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提到师尊,王容顿时沉默了。若非她那时候正当临盆不能远行,也不至于错过了和师尊的最后一面,而若非因为她有所牵挂,把杜广元送了回来,只怕金仙公主临去时,还会留下更大的遗憾。想到杜士仪和自己往来书信中,流露出的种种情愫和不得已,她轻轻咬了咬嘴唇,随即便开口说道:“我一路风尘,若是就这么前去拜祭,实在是不恭,还是先回家沐浴斋戒,等到杜郎休沐的时候,我和他带着阿元和蕙娘一块前去拜祭。”

“也好。”王元宝知道女儿心中的哀伤,赶紧岔开话题道,“对了,君礼的那个女弟子太真,之前也已经到了洛阳。不过她如今有孝在身,不能随侍玉真公主左右,你恐怕要等到她出孝之后才能见着了。”

“嗯,玉奴的事我也听杜郎说了。”想到当初和杜士仪戏言,要生个犹如玉奴那般可爱的女儿,如今愿望已经达成,可她也已经失去了世间除却父兄和丈夫儿女之外最亲的亲人,至于玉奴,一贯最孺慕父亲的她也失去了父亲。不管有怎样的羁绊,生死之间便是那样残酷。

女主人的归来自然让宣阳坊杜宅上下好一片喜气洋洋,就连大病初愈的秋娘都亲自到了门口迎接。当王容笑吟吟地将杜仙蕙交给了她抱的时候,曾经为杜士仪和杜十三娘兄妹哺乳,而后又因为兄妹俩的照拂,这才走出了丧夫丧子痛楚的她,顿时喜出望外,就连病后憔悴的脸都放起了光。至于晚了一步的白姜,也同样是凑在旁边怎么都看不够。

杜士仪在宣阳坊的这处私宅紧挨着万年县廨,当年还是杜士仪任万年尉的时候置办的。如今已经过去了十二年,因买下了邻居的一处宅院,倒是不嫌逼仄。只是,无论在云州还是代州,杜士仪和王容都是直接住在都督府后头的官廨,如今乍一回来,王容反而有些不习惯了。等到沐浴过后,她抱着女儿牵着儿子在这偌大的宅子里逛了一圈,最后来到寝堂前时,却忍不住微微叹了一口气。

长安是生她养她的故乡,可如今重新回来,在和亲人久别重逢的喜悦之外,为何竟还有一分说不出的惘然?

“果然,有你,有儿子女儿的地方,才是家。”

身后传来的这个声音让王容浑身一震,可还不等她回过头,就只觉得一双手从身后紧紧抱住了自己。那坚实的臂膀,安稳的胸膛,以及那最最熟悉的气息,须臾就让一瞬间身体僵硬的她松弛了下来。她没有回头,只是轻轻笑了一声:“杜郎,我带着咱们的女儿回家了。”

“嗯。我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很久了。”杜士仪说着方才松开手转到了王容身前,等到接过女儿,他看到小家伙眨巴着一双大眼睛毫无畏惧地和自己对视,他不禁大笑了起来。等到抱着女儿转了一个大圈,他重新站稳了,又腾出一只手来安抚了一下身边眼巴巴的儿子杜广元,这才看向了妻子。

“回京这一年以来,发生了很多很多事情,有些事情我着实不好在信上对你说。幼娘,你最好有个心理准备,虽然我们好不容易方才重新团聚,可大约旬日之内,我就要离京了。”

王容登时倒吸一口凉气,可她素来知道杜士仪的秉性脾气,下一刻就立刻问道:“是临时差遣,还是长期外放?”

“应该先是临时差遣,但我会设法将其变成长期外放的。”杜士仪笑了笑,继而就仰头看天道,“长安虽好,但这四方城中的天,实在是太小了。”

第十三卷 青海长云暗雪山

第723章 主动请缨

素衣哀服,焚香祭拜。

开元观中,当王容在金仙公主灵位前拜祭之后,忍不住伏在蒲团上饮泣了起来。一想到当初师尊和司马承祯玉真公主玉奴一块到云州的时候,还身体康健谈笑宛然,可如今时隔六年自己归来时,所见却只有冰冷的灵位。尤其想到当初自己成婚时,金仙公主和司马承祯及玉真公主奔前走后,为了促成他们夫妻俩的姻缘不遗余力,可她甚至未曾报答师尊万一,便再也见不着这位长辈了,她更是悲恸欲绝。

“玉曜,起来吧。若是阿姊见到你这样子,肯定也不忍心的。”玉真公主看了一眼一身白衣的杜士仪,想着他今天能够不顾人言,亲自带着妻子和儿女来到这开元观拜祭,她看着那天子亲书的灵位,心中忍不住闪过了一个大不敬的念头。

兴许,如果是阿姊泉下有知,大概更愿意让杜士仪来写那灵位吧!好在阿姊的神道碑是杜士仪亲手拟的,到时候再由她亲书,也可聊慰逝者在天之灵了。

杜士仪上前去扶起了王容,又递上了一块手帕。见妻子眼睛红肿,而玉真公主手中抱着的方才不满周岁的杜仙蕙,正好奇地看着这陌生的地方,他不禁再次对着金仙公主的灵位深深一揖。等他来到玉真公主面前,见她抱着小小的孩子又是稀罕又是欣慰,他便开口说道:“观主近来可有玉奴的消息?”

“她倒是隔些日子就会给我写一封信,可上头尽写一些她很好,让我不要担心的话,甚至还送来过一本她手抄的道德经。这孩子素来天真烂漫,父亲去世恐怕打击不小。她没有嫡亲兄弟,只有两个阿姊一个妹妹,如今寄居在洛阳的叔父杨玄珪家。我打算等她服满之后,便接了她过来住。叔父到底不是嫡亲父亲,万一做主给她选了一门乱七八糟的婚事,那不是糟蹋了人?没道理阿姊和我给玉曜找了你这个最好的夫婿,却让太真所托非人。”

“所幸有观主一再帮忙,这孩子才不至于被我连累了。”杜士仪这话才刚出口,就只觉得自己的手被人给紧紧握住了。侧头见是妻子,他的下半截话不禁断在了嘴中。

“你老是说自己连累别人,怎知若没有你,别人就一定会过得更好?我若没有你,兴许仍在搪塞各方觊觎王家财产之徒,也不会拜入师尊门下;玉奴若没有你,她的阿爷不过一郁郁不得志的小官,而且未必如今就一定还在世,而她也不会拜入无上真师叔门下。我虽不信佛,可佛家一个缘字着实绝妙。缘起缘落,缘生缘灭,都是彼此的缘分,若是再退回当年太原飞龙阁上,我一定会去主动邀约你。”

说出最后一句话的王容,脸上赫然流露出了难以名状的慑人神采,杜士仪不由得看呆了。而这时候,两人面前的玉真公主终于忍不住扑哧笑了一声。

“阿姊在天之灵,听到你们小两口在她灵位前说这种情话,一定会和我现在一样,高兴得笑出来!”说到这里,玉真公主便将手中的杜仙蕙递还给了王容,这才依旧带着笑容下了逐客令,“好了,你们今天能来拜祭阿姊,我虽然高兴得很,但也不用停留太久了,免得回头被人说闲话。阿兄还特意告诫过我,我可不想回头又被他耳提面命。”

杜士仪自然听出了玉真公主这听似玩笑话背后的深意,他沉默片刻片刻便轻声说道:“能有幸和观主相识相知相得,我之幸事。今裴相国去世,韩相国入主门下省,我今日已经上书自动请缨,请前往鄯州,主持大唐与吐蕃赤岭立碑事。”

“什么?”玉真公主顿时大吃一惊,竟是失声惊呼道,“你疯了?好好的中书舍人知制诰不当,却要去那种地方?虽说如今吐蕃人屡屡兵败,不及我大唐强盛,可万一他们玩个花招,那时候岂非羊入虎口?萧嵩分明极其器重你,你留在朝中不日即可超迁侍郎,到时候拜相亦是指日可待……”

“观主,除却和当年的太平公主有私因而拜相的崔湜,我大唐哪里还找得出年不满四十而拜相的?”

此话一出,玉真公主登时沉默了。没错,就算杜士仪如今已经是中书舍人,看似距离相位只有两三步远,可这两三步却铁定要耗费杜士仪十年时光。大家可以接受年不满三十的中书舍人,可要接受年不满四十的宰相,那是决计不可能的,就连天子也要考虑各种因素。身在长安就代表着有各式各样的倾轧角力,杜士仪如今固然看似游刃有余,可把有限的精力放在这种事情上,他分明是已经厌倦了!

想到这里,玉真公主便看向了王容:“玉曜,你就看着君礼一意孤行?”

王容听出玉真公主的口气仿佛有所松动,当即微微笑了起来:“无上真师叔,杜郎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一旦决定的事,九头牛都拉不回来。虽然长安是我的故乡,可是,有他,有儿女的地方,才是真正的故乡。所以,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我听他的。”

“你呀,想当初好一个任事自主的女子,如今竟然什么都听他的!”

嗔怪归嗔怪,可玉真公主还是无奈接受了这样一个事实:“若只是去鄯州主持赤岭立碑事,不过数月就能回来,可你应该不满足于如此吧?”

“知我者,观主也。”杜士仪见玉真公主没好气地飞来一个白眼,他便轻描淡写地说道,“机会是要主动出击的。”

代裴光庭为相的人竟然是尚书左丞韩休,这出乎很多人意料。李林甫在裴光庭去世之后不是没动过那等心思,可是,他和裴光庭交往太密,萧嵩当然不会容忍他有机会收拢裴光庭旧部,更何况吏部此前还捅过些篓子,因而他不敢通过武惠妃给天子吹枕头风,只能通过这位在后宫中几乎等同于皇后的宠妃以及高力士,刺探谁会代裴光庭入主门下省的消息。可当他终于打探到讯息而赶往韩休家里的时候,不意想韩休竟然已经知道此事,他自然明白这是给杜士仪抢了先。

他本以为杜士仪是借机向韩休示好,从而有所图谋,可他怎么都没想到,就在韩休拜相数日之后,当天子在朝会上提及派员前往鄯州,主持赤岭立碑事时,杜士仪竟然在当天上书自动请缨。别说他看不透这一举动了,消息一经传出,竟是满朝为之哗然。

放着好好的中书舍人知制诰不当,竟然愿意主动去主持那种事?历来虽有不少朝官因为建言边事,甚至主动出使吐蕃突厥,从而获取政治上的资本,回朝之后升官进爵,可杜士仪已经名声煊赫,用不着再这么镀金了!

