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

杜士仪不禁一愣。按理说,他甫一上任,第一个就拿的是叶文钧开刀,叶天旻自会视其为寇仇,留这样一个罪人之子在身边不啻是给自己找麻烦。可是,看着那瘦弱的少年面上执拗的表情,他沉吟片刻后便淡淡地说道:“既如此,我这灵武堂中尚缺一整理书籍的侍者,此乃杂役,你愿为否?”

叶天旻想也不想便叩头答应道:“愿意!”

“好!”杜士仪点了点头,这才对身边一直满怀警惕的虎牙吩咐道,“你送了他回去,记得告诉叶家亲友四邻,从今往后,叶天旻会在我身边侍从。”

虎牙既然从固安公主之命随侍杜士仪,以代替如今在东都为固安公主四下奔走的赤毕,自然对杜士仪惟命是从。他答应一声后便上得前去,犹如此前一样老鹰捉小鸡似的将地上的叶天旻拎了起来。等把人带到门外放了其下地,他便冷冷盯着这个矮了自己至少两个头的少年,一字一句地说道:“倘若你只是心存孝悌,为了弟妹方才愿意侍从大帅,那也就罢了。可若是你包藏祸心,那却别怪我辣手无情!”

这年头连个孩子也不能轻易小觑了!

叶天旻却没说话,他低头整理着身上的衣衫,悄悄咬紧了嘴唇。

杜士仪固然说得有理有据,可不论如何,他要当面向来圣严等人问清楚。倘若父亲真是罪有应得,那他今后便当为其赎罪;否则,他一定要报这诬陷之仇!

第833章 处分和大阅

正月初九,大阅之期前一日的下午,当来圣严以及其他重要的幕府官以及灵州都督府属官齐集灵武堂的时候,就注意到偌大的地方,除却杜士仪自己带来的张兴王昌龄高适三个幕府官,以及连日以来身边形影不离的那个佩刀大汉,便是一个依稀有几分熟悉的少年。其他人不过端详一眼也没往心里去,只有记性极好的来圣严在攒眉苦思片刻后,便终于想到了对方是谁,这下子登时面色巨变,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虎牙乃我肱股腹心,从云州开始随我身侧,当初我离任的时候将他暂留在那儿,如今到朔方之后也就把他带了来。我之家将,均由他统领。”

杜士仪这是第一次对人介绍虎牙,见众人并无异常反应,他这才看向了侍立一侧的叶天旻:“这少年郎你们应该见过,却也未必记得。他是叶文钧嫡长子,叶文钧已判流刑,不日将解送岭南,他身为人子见我鸣冤,我虽言其父罪有应得,但也怜其明知父不慈不仁却依旧孝悌,再加上叶家失其主,多有亲友觊觎财产,故而便允其所请侍从吾左右。”

此话一出,满堂惊掉了一地下巴。来圣严第一个整理好了心情,当即起身长揖道:“我等不顾多年旧谊出首故人,却未料及无辜稚子,还是大帅想得周到。”

纵使来往叶文钧家中次数极多,众人也顶多只见过叶天旻两三次,故而刚刚都没认出来。听了杜士仪解说,来圣严又率先开了口,其他人彼此对视一眼,有的亦是起身相谢,也有的则是脸色勉强。一番议事时,常有人心不在焉偷眼觑看叶天旻,见这小小少年郎始终面色镇定地侍立在侧,不免心中嘀咕。所幸今日议事并没有什么太过重大的事宜,纵使没听仔细却也没什么大碍。等到议事完毕,众人告退之际,杜士仪却开口对来圣严吩咐道:“子严少留片刻。”

来圣严本就有话想对杜士仪分说,此刻便立时答应了。等到其他人一一退出,他咬了咬牙正要说话,却不料杜士仪先开了口。

“叶文钧的事情我已经具折禀报了朝中。然则你等各自出首,隐去其冒名为信安王书信之事不提,只是检举了他那些其他杂七杂八的罪名,虽然避免了一场大风波,可信安王仍旧免不了要被人指斥为失察。事到如今,我只问你一句,倘若我以你身为节度判官,信安王昔日肱股,却始终失察叶文钧诸事为由,奏你之罪,请处分免你官秩,以白身检校朔方节度判官戴罪立功,你可甘心?”

此话一出,最吃惊的不是来圣严,而是叶天旻。他只以为倘若之前杜士仪对自己所言并不是事实,那么就是来圣严几人想要把父亲抛出来讨好新任节帅,从而谋取功名利禄,可没想到的是,杜士仪竟然会让来圣严背上这样严厉的处分!他至今还记得,父亲当初酒醉之际,曾经大言不惭评述信安王李祎帐下文武,一个个人都被批得体无完肤,唯有提到来圣严时,叶文钧的评语是几无瑕疵,难以比肩。

正是这样一个人刚刚让父亲万劫不复,杜士仪就要上奏请处分他?

来圣严注意到了叶天旻那死死盯着自己的目光,咀嚼着杜士仪的言下之意,他哪里还不明白其中的用心?他既然对众人说是他察觉了叶文钧伪作李祎书信,这个消息必然难以保密多久,到头来朝中指使者得知之后,必然会对他深恶痛绝,说不定还会有凌厉的报复。抢在这之前,杜士仪先主动为他请得处分,而后又让他留任节度判官效力朔方,这已经是保护了。

更何况,叶文钧流刑,而他被削官秩,在朝中那些人看来,杜士仪新官上任的手段已经够狠了!朔方其他文武纵使一时怨愤,可只要安抚得宜,就不会动荡。更重要的是,至少如此一来,别人便难以再去追究信安王李祎!

若没有杜士仪查知叶文钧之事,兴许他仍旧被蒙在鼓里!官秩没了有什么打紧?当年凉州都督杨敬述因兵败被削所有官爵,但天子还不是令其以白衣检校凉州都督充诸使?

想到这里,他便离座下拜道:“多谢大帅苦心,我心甘情愿。”

怪不得李祎当初第一个荐给自己的,就是此人哪!

杜士仪心下深叹,随即亲自上前将其搀扶了起来。见五十出头的来圣严已然鬓生华发,额头尽是深深的横纹,他便诚恳地说道:“要委屈你一阵子了。总之这次处分之后,若还有人别有居心,我一定会力保子严。”

“大帅方才是委屈。届时定然有不明白大帅苦心的人于背后中伤,我无从辩白,只能竭尽全力辅佐大帅!”

“人言可畏,然则只当没听见便成了,当官这么多年,这一点我还是做得到的!”

杜士仪微微一笑,继而便亲自将来圣严送到了灵武堂门口。见其在院中复又深深长揖,而后方才转身大步离去,他直到那背影完全看不见了,这才头也不回地对身后人问道:“叶天旻,是不是有什么想问的?”

之前虽没能为父亲求情,可杜士仪留自己侍从,叶天旻又被虎牙亲自送回去之后,那些原本不断登门要“照拂”他们这些叶家子女,抑或是拿着各式各样的账单欠条前来喧哗的旧日亲友立刻无影无踪。从这一点来说,叶天旻何尝不知道,杜士仪已经是仁至义尽了?他只想当面对来圣严问个清楚,可今天他没有机会询问,可杜士仪和来圣严之间的对话却简直颠覆了他所有的猜测和认识,整个脑袋都是一团乱麻,根本想不出什么所以然来。

“我不知道……”少年黯然摇了摇头,许久才低声说道,“与其问大帅,不若我自己好好听听看看。”

“那就随你了。只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告诫你,身在灵武堂所见所闻,若是泄露出去半个字,其罪和你父亲当初的所作所为等同,你好好记住了。”

尽管有虎牙死死盯着叶天旻,但杜士仪并不希望日后发现再惩处,有道是惩前毖后,治病救人,他把丑话说在前头,也许能够杜绝日后疏失。果然,他转过身后,就只见叶天旻躬身应喏,神色凛然。

正月初十的大阅,恰是旌旗严整,军容肃穆,别说缺席,就连迟到的人都没有一个,足可见这些年来朔方诸军之严整。杜士仪在幕府众人的陪侍下校阅军马,观看比武,褒奖其中优者,可他最最关注的,却还是重领先锋使的郭子仪。见其所部之中,骑兵不到三百人,他便若有所思地说道:“朔方诸军军中如今所拥马匹只有四千余,经略军虽马匹最多,也不过三千,相比河西拥马近两万,陇右则是近一万两千匹,都大有不足。今日阅军,果然骑兵太少了。”

此话一出,来圣严便叹气道:“大帅所言正是,而其中缘由,在于陛下严令突厥互市马匹要控制在一定数量之内。而朔方之前未曾推行茶马互市,一直都是绢马互市。绢帛难得,每年若是输入朔方市马的绢帛太多,则朝中负担乏力。而且,朔方之地并不同于河西以及陇右,杂居的胡人更多,当年便有康待宾之乱,胡人为求重利,往往都抬高马价,再加上河陇之地,吐蕃马居多,而突厥以及杂胡自恃马力强于吐蕃,故而常常要价比吐蕃马高两成,这就更不敢多收了。但现在最大的问题却是,突厥刚刚经历内乱,如今登利可汗与二杀争权,都忙着积蓄实力,却无力与我市马。”

这是很中肯的解说,其他人也没有什么补充,杜士仪闻言顿时微微颔首。想到自己如今在突厥那边正好掩有一片巨大的飞地,最不缺的就是马匹,而在中原,自己最不缺的就是茶叶和银钱,他便若有所思地说:“河陇,云州、幽燕,如今都在以茶市马,西受降城互市,何妨如此办理?至于使突厥市马之事,我当上书陛下,遣使去突厥,以利激其送良马前来。”

杜士仪既然如此说,众人自然为之大喜,至于是否能够做得到,那就是各自放在心里不提了。须臾便到了演习弓马骑射的环节,只见各军之中各出骁勇,约摸几十骑人出列,须臾便一个个驰射箭靶,但只听破空声不断,一支支长箭横过百多步距离,稳稳落在了箭靶之上,其中不乏直中红心者。而固定靶之后,却又是一匹匹马上扎着草人奔行,每个下场将卒策马相隔至少五十步远,人各十支箭,以最终马上草人上所中箭支多寡取胜。

杜士仪居高临下看着诸军争胜,不禁叹为观止,而这时候,灵州录事参军吴博却煞风景地说道:“大帅赞这些骁勇弓马出众固然不假,可这样的演练,每岁折损马匹却也不在少数。朔方之地胡人太多,赋役常常难以征收到位,而且大小骚动很不少。一贯的规矩是小乱子就不上奏,否则朔方成天告警,政事堂的相国们可就要一日数惊了,如此一来,刚刚来判官所言固然极是,却还有一条没说,朔方的战马,折损率很不孝!”

