之子,韦抗和韦拯的从父弟,也就是韦礼的叔父那一辈。四十出头的兄弟两人看上去有些肖似,尽管和杜士仪并不熟稔,但打照面的时候,韦陟仿佛把杜士仪当成同辈似的笑道:“今日君礼可是来迟了!贵主眼见得大家人人痛饮,不禁也吃醉了,这会儿李太白正在和贺老还有张参军一块痛饮,看这样子,酒够不够还成问题。我和阿弟实在是受不了他们那般醉狂法,只能逃之夭夭了。”

“我毕竟是个引荐人,不好连面都不露,幸好韦兄说他们已经醉了,否则我真的还得再待一阵子进去。闻听韦兄就要转迁吏部郎中,我在这儿就道一声恭喜了。”杜士仪说着便笑吟吟地拱了拱手。天子不满之前主管流外铨的吏部郎中唐荣思,他已经举荐了裴宁为员外郎,没办法也没那个能耐去主宰正五品吏部郎中的人选,谁知道天子东看看西看看,竟然挑中了韦陟,这对他来说简直是意外之喜了。即便他和韦陟没有说过几次话,可好歹那不是李林甫的人!

“虽说论品级是平调,不过从兵部换吏部,到底也算是升迁了。”韦陟并没有谦逊什么,而是微微颔首道,“闻听裴三郎是一等一的能人,等到他进京上任的时候,相信一定能够将流外铨整顿出一个模样来的。”

“有劳韦兄辛苦。”

尽管韦斌没有多说什么,但杜士仪还是周到地再次打了招呼,等到目送着这兄弟二人离去,他转身一进去到了今日玉真公主设宴的大堂上,他立时就被眼前的情景给吓了一跳。他不过是比设宴的时间晚了一个多时辰才到,结果,李白和贺知章这老少两个直接就躺在了中央呼呼大睡,孟浩然还在和张旭推杯换盏,压根没注意到他来,而且不一会儿就齐齐都滑落在地毯上去了,王之涣靠着柱子睡得正香,至于身为主人的玉真公主本该居中而坐,可这会儿正伏倒在案头,哪里有什么金枝玉叶的派头。

最令他无言的是,这偌大的地方竟然也没一个侍婢仆从呆着,竟然由得满屋子醉鬼横七竖八地躺着!

他转身正要到外头去叫人,却和迎面进来的霍清险些撞了个正着。见后者慌忙行礼不迭,他便虚扶道:“你不用多礼。我还说怎么竟是这样一幅样子,敢情是因为霍娘子你不在。虽说屋子里通着地龙,但大冷天的,观主又是女子,若是寒气入体就麻烦大了,先把观主安顿好吧,其他人也把他们抬到客房去。”

“是是是。”

霍清这次找了借口出门,一走就是两天一夜,回来便发现这别院设宴竟是变成了如此光景,心里也大为过意不去,答应一声后便连忙到外头叫人。等到她带着两个婢女亲自把玉真公主安顿好了,旋即便匆匆回来往寻杜士仪。见他站在后院那一道高高的山泉底下,仿若不觉此刻风大,背手而立专注地抬头看着那数九寒冬依旧未曾冻上的泉水,她便连忙快步上了前去。

“杜中书。”

“霍娘子,都安顿好了?”转过身来的杜士仪直截了当地问了一句,见霍琼点了点头,他沉吟片刻便开口提醒道,“观主毕竟不比当年了,再加上金仙长公主刚刚过世不久,她难免心中郁结,故而方才饮酒过量,你是贵主最信赖的人,平日还是多陪一陪她的好。”

这话换成别人说,霍清口中答应也就是了,可杜士仪会如此提醒,显然是因为担心和关切,因此霍清心中一暖,非但没有觉得不快,反而还深深裣衽施礼,继而才直起身来诚恳地道谢。

“杜中书的好意,我一定铭记在心,今后若再出门,一定不会犯今日这般错误。不过,我这次离开本也是想给贵主一个惊喜,我得知太真娘子已经快到洛阳了,因而找了个借口带着人前往新安,果然是遇到了杨家一行人。得知贵主如今这状况,太真娘子已经一口答应,到了洛阳之后,拜见了杨家长辈,就立时到安国女道士观来陪伴贵主。”

什么?玉奴已经到新安了?