这其中,最不明白杜士仪为何会做出此等选择的,不是别人,正是中书令萧嵩。他已经受够了裴光庭,再加上李元纮和杜暹相争多年,最后双双罢相的前车之鉴尚在,若不是裴光庭突然病卒,他很难想象他们两人是否也会落得李元纮和杜暹的下场。故而此次天子竟然征询他何人可拜相,他斟酌来斟酌去方才选择了王丘,可王丘那个老实的糊涂蛋竟然还不愿意,却对他推荐了韩休。

想想韩休这许多年也没什么知己僚友,性子虽孤直,可这样的人天子反而容得下,他就顺势举荐,果然李隆基同样一眼就相中了韩休。可即便如此,他也希望自己能多几个臂助,谁想杜士仪竟然主动请缨要前往鄯州!

杜士仪在中书省时虽然常常进出萧嵩的直房,但萧嵩位于布政坊的私宅,他却还是第一次来。萧嵩乃是初唐宰相萧瑀的曾侄孙,其父萧灌的仕途平平,最高也不过只当到渝州长史,早在永淳元年就去世了,而及至萧嵩拜相,其父萧灌追封吏部尚书,其母韦氏追赠魏郡夫人,这座萧氏旧宅也赫然经过一番改造,如今门前列戟,车水马龙,赫然是长安城中首屈一指的名门。

今天他第一次登门,被引进萧嵩的书斋后,就被萧嵩恨铁不成钢地指着责问了起来。

“君礼啊君礼,你这到底是怎么想的!就算你不想继续为中书舍人,被张子寿压一头,转任御史台御史中丞也并无不可!”

“萧相国,实在是因为你此前交托我和裴侍郎的事,我思来想去于心不安。”杜士仪没有顾左右而言他,直接就一言点出了正题,见萧嵩遽然色变,他就沉声说道,“裴相国昔日任用之人,确有昏聩无能之辈,但也有二三有用之人。而今萧相国在裴相国刚刚故世之际,就罗织罪名将这些人全数驱逐出京,外人将如何评判于萧相国?不说嫉贤妒能,至少也会说,那是泄愤!”

“够了!”

萧嵩的这一声大喝,并没有吓退杜士仪。他平静地直视着萧嵩流露出森然怒意的眼睛,诚恳地说道:“因此,与其鸡蛋里挑骨头,挑他们的旧日过错一并左迁,不如以我主持赤岭立碑事为名,将左拾遗唐明,侍御史苗晋卿,以及另两个裴相国任用过的门下主事一并带出去,届时事已毕则与我一道就地委外官。当年圣人曾经以山东旱灾,选台阁名臣为刺史,出中书侍郎崔沔,黄门侍郎王丘等十五人。如今关中水灾谷贵,朝堂甚至又有迁回东都洛阳之议,相国若要左迁裴相国昔日拔擢之人,即先由我出外,如此相国令名自然无损。”

第724章 一片苦心为相国

什么叫做缜密,什么叫做苦心,萧嵩这时候方才完完全全明白了,刚刚的怒火一下子烟消云散,反而因为自己刚刚的大发雷霆而有些惭愧。

几乎就在他张了张口想要说什么的时候,外头突然传来了轻轻的叩门声,随即有人叫了一声阿爷。听出是儿子萧衡,萧嵩登时生出了几分恼怒。他长子萧华以门荫入仕,但因为颇有才能,故而仕途相当不错,如今未满四十就官至五品,即便有自己这个父亲的因素,却也不乏自己的努力。可尚了新昌公主的萧衡就不一样了,成日不务正业,尽和窦锷等一群驸马厮混在一起,今日甚至在他见客的时候前来搅扰!

萧嵩本待把人叱走,可萧衡叫了没应声之后,竟是又咚咚咚地敲门,他登时没办法,只能对杜士仪强笑一声道:“犬子无状,君礼你先少坐片刻。”

等到他打开书斋的门,见果然是萧衡站在门外之际,他不禁低斥道:“我正在见客,你有什么事不能晚些说?”

“阿爷,天大的要紧事,晚些说就迟了。”萧衡哪里不知道,自己的父亲也是暴脾气,不敢东拉西扯,连忙凑在父亲耳边低声说道,“我和新昌刚刚去过宫中回来,听说裴相国之子裴稹上书,痛陈太常博士为其父定谥号时,仰宰辅之意,不顾先人功劳苦劳,为裴相国讼冤。阿爷,这奏疏已经直送御前了,想来圣人肯定会看,看了之后是什么想法那就很难说了。若不是这么十万火急,我也不会在阿爷见客的时候……”

“好了!”

萧嵩没有想到,看上去素来并不起眼的裴光庭之子裴稹竟然会在这种时候跳出来。可是,这种时候再有什么后悔已经来不及了,要紧的是这件事可能产生的后果。咀嚼着这个新鲜出炉,别人兴许还不知道的消息,又再想想杜士仪刚刚的言辞,他终于不得不承认,尽管去了一个裴光庭,如今的政事堂他可以一言九鼎,但这种看似的优势却未必是一定的,天子的态度尤其重要!如果今天没有杜士仪的上书,又没有其刚刚那一番直言,恐怕他猝不及防就要吃大亏!

“你去吧。”迸出了短短的三个字后,萧嵩立时砰地一声把书斋大门给关上了。这时候,站在门外的萧衡有些不乐意地摸了摸自己的鼻子,随即转身就走,嘴里还没好气地嘟囔道:“不识好人心,你以为我干什么扔下窦十郎他们回来禀报?早知道就先让你急上一阵子!”

尽管门外那一对父子交谈的声音很小,杜士仪就算竖起耳朵也听不分明,可是,当萧嵩沉着一张脸回来坐下的时候,他便意识到,恐怕外头发生了什么变故。

果然,萧嵩并没有藏着掖着的意思,叹了一口气就直言不讳地说道:“裴稹上书,为裴光庭讼冤,言道谥法不当!”

“相国……”

“君礼啊,你的一片苦心,我之前险些误解,我给你赔不是。”萧嵩竟是肃容一揖,见杜士仪慌忙让过还礼,他斟酌了一下语句,最终摇头苦笑道,“可是,让你就此出外,我实在是……”

“相国,我年不过三十便官居五品中书舍人,若是留在朝中,虽可转御史中丞,可若再想进一步,那便着实惊世骇俗了。而且年纪轻轻身居高位,难免让人不服,既然如此,到外任再历练历练,又何尝不是好事?我去岁入朝以来,相国对我照拂良多,能为相国稍稍分忧,亦是我之幸事。”

杜士仪这一番话说得恳切,萧嵩听在耳中,心里也觉得更加舒服。于是,他欣然笑道:“若是朝官都如君礼你这般虚怀若谷,则天下无事矣!好,你之所请,我会尽力助之。你于蜀中河东先后为官,政绩斐然,如今河北道契丹人又不消停,幽州节度使薛楚玉不能制,你去那儿也无甚意思,至于江南有崔希逸,如岭南黔中这等恶地,我自然就更不会让你去了。河陇为我当年建功立业之地,且河西节度使牛仙客敦厚长者,你既至鄯州,不妨前往拜会……”

萧嵩絮絮叨叨说了这许多,暗示的只有一个意思——那就是,河陇是我当年发家的地方,你去那里有前途!

杜士仪的本意也确实是如此。河陇乃至于更远的安西四镇,正是他很想前去领略一番的地方,但此刻他只不过请缨前往鄯州主持赤岭立碑,并不是真正的外放,深谈回头在那儿扎根不啻还太早了。因此,他虚心地向萧嵩请教了一番河陇风土人情,以及军旅之事,足足盘桓了一个时辰方才告辞离去。

果然,在裴稹三日之内三通上书痛陈讼冤之后,李隆基终于动了怜悯之心。裴光庭虽则是临终前险些闹出了一桩大事,可既然事情都归罪在门下主事阎麟之身上,由此轻轻揭过了,他也不能不考虑裴光庭多年功苦。于是,尽管太常寺拟定了谥号上呈,他仍然划去了那几个绝对称不上美谥的字,乾纲独断为裴光庭定下了谥号,不是别的,竟然是忠献二字。

无论忠还是献,全都称得上是美谥,一时间,朝中物议为之一滞,上上下下全都不由猜度,天子为裴光庭如此定谥,究竟是什么意思。

而解决了裴光庭的身后事,李隆基方才得以腾出手来。对于杜士仪的主动请缨,他这位大唐天子同样有些不明所以,因此思前想后便决定再次召见。当杜士仪掣出了在萧嵩面前慷慨陈词的那一套历练之说,又主动陈情曰资历人望不足,请出外,李隆基果然也对他这番虚怀若谷大加赞赏。

“你前往鄯州主持赤岭立碑之事,朕准了,然则你开元九年以制举高第授万年尉,至今已经十二年,大半时间都在外任上,相比那些视外官为畏途,视京官为坦途的公卿子弟,已经算得上脚踏实地了,出外之事等赤岭立碑事办完之后再议。”

杜士仪本就不指望现如今就能够把外任的事给敲定下来。再者,他想求河陇或安西四镇的官职,在没有到过当地,也没有相应的东西证明的情况下,即便有从前的辉煌政绩作为参照,也难以服众。等到出了兴庆殿,他轻轻舒了一口气缓步下台阶,却和迎面而来的太子李鸿一行撞了个正着。

“太子殿下。”

见杜士仪侧身让路行礼,李鸿想起刚刚听说杜士仪即将前往鄯州的事,心情也好脸色也好,一时都异常复杂。那件办得实在是不怎么谨慎的事,险些让他和杜士仪全都掉进了万丈深渊,倘若不是杜士仪临危不惧,又一口咬定绝无此事,只怕他就因此被废了!他强自一挑嘴角笑了笑,又柔声说道:“外人大多视和吐蕃突厥之属打交道为畏途,杜中书却迎难而上,实在令人佩服。”

“不敢当太子殿下赞誉,臣只是尽心竭力报效陛下信赖。”

对于再次撞上李鸿,杜士仪很想抱怨一下自己的坏运气,而李鸿竟然还不顾这是兴庆殿门前要和他搭话,他就更无奈了。好在两句官样话之后,李鸿一点头就拾级而上,他自然赶紧就快走几步离开了这是非之地。直到出了兴庆宫,和赤毕等几个随从会合,他才终于纾解了刚刚在宫中那种透不过气的感觉。

伴君如伴虎的京官,谁爱当谁当!

