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盈也就罢了,小和尚幼时学佛,虽则压根没压下那嗔念,杀人破戒的事也没少干,但平心而论也是众人之中最恬淡的那个。可是,侯希逸就不一样了。他从平卢被张说调到幽州,又受王晙轻视,虽在奚王牙帐力拒奚族三部兵马上立功受赏,可仍然被闲置多年,直到杜士仪将其征调到了云州,这一路建功受赏,如今云州三将之中,他是功利心最强的一个。一想到日后要仰他人鼻息,他就愤愤不平地说道:“朝中不见我等苦劳,只见云州富庶便想得利,哪来这般容易!”

听到这话,其他人纷纷赞同附和。他们不是坊中游侠儿,就是无业流民,其中甚至还有马贼出身的异族人,对君王的忠心本就没有那么强。这会儿眼见得群情激奋,岳五娘便轻轻咳嗽了一声,轻描淡写地说出了一个消息:“我三个月前北上突厥牙帐时,听到了一个消息。毗伽可汗年纪大了,越发喜好女色,荒疏军政,由是突厥人心不稳,争权日烈。那位曾经来过云州的梅禄啜,甚至在我去牙帐的时候还悄悄和我接洽,许以重利请我帮他一个忙。”

这事情罗盈是听说过的,他登时为之色变,立刻开口叫道:“五娘,这事情做不得……”

“你以为我会那么愚蠢去当人的刀子?给我金山银山,我也不会被那梅禄啜左右!”岳五娘飞了罗盈一个白眼,见如今不再是光头的小和尚立刻讪讪的,她这才环视面露狐疑的众人一眼,似笑非笑地说道,“梅禄啜请我帮忙的事,不是别的,是为他刺杀毗伽可汗。事成之后,许我骏马五千匹,而且日后云州以茶市马,将不限数量。而且还会在收拾残局之后,将那些战败突厥丁壮俘虏,全都送给我,许我自立一部,以驸马为左贤王。”

所谓的驸马,自然是岳五娘这子虚乌有阿史那氏王女的丈夫罗盈了。这样的条件对于草原的部族来说,自然是极其优厚的。可云州是大唐的云州,罗盈是云州军将校,答应这种事自然很要命。可即便如此,仍然有军将露出了动心的表情。

这也难怪,又不是让他们刺杀大唐的皇帝,而是刺杀突厥的可汗,报酬这么优厚,为什么不干?

这一次,却是侯希逸沉着地说道:“梅禄啜只是开出了优厚的条件,可事后大可推脱不认,而且还可以揭开岳娘子在云州守捉使夫人,把罪责推在我大唐身上。到时候,云州就什么都得不到。他只看云州这些年仿佛赚得盆满钵满,于是以为岳娘子好利,这才不惜以这样的条件加以笼络,瞎了他的狗眼!”

“小侯说得好!”岳五娘顿时眉开眼笑,随即抚掌笑道,“只不过,既然知道他们的主意,我们又何妨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让梅禄啜去干他的弑君勾当,然后,咱们向毗伽可汗通风报信。但是,务必也要让梅禄啜成功一半。毗伽只要死了,牙帐即便拥立可汗,也再难有他的威望,那时候突厥就会四分五裂。能否让闲着已久的大家松松筋骨,趁此从突厥人手中夺一块飞地,就看这一回了!罗盈已经答应我,愿意从我这突厥王女前去搅一趟浑水,你们谁还有意同行一搏?”

云州已经多年没有战事了,从上到下,有人很享受这种盛世太平,但也有人不甘寂寞,今日在场的竟是全都属于后者。岳五娘此话一出,竟是只见一个个人霍然起身,侯希逸更是兴致盎然地说道:“此计简直绝妙,岳娘子一定要算上我一个!”

固安公主见人人踊跃,她便笑道:“五娘在突厥可是早有一批精锐马贼作为腹心,其数不下两千。云州这边,你们调那些不甘太平,身无牵挂之护卫私兵,这一趟一走,未必能够回来,所以人贵精而不贵多,我看有个几百人就够了。但使有勇将,有强兵,有好马,瞅准时机,何愁大事不成?”

云州兵马看似不及幽州河陇,但架不住有钱,光是这些年积攒下来的良马,就是一个极其恐怖的数字。这其中,很多都是蓄养在城外固安公主别业的牧场中。在场的众人无不深悉内情,当即精神大振,纷纷应诺不提。整整一个时辰,一众人等都在根据岳五娘提供的各种突厥各部的情况,推断战略方案以及细节,等到一切就绪,早已是天黑时分了。这时候,固安公主却是授意岳五娘搬了酒来,随即在大案上摊开了一卷纸。

“如此大事,不可没有妙文题记。季珍,就由你执笔,将今日大事记录下来,而后各录其名,共襄盛举!”

第785章 蹒跚起步如幼童

时值自己在陇右鄯州的第二个新年,杜士仪在除夕午宴上,却被麾下文武一杯杯敬酒灌了个大醉,醒来的时候方才知道,已经是子时将近,新的一年即将来临。他支撑着坐起身来,这才听到外间杜广元正在教杜仙蕙说话。虽则是开口不算早,可牙牙学语的杜仙蕙如今已经会奶声奶气地背上两句兄长教的唐诗,那口气让人忍俊不禁。而他更欣喜的另外一件事就是,妻子又已经有七个月的身孕了,他并不在乎是儿子还是女儿,几个大夫的诊断各自有异,说男说女的都有。

“真是平日里太纵容那些家伙了,被他们这一杯杯灌得我险些没趴下,也错过了团圆宴。不知道崔十一和十三娘在鄯城可好。”

听到丈夫如此说,王容顿时笑得眯起了眼睛:“你如今那支牙兵几次随王忠嗣出去平羌,以及对付马贼,一来二去,一个个新的队正旅帅提拔上来,一个个尸位素餐的人黜落出去,整肃得气象一新,里头的人谁不对你感恩报效?平日里你是大帅,他们不敢如何,难得你今天说了来者不拒,他们不灌死你才怪!十一郎和十三娘都很好,你不是月前才见过他们。”

杜士仪哪里不知道今天午宴时那大话说得满了,这才以至于险些醉死。然而,他也着实是心里高兴。尽管去年有秦州地震,但因为吐蕃和大唐的和议还在,赤岭界碑旁边,吐蕃那边别出心裁地刻了一尊穆火罗的石像在那儿谢罪,以表臣服,既然边境无战事,这一年鄯州、洮州、廓州、河州四州麦子大丰收,仓库里终于完全满了。而他严格执行最严厉的兵器管制保养程序,一时间街头斗殴的案件少了,兵器的损耗量低了,但练兵却丝毫没有马虎。

至于除却小股羌人以及马贼之外,别无外敌侵扰,兵员容易懈怠这种事,他便将风靡两京的马球赛搬了过来,甚至于还联络了对面积石山布防的吐蕃大军,两边在春夏秋三季都会打上一场轰轰烈烈的马球联赛,把两国兵马的那种对抗心理全都放在了赛场上,而茶商们则是在某种鼓动下冠名赞助,甚至有一季便叫做蒙顶马球赛,当杜士仪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险些喷饭,可不论如何,边疆一片太平,百姓安居乐业,从河西到陇右,一片安定景象。

不是只有打仗开边方才是英雄,能保一方平安的亦能得军民之心!

尽管脑袋还有些昏昏沉沉,可又喝了一碗酸汤,用冰冷的雪水中拧出来的软巾严严实实擦了两把脸,杜士仪终于恢复了过来。王容早就带着一双儿女少许吃过了些东西,本以为两个小家伙必定捱不到守岁的时辰,可没想到杜广元精神奕奕也就罢了,就连杜仙蕙也不肯睡。这会儿瞧着杜士仪出来,才一丁点大的杜仙蕙顿时笑得咧开了嘴,跌跌撞撞冲着父亲奔了过去。

“阿爷……阿爷!”

都说女肖其父,可如今过了年就要四岁的杜仙蕙,瞧着却仿佛和王容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眉眼神情都像极了母亲。杜士仪弯下腰一把将女儿抱在怀中,又拿胡子在她脸上蹭了蹭,见杜仙蕙一面后仰去躲,一面却咯吱咯吱笑着去抓他的胡子,他顿时哈哈大笑。

“蕙娘,马上就要过新年了,你有什么想要的,告诉阿爷!就算天上的星星,阿爷也替你摘来!”

王容见杜士仪如此信口开河,顿时哭笑不得。然而,小小的杜仙蕙眨巴着眼睛,看看母亲,看看兄长,最终方才贴着父亲的耳边说道:“我就要阿爷!”

这话无疑胜过所有,尤其是才那么小的女儿就知道如此哄自己欢心,杜士仪自然心花怒放,将杜仙蕙高高举起之后便笑着说道:“好,好,果然女儿是父亲的小棉袄,阿爷没白疼你!”

尽管父亲如今最喜欢抱的就是妹妹,杜广元难免有些吃味,可等到杜士仪放下了杜仙蕙,小丫头又过来腻着自己一口一个阿兄的时候,他就又心软了。从心里告诉自己作为长兄,要爱护妹妹,还有母亲接下来会生下来的弟弟或是妹妹,他突然掰着手指头数了起来。姑姑和姑父一共是一个女儿两个儿子,那么照这样的道理,母亲接下来很可能再给他生个弟弟?那可好,到时候,他就能和崔朗对崔朋那样,带着弟弟去骑马射箭到处跑了!

等到佛寺中新年的钟声响起之际,杜广元和杜仙蕙终于困意上来,再也捱不下去了,王容方才让乳母徐三娘带了两人去睡。她虽则下午没歇过,可这会儿人却炯炯的丝毫没有什么睡意,再见杜士仪裹上大氅,到内寝门前檐下看着漫天飞舞的大雪出神,她便也裹上了厚厚的大袄,出门站在其身边低声说道:“杜郎是有心事?”

“去云州见阿姊的信使已经回来了,不知道阿姊那儿计划得如何。”杜士仪转过身,将王容的手紧紧捂在手中,轻声说道,“李明骏那儿的暗子还不打紧,而阿姊那边这一步走出去,方才是真正的打开局面,可也就意味着不能回头了。说到底,这不是一个安分守己的臣子应该做的事。”

外间的明瓦灯映着漫天飞雪以及厚厚的雪地,虽说不如白昼,却也足以让王容清清楚楚地看见杜士仪的眼睛。她冲着丈夫微微笑了笑,随即上前一步紧紧贴着他的胸膛,低声说道:“陛下即位以来,固然天下升平百姓安居,可朝堂上一茬一茬犹如割草似的被换下来,甚至被杀的人,难道还少吗?你只是不想把一人一家乃至于众多亲朋好友之生死荣辱,全都寄希望在陛下身上。所以,你才找了这条后路,甚至特意让阿姊瞒着王使君他们和南霁云。”

“因为王子羽毕竟还有家业在太原,南霁云则是性子光明磊落,未必会接受这种太过离经叛道的勾当。只有无牵无挂的侯希逸和罗盈,还有魄力更胜男子的阿姊和岳娘子,方才有可能在这种时候破釜沉舟,看看能不能浑水摸鱼。”

杜士仪将王容拉到怀中,轻声说道:“我当初离京之前,虽说对张子寿多有提醒,可如今看他行事,仍然是我行我素,尤其是对陛下常常谏劝激烈。要知道,陛下早已不是当年能虚怀纳谏的陛下了。换成现在,我绝不会在紫云楼上的关宴,再献一枝雷击的枯梅,而会和苗含液一样,找出满城最好的牡丹!陛下如今喜爱的,是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从仲通往高力士门下走动所得的只言片语来看,陛下已经开始渐渐倦政了。”

天子倦政!

