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好气势!”杜士仪禁不住赞叹了一声,而王昌龄想起之前那宫怨诗的小巧,不禁暗叹此诗大气。

“净理了可悟,胜因夙所宗。我欲乘风去,觉道资无穷。”

一时间,四周围赞口不绝,不少人纷纷围上来打听做诗的岑参,一时留下无数赞叹。等到被众人围住的岑参好容易脱出重围,杜士仪方才笑着说道:“岑郎君可愿离京就朔方?”

今日王昌龄来拜会是一喜,能够见到杜士仪又是一喜,此刻再听到如此招揽,岑参简直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立时应道:“参早有一游河朔之夙愿,今日得遇杜大帅相邀,正是平生有幸!”

第912章 雏鹰放飞

天子千秋节才刚刚过去,各州县前来贺寿的官员们大多都正准备回程。一时间,长安城各座城门无不是出城者众多。而随着这一批官员的离去,城中不少旅舍都为之一空。杜士仪算是走得早走得快了,无论他,还是拔悉密、葛逻禄、回纥的使臣,全都归心似箭,这一路上虽需要爱惜马力,不能疾驰太过,可仍旧是起早贪黑赶路,以至于临时加入的岑参面对这样的行进速度,不得不庆幸之前承蒙馈赠了一匹好马。

否则他就要和自己那个托付给商队的小书童似的,不得不掉队了!

过了会州,驿路两侧的城镇渐渐减少,多数都只是小小的村子,而每隔三十里的驿站就变成了临时的补给地。岑参从前游过京畿河洛,河朔却还是第一次来,面对那整齐的驿站,宽阔的驿道,时不时纵马疾驰而过的信使,他不禁对如今的盛世太平景象赞不绝口。而一行人所到之处,驿长也往往望风迎接,至于馈赠的所谓土产,杜士仪自然都婉言谢绝了。这一路回程,较之去程稍慢,众人抵达灵州城时,已经是八月十二了。

吐迷突三人自有节度判官张兴继续将他们送去西受降城,由此转道回自己的部落。而来圣严接了杜士仪和王昌龄岑参回到灵州都督府灵武堂后,刚刚人前的气定神闲却被满脸的凝重代替。请了杜士仪在主位坐下,他便沉声说道:“李老将军已经去了中受降城。闻听突厥打探到回纥等三部不告而派出使臣,前往长安朝谒陛下千秋节,登利可汗为之大怒,而右杀伊勒啜亦是放出了狂言,要让三部知道谁才是漠北之主。”

岑参初来乍到就听到这样的消息,登时遽然色变。而王昌龄终究经历得多了,只是微微皱了皱眉头:“登利这算是和伊勒啜穿一条裤子了?”

“不过是色厉内荏,不想示敌以弱罢了,只可惜这一招在如今这情势下,没有什么作用。”杜士仪紧跟着便详细询问了三受降城的战备情况,得知已经井井有条,宥州胡户自有康庭兰坐镇,仆固怀恩则是回归夏州,在那些早年归附的突厥降户之中遴选适龄男子加以训练,以备不时之需,他便满意地点了点头,“少伯,你立时给我草拟一道檄文,回头给我发去漠北,以不朝天子,迫逼大唐属国使臣的罪名追罪于突厥。”

王昌龄立刻答应。这时候,杜士仪方才指着一旁的岑参对来圣严说道:“这是南阳岑仲高,如今来子真既然居丧回乡守制,我便辟署了他为巡官。”

说完杜士仪又对岑参颔首道:“子严当年事信安王为朔方节度判官,又跟了我两年有余,为人秉公无私,明理果决,乃是我的左膀右臂。”

来圣严不意想杜士仪才回京不过几日,便又拐了一个年轻才俊回来,连忙和岑参互相见过。他论年纪已经差不多可以当岑参的父亲了,当杜士仪提出,让他带着岑参在灵州都督府中四处走走看看,他立时一口答应了下来。等到带着岑参出了灵武堂,他少不得打听了一下岑参入幕的经过,当得知是投递墨卷后得到赏识,而后王昌龄代杜士仪相邀其游大雁塔时,杜士仪亲口相邀,他不禁暗叹了一声。

杜士仪真是雷厉风行!

王昌龄兴高采烈去炮制他那篇慷慨激昂的檄文,杜士仪便悄然回到了后院。王容早就从打前站的人口中得知他回来了,热水衣物早已预备了齐全,见丈夫沐浴完后神清气爽地过来,突然伸手拥了她入怀,她不禁嗔道:“老夫老妻的,还没个正经!”

“不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嘛!”杜士仪笑了笑,嗅了嗅她颈间那熟悉的馨香,这才心满意足地说道,“这次回去,总算是抽出两天时间好好陪了蕙娘,得知你会带着广元回去陪她过年,她简直快高兴得疯了。玉奴如今也在玉真观,不过近日应该就会搬去王屋山阳台观去住。如果可以,我倒是更希望你们在那儿团聚,也不必沾染长安那些喧嚣纷乱。”

王容静静听着杜士仪又絮絮叨叨地说起此行长安发生的种种,包括李林甫,包括他往日的旧识,包括他很陌生的那些新贵,她始终一言不发,只是环着他的腰。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耳边终于没声音了,她方才微微抬头:“你刚刚都说了什么?我走神了。”

杜士仪顿时为之气结,见妻子狡黠地眨了眨眼睛,他无奈地将人松开后,这才轻哼一声道:“竟然耍我!”

“才不想你老这么得意!对了,这次你回来又拐了个人,莫非是为了填补来瑱的缺口?”