几乎是印证了他这话一般,就只听一声凄厉的马嘶,杜士仪循声望去,就只见一箭误伤那身负草人的马匹。那匹战马在惨嘶之后颓然倒地,中箭之处正在马颈,显然就是立刻急救,那匹战马也已经回天乏术了。

第834章 三军易得,一将难求

能够上场参与大比弓马的,都是朔方经略军中精锐中的精锐,弓马娴熟自不在话下,可是录事参军吴博刚一说朔方战马折损率太高,这下头就应景似的被人射死了一匹马,一旁身兼经略军使的朔方节度副使李佺固然面色不好看,正将曹相东以及两名副将谢智和陈永也同样有些尴尬。不等杜士仪发话,杨云德便唤了一名亲兵前去询问,很快那亲兵便快步回来,到曹相东身边低声言语了一句。

“是郭先锋使麾下一队正。”

听到是郭先锋使,一旁耳尖的副将谢智便挑了挑眉:“哪个郭先锋使?是承蒙大帅一言方才复任先锋使的郭子仪?”

谢智这声音很不小,杜士仪也清清楚楚听见了,却依旧不动声色。那亲兵未曾想主将未曾发话,谢智却抢过了话头,一时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僵立在那儿大是为难。到最后见从上到下的文武全都把目光投到了自己身上,他方才硬着头皮答道:“正是郭子仪郭先锋使。”

听到正是郭子仪,谢智不禁有意睨视了杜士仪一眼,见其竟是对自己微微一笑,猝不及防之下,本来还打算刺上两句的他突然觉得心下有些凉意,这才想起刚刚被判了流刑三千里的前任朔方节度掌书记叶文钧。再联想到杜士仪在陇右时,几乎把郭知运那一支嫡系连根拔起的狠辣手段,他顿时有点吃不准自己若是当面冲突,会不会在不久之后遭到同样下场。一时间,他只觉得到了喉咙口的话又噎了回去,竟是暂且没吭声。

谢智这个突然挑起事端的人固然都不言语了,其他人就更不会贸贸然去接话茬,就只听四周围鸦雀无声,仿佛和下头仍在喧哗的弓马大比场上形成了鲜明的对比,那一阵阵的呐喊声不绝于耳。杜士仪见谁都不说话,以至于起头那亲兵竟是如“站”针毡,他这才笑了一声。

“等到大比完了之后,把那一箭射杀了战马的队正给我带上来,连同他那位主将郭子仪。”

历来弓马大比,死一两匹马都是司空见惯的事,毕竟,相比射那些静止不动的靶子,马上草人虽还不比得真人游刃自如,可总归有那么一点真正战场上骑射的意味,当然,若是学突厥人争羊抑或其他比赛,别说马,就连人也会出现死伤。

当一场较量最终结束,骁勇的将卒们下场暂歇,等到结果出来时,队正周霖正一阵兴奋,随之便得知大帅召见,他不禁只觉得好一阵纳闷。他跟随到了高台下,见重回先锋使之职的顶头上司郭子仪也来了,心中陡然不安了起来。

这一刻,他终于想起,之前为了与人争胜,他好像失手射中了一匹战马!

众目睽睽之下,周霖也没能和郭子仪说些什么,只在沿着大阅那高台旁边的阶梯往上走时,小心翼翼地瞥了一眼对方脸色,见其果然有些发黑,他顿时更是暗自叫苦。早知道这事儿也会引来麻烦,他就不会为了争胜拼得脑袋昏头,一时间失了手!

高台之上,王昌龄正在问来圣严缘何从前弓马大比时,为何不用去了铁质箭头的箭支,来圣严却摇头道:“少伯所言固然爱惜马力,却不知道去了箭头的箭,准头就会大打折扣,更何况大比就是要呈现出类似于战场的气氛,若不是上真人演练恐怕会死伤惨重,也不会用马背上捆扎草人的形式。”

“子严兄所言极是,是我们想得简单了。固然也可以特制箭头,可若为了一场大比而如此,反而更显得滑稽。”高适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突然瞥见那边厢人上来了,他便轻咳了一声道,“看来是人到了。”

谁都知道杜士仪之前升堂见诸将后,又单独召见了不少人,其中,郭子仪是因杜士仪一言,方才从一无兵的裨将官复先锋使原职。此时此刻,却又是他麾下的人出了这等不是纰漏的纰漏,偏偏还正是录事参军吴博煞有介事说朔方马匹折损率太高之际,故而有意看好戏的人不在少数。

而杜士仪已经瞧见了郭子仪和周霖二人脸上的忐忑表情,等到二人趋前行礼后,他微微颔首,便略过郭子仪,只向周霖问道:“今日你下场参加弓马大比,十箭之中,中的几何?”

见杜士仪不问自己射马之失,而是问中的几何,周霖稍稍放松了些,却仍不敢抬头,只是恭恭敬敬地说道:“回禀大帅,十箭中八!”

如果是固定靶,军中有的是箭无虚发的神箭手,可射那些被坐骑驮着四下乱跑的草人,其中准确率就要大打折扣了。杜士仪在见人之前曾经问过,知道能够十中其五已经是颇为不错的神箭手,此刻听得这周霖言说十箭中八,他顿时赞许道:“果然不愧是军中骁勇精锐!”

面对这样的赞叹,周霖登时有些闹不明白今天受到召见究竟是福是祸了。他本待谦逊两句,可想到来传话的人还提醒说,上头大帅将军们都在议论被他射死的那匹马,他就一咬牙深深俯首道:“大帅恕罪,是某学艺不精,不合失手射死了战马!”

“不过一次事故而已,难道还值不得一个神箭手?”杜士仪哂然一笑,向一旁的张兴问道,“奇骏,你之前所问弓马大比的结果如何!”

张兴立刻拱手禀报道:“大帅,今日弓马大比,下场四十七人,最好的成绩是十箭中九,唯有一人,此外是三人十箭中八。这周霖算是在千军万马之中,夺下次席之人了。”

“如此佳绩,自然及得上一匹战马!”杜士仪斩钉截铁地说出了这么一句话,见文武中间仍旧有人露出不以为然或是不服的表情,他却丝毫不以为意,而是欣然起身道,“即便如同之前吴参军所说,朔方战马的折损率极高,可是,相比一个身经百战的神射精锐,死一匹马算什么!朔方正临突厥,胡狄杂居,弓马大比沿袭几十年,就是为的让将卒居安思危,不忘战场争胜!我在云州在代州在陇右时,都曾经有过军中马球大比,双方争胜最烈时,人仰马翻不在话下,别说马匹,就是人亦有死伤!这是为何,一样是为了激励军中血气。传令,今日弓马大比,前四名颁赏战马一匹,以资激励!”

话音刚落,来圣严便肃然行礼应道:“谨遵大帅之命!”

来圣严作为李祎最信赖的节度判官,在军中亦是颇有声望,见他都未曾异议,其他文武对视一眼,一时都安静了下来。而周霖没料到竟不是传言中的要追究过失,而是还有如此犒赏,他不禁又惊又喜,拜谢之后忍不住抬了抬头,这才看清楚了杜士仪的面庞。

和传言中什么乳臭未干年轻气盛相比,此时此刻只不过是端坐在那里的杜士仪双目有神,威严毕露,只不过是对上那目光一瞬,他就慌忙低下了头来。

“然则马虽不及锐卒可贵,却也需得爱惜。我朝虽有律法,杀马牛者徒一年,然则中原有一等无知小儿偷牛分食果腹,而边镇偶尔也有军卒杀马食肉,此等皆是不能容忍!朔方马少,可为何铁骑却能威震突厥,胡狄战栗?在于朔方的兵马精锐,但也同样在于骑兵能和坐骑如同一体。因而我这几日闲来翻看信安王在任时的旧政,当年有一条,但凡战死抑或因故死伤的马匹,一律禁食,可这些年却仍偶有犯禁者。我如今再申严禁,今后若非战事吃紧饮食无着,否则,战死病死马匹一律掩埋,一律禁食。除此之外,军中牧监严格考核,按照马匹肥美与否升黜奖惩。”

说到这里,杜士仪环视众人一眼,目光最终落在了郭子仪身上。

“郭子仪,你从前不过是偶犯小过,因而我还你先锋使之职,如今你麾下骁勇在弓马大比时颇为出众,足可见你慧眼识人。三军易得一将难求,你好自为之,不要辜负了你郭氏的声名!”

郭子仪在裨将之中也算是颇有人缘,故而上头一讨论射死马的事故,他就知道了,可谁曾想过来竟不是雷声大雨点小,而是全无半点责难!当听得杜士仪殷殷寄语的时候,他更是心头大热,当即凛然行礼道:“谨遵大帅教谕!”

周霖平白无故在平日弓马大比的奖赏之外还得了一匹战马的赏赐,就更加甭提多高兴了,同样谢过之后就随着郭子仪一块告退离去。

等到这一日校阅大比最终结束,众人四散之际,经略军副将谢智和其他几个将校同行回去,便忍不住冷笑一声道:“大帅这还真的是偏心到底了!他看中的人,就是做错了事也要说成有功,如叶文钧却是微过却要处以重刑,这还真是颠倒黑白,不顾是非!”

听得此言,周遭几个将校连忙百般劝慰拿话岔开,等把这位经略军副将送到家之后,众人方才舒了一口气,慌忙各自溜之大吉。

而杜士仪自己回到灵州都督府中的灵武堂中,伸了一个懒腰后,便对张兴说道:“便是要他们觉得,我正是那等用人强势,绝不容别人指摘有错之人!”

第835章 磨刀霍霍

东都洛阳宫中书省政事堂中,三位宰相坐在一方长案两侧,细细斟酌着各地的奏疏。

张九龄和裴耀卿分掌中书省和门下省,彼此对坐,李林甫则是坐在张九龄下首。然而,在中书门下供事的五科小吏,却没有一个敢小觑李林甫。

自开元以来,政事堂有三位宰相的格局素来很少见,当年最有名的一次,张说就是在张嘉贞和源乾曜之间横插一杠子,将张嘉贞赶出了政事堂。而如今若非张九龄和裴耀卿彼此关系颇为融洽,说不定早就被李林甫后来居上了。这位礼部尚书兼同中书门下三品,被天子召见的次数,竟是丝毫不逊色于张裴二人!

“是朔方杜君礼的奏疏。”

中书门下的小吏整理奏疏,素来都会按照天下诸道州县分门别类,其中,各大边镇又是另外一摊子。因朔方乃是刚刚换将,张九龄最关心的自然就是这个,看到杜士仪的奏疏就先挑了出来,一目十行扫过之后,他便欣然递给了对面的裴耀卿:“焕之,你看看。”

李林甫对于张九龄这一习惯性的举动丝毫不动声色,并不计较其舍近求远,宁可隔着一张长案先递给裴耀卿去看,只是若有所思地盯着自己手中另一份奏折,仿佛极其专注。一直等到裴耀卿看完又命人送了给自己,他接了在手后,方才仔仔细细浏览了起来。虽则是面色纹丝不动,可面对其中内容,他却是暗自惊怒,亏得他城府深沉,到最后却只是笑了一声。

“果然不愧是杜君礼,上任之后便让李祎重用的这些幕府官倒戈一击,这叶文钧的人缘也未免太糟糕了!”李林甫语带双关地刺了一句后,便轻描淡写地说道,“只是,那来圣严率众出首叶文钧昔日罪责,杜君礼却又奏其失察之罪,他就不怕惹得下头天怒人怨?”