王容顿时悚然而惊。果然,杜士仪又细细解说道:“所以,陛下更需要的是能够担当朝政,让他少烦心的宰辅。能够出镇一方,建功立业让他可以媲美太宗皇帝的大将。陇右无战事,百姓固然高兴,可长此以往,陛下就未必会满意了。”

“杜郎的意思是说……”即便聪慧如王容,这会儿仍然有些微微失却方寸。

“阿姊过了年之后,等到突厥那边的事情做成了,就会自请回归京城居住。而为了不使人疑窦,阿姊从去年开始,就已经请人给武惠妃和高力士送去重贿,请他们二人在君前美言,说她年岁已大,长居云州不便,容她回京。正好有的是人看中云州这块肥肉,所以他们自然会行这个方便。等到回归之后,阿姊就会取代即将入朝的仲通,成为我留在两京的中枢,至于三师兄,他这不到两年间,在流外铨埋下了大批的钉子,而且吏学深得好评,接下来旁人要动这个体制也不容易,但李林甫未免视他为眼中钉。所以,他会谋求转迁幽州,力争蓟州刺史或是妫州刺史。”

“妫州则近云州,而蓟州……是为了和李明骏连成一线?”

“不错。”杜士仪微微颔首,对于妻子的敏锐很是赞赏,“这些年从奚族契丹投到李明骏麾下的,七七八八大约不下数百,其中多有当年受过阿姊大恩,以及精通奚语,也就是契丹语的云州人士。李明骏因人人皆以为他是契丹降将,而他自己为了巩固地位,自然得用这些骁勇之辈,所以张守珪打了这两个大胜仗,他麾下那些升至校尉的不在少数,长此以往,这批人在幽州军中就能够形成气候。”

“除却云州的阿姊以及罗盈侯希逸诸将之外,我觉得,杜郎你如今的身边人中,奇骏文武双全,善谋能断,你应该更信赖他一些。”王容说着顿了一顿,声音却变得更低沉了,“毕竟,他跟着你连任河东节度掌书记,陇右节度掌书记,虽不及云州诸人和你同生共死,但能得他真心,你便能多一能够托付之人!”

听到妻子的提醒,杜士仪不禁若有所思。尽管他在代州,在鄯州,也是辗转腾挪打开局面,可相比而言,可他对如今身边人的信赖,总要少于和自己同生共死的云州旧部。可是,张兴跟着他已经快要六年了,甚至连婚事都是他牵线搭桥,那么正如妻子所说的,他如果能够探知张兴的真心,就可以更信赖此人一些。

云州的那些布置固然绝密不能为人知,可他想尽办法方才出镇陇右,先头那一年多的按部就班步步为营之后,如今要放开手脚,就需身边有人明白他的心志!

只可惜,王忠嗣自幼养在深宫,无论是否曾经遭人疑忌,可终究是一片忠心为天子!即便他现在还不算有异心,只是打算四面八方留下后路,可这种事还是不可轻易对人言的,没看云州那儿,他都授意固安公主瞒了众多人吗?

第786章 火箭之利,腹心之言

鲜于仲通以陇右节度推官的名义回京主持鄯州进奏院,凭着长袖善舞的手段,以及其进士及第的文名,他周旋于达官显贵中间自是如鱼得水。而他不在鄯州,杜士仪身边的事务亦是内外分明,但凡往来云州及朝贵机要,归于掌书记张兴;外间代为接见文武军民,则归巡官颜真卿;至于杜甫,则常常以杜士仪私僚的身份,出访各家,应答文士。而主持秦州赈灾重建大半年,如今业已归来的节度判官段行琛则是负责统筹内外,参赞机务。

四人各司其职,衙推奏记薛怀杰陆炳松亦是精干,再加上杜士仪礼贤下士之名,又常有文士慕名来见,一时鄯州都督府常常是门庭若市。

去岁长安博学鸿词科的结果,天下谁人不知谁人不晓,陇右节度副使兼鄯州都督杜士仪举荐的李白孟浩然王之涣,所作《公孙弘开东阁赋》,技惊四座,就连如今执文坛牛耳的中书令张九龄,以少年神童闻名的侍中裴耀卿,都为此赞不绝口,一时天子召见同游,无论口占何题指物赋诗,三人均是应答如流。天子大喜之下,立擢三人校书郎,知翰林供奉。

如此斐然文采,使得三人每出一诗,坊间便立时传唱,时人固然盛赞盛世出贤才,可谁人不道是杜士仪慧眼识珠举荐人才之能?

于是,在人称神州解送的京兆府等第难如登天的现如今,求州道长官举荐本来就已经蔚然成风,陇右鄯州既然有杜士仪在,怎不叫士人趋之若鹜?

这一天午后,杜甫代表杜士仪邀一众文士登都督府后院的观星台,以此为题,令人记录下了好些诗篇。下楼之际,他正巧看到张兴往这边来,连忙迎上前笑道:“奇骏兄怎有闲到这里来?”

张兴亦笑道:“哪里有闲,是大帅得知今日文士云集游观星台,而他公务繁忙不得与会,遣我来见子美,访佳文观之。”

听两人对答,文士中间又有人认得张兴,再加上听得杜士仪竟是索佳文一观,谁都知道这是最好的机会,一时众多人心中振奋狂喜。然而,当看见杜甫笑着接过旁边从者抱着的那一卷今日观星台集,递给了张兴的时候,间中却有人不满足,仿佛觉得就此让自己的诗赋和别人的混在一起送到杜士仪面前,不能凸显自己之能,竟是高声问道:“闻听张郎为陇右节度掌书记,文武全才,大帅许为陇右第一,不知可有佳文让我等鉴赏?”

此话一出,四面皆静。节度使府的属官之中,颜真卿出自琅琊著姓,官宦书香世家,进士及第;鲜于仲通进士及第,渔阳鲜于氏固然如今不显,可也算是源远流长的古姓了;而节度判官段行琛更不必说,在洮州深得民心,此前秦州赈灾重建殚精竭虑,万民赞颂,而且也并非门荫,而是明经及第。就连杜甫,亦是文名卓著的杜审言之孙。如今天下升平,士人若不从科场出身,大多会遭人不齿鄙视,此时此刻的这种安静,恰是也显出了其他人的小心思。

凭什么一出身乡野寒门的粗鄙之辈,竟能得杜士仪如此青眼相加!

在这陇右将近两年,杜甫只觉得视野心胸较之当年都大有进益,此刻这些士人的态度,竟是让他想到了自己当年,顿时又好气又好笑。可还不等他说些什么,就只见非但张兴不以为忤,反而似笑非笑地说道:“鄙人在节度使府,旁事从不沾手,只是帮大帅整理整理案牍。但凡拜送朝廷的奏疏,朝中诸公卿宰辅的信函,亲朋好友处的私信,倘若大帅忙不过来时,我偶尔会代笔一二。要说佳文,实在是要让诸位失望了。”

刚刚那挑衅的士子闻言轻蔑地冷笑一声,正想继续说话,却发现左右人等面色有异,下一刻,他就明白了张兴的言下之意,登时面色大变。张兴就算没有别的佳文,可能够代替三头及第素来文采为人称道的杜士仪给朝廷草拟奏疏,写信给各家高官,甚至答和亲朋好友,才具怎能没有独到之处?否则,杜士仪难道不怕被人认为是江郎才尽?顿时他为之讷讷,竟是不知道如何开口是好。

要是杜士仪在此,兴许会借此敲打这些士子一下,可张兴却没这等兴致,再说了,别人对他本不服气,他何必多此一举让人生恨?于是,他微微颔首一点头,取了东西就这么欣然转身离去了,甚至等这一卷诗集送到杜士仪手中,他都没有提到这一场风波半个字。见杜士仪一目十行览卷闭目,他就问道:“大帅觉得这些诗赋如何?”

“珠玉在前,未免眼光太高,毕竟,世上只有一个李太白。”

尽管只提了李白一个,但张兴何尝不知道,就是孟浩然王之涣这样的文采卓绝之辈,也是如今慕名来见者难及十分之一的。于是,他也就不再多言,正要回座的时候,突然只听得杜士仪开口说道:“奇骏,陪我出城。”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吩咐,张兴未免有些纳闷。情知今天的日程安排上并没有这一项,可想想如今河陇一片太平,并无他事,他也就一口答应了。可是,等到按照杜士仪的吩咐换上微服,与其在侧门处会合,发现随行的不过七八个杜士仪的私人从者,头前领队的却是赤毕,他就知道,此次出城之行恐怕别有玄机。果然,等到出湟水城,沿着官道疾驰了约摸十里之地,又拐了小道,穿过树林,最后竟是绕过了一座小山,路途显然很远,他这才真正奇怪了起来。

这到底是要去哪?

鄯州久战之地,民户远远少于军卒,而且大多数都聚居在湟水、龙支、鄯城三座城池之中,其他零零散散的村庄小镇也都是位于三座城池附近,为的就是战时有利于躲避。至于不利耕种,又不利于取得食物以及其他生活必需品的山上,则是人迹罕至。所以,眼看众人穿过两山之中一处狭缝,前行数百步后,面前赫然是一处山中平地,内中又可见草屋数间的时候,张兴终于忍不住问道:“大帅,这是何处?”

“你很快就会知道了。”

当杜士仪再次见到陈立杰和毛江的时候,就只见这两位当初满脸菜色的游方道士,如今竟已经微微发福,但面对他的态度却越发毕恭毕敬。情知这种生活在山中的日子,即便衣食无忧,而且赏金丰厚,可仍旧难免让他们心生惊惧,他问过进展之后,便对两人吩咐道:“你们新实验出来的火箭,让我好好见识一下。”

火箭?那种绑上油布及引火之物的火箭有什么好看的?

张兴正嘀咕,等到其他迎上前的三五从者小心翼翼搬出一个木箱子,又开始给弓上弦,他这才发现,这山中幽谷中的,草屋那儿颇有草木,只是此时冬去春未来,看上去还一片枯败景象,但另一边则是完完全全一片平地,不但寸草不生,而且瞧着仿佛还有些焦黑。而在这一片焦土之上,则是一间简陋得不能再简陋的木屋。当那些从者预备好弓之后,方才从木箱中拿出了一支箭杆上有所不同的箭矢来,紧跟着,一人张弓,一人上前点燃了什么,可却只有少许一丁点火星。

随着那一支长箭划过一个优美的弧度,继而稳稳落在了那木屋上。见瞬间毫无变化,瞪大眼睛的张兴登时大为奇怪,可下一刻,就只听砰的一声巨响,紧跟着,就只见那木屋中猛地爆开一团火光,不消一会儿,整座木屋便熊熊燃烧了起来。

面对这种光景,张兴不禁瞠目结舌,好一会儿方才恢复了语言功能:“这是……这是什么火箭,竟有这等威力?”

“因为它不但用了引火的药线,而且箭杆上特制的火筒中,还有其他的东西。”杜士仪微微一笑道,“因为其中多有入药之物,又能引火,故而名曰火药。”

“火药……火药……”张兴喃喃自语了两句,继而就失声惊呼道,“大帅,倘若此等东西用在行军打仗上……”

张兴失声嚷嚷出的这一声大帅,让陈立杰和毛江顿时面面相觑,随即就醒悟到这位重金让他们研制这个劳什子火药的是什么人。放眼整个陇右鄯州,能被人称为大帅的,除却鄯州都督兼知陇右节度的杜士仪,哪里还有第二个人?而这会儿,赤毕见两人无不噤若寒蝉,当即带着从者把两人赶回了那边草屋中去,只留下地方让杜士仪和张兴说话。

“这火药若是用在行军打仗上,你可是觉得会杀伤力非凡?”杜士仪见张兴点了点头,他就继续说道,“你可知道,虽则火箭已经勉强可供实战,但我并未上奏朝廷。”

“这又是为何?”张兴险些生出了一个最最大逆不道的念头,可紧跟着就强压了下去,“大帅是在担心什么?”