“是啊,我朔方杜大帅亲自出马,来瑱留下的空缺立时三刻就给补上了。算算我这些年结交的文人墨客,最擅长写军旅边塞的大约都齐全了。”

“你呀!”王容笑着摇了摇头,这才关切地问道,“被贺礼部口口声声赞为谪仙人的李太白呢?”

“真的跑去洛阳,跟着裴旻将军学剑了。”杜士仪一摊手,见王容忍俊不禁,他不禁轻轻吁了一口气,“李林甫当道,科场越发艰难,就算是已经入仕的才俊,也多半是千辛万苦难得上进。我让人给杜子美捎了个信,他这一任县尉期满,如果选官不利,不如就来朔方。至于李太白,就只看他是否还不死心了。裴旻将军的剑术是战场上的杀人剑,较之公冶先生丝毫不逊色。”

“阿爷,阿爷!”

听到这个声音,杜士仪不禁庆幸刚刚那亲昵的情景已经结束了。转头看到杜广元风风火火冲了进来,后头还跟着走路跌跌撞撞的杜幼麟,段秀实正如同保姆似的跟在后头,他不禁莞尔,摆摆手示意儿子们和弟子不必多礼,这才看着段秀实道:“秀实,你在朔方从学于我,也已经两年有余了。你宇文师兄已经进士及第,但他乃关中士族,却和你不一样。经史文章虽要从纸上学来,但我希望你能够从实际入手。你回头收拾一下,三日后启程去中受降城。”

“什么?”第一个反应过来的不是段秀实,而是杜广元。他不可思议地瞪着自己的父亲,突然嚷嚷道,“阿爷,你怎么能让秀实师兄一个人去中受降城!郭将军在西受降城,仆固将军在夏州,康将军在宥州,李老将军虽说如今在中受降城,可很快就要回来的。秀实师兄在那儿人生地不熟!”

段秀实根本没来得及去阻止杜广元,而让他更加无奈的是,杜士仪根本不理会在那大声嚷嚷的长子,而是看着他说道:“中受降城远离黄河北岸,没有水患之扰,但也同时因为居中,需要策应东西两城,位置格外要紧。突厥和回纥三部近日应该就会摩擦甚至交战,我身兼安北都护,却暂时不能分身去中受降城,你便以我记室之名前去中受降城。我给你的任务是,精确统计中受降城中现如今的人户数量。

定居的,胡汉皆要重新登籍,如果是没有户籍的浮户,那么,从其目的、来历、从前居处等各种方面入手,把相应的趋势给我分析清楚,最好能够摸索出一套详尽的外来人口登记措施。我拨给你精干吏员四名,牙兵三十人。”

尽管段秀实并不太明白杜士仪的用意,可他从学杜士仪,本来就并不是为了经史。父亲段行琛曾经说过,有些事情靠天赋,有些事情考勤奋,他远远谈不上天赋异禀,若能得名师言传身教,比在乡野之间找一个大儒拜师学习强多了。所以,他仔仔细细记下了杜士仪的交待后,便躬身应道:“我一定尽力完成恩师的嘱咐。”

“阿爷!”杜广元简直都快急疯了。他怎么都想不明白,杜士仪为什么就非得让段秀实去中受降城。可是,当杜士仪侧过头来看他一眼的时候,他只觉得往日对自己素来亲切和蔼的父亲仿佛不一样了,到了嘴边的话不由自主就吞了回去。

“广元,等到明年过年,你就十二岁了。”以这样一句话作为起头,杜士仪便微笑着说道,“我当年这个年纪的时候,正遭逢家变,自己亦是一场大病,和你姑姑甚至连今后的生活都不敢去想。你虽是读书学武,也被你阿娘丢去民家体味过民间疾苦,可终究还是犹如井底之蛙。我没打算让你秀实师兄一个人去中受降城,你也跟他一块去。”

这一次,就连王容也同时感到了震惊。从前是她对儿子严格,杜士仪对儿子放纵,可现如今杜广元才不过十一岁,杜士仪便要放他去外地!即便中受降城到灵州这条路并不算极其遥远,而且也在朔方节度使所辖范围之内,可终究是正当突厥兵锋之处,如果有什么万一,那后果不堪设想!可是,看到杜广元那一瞬间从黯然变得熠熠生辉的眼睛,那一瞬间激动道无以复加的表情,她不禁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终究是杜士仪的儿子,骨子里的习气和他一模一样!

“阿爷是说真的?”杜广元还有些不敢相信,再次确认了一遍,“不是在哄我开心?”

“只有一条,去了就别哭着回来!”见长子连连点头,杜士仪便伸出一根手指道,“你带着干将一块去,记住,这次你需要在那呆至少半年!中受降城中有拂云祠,从前是突厥人南侵之际一定要拜祭的地方,现如今,据中受降城主将阎宽禀报,那里也收容了不少因为战争或是马贼掳掠,最终流离失所的胡人孤儿,听说有四五十个。你要做的,就是在不透露自己身份的情况下,把人给我招揽来。”

第913章 故人何纷纷

北庭节度使下辖的伊州伊吾县,其历史可以上溯到秦汉时期。然而在那时候,居住在此的乃是戎人。直到汉时窦婴班超大破西域,方才在此筑城,而后历经多年岁月,定居此地的始终是戎人居多。到了隋时,在汉代伊吾城的东边筑起了新城,名为伊吾郡,但隋末天下大乱,原本屯驻在此的兵马纷纷再次东迁,于是这里又成了异族聚居之地。