“郎主,韦十四郎晌午时来了,留下话说晚上要来蹭酒喝。”

“这个韦礼!”

心情极好的杜士仪自然恨不得晚上呼朋唤友好好聚一聚,少不得又请人去知会了裴宁。

然而,让他意想不到的是,傍晚时分,王缙也不请自来,此外则是李白王之涣和孟浩然。后三者都听说了他要前往鄯州的事,二话不说便表示要前往同游。尽管三人一时名士,可文采斐然不代表就有做官的才能,因此三人联袂游两京,玉真公主固然对他们的诗赋文学赞口不绝,杜士仪也替他们引荐过,还有个文坛宿老贺知章亦是逢人便夸代州三杰——根本不理会三人没有一个是本籍代州的——可最终执政的是宰相,三人也索性看开了,连科场都不愿下。

轻轻巧巧灌醉了这三个好酒之辈,把他们安置到了客房中,杜士仪方才和韦礼裴宁王缙到了书斋说话。他和王缙是拐了弯的姻亲,和裴宁是同门师兄弟,和韦礼则是科场同年,多年来互通讯息,彼此提携,自是非同一般的交情。如今裴宁和韦礼全都回朝高升,他却遽然出外,要说最不明白的,就是韦礼了。

韦礼刚刚从蜀中调回来,就听说了朝中格局大变的消息,这会儿脑袋还没完全转过来:“我说君礼,你这到底是闹得哪一出?”

“别的话我就不多说了,我这一去恐怕不是数月而归,一两年之内怕是回不来了,所以,日后长安城若有风吹草动,还请三位给我通风报信!”

见杜士仪没个正形地笑嘻嘻拱手,王缙不禁苦笑。托御史台大换血的福,萧嵩超迁他为殿中侍御史,显然把他看成了自己人。只从那一回和杜士仪痛喝了一场,此后又见其上任后翻手为云覆手雨,他就看出杜士仪所谋之远。可此刻他还来不及开口说话,裴宁便抢在了他的前头。

“小师弟,你莫非是觉得朝中有萧相国和韩相国,对你都颇为照拂,自请出外后能够稳若泰山?”

这话说得其余二人立刻沉吟了起来,杜士仪却耸了耸肩道:“三师兄说错了。萧相国急躁,韩相国刚直,就算韩相国知道这次是萧相国举荐的自己,只怕在有些事情上仍然会不容让,彼此相争是一定的。要还是如此,只怕他们二位都未必能够长久。”

“那你还敢贸贸然外任?”韦礼顿时急了,“岂不闻,朝中有人好做官?”

面对三双疑惑不解的眼睛,杜士仪气定神闲地说道:“所以,在离京之前,我会设法和将来可能拜相的人好好交通一番的。”

若是留在京里,三年五载他都休想追上李林甫,但在外任上,他可以想办法缩短年岁带来的距离!若是一味想要在朝中,那就得长年累月给人当枪使,他这年岁太吃亏了!

第725章 团拜辞诸相

有萧嵩支持,天子点头,又没有其他人争着想去鄯州主持赤岭立碑之事,这么一件任务便毫无悬念地落在了杜士仪身上。

然而,知制诰并没有因此而委于其他中书舍人,而是由张九龄一人独秉。杜士仪最后一次与张九龄从兴庆宫一同出来的时候,张九龄突然开口说道:“我听说,萧相国将派侍御史苗晋卿等人,随君礼前去赤岭?”

自己给萧嵩出了那种明修栈道暗渡陈仓的主意,萧嵩自然一定会采纳,此时杜士仪听得张九龄如此问,当即轻描淡写地说道:“萧相国以为吐蕃自恃兵强马壮,常常与大唐相争,此次虽有我主动请缨,但也当择选朝中得力之人,前往鄯州,宣示我大唐国威。”

这样冠冕堂皇的话怎么骗得了张九龄。他哂然一笑,但却没有因此指摘萧嵩什么,只是直截了当地说道:“陛下已经下令,命我为裴相国拟神道碑。”

奉旨为公卿贵族宰执高官写神道碑,这素来是一件很长脸的事,非辞藻华丽者不能得此殊荣,当然,还得官足够高才行。杜士仪能够为金仙公主撰写神道碑,那还是因为他和金仙公主的特殊关系。此刻听到天子竟然把裴光庭的神道碑指名给张九龄写,他就知道不论是非功过如何,裴光庭已然盖棺论定了。他笑了笑没说话,可谁曾想又往前走了没几步,耳畔突然传来了张九龄的一句话。

“裴相国之子裴稹上书为其父讼冤的事,可是君礼的主意?”

此话一出,毫无准备的杜士仪登时大吃一惊。等发现张九龄正盯着自己看,他就知道不论张九龄是真听说,还是在诈自己,他都露馅了。有些懊恼地长嘘一口气后,他便干巴巴地说道:“子寿兄还请不要瞎猜,如此言语如果传到萧相国耳中,我可就麻烦了。”

“君礼若是怕麻烦,何至于不动声色帮了一直和你不对付的裴相国,又让苗晋卿等人不至于过分远贬?若非和你共事,大约瞧出了你是怎样的人,我也不会琢磨出这一点。你也不用担心我会对旁人言说,事实上,裴相国的循资格之法虽着实扼杀俊杰之才,可他的谥法,我也曾经在陛下面前陈情,不宜过分。虽说陛下这忠献二字未免太溢美,可总比克字来得强。若一个无有大过的宰相却谥曰克,试问日后谁为宰相还敢推行新政令?”

既然张九龄不打算大嘴巴,杜士仪也就放心了。他可是处心积虑方才打通了萧嵩的关节,至于帮已经死了的裴光庭一把,说实话,就是因为人死如灯灭,裴光庭纵使害得宇文融丢了性命,可后者也不是全然无辜的。而且,正如同张九龄说的,如果一个宰相刚死就要遭到在职宰相的反攻倒算,那岂不是日后为宰相的都要战战兢兢?当然,他也不是圣人,借机卖给裴家一个好又是另外一点。想到张九龄如今分明日益得圣眷,眼看宫门渐近,他突然轻声提醒了一句。

“子寿兄他日若是拜相之时,只希望凡事能够克制一些,莫要太过急躁。”

这么一句话顿时说得张九龄愣住了。如今尚书省六部中有的是精明能干年富力强的人,论资历他在其中只是小字辈,人望也远不如当年张说那样门下折服无数才俊,可杜士仪如此言说,竟是分明笃定自己他日能够拜相。纵使他心里一直以辅弼自许,可此刻仍然不禁心头一热,而后又倏然冷静了下来。

“君礼的箴言,我定会铭记在心。”

“还有,别被某些口蜜腹剑的人给蒙蔽了,比如我。”杜士仪仿佛开玩笑似的眯起了眼睛。

张九龄先是一愣,随即哈哈大笑:“君礼可从来不曾趋附过我,你我私交也有限,怎会有蒙蔽之说?不过口蜜腹剑……此语我还是第一次得听,不知出自何典?”

“无典,我自己瞎编胡造的。”杜士仪没想到张九龄还真的深究起了这四个字,赶紧搪塞了过去。正如张九龄刚刚所言,他和这位同僚因为中间梗着一个宇文融的关系,一直都是公事往来,私交极少。想来作为天子,也更希望掌管知制诰的两个臣子少些私人往来。如今离京之前,能够把话说到这个份上,已经很足够了,他总不能拉着张九龄神秘兮兮地说,你给我小心口蜜腹剑的李林甫?

出了兴庆宫勤政务本楼下的大门,张九龄就停下步子对杜士仪拱了拱手道:“君礼此去鄯州,我公务在身也不便置酒送别,便再次道别吧,珍重!”

“多谢子寿兄,你也珍重!”

分道扬镳之际,上了马的杜士仪见张九龄带着随从一前一后往大明宫的方向去了,他不禁伫立远望了片刻,直到林永墨出言提醒,他方才回过头来。

“杜中书,职责之内的事情都交卸完了,你不回去再拜别萧相国了?”

“萧相国那儿,该说的话我已经都说完了,如今再特意走一趟大明宫中书省,又要惹人围观。对了,等到告身下来,你就是中书主事了,记得我对你说过的话,阎麟之的事,是前车之鉴。”

林永墨打了个寒噤,忙不迭地点头应是。等到一路把杜士仪送回宣阳坊杜宅,他就只听得杜士仪一面走一面对他嘱咐良多,到最后,他只觉得心头滚热。

他不过一流外出身的微末小吏,却能得主司如此信赖提携,这是何等幸运!

杜士仪只是习惯性地对自己人就是胳膊肘往里拐,等发现林永墨竟在那擦眼睛,他这才意识到,这位年纪一大把,在流外熬了十几年的老吏是给触动了。他可不想在这大庭广众之下被人看见自己和林永墨有多亲近,以至于日后中书省内日月换新天的时候此人又被人排挤。

“总而言之,好好去做,固然不能马虎萧相国交待的事,可记住,也不要趋奉太过了。既然好不容易从流外转流内,切记一步一个脚印,决不可操之过急!”

既是对韦礼裴宁王缙说过要去交通那些可能拜相的人,杜士仪已经和张九龄打过了招呼,自然不会漏过了其他人。开元年间宰相犹如走马灯似的换,他哪里能够记得清所有宰相的名字,接下来少不得去拜见了在云州长史和代州长史任上的顶头上司,当初任太原尹,如今任工部尚书的李暠,然后又去见了刚刚由户部侍郎转迁京兆尹的裴耀卿。

无论是出于他和南来吴裴的良好关系,还是裴耀卿为宇文融所荐,此前一直为裴光庭排挤,抑或是在幽州的同僚之谊,他都不会漏过这一位。回京这一年多,他和裴耀卿除却公务上的往来,几乎没有太多私下交往,因此对于他的拜访,裴耀卿自是有些意外。可是,当他送上了三卷宇文融遗稿抄本的时候,裴耀卿的脸色登时就变了。

“君礼……”

“裴京兆胸中自有沟壑,就算没有宇文兄留下的这些东西,于漕运,于财赋,都有独到之法,这些东西不过聊备参考而已。我只是觉得,这些东西我留着,远没有裴京兆留着有用。”

裴耀卿这才醒悟过来,当即笑道:“这些遗稿,你从前进呈过陛下。不瞒你说,陛下早已令人赐我抄本。”

闻听此言,杜士仪先是有些意外,随即就释然了。天子既然追思宇文融财计之能,将他的遗稿送给裴耀卿这个同样精通财计的接班人,自然也是正理。他当即便哑然失笑道:“陛下周全,是我多事了。我此行鄯州,宇文夫人派人来说,要我带上已经除服的宇文大郎,我真是没想到,一转眼便已经二十七个月了。”

“是啊,还真是转瞬即逝。”裴耀卿见杜士仪要将东西取回去,他却伸手按住了那三卷手稿,笑吟吟地说道,“哪有送礼却又带回去的道理?就当是你的临别赠礼吧。君礼,此去鄯州,还请珍重,务必扬我大唐威名!”