“此物无论攻城,还是野战,全都是非同小可的利器,尤其是在敌人骤不及防时,恐怕用于边镇征战时,开疆一二千里都不在话下。陛下如今业已渐渐倦政,然则对开疆定边的军功却是嘉赏非常,张守珪险些因平契丹功而拜相,你应该知道了。”

张兴登时想起之前鲜于仲通从洛阳发来的文状,一下子就沉默了。利器归利器,一旦大动干戈,就意味着军费便会节节攀升,而边疆军民亦要死伤无数!而且,天子倦政对于不少州县长官来说,还是很遥远根本无法得知的事,但他随着杜士仪这些年,已经深有体会了。

“大帅确实想得透彻。可是,大帅年方三十许便节度一方,再过十年,恐怕会官爵到顶,再无可上升的地步。到了那时候,若有人翻出大帅私制火药的旧事,恐怕就不是功劳,而是罪过了。”张兴终于再次开了口,继而声音低沉地说道,“此物还请大帅务必小心隐秘,决不可为人知!兴亦三缄其口,不对外人言一字!”

“那你觉得,是该继续研制,还是就此搁置不前?”

“自当继续!”张兴想都不想便沉声答道,“是否凶物不重要,重要的是如何使用,何时使用!”

第787章 好男儿当如是

河西节度使牛仙客,以心细如发,熟知仓廪,整备兵马为最,但最让士大夫诟病的,却是其一介小吏,毫无科场经历的出身,但要说在河西诸军中的威望,牛仙客虽不能说一时无二,却也深得军民之心。原因很简单,从当初王君毚为河西陇右节度使的时候,他就事其为判官,再加上出身泾州,仕宦之后始终在河陇,故而对河陇的情形了若指掌。

在熟悉河陇这一点上,杜士仪自然不敢和牛仙客比肩,但如今既然是边境无战事,在民生、仓廪、兵备上,他却以牛仙客作为榜样,无时不刻打起精神。让他大为欣喜的是,尽管田陌那本农书写得磕磕绊绊,但竟然还真的像模像样有了两卷的草稿,上头的草图绘制得极其用心。只不过,边上那些字迹,却让他怎么看怎么狐疑,这会儿不禁放下书卷似笑非笑地问道:“这书画确实是用心了。不过,我看这字迹娟秀,似乎不是你亲笔吧?”

若是旁人兴许还要支支吾吾,可田陌却憨笑道:“郎主慧眼如炬,不是我写的,是我口述其意,蔡娘子写的。她幼时曾经随外祖父读书习字,一笔字比我写得好,而且,这上头的很多图样,都是她帮的我实际做出来,又在四乡田地上试用过。”

这么说,当初还闹过别扭的蔡武娘,竟是常常与田陌往来么?

杜士仪饶有兴致地挑了挑眉,旋即就笑了起来:“没想到你倒是得了臂助。既如此,你二人便多多用心,早日将这农书著成!”

田陌连声答应之后,可正要出门时,他却想到一件事,复又止住了脚步:“郎主当初在蜀中成都为官的时候,我曾经见民众用筒车灌田,一夜可浇百亩,因蜀中水流湍急,岸高水低之故,而如今鄯州地形别有不同,去岁百工大会上,我选取的那一款水车,便利于平地取水灌溉,利用的是畜力。我还给蔡娘子看了之前郎主所为的水轮三事,蔡娘子说,加以小小的改动,更适合鄯州本地,不知郎主意下如何?”

水轮三事他只是出了个主意画了个大概的草图,具体试行方案都是代州能工巧匠所为,是否与原创有区别他还不能确定,怎会拒绝别人改进?

杜士仪当即想也不想地说道:“就由你们去思量,若有成效再来报我!”

去岁麦熟,利用水力的水轮三事大大减轻了磨面贮粮的工序,在鄯州湟水鄯城龙支三县附近开设的大磨坊几乎无不是天天门庭若市,大大俭省了军民的力气,无不令人称道。因而,即便此前对百工大会不无抵触的官吏将卒,如今也已经视此为寻常,至于登门自荐铸刀的铁匠以及各种技艺的也不在少数。可铸造不比其他,杜士仪在考察之后,把大多数人荐到两京军器监,只留下两三个着实技艺非常而又孤身一人别无亲眷的,派妥当人将其悄然送往了云州。

苗延嗣如今以河州刺史兼陇右道采访处置使,总算是不在鄯州了,可即便身兼镇西军使,可苗延嗣从来没有治军的经验,陇右军将又素来抱成一团,所以他这个刺史在政事上勉强还能顺遂,军务上却不免磕磕绊绊。而他利用身为采访处置使之权,对于各州事务都有纠劾之权,旁人就难免听到杜士仪在人后怒斥苗延嗣多事。于是,当王忠嗣被杜士仪派去河州协理镇西军的时候,大多数人都是幸灾乐祸。

想来杜士仪是打算从脖子上卡住苗延嗣七寸了!没有军旅支持,纵为河州刺史,又有多少威权?

午后时分,眼见得一队二十余骑从鄯州都督府门前大街上驰来,拥在大门口投书求见的士子们顿时让开了一条通路。其中有认得的立刻指着头前一骑向其他人解说道:“瞧,那便是王忠嗣王将军!”

“便是那天子义儿?”

“嘘,杜大帅严禁军中如此称谓,王将军亦然。虽自幼长于宫中,不敢以圣人之名标榜自身。”

“原来如此。”

在四周那些或敬服或羡慕的目光下,王忠嗣淡然若定地跳下马背。他本就生得健硕伟岸,一表人才,如今虽是名为被贬,但在陇右鄯州,无人不知他是深得陇右节度使杜士仪信赖的大将,眼下虽只是临洮军副将,可在军中威严极重。而李隆基虽贬了他,可终究还是爱重他的才干军略,甲胄军服都是上一次他力退吐蕃兵马后御赐的,甲胄鲜亮,华服盛彩,身下坐骑又是百里挑一的骏马,即便风尘仆仆,此刻英姿哪里是威武二字能够尽述。

好男儿当如是!

然而,就在这时候,只听鄯州都督府中一阵喧哗,紧跟着,便有服色整齐的牙兵从里头出来,须臾便将门前士子暂时遣开,分列扶刀肃立,一个个恰是如同钉子一般。看到这一幕,当即有人低声轻呼道:“是杜大帅出府了!”

服紫佩金鱼,节度一方,起居八座一呼百诺,也不知道是多少人梦寐以求之事。此刻眼见得左右随从簇拥着一位三十余岁的青年出来,不论是见过没见过杜士仪的,无不翘首引颈细细打量。大约是因为陇右气候之故,在陇右眼看就要两年了,杜士仪少了几分早年面如冠玉的秀气,那小麦色的脸庞上多了几分坚毅雄肃,身量虽是不若王忠嗣那样魁梧,却也不觉纤瘦,脊背笔直身量挺拔。当两厢照面之时,王忠嗣立刻下马屈下单膝军礼拜见,却是被杜士仪一把搀扶了起来。

“忠嗣回来得正好,今日临洮军中操练军阵,郭建三番五次派人催请,你便与我同去吧!”

王忠嗣这一去河州协理镇西军,就是整整两个月,不用猜他也知道,郭建定然在拼命清除自己在临洮军的影响力。他本不在乎区区郭建,此刻嘴角一挑微微一笑,当即一口答应了。两人一前一后正要上马,他突然看见杜士仪侧头看向了一个地方,随即轻咦了一声。顺着杜士仪的目光望去,他就发现了两个年约三十许的年轻人,而在他们身旁,一个斜眼细瘦面庞粗黑的青年却是直勾勾看着他这边,殷羡之色溢于言表。

杜士仪着实没想到竟然会看到当年因自己之请联袂去了西域的王昌龄和高适。旧友重逢本是好事,可他见王昌龄对自己笑了笑,随即又摇了摇头,就知道对方并不打算在这种时候哗众取宠地相见,便同样微微颔首,继而就召来留守的陈昇低声嘱咐了两句,令他回头好生款待王昌龄和高适。可就在他到了坐骑旁边,打算踩蹬上马的时候,他就只听得身后一个声音。

“久闻王将军英武盖世,名震河陇,未知可容某相从建功立业?”

此话一出,四下哗然,杜士仪也不禁回头望向说话的人。见正是王昌龄和高适身旁的那青年,他不禁愣住了,再看那两位旧友亦是侧头看人,继而尴尬非常,他便意识到,这说话的青年恐怕是王昌龄和高适的同行者。虽不知其人身份,可发现王忠嗣亦是讶异得很,他便笑道:“忠嗣亦是声名远扬,竟有人专候在此直言相从。既有此志,陈昇,且引此人入都督府,待我和忠嗣回来之后再作计较!”

一众士人见那说话者其貌不扬,其语又是赤裸裸的攀附,都有些心中不齿,原以为杜士仪必定会斥责这等无礼之辈,可没想到这位陇右杜大帅竟是容下了,王忠嗣亦是无话。因此,目送了杜士仪王忠嗣那一行人远去,又眼见得陈昇朝那说话者走上前去,他们顿时议论了起来,其中不乏讥刺。

刚刚当面请相从,这会儿眼见得军官模样的陈昇上前,说话的青年虽看似泰然自若,可适才大胆自荐,这会儿却着实有些心虚。出乎他意料的是,陈昇只是对他简单言语了一句,就让牙兵引他进都督府,却对他身边的王昌龄和高适拱了拱手。那一刻,他登时有些糊涂了。

“大帅有命,请二位尊客入都督府暂候,大帅阅军恐怕要傍晚方归。”

这一日的阅军,郭建虽是尽力表现,其麾下的军官亦是衣着鲜亮簇新,看起来一个个精神奕奕,但军阵操练看的不单单是外表,还是门道,如今的杜士仪早非吴下阿蒙,从旗号队形以及行动之间,就看出了衔接不灵的地方。平心而论,郭建此人在军略战阵上不算极其了得之辈,不但比不上王忠嗣,而且也远逊如今为廓州刺史兼积石军使的姚峰。此人唯一的长处便在于守御,守城守营兴许能够滴水不漏,调派人手亦还算精到,可野战接敌却不擅长了。

他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口中却只是泛泛赞叹了两句,等到和王忠嗣回到鄯州都督府的时候,恰已经是日落时分。门前求谒的士人,早已经全部散去。他当先进了大门,陈昇就上来禀报了杜士仪命他安置的三人的情形。果不其然,因他并未格外嘱咐,王昌龄和高适由杜甫带着,这会儿正在一览都督府,至于那个语出惊人求为王忠嗣从者的斜眼青年,则是在客房枯坐等候。

一则为友,一则为哗众取宠之辈,这等分别待遇倒也不奇怪。

因此,他不觉笑了起来:“忠嗣可愿添一从者?”

第788章 安西来客

王忠嗣自从云州转任河西,又从河西转任陇右,战功赫赫,令行禁止,军民上下无不熟知他功绩,曾经前来自荐的人不计其数。他虽不至于以貌取人,可刚刚出言请从的那人斜眼干瘦,乍一看就透出了几分慧黠,实在是给他的第一眼观感很不好。因而,他便避重就轻地说道:“此人既是和大帅友人熟悉,想来必是胸有才学之辈。我之侍从,不求识文断字,但求勇猛无前。所求者,壮声势,为诸军表率!如今日自荐此人,事我必然屈才。”

杜士仪对于王忠嗣的如此说辞并不奇怪。若不是那青年似乎是王昌龄和高适的同行者,他也不至于出言将人引入都督府等候。于是,他就笑说道:“既如此,忠嗣先随我一见少伯和达夫。少伯和达夫性子激昂豪爽,而诗赋更是雄浑大气慷慨悲歌,多涉军旅边塞,较之太白浩然季凌三人,又别有不同!”