直到唐初,太宗皇帝命侯君集大破高昌之后,此地方才再次款附,于是建伊州,以伊吾县为治所,其后又设立了柔远和纳职两县。由于这里乃是控御突骑施、坚昆、突厥的要地,整个州内的汉蕃民户历经大唐建国百年,人口也只翻了不到一倍,如今不过万余口人,其中蕃人占据了七成以上。伊州曾经受辖于河西节度使,但后来北庭节度使设立之后,由于地处极西,便和西州一块划到了北庭节度使的下辖范围中,境内设有三千人的伊吾军。

王翰这个伊州刺史,如今便兼任伊吾军使。从欣欣向荣的云州调回朝,又调到了这种荒僻之所,别人自然会认为他是左迁,可他自己倒反而乐在其中。他素来最擅长赋诗描绘边塞军旅,到任以来各种雄奇诗篇做了不计其数,就连早先对他的到任有些疑虑的属官们,也渐渐对这位好酒豪爽的刺史多了几分真心敬重。这一天,正值上任伊州的新任长史司马这两位上佐到任之际,他亲自出去迎了人,等到了书斋后,他就拍着他们的肩膀哈哈大笑了起来。

“这下可好,我们这三个本家又碰头了!仲清也就罢了,王芳烈,好好的江南为什么不待着?”

到伊州上任的除了长史王泠然,竟然还有司马王芳烈!

面对王翰的打趣,王芳烈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这才老老实实地说:“我家阿爷说,我这人性子冲动,在别人手下为僚佐,极有可能一言不合恶了上官,既然有机会,还不如赶紧和从前一样,跟对人才是正经。使君为人豪阔,我就算说错话做错事,想必也是不要紧的!”

王翰顿时有一阵大笑,复又看着王泠然道:“仲清也是,我一说伊州少有人愿来,你就给我自动请缨,难道拾遗补阙这等旁人求之不得的美官,你就毫不在意?”

“朝中有李林甫这等人当道,言官谏臣如同摆设,我就算呆着,说不定也哪天左迁,还不如前来辅佐子羽兄!”王泠然见王翰赫然已是两鬓霜白,他不禁感慨万千,“想起当年咱们在云州开创基业的时候,还是开元十五年,如今一转眼,就是十一年过去了。”

“是啊,十一年……”王翰也不由得面露惘然。他已经五十出头了,最精华的岁月都放在了那座北面的坚城,现如今那里却已经一个故人都不在了。唯一可以值得欣慰的是,王忠嗣调任河东,他们当初的一番心血也不至于白费。而如今在这地处西域的伊州,三位故人重逢,也是值得浮一大白的喜事!

当然,若非伊州这种地方,朝中大佬根本就瞧不上眼,他们怎么可能这么容易调任一地?

“咱们三个在伊州,南霁云如今是陇右大将,侯希逸回了平卢,罗盈带着岳娘子飘忽得连踪影都没有了,据说去了漠北。至于当年的杜十九郎,如今已经是朔方节帅,统领重兵!云州出来的,个个都是栋梁豪杰!”说到这里,王翰突然若有所思地问道,“对了,老郭呢?”

“老郭当初乃是宇文融简拔之人,原本李林甫也对他丢过暗示,可他的性子大家都知道,自然是拒绝了。于是这下子,我们到了西边,他去了东北,如今是蓟州长史。”王泠然终究比王芳烈消息灵通,解说了一句后便说道,“这是贵主给我送的讯息,还嘱咐我们不用担心,她坐镇京城,自然会竭尽全力完成杜大帅的一应安排。”

“贵主还真是巾帼英豪。”王芳烈敬佩地竖起了大拇指,却没注意到王泠然的那一丝怅惘。

叙旧之后,王翰便招来一个从者吩咐了一声,很快,那从者便带着一个细瘦的青年进了书斋。他把从者打发了到外头去看守,便对众人解说道:“我给你们引见一下,这是封常清,当初君礼以他为才俊,举荐给了前任安西四镇节度使来曜来大帅,于是来大帅辟署其为巡官,但盖大帅上任之后却弃之不用,就给我捡了个现成便宜。他对于北庭以及安西四镇的情形极其熟悉,而且熟知各族语言,你们有什么不明之处,尽管问他。”

封常清自从投奔王翰以来,性情疏阔的王翰对他言必听计必从,这让他的人生总算是有了价值。现如今王翰对别人如此介绍自己,他更觉得受到了重视,连忙谦逊了几句。王泠然和王芳烈虽则一个是典型的文士,一个出身草莽,可在云州那个圈子里浸淫了那么久,王泠然当年的恃才傲物早已磨灭得涓滴不剩,不会小看其貌不扬的封常清,当即相谈甚欢。就在这时候,外头突然传来了刚刚那从者的声音。

“使君,庭州盖大帅传令!”

盖嘉运乃是典型的军人,在这样的人辖下当刺史,绝不是什么容易事,换一个文士来早就气得挂冠而去了。好在王翰本来就是大度的性子,前几次相见时总算还过得去,此刻他当即站起身来,环视左右后就沉声说道:“看来,对突骑施怕是要动手了。如若伊吾军要出动,你们也都得做好准备!”

王泠然王芳烈和封常清立时应喏。而王翰亲自出去见了盖嘉运的信使,接了军令之后展开一看,果然就只见盖嘉运命其编练伊吾军,随时备战,年末他会亲自前来校阅。他也不多言,赏过信使后回到书斋。

随手将手头军令交给众人传阅,他就沉声说道:“伊吾军我从前也曾经去视察过数次,三千兵马中,马匹只有三百匹,多靠军中私马,而且蕃军多达两千人!所幸我三人在云州,耳濡目染,并非一介文吏。芳烈,你武艺超群,对于军中人士来说,无疑更容易服众,你和常清先去军中,给他们一个下马威。”

王芳烈当即朗声应道:“使君放心!我此来带了骁勇家丁五十人,皆是我王氏健锐,必然不会让他们堕了使君的威风!”