等一圈团拜下来回到自家门前的时候,杜士仪只听到闭门鼓声声贯耳,显然,夜禁即将开始了。进了门的他得知宇文审竟是早就来了,一直等到现在也未曾离开,他不禁微微一笑,下一刻,门上又禀报了另外一个消息。

“郎主,颜公子也来过。他此次进士及第,关试也已经过了,接下来便要作为前进士守选三年。他之前在渭南游历了半月,得知郎主要前往鄯州,他立时赶回了长安,说是要和郎主同行。颜公子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请郎主务必要允他同行!他已经回去禀告长辈及兄长,然后收拾行李了。”

这还真是规模庞大的队伍!

话虽如此,杜士仪深知颜真卿文武全才,当即笑道:“他要跟就跟吧,陇右独特风光,不亲历不能领略!话说,太白他们可回来了?”

话音刚落,他就只听得背后传来了王之涣的大嗓门。

“君礼,我们给你带了一个才子来!啧,要不是太白慧眼识珠,说不定就错过了!对了对了,之前子美说姓什么来着?我喝多了,有些忘了!”

杜士仪就只见那三个即将或已经步入中年的大叔推推搡搡,将一个二十许的青年推到了自己面前。就只见这青年生得有些神清气朗,见着自己时却有些腼腆,张了张口后方才想起应该要行礼,可紧跟着就被孟浩然重重一巴掌拍在肩头。

“少伯你什么记性,子美与君礼同姓,而且也是当年京兆杜陵当阳县侯之后!”

第726章 枝繁叶茂势已成

盛唐璀璨文坛上那些赫赫有名的文人雅士见多了,杜士仪现如今早已经淡定了。和王维一块弹过琵琶,和李白一块烤过肉,和贺知章一起编过书,王之涣孟浩然还给他使唤过当客座教授,王翰和崔颢曾经给他当过属官,王昌龄和高适和他同席喝酒,等他几十年后天命已尽的时候,说不定盛唐所有诗人早已一网打尽了,至于见到杜甫,应该只是时间问题。所以,他并没有刻意去寻访过这位和李白齐名的赫赫诗圣,可当人真的出现在眼前的时候,他仍不免好奇地细细打量。

“见过杜中书。”

杜甫那腰还没弯下去,杜士仪就双手将其搀扶了起来。细心的他刚刚已经发现,从杜甫此刻的衣着打扮以及举止气度来看,分明是家中还富足殷实,而且年轻的杜甫应该也尚未遭到什么挫折,也就是说人生才刚刚起步。所以,尽管他明日就即将启程上路,可李白三人给他带来了这样一位不速之客,他就笑着说道:“既然来了,就不要在门外说话,到家里坐吧。”

“不不不。”杜甫赶紧摇了摇头,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闻听杜中书明日就要启程前往鄯州,怎好这时前来搅扰?”

“来都来了,难不成你打个照面就回去?”李白打了个酒嗝,继而仿佛老熟人似的拽住了杜甫的胳膊,因笑道,“那时候在酒肆邀你过来喝酒时,你可没这么扭捏,现在人家杜中书都开口相邀了,你还躲什么?”

杜甫出身襄阳杜氏,父亲如今官至兖州司马,可刚刚孟浩然说他和杜士仪同出自京兆杜氏,他不禁有些心虚。京兆杜氏乃是杜氏第一郡望,相形之下,他真正的郡望襄阳杜氏尽管可追溯到当阳县侯杜预少子杜耽,可按照血缘来说,和京兆杜氏其实已经很远了。他自从前年开始从洛阳外出游历,就一直都以杜预之后自称,攀附京兆杜氏,可现如今在真正出身京兆杜氏的杜士仪面前,却总有一种说不出的不安。

当被其他三个人强拉进了杜宅,他努力平复了一下心情,虽是竭力想要目不斜视,可眼睛却禁不住四处扫了扫。

大约是晚上,杜宅之中黑漆漆的看不清太多东西,只有路上一根根石柱中的明瓦灯,显示出了杜家的富足。等到进了二门,他就听到迎面传来了一个女子悦耳的声音:“可是杜郎回来了?”

杜甫随着其他人一起循声望去,就只见那边几个婢女提着灯笼,簇拥着一个少妇往这边而来。虽则是灯光昏暗,可他依旧能够看清楚,那少妇赫然是一身素服,若是独身出来,兴许还会吓人一跳。等到人渐渐近了,他看到杜士仪上前与其笑语了几句,这才知道那便是杜士仪的妻子,长安大贾王元宝之女。想当年杜士仪三头及第仕途正好,谁都没想到他竟然会因天子赐婚,迎娶一介商家女,就连他听到传言也总觉得可惜。可是,现在看到那夫妻两人对立说话的时候,他那种惋惜的念头就无影无踪了。

只看仪容举止,那真的是一对璧人!

“既是这么晚有客,这位杜郎君今晚也在家中留宿一晚吧,免得不尽兴。”虽然自己才刚刚回来,却不能和丈夫团聚太久,但王容深知,杜士仪此去无论是真的能够放外任,还是会继续回来留任中书舍人,迟早都是还能团聚的,因而今夜虽有不速之客搅局,她也不至于露出任何勉强之色。见那面目陌生的年轻人赶紧揖礼谢过,她笑着颔首回礼后,又嘱咐了几句留下两个侍婢,随即就转身走了。

直到书斋前头,听到动静的宇文审迎了出来,杜士仪方才为彼此都引见过了。等到在主位坐下,他便看着杜甫问道:“子美虽是初见,但既是和我同姓同宗,我也就不理会什么交浅言深了。明日我就要启程前往鄯州,太白也好,浩然和少伯也好,都有意和我同游,此外还有宇文大郎,以及我的小师弟清臣。子美若是在长安无有要务,又有意游历增广阅历,不妨同行如何?”

杜甫今日在酒肆中因诗文赌斗而被李白邀约入席,听到三人报名后立时大生敬仰,等到再听说他们要随杜士仪前往鄯州,他那种心底蠢蠢欲动的远游欲望就更不用提了。须知他之前才游过山东,本打算在长安转一圈后便南下吴越,可现如今杜士仪出口相邀,他不禁想都不想便站起身长揖答道:“承蒙中书邀约,我正恨不能一睹河陇风光,固所愿也!”

“哦哦,君礼这次带的人会不会太多了?”这是王之涣和孟浩然咬耳朵时说的话。

而宇文审则是惊讶地瞪大了眼睛,暗想老师对于同宗同姓的族人还真是照应,今日第一次相见就肯提挈带人远行河陇。

至于李白,他习惯性地喝了一口随身那个小酒葫芦中的酒,目光灿若晨星:“君礼此次河陇之行,一定会很有意思!”

同一时间,原本云集长安的选人在经过团甲奏授后,先后拿到了自己的告身,自然也就陆陆续续准备离开京城走马上任了。多年守选,再从铨试到注拟,辛辛苦苦这几年,就是为了这一纸薄薄的告身,要说艰辛自不足为外人道。其中官职好的也就罢了,官职不好心怀不满的,却还是不得不垂头丧气前往上任。这其中,不用再辛辛苦苦奔赴任所,业已拿到了户部度支主事告身的方渐,自是百感交集。

这么多年了,他还是第一次在铨选时遇到那样好说话的主司,直到现在,他还不明白杜士仪为何简拔了自己!

尽管已经很晚了,可方渐依旧没有半点睡意,尤其是听说杜士仪明日就要启程前往鄯州,他想想自己甚至都没去道一声谢,总有些过意不去。他可不是那些崖岸高峻的名士,名不见经传的他对于遇到那样一位伯乐,心里要多感激有多感激。此时此刻,他索性披衣出了赁居的房间,站在檐下仰头看着星星,突然迸出了一个念头。

要么,他明日去给杜士仪送个行……可是,这会不会被人误解为杜士仪这个主司交通选人?还是算了,别感激不成却给人添麻烦……

想着想着,他最终叹了一口气转身回到了房间里,突然瞥见一旁的柜子上还堆着一些礼物。在数目庞大的选人之中,他所得的官职算得上极好,所以很多人都以为他有什么路子,故而竟是给他送了各种各样的贺礼,而他只有一个仆人,根本来不及处理这些五花八门的东西。想到眼下完全睡不着,他索性上前去把各式各样的盒子都搬了下来,一个个动手拆开。

能送得起礼的选人,家境大多富庶殷实,一连拆了三个盒子,只见有的是包装精美的茶饼,有的是价值不菲的石砚,也有的是鎏银的器皿,当他拆到第六个盒子,发现里头竟然是一个看上去寻寻常常毫不起眼的算盘时,终于愣住了。他本能地拿起算盘,见下头还遗落了一张纸笺,便将其拿了出来,可不看还好,一看之后,他险些一个拿不稳直接把算盘给摔了。

“是杜中书……竟然是杜中书,怎么可能!”

竟然是杜士仪送的他算盘!

难以置信的他看了一遍那张纸笺,紧跟着又看了第二遍第三遍,等完全确认自己并不是在做梦,他方才呆呆坐了下来。他就知道,他这样一个不起眼籍籍无名之辈,怎会让杜士仪另眼看待,原来,原来是当年奉旨巡行天下,主管括田括户事的宇文融,是宇文融向杜士仪举荐过自己,而杜士仪果然在亲自面见考察过之后,就立刻拔擢了他!他一直以为当年尽忠职守做的那点事,宇文融根本不会放在心上,没想到竟然会有今天!

“宇文户部……还有杜中书……知遇之恩,他日必报!”