要说往来与杜士仪相交的文士多是诗坛翘楚,王忠嗣也是知道的。他虽不擅长诗文,可终究自小养在宫中读书,对士人自然也有几分敬意。前去镇羌斋的路上,杜士仪盛赞王昌龄和高适的诗赋,他自是不知不觉对两人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当来到镇羌斋门口时,他就只听里间传来了一个击节歌唱的声音。

“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四句唱罢,那声音微微一顿,又继续说道,“我和少伯你相交也不是一天两天了,然则你那许多诗词歌赋之中,却以此一首出塞为冠!”

“不至西域,不知天下之大,此一番远行安西,咱们也算是在生死之间转了一圈,日后再作诗,那等矫揉造作的怕是再也看不上了!”

杜士仪听到王昌龄的声音中竟有几分沙哑,心中一动,摆手制止了门前侍立的吴天启,亲自上前推门而入道:“一别三年,不想竟在鄯州重遇少伯和达夫!”

王昌龄和高适正对坐闲谈,此刻听到声音,见是杜士仪和王昌龄一前一后进来,两人连忙起身相迎。高适才一个杜大帅叫出口,就只见杜士仪沉下了脸。

“达夫既非我之部属,何来大帅之称?莫非不以我为友乎?”

王昌龄顿时莞尔,拍了拍高适的肩膀就上前欣然拱手道:“一别三年,未想君礼兄虽不再执掌制诰,却出镇陇右,威仪更盛!我和达夫在西域就听到你在陇右名声了,从郭英乂,到郭家纨绔小儿,再到洮州刺史罗群,又直言为王将军辩白,更调来王将军相佐,随后大破吐蕃越境兵马,使吐蕃不得不服软,虽不兴大军,却扬我大唐军威,实在是让人心生敬服!今日在都督府门外见君礼兄威仪赫赫,王将军雄姿勃发,我二人一时竟是如围观军民士人一样,目不转睛!”

即便和王昌龄高适并不熟悉,可王昌龄对他的敬重溢于言表,王忠嗣自然颇为高兴,杜士仪笑语谦谦,他也少不得谦逊了两句。

而高适这才苦笑道:“好一个少伯,把我要说的话全都抢过去说了,你让我再给君礼兄和王将军拍什么马屁是好?以后说话切记留半截,别把别人的话都说完了!”

杜士仪一时大笑,归于主位之后请三人各自坐了,他这才饶有兴致地问道:“今日出声请为忠嗣从者的那青年,我见你们闻声侧目,难不成是和你们同路的?”

“君礼兄说对了。”提到这个,高适顿时有些尴尬,他瞅了王忠嗣这个事主一眼,见其面色淡然若定,他这才无奈地解释道,“由河西前往安西,商旅虽多,然则路上却谈不上有多太平。突骑施也好,葛逻禄也好,甚至于吐蕃,都时常会有兵马掠袭之事,至于马贼盗贼之属,就更加难以避免了。虽有君礼兄襄助程仪,又有派从者护送,可我和少伯这一路上几遭屡屡化险为夷,可还是在抵达龟兹之前,遭遇一股马贼所袭,行囊全部丢失。”

王昌龄见杜士仪登时面露关切之色,他就接口说道:“我和达夫虽然不是手无缚鸡之力,从者也骁勇,勉强退敌之后抵达安西都护府所在的龟兹镇,可既然身无分文,自然只能无可奈何去找人丐食了。”

所谓丐食,是士人游历期间一种很通俗的做法。那就是在游历遇到困难的时候,去当地高官富绅或者同乡处请求资助,大多数时候,有能力的人都会慷慨解囊,当然遇到那等傲然跋扈的,受几个白眼也是司空见惯的事。所以,想到是自己请两人去西域,由是方才有这样的磨折,杜士仪不禁有些愧疚。

高适看出杜士仪的情绪变化,赶紧解释道:“好在龟兹镇虽多胡人,可乐善好施慷慨大方的却也不在少数。我和少伯凭着诗才,混迹在那些胡商胡人中间骗吃骗喝,倒也过得逍遥,甚至又从龟兹出发,前往疏勒、于阗、焉耆、碎叶。不过,因为陛下即位之初的恩许,碎叶如今在突骑施人手中,我们碰上不讲理的突骑施巡兵,险些又倒了大霉,还是少伯机灵把你的名头祭了出来。陇右杜大帅在西域亦是名声不小,突骑施王后交河公主甚至为此邀我等饮宴,也算是不虚此行了。”

“达夫就别往我脸上贴金了。”杜士仪得知两人因祸得福,也舒了一口气,当即竟忘了那枯等在小厅中的斜眼青年,兴致盎然地问起他们在西域一行的见闻。

不但是他,从未往西走过那么远的王忠嗣亦是对安西四镇的情形颇感兴趣,当听闻王昌龄和高适最远一直走到了安息州的时候,他亦是轻轻吸了一口气:“怪不得大帅之前路上言说,两位一去三年,原来竟是尽览西域!”

“尽览倒也未必,如小勃律在数座雪山之南,山高路远,甚至连重利的商人都不敢轻易翻越前往,我俩当然也没那胆略毅力,而且,听说吐蕃图谋此国日急,我们也怕在那遇到战事。又譬如葱岭南面的细柳州等各州,因为时间关系,据说大食国也图谋此地,我们也没能前往一观。总而言之,不过是走马观花,到了几座重镇,遇到过不少热情好客的部落,也遇到过不少同样‘热情好客’的马贼,着实是见识了一番迥异于中原风光的景象,不虚此行!”

杜士仪听王昌龄说到小勃律,不禁心中一动。而王昌龄说到最后,风趣地调侃了几句,随即才想起了正事来,顿时一拍大腿。

“说来说去,却是将那家伙给忘了!君礼兄,今日出言之人,乃是我二人回程时,在安西都护府龟兹镇遇见的。他本蒲州猗氏人,因外祖父犯罪流安西为护城南门守卒,父母早亡的他也就跟着一块前去,外祖父亡故之后,便只有他孤贫一人,平日在一胡商处打杂谋生。我二人那会儿在那胡商处闹出了一点事情,是他帮了我二人逃将出来。他说想回故乡看看,索性就一路同行了。”

王昌龄提到在那胡商处的一场风流官司,却也有些不自在,赶紧岔开话题道:“此人姓封,名常清,人称封二。”

安西……封二封常清!细瘦斜眼,他之前仿佛依稀发现,此人还有些跛足!

杜士仪一时心中翻腾,可转念想到自己如今早已不是吴下阿蒙,麾下绝非没有人才,即便那真是封常清,如今还只是寒微孤贫之士,他待之太过反而容易引人疑窦,因而便安之若素地继续盘膝趺坐,因笑道:“此人倒是颇有眼力,今日在鄯州都督府门前观忠嗣形状便起意相从!”

“王将军世之名将,智勇双全,封二平日最是羡慕那些马上大将,生出此心也是难免。我和达夫之前因是回程,在那胡商处只说是在中原呆不下去这才远避安西,因而那一家人皆以为我们也是父祖见罪地避难之人,他自也以为如此。封二因从小跟着外祖父读书,见识远非安西本地胡人能够比拟,诗赋虽是不成,可谈古论今竟是颇有见地。惜乎罪人之后,又有自卑慕贵之心,未免无豪侠之气,却还一直怕人瞧不起他。”

高适同样是父祖寒微不显,自己也是自幼孤贫,然而却最喜欢交朋友,为朋友两肋插刀的事更没少干,纵使当时第一次见已经是中书舍人的杜士仪,也没有表现出羡慕嫉妒恨。所以,对于封常清今天那举动,他在解释的同时,不免觉得有些丢脸。而同样少年家贫,躬耕自给,却刻苦读书,直到进士及第之后生活才稍有改善的王昌龄,对高适对封常清的评价自然差不多。如此一来,杜士仪就注意到,王忠嗣再次微微皱了皱眉。

于是,这一晚杜士仪设宴款待王昌龄和高适后,将他二人留宿客房,知道王忠嗣无意留这封常清,他在送了其回去后,继而便召来张兴,将封常清此人的事略略简述了一番,这才嘱咐道:“今日见忠嗣言行,恐怕对此人不感兴趣。可少伯和达夫所言,此人虽形容鄙陋,出身寒微,兴许是有才之辈。你为我之掌书记,执掌陇右机要,不妨召此人见一见,如有真才实学,我再作计较。”

出身名门著姓,用人却不拘一格不计出身的,杜士仪绝不是唯一的,可张兴却是由此从其手中脱颖而出的人,所以杜士仪既如此说,他立刻一口答应了。等到出了镇羌斋,叫来从者问明那安置封常清的地方,他想了一想就开口说道:“且带此人来我院内书房!”

第789章 天下寒士尽欢颜

张兴成婚至今已经一年多了。尽管以杜士仪的脾气,就是慷慨地送他一座湟水城中的宅子也不成问题,但因为张兴居掌书记要位,住在外头反而不便。而杜士仪只有王容和一儿一女,鄯州都督府后院的空屋子要多少有多少,于是就在东边挑选了一处毗邻宇文审居所的清幽两进院落,供张兴和宇文沫夫妻居住。后头是夫妇二人的内寝,而前头两侧廊房,东向的是张兴的书斋,西向则是两个书童所居。

居移体,养易气,张兴出身寒微,可他从代州开始追随杜士仪为掌书记,至两京仍是预谋机密,再到陇右依旧为掌书记,早已不是当年初出茅庐的光景了。初至陇右鄯州时,他奉杜士仪之命拜访各家,故意高谈阔论以粗鄙示人,在大校场轻松赢下了那个挑战者,又在大堂上拿下洮州刺史罗群,虽不及王忠嗣大破吐蕃兵马的赫赫军威,也不及段行琛赈济安抚秦州的功劳,但进出无不深为人礼敬。

因此,他在书斋主位上那么一坐,被人引进来的封常清见他肤色黝黑,身材魁梧有力,尤其是顾盼之间流露出的不怒自威的表情,顿时有些凛然。被晾在小厅之中枯等了三个时辰,纵使他再好的耐心也早就磨灭光了,心中本有一肚子愤慨。可接见自己的不是王忠嗣,不是陇右节度使杜士仪,而是这个不知道是谁的年轻人,他在最初的惊讶过后,难免有几分不服气。于是,在从者退去之后,他行过礼后,便站在那儿默然不语。

张兴断其年龄,自己年长几岁,兼且阅历决计要比这偏居西域的封常清更加深广,因而对方不说话,他也就不慌不忙自顾自地翻开了手中的案卷。他本就是极其能够静得下心的人,不过片刻就把面前的人忘在了脑后,批注评点笔下不停,恰是全神贯注。

在这种安静得几乎没有声音的气氛中,站在那儿的封常清渐渐有些沉不住气了。他本想此人接见自己,总是因为今日见到的那两个大人物谁人对他有意,可未曾想竟是如此冷待。在轮番换了左右脚作为支撑,足足坚持了两刻钟之后,他终于忍不住出声叫道:“敢问这位郎君……”

“嗯?”张兴这才从手中尺牍上抬起头来,看了一眼封常清后,他信手丢下东西,这才含笑问道,“你今日在鄯州都督府门前,见大帅及王将军出府盛况,因而一时慨然请从王将军建功立业,可有此事?”

“不错。”封常清挤出了这两个字后,因为之前这一次又一次的冷遇,心底已经隐隐有所猜测,即便大失所望,可他还是打算努力争取一下,“莫非是杜大帅王将军皆觉得在下鄙陋,不足以为傔从?”

张兴却没有正面回答,而是好整以暇地问道:“你可知道,和你从安西同行而至鄯州湟水的那两位郎君,乃是何人?”

王昌龄和高适诗赋双绝,而又谈吐清奇,但士人远游西域在这个年代是很常见的,封常清对诗赋之道又不太热衷,所以固然和两人谈得来,对他们的身份也没有多想。在早先被人引进都督府时,他和王昌龄高适被分别安置,他就已经隐隐察觉到不同了。

什么叫尊客?为何王昌龄和高适是尊客?