伊州这边战火将起,陇右鄯州湟水城,因为亲率兵马突击大胜,南霁云不但得了朝廷升赏,杜希望自然对他更是刮目相看。

这天把南霁云叫来商谈军情,他便推心置腹地说道:“以你此次战功,升任刺史原本都不在话下,然则河州刺史安思顺,洮州刺史和廓州刺史姚峰郭建,全都是昔日陇右战将,故如今并无位置腾挪他们,故而只能委屈你了。”

虽说杜士仪和王忠嗣先后被调走,南霁云心中不免愤懑,可杜希望这个上司,军略虽说不上极其出类拔萃,但为人处事却很好,因此他对其也颇为敬服,此刻便摇头说道:“我尚未年满三十便为鄯州临洮军正将,已然升迁极速,不敢再有奢求。此次大胜,是杜大帅居中指挥有方,将卒用命。”

杜希望端详着年纪轻轻壮健魁梧的南霁云,只觉所谓英雄出少年之说真是一点不假。尤其是南霁云这等谦逊的态度,更是历来将校中少见,因而他欣然一笑,当即承诺道:“总之临洮军交给你,我就心安了!吐蕃如今贼心不死,你且操练兵马,不可有半点懈怠!”

南霁云嘴里答应着,可想起杜士仪昔日在时,河陇和吐蕃相安无事,除却零星纷争之外,少有大战,如今却是一年数战,虽则大唐屡屡得胜,可死伤的英魂却已经很多了。至于经由鄯州赤岭入吐蕃的商道,也几乎为之断绝。当年杜士仪苦心派张兴入吐蕃,和金城公主搭上的线,竟也就此断了。

既然从军,哪会怕打仗!可即便要打,这次河陇大战的节点却实在不佳。而且,河西节度使萧炅那家伙,仗着朝中有李林甫,动辄对陇右指手画脚!

被南霁云腹诽的河西节度使萧炅,这才笑容可掬地亲自办了一场送行宴,算是给节度判官王维送行。谁都知道,和李林甫一样寡学术的萧炅对王维素来不待见到了极点,若非王维即便无事可管,也从不会出言相争,恐怕上下之间早就撕破脸了。即便如此,仍有不少属官对王维的境遇极其同情。这会儿眼见萧炅殷勤劝酒,众人无不暗自犯嘀咕。

一场送行宴,王维酒只稍稍沾唇,筷子几乎就没怎么动过,直到席终人散之际,几个和他还算交好的属官聚起来向他道别之际,有人让他前往岭南一定要珍重身体,有人婉转劝他不若辞官,他却在团团作揖抱拳谢道:“诸位好心,我领了。岭南虽恶处,却也是人才辈出之地。若能遇到知心知己,更是不枉此行。诸位留在河西,也不必时时顶撞萧大帅,须知明哲保身。”

当年正当年少时,王维游历两京,为宁王岐王座上嘉宾,一诗出则两京纸贵,可一举夺下状头后,却因故左迁一路蹉跎,虽则曾经有张九龄的重用提拔,可随着张九龄的失势,他也自然而然受到了牵连。此时此刻,听到他竟是连明哲保身的话都说出来了,几个属官不禁心头都是沉甸甸的。

“难不成这天下就没了公理正义不成?”

“也许有,也许没有。”王维淡淡一笑,目光看向了极北之地。如果换成杜士仪处在自己这境地,绝不会说出这样颓唐的丧气话,只会绞尽脑汁想办法挽回,这一点,他那弟弟王缙和杜士仪却像得很。只不过,王缙这么多年兜来转去就没离开过中枢,这就比不上主政一方经验丰富的杜士仪了!

第914章 分崩离析

随着段秀实和杜广元乔装打扮,在牙兵和从者的随侍下奔赴中受降城,整个朔方诸军,全都进入了战备的状态。用杜士仪的话说,并不是立刻就要和突厥交战,但通过这种交战前夕的气氛,充分调动将卒的士气以及决心,这才是最重要的。尽管回纥三部的使臣才刚刚去过长安朝觐天子千秋节,可他也需要提防这三部如同之前唆使左杀骨颉利攻朔方一样,再次挑唆那位能力大于名头的登利可汗一怒之下来攻朔方。

所以,在王昌龄的那一篇问罪檄文发出,而西受降城并未立刻关闭互市的情况下,他让人将之前回纥等三部使臣在兴庆宫勤政务本楼,与其他各大番邦参加千秋节夜宴的情形散布了出去。从李隆基如何礼遇,如何回赐,如何在夜宴之后再次召入兴庆殿……林林总总真真假假的传闻不计其数。而在这种互市可能会随时关闭的刺激下,前来市马的突厥人立刻把马价小小浮涨了一成,可随即就得到了西受降城方面郭子仪的激烈反应。

“我大唐如今并不缺马匹,开放西受降城互市,只不过是因为之前突厥和大唐两国友好,可如今登利不朝天子,反而以回纥三部派出使臣朝见为由兴师问罪,简直视我大唐于无物!倘若不是大帅未有明令因此停互市,我早就下令把尔等都驱赶回去了!若要浮涨马价,那很简单,尔等立刻就此回去!”