“身为节度判官,佐理节度使,监察文武本也是分内之事,叶文钧劣迹已非一日,来圣严自然有失察之罪,杜君礼所奏并不为过。”裴耀卿用中指轻轻叩击着凭几,继而颔首说道,“杜君礼又不是第一次独当一面,应不会轻易激起下头反弹,而且削来圣严官秩,以白衣检校节度判官戴罪立功,此等处分正合适,对于朔方其他文武也是警戒。”

“不错,节度幕府官为文职,杀一儆百效果不错,再加上武将大多刚愎,若贸贸然从军中下手,只会激起兵变。杜君礼此举算是稳妥,所奏亦是精当,便按照他奏请处分吧。”张九龄也表示了对杜士仪此举的支持。

见张裴二人已经态度鲜明,李林甫自然无话。果然,等到他们见了天子,对于杜士仪所奏之事,李隆基也没有异议,当即便吩咐中书舍人孙逖拟定制书,门下须臾即过,竟是当日便送去了朔方。可傍晚回到家中时,李林甫就再没了人前那笑吟吟的表情,阴着一张脸异常可怕。

别人不知道信安王李祎和武温昚之间是怎么回事,他却是早就一清二楚。是武温昚的那个信使贪图主人的赏赐,又为了能够回去交差,于是利诱了李祎深信不疑的掌书记叶文钧伪作李祎书信,结果事发之后,就把李祎一块给带了下去。那位信安王倒是知道势不可违,也未作抗辩,可杜士仪去接任朔方节度使后第一件事,竟是直接寻了这么多罪名把叶文钧直接给发落了,这分明是向李祎示好,向其旧部示好!

而且,竟然到任十数日便让来圣严这个李祎信赖的来圣严归心,不但连同其他人出首来圣严,而且为此削官秩都绝无怨言,又给了杜士仪异日为其请功的余地。这等软硬兼施的手段,真真是已经炉火纯青了!

“没想到朔方虎狼之地,杜十九竟仍然能够游刃有余!不过,文官易降,武将难服!”

在自家书斋中自言自语了一句之后,李林甫便唤来一个心腹书童,命其代笔书信一封,等严严实实封口,他就又叫来了一个从者,将书信递了过去:“立时快马加鞭,送到朔方灵州!”

那从者是常跑朔方这条线,将信函放在怀中贴身藏了,这才问道:“家翁可要等其回文。”

李林甫想都不想便摇摇头道:“不用他回文,就是写上一万字,也不如一次真正的成功来得要紧。”

那从者应声而去,不多时,门外便再次传来了一个声音:“家翁,嗣楚国公处前来报讯,说是喜得贵子,请家翁若是有闲,三日后前去吃酒!”

自从彻彻底底搭上了惠妃这条线,李林甫也用不着姜度的母亲楚国夫人从中牵线搭桥了,而且他如今位高权重,姜度固然为表弟,可身上只有闲散官职,他也未必有空时时理会。可是,姜度这人虽吊儿郎当,有时候眼光却颇为犀利,最重要的是,姜度和杜士仪一直都保持着一定的联系,他也需要这个表弟为他探听一些消息。故而李林甫只是沉吟片刻,便出声说道:“回复嗣楚国公,就说我届时必定到席。”

杖杀了武温昚,同时株连了众多大臣,其中甚至有信安王李祎和广武王李承宏这样的宗室,朝中某些趋势仿佛暂时得以遏制。然而,宫中的暗流却丝毫都没有平息过。天子杀了武温昚,这让太子李鸿仿佛看到了一线希望,可株连了那么多人,武惠妃却纹丝不动,这简直让李鸿大失所望。

而并未伤筋动骨的武惠妃,却仿佛停止了从前磨刀霍霍向东宫的所有举动,仿佛心灰意冷了一般。

这一日,寿王李清和寿王妃玉奴联袂拜见,她端着笑脸接见了儿子儿媳,对他们嘘寒问暖好一阵子,当玉奴提到玉真公主今日正在宫中,打算前去拜见时,她当即想都不想便答应了。她本还要催促李清同去,可李清却扭扭捏捏说是有话要对她说,她只好派了心腹婢女瑶光随侍玉奴,等人走了,这才沉下脸对儿子喝道:“那么多长公主,只有玉真最得陛下欢心和信赖,而且又是你嫡亲姑姑,你陪着杨氏去见她是应该的,推三阻四干什么?”

“阿娘,太真和她那师尊从前朝夕相处,如今婚后说不定有什么私密话要说,我去杵在那儿干什么?”一句话说得武惠妃脸色稍霁,李清便满脸堆笑地在武惠妃身侧屈膝跪坐了下来,“阿娘,有一个好消息要告诉你,您就要多一个孙儿了。”

“什么!”武惠妃顿时大吃一惊,随即又惊又喜,“这么快?杨氏这才过门一个多月,哪个御医诊出来了?这么早就能看出是男是女?”

面对母亲这样的反应,李清不禁有些尴尬。他干咳了一声,这才小声说道:“不是太真,是王府中一个媵妾……”

话还没说完,武惠妃登时大怒:“胡闹!我费尽心思方才为你娶得杨氏,你竟然在这当口还有心只顾着那些媵妾?”

“阿娘,太真听说之后都心平气和的,你恼什么!”李清顿时不乐意了,“就算是庶长子,那也是我的儿子。阿爷从前还不是未曾有过嫡子?”

一句话噎得武惠妃心里发慌,可是,听到玉奴心平气和,她总算顺过了心头那口气,可仍旧忍不住恨铁不成钢地数落了儿子好一番。李清面上唯唯,心中却大是不以为然。玉奴最爱的不是音律,便是乐谱,他和她根本说不到一块去,好在既不来管他,也不拈酸吃醋,他自然也就无所谓了。横竖虽为夫妻,大家各过各的,却也逍遥自在。等到掣出去看宁王和宁王妃这对养父养母的借口从母亲那溜出来,他早就把玉奴给抛在脑后了。

而武惠妃送走了儿子,那张脸就一下子沉了下来。她实在是不知道,自己千辛万苦方才保住了这第一个儿子,宁王夫妇也算是对其照拂得不遗余力,可怎么就让李清成了这样一个不成器的样子?哪怕做出个琴瑟和谐的样子给玉真公主看一看,在目前看来,那也显然是没有坏处只有好处的!

时隔月余再见到玉奴,见其那发髻样式无不是已婚妇人,玉真公主只觉得心下说不出什么滋味。今日她特意带了固安公主一同入宫,正是得知李清会入宫来见惠妃,打定了主意要借此见上心爱弟子一面。可如今玉奴来了,李清却连影儿都不见,她打心眼里对这个算得上是半个女婿的侄儿没有多少好感。眼见得固安公主拉了人到面前又是端详又是问话,而玉奴一如往日一般笑意盈盈,仿佛全无半点变化,她忍不住更加心疼了起来。

“他对你如何?”

“师尊就不用担心我了,我已经和十八郎说了,以后随时可以出府去看你。”玉奴一边说一边还俏皮地眨了眨眼睛,暗想我才不会对师尊说,那是因为他那媵妾有子欢喜万分,我顺势提出这个交换条件,他想都没想就答应了。见玉真公主果然因此大喜没顾得上其他,她自然就哄了许多其他的话,浑然没注意一旁的固安公主看着她们师徒若有所思。

等到这一番短短的团聚之后,固安公主随同玉真公主出了宫回到安国女道士观后,辞过玉真公主回到居处,她就对张耀说道:“看来,寿王李清和玉奴只怕是面和心不合,过不到一块去,这桩婚事一如我当初料想一般,本就不可能琴瑟和谐的,惠妃真真害人不浅!当初杨家上上下下全都巴望着这番富贵,玉奴为了他们,不肯死遁,可如今事情已经到了这份上,又有公孙大家的例子在前,而杨家也得到了他们想要的,要说服她总算能容易一些。如今先给惠妃加一把火吧!你去找赤毕,让他设法找个神异道士举荐给陛下,然后让那道士说,陛下得天眷顾,是大唐诸代天子中寿数最长的,少说还有三十年寿数!”

张耀领命而去,黄昏方才归来,道是赤毕已经受命,可正在此时,外间突然传来了霍清的声音。

“贵主可在?王屋山阳台观司马宗主从者十万火急地赶了过来,说是宗主有请!”

第836章 生死之间跨一步

王屋山乃是道教名山之首,历来隐居其中的道士不计其数,而且因为此山位于河洛,就和嵩山一样,但凡天子宠信的道士,往往都会在这山中兴建道观,而如同司马承祯这般甚至有公主拜于门下的,却还是破天荒第一次。这位茅山上清宗的宗主历来闲云野鹤,不问国事,不理纷争,甚至还一度带挈得玉真公主和金仙公主都在山中阳台观一住就是数月甚至半年,而且所著典籍精到,一手书法更是独步天下。

他用三种字体手书的《老子道德经》,现如今已经由天子命人刻为石经,而种种著作亦是无论儒道皆有珍藏。

故而玉真公主得知司马承祯相请,也顾不上究竟为了什么,亲自给天子上疏一封,就带着固安公主急急忙忙赶去了王屋山。可是,等她到了山脚下,却和一路人马不期而遇。等到问过来路,发现竟然是王容,她不禁为之愕然,随即立时邀了人同车。

“玉曜,你什么时候到洛阳的?”

“我本打算过了正月,便到洛阳一探师叔和阿姊,可谁曾想正在家中便得司马宗主派人送信,说是想要见我。我也不清楚究竟所为何事,就把广元和蕙娘幼麟交托给了阿爷,急急忙忙赶了过来,没想到会这么巧。”王容歉意地对玉真公主和固安公主欠了欠身,随即便问道,“师叔和阿姊难道也是……”

固安公主当初在云州见过司马承祯,对于这位老道竟敢大喇喇带着两位金枝玉叶和玉奴往边境来周游,而且后来还准确断定了云州的那一夜大雪,她一直都颇以为神异。而且杜士仪在陇右鄯州的那一次,一支火箭竟是射出了半空惊雷之声,甚至一度惊动天子,她就更是在心里犯嘀咕了。如今见司马承祯不但派人去请了王容,而且还偏偏让她们在山脚下巧遇,她不得不认为,老道士说不定真是能掐会算的活神仙。

“师尊为人,素来不喜欢兴师动众,这次看来是真有什么事。”

玉真公主顿时有些心乱,可等到一行人最终来到阳台观后观星台上,见到那个熟悉的年迈身影于正月寒风中背手挺立在石质栏杆旁,怎么也应该身体健朗时,都不禁面面相觑。最后,还是玉真公主嗔怒地叫了一声:“师尊,你突然把我们全都召集了来,真是吓死我们了!”