同样的礼物,杜士仪送出去四份。在注拟时提拔了这四个人之前,他已经让赤毕仔仔细细打听过了四人的秉性和经历,因此很笃定在为他们注拟了相对不错的官职后,再在所谓的门下省过官榜变故消停后,送上一样对四人来说表面价值平平实际价值不同的礼物,足可加深这一次铨选的经历。至于要再拔擢重用这些人,那就要等今后了,他眼下的权力还不够。

此时此刻夜已经深沉,他看着枕边安眠的王容,突然伸手把玩着那一缕垂下来的头发,最后又轻轻摩挲了一下她的脸颊。

十余年岁月,虽不曾斗转星移,却也已经物是人非,那些曾经照拂过他提携过他的长辈,一个个或垂垂老矣,或撒手人寰,而他已经成长起来了,就连儿子也已经可以满地乱走了。而与此同时,现在他的敌人也比从前的敌人更加强大!

突然,一只手轻轻抓住了他的手。他微微一愕,就只见枕边人已然睁开了眼睛。

“大晚上总是不老实,该睡了,明日你可就要启程赶路了!”

“好!”杜士仪突然凑过去,在王容的红唇上轻轻一啄,随即才坏笑道,“养精蓄锐,等来日你带着孩子们和我聚首的时候,咱们再大战三百回合!”

“战什么战,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王容一时嗔怒,用被子死死把杜士仪给裹紧了,只露出个脑袋,这才脸色绯红地翻身折向了里头。足足好一会儿,她才再次翻身面对着杜士仪轻声说道:“不要逞强,凡事多加小心!”

“嗯,你放心。”

第727章 家世之分,郡望之别

该辞行的人,杜士仪在此次出发之前,已经一一或登门或致信辞行了,岳父王元宝那儿也再次承诺了,来日帮忙请人教导其两个嫡孙。因此这一天他临行之际,出长安城送者不过寥寥几人。其中,嗣赵国公崔承训作为姻亲,代表母亲和阿姊前来相送,姜度这个嗣楚国公竟是也到了场。两人都是袭爵而又没有尚公主的公卿子弟,虽则性子不同,但还说得上话,各自尽了情分就一同回去了。可让杜士仪没想到的是,裴宁竟然再次亲自来了。

“三师兄,今天可还有朝会……”

“你以为我会莽撞到缺席朝会来送你?自是有萧相国和韩相国允准的。”裴宁一言既出,见杜士仪露出了果然如此的表情,他就轻声说道,“大师兄昨日刚刚来信,他说,代州耆老虽说尽力挽留,但那位新任使君是个小心眼的,所以他已经请辞了经学博士,代州裴氏延请他在代州建私学,任山长,就是扣着他不放回来,他想着你在代州花费了不少心血,最后就半推半就答应了。”

杜士仪知道自己在云州也好,代州也罢,政绩军功暂且不谈,只论在当地军民心目中的声望,后来者要追上确实难度十足,正因为如此,新任长史容不得州学中还扎着一根钉子也并不奇怪。只是,代州裴氏如今的话事人裴明亚能够留住卢望之,甚至还为此开立私学,想来也经过了深思熟虑,而他那位大师兄竟然能够答应,两边一拍即合,显然正如裴宁所说,是因为他的因素更多些。

“回头我会亲自写信,多谢大师兄这苦心。”

裴宁微微一笑,看了一眼杜士仪那庞大的随员队伍,因笑道:“听说杜审言的孙子杜甫杜子美,昨夜被你身边那李太白三位强拉到你家里去了,今早就随你一道前往鄯州?”

“三师兄这耳报神未免也太快了吧!”杜士仪凛然大惊。

“当时他们三个在酒肆中闹得很不小,不但我知道,恐怕其他很多人也都知道了。别的我不想多说,你如今隐隐为京兆杜氏这一辈最有话事权的人,行事小心些。襄阳杜氏虽追根溯源,和京兆杜氏源出一脉,郡望却远远不及,杜子美在外称杜预之后,樊川南杜北杜,多有杜氏族人心怀鄙薄。虽为同姓,同出一源却老死不相往来的,世家大族之中多了。便好比我和兄长以及裴京兆,人称南来吴裴,甚至连本来的寿阳裴氏之称都罕有人知,还不是因为当年从河东南迁之故?”

这些当年旧事,裴宁也没有亲身经历过,谈不上有多刻骨铭心,此刻提醒与其说是感同身受,还不如说是防患未然。因见杜士仪从最初的漫不经心到郑重其事,他便露出了一丝罕有的笑容:“时候不早了,启程吧。我既然回了长安,必然不会让你一番心血白费,该照拂的人我会留意,尤其是那张名单上的人。”

“那一切就拜托三师兄了!”

杜士仪深深一揖后,这才转身大步走到坐骑前,翻身上马后再看一眼那已然策马疾驰回了长安城的人影,他一时又想起了在嵩山卢氏草堂求学的那短短数年。

那是他人生中最重要的岁月,他不但学了很多东西,而且得了最令人敬服的师长,最珍贵的知己!

杜士仪自动请缨前往鄯州监赤岭立碑事,与他同行的,还有左金吾卫将军李佺。至于其余的随员,那就更加庞大了,侍御史苗晋卿和左拾遗唐明,两个门下录事,再加上杜士仪自己捎带上的李白、杜甫、孟浩然、王之涣、颜真卿、宇文审、张兴、鲜于仲通,竟是有三百多号人。当然,这其中最多的就是金吾卫将卒,一路上那些驿站往往全都腾出来也不够居住,李佺只能让士卒轮流入驿站歇息,其余的在外头扎下帐篷暂居。

从长安西行,经武功、虢县、陈仓,便进入了陇右道秦州的地界。尽管风土人情并未有显著不同,但自此再往西北,就是那一条狭长的河西走廊,故而河陇之地素来是大唐和吐蕃长年拉锯战的焦点,就连驿站也往往为大军提供补给,倒是能够容纳他们这一行人了。李佺虽为武将,但颇通经史,而杜士仪对于武人素来礼敬,两人一文一武,一路上逐渐熟络,倒是颇为相得。而投宿驿站或旅舍的时候,李佺从来都将最好的房间腾给杜士仪,杜士仪拗不过他,也只能领受了。

这一日傍晚,众人照例投宿在了渭州襄武城内的旅舍,随行兵卒则留在了城外驿站。如今已经过了立夏,白日渐长,眼见天还没黑,李白等人呼朋唤友自去襄武县城中逛了,杜士仪本在整理随身书囊,突然听到外间从者通报苗晋卿求见,他连忙放下手中书卷迎了出去。一出门,他就看到苗晋卿站在那儿,当下笑道:“别人都去了县城中一观渭州风光,元辅兄怎么留下了?”

“我都已经年近五旬了,和这些意气风发的年轻俊杰厮混在一起,越发让我觉得自己老了。”话一出口,苗晋卿便忍不住自嘲地笑了一声,“当然,站在杜中书面前,我就更觉得两鬓苍苍人已老朽了。”

“当年和元辅兄在贵主别业初见,到如今一晃已经十五年,元辅兄正当壮年,何来一个老字?再说如今又不是在官署议事之所,元辅兄一口一个杜中书,难道就不觉得见外?”杜士仪说着就将苗晋卿请了进屋,等到其落座之后,他方才说道,“一路西行辛苦,元辅兄若是有什么不便,还请尽管明言告我。”

苗晋卿性子谦柔,就因为裴光庭同为河东郡望,他又文采卓著之故,有过推荐他为中书舍人的意思,没想到事情都没成功就碍了萧嵩的眼,以至于曾有消息言说,他要转迁洪州司马,可结果到头来却是随杜士仪西行,这样的结果他已经很庆幸了。此刻见杜士仪虚怀若谷,他不禁暗自赞叹。

怪不得当年在玉真公主别馆,王泠然还曾经和杜士仪相争,可不数年之后,王泠然竟是甘愿在云州为杜士仪下属,至今未归,果然令人折服!

“哪有什么不便,那位李将军凡事让着你,你又凡事都让着我们,不但唐拾遗,就连那两位门下主事,也对此心怀感恩。”

“官场沉浮本是常事,贤者因人受过就太冤枉了。我只是做了自己分内事,元辅兄此行还挂着巡边的名头,至于各位届时能否回朝,我却不好担保。”

“河陇至不济,终究距离长安不到千里,功过自有人禀告圣人,我等已经很知足了。今天来也是因为瞅到了一个空处,所以他们都让我来谢一声你。君礼,上党苗氏耆老年初也曾经写信给我,对你不计较昔日恩怨,于十一叔二子的提携称颂备至。十一叔年前迁卫州刺史,如今心绪比从前好多了。”

所谓的十一叔,便是苗延嗣。当年苗延嗣为张嘉贞谋主,因为次子苗含液和杜士仪争状头不成,一度给他使了无数绊子,直到张嘉贞倒台,他这个中书舍人也同样左迁,这一跤跌下去就没爬起来过,现如今虽是一州刺史,可比起当年的风光自是相差极远了。至于苗含泽和苗含液兄弟全都先后在杜士仪麾下为官,他还对他们照拂备至,这也难怪上党苗氏耆老要赞叹备至,要知道,这可谓是以德报怨的典型了。

尽管杜士仪自己觉得他只是把父与子的界限划得很清楚罢了。苗延嗣可恶那是他自己的事,苗含泽是正人君子,苗含液傲气而又不失正直,所以对苗晋卿的溢美之词,他打了个哈哈谦逊推辞,留着人坐了一阵子就将其送了出去。他很清楚,这次随员中固然有苗晋卿一个,但无论是苗晋卿的年纪也好,资历官阶也罢,乃至于才能人望,即便人性子再谦柔,他一时半会都是很难驾驭的,这样的人,结个人情也就行了。

所以,苗晋卿是陪绑,他更在意的是其他三个!

苗晋卿前脚刚走不一会儿,外头就再次传来了一声通报:“中书,杜郎君求见。”

杜郎君三个字,每次听人这么说,杜士仪就有一种穿梭时空回到当年的错觉。等到他应了一声,见杜甫进了门来,他就完全恢复了过来。尽管最初见面时,杜甫仿佛有些腼腆,但同行的这些天里,他没见杜甫展现诗才,可却看到此子和李白一块显露了一手百步穿杨的箭法,甚至还看到李白拉着人私下里练剑!据极富八卦精神的王之涣背后透露,杜甫的叔父当年便曾经在祖父杜审言被冤之际手刃仇人,一时传为美谈,故而杜家人兼修文武乃是家风。

“子美,坐下说话。”

杜士仪虽如此说,可杜甫进门后面上青一阵白一阵,挣扎良久方才突然一躬到地道:“请杜中书恕我欺瞒之罪。”

“嗯?”杜士仪这下子愣住了。难不成这个杜甫杜子美是假的?