郭子仪亲自召见了那些驱马而来的突厥人,此话一出,众人顿时都蔫了。自从大唐接受了突厥毗伽可汗的议和,两国之间不复有大战事之后,朔方西受降城市马,从前一年少则五六千匹,多则上万匹,而在如今杜士仪引入了招标民间商人参与其中,只抽取互市税的情况下,朝廷只需要负担原本需要的那部分马匹,其余的则自有民间商人吃下,却是两全其美,而市马的数量有时候竟然能够高达一万七八千乃至两万。

故而那些自有牧场的突厥贵族对此趋之若鹜,千里迢迢赶来自家蓄养的马匹,在西受降城换取绢帛以及茶叶甚至各种奢侈品。马匹在突厥固然重要,可多了就没用了,哪个贵族想丢掉这样一条财路?于是,在郭子仪的强硬表态下,突厥人只能以原价市马,随即带着这些消息匆匆回还。至于回纥以及拔悉密葛逻禄三部的市马之人,则是在更早些就匆匆回去了。

随着朔方节度副使李佺从中受降城回来,也带来了来自突厥牙帐的另一个消息。原本因攻朔方兵败被杀的左杀骨颉利堂弟判阙特勒,正式接任了左杀。尽管骨颉利的旧地一度被众人瓜分,可此人打着当年默啜可汗之子的旗号,复又号召了不少不满登利可汗以及右杀伊勒啜以及回纥拔悉密葛逻禄的中立部落。尽管声势还算不上极大,但已经在突厥之中掀起了轩然大波。

而都播之众骤然东迁的举动,更是在突厥牙帐中引起了骚动。都播有乌弥之女坐镇的传闻本就是如今漠北草原上的一大传说,尽管这些年来,几乎没人见过那位乌弥之女,可毗伽可汗最后时刻王帐喋血的那一幕,仍然铭记在无数人心中。故而都播那两万余众的西迁,顿时成了人心惶惶的导火索。

登利可汗原本还打算奋力一搏,趁着大唐在河陇和吐蕃激战,安西四镇则被突骑施牵制的情况下,强令纠集各部兵马南攻朔方,可这时候左杀判阙特勒和右杀伊勒啜齐齐发难,质疑他这个可汗不派人朝觐大唐天子,以至于回纥拔悉密葛逻禄三部钻了空子,他连扑灭后院失火都来不及,甚至腾不出手来对付回纥等三部,就更不用说南侵朔方了。

朔方节度副使李佺此次是从中受降城日夜兼程赶回来,将这些讯息一一说完之后,他就笑着说道:“总而言之,这下突厥人是够喝一壶了!从骨咄禄、默啜一直到毗伽,东突厥连出了三代颇有作为的可汗,竟是硬生生让一度覆灭的东突厥重新崛起于北疆,可有道是富不过三代,毗伽老而昏庸,偏宠妖妃,儿子一个个就没有成器的。伊然即位月余就被人刺杀,登利更是没本事还大言不惭地给自己挑了这么一个尊号,简直是笑话!”

看人笑话的感觉自然轻松愉快,可杜士仪轻轻用手指敲了敲凭几,拉回了其他人的注意力,这才开口说道:“可突厥既然内乱之兆已成,又腾不出手来收拾拔悉密、葛逻禄和回纥,他们三部反而可以趁着已经朝觐过陛下的借口,吞并其他实力不足的小部落,这一点不可忽视。”

“可如今漠北大乱之局已成,贸然插手反而不美,不若坐山观虎斗。”来圣严在朔方多年,此刻少不得提出了自己的看法。

而张兴却突然开口说道:“若是单纯坐山观虎斗,眼下朔方虽是不发一兵一卒,便可坐收渔翁之利,但一旦漠北连番交战之后,终于决出了新的主人,那朔方就再也插不进手去了!以我浅见,不如以突厥内乱为由,请陛下旨意,诏谕小部落内附,不但朔方,河东也可如此办理!只要我们的步调稳一些,慢一些,而且善待这些降户,在这样的乱局中火中取栗,未必不可能。”

“可如何甄别?”岑参虽是初来乍到,可已经渐渐融入了这个氛围。他和王昌龄轻而易举就成了好友,饮酒谈诗论赋,几乎无话不谈,而来圣严因为杜士仪的吩咐,也派干练的吏员引导他一步步接触到朔方的种种军政大事,还带着人去丰安军转了一圈,故而他已经能够在议事的时候提出自己的看法。“须知突厥降户素来都是首鼠两端,前有康待宾之乱,后有先头王大帅坑杀降户,万一他们聚众为乱,那就适得其反了!”

“这就是我把广元和秀实两个孩子派去中受降城,希望他们了解体悟的。”杜士仪站起身来,环视一众文武之后,一字一句地说,“我并不怕用兵,朔方文官皆一时才俊,武臣皆智勇兼备,更何况打仗原本便是磨砺将卒的手段。可是,当年太宗皇帝麾下名将济济,在打的同时恩威并济,就连一度肆虐北疆的颉利仍然饶了性命,这才让万邦臣服。如今我坐镇朔方,不说什么汉夷一视同仁,可是,让降户蕃人体会到实实在在的好处,用绝对的实力让他们不敢生出歪心,所谓示之以威,而后示之以恩,就是如此道理。”

说到这里,杜士仪便看着张兴道:“奇骏,既是你首倡此议,这件事我就交给你。该抚则抚,该杀则杀!带上米罗诗等蕃将以及所部,也好让人得知,虽说他们出自昭武九姓,可只要如他们这般能够忠心耿耿立下功勋,我自会一一奏闻,朝廷不会亏待他们!”

“是,定然不负大帅厚望!”

谁都知道张兴能文能武,其一身武艺甚至连郭子仪都赞不绝口,这等事情托付给他极其自然。起初意见不同的来圣严和岑参都无异议。而王昌龄还沉浸在自己之前那篇檄文中,此时此刻仍旧意犹未尽,当即陪笑道:“大帅还有什么檄文要写吗?”