已经年近九旬的司马承祯回过头看了众人一眼,却是笑吟吟地捋着胡子道:“这几日夜观星象,心有所感,所以就请了你们这些年轻人来陪陪我这老道。”

“都是送信的人不肯说清楚,我问了几遍,他就是含含糊糊,我一路紧赶慢赶,心里别提多忐忑了。”就连王容这会儿也觉得心有余悸。要知道,当初对杜士仪多有提携帮助的那些长者,源乾曜和杜思温都已经故去,宋璟闭门谢客养病,只剩下卢鸿和杜思温了。

“别说去你那的信使了,就连给观主和我送信的司马黑云,素来多实诚的人,这一次也是语焉不详。”固安公主长长舒了一口气,放下心事之后,连说话都畅快了不少,“不过,我倒是好奇了,宗主夜观星象,到底有感于何?”

“夜观星象,内感自身,我深知阳寿也就这几日了,故而方才急急忙忙要见你们。”这种最最严肃沉重的话题,司马承祯却用极其随便的口气说出来,就仿佛吃饭喝水一样习以为常,他仿佛没看到三个人那瞬间僵硬的脸,气定神闲地朝她们走了过来,“坐忘修身养气,对于生死之间的某些东西,总比寻常人多些感觉。我都已经快九十了,虽比不上那些活神仙,却也已经知足。更何况,倘若能够在生死之间跨出那一步,我这辈子也就不曾虚度。”

听到这里,玉真公主终于意识到,司马承祯不是在开玩笑,而是说真的。那一瞬间,难以置信的她险些难以支撑住自己的身体,亏得固安公主在旁边搀扶了一把。想到先自己而去的胞姐金仙公主,想到已经嫁人的玉奴,再想到司马承祯这淡漠生死的态度,她只觉得眼睛和心里全都一片酸涩。

固安公主到底对司马承祯没有那么多熟悉和了解,见王容同样是给惊呆了,她不得不重重咳嗽一声,这才开口问道:“宗主此话当真?”

“嗯,你们如果不信,也可以当我这老道在骗人。”司马承祯莞尔一笑,这才对始终默然不语的司马黑云颔首吩咐道,“把我那些东西取来。”

大冷天也不叫三人进屋,而是吩咐把东西从里头拿出来,固安公主不禁越发觉得蹊跷。须臾,就只见司马黑云抱着一个偌大的木箱子出来,举重若轻地放在了地上。他看了一眼,打开箱子后,将里头一包素绸包裹的东西双手呈递到了玉真公主面前,见这位金枝玉叶犹自不肯接,最后还是固安公主接了过去,他便转身回去,又从箱子里拿出了一本薄薄的小册子,送到了王容面前。

心情异常复杂的王容僵硬地接过册子,低头一看,见上头赫然是丹火经三个字,她登时想到了杜士仪离开鄯州前,让自己秘密安置好的那两个炼丹道士,竟是忍不住翻开了册子,不消去看字里行间写了些什么,只看其中那些配图,她就立刻明白了过来。

可不是杜士仪让人试制火药时也捣鼓过的某些设备?司马承祯怎会知道杜士仪的心思?

司马承祯看到了王容那惊疑的目光,宽容地笑了笑道:“二十年前,我和君礼在嵩山雨中相遇,一场借伞之缘,一直延续到了如今,他心思细密,本该问我的事却无只言片语,我怎不知道他心思?他虽为边镇节帅,却不乏悲天悯人之心,所以我才把这本当年师尊从一无名方士手中得来的丹火经送给他。你日后见着他时,记得转告一声。他早年便知道灭蝗,知道推出线装书以及桌椅等等利民之事物,今后也请不要忘了自己的本心。”

王容尚不及答话,玉真公主已经在固安公主的帮助下,打开了手中那个素绸包袱,见其中亦是几本书,她不禁有些茫然地抬起了头来。

“无上真,你贵为公主,尊贵无匹,我也没什么好留给你的,不过是几部这些年所成的手稿,一些修身养性的道书,仅此而已。太上忘情的境界,你不可能做到的,不要勉强自己。即便不可为情侣,亦可为交心知己。”

司马承祯说着突然对固安公主微微一笑:“元娘,你性子坚韧,胜似男儿,日后还请多多照拂无上真。”

交待完了这些,司马承祯便对司马黑云打了个手势,就只见后者从怀中掏出一个火折子,竟是将那还乘放有其他物事的木箱就此点燃。也不知道他在点火之时是否倒了什么不明的东西,那火苗顷刻之间高高窜起,须臾就将木箱子完全吞噬。而司马承祯则是闭目默默祷祝,许久才再次扶着栏杆,转身看向了那阴霾重重的天空。

“生死之间,是寂静的虚幻,还是轮回的起始,抑或是……”

听到司马承祯那低低的喃喃自语声戛然而止,一直都分神留意他的司马黑云不禁一个箭步赶上前去,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眼见得自己跟随了几十年的主人就这么倚靠在了他的怀中,双目似闭非闭,嘴角还有一丝笑容,哪怕是早就有心理准备的他,也忍不住心头咯噔一下,颤抖地伸出手去探了探那鼻息,最终僵立在了那儿。

他这突如其来的动作,玉真公主固安公主和王容全都看得清清楚楚,可直到他面色黯然回过头来,她们方才意识到出了什么事,一时全都呆若木鸡。等到反应最快的固安公主手忙脚乱唤来张耀和霍清,将玉真公主先送到了房中暂歇,王容方才竭力吐出了一口郁气。

这一起一落,实在是太突然了!

在三个女人看来,司马承祯的骤然羽化着实让人措手不及,可阳台观上下却仿佛早有预备。尤其是司马承祯嫡传弟子李含光早些日子就赶了过来,此刻立时接过了治丧以及向朝廷报丧的任务,反倒使得司马黑云这个心腹从者无所事事了起来。

这一日晚间,他来到了王容的居处外求见,等见到眼睛微微红肿的王容时,他沉吟片刻便开口说道:“夫人,宗主除却刚刚当着人相送的那本册子,其实还有一物留给杜大帅。”

“宗主还有遗赠?”

见王容面容惊愕,司马黑云便捧出了一个盒子,打开来之后,其中赫然是两个两寸来高的瓷瓶,面色复杂地呈给了王容:“司马宗主说,公孙大家去岁年底故去,一时让人黯然叹息,然则她终究并非朝野不可或缺之人,弟子数十,皆已成名,故而无人置喙。可如果换成了别的要紧之人,那就不一样了。一个个御医来来往往,未必就看不出端倪来。还请夫人留着此药,也许他日能够有些用场。”

这一刻,王容只觉得一颗心猛地一跳,几乎差点从胸腔里头蹦了出来。公孙大娘的死遁是固安公主策划的,她也只知道有这么一件事,可远在王屋山阳台观的司马承祯又怎会知道?而且,这遗赠的药,莫非是……他日可教御医也看不出破绽的东西?

司马黑云深深行了一礼,这才低声说道:“宗主游戏人间,时而会悄然出山入世,少有人知,故而能察旁人所不察之处。宗主故世后,我会结庐守墓,终世不出,就此别过夫人了,代向杜大帅问候一声。”

第837章 同工同酬

灵州到东都两千里,送奏疏去时杜士仪命信使快马加鞭,而回程制书则更是用了四百里加急。当来圣严罢官秩,以白衣检校节度判官的处分传遍灵州都督府内外时,大吃一惊的人不在少数。除此之外,则是那些本就对杜士仪大有忌惮的人更加为之噤若寒蝉。

至于流岭南恶处的叶文钧,反倒是无人有心去理会了。比起来圣严的得人心,好色好名的叶文钧本就逊色不止一筹。

而当初响应来圣严之请,集体出首叶文钧的其余文官,自然全都后悔莫及。这一日,闻讯而来的他们齐聚来圣严家中,可待要说话时却你眼看我眼,谁都不知道该如何第一个开这个口。结果,还是来圣严打破这尴尬的气氛,轻松地笑道:“诸位,又不是什么天塌下来的大事。当初凉州都督杨敬述还一度因为兵败而被削所有官爵,却仍旧以白衣检校凉州都督,后来还不是官爵照旧。相较于被贬远方,这样的处分算得上是极其轻微了。”

即便如此,仍是有人不服气:“可杜大帅这岂不是太过分了?叶文钧那小子干下的勾当,凭什么子严兄你也要背上一个处分?”

“你们想过没有,倘若不是杜大帅还信赖于我,还愿意以我为节度判官,我等之前的出首固然可以让叶文钧罪有应得,可朝中宰辅只消轻飘飘一个明知却包庇之罪,即便只追究失察,信安王如今不在了,你我这些人都会身在何处?”

来圣严突然沉下脸,一字一句地问出了这么一句话。见众人有的立刻醒悟,有的却迟疑片刻方才凛然,他这才叹了一口气道:“朔方之地,兵将雄武,从前仰赖的是大王威名,这才能够将他们如臂使指。而如今大王去任,即便杜大帅并非无名之辈,可要慑服他们,没有咱们这些在朔方呆了多年的僚佐又怎么行?事到如今,我不妨打开天窗对各位说亮话,叶文钧之事,并非我明察秋毫,实则是杜大帅察觉的。”

闻听来圣严最后一句话,一时满堂惊咦声。这时候,录事参军吴博忍不住皱眉问道:“杜大帅到朔方才几日,何至于会发现这种端倪?”

不止吴博不信,其他人也有如此疑问。因今日来人全都是之前与自己一起搜罗出首叶文钧劣迹的同僚,来圣严便苦笑道:“其实大王早就察觉此事,否则,在向杜大帅举荐文武的时候,也不会单单遗漏了一个叶文钧。而杜大帅心细如发,自不会觉得这是大帅无心之失,故而趁着叶文钧连日酩酊大醉不理家务,命人暗中盘问其姬妾宠婢,因而问出了实情。他又携我同见醉酒之后的叶文钧,使人诈为大王形貌,这才令叶文钧惊慌失措下吐露真相。”

“原来大王真的已经知道了!”吴博轻叹一声,摇了摇头,“也难怪,这些年子严兄一直都是替大帅经管支度营田等诸多外务,内中案卷文牍都是叶文钧打理,最熟悉大帅行文笔迹的就是他了,怪不得大帅事发之后,叶文钧先是自请相从去衢州,而后被拒就连日酗酒!”

“只从大王荐人便查知叶文钧之罪,杜大帅果然名不虚传。”说话的是奏记柳风,他面色复杂地环视一眼众同僚,这才对来圣严问道,“如此说来,子严兄连日以来,对杜大帅惟命是从,诸般事务都兢兢业业,也是有感于杜大帅上任之初,便替大王报了一箭之仇?”

来圣严坦然答道:“除此之外,也是因为杜大帅君子胸怀。他既能因大王荐举,毫无保留信赖留用我等,又能善待叶文钧子女,如此主司,值得我竭尽全力恪尽职守!”

叶天旻被杜士仪留在身边侍从,这事情已经不是新闻了,无论朔方文武,对此都不得不暗自咂舌,暗想杜士仪难道就不怕突然被人捅上一刀子报仇,在座众人亦然。即便他们都认为自己到处搜刮叶文钧的劣迹,将其一举扳倒给李祎报仇,这是天经地义,可回头就算还记得照拂一下叶家那些子女,也决计不敢把人留在身边。谁不怕这些孩子回头找自己报仇?