偷眼瞥见杜士仪分明一脸的错愕,杜甫便咬了咬牙道:“我素来对外自称杜预之后,然则家祖追根溯源,其实是襄阳杜氏,我……”

他说着说着,已经是惭愧得无地自容。

士人攀附世家望族,以郡望抬高自己,这是时下屡见不鲜的,可他竟然在事先毫无准备的情况下被人拉着见了出自京兆杜氏的杜士仪,又被杜士仪邀约同行,他一时抗拒不了那诱惑答应了。可要是回头再被谁在杜士仪面前戳穿他的出身,他就没脸见人了,还不如这时候主动承认!

第728章 劝君惜取少年时

盯着杜甫看了好一会儿,杜士仪突然大笑了起来,随即伸出一双手托住了仍然维持着一躬到地姿势的杜甫。

“世人冒称博陵崔氏、清河崔氏的多如牛毛,更何况追根溯源,襄阳杜氏确是晋时京兆杜氏当阳县侯之后,说什么欺瞒。”杜士仪扶起了杜甫之后,就把人拉到一边按着坐下了,这才闲适自如地在杜甫对面盘膝趺坐道,“我也不瞒你说,我家中一脉,在京兆杜氏也不算是正儿八经的直系,早已算是旁支的旁支了,若非京兆公素来照拂提携,也没有我的今天,所以,对于郡望之分,我素来并不看重,子美无需记挂在心。”

虽是号称襄阳杜氏,然而,早在隋唐初年,襄阳杜氏便已经逐渐北迁,自杜甫的祖父杜审言开始就定居河洛,所以杜甫在外人面前,最忌讳的就是提到襄阳二字。可是,即便他在外人面前自称杜预之后,但自从到长安,樊川京兆杜氏的那些豪门甲第,他根本连门都进不去,更不要提叙昭穆宗谱。直到这时候他方才明白,当年张说为中书令时器重张九龄,与其叙昭穆联宗,那是因为无论张说还是张九龄,全都出自寒门而又执文坛牛耳,换做他就不一样了。

所以,他怎么都没想到,杜士仪竟然如此宽容,此刻坐在那儿心怀激荡,竟是讷讷难言。

“贞观时洹水杜氏杜正伦为相的时候,因与南杜叙昭穆不成,于是怀恨在心,在南杜兴修水利,破南杜地脉,一时两边水火不容,最后还是得太宗陛下允准方才落葬京兆。其实这等意气之争,如今想来实在是滑稽得很。”杜士仪想起寒微时的遭遇,不禁哂然一笑,继而方才淡淡地说道,“子美可知道,就算是在京兆杜氏,族谱上也是先于官取高,然后处昭穆取尊,族谱上记得最详尽的,便是尊官清职,至于余下的,纵使辈分再尊,血缘再纯,不过面上一句敬称而已。”

这种赤裸裸的宗族关系,杜士仪当着杜甫的面一挑破,就只见对方一时面色发白。

良久,他方才继续说道:“你祖父杜公当年进士及第,原是意气风发,而后一夕遭贬,被奸人陷害,又有你叔父身怀利刃替父鸣冤报仇,因此声名直达天后,一度获重用,虽在中宗陛下年间因交通张氏兄弟一度被贬,但终究还是召回了朝中。可是,当初和你祖父齐名的那几位,如今宋之问之弟宋之悌宋公,正当任用,崔融之子崔禹锡,正执掌御史台,而李峤之子,也曾经官至虔州刺史,沈佺期苏味道也一样有子孙承门荫为官,相形之下,几人之中,就属你祖父杜公的子孙官路最为艰难。你可知道,是何缘由?”

杜甫没想到杜士仪竟然会说起当年旧事,甚至于入木三分,他不禁迟疑了好一会儿,这才反问道:“莫非杜中书知道是何缘由?”

“你那祖父恃才傲物,得罪人太多,以至于中宗陛下后来将当年追贬之人一一起复召回京城的时候,你父亲虽被召回,可官职最低,而他去世的时候,你父亲也没能承袭到多少门荫,多年宦途中,至少有一半的时间都在候选,我没说错吧?”

如果是别人这么评判祖父和父亲,杜甫必定要不服与之相争,可杜士仪说得公允,再加上有头里那一段话作为铺垫,杜甫竟是辩无可辩。

杜士仪知道即便日后当杜甫颠沛流离受尽各种苦难的时候,骨子里都还是一个有些率直到冒失的人,否则也不至于上书为房绾鸣冤,现如今这年纪就更不用提什么官场权术了,他也没教导这一点的兴致。所以,既然该说的都说了,他就含笑说道:“真正要振兴家名,靠的是不单单是科场题名,还有接下来的稳扎稳打,再有就是历练。你也看到了,我那小师弟清臣和鲜于仲通分明已经进士及第,守选期间却不愿留在长安干谒公卿,而是随我出外历练。”

这些年官场沉浮,杜士仪的嘴皮子算是彻底练出来了。就连不明所以的萧嵩都曾经被他忽悠得入了彀中,别说杜甫仍是个青涩小子。故而杜甫才有些不服气地说了一句,自己两年前才游历过山东,可紧跟着就被杜士仪几句话轰得面红耳赤作声不得。

“你看过山东风土人情,民生民计,那你知道州县官署,各曹分理何职,需要通晓什么,需要如何用人?你知道州县学校之中,哪些能够维持,哪些早已名存实亡,而各州除却闻名的文人雅士之外,可还有隐于山野之间,只有一技之长的隐者?你知道治水疏河,应该于何时开工,如何调派民夫,如何筹措所需银钱?”

见杜甫有些茫然,杜士仪便站起身,到他身边轻轻按了按他的肩膀,轻声说道:“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此固然是正理,但看遍了生民疾苦之后,思索自己能够做什么才是最重要的。不要一开始就想着自己能够辅弼圣人济世安民,连一县一州都尚未治理过,还谈什么其他的大志向?子美,你好好想想吧。”

也许是因为同姓,也许是因为所谓的祖上同出一源,杜士仪忍不住对杜甫多说了不少话,甚至比对李白孟浩然王之涣说的都多。直到带着赤毕出了官驿,他方才意识到,自己只是不乐意杜甫把大把时间都耗费在了没有太多意义的游历——其实就是游山玩水上。固然这些游历兴许能够增广见识,让这些文人墨客写出更多奇绝一时的诗篇来,可最终浪费了最青壮的岁月,晚年勉强入仕,又弄到生活困窘衣食无着甚至饿死小儿子这种事,实在是太过倒霉了!

尽管先后见了苗晋卿和杜甫,但此刻时辰还早,作为第一次来到陇右道的杜士仪来说,他索性也在官驿所在的里坊附近转了一大圈。待到闭门鼓声四下响起,坊门也逐渐关闭,他方才往回走。到了旅舍门前时,他正好和刚刚回来的左金吾将军李佺撞了个正着。他还没来得及打个招呼,李佺便笑着迎了上前。

“杜中书也出去逛了?我还是二三十年前来过一次渭州,如今再来,却是景象大变了。虽说襄武不是渭州州治,可现在的人口少说也有数万,较之当年吐蕃屡屡东侵之时,不可同日而语……”

李佺已经五十出头,论年纪当杜士仪的父亲都绰绰有余,此刻他说起当年旧事时,那种沧桑感自然更加浓烈。直到他发现自己这是占着旅舍前与人说话,顿时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道:“一时故地重游,有些忘情了。过了襄武,前头就是兰州,这一程路上只有官驿,再无州县城镇,恐怕要比现如今辛苦不少,杜中书还是早点休息,也让其他各位郎君早点休息,还剩下三分之一的路呢!”

杜士仪知道,李白等人性情虽各不相同,但才华横溢之外,外向自负是免不了的,这一次是因为李佺宽厚慈和,换一个人来说不定早就闹矛盾了。然而,他自己最初也没想到此行竟然会多上这样一队庞大的名士队伍,别说只是主持赤岭立界碑事,就是跑到吐蕃来一次文化交流都满够格了。所以,当这一日晚上鲜于仲通和张兴回来之后,他便把自己视作记室的这两位召到了面前。

“明日开始,你们设法提醒一下太白等诸位,不日就要进入鄯州地界,鄯州乃是陇右节度使所治,一切行军法,他们如今大多乃是白身,我此行乃奉旨监立碑事,不要节外生枝。河陇多骄兵悍将,凡事先由我出面处置。”

张兴在河东道河北道均定居数年,对于边镇的军将习惯自然了若指掌,而鲜于仲通虽则没有过在军镇幕府为官的经历,可他在成都以及江南历练数年,和同样年纪的前进士相比,实际经验要丰富得多。故而杜士仪这一提醒,二人同时凛然受命。

接下来一程无话,等到了兰州,西行不过几十里,便进入了鄯州地界。如今的陇右节度大使乃是李隆基第六子荣王李滉遥领,真正执掌军政大权的是陇右节度副使。前任鄯州都督张忠亮功勋彪炳,在任上过世之后,继任的陇右节度副使知陇右节度事兼鄯州刺史范承佳乃是出身河内范氏,却是当年杜士仪的老上司,益州长史范承明的堂兄。

因杜士仪和李佺乃是奉旨而来,他竟周到务无比地亲自带着人到边境相迎,谈笑之间,杜士仪便察觉到了此人性情似乎较为谦弱,不如范承明谦柔表面下的强势,而且,他隐约还感觉到,对方对他仿佛还有一种说不出的忌惮。

当他这一行人在范承佳的引领下,终于进了鄯州州治湟水城之际,他就只见不远处烟尘乍起,紧跟着,竟是一队兵马疾驰而来。见此情景,李佺顿时大吃一惊,正要喝令麾下兵马结阵防守,范承佳便慌忙一把抓住了李佺的缰绳,连声解释道:“李将军,误会,来人没有敌意,是我麾下兵马使郭英乂前来迎候!”

话音刚落,烟尘滚滚之中,已经有一骑白马小将排众而出,到了众人跟前只十几步远处滚鞍下马,行了一个漂亮的军礼,这才笑吟吟地说道:“范大帅,听说朝中杜中书和李将军已经到了,我特意整顿兵马前来相迎!”