杜士仪见王昌龄那光景,顿时哑然失笑。要说王昌龄这个七绝圣手费尽心机写檄文去给突厥人,那简直是媚眼抛给瞎子看——白搭,可这样的檄文还要原封不动传一份给朝中的,故而他自然不吝表现出自己麾下的人才济济。他摩挲着下巴想了一想,随即便抚掌笑了起来。

“这样,你和仲高二人彼此相和的诗赋,都整理出来给我,我令人送回长安去结印成集!”

见王昌龄和岑参齐齐露出了古怪的表情,杜士仪便笑吟吟地说道:“朔方河曲虽在关内道,常有士人前来游历,但肯留下的少之又少。为了避免有些人给灵州都督府以及灵武县廨里头塞上各式各样的钉子,若是肯踏踏实实做事的人,我自然不吝荐举,使其在朔方有用武之地!”

敢情是通过出身贫寒而又文采卓著的王昌龄和岑参钓人上钩呢!

四周顿时传来了善意的笑声,李佺见几位将军也都在偷笑不止,他就笑着说道:“大帅既然乐意为我朔方招揽人才,我们当然没意见。要说之前从禁军之中调来的那批人,却不是我抱怨,没几个真正像样的。操练也好,哨探也好,值守也好,总而言之是一个个偷懒耍滑,能躲则躲。我朔方倒是不介意养几个闲人,可如果让他们一直这样下去,难免会引来其他的将卒效仿,甚至于怨尤。虽则其中多有两京公卿子弟,可一直放任不是办法。”

尽管那都是自己亲自挑的,可除非是李光弼这样早就如雷贯耳,大多数杜士仪也就是察其言,观其行,几十个人中能挑到几个好的就已经要谢天谢地了,故而之前固然听说过这些人在诸军之中大多数表现平平,杜士仪也就容忍了。可是此次李佺这个朔方节度副使再次提出来,足可见已经到了不整顿不行的地步,他不免踌躇了起来。

“这些人中有不少非富即贵,再加上年轻气盛,稍受挫折便自怨自艾,我抽空见两个人,余者李老将军不妨给予颜色,以肃军纪!”

第915章 整肃军纪

朔方经略军额定人数高达两万零七百人,但是,这并不包括战时额外征召的蕃兵,以及关内道各地的抽役。即便如今募兵制已经渐渐取代了府兵,可这并不代表着在大战之际,朝廷真的只有这几十万边军。若有大战,则按照州县抽壮丁补入军中,哪朝哪代都是这么干的。不过,哪怕如今西线从安西北庭到河陇都在大战连场,可那又不是兴兵灭国,边军也还够用,民间倒还能够安居乐业。

如灵州城中便是如此。经略军中操练比往日多了一倍,军阵、比武、弓马……林林总总的训练不计其数,将卒们从上至下都感觉到了一股战争的气氛。可城中百姓却都表示情绪稳定,年纪大的还记得当年康待宾康愿子先后叛乱的那会儿,即便战火烧遍了大半个朔方,可灵州城仍旧安若泰山。就是军中,也有人对如今的朔方态势,表示不以为然。

这会儿,两个经略军中的副职旅帅便在草堆后头躺着偷懒。如今的天气已经很凉了,两人全都把大氅盖在身上,其中一人的嘴里还叼着一根草杆子。听着耳边传来的声声呐喊,那个四方脸的年轻人便嘿然笑道:“杜大帅还真是整得像那么一回事。突厥如今都那副不堪模样了,还敢打朔方的主意?反正和我们无关,咱们这些人从长安发配到各处,说什么磨砺人才,其实就是不受待见被赶走的!”

另一个青年略大上几岁,此刻那脸上也流露出了不加掩饰的愤世嫉俗:“谁让咱们上头的裴将军当初和惠妃说是有些拐弯抹角的关联?哦,不应该称惠妃,应该叫一声贞顺皇后才是。这皇后还真不值钱,机关算尽一场空,东宫却便宜了别人。咱们已经算是运气好了,裴将军遭了左迁,外放了岭南的刺史,这会儿应该也正在闲得发慌吧?裴将军那样公正廉明的人,真是可惜了。”

两人正议论着这些,四方脸的年轻人耳朵突然敏锐地动了动,继而就露出了狐疑的表情。他猛然一个鲤鱼打挺跳起身来,却发现草堆后不远处,正有十余牙兵簇拥着一个身披黑色大氅,一身戎装的青年站在那里。尽管前前后后见对方的次数屈指可数,可他仍是第一时间认出了人来,一时倒吸一口凉气。而他的动作也惊醒了身边的同伴,那略年长青年也同样跳了起来,认出人后竟是叫出了声。

“杜大帅!”

他们自然知道经略军中将卒对他们这些从长安来的所谓贵介子弟一直颇有微词,可两人和别人不同,破罐子破摔,分外愤世嫉俗。此时此刻从最初的慌乱之中回过神,他们俩对视一眼后,便双双上前行礼。那四方脸的年轻人更是用无所谓的口气说道:“我二人今日偷逃操练,任凭杜大帅惩治!”

经略军中一共安置了之前从长安调过来的禁军军官总计十二人,杜士仪对于这些人即便不说了若指掌,可出身何处却还记得清清楚楚。他没有直接把人召入灵州都督府,而是只带着数十牙兵悄然而至。刚刚他听到这两人寥寥数语对话,这会儿又见他们光棍地请罪,他不禁眉头一挑,随即哂然一笑。

“就只是今日偷逃操练?”见单膝跪下的两个人全都不抬头,他便加重了语气说道,“别忘了,你们虽非军中正职,却还身担重任,辅佐旅帅,操练兵马,自己却每次都是先没了踪影,如何服众?”