因此,来圣严既然旗帜鲜明地表示了自己的态度,其他人也都是谈不上多少家族背景和朝中人脉的,故而从前方才会紧跟李祎,这会儿吴博便带头说道:“子严兄你的眼光素来精到,再者杜大帅这些年来声名卓著,我自当尽力佐助。”

“大王一走,若无人庇护,我等也就如同无根浮萍,倘若杜大帅真能够如大王那般信赖我们,我这一介小官又何惜才力?”

一个个人纷纷出言附和,来圣严只觉得长舒了一口气。他对众人拱了拱手,这才诚恳地说道:“如今突厥多事之秋,虽不可能如从前那般号召数万兵马,却也不可不防他们王帐争权,却攻我大唐来博取名声以求一呼百应,故而朔方决不能乱!有我等齐心协力佐助于杜大帅,朔方必然牢不可破!”

这一日私会的结果,来圣严原原本本禀告了杜士仪。即便知道这位节度判官在朔方威望极高,可如今听得他用这般干净利落的态度向人表达了对自己的支持,从而使得一众僚佐纷纷归心,杜士仪不得不感慨自己这回是捡到宝贝了!因来圣严才刚刚被削官秩,他想了想便开口说道:“我听说你素来两袖清风,家无余财,如今又是戴罪立功,没有俸禄,总不成堂堂节度判官去靠他人接济过日子。”

不等来圣严拒绝,他便继续说道:“我既然收了一个叶天旻为侍从,你家若有儿郎年纪差不多,不妨也来此给我帮手。机密案牍之外,我还有很多誊抄整理之类的杂务需要人做,我一个月给他四千钱为酬。”

一旁的叶天旻听得目瞪口呆,却不防杜士仪又转头对他颔首笑道:“同工同酬,你也是一样。我知道叶家素来豪富,可祖上家财和靠自己之力得来的钱财,想来应该是不同的。”

如果杜士仪直接给钱物接济,来圣严必定还会拒绝,可这位朔方节度既是提出了这样一个建议,他就不得不仔细考虑了。说到底一个寻常中下小县的县尉县丞,也不过数千钱的俸禄,他家中一介小儿为侍从竟能所得每个月四千钱,这已经相当可观了。他从前每月俸禄五万,也就是五十千,因为常常周顾前来丐食的同僚,以及乡中父老,素来用在自家人身上的,也就是差不多四五千钱而已。

“这……多谢大帅厚爱!”

见来圣严果然答应了,杜士仪便笑着颔首道:“如此甚好,至于你乡中父老,我自会比照你旧例加以资助。你不用推辞,这又不是接济你的,也算是我补偿你的一点心意。我堂堂节度使月俸几十万钱,周顾这些还是做得到的!”

杜士仪都把话说到这个份上,来圣严心中感动,遂也不再拒绝。等到他告退离去之后,杜士仪见叶天旻眼神闪烁,仿佛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他也不理会这小小少年,又召见了张兴和王昌龄高适。

这三位出身贫寒年纪相仿的僚佐之前也正在兴致勃勃地议论刚拿到手的俸禄。相比陇右,朔方这边别的进项更多一些,拿到手的钱相当可观,他们都是除却妻儿别无其他负累,故而只觉手头宽络绰绰有余。

要说大唐的百官俸禄,节度使以及僚佐比起常人趋之若鹜的京官以及赤县幾县没有丝毫逊色。光是固定的俸禄,节度使每月就有三十万,节度判官也有五万钱,掌书记和推官分别是四万五千和四万钱,几乎和上州长史司马平齐。再加上职田所得,足够一家人衣食无忧。更不要提杜士仪还兼任关内道采访处置使、灵州都督兼灵州刺史、安北都护,每个使职发一份俸禄,加在一起,单单这些俸禄就足够养上数百亲兵了。

这还只是明面上的收入,倘若再加上当地豪族大家的各种馈赠,杀敌缴获所得,年节的礼物等等,作为真正的封疆大吏,节度使所得较之宰辅都毫不逊色。而李祎先头离任时,随身财物除却杂物一车外,便是驮马两匹,所得都用于牙兵了。至于杜士仪是自己有钱不用刮地皮,那又另当别论。

“恭喜大帅,得子严兄佐助,日后在朔方便能事半功倍了。”张兴笑容满面地恭维了一句,见杜士仪亦是欣然,他这才词锋一转正色说道,“然则军中武将之中,有不少都在议论纷纷,说是子严兄实在太没骨气,都已经遭了如此处分却还忠心耿耿,其中以经略军副将谢智为最。如今节度副使李老将军固然为经略军使,可他出身宗室又有威望不假,要说令行禁止却还恐怕尚待时日,可今日前方刚刚送来急报,倒是任突厥左杀的那位王叔有些蠢蠢欲动之势。”

无论吐蕃突厥,抑或是奚与契丹,来袭之时以夏秋最多,其次则是春季,以春季进兵能破坏春耕之故,但对于朔方来说,因要渡过黄河才能入侵河曲,故而冬日也是最需防范的。尽管只是说突厥有进兵的迹象,杜士仪却不敢有分毫小觑,沉思片刻便出言说道:“此事非同小可,传令下去,明日节堂聚将,商讨守御击敌之策!”

“另外,聚居兰池州的一些胡酋闻听大帅新到任,已经都齐集灵武城,纷纷呈上了拜帖。”王昌龄想到堆积在案头的那些拜帖,少不得也提了一句。

高适则是字斟句酌地提醒道:“大帅,当初王大帅节度朔方时,曾经于中受降城坑杀降户,后来又有过康待宾之乱,陛下将五万余口胡人悉数迁徙到了河洛以及江淮。留在原地的十不存一,可仍是不得不防!”

第838章 备战防胡

和二十多年前张仁愿两个月之内筑成的西、中、东三座受降城相比,灵州灵武城也同样有受降城的别名。倒不是说灵武城也是特意筑起的受降之城,而是当年唐太宗李世民曾经在此大会铁勒诸部,受天可汗尊号,并设置了铁勒诸羁縻都督府及州。尽管天可汗的威名早已是过去时了,可自开元以来,朝政政治清平,名将辈出,无论是对奚和契丹,对突厥,还是对吐蕃用兵,大抵是胜多败少,这也使得灵州军民说话时,更喜欢用受降城来自称灵州。

节堂聚将议事之际,就连经略军副将谢智亦是如此。此时此刻,听得突厥左杀有用兵朔方的野心,他不禁嗤之以鼻。

“如今我受降城驻兵将近三万,固若金汤,就连当年毗伽可汗打得铁勒诸部东奔西逃时,也不曾动过这里的脑筋,他何来这等胆量?去年他们倒是曾经打过奚族和契丹的主意,满心以为幽州张大帅才刚擒杀了可突于等人,于是可以拣软柿子捏,可结果呢?结果就是被奚族和契丹联手臭揍了一顿!”

谢智人和其名大相径庭,与其说他不喜用谋,还不如说他有万夫不当之勇,故而李祎出兵,他常常领兵为先锋,接敌之后能够用最快的速度分出胜负。此时此刻,他轻蔑地讽刺了一番突厥的那一场大败,这才气定神闲地说道,“如今东、西、中三受降城皆在大河北岸,屯田绵延千里,三地戍守的精兵加在一块,足有两万余人,御敌绰绰有余。倘若突厥真的来犯,这三地互为犄角,足可立足不败。但大帅既是担心突厥生事,我愿请命,领三千兵马为游击。”

所谓游击,便是谢智打算领三千兵马作为机动部队,策应河套以北那三座受降城的守御,而且更侧重于击敌。

杜士仪见谢智出言狂妄,却并没有贸贸然打断,而是又看了一眼李佺。果然,连日以来李佺靠着李祎之前为他引荐的几员将领,已经渐渐对经略军有了几分掌握,可对于谢智这样一个刺头却未免心有余而力不足,此刻虽恼怒,却还不得不出言转圜。

“大帅,谢智既所言三受降城互为犄角,守御有余,那便不妨以静制动……”

李佺这话还没说完,谢智便嘿然笑道:“以静制动不过一句空话,突厥兵袭之时,疾如风,烈如火,若只是守御,则春耕耽误,屯田被毁,这一招简直比绝户计还狠。我所言领兵游击,并不止是空耗钱粮,却也是为了扬我朔方军威!大帅继任之初,曾经校阅兵马,又观军中大比,可是,把兵马拉出去方才是真正的操练。平日战阵再整齐,花架子再好看,那又有什么用?要想真正让突厥人打消那点小心思,不战而屈人之兵,那便得先示敌以威!”

没想到自己只不过是一念之差就被谢智给钻了空子,年纪不小的李佺登时越发觉得这个副将不好节制。相形之下,经略军正将曹相东却一直保持默立的姿势,哪怕谢智大放厥词也并未支持或是反对,直到发现李佺朝自己看过来时,这位同样已经五十开外的沙场老将方才重重咳嗽了一声。

只不过是一声咳嗽,本还打算继续说下去的谢智顿时悻悻住口。这时候,曹相东方才恭敬地向杜士仪躬身行礼道:“大帅,谢副将所言固然有些逾矩,其中却也深合兵法之道。突厥自从前年年底更立了可汗,至今已经一年有余,内部始终争斗不休,而扰边之举也确实常有。正当他们这虚弱之际,若是我大唐竟是不像往日一般强硬,而是仅仅被动守御,显得软弱了,反而更容易被他们有机可趁。更何况……”

他说着稍稍一顿,随即方才露出了一口保养得极好的牙齿:“康待宾之乱也已经转眼十多年了,当年那些从逆的胡户都被陛下安置到了河南和江淮一带,说是这些年改过自新,一再联名上书请求迁回来。虽则陛下始终没有允许,可也不能担保回头不会心软。这些胡人和突厥藕断丝连,倘若不能在他们迁回来之前,显示我大唐军威,日后还有的是乱子。”

听到这里,杜士仪已经知道,经略军中这一双正副将,此刻看似一个冲动,一个稳重,其实都是一个意思。他看了一眼其他偏裨将校,见每个人都沉默不语,仿佛对此毫无异议,他便从善如流地颔首说道:“既如此,此事子严去与曹谢二位计议停当,再来报我。”

此桩大事之后,接下来都是些无足轻重的小调整,李祎昔日所领精锐牙兵全数重新归入经略军,按照昔日功劳升赏不等,其中升任队副队正旅帅的竟是有几十人,由李佺另外挑选五百人另组牙兵,杜士仪却没有另行指定将校统领,而是命张兴亲自操练,又令虎牙佐理。不过涉及这区区五百人,上下将佐既然毫无异议。可等到退出节堂散去的时候,谢智走在曹相东身后,便忍不住轻声说道:“果然是一朝天子一朝臣。”

“你的话太多了!”曹相东头也不回地斥责了谢智一句,听到其果然立刻闭上了嘴,他方才淡淡地说道,“牙兵护持节度左右,任凭是谁出任节度,总要这支兵马掌握在手中方才放得下心,更何况原有的牙兵多有升赏和犒赏,也是皆大欢喜。而且出兵的事十有八九已经准了,你还啰嗦什么?”