第729章 笑入胡姬酒肆中

郭英乂,这个名字杜士仪还是第一次听到,但一个郭字,再加上此人来时气势极盛,自视亦高,显见是名门之后。而纵观这些年,以军功著称的郭姓武将,前有郭虔瓘,后有郭知运——当然,在二十多年后还有个更加威名赫赫的郭子仪,但现如今这个年轻人,从年纪秉性来看,应该和郭子仪扯不上关系。而发现范承佳对于这个年约二十七八岁的麾下兵马使竟是满脸堆笑,他自然更确定了自己的猜测。

郭虔瓘曾任河西节度使,郭知运曾任陇右节度使,来人必然是这两位昔日名将的家中子弟了,否则不会让范承佳这个鄯州刺史知陇右节度事如此忌惮!

左金吾将军李佺曾经来过陇右,对于来者,显然就比杜士仪熟悉多了。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一下来人,继而便含笑说道:“原来是已故太原郡公郭大帅之子,早就听闻郭大帅家中郎君武艺超绝,名震河陇,今日一见,果然是将门虎子,名不虚传。”

郭英乂特意挑了这个时候将兵前来耀武扬威,正是为了在杜士仪和李佺面前凸显自己的武艺和治军之能。因此,李佺这一夸奖,他顿时心花怒放,随即言不由衷地谦逊了两句,这才看向了杜士仪。既是初见,作为正经上官的范承佳都对其维护得很,杜士仪自然也不会做那恶人,少不得妙“口”生花地颂扬了一番当年郭知运的赫赫战功。这时候,郭英乂方才心满意足,仪态恭敬地亲自作为引导,带着众人前往鄯州都督府,也就是如今的陇右节度使官署所在。

范承佳既然只是鄯州刺史知陇右节度事,较之挂都督衔为节度使的前任张忠亮,无论在资历人望军功上都差了一大截。而郭知运尽管已经身故,可其当年为陇右节度使时,镇守鄯州数年,军功彪炳,麾下还有不少军将都在此地扎根,因此,即便郭英乂骄横,他对其非但不能制,而且还得百般安抚照拂,今次郭英乂分明是自作主张来这一套,他也不得不硬生生忍了。

这会儿他亲自安顿好了杜士仪和李佺,约好了晚上接风洗尘,等回到自己的书斋门口时,他的一个心腹从者就终于忍不住了。

“那郭英乂如此无礼,大帅缘何还要为他说话开脱?让杜中书和李将军看看其骄横无状的样子,说不定回京之后陈情,这颗钉子也就能拔掉了!”

“愚蠢,郭知运虽然已经死了,可他毕竟在陇右任节度使整整七年,部将故旧四处都是,而且,郭英乂的兄长郭英杰乃是幽州兵马使,检校左卫将军,就连幽州节度使薛楚玉都得对其客气三分,更何况我如今就在鄯州任职?而且,若是我今天不维护他,反而在杜中书和李将军面前告状,他们二人又不糊涂,难道不会觉得我是辖制不了麾下将校的无能之辈?纵使忍一时之气,也比贸贸然翻脸,以至于不可收场的强!”

这边厢范承佳已经打定主意吞下这一口气,那边厢杜士仪暂时在客院之中安顿好,正在书案前铺好纸亲自磨墨,预备往长安城写奏疏的时候,就只见赤毕突然悄悄闪了进来。他放下手中的墨锭,饶有兴致地问道:“怎么,又到这鄯州都督府内外转了一圈摸底?”

“习惯了,再说出门在外,摸清楚地形以及人员配备,若有万一,应变也更加快些。”赤毕笑着上前,等来到杜士仪身边时,就把之前在围墙边上听到范承佳及其从者的一番对答给复述了一遍,这才低声说道,“这郭英乂竟然能够让那位范大帅如此忌惮,而且说什么部将故旧遍布河陇,由此可见,郭家分明是陇右地头蛇,而且骄狂难制。如果郎主打算异日留在鄯州,此人决不能留。”

所谓的决不能留,当然不是说要杀之而后快,而是说一定要想一个绝妙的办法将人远远调开,而不是留在身边掣肘。杜士仪会意地点了点头,却摆摆手不再多说,等到赤毕悄然退下,他继续磨好墨之后落座提笔,斟酌片刻便在奏疏上起笔书写了起来。等到张兴和鲜于仲通联袂来见时,他已经写了洋洋洒洒数百言,向两人打了个手势示意先坐,却是依旧奋笔疾书,等到告一段落方才搁笔。

“太白他们都安顿好了?”

“是,但他们闲不住,已经出了都督府,去湟水街头逛了。”身负监管之责的鲜于仲通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而张兴连忙接口说道:“不过,有清臣在,应该能够约束青莲居士他们不要太过恣意。而且宇文郎君自告奋勇,跟着一同去了,嘱托我二人不要离开,以防中书有其他吩咐。”

那么一堆人当中,李白王之涣孟浩然那性情都是今朝有酒今朝醉,杜甫年纪太轻,镇不住那三位。只有颜真卿是年纪轻轻却出了名沉稳老练,宇文审在父丧之后经历大变,再加上出身世家,有什么事还可靠些。杜士仪自忖不能拿条绳子把人都拴在身边,只能点了点头。

“有清臣和文申在,想来应当能够镇得住他们。这样,吐蕃使臣还不知道何时能来,所以我在鄯州停留的时间,一时半会还说不好。再加上今日范承佳和郭英乂这上下之间显然微妙,我既然暂居鄯州都督府,一丝一毫都不能马虎。”杜士仪把之前赤毕听来的话对二人说了,见他们果然异常警醒,他自然满意,当即嘱咐道,“第一,你们俩趁着这几天走一走看一看,打听打听郭家在陇右节度使麾下的旧部。第二,打听一下这些年鄯州出兵和吐蕃交战的各种细节。第三……”

这次,他顿了一顿,这才说出了最重要的一句话:“赤岭互市,是之前两年陛下就许下的。这两年交易的是什么,金额有多少,茶叶占比几何,每月交易几次,以及交易额最高的商人是谁,这些,你们务必小心打听。自己不好出面,可以让底下的从者出面,记得分散零碎,只让人觉得是下头人好奇就行了。”

尽管杜士仪自己就有个出自关中首富之家的妻子,但之前因为手中把控的最重要商路是从蜀中经都畿道河东道,而河陇之地都有当地豪族和父子相传的不少世代将门,所以茶行的铺开进展得缓慢而又小心翼翼。而如今王容暂时还带着儿女在长安,刘墨和白姜夫妻已经来了,他却暂时不想这条线露得太深。

一路辛苦,随扈杜士仪和李佺等人到鄯州的金吾卫军卒,自然终于得以轮番休假。唐人好酒,军中亦然。当天晚上,范承佳为杜士仪和李佺接风洗尘,麾下军将如郭英乂等多半出席,而次日上午,十几个得以轮休的禁军士卒自是结伴来到了一家酒肆。

这个一大早的时辰,酒肆中的客人还很少,除却一张桌子被一个宿醉的客人占据,但其他大多数的坐席都是空的。当伙计满脸堆笑地迎了上前的时候,为首的一个瘦长军卒当即丢了一串钱过去,随即豪阔地说道:“上最好的酒,然后请最好的胡姬来跳舞!”

陇右之地,其他的没有,美酒醇烈,胡姬妩媚,这几乎是所有酒肆的最大特点。因此,那伙计揣着沉甸甸的一贯钱,当即毫不犹豫地到里头嚷嚷了起来。不一会儿,就只见几个高鼻深目的西域胡姬便快步出来。尽管有的尚睡眼惺忪,有的酥胸半露,可在男人们那些赤裸裸的目光下,她们穿梭在坐席之间媚眼如丝地给人满斟上了酒,继而就在狭小的空间中舞了起来。

这里和长安那些有名胡姬酒肆不同,胡姬的颜色未必最美,舞姿未必最动人,甚至连那供表演的舞台也不齐备。可是,在坐席之间急旋而散开的裙摆之下,每一个男人都能看到那裙下的旖旎风光,一时之间就只听起哄声鼓掌声混杂着粗重的喘息声,竟是让最初安静的酒肆显得喧闹十分。甚至有人猴急到一个忍不住,竟是径直站起身勾手把一个舞姬拉到怀里恣意上下其手,过足了手瘾方才放人离去。

等到一曲终了,十几个人彼此猜拳赌斗了之后,得胜者自然就搂了一个胡姬到里头胡天胡地去了。此次一出来就是十几天没碰女人,每个人心里都憋了一团火,尽管几个来自西域的胡姬都是身体壮健,可哪里禁得起这些大汉死命折腾。待到最后四五个人心满意足地出来之后,伙计就满脸讨好地上前赔笑解释。

“小店的胡姬气力用尽,接下来无法再出来献舞了……”

“哼,也不看咱们是什么人,刚刚这么大逞雄风,她们还能站得起来才是怪事了!”一个络腮胡子得意洋洋地嚷嚷了一句,接下来就用不容置疑的口吻吩咐道,“女人就算了,这湟水的胡姬怎么及得上长安?快送酒来,比刚刚更好更烈的酒!”

“是是是!”

十几个军汉再次开始推杯换盏痛饮之际,外间又有十余军汉进了这酒肆来,却都是鄯州这边军中的装束。见店里已经有了些别的客人,为首的中年大汉皱了皱眉,等到在另一边落座之后,就招手叫了伙计来,点名让自己一行人平素相熟的胡姬前来陪舞。可是,那伙计听到最后,竟是有些惶恐地搓着双手。

“刘郎,昨晚客人原本就多,店里的胡姬应付不过来,天明方才睡下,这一大早的刚刚又来了众多客人,她们眼下人都瘫软了,恐怕伺候不了……”

此话一出,对面一个耳尖的汉子一口喝尽了杯中美酒,旋即带着醉意哈哈大笑道:“说得没错,你们来晚了,要女人下次记得赶早!”

第730章 斗殴溅血

河陇之地多豪俊之士,尤其军中兵卒,越是年岁大的,便代表从各种严酷战事中活下来的次数多,自然就更加悍勇了。因此,即便领头的中年大汉起初就已经从对方的服色不同上,认出对方恐怕是那两位朝中特使的随行军卒,可是此时此刻遭到这样侮辱的挑衅,从上至下的所有人顿时全都被激怒了。一个性子最为急躁的年轻人砰的一掌重重拍在了桌子上,一骨碌站起怒喝了一声。

“狗鼠辈,你说什么!”

那洋洋得意出口讥嘲的汉子,原本只是逞一时之快,可突然被人骂是狗鼠辈,他顿时也为之大怒,一时拍案而起道:“你家祖爷说话,轮得到你插嘴!”