见两人谁也不吭声,杜士仪仿佛恨铁不成钢,又疾言厉色地斥道:“我看过你二人履历,当年曾经在右金吾将军裴休贞麾下!裴将军和我曾有过数面之缘,他乃是中眷裴氏中流砥柱,为人公正明允,从前中眷裴氏在代州的主事者劣迹斑斑,是他亲自助我将此人拿下,忠肝义胆可见一斑!以他驭下之严,治军之谨,麾下却有你们这样吊儿郎当败坏他名声的部下,他若知道,难道不会痛心疾首?”

“这是我自己的过失,和裴将军没关系!”

“是我们自己犯错,愿受军法处置!”

两人几乎同时开口抗辩,但脸上仍然都流露出明显的不服。杜士仪刚刚听他们之前的交谈,就知道两人全都对调出禁军之事愤愤不平,此刻索性直截了当地说道:“你们俩一个是幽国公的堂侄,一个是梁国公的外甥,旁人以为贵介,实则你二人并非任事都靠着门荫,不由千牛,而是自十六卫长上释褐起家。如今从禁军调到朔方,自以为副职旅帅是遭了投闲散置,故而只知道怨天尤人,过一天算一天,你敢说你们不是这么想的?”

“没错,我就是这么想的!我窦钟并不自傲什么家世,幽国公是国戚,可我阿爷和幽国公只是从祖兄弟,我没什么值得自傲之处。可我自忖兢兢业业,从来没招谁惹谁,却因此遭了池鱼之殃被贬出京,我心里不服!”窦钟终于憋不住心头这口气,索性一股脑儿把那股怨尤全都倒了出来,“如果说清楚是因为什么事被贬也就罢了,可偏偏说什么磨砺将才,说什么锻炼年轻才俊,谁都知道不是这么一回事!”

窦钟起了个头,姚晔也就索性豁出去了:“大帅若是嫌我等乱了军心,那就索性把我等送去三受降城,来日和突厥打仗的时候,赶了我们冲杀在前,也就一了百了了!”

今日跟随的十几个牙兵都是杜士仪到朔方这两年多来,一批一批汰换淘澄,最终剩下来的人。也许单凭弓马武艺,这些人并不算最出色,可胜在心无杂念,每一小队之间都能够彼此默契配合。听到这两个小小军官竟敢对自家大帅出言不逊,他们顿时怒形于色。可杜士仪没开口,谁也不敢僭越多言,但无不用眼睛怒瞪这两个不知好歹的家伙。

“你们这一行总共二十多个人,可我除了将一个李光弼放在西受降城,其他人却都放在南线丰安军、经略军以及定远城一带,就是因为你们之中大多数人全都是带着一腔怨气来的!不论陛下的真实心意,是磨砺将才也好,还是贬斥降罪也好,对外宣布的制书上,那白纸黑字上,却尽是殷切希望!倘若你们觉得这是贬斥,日后全无希望,那即日起,我就索性上奏别置一军,把你们统统放到一军去,让你们成日里去怨天尤人自生自灭!”

顿了一顿后,杜士仪再次提高了声音:“如果你们还有一丝一毫的向上之心,那就丢掉那些乱七八糟的怨尤,好好想想,男子汉立身处世,是该一遭困境便自怨自艾,还是奋起建功,让人刮目相看!口口声声说什么裴将军,裴休贞裴将军即便出往岭南,也绝不会就此一蹶不振,不出三两年,他必定回朝高就!到时候两相对比,高下立判,你们难道打算羞死?”

不论是凭中眷裴氏在朝的影响力,还是凭借裴休贞自身的才能,抑或者是李林甫当初和裴光庭的“交情”,总不会沉沦太久的!

窦钟和姚晔再次交换了一个眼神,心里都极其不是滋味。他们不是那些直肠子的胡人,不会轻易被杜士仪这番话说动。可平心而论,他们都还不到三十,谁愿意大好岁月就此蹉跎,然后庸庸碌碌过完这辈子?可还不等他们开口说话,就只听得杜士仪再次开了口。

“来人,押送了他们交给李老将军,按照军法,该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

杜士仪不可能真的那么空闲,一个个去见这些当初的禁军军官,给了窦钟和姚晔一番当头棒喝,将人交给了李佺,李佺自是不客气地立时责以军法。不止窦、姚二人,此前偷懒耍滑的那些人全都被一一拎了出来,再有经略军中其他违反军纪的陪绑,行军法时二三十号人排开,场面异常壮观。除却一些没骨气的人被打得哭爹喊娘,大多数人都是咬紧牙关一声不吭。而军法之后,李佺更是毫不客气地重加处分。

从窦钟姚晔以下,七八个犯事的禁军军官都被降为队正,而李佺把杜士仪的原话直接撂了下去,再有下次,便格外另置一军曰朔方庸军,让他们自己好生去掂量!

一顿军法,一番狠话,不管有效没效,至少军中风气陡然一肃,紧跟着丰安军和定远城中亦是如此整肃一番,朔方南线一带全都为之股栗。而就在这时候,中受降城中传来讯息,道是城中数十胡人因登户籍之事骤然暴乱,如今已经弹压了下去。

杜士仪把长子和爱徒一块派去那边的事,只有李佺来圣严张兴等寥寥几人得知,他们自是都立刻请缨前往,杜士仪却摇了摇头。

“秀实沉稳,广元机敏,应不会轻易有事,中受降城主将阎宽老成持重,如若有失必会报我,不用惊惶!区区几十胡人为乱,如若当成什么大事来处置,岂不是更让人有机可趁,使朔方上下人心惶惶?”