于是,他暗自把心一横,索性直言问道:“王郎君和高郎君随我同行多日,只言及一个祖籍景县,一个祖籍晋阳,自幼孤贫,难不成是他们诳我,原来却是贵介子弟?”

此人有些愤世嫉俗,瞧不起那些贵介子弟。张兴在心里做出了如此判断,却不以为忤,含笑说道:“王郎君和高郎君确实都是自幼孤贫。王郎君躬耕自给,读书不辍,因而开元十五年进士及第,授校书郎,而高郎君诗赋名噪京华,和王郎君乃是挚友。趁着王郎君一任期满等着选官之际,便同游西域,说起来还是杜大帅撺掇的。故而旧友相逢,今天晚上杜大帅请王将军相陪,大家少不得就多喝了几杯。”

原来今天晚上没人理会自己,是因为杜士仪王忠嗣在陪客,而且陪的还是一路上和自己同来鄯州的王昌龄和高适!而且没想到王昌龄那样一个险些因为风流官司被胡商派人追杀的家伙,竟然曾经进士及第金榜题名,高适亦非无名之辈!

事到如今,封常清别提多气苦了。这也怪不得他,他在安西多年,虽则从外祖父发奋读书,亦是见识不少,可所见都是骑着高头大马威风凛凛的将军,心中殷羡这马上大丈夫的风光早已并非一日。反而读书的士人,所带不过三五从者,平日还喜好高谈阔论,仿佛真的天下都是他们的,一旦遇到兵将却反而要吃眼前亏。就连外祖父在想到昔年犯罪遭流放的经历时,也曾经对他说过,百无一用是书生!

张兴察言观色,哪里瞧不出来封常清这会儿在想着什么。所以,他便气定神闲地说道:“王将军临走之前,对大帅说,他之侍从,不求识文断字,但求勇猛无前。所求者,壮声势,为诸军表率,你若求事他,必定屈才。”

如果王忠嗣直接说是因为他其貌不扬,甚至说长得有些鄙陋,所以拒而不纳,封常清还能够慷慨激昂说一番大道理。可如今王忠嗣不在,面前见他的这人把王忠嗣的理由拿出来,竟是冠冕堂皇让他无以反驳。一时语塞的他情不自禁地反问道:“既是转告王将军之语,未知郎君何人?”

张兴微笑着露出了牙齿,漫不经心地说道:“在下陇右节度掌书记,张兴。”

“陇右黑书记!”

这五个字一出,封常清就知道坏了。张兴尽管不像杜士仪和王忠嗣那样声名远播,可架不住他当的是文官,身手却不下武将,肤色黝黑,故而河陇之地都在传言陇右黑书记之名,可这等名声本人听了怎会高兴?总算让他松一口气的是,这样一位陇右节度使府的要紧人物听到这民间的诨号,竟是哈哈大笑了起来。

“陇右黑书记?没想到连你这安西来客,都知道我这名声了!”张兴笑过之后,就欣然说道,“王郎君高郎君倒是如实告知了杜大帅你之才具秉性,而杜大帅为人,素来是不喜遗才。所以,你既向王将军自荐,有建功立业之心,那么,若有长策,眼下就可以直言了!”

此时此刻的封常清,可谓是被一重重打击压得失望之极,如今骤然露出一线曙光,他顿时为之精神一振。可机会来了,还是和向王忠嗣自荐不一样的机会,他不得不沉下心来,仔细斟酌自己接下来该怎么说。

这一晚,当张兴回到妻子寝室的时候,已经是月上树梢时分了。屋子里照样已经备好了沐浴的热水,等到他舒舒服服换了一身衣裳到了床前时,就只见宇文沫正在灯光下捧卷读书。这一幕是他每次晚归时都会看到的,不论多晚,妻子都会这样斜倚床头等着他,而这种举动,无疑让习惯了一个人生活的他又感动又熨帖。等到他再上前两步,宇文沫就惊觉了过来,连忙丢下手中书卷起身相迎。

“都说了,如果晚过了子时,你就不用等我。”

“张郎明明在外头书斋,我却独自早歇,哪有这样为人妻室的道理?”宇文沫听说张兴就在书斋中见人,原以为不过一会儿的事,没想到竟然拖了这么久,此刻不禁有些好奇,“究竟是谁能让你见这许久?”

“是今天跟着王少伯高达夫从安西到鄯州湟水城来的,一个有意思的人。”张兴微微一笑,继而就轻描淡写地说道,“我与他相谈良久后,出言留此人从我。”

“啊?”宇文沫顿时大吃一惊,几乎想都不想便追问道,“张郎,如此会不会太过唐突?既是留下此人,应知其有才,而不荐于大帅,却让其从你,大帅若是知道了,会不会觉得你是……”后头四个字就是指摘丈夫的人品了,她顿时有些犹豫。

“你怕大帅觉得我嫉贤妒能?”见妻子一副自知失言的后悔样子,张兴不禁哈哈大笑,扳着妻子的肩头与其一块倒在床上,他便一字一句地说道,“我是奉大帅之命才见的他。大帅嘱我,若此人果真有才,留他从我以观品行,再考其才具。”

见妻子这才松了一口气,而后就嗔怒自己话不说明白,张兴少不得小意哄了娘子开心,可等到最终云收雨散,心满意足地睡下之时,他方才生出了一个难以抑制的念头。

要说他虽自幼习武,却也饱读经史,忠君两个字几乎是刻在骨子里的。可是,随着杜士仪在代州的时候,他还不觉得,可到了京城之后,他就真真正正地体会到,从后宫到朝堂,夺嫡党争的阴影无处不在,而当今天子,也不是那个传闻中英明神武无所不能的天子!从未下过科场的他是因为受了杜士仪简拔,这才有如今的地位,如果没有了杜士仪,即便他如今是宇文氏的娇婿,也一样会被打回原形。

所以,即便听说了杜士仪请人研制火药,他也立刻请密之,连妻子面前都三缄其口。而今天,他从杜士仪对待这个其貌不扬的封常清身上,便再次感受到了杜士仪对自己的知遇之恩。即便到素来人道是少有才俊的陇右上任,杜士仪至今还常常让他和颜真卿段行琛访求乡野,看是否有遗漏的贤士,倘使没有杜士仪这种不使乡野遗才的态度,不止是他,多少人仍要如明珠蒙尘,埋没于尘埃?

第790章 荐君使吐蕃

长达将近一个半时辰的长谈之后,张兴固然出口留封常清相从,可封常清口中答应,当随着那前来领自己前去客房住宿的从者离开时,他却不免生出了几分忐忑。要说对于安西四镇的熟悉,在那儿长大的他自然有十足的自信。然而,偏居安西四镇,遍访门路求进却不得的他,却也接触不到多高层的东西,甚至对于如今朝野格局也不甚了然,之前和张兴谈及安西时固然滔滔不绝口若悬河,但其余的就要差多了。

问题是,杜士仪是陇右节度使,又不曾执掌安西大都护府,而且张兴乃是掌书记,并非武将,他若是从其左右,有多少可能为杜士仪青眼?

踏进客房的时候,心不在焉的他还在思索这个问题,甚至忘了反手掩上房门。浑浑噩噩地寻了个坐具一屁股坐下,他就开始反思起自己今天的言行举止来。可以说,他从龟兹一路东行,但只见最初横行跋扈的异族兵马以及马贼都渐渐销声匿迹,而更加显眼的则是大唐边军,衣甲鲜明神采飞扬,给他留下了实在太过深刻的印象。而且,相比安西多用胡兵,河陇兵马则是唐骑居多,看多了那些胡商胡骑耀武扬威的他,自然而然四处打听河陇第一勇将是谁。

倘若早十年十五年,人们会用郭知运、郭虔瓘、王晙这几个人来回答他;倘若早个五年,人们会用信安王李祎、瓜州都督张守珪两个人中选一个来回答他;但现在……王忠嗣以三百骑大破吐蕃赞普数万兵马的光辉战绩还未被人忘怀,再加上他被中伤之后,又神乎其神地从河西转调陇右,又再一次与赤岭界碑以东的大唐境内伏杀吐蕃来犯之敌,自然是在如今安静祥和的河陇坐享第一勇将之称,无人能出其右。

于是,这才有了封常清的门前自荐——不是他不想向杜士仪自荐,实在是他根本不觉得杜士仪有可能注意到自己——所以,如今一想到自己本就和王昌龄高适同行,却错过了那样一个绝佳的机会,他顿时有一种捶胸顿足的冲动。

如此良机,辜负了可是要遭天谴的,没有第二次了!

这一夜,封常清几乎一晚上都没能好好合眼,然而,其余人就不像他了,呼呼大睡一夜好梦的不在少数。

杜士仪一大清早睡足了起来,拿耳朵贴着妻子的肚皮,总算听到了一次胎动之后,这才神清气爽心满意足地去了前头。出镇陇右将近两年,他如今已经不再是最初由天子下旨任此职时,带着几分权宜之计的味道,已经完完全全站稳了脚跟,而且,兼知支度营田仓廪甲仗等等留后事,就意味着他这个陇右节度副使完完全全挑的就是节度使的担子,只是把虚名让给了那位荣王。

昨日王忠嗣归来,给他带来了苗延嗣的信。王忠嗣不知道苗延嗣和他之间那微妙的关系,只以为苗延嗣真的无法控制军旅,因此他授意王忠嗣协理镇西军时,挑拣几个合用的将校举荐给苗延嗣,但不必太过,理由是如若苗延嗣反而将举荐的人才束之高阁不用,那就适得其反了,王忠嗣想都不想就照做了。现如今镇西军中看似已经完全安定了下来,可苗延嗣也好,他也好,早已达成了某种默契。

升堂见文武,处置完寥寥几桩紧急要务,杜士仪却独独留下了郭建,把他带到了镇羌斋。等郭建甫一落座,他便开门见山地说道:“昨日忠嗣从河州回来,言说镇西军正将莫文江,以年老体衰为名请致仕,他也已经六十八岁了,我本拟代奏于上,请以忠嗣为镇西军正将,正好河州苗使君也已经与其熟悉了。谁知道昨日忠嗣将苗使君亲笔信带了回来,苗使君却在信上点了你。”

王忠嗣不在,郭建无时不刻都在试图压过王忠嗣一筹。即便王忠嗣出身也好,在天子身边的资历也好,哪怕在河陇的战功,都比年纪要大一截的他更强,可是,之前王忠嗣终究是被贬,若不能趁着如今边疆无战事的机会将其压下去,那么,他实在担心接下来的军中格局——就只王忠嗣来到鄯州这短短一年半时间里,军中多少将卒都归心于此人?因此,此刻闻言的他登时又惊又怒,就差没立刻骂出声来。

要不是苗延嗣,凭借从前的军功,河州刺史之职他是很有可能拿下的,如今苗延嗣横刀夺爱也就罢了,还要他屈居其下效力,简直是痴心妄想!

杜士仪自然知道郭建的想法,然而,他却不动声色,随手将那封苗延嗣的亲笔信递了过去。见郭建强忍把东西撕得粉碎的念头,接过来展开一看,继而脸色变得阴沉无比,他就知道,从前开始就专门擅长出阴招的苗延嗣,算是掐准了郭建的死穴,养子不教父之过,真真半点不假。果然,在几乎捏烂了那张纸的同时,郭建也终于抬起了头来。

“大帅,苗使君这封信……”

“我看过了。不过,我自然信得过你御下之道,教子之方。”

尽管杜士仪这么说,也就意味着会和下死力去保安思顺和姚峰一样,不理会苗延嗣参劾自己儿子掠人为奴的罪名,来保下自己,可郭建一想到郭家之前那郭知礼和郭英乂叔侄,他就不敢去挑战天子对于河陇郭氏的忍耐力。他一面暗自下定决心,回头就好好教训自己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儿子,一面却叹了口气说道:“既然苗使君一再说非我不可,那我也只能勉力前往镇西军一试。只是,我一人只身上任未免势单力薄,大帅可否准我调几人同行?”