被曹相东骂了一句啰嗦,谢智也只是微微恼火地嘀咕道:“我只是瞧不惯小杜才多大年纪,就突然来接信安王的权。老曹你可别告诉我,在信安王解任之前先行调走的都知兵马使老郑,还有经略军另外一位副将是怎么回事,你都不知道。”

“我当然知道,先剪除了信安王的臂膀,如此信安王即便有什么异心,那也得掂量掂量。可咱们都知道,信安王虽战功彪炳,却始终对陛下忠心耿耿,故而你看信安王走的时候多利落?至于如今小杜到任,手段高明狠辣,叶文钧是什么人?一个徒有文采的文士而已,他倒台关我们什么事?来圣严自己被罢黜了所有官秩却还无怨无悔,你替他抱什么不平?他没办法收拾我们。没有统兵之将,小杜拿什么去打仗?再说,我不是说过,朝中有人对我们很期许。”

一席话听得谢智哑口无言。正当他好容易想到说辞想要再开口的时候,前头的曹相东突然停下了步子转过身来,他一个收势不及险些撞到了对方身上。而这时候,曹相东却是压低声音,声色俱厉地又说出了一番话。

“我们又不是郭英乂那等不知天高地厚,一味狂妄大胆的家伙,没有那样天大的把柄给人抓,只要你这次出去能够建功立业,谁能奈何?当初信安王到任也得重用我等,如今我在朝有了靠山,小杜难不成还敢激起兵变?朔方可不比陇右,没有那么多位子让他腾挪。小杜纵使有老李相佐,来圣严等人兴许也真的肯佐助于他,可经略军可没那么容易掌控。他变不出第二个王忠嗣来!”

这最后一句话方才是点睛之笔。谢智登时眼睛一亮,心领神会地重重点头。

别人都能看破的软肋,杜士仪又何尝不知道?要变出第二个王忠嗣来确实困难,可既然发现了郭子仪,他就算不想揠苗助长,可如今被人逼到了朔方节度使这梁山上,也当然得试一试。更何况,郭子仪如今这年纪,已经不是什么幼苗了,只是缺乏相应的机会。因此,他心里自然颇有计较。

节堂议事之后,他便马不停蹄召见了那些闻讯而来的胡酋。朔方之地聚居的胡酋,势力最大的是当年铁勒九姓的残部,也有其他突厥降户,而昭武族姓的粟特人,在大部分被迁徙到河洛江淮之后,也还残留了数千之众。所以各种各样的小部落,各式各样的胡姓异常复杂。就连初来乍到紧急翻阅了众多文牍的张兴高适和王昌龄,也只记得一个大概。

而深悉此情的来圣严因为曹相东谢智所请用兵之事,已经去忙活那一头了,而杜士仪既然没有招来其他僚佐,他们三人也只能打叠精神相陪。

然而,胡酋们卑躬屈膝的态度却渐渐打消了他们最初的警惕和提防,而且大多数人都能说一口或生硬或流利的汉语。而即使他们偶尔用自己的胡语交流,这些年来连续外放,各种语言学了个精通的杜士仪也根本用不着一旁的译官翻译,轻易就能获知。

这会儿,一个胡酋见杜士仪谈吐温和,便极其谦恭地说道:“大帅威名从前就有所耳闻,可一直没能一见,如今大帅节度朔方,我等附于麾下,真是不胜荣幸。今日能够面见大帅尊容,我有一个不情之请。我的舅父以及族人,当初被大逆罪人康待宾、安慕客、何黑奴等人裹挟,被安置在江淮已经有十多年了。他当初就已经是五十出头的老人,我只希望他能够在死之前归乡。大帅,十多年的远离故土,不管有什么罪都应该已经赎了,请大帅发发慈悲吧!”

说到这里,他竟是悲悲切切跪了下来!

第839章 仆固怀恩

一个胡酋起了个头,其他胡酋亦是有不少伏拜于地,泣泪交加地恳求。

杜士仪情知当年随同康待宾叛逆的,大多乃是昭武九姓的族民,也就是粟特人。其中康待宾出自昭武九国之首的康国。当年,昭武九国被突厥击破之后有所分裂,其中迁徙到葱岭以西的康国石国等西域诸国,如今被大唐分封为康居都督府等,由安西大都护府统辖,内附大唐称臣;还有一部分则是依附突厥,而后随着颉利可汗降唐而内迁入塞,定居朔方之地的,就是这批人了。而其余的,散居碎叶镇、伊州、肃州、敦煌等等各地,其中商人尤其多。

而一些粟特人时而依附大唐,时而叛投突厥,首鼠两端的例子不在少数。康待宾昔日被突厥撵得如同兔子一般仓皇投奔大唐,而后却又勾结其他昭武九姓胡酋背叛大唐去投突厥,不啻是最最忘恩负义的典范。当然,在历史上不远的将来,还有另一个冒了昭武族姓,险些席卷天下的安禄山。

因此,尽管杜士仪刚刚面色温和,可此时此刻却俨然沉下了脸,不悦之色溢于言表。

这时候其他事不关己的其他胡酋之中,却有一个年轻人轻蔑地冷笑了一声:“十多年远离故土?叛逆之罪岂是等闲,饶过他们的性命就已经是陛下的恩德了!更何况,河洛以及江淮都是土地肥沃的地方,又不是远窜岭南这等苦地,还叫什么委屈!现在委委屈屈如同妇人似的,当年起兵的时候怎不想清楚!”

其余胡酋大多年已四五十开外,毕竟来谒见这种大事都生怕年轻人不牢靠,再加上想要恳求杜士仪出面转圜,故而都是族长乃至于长老出面。可那年轻人却不过二十五六光景,人亦是英挺俊伟,即便在讥讽了别人之后招致怨怒的目光,他也怡然不惧,反而还对杜士仪从容一礼。

“杜大帅请不要怪我话说得露骨难听。在我看来,令行禁止,不但治军如此,治民也同样当如此。不是说一句已经知道痛悔就可以一笔勾销前事的,军中还有戴罪立功之说呢,这些人若只知道请饶恕宽宥前罪,却又没有建立寸功,何德何能让杜大帅为尔等上书请求转圜?”

刚刚在节堂时要应付那些骄兵悍将,如今又要敷衍这些各怀鬼胎的胡酋,杜士仪面上固然不显不耐,心里却乏味透顶,因此,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年轻胡人让他不知不觉生出了兴趣。而事到如今,他也隐隐听了出来,此人话固然说得难听,却也为求情者指出了一条康庄大道。

那就是要求宽宥,首先总得先拿出必要的行动来表示诚意!

杜士仪听得出来,刚刚跪地相求的那些胡酋年老成精,又怎会听不出来?可他们事先早就商量好了,只不过见杜士仪年轻温和,想看看能不能不付出什么代价,就能轻易打动这位新任朔方节度上书为他们陈情,可谁知道杜士仪沉下脸不说,又冒出来一个人突然三言两语,结果就把他们挤兑到了不得不接招的境地。彼此对视了一眼后,最先求情的康族长老康无延不得不行下大礼匍匐在地。

“若是杜大帅肯怜惜我那舅父以及迁徙河洛江淮的族人,我愿意出康族兵马六百人,从大帅号令征战!”

其余人立刻群起附和,你出六百我出五百三百,一旁的张兴屈指数了一数,竟是发现这些胡酋须臾便已经凑足了一支足有四千人的兵马!王昌龄和高适对视一眼,亦是不觉心动,可想到自己对朔方情形都不是那么熟悉,他们都没有贸然开口。

杜士仪却知道,胡人大多老少皆兵,就连妇人也能粗通骑射,而且各部既然答应出这些胡兵,也就意味着他们会各自负担这些胡兵的军器和粮草战马,并不需要朔方节度使府额外负担,可以说这是一个巨大的诱饵!

当然,要吞下这样一个诱饵,就得请求天子赦免那些当年参与过叛乱的胡人,而后把他们弄回故地。可是,这些人散居河洛江淮十几年,在他们背井离乡的这些年,在朔方的家园早已荒芜多时,而散居在外就意味着没有那么强的凝聚力,而且未必能有强有力的首领,回来之后还要还这些胡酋帮忙求情的恩情,说不定下场根本就是被这些部族三下五除二瓜分了人口。更何况,安置这些人也需要耗费朔方巨大的人力物力。

对于胡人来说,除却牧场土地,牛羊马匹,最重要的就是人口!求情是假,觊觎那数万人口方才是真,所以凑出区区几千兵马算什么!

洞悉这一点,杜士仪微微沉吟,最终自然不会立刻答应。他用娴熟的辞令表示自己会仔细考虑这件事,而后好言安抚了这些胡酋,又让张兴代自己去款待他们后,他便留下了刚刚那个年轻胡酋。

最初众人报名拜见的时候乱哄哄一片,他又被那些昭武九姓的胡酋缠住,没有太留意此人名姓,但这会儿单独接见仔细端详时,他就发现,与刚刚那些胡酋相比,这年轻人身量魁梧,气势出众,腰背结实双臂有力,显然是勇武之辈。

而那年轻胡酋仿佛看出了杜士仪对他的陌生,再次恭敬地行礼,用娴熟的汉语说道:“家父仆固乙李啜拔,世袭金微都督,我乃家父长子仆固怀恩。因父祖皆言,若非大唐历代天子加恩优抚,便没有我仆固氏一脉存留至今。如今铁勒诸姓离散,甚至有人背信叛唐,家父和我一直痛心疾首,深以为憾。因此此次我代家父来拜见杜大帅,一则表示仆固氏一脉的忠诚,二来也是斗胆向大帅自荐从军!”

铁勒仆固氏当年和同罗交好,鼎盛时期一度拥有三万帐,故地在多滥,也就是鄂嫩河以及乌勒吉河一带,当年李世民曾经将仆固旧地作为金微都督府,以仆固部首领为世袭金微都督。只不过,突厥默啜可汗崛起,而后毗伽可汗和阙特勤兄弟亦是雄毅勇武,铁勒九姓早已分崩离析,除却葛逻禄回纥拔悉密这三部得到壮大之外,余者不复据有故地,这一点曾和铁勒诸部打过多次交道的杜士仪再清楚不过了。

比如拔曳固,现如今已经基本上被其他各部给吞并了!

然而,相比这些错综复杂的局势,送上门来的仆固怀恩无疑是一个惊喜。他目不转睛地盯着面前这个和自己年纪相仿的青年,最后笑了起来:“你刚刚出言激得那些康国胡酋狼狈不堪,如今又向我自荐从军?好,只是军中不要无名之辈,尔可敢下场一试身手否?”

杜士仪并没有一口答应,而是明言要先试一试自己的武艺,仆固怀恩反而为之大喜,当即慨然应诺。待随杜士仪来到灵州都督府的演武场,他看到场边兵器架子上的诸多兵器,一时为之技痒,不及请命便大步上去,竟是挑选了一把步战利器陌刀。铁勒九姓最善马战,可此时那沉重的陌刀在他手中竟仿佛轻若无物,或劈或砍或横卷或侧翻,竟是矫若游龙,就连高适和王昌龄也不禁发出了一声赞叹。

“好勇武!”