可他这反唇相讥,当即就被一记迎面而来的拳头给中断了。眼见得其人被那一拳打得飞起,砸得后头一张桌子和上头的酒具乒呤乓啷掉了一地,他的那些同伴在最初的呆滞过后,顿时齐齐反应了过来,一个个怒发冲冠地站起身撩起袖子应战,而那边厢打人的军汉也不甘示弱,振臂一呼,也叫来了自己的同伴助阵。

顷刻之间,小小的酒肆中就打成了一团,伙计见机不妙暗自叫苦,慌忙滑脚往后头去通知店主,而角落中最初就酩酊大醉的那个酒客,此刻也终于抬起了头。不是李白还有谁?

“一大早的吵闹什么!”

李白揉了揉眼睛又伸了个懒腰,见是迎面一个盘子带着凌厉风声丢了过来,他信手一抄,稳稳当当地将其放在旁边,随即就支着下巴饶有兴致地观战。当有人不长眼睛地混战一团直接打到了他身边的时候,他不过闪避或是格挡,轻轻巧巧地就再次把自己置身事外。须臾之间,这酒肆之中已是一片狼藉,地上固然是乱七八糟的酒具碎了一地,而在群殴之中被打得倒地不起的也不在少数。

尽管后来赶到的酒肆东主大声嚷嚷劝架,又哭天抢地调停,可打出了火气的两边人哪里肯让,最后竟只见寒光一闪,有人掣出了兵器。

面对这情景,刚刚还作壁上观的李白终于遽然色变。然而,即便他眼疾手快,隔着老远的距离,也没法阻止那一刀下去的血光四溅。就当他霍然起身预备阻止接下来的杀戮之际,就只听外头传来了一阵阵尖利的呼哨声,紧跟着就是一个声若洪钟的大嗓门。

“鄯州都督府的府卫来了,快走快走!”

见刚刚打得正酣的那些鄯州军士卒立时开始且战且退,虽有人想带走伤重的同伴,可终究因为受伤倒地的人实在是太多,大多数都只能顾着自己奔逃。而角落中刚刚站起的李白想了一想,捅开窗户纸看了一眼大街上那个大声嚷嚷的军汉,最终悄然往后头溜之大吉。等到鄯州都督府的府卫最终赶到,看到的就是一团糟的酒肆,以及满地痛苦呻吟的人。

杜士仪怎么都没想到,仅仅是自己这一行人抵达的第二天,左金吾将军李佺的部属就在酒肆与人发生了群殴。若非范承佳闻讯之后大惊失色,立时调集都督府的精锐府卫前去弹压,封锁了整条大街,只怕转瞬间就会有更多的人加入这场械斗的行列。

“是左金吾卫的禁卒在酒肆寻欢作乐的时候,因为胡姬和鄯州军的一些士卒发生了口角,推搡之后进而大打出手。到最后,竟是有人忍不住拔刀大动干戈,听说砍伤刺伤好几个,若不是范大帅的府卫到得快,只怕要闹出大乱子了。”赤毕因为只是粗粗打听了一下,再加上范承佳传令封锁消息不许议论,因而他所知也有限得很,“此次李将军的部属说是金吾卫,其实是来自北门禁军,骄横惯了,就不知道究竟是哪方有错在先,而李将军又会怎么说。”

论理两边都不是自己人,杜士仪大可作壁上观。可他既然是和李佺同行,一路上对方好歹也对自己尊礼备至,他自然不好置身事外。在听完了赤毕的禀报之后,他就立刻往见李佺。可刚到李佺那儿打了照面还没来得及开口,他就只见一个从者飞奔直闯了进来。

“将军,不好了!”那从者话一出口方才发现杜士仪也在,愣了一愣后方才称了一声杜中书。他本想上前去附耳禀报,见李佺目光严厉地摇了摇头,他只好低声说道,“据说有鄯州军的三个士卒因为受伤过重死了,他们的妻子带着儿女在鄯州都督府门前跪地陈情,请严惩凶手。”

李佺原本就已经气得不轻,此刻待听说已经闹出了人命,他登时倒吸一口凉气。他双手紧紧交握,足足沉默了好一会儿,这才开口说道:“我这就去见范大帅,你传令下去,约束随行所有军卒不得外出,但凡涉事人等,一概看押起来,伤者立时命医士调治,然后你给我调几个妥当人,一个一个仔仔细细查问。当时缘何闹事,又是谁先动的手,又是怎么会动的兵器,给我一五一十问清楚!”

等那从者应声离去,李佺才想起杜士仪也在场,当即苦笑着拱了拱手道:“未曾想骄兵难制,第一天到湟水便闹出了这样的事情来。杜中书,此事是我管教无方,我先去收拾善后,还请杜中书放心。”

这一路上攀谈相交,杜士仪能够看得出,李佺是一个有担当负责任的人,因而,对方既然这么说,他也就没有强出头,抚慰了几句后便先行离开了。等到他回了自己的宿处,就只见一个白衫青年在门外来来回回踱着步子等候,不是李白还有谁?

“太白?”

李白听到动静就已经侧过头来,此刻连忙快步上前,直截了当地问道:“酒肆之中禁军和鄯州军群殴的事,想来君礼应该已经听说了吧?不瞒你说,我那会儿正好因宿醉在那酒肆中趴着休息,因此正好在场。”

杜士仪顿时瞪大了眼睛,就连起头去打探消息的赤毕都忍不住难以置信地问道:“李十二郎是说,昨夜不曾归宿?”

李白有些不好意思地干咳了一声,这才岔开话题道:“总而言之,我那时候也差不多快睡醒了,所以还大略清楚一点事情发生始末。是禁军这些士卒一大早去那胡姬酒肆买醉,把店里的胡姬都弄得无法见客,因此后来的鄯州军士卒本来就恼了。偏生禁军之中还有人出言不逊,一时对方反唇相讥,禁军之中就有人先动了手,这下子自然两边都齐齐加入,打了个不可开交。大约气昏了头,最后有一个人拔刀动兵器砍伤了人,可就在这时候外头有人报信说鄯州都督府的人到了,鄯州军的人多半仓皇逃窜,我生怕被人截住,于是也就赶紧溜了。”

幸好幸好,否则这一位要是在酒肆之中被人抓个现行,那就连杜士仪也会说不清了!

赤毕暗自庆幸,而杜士仪却眉头一挑问道:“太白,照你这么说,群殴从最初开始,一直都是只动拳脚,最后才有一个人动了兵器,而且也应该只是伤了一个人?你确定没有看错?”

“我是千杯不倒的好酒量,只因昨日下午尝到那酒肆的酒香大异于长安,所以回来后露了个脸,就瞒着其他人溜出去了,大清早的早就酒醒了,只不过是在那儿补眠而已。我可以担保,至少我走的时候,地上虽是倒了一地的人,可是受了兵器伤的,应该就是那一个人。”

“这就怪了。据说府卫赶到时,被砍伤刺伤的人有好几个。”杜士仪拧起了眉头,随即转头对赤毕说道,“你去打探打探,刚刚说受伤过度因而身死的那三个士卒,是内伤还是外伤,是拳脚所伤,还是兵器利刃所伤,动作快!”

等到赤毕立时应声而去,李白才若有所思地问道:“君礼是怀疑,我走之后,还有人浑水摸鱼?”

“希望不要被我料中,否则,就不止是群殴,而是别有隐情了。”

天不遂人愿,尽管杜士仪并不希望把简单的事情复杂化,但等到赤毕打探回来禀报,事情偏偏就是并不简单。

“你是说,身死的那三个鄯州军士卒,全都是刀伤?而鄯州军的其他伤者,身受兵器伤者还有两三人?反倒是禁军清一色的拳脚伤,无有一处兵器伤痕?”

赤毕知道这个答案必定会让杜士仪大为震惊,可他反复核实确是如此,只能无奈地点了点头:“我也觉得蹊跷,但事实确实如此。”

杜士仪想了一想,再次问道:“两边的伤者你接触到了?”

“没有。”赤毕摇了摇头道,“虽说我打着郎主的名义,但因为鄯州军中上下激愤,故而范大帅说是几人伤重,推脱了我的探望。至于李将军,他也说兹事体大,若是牵连郎主便是他的大过了,所以也婉言谢绝了我的探视。”

“看来,两边都正在焦头烂额之际……”

自言自语了一句之后,杜士仪不由得负手在屋子里来来回回踱了两步,随即才突然停住脚步,目光炯炯地说道:“我和范承佳别无交情,还有范承明当初的恩怨在,他那儿看来是只能暂且放在一边了。李将军一路上对我既多有照拂,我既然从太白之言中察觉到些许疑窦,总不能置之不理。赤毕,我手书一封,你带去请奇骏去一趟凉州,替我拜上河西节度使牛仙客牛大帅。然后,你带着太白去……”

第731章 追根溯源,河西节度

大唐的文武分际并没有那么严明,战功彪炳的武将可能挂文官衔,而文官在战时有功,也可能转十六卫将军,左金吾将军李佺便是后者。他本是明经及第,一度官至县令,而后在当年河陇叛胡康待宾造反的时候从张说有战功,又在之前讨契丹可突于之战中从信安王李祎出战有功,因而方才一路转迁左金吾将军。正因为弓马娴熟的他熟悉经史,因此对于饱学之士分外礼敬,纵使杜士仪年岁和他相差甚远,他一路也待其彬彬有礼。

然而事发一日之后,当杜士仪到了李佺门外之际,就只听得里头正传来了李佺的大骂声。

“无知,狂妄,我此前是如何警告你们的!鄯州乃是陇右节度使治所,驻扎重兵,而且军中多有豪俊之士,民风彪悍,我一再嘱咐你们不要惹是生非,可你们呢?才刚到湟水城第二天,便惹出了这样的事情!只知道酒,只知道女人,难道让人笑话长安禁卒全都是酒囊饭袋?”

大约是李佺盛怒之下的痛斥实在是太凌厉,只听得里头竟无人敢辩解。杜士仪朝着门外把手的从者打了个手势,见人慌忙进去通报后,不消一会儿,李佺就亲自迎接了出来。跟在他身后的还有一个旅帅几个队正,俱是低着头满脸沮丧。向杜士仪行过礼后,几个低级军官便快步离去,而李佺则歉意地对杜士仪拱了拱手道:“杜中书,让你见笑了,没想到竟然还闹出了人命。我此行本是辅佐杜中书会见吐蕃使臣,兼赤岭立碑事,如今却闹得这般狼狈光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