“你想要征调的帮手,自然可以带过去。”杜士仪通情达理地答应了这个请求,又补充了一句道,“不过,你起自临洮军,总不能丢下这根本之地,可别把人一个个都给我抽调走了。”

杜士仪这两句话打消了郭建心中的所有疑虑,既然杜士仪都授意他留下亲信在临洮军,他倒是可以放心一些。他打定主意到河州之后,要给苗延嗣一点颜色看看,拜谢过之后就立刻匆匆离开了镇羌斋。而等到他一走,屏风后头的张兴就闪了出来,却是问道:“大帅是不是也太依着苗使君了?”

苗延嗣与杜士仪的微妙关联,整个陇右十二州,知道的人绝对不超过一巴掌之数,张兴也是因为没有经历过云州那两三年,故而一无所知。然而,不论是因为王容的提醒,还是因为云州那一场旁人尚未察觉的大计划,杜士仪都决定,将张兴更进一步拉进自己的圈子。

“奇骏可知道,如今的河州苗使君也好,曾经的那位河州苗使君也好,全都出自上党苗氏?”

张兴对于名门著姓那些源远流长的家谱,就远不如杜士仪了若指掌了。不过苗延嗣乃是苗晋卿的族叔,他倒是听说过,当即点了点头。

“我当年在云州时,疏通御河直至桑干河,贯通到幽州的河运,便多有借助潞州上党苗氏之力。苗公虽然和我不和,但他两位公子,长者苗含泽,是我当初为万年尉,主持万年县试和京兆府试时解送的;次者苗含液,则是开元八年我的同年。而他二人全都在时任云州长史的我麾下供职过一两年,相处却也愉快。”

这番话虽说并没有清楚地点出他和苗延嗣的关系,但张兴何等机敏之人,顿时恍然大悟。苗延嗣和杜士仪的恩怨固然是真的,可历经十余年,因为其二子以及上党苗氏都深受杜士仪照拂,这一层恩怨应该早就淡了。故而,苗延嗣上任以来,看似和杜士仪常有争执龃龉,但从实质上来说,很可能便是……

杜士仪略过此事不再深谈,随即示意张兴过来坐下,得知他昨夜和封常清深谈之后,发现其果真对安西四镇的时势军略颇有想法,便出言留其相从,而封常清又告知,吐蕃在西域一直都采取蚕食政策,不时和大食国联手,这几年有从安西去小勃律的商人,回程时就多次提到吐蕃既已占有大勃律,对小勃律妄想背靠大唐早就难以容忍了。听完了这些,他沉吟许久,便点了点头。

“奇骏,郭建转任河州镇西军正将应该已成定局,而今陇右虽无战事,可吐蕃那位赞普的心意却很难说,所以我有一件事需要你去做。”

张兴见杜士仪这样郑重其事地吩咐事情,立刻肃然应道:“大帅还请吩咐。”

“吐蕃前年年末曾经悍然越境,虽是最终息兵止戈,可终究朝野还是有一种声音,那就是吐蕃之前议和乃是缓兵之计。故而,陛下已经有所斟酌,打算派人不日前往逻些,打的旗号是奉天子之命,探望金城公主。借口当然是现成的,金城公主之前来信说,身体欠安。”

金城公主比如今的吐蕃赞普尺带珠丹大六岁,这一年已经三十有七,而尺带珠丹幼年继位,即便年岁小于金城公主,却也已经三十出头了。加上后宫众多出身吐蕃贵族,甚至于天竺以及勃律的女子,本该已经儿女环绕膝下,可除却一个偏妃所出的女儿,至今却连一个继承人都没有。就算是那位最得宠爱的那囊妃,也不过是和金城公主同样膝下无子的境地。

这些都是从雅州市茶前往吐蕃的商人带来的讯息。尽管山高路远,很可能有生命危险,可相比互市能够得到的利润,远远贩茶到逻些,能够得到的利润会高好几倍,故而蜀中自有人肯铤而走险。雅州长史张简将此事奏报朝中之后,天子一时意动,遂有这一次出使。

将这些吐蕃后宫之事对张兴剖析分明,杜士仪方才沉声说道:“可这只是陛下一时起意的想法。和蕃公主大多无子女,纵使有,也不可能继承大国,这是彼此心照不宣的事。而我需要你去吐蕃,另一个原因是小勃律。小勃律远在安西四镇更西边,如若真的被吐蕃夺去,葱岭以西原本依附大唐的诸国,其染指就会更加便利,从此之后大唐往西的通路就难说了。倘若真的被吐蕃马到功成,就算安西四镇出兵,劳师远征折损兵马不说,而且输赢还未必可知,所以,若能不战而屈人之兵,则是最佳。

本来,这次的事情最好是派皇甫惟明这个曾经去过吐蕃的人,但他和王忠嗣算是死敌了,我也不想让他东山再起,更何况,你在鄯州这两年已经学会了吐蕃语。所以得知陛下心意后,我上书建言,建议派河陇官员前往,举荐的人便是你。如今河陇流民逃户众多,我会借此募兵,增广河源军安人军以及绥戎城一线的兵员,而且过一阵子会与河西节度牛大帅联络,大阅军马,耀我军威,以求吸引吐蕃的注意力。总之尽人事听天命,是否能暂时压下吐蕃野心一时,做了才知道。而金城公主那儿,若有机会,你一定要单独见上一面多多劝抚。她年方十三便入吐蕃,至今二十余年不能归故国,从前还一度留书西域某国国王请求护其归国,但之后就不见下文了,其中凄苦,外人哪能得知?”

第791章 幕府再添英才

出使突厥和吐蕃这两个大国,对于大唐来说都是事关国体的头等大事,因而择选之人常常挂着鸿胪卿或少卿这样的高官,抑或者如皇甫惟明这样妙言动人主的能言善辩之辈。即便如此,这也不是没有风险的,使节被扣这种事虽然只是偶尔,但也不是没有发生过。要说张兴前往,也并不算卑官,他从前以陇右节度掌书记,试监察御史,哪怕后头那个只是虚衔,并非实职,可依旧使得他有了相应的身份,再挂个鸿胪丞也就差不多了。

既然得到杜士仪面授机宜,张兴自是立刻悄然预备。当封常清来见时,就只见其书案上堆起了厚厚一摞书卷。

昨夜一宿未眠,这会儿封常清眼睛里血丝密布,精神也有些萎靡不振,然则见眼前此光景,他忍不住开口问道:“张郎这是……”

“大帅荐我出使吐蕃,探视金城公主,虽则尚未有明信下来,但我自当先做好准备,免得事出仓促。”

此话一出,封常清登时大吃一惊:“张郎既为大帅腹心,片刻难离,如今这远去吐蕃,少说也得三五个月方才能够归来。而且出使大事,朝中难道就无人了,却要陇右出人前往?”

如果不是杜士仪在点了将之后,又对他说出了另外一番话,即便如张兴这样心思缜密的,也免不了要暗自犯嘀咕。所以,见封常清那脸上写满了不可思议,他便似笑非笑地说道:“我先为河东节度巡官,而后又先后事大帅为河东、陇右掌书记,平生未下科场,却能拔擢至此高位,知遇之恩不可谓不重。如今大帅既是荐我为国效力,岂有犹疑不前的道理?自古事主以忠,事上以义,仅此而已。”

封常清顿时为之哑然。王忠嗣摆明是拒绝了他,而杜士仪派了张兴接见考察了他,显然流露出了某种意向,尽管这个意向只是张兴邀他相从左右,可他一介白身,有这样的待遇也同样是机会。电光火石之间,他突然开口说道:“既如此,我愿相从张郎前往吐蕃都城逻些!”

“咦?”张兴不禁讶异地扭头看着封常清,见其一副吃了称砣铁了心的样子,他就沉吟道,“你若是情愿相随,我倒是并无不可。若是事情顺遂,旬日之内,朝中应该就会有旨意到来,你也先准备准备,至少和高郎君王郎君道个别,我还需得对大帅请示一声。”

如果可以,封常清很不想去见王昌龄和高适。要说那两人也是靠着他方才从安西那户豪富的胡商家里脱身,一路上若非他熟悉路途,而且又熟知各族方言,只怕到河陇的这一路绝不会好走,所以,他对彼时狼狈不堪的两人自然不会高看到哪里去。可如今一为座上宾,一为马前卒,他总有些挂不下脸,于是,在出了这几乎已经成了张兴私宅的跨院时,他是思来想去许久,这才决定打起精神去见一见王昌龄和高适,把该剖白的剖白清楚,至于他们如何看他,他也管不着了!

他不比他们,虽则幼时孤贫,但至少还有打动州县长官下科场的机会,他实在不甘心就那样默默无闻地老死于异域!

然而,当他一连询问了几个从者,这才打探到王昌龄和高适的下处找了过去时,却发现那里并非只有那两人,而是还有昨日他在鄯州都督府门外见过,以鄯州都督节度陇右的杜士仪。许是如今并非外出以及见文武的时候,杜士仪一身寻常士子常穿的白衣,一顶纶巾,黑色布履,看上去虽然朴素,可容光焕发,眼神幽深,顾盼之间却有一种迥然于王高二人的风仪。这下子,他登时有些进退两难,结果还是王昌龄眼尖,一眼认出了他。

“封二,你可是来了!”

封常清见杜士仪也已经朝自己看了过来,顿时打起精神大步入内,慨然行礼道:“见过杜大帅!少伯,达夫。”

要是这会儿封常清称呼一声王郎君高郎君,王昌龄高适必定回头就把此人真当成陌路了。可眼下封常清还没有因为身处鄯州都督府,自己和王高二人身份有别,而真的自惭形秽到卑躬屈膝,王昌龄本就是个性子豁达的人,当即笑道:“君礼兄,我之前也说过,若非封二,我之前荒唐闹出了那么一件事,自己有个三长两短不要紧,达夫就兴许要被我连累了。从龟兹到鄯州,这一路上都多亏封二为向导,可大家彼此熟稔,我问他表字时,他居然还不肯告诉我。”

尽管从昨天王高二人被请进了鄯州都督府之后,这还是第一次相见,可王昌龄既然用这样轻松的语调说起旧事,封常清只觉得一颗心顿时定了一半。瞧见杜士仪并无不耐之意,他就实话实说道:“少伯和达夫固然好意,但我一身所学,都是来自外祖父,而外祖父获罪流安西,我甚至连扶柩归乡的能力都没有,不得不让他埋骨他乡,因而我当年葬他时便起誓,若不得令外祖父荣归故乡安葬,则绝不以外祖父所起表字示人。”

这个理由,比当初封常清敷衍他们的理由听上去合理多了,而且其中不无痛楚,王昌龄和高适对视一眼,顿时只觉对其人鄙薄之心减去了八分。

他们固然孤贫,可至少不曾随着获罪的长辈远走数千里之外的西域,在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长大!

“若你的外祖父知道你有此心,必然含笑九泉。”杜士仪微微颔首,继而就对封常清说道,“你之前说,愿事忠嗣为马前卒建功立业,想来奇骏已经将忠嗣的话告诉你了。”

“是。”封常清对王忠嗣看不上自己,却还拿那样的话搪塞,心底不是没有郁闷的,但此刻还是恭敬地说道,“王将军此说,我愧不敢当。昨夜与掌书记张郎长谈,蒙张郎不弃,愿简拔我相从左右,我实在是感激不尽。适才张郎言说将有远行,我自请随扈,张郎言说,若大帅允准,他并无不可。”

张兴要远行去哪里,杜士仪是最明白的,听到封常清竟然主动愿意跟,他顿时抚掌笑道:“我正愁无人为奇骏拾遗补阙,却有你主动请缨,很好,很好!常清且打叠精神随奇骏前往,届时如有功苦,我一定明白奏请,不让你这一趟白走了!”