“步战竟是如此精到,也不知道他怎么练出来的!”

众多胡酋先前来拜见时,早已经过搜检,并不许带兵器,再加上张兴在侧,杜士仪也并未带着虎牙。此刻他饶有兴致地观赏仆固怀恩这一通刀术演练,见是虎牙匆匆赶了过来,他便朝阵中努了努嘴,笑着说道:“此子如何?”

当初固安公主在云州遍揽豪俊组成狼卫,以心腹婢女张耀统领众人,其中虎牙作为副手,慑服群雄,如今又被固安公主指派给了杜士仪,自然颇有一番不凡艺业。他盯着场中的仆固怀恩看了好一会儿,面上的轻松之色一时尽去,取而代之的是凝重和肃然。最后,当仆固怀恩收势而立时,他便直言说道:“此子正当盛年,精气神无不出众,如果是陌刀步战,盏茶功夫我若不能胜他,则必败无疑!至于弓马却也说不好,但若是近战相扑,我有十足把握!”

高适和王昌龄都见识过张兴和虎牙的比试,那一场真是打得天昏地暗,他们都对二人武艺叹为观止。如今虎牙自陈若陌刀步战,短时间之内不能取胜则必败,他们对这仆固怀恩的勇武更有了深刻的印象。当人交还陌刀气定神闲地上前见礼时,他们无不好奇杜士仪如何任用此人。

“果然好武艺,你既出身铁勒,弓马自不用说,而步战却也同样不弱,我这家将之首亦是勇力非凡,你二人相较一回相扑何如?”

听到杜士仪如此说,仆固怀恩觑了一眼虎牙,见其虽已经是四十五六,可身材健硕有力,眼神深沉,立刻收起了小觑之心:“敢请一试!”

相扑和马球一样,大唐军中盛行,最是考较力量和身手。两人下场之际,杜士仪就只见他们在最初的试探之后全都拿出了真功夫,你来我往各展绝学。正当他看得聚精会神的时候,突然只觉身边多了一个人,侧头发现是封常清,他不禁微微有些分神。

“大帅,此前我随同奇骏兄去洛阳之后,又抽空回了一趟外祖父的故乡,所见只有物是人非,已无可恋。今大帅身侧文武俱全,常清一粗鄙之辈,无可效力之处,想请命回归安西。”

嘴里这么说,封常清心里却抱着最后一丝希望。从张兴出使吐蕃,他也算是小有功劳,可随同回京之后,杜士仪骤然从陇右节度副使迁朔方节度使,张兴固然被奏为节度判官,他却着落全无。如今杜士仪文有来圣严张兴王昌龄高适,武虽未如陇右那般游刃有余,可他本就不是以勇武出众的,对于朔方之地又不熟悉,可谓是优势全无。倘若真的不能得到任用,他厚颜留在这里又有什么意思?

说话间,场中两人终于分出了胜负,却是仆固怀恩觑了虎牙一个空子,伸手抓住其腰想要将其撂倒,却不料这只是虎牙卖了个破绽,此刻趁势一下腰将其过肩摔了出去。见那边仆固怀恩不服气地爬起来要一报前仇,杜士仪便击掌示意暂歇,随即就看向了旁边的封常清。

“常清不用妄自菲薄。术业有专攻,便如同这仆固怀恩步战马战双绝,异日统大军也许会大放异彩,可在这相扑上却决计胜不过虎牙,此是一个道理!”

第840章 荐君归安西

被人跌了个跟斗却还不能报仇,仆固怀恩心里颇觉挫败。他年纪不大,可作为父亲的嫡长子,将来会世袭金微都督,一直自视极高。

他这个金微都督比起降户之中风行的都督之称可是要值钱多了。这些年来,大唐也曾经封过两位仆固部的都督,一位是当年安置在蔚州和朔州一带的仆固部族酋曳勒哥,一位是和部众散居三受降城附近的仆固部族酋勺磨,后者被王晙以勾结突厥妄图陷城的罪名,连同河曲数百降户一块杀尽——杜士仪当年进士及第后奉旨观风北地,会被张说赶鸭子上架去安抚同罗部,也是因为王晙那一次杀降引起的震动太大。

可这两位族酋,毕竟不是经过太宗李世民册封的仆固部正统。同样经过多年颠沛流离,仆固怀恩之父所领的族民仍然有数千之众,在朔方诸胡当中也算是极其可观的。他给仆固怀恩起了这样的汉名,正是希望他将来能够如昔日的契苾何力阿史那社尔一样在大唐朝中效力,出将入相振兴仆固部。从小被父亲以这样的方式严加教导,再加上大唐兵马雄壮,仆固怀恩的从军之志可谓是刻在骨子里的。

于是,此刻败战的他再次来到杜士仪面前时,竟有些提不起劲头来。在部族中,无论是比武还是打仗败北,失利者都会遭到嘲笑和羞辱,这会儿他也做好了这样的心理准备。可未曾想到,他虽是听到了一个笑声,可紧随而来的话语声却有些出乎意料。

“怀恩,之前康国那些胡酋涕泪交加,恳求我为之前康待宾之乱中被安置江淮河洛的那些胡人求情,你却出言讽刺,说是他们不知道戴罪立功,于是那些胡酋纷纷自请出兵马相从征讨,你可是给我招来了一个烫手的大麻烦啊。”

杜士仪竟是亲切地直呼自己的名字,仆固怀恩登时抬起了头来。可杜士仪嘴里说麻烦,面色却异常轻松,他立刻快速思量了起来,须臾便拱手答道:“大帅,我那时候虽是一时意气,可昭武九姓那些人显然是早就思量好的!他们既然愿意各出兵马,大帅何妨答应他们,横竖成不成乃是陛下圣裁,他们总得先表示相应的诚意和忠心才行。有了这些兵马,大帅再遣勇将统帅操练,教以忠义,时日一长,何愁他们不会感于大帅信赖,真心归顺?”

这番神似朝中那些忠义老臣的话,从仆固怀恩这个如假包换的铁勒人嘴里说出来,杜士仪听在耳中只觉得异常微妙。然而,他着实不得不承认,蕃将蕃兵有利有弊,有时候这些兵马会叛乱生事,但有时候这些兵马,却是真的能够如臂使指忠心耿耿,端的是看如何慑服,如何使用。

于是,他轻轻咳嗽了一声,继而就颔首问道:“你父亲遣你来灵州从军,难不成就你一人?”

“自然不可能,家父素来忠义,陛下又屡屡加恩,如今已然是右威卫大将军同正员,他怎会如此小气!”仆固怀恩刚刚一时挫败的沮丧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自信和骄傲,“家父给了我族中精锐八百,愿从杜大帅征讨!”

杜士仪这下算是明白了,之前昭武九姓那些胡酋,一个个所出兵马顶多不曾超过五六百,也难怪仆固怀恩瞧不起他们——需要人替他们求情都只有这些手笔,怎比得上仆固部这位金微都督遣子从军来得慷慨大方?他本就看中了仆固怀恩的勇武,此刻立刻欣然答应道:“好,令尊既有如此忠义,我当立时上书禀报陛下,为你请军职。你所领军马便归你本人统管,即日起,便与我所选牙兵一同操练。”

仆固怀恩这一次终于喜形于色,行礼拜谢道:“多谢大帅!”他此前一直不明白,为何信安王李祎这样一位威名赫赫的名将坐镇朔方时,父亲不遣他从军,如今却突然让他来,现在他则是根本没想到这些,只有被人看重的欣喜。

而杜士仪命王昌龄和高适亲自去安置仆固怀恩及其所领兵马之后,这才轻轻舒了一口气。

李祎挟大破吐蕃以及契丹的威名兼领朔方河东节度使,麾下就没缺过独当一面的将领,别人只愁李祎看不上。可他就不一样了,年轻是资本,但有时候也不免会让人轻看,更何况他这次接任本就突然,没来得及有任何准备。

于是,他定了定神后,便对身旁的封常清道:“常清随我回灵武堂,我有话对你说。”

刚刚鼓足勇气对杜士仪表露出了心中郁结,可得到的回复却让人意外,这会儿封常清还有些心里七上八下的。等到了灵武堂中,杜士仪在主位上坐了下来,继而就颔首示意道:“常清不必拘泥,坐下说话。”

封常清依言坐下,却依旧心乱如麻,不知该如何开口。

而在书斋侍从的叶天旻则是好奇地偷瞥其貌不扬,甚至还有些跛脚的封常清,可紧跟着就发现来玚正用莫名的目光瞪视自己。来玚这几日因为杜士仪之命到灵武堂侍从,而叶天旻已经渐渐明白了父亲当初究竟做了怎样忘恩负义的事,但他对来圣严等人仍然有几分说不出的恼怒,这会儿便怡然不惧地朝对方回瞪了过去。于是,坐在杜士仪对面的封常清就只见侍立在侧的叶天旻和来玚大眼瞪小眼,到最后甚至双双都鼓起了腮帮子,不知不觉他就给逗笑了。

这一笑之后,不但封常清立刻觉察到自己失礼,就连叶天旻和来玚也只见杜士仪突然看了过来,彼此之间针锋相对的神情收势不及,全都给杜士仪看了个正着。一时间两人慌忙都垂下了头不敢作声,而封常清也异常尴尬地请罪道:“大帅见谅……”

“少年儿戏而已,我瞧见了不也觉得莞尔。”杜士仪轻描淡写地略过此事,这才说道,“你之前说此次回到家乡物是人非,这很自然,你在安西一住就是二十年,对于那里比起自己的家乡还要熟悉,故而真正说起来,西域就是你的第二故乡。你如今在朔方觉得有劲使不上,我也深为体谅,一来你虽读书,但经史精通文采斐然却还谈不上,科举这条路就难了。而你又并非勇冠三军,从军这条路看似也行不通。”

封常清有些灰心地低下了头,可随即就体会到,杜士仪是说从军看似行不通,而不是彻底行不通!于是,生出一丝希望的他立刻抬起头直视着这位年轻的朔方节度使,满怀期冀地问道:“大帅可能指点一条明路?”

“你在朔方从军,事倍而功半,这是因为你于朔方山河地理,胡汉杂居的情形并不了解,对于人员更是陌生。朔方军马本就雄壮,军将未免以貌取人,我虽为节度,却也不好贸然提拔于你。”

见封常清只是稍稍有些气馁,杜士仪便词锋一转道:“可是,你却并非没有熟悉的地方,那就是安西。如今突骑施苏禄可汗已经年迈,闻听尽失人心,不服他这黑姓为可汗的黄姓兵马蠢蠢欲动,其中莫贺达干更是野心勃勃,安西四镇早晚必定有一仗要打。你之前自请回归安西,确实是一条路,因为在那里,你方才能事半而功倍。”

封常清听到这里,虽是大为意动,可他更知道自己其貌不扬,甚至可以说有些鄙陋,而他即便再熟悉安西,也只是无名之辈,哪来的上进机会?不等他开口询问此事,就只听杜士仪转头对一旁那两个少年侍从问道:“来玚,你之前提过,你家中一位族兄正从安西游学至此,可有此事?”