确认霍清不可能是打诳语,杜士仪不禁心中一沉。当年王守一觊觎玉奴,他把人托付给玉真公主,是因为王皇后和玉真公主姑嫂之间已经有些不睦,玉真公主有足够的能力推拒那位中宫的任何不合理要求,而且适时到天子面前去闹一闹,还可以起到事半功倍的效果。然而,武惠妃却不比王皇后,手段也好心计也好都更加高明,而且,王皇后只有王守一这么一个兄长在外襄助,如张嘉贞即便是宰相,也不是处处力挺中宫的,而如今的武惠妃却有李林甫作为臂助,而且朝中不少臣子知道她得天子宠爱,隐隐都会行个方便!

平心而论,既然知道他一直竭力想要扭转的历史兴许仍有可能滑向那个方向,倘若可能,他恨不得玉奴这会儿就呆在蜀中算了,可是,杨玄琰这一死,杨家在蜀中的根基大不如前,而杨玄珪也算是对侄女们颇为看顾的,怎可能放着父母双亡的玉奴在蜀中单独度日?可在这种时刻到东都,霍清又不明就里要让玉奴到这儿来陪伴玉真公主,这简直是……

他陡然意识到了一个可能,当即开口问道:“霍娘子怎么会知道,玉奴……杨家一行人已经到新安了?”

霍清不太明白杜士仪缘何这么问,但还是如实答道:“是我一次为贵主去采买茶叶的时候,听人提到河中杨氏的情形,这才知道杨玄珪护送着侄女们从雅州回来。旁人说玉奴的父亲雅州杨长史在任的时候,雅州产茶极其稳定,茶市上茶叶都卖不出高价,现如今杨长史一死,茶价就陡然之间出现了波动……”

杜士仪已经懒得听下去了。杨玄琰固然是个执行力不错的人,但他一个人对于整个雅州茶市的影响力还是很有限的,更何况因为雅州乃是下都督府,又是蜀中如今野茶以及山茶培育最集中的地方,故而张简在一任蜀州司户二任益州大都督府录事参军事之后也已经调了过去,要说杨玄琰一死就造成茶价波动,这简直是天方夜谭。分明有人摸准了霍清的心理以及行动路线,因此故意把这些话说给她听!

“杜中书,杜中书?”

回过神来的杜士仪见霍清的面色有些不好看,他便淡淡地说道:“霍娘子,你是观主最信任的人,玉奴也视你为长辈一般亲近,我也不瞒你说,我听到传言,道是惠妃有意为寿王择妃,也许对玉奴有那么一星半点的意思。玉奴如今尚在服孝之际,如果可以,就让她呆在观中清修,尽量少见外人,我也一样。当年我已经险些害了她,现如今我不希望她再搅和进那些波诡云谲的阴谋算计当中。”

霍清到底跟着玉真公主这么多年,一瞬间就明白了杜士仪的意思。她脸色发白正想解释几句,却看见杜士仪又对自己摆了摆手。

“霍娘子,我不是要怪你。玉奴既然眼看就要到洛阳,即便是寄居杨家,情形绝不会比在这儿更好。至少,我是不太相信多年不见的叔父和婶母,会比观主这个师尊对她更好,会比你待她更周到。总而言之,这些事情不用对她说,我只希望她这一生能够随心所欲地为了自己而活,无论是精研音律也罢,无论是去学习各种舞蹈也罢,我只希望她能够快快乐乐地过日子。”

霍清只觉得心头犹如重锤敲打过一般,最终心悦诚服地深深下拜道:“杜中书放心,我一定会好好护着太真娘子。观主只有这一个得意弟子,如同金仙长公主当年待玉曜娘子一样,她一直把太真娘子当成自己的女儿,绝不会让外人轻易算计了她!”