看来杜士仪让张兴前往吐蕃这一趟,是真的另有玄机,幸好他那时候在张兴面前没有犹豫就提出跟着去!

封常清竭力抑制住心头狂喜,立时下拜道:“常清自当尽心竭力辅佐张郎,不负大帅期望!”

等到杜士仪勉励了封常清两句,又目送其离开,刚刚一直没怎么吭声的高适这才开口问道:“未知君礼兄要将那位赫赫有名的陇右黑书记派去何方远行?”

正如同张兴本人毫不在意被人称为陇右黑书记一样,杜士仪却也不在乎自己任用的人得了那样的诨号。王昌龄和高适正好赶在这时候抵达鄯州,是他没有预料到的,可既然人都来了,因为鲜于仲通人在洛阳,而张兴又即将远行,手边正好乏人的他毫不介意用两人一用。

要说在诗坛上的名气,他举荐入京的那三人如今更大,可李白的性子太过豪迈不羁,孟浩然慕隐者,王之涣好酒而又年纪大了,而且相同的是三人那怕拘束的性格,相形之下,王昌龄高适则更为合适一些。

“不日之内,奇骏便会以试监察御史,知鸿胪丞的身份出使吐蕃。”见王昌龄和高适同时露出了惊讶的表情,他便诚恳地说道,“奇骏乃我之左膀右臂,他这一走,我身边未免乏人。如若少伯和达夫愿意,不若留下佐我,未知可愿答应?当然,若是达夫有意回京科场题名,那就另当别论了。”

面对这样的要求,王昌龄和高适同时怔住了,继而怦然心动。王昌龄虽是进士及第,释褐便授校书郎,可谓入仕顺遂,可因为嘴太快,第二任就不得结果,故而方才会愤而和高适应杜士仪之请远行西域。而高适的科场运气甚至还要远远不及王昌龄,一而再再而三把宝贵的大好时光丢在一年一年的应试上,他打心眼里就无法甘心。而且,此次西行,见山河秀丽,景色雄奇,两人对于回京继续谒公卿访权贵的生活,不由自主全都有些抵触心理。

因此,王昌龄几乎没怎么细想,便一口答允道:“若能为君礼兄分忧解劳,我何其有幸!”

王昌龄都这么说了,连个功名都没有的高适就更加没顾虑了。他拱了拱手,朗声说道:“我出身孤贫,又不是那些需要光宗耀祖的大家子弟,对科场已经不抱什么希望了!只要君礼兄回头不嫌弃我半点经验也没有就好!”

说动两人留下助一臂之力,杜士仪自然心情很不错,又和他们谈天说地好一阵子,这才离去。而等到他一走,王昌龄就打趣高适道:“好你个高达夫,我还以为你会一口拒绝的。之前在路上听说李太白三人诗赋动东都,一时使得洛阳纸贵的事,你不是还起意要去和他们较量较量吗?制科就算不会连开博学鸿词科,可文辞雅丽科总还会再开的,你还愁没有机会?”

“我那只是说说而已。”高适哂然一笑,年轻的脸上写满了勃勃雄心,“看到君礼兄不过三十出头便节度一方,文武服膺,再看看我年纪仿佛却一事无成,我就实在不想就这么空耗了岁月。李太白三人即便再才华横溢天子赞赏,可现如今如何?还不是仅仅只是以校书郎之衔供奉翰林,别说预国事,甚至就连一丁点实务都沾不上!难得君礼兄身边缺了人,你我可是捡了现成的便宜!”

第792章 王帐喋血

大唐的进士虽是每年一考,可含金量却比每三年一二百的宋明清要高得多。尤其开元以来出了几个出了名黑脸严格的考功员外郎,一年取中的新进士往往就十几个二十几个,更是让进士及第成为了官场上彼此攀比自夸的头衔。但凡彼此都是进士,说话都能多几分亲近。所以,解头、状头、制头三头及第的杜士仪,出仕以来,他身边从来就没缺过进士。

出为成都令时,他不多时便引来了科场同年韦礼、张简。

出为云州长史时,他带上了早年进士及第的王翰、王泠然、郭荃。即便他后来转任代州,这些人仍然是事事以他为主。

而节度陇右,鲜于仲通和颜真卿皆为新近进士及第的新锐。鲜于仲通一去洛阳一年多,王昌龄便又送上了门来。

那些出身武将的节度使还得费尽心机网罗才俊,还要担心辟署了之后人却不肯,而他却只发愁位置有限,不能尽用私人。当然,他也是很为别人考虑的,鲜于仲通野心勃勃长袖善舞,于是他把人派到两京结交朝贵,下任官已经敲定了御史台监察御史;颜真卿板荡刚正,又是他的小师弟,却是出身京兆,书箱宦门,他也准备放人回去,为其谋求一份更好的前程了;杜甫十月就已经得陇右解送回京,打算去考一考进士;张兴随他时间最长,至今已经五六年了,纵使陇右黑书记的名声已经快要传到西域去了,可总不能一辈子掌书记,要奏为节度判官,就需要另外的资历!

所以,王昌龄高适来得正当其时!他们两人和杜士仪年岁相当,资历又尚浅,正是最好的幕府官人选!

当郭建不得不接受镇西军正将的任命,带着十余亲信前往河州上任的时候,张兴也接下了朝中制书,和赶到鄯州的宫中内侍李静忠一起,带着封常清前往出使吐蕃。而他们俩一走,杜士仪便辟署王昌龄为陇右节度掌书记,以高适为陇右节度巡官,至于早已担当了推官之职的颜真卿,则是和节度判官段行琛前往检视洮州廓州边防,令节度使幕府的运转处于刚刚好好的状态。

郭建离任,临洮军正将出缺,王忠嗣自然顺理成章转正,又从杜士仪手中接下了左厢兵马使之职。尽管这和他当初的河西讨击副使权位相当,甚至还稍有不如,可名义上的被贬鄯州却能有如此境遇,他已然心满意足。他的妻子儿子也已经都接到了鄯州湟水城,说是阴霾尽去,可每每午夜梦回的时候,想到自己从河西仓皇应召回京,而后在旅舍中等待发落的那些日日夜夜,他仍是不免生出了几分别的想头。

纵使再战功赫赫,将卒归心又如何?还不是天子一怒,战战兢兢,恐成齑粉?

满城放花灯的元宵过后,湟水城中又恢复了平日的宁静。纵使是作为整个陇右中枢的鄯州都督府,常常人马进进出出往来不绝,可即便寻常百姓也知道如今是边疆无战事,最是太平安乐不过的盛世。午后时分,当一骑风尘仆仆疲惫不堪的信使在都督府门前停下时,不禁引来了几许好奇的目光。而连续好些天都在门上蹲着的吴天启在看到此人之后,登时心中大震,霍然起身迎了上前。

“哎呀,是大兄?莫非我阿爷有什么消息让你送来?”

吴天启是杜士仪的心腹从者,在别人看来,他是个大嘴巴,没事就爱在鄯州都督府和人吹嘘,因此谁人都知道他的父亲吴九是最早跟从杜士仪的人,如今在两京掌管那些笔墨纸砚之类的风雅生意,可谓是杜士仪的钱袋子。所以,眼见吴天启殷勤热络地搀扶了此人的臂膀往里走时,其他人窃窃私语了一阵子,也都没往心里去。而吴天启一路无话,一直把人带到了内外皆为杜士仪最心腹的那些从者把守,最是严密的镇羌斋时,他方才松了一口大气,上前去敲了敲门。

“郎主,人已经到了。”

虽是没头没尾的话,可一来一去等候这个消息已经足足三月有余,镇羌斋中的杜士仪哪里会不明白。随着他一声吩咐进来,看清楚那个吴天启搀扶进来的人,他一眼便将人认出,差点霍然起身。总算他多年独当一面,能够控制自己的情绪,最终只是点点头示意吴天启扶着人坐下,由得吴天启又服侍了那个疲惫欲死的人喝了水后,他就摆摆手吩咐其退出去。等到房门关好,那风尘仆仆的汉子长长舒了一口气,继而便抬起头来。

“大帅,幸不辱命!”

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当初固安公主身边狼卫副将虎牙,除却张耀之外,最得固安公主信赖之人!

“万幸!”杜士仪以手扶额,长长舒了一口气,随即就开口问道,“彼时情形如何?”

此次固安公主安排人从云州先到东都,稍作停留再到鄯州,为的就是让虎牙以东都吴九身边人的身份前来鄯州,免得遭人怀疑。也是他打熬的钢筋铁骨,这才能够经受得住如此颠簸。他咕嘟咕嘟又痛喝了一气水,这才一五一十地说道:“腊月里,贵主和罗、侯等诸将计议停当,从当初狼卫旧人当中静心挑选出了三百身无牵挂的人,从岳娘子北上突厥,与她所部会合,岳娘子精挑细选,又择了百多人随从去了突厥牙帐。”

“岳娘子到了突厥牙帐之后,先后见了毗伽可汗和梅禄啜。毗伽可汗已经老了,没了当年的雄心壮志,只知道酒和女人。岳娘子以送礼贺新年而来,毗伽可汗自然大悦。而梅禄啜以为岳娘子是答应了他行刺毗伽可汗的请求而来,也为之大喜。两人私会之际,岳娘子提出了条件。毗伽虽老,不复当年之勇,可王帐之中还是留着不少勇士,她虽剑技精绝,可也不想冒无谓的风险,不若先下毒,至于那些王帐勇士,自有她出力剪除。约定之后,梅禄啜自是信以为真,一口答应。”

“距离新年还差数日的时候,毗伽可汗在王帐大宴臣下,梅禄啜令可汗宠妃,也就是他的女儿奉献掺有毒药的美酒,果然毗伽可汗不多时便毒发昏倒。然而,正当他令埋伏四周的心腹死士杀进来,打算将异己一举铲除的时候,岳娘子却暴起发难,当场将他格杀,而后尽起随从搏杀梅禄啜所伏勇士。在场其他突厥贵族最初猝不及防,见有人打头,自也是竭尽全力反击,最终杀尽梅禄啜伏兵之后,又反过来将其势力一举铲除。我那时恰逢与会,岳娘子血染重衣,威风凛凛,苏醒过来的毗伽可汗感念非常,呼为乌弥之女,感其救命之恩,当场全数赐给梅禄啜所有牧场及子女奴隶。”

所谓乌弥,乃是突厥语中女神之义,毗伽可汗好容易死里逃生,慷他人之慨将梅禄啜的财产土地全部都赐给岳五娘,这也是应有之义。如今的杜士仪只能凭空想象那一场王帐喋血之变中,岳五娘暴起斩杀梅禄啜,血染重衣时,是何等风采。他很快便压下了心中敬服,又问道:“听闻朝中讯息,突厥遣使报丧,毗伽可汗可是已经死了。怎说那时候岳娘子救下了他?”

“他是死了。”

虎牙平静无波地说出了这么一句话,仿佛说的不是那个在默啜死后据有整个北方,曾经打得铁勒诸部狼狈奔逃叫苦连天,视奚族契丹如奴,视吐蕃为狗种的突厥毗伽可汗,而是一个无足轻重之人。

“毗伽可汗本已经中毒颇深,能够苏醒,还是因为岳娘子为其服下了虎狼之药,这才撑住了。虽则熬了数日,可还是没有来得及为自己的儿子们安排好所有大事。所以,伊然可汗不过即位数日,便突然遭人行刺暴死,如今继位的是其弟登利可汗。因为其年少,母亲虽为可敦,又是暾欲谷之女,可暾欲谷已死,她的权势大不如前,因而,如今掌握军权的,乃是毗伽可汗的两个弟弟,中原人称左贤王右贤王,而用他国中说法,也就是左杀,右杀。因为突厥混乱了一阵子,我们需得等到事情完全定下,这才能够前来禀报大帅。”

“那岳娘子呢?还在突厥处置这突然领有的土地?”