来玚正忐忑刚刚不合与叶文钧意气之争,结果引来了封常清嗤笑而被杜士仪察觉,有些心不在焉。杜士仪这突如其来的问题一来,他竟是手忙脚乱片刻方才终于搞清楚状况,赶紧老老实实地说道:“回禀大帅,确有此事。族兄为人慷慨有大志,兼且读书不少,故而从安西远游朔方,阿爷也对他颇为照顾。”

“嗯,你父亲这几日繁忙,未必顾得着家,我亲书帖子一封给你,你这会儿早些回家,然后将这帖子给你族兄,来日请他来见我。”

来玚本以为杜士仪要赶自己走,听到是带话方才松了一口大气,赶紧恭恭敬敬答应了。而等到他匆匆离开灵武堂,杜士仪方才对有些不明所以的封常清说道:“来玚的族兄,乃是安西副大都护,四镇节度使来曜之子来瑱。他既是来了朔方,我召见却也是正理。届时我会亲自对他举荐于你,而你得其所荐前往安西,也就不至于碰壁了。此外,我之堂弟杜黯之,如今正任安西大都护府录事参军事,也会照拂于你。”

听到这里,封常清终于恍然大悟。想到自己不过是相从张兴出使过一次吐蕃,余下寸功未立,杜士仪竟然替自己想得这般周到,他一时铭感五内。心头激荡的他霍然起身,就这么径直拜倒道:“异日常清若是有成,绝不会忘记大帅提携之恩!”

杜士仪连忙离座而起,双手将封常清搀扶了起来,随即在心里暗叹一声。他当初遣杜黯之去安西任职,实则是因为自己也很想去西域那块土地体验一番,可谁知道事与愿违,他最终没能去成安西,反而转任朔方,如此一来封常清就显得有些有劲没处使了。事到如今,只能看看如今那位安西副大都护兼四镇节度使来曜能不能慧眼识人,用一用封常清!

第841章 等价交换

一大清早,灵州都督府门前就已然陈设牙兵为警戒,内中文官行衙参之后,便各自退回自己的直房各自理事,时而有官吏从门口进出,官高者便有牙兵按刀行礼,动作整齐划一,威势十足。当来玚带着族兄来到大门口的时候,就正值来圣严带着几个随从从里头出来,门前牙兵正在行礼。来圣严见到二人立刻一愣,也顾不得上马,快步走上前来,皱眉问道:“二郎,你带着你六兄到这来干什么?”

“阿爷,不是我,是杜大帅亲自向六兄下的帖子。”来玚赶紧解释了一句。

来圣严昨晚上深夜方才归家,不曾过问此事,闻言大为意外。来瑱之父来曜虽说为四镇节度使,可论及亲缘关系,与他已经很遥远了,故而两人平素并无太多交往,若非来瑱自己找上门来,而且态度谦恭,他也不会留着这位节度公子在家中小住。此刻既得知是杜士仪亲自下帖相邀,他面色微微霁和,冲着来瑱嘱咐了几句之后,又对来玚疾言厉色地说道:“既是为大帅侍从,你就给我用心一些,不要偷懒耍滑,更不得盛气凌人……”

同属一族,来瑱从前对来圣严同样所知甚少,只知道其深得朔方河东节度使信安王李祎信赖重用,如今李祎去职,来圣严竟因坐累而削官秩,以白衣检校节度判官,这分明是极其严厉的处分,可他到灵州之后,就只见来圣严日日忙得早出晚归,而且听说新任朔方节度使杜士仪对其言必听计必从,哪里有半分获罪的样子?于是,面对眼前父训子的这一幕,他不禁有些微微出神,一时想到了自己的父亲。

等到来圣严匆匆离去,他随着来玚进了灵州都督府,这种情绪就淡了。父母在不远游固然是至理,可相比闭门造车,出外游学更长见识,父亲对此也是极其支持的。待到了灵武堂之外,他见门前一个年轻侍从通报了进去,须臾便打开门躬身请入,他少不得再次整理了一下衣冠,随着来玚步入了其间。

偌大的灵武堂中并不曾隔断,西面是一排排高高的书架,正中墙上是一幅硕大的地图,地图下方摆着一方大案,案上收拾得干干净净,除却笔墨纸砚外,只有少少的一些文牍,左右则是两方稍小的书案,看上去是僚佐用的,反而各种案卷堆得很高。至于西北则用一架屏风遮掩,看上去应是安置了杜士仪的卧榻。此时此刻,那大案下方坐着一个年纪顶多只比他大三五岁的青年,虽是身着便服,但一对上那犀利的目光,他竟有一种站在父亲跟前的感受。

那是多年居高位,领重兵,掌大权,时日长久方才练就的气势!杜士仪年纪虽比他没大几岁,可入仕为官却已经整整十六年了!

“拜见杜大帅!”

来瑱刚刚在打量杜士仪,杜士仪又何尝没有在打量这位安西四镇节度使的长公子?相比那些外貌出众的年轻人,来瑱并不出挑,身材骨骼算不得雄阔健硕,手臂却显得颇为粗壮,肩膀微宽,人行礼时更是露出了其结实的腰背。于是,杜士仪在颔首答礼之后,便突然问道:“来郎君可是擅长弓箭?”

此话一出,来瑱顿时愣了片刻方才答道:“杜大帅果然慧眼,我虽还不能说箭无虚发,但确是擅长弓马。”

“果然不愧是名将之后,请坐。”

请了来瑱入座之后,杜士仪便仿佛谈天说地一般,问起来瑱关于安西四镇的种种,尤其对于来曜曾经讨伐突骑施苏禄可汗的功绩很感兴趣。而来瑱对于父亲的功绩自然也乐得夸耀,言谈间事无巨细,竟是犹如在讲述传奇似的,等最后他突然意识到,自己被杜士仪带得不知不觉完全忘了今日来意的时候,已经是大半个时辰之后了。有些尴尬的他赶紧欠了欠身道:“大帅见谅,家父征苏禄,有些事情我也是道听途谁,也许有失实之处……”

“这又不是奏报朝廷,听听令尊的传奇也没什么坏处。”杜士仪说着便欣然笑道,“之前我这儿也有一位来自龟兹镇的幕佐,曾经说过安西来大帅威震西陲,其中尤以征十姓可汗之功为最,今日再听你此言,诚然让人敬服!”

听说杜士仪这里还有来自安西的幕佐,来瑱就更加暗自捏把冷汗了。幸亏他刚刚还没有夸耀功绩太过,岂不是真的闹了笑话?只不过,一想到安西的人竟然会不辞远道而投奔杜士仪,却不是效力于父亲来曜麾下,他不禁又有些不服气。

“未知是何许高士?”

“他曾随我的节度判官张兴出使过吐蕃,在吐蕃赞普面前诈为安西使者侃侃而谈,把堂堂吐蕃赞普都给骗了过去。”杜士仪笑着将当初张兴与封常清在逻些布达拉宫见尺带珠丹的情形一一道来,见来瑱果然大为意动,他方才叹道,“只不过,他是随流配充军的外祖父前去安西的,出身既是孤寒,经史也都是外祖父所教授,既无人提携,又其貌不扬,若非因巧合随我那掌书记王少伯以及推官高达夫来到陇右,恐怕也难有上进之机。”

来瑱这才恍然大悟。这样的出身再加上这样的外貌条件,杜士仪所言之人在安西籍籍无名也就不奇怪了。越发好奇的他立刻恳请杜士仪请人相见,杜士仪当即慨然答应,命人去请了封常清来。果然,只不过一打照面,来瑱就生出了几分失望。

斜眼干瘦,再加上又是跛脚,此人真是杜士仪所言在吐蕃赞普前诈为安西使者的那人?

杜士仪早就给封常清透过消息,授意他尽力表现,因此,当来瑱开始试探考较对方的时候,他便气定神闲地看起了好戏。果然,封常清对于陇右朔方所知固然甚少,可对于住了二十余年的安西,即便不能说是了若指掌,但也足以让来瑱刮目相看。果然,一番攀谈之后,来瑱顾不得正当着杜士仪的面,竟是忘乎所以地说道:“封郎才具高卓,又通四镇军情方略,何不前往安西效力于家父麾下?”

咳——

听到杜士仪的这一声咳嗽,意识到这是在人家的地头上挖人家的人,来瑱方才一时大窘。他正想补救这太过急切之举给人留下的坏印象,却不料杜士仪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竟是说出了让他极其意外的话:“来郎君,常清乃贤才也,但我也不是不能割爱,可你就这样从我麾下把人给撬走了,传扬出去,还以为是我礼贤下士乃是虚言。这样吧,令尊身为四镇节度使,你虽文武双全,他总不能拔你于他麾下,不若你留朔方从我?”

“……”

无论是封常清,还是来瑱,此时此刻全都瞠目结舌。封常清是诧异之后感激涕零,暗想杜士仪只不过刚和来瑱接触,都不知道是怎样的人就留其相从,分明是为了举荐自己不遗余力;而来瑱则是惊疑变成惊喜,杜士仪用人素来为人称道,左右皆名士,拔擢的将领也都被人称之为一时才俊,若是他真的为杜士仪所用,那简直就是不愁将来了!而且所谓游学,游在其次,学才是最重要的,在朔方这种要镇,何愁学不到自己想学的东西?

故而他须臾离座而起,郑重下拜道:“承蒙大帅青眼,瑱敢不从命?而封郎真贤才,我将具书信一封,向家父郑重举荐。”

得到这样的承诺,封常清自是同样称谢不已。而等到吩咐来玚送了来瑱出去,杜士仪方才对封常清说道:“安西来大帅威震西陲,然则年事已高,虽有其子力荐,但终究是否会重用你,却还不得而知。若是他异日迁转他职,你也可以随时回来,若愿意一直呆在安西,不妨耐心等一等机会。”

见封常清千恩万谢,杜士仪仍是没有吐露更要紧的一层。近日之内,昔日和他相交至深又共事过的王翰,将会转任北庭。在卸任云州刺史之后,王翰本可以留朝任郎官,无论是他还是王翰全都认为,朝中如今的格局实在是不适合留京,与其被人排挤,还不如有多远走多远,至少北庭不是他的地盘,朝中天子也好宰辅也好,总不至于有太多的为难。

除了王翰,还有郭荃王泠然王芳烈……他总不能让当初从他多年的人寒心!

来圣严得知杜士仪留来瑱任幕府官的时候,已经是这天深夜了。听来玚眼睛放光地转述今日灵武堂杜士仪召见来瑱的情形,他就不像自己的子侄辈这样想得简单了,细细思量的他不知不觉就明白了杜士仪这一石二鸟之计,赞叹敬服的同时,却也不禁思量了起来。

收伏文官容易,谢智曹相东之辈素来骄悍,却不是那么容易慑服的。谢智领兵三千游击之举恐怕已成定局,而李佺虽有节度副使兼经略军使之名,要收伏经略军却也难如登天,接下来杜士仪又会怎么做?

深夜之际的灵武堂,大案前的杜士仪在一张小笺纸上,郑重其事地打算送去洛阳给赤毕的一封信上写下了一个令其寻访的名字,随即微微出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