第705章 冷面师伯和漂亮师姊

因为吏部乃是紧要部门,因此裴宁从江南到东都一路紧赶慢赶,正好赶在吏部今冬集选时到了洛阳。他这一年已经三十有五了,即便是为了科场腾达而顾不得终身大事的那些落拓举子,在这种年岁也往往都已经成了婚,可他却依旧孑然一身。而他们家的兄弟八个一直未曾分居,他此次回来,作为长嫂的韦夫人自然是亲手为他打理起居安排人手,而到最后少不得又是老生重弹的话。

“三郎,你年岁已经很不小了,再这么形单影只下去,便是朝中同僚也要传闲话。更何况,你仪表堂堂并无任何缺点,何必因为昔日那点传言而苦了自己?”

“嫂子好意我心领了,我自己的事,自己知道分寸。”

裴宁对于长嫂素来尊敬,可话到嘴边,不知不觉仍是有些硬梆梆的。意识到这一点,他歉意地对长嫂深施一礼,继而就轻声说道:“兄长如今官居御史中丞,应当不会这么早回来,我也已经到尚书省吏部去办过相应的上任事宜了,眼下时候还早,我到外头走一走。”

韦氏知道这个小叔子在兄弟几人之中脾气最古怪,也不好多说什么,亲自将其送到了院子外头,这才摇头叹了一口气。而裴宁通过长长的甬道往外走,突然听到右手边的高墙之内,隐约有不少女子的娇声软语,他不禁大为讶异地皱了皱眉,待见一个老媪正指挥婢女们在不远处洒扫,他便走上前去问道:“这边墙内我记得从前是荒废了有些年头的,如今里头住了人?”

“啊,是三郎君!”那老媪慌忙行礼不迭,随即就满脸堆笑地答道,“郎君在外多年,所以不知此事,因为家里人口渐多,所以这些当年没用得上的地方,渐渐也都整修了出来。不但如此,阿郎还命人买下了旁边的两处民宅,这样其他郎君也就不会住得太过逼仄。如今这里头住的是都是些年轻婢妾,故而有些言笑无忌,回头我一定禀告夫人,好好管束她们,免得发出这些嘈杂之音惊扰了三郎君。”

“年轻婢妾?”裴宁一下子瞪大了眼睛,迷惑不解地说,“谁的婢妾?”

这个问题就让那老媪有些瞠目结舌了。她瞪了一眼四下里正悄悄偷瞥的婢女们,见她们立时各自忙碌着去洒扫,她方才上前一步,低声说道:“三郎君,如今阿郎毕竟官居五品了,难免有些嬖宠,别人家也都是这样的。夫人大度,再说不过只当养些玩意儿,还请三郎君不要放在心上。要说比起这些,如今阿郎笃信禅佛,常常斋戒,连带夫人也越发信佛,养这些婢妾的花费小得很,远远比不上敬佛的开支。”

裴宁在外一晃已经八年有余,万万没想到年轻时刚正廉明的兄长,不但会渐渐如同别的权贵那样蓄养姬妾,而且还笃信佛门。他本能地想开口讥嘲,可最终还是硬生生忍住了。而等到他一言不发地拂袖而去,那老媪方才摇摇头叹了一口气。

“三郎君就是太刚强了,刚则易折……”

今次缘何会突然被召回京出任吏部员外郎,裴宁已经通过杜士仪派心腹随从不远千里送来的急信中得知了端倪。平心而论,根源出自闻喜的裴氏有多个支脉,寿阳裴氏,也就是旁人口中的南来吴裴在这十年之中可谓崛起极速。

如今裴耀卿官居户部侍郎,族兄裴漼为太子宾客,兄长裴宽官居御史中丞,而他这一回京,又为家族增添了一个重要的砝码。可是,裴漼因为乃是张说至交,如今挂着个太子宾客品高而无实权的职衔,其实是已经靠边站了,裴耀卿因昔日乃是宇文融举荐而举步维艰,始终不为同姓不同支的裴光庭待见,兄长裴宽也作为萧嵩拔擢的心腹而冲锋陷阵在前,他对此极其不以为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