“梅禄啜和云州素来交好,倘若真的被他利用袭杀了毗伽可汗,突厥人必定会以此为借口征讨云州,但岳娘子是当着众人的面将梅禄啜一剑穿心刺死的,而后又拼死救下了不少突厥贵族,所以感其救命之恩,毗伽可汗本是把梅禄啜所有昔日拔曳固旧地,也就是从前的幽陵都督府所在之地,全都赐给了岳娘子。然而,那里紧挨着仆固部所在,而且靠近室韦,甚至在奚族和契丹之地的更北面,太过偏远,岳娘子找了个借口,却舍了此地不要,单单要了梅禄啜之弟所有,羊河以南的都播故地,方圆千里,因乌弥之女的称号如今已经传开,四面多有马贼以及小部落来投。”

一场惊心动魄的内乱,最后的结果是强大的突厥显然露出了分裂的颓势,而云州诸人却趁乱在突厥腹地取得了一块飞地而告终。其中曲折,光听这些言语,自是难以全数了然。可杜士仪既是将此事托付给固安公主以及云州众人计划实施,自然也托付了全数信赖,此刻见虎牙在疲惫不堪的同时,面上却露出了难以掩饰的傲然和自信,他哪里不知道,这突入王帐的漂亮一仗,让这些将卒振奋已极。

“好,很好,掩有这样一块飞地,而那登利可汗年少难以服众,又有二位叔父为左右杀,必定君臣争权,还有的是内乱,腾不出手来周顾你们。我当初之所以让你们一定要拿下那块地方,是因为那里距离云州天高地远,朝中即便得此信息,却可以顺理成章地说,岳娘子只是恰逢其会,如今早已把那地方转送给了随她救下毗伽可汗的那些突厥勇士,就可以推得干干净净。而有唐努山作为屏障,南面的葛逻禄也好,回纥也好,拔悉密也好,这些野心勃勃的部族也就暂时不能进犯,正好可供你们休养生息,壮大自身!”

虎牙连忙应是。然而,他在犹豫了片刻之后,终究还是低声说道:“贵主请迁回京居住之事,陛下已经允准了,已命在长安营造公主府。”

第793章 虎狼为从,大城为妆

突厥牙帐的这一场纷争,对于云州来说,是千载难逢的大好机会,对于大唐来说,也同样值得额手相庆。

尽管毗伽可汗在即位之初,曾经打得铁勒诸部不得不依附大唐苟延残喘,可后来依照国师暾欲谷的建议,他还是力求和大唐修好,就在去世之前,李隆基还几乎就要破天荒答应以公主和蕃突厥,谁知道突然就出了这样一件事。那位被选中的宗女固然要烧高香私底下庆祝自己逃脱虎口,就连朝中文武也是一片轻松的气氛。毕竟,自从默啜崛起,曾经衰势尽显的突厥重新崛起,大唐的北部边疆就没消停过,如今突厥看上去有四分五裂的势头,他们终于可以松口气了!

有了这样的认知,朝中派了使节前往突厥牙帐,剩下的便是命朔方、河东节度使信安王李祎严加防范。而从突厥远道传来的各种消息,哪怕其中涉及到乌弥之女这种神乎其神的传奇,可因为岳五娘素来慧黠,故意让人散布各种各样的传闻,反而将她最初自称阿史那王女的事给盖下去了。尽管大唐曾经有过女主当政,但突厥从来就没出过女可汗,谁也没有将这个获赐都播故地的乌弥之女放在心上。反倒是立时就要回东都定居的固安公主,却引来了众所瞩目。

和蕃公主历来是命比纸薄。无论真正出身李唐宗室的文成公主和金城公主,还是出自宗室女所出的东光公主和燕郡公主,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全都是一样的。

文成公主和金城公主至少还享有吐蕃王妃的名义,但东光公主和燕郡公主看似运气不好,她们的丈夫奚王李鲁苏和契丹王李邵固被可突于逼得只身逃到大唐,尽管如今可突于已经被杀,可故地也回不去了,她们却反而能够安安稳稳在大唐生活,不必担心回去过朝不保夕的日子。这样的公主,在两京这等达官显贵云集的地方,着实是连尊荣都没有多少,更不要说权力了。

而固安公主却不然。当年在奚王牙帐时,她杀了塞默羯,力退三部兵马,由是得到了天子封赏;而后虽然嫡母蓝田县主不忿她得了荣宠,一再申诉,以至于她和李鲁苏离婚,可这反而遂了她心愿,迁居云州后,她更是让云州从一座河东最北面的废城,一举成为河东重镇之一,繁华富庶商贾云集,每年屯田所得皆能自给自足。经由她门下狼卫出来的将卒,如今多是云州军中的中坚。故而她这一归来,天子固然赞许,甚至连最苛刻的言官,对于长安所建公主府也无有异议。

不论如何,固安公主都是于国有功之人!

如今已经是三月时分,洛阳满城牡丹已经竞相绽放,路上的行人无不换上了轻薄的春衫。踏青时节马蹄飘香,最是轻薄少年郎的最爱,但逢仕女踏青时,总有一二贵幸子弟会去凑个热闹。可这一日午后时分,洛阳城北的官道上,不但行旅,就连踏青赏玩的士人贵介,也都被隔绝在外。就只见旌旗招展,侍卫如林,恰是一副异常庄肃的氛围。终于,围观人群中有人瞧见一群人簇拥着一骑人从洛阳北门而出,马上青年容貌俊秀神采飞扬,有认得的顿时惊呼了一声。

“是寿王!”

寿王李清这一年已经十八岁了。尽管并非皇太子,可母亲武惠妃正当盛宠,得天独厚的他在众人眼中最得天子喜爱,自然显得自信而又俊朗。当他勒马停下之后,旁人更加打听起了今日这大阵仗的缘由,当得知是迎接从云州归来的固安公主,顿时不免有人咂舌。

“固安公主昔日和蕃奚王,离婚之后又在云州独居了那许久,如今陛下能够允她回来便已经是天大的恩典,怎生还要如此兴师动众,令寿王亲迎?”

“你懂什么,固安公主虽早就不是奚王妃了,可却在奚族诸部之中颇有威望,而且,若非她早早迁居云州,在那儿招揽流民,而后如今的陇右杜大帅镇守云州时,怎会那样得心应手,不多时便造就了一座坚城?听说如今云州互市,每月从最初只开三天到现在开十天,去那里做生意的商人无不赚得盆满钵满。更不要说云州所出的石炭,让幽州那边直呼便利,这水运行船就不曾断过。”

好事的人在那儿吹嘘固安公主的事迹,而寿王坐在马上远眺,心里却在想着母亲对自己的嘱咐。要论辈分,固安公主乃是邠王守礼的外孙女,比自己还要小一辈,要论身份,自己是皇子亲王,固安公主坐实了只是蓝田县主的庶女,远远不及,但今日自己来,母亲固然是为了迎合父亲,但也看中了固安公主身后那雄厚的财力,以及在云州根深蒂固的人脉!据说,固安公主从云州出发时,随行财货就带了十几车,看似不多,可路上拉车的马就累死了好几匹。

“来了,大王,来了!”

耳畔这提醒让寿王李清回过了神。他极目远眺,就只见远处烟尘滚滚,很快,一行人便越来越近。只见这一队大约百多人,并未打出什么旗号,一眼看去,那风尘仆仆的队伍仿佛也没什么出奇。等到人越来越近,继而能看清那些随从护卫的面目,见过宫中健锐的李清就赫然发现,这一批沉默行进的大汉个个魁梧壮健。他轻轻吸了一口气拨马迎上前,果就听得队伍中一声叱喝,紧跟着分开队伍,让出了一条道。而由此上前的,并不是他预料中的马车,而是一人单骑。

他还以为是固安公主托大,自己不出面却派从者来,却不料那人上前之后,随手摘下头上斗笠,因笑道:“妾身何幸,竟敢劳大王相迎!”

即便男髻胡服,不施脂粉,可寿王李清还是立刻意识到,那便是固安公主了。尽管从前固安公主也有进京朝觐的时候,可那会儿他还年少,早已经记不清对方形貌了,此刻细细打量,他就发现,固安公主并非相貌极美的人,而且因为年岁已经不小,眼角眉间已经有细纹,可那种从容不迫的神采,却迥异于等闲宗室贵女。他只是迟疑片刻,就在马上拱手道:“贵主远道从云州归来,圣人和朝堂文武百官无不欢欣,小王来迎接一程,怎足以酬贵主功劳苦劳?”

两人彼此寒暄客气了几句,寿王李清就让开马头,请固安公主当先入洛阳城。可这时候,固安公主却摇摇头道:“一路马车颠簸,坐得我着实头昏脑涨,这才换了胡服骑马。如今若是这幅光景入城,叫人看见必要鄙薄,又怎敢当大王之先?”

如是一来,寿王李清推却不过,也就一马当先入城,固安公主却从上来的侍女张耀手中接过帷帽,紧随其后。如今风气较之当年武后时期更加开放,那会儿都有太平公主男装面圣,如今满大街仕女乘马司空见惯,如帷帽幂离之类遮蔽面目的东西,反而不怎么常见了。可今日毕竟寿王李清这样大张旗鼓地迎接固安公主,她就不得不谨慎一些了。待到进了洛阳宫,便有内侍先引了她前去沐浴梳洗更衣。

半个时辰后,装束一新的固安公主便从那座偏殿中出来了。她身穿窄袖绣罗襦衫,外罩一件红罗半臂,搭着一条泥金帔子,曳地的郁金裙上,尽是用金丝银线勾勒出精致的花边,恰将脚上一双缀满了金玉的小头履给完全遮住了。这样的打扮和她平日为了方便的胡服男装截然不同,走起路来也要格外小心一些,以至于路程才过半,她便忍不住对身旁的张耀低声抱怨道:“若日后次次进宫都要如此,那我可再吃不消了!”

话虽如此,在真正面见君王的时候,她还是显示出了当年为了远嫁奚王牙帐而习练礼仪年余后,那刻在骨子里的本能,仪容举止尽是无可挑剔。

上一次固安公主进京的时候,宫中还是王皇后当权,武惠妃不过只是见过她几次,如今伴着天子以实质上后宫之主的身份再见这位和蕃公主,她心里也不知道闪过了多少念头。两人论辈数相差两辈,年纪却是相仿,可相比身居宫中养尊处优的武惠妃,固安公主在云州时内外兼顾,风吹日晒之下,面庞自然不若武惠妃白皙,也不若武惠妃丰腴。

“元娘这么多年在外漂泊,如今终于得以回来,朕总算可聊感欣慰了。”李隆基仿佛丝毫不觉得,自己这话里话外将固安公主当成自家女儿似的有什么问题,反而更加和颜悦色地说道,“你多年孤苦,荣归之后若是有看中的俊杰,也不妨尽管提。”

我已经年近四十,年老色衰,还愿意迎娶我的人,不是看上我的财,便是看中我的势,那种男人要来何用?

固安公主心中哂然,面上却恭恭敬敬地说道:“陛下厚恩,妾感激不尽。然则心如死水,再无涟漪。只求能够富足安乐地过完余生,那便足矣。”

“你还在盛年,哪里就是这般心境了?听说你随行皆虎狼之师,又一手缔造了如今的云州,若是娶了你,岂不是虎狼为从,大城为妆?”武惠妃微微一笑竟是起身拉着固安公主的手,见其连声谦逊,她就又继续说道,“听说元娘回来,九妹已经早就对陛下言说过了,请你到安国女道士观暂居,她也好有个伴。”

固安公主一时大喜,却还诚惶诚恐谦辞好一阵子方才答应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