嘴里这么说,杜士仪心中却牵挂非常,可是,前方探子来报的诸多信息牵动极广,他只能在心里默默祷祝一切平安,在妻子面前更是只能打起精神,佯装无事。直到三日之后,一个风尘仆仆的人影出现在面前时,他方才放下了心头一块大石头。

即便心中狂喜,但他却不得不板着脸斥道:“广元,此前你领下军令状的时候,怎么承诺的?才不过短短一个半月,怎么就回来了!”

第916章 胡儿眼泪双双落

在中受降城呆了一个多月,杜广元看上去比之前更黑更壮,人却显得很精神。面对父亲的责备,他表现得极其镇定,挺直腰杆大声说道:“因为阿爷交给我的任务完成了,所以我就回来了!”

听到这么一句话,杜士仪先是微微一愣,随即便笑了起来:“你可别夸口,真的是你一个人完成的,你秀实师兄没有帮你?”

“秀实师兄绝对没有帮我。”杜广元振振有词地回答了一句,却在心里轻声嘀咕了一句——我可不会告诉阿爷,秀实师兄虽说没帮我,可回来的时候却多亏师兄去见了中受降城主将阎宽,否则这一路上可没那么太平。

他清了清嗓子,兴高采烈地继续说道:“拂云祠里头总共收留了四十三个胡儿,如今我已经把人全都带来了!其中最大的十六岁,最小的才十一岁。阿爷如果要见,我这就去把人全都带进来!”

盯着自己这个长子看了好一会儿,杜士仪便若有所思地问道:“干将呢?”

“干将在外头等候。就是因为他,才能够这么顺利,他的突厥话说得比我流利,而且人又活络敏捷,打起架来比我还狠。我们两个加在一块,直接用拳头就把拂云祠中那些胡儿给打得服了!”杜广元挥舞着拳头,笑吟吟地说道,“胡人原本就是弱肉强食的习惯,谁的拳头大就服谁,再说,拂云祠虽是收留他们,寺中僧人也是把他们当成杂役使唤的,又不是免费供吃住。既然有更好的去处,他们当然愿意跟着我来灵州城。”

就知道这个小家伙素来好武,文事上兴趣不高,不会想出那许多计策,果然是打到人服为止!

莞尔归莞尔,但日后有的是教训这个长子的时候,杜士仪自然不会在杜广元兴头上泼凉水。微微颔首之后,他就开口说道:“把人带到院子里吧。”

四十三个胡儿,其中只有六个女子。即便托庇于拂云祠,可能够至今保有自由身,她们的容貌都谈不上明艳,其中一个甚至面上有一道可怖刀疤。至于男子,体格大多结实魁梧,可打头的那个人却有些瘦弱,双眸却奕奕有神。

他们有的是蕃兵遗孤,有些是流落至中受降城的突厥或铁勒孤儿,还有些曾经混迹于马贼之中,随着马贼被剿灭,冲着拂云堆上拂云祠之名而来到中受降城的。身为胡儿,如果肯托庇军将门下为奴,也就不至于群居拂云祠了,可他们都不愿意。每一个人都曾经听到过朔方节度使治所灵州之名,但从没想到有机会踏入。

这会儿,他们大多都在东张张,西望望,眼神中除却好奇,还有警惕。杜广元和干将主从二人的武艺大不相同,一则大开大阖,一则小巧敏捷,尽管他们为了挣命,摸爬滚打之间无不有一种敢豁出命去的悍勇,可总不会无缘无故和人拼命。最重要的是,杜广元当初拍胸脯对他们说,自己是灵州都督府派来的,来中受降城是为了招募幼军,他们想想与其在中受降城艰难度日,还不如来试一试。

当然,杜广元那种与生俱来的贵气,以及出手的豪阔大方,也打动了他们。

也不是没人动过坏心,可杜广元和干将还带着随从,行前中受降城主将阎宽甚至派了一行几十人沿途护送,慨然借了他们几十匹马,谁敢造次?

“这里真气派。”

尽管是突厥人,可在朔方这等大唐控制的地方,熟练地说汉语自然是必备的技能。为首的那个瘦弱少年看了一眼旁边那个说话的斜眼少年,尽管他刚刚这一路走来时,也同样为这灵州都督府的威严所慑,可他仍然沉声说道:“让大家都打起精神来,不能让人小看了我们!”

就在这时候,众人就只见干将匆匆出来。这位和他们一样风尘仆仆的少年环视众人一眼,沉声说道:“身上若还有兵器的,立刻丢下,然后随我来。”

能够在拂云祠立足存身,每个人都多多少少有些自保的兵器,刚刚进灵州都督府时,那些佩刀之类碍眼的已经解下,此刻听到干将这又一番警告,瘦弱少年眼神一闪,若无其事地跟上了转身前行的干将,其他人彼此对视一眼,亦是抱着一丝侥幸之心,没有丢下身上最后一点小玩意。可是,他们很快就知道,干将的警告并不只是嘴上说说。随着又进了一处院门,他们就只见院子中矗立着两排身姿笔挺的雄壮卫士。

中受降城驻守的兵马也同样是朔方雄军,胡儿们平日也曾远远观望过其中操练。然而,他们一没有亲长可以作保,二是总共几十个人。几个年纪大的军中倒是肯收,可却要打散了分到诸军中,又不能照顾其他人,从前虽有零散几个人去投军,可终究大多数人都留了下来。也正因为如此,此刻比较此地的卫士以及中受降城那些兵马,他们一时虽分不出优劣,可目观这些卫士如同铁一般的军纪,众人全都为之悚然。

而更让他们惊怒的是,随着不知哪里传来一声令下,这些卫士倏然合龙,竟是将他们包围了起来!

“这是干什么?”

面对众人的质疑,干将气定神闲地说道:“接下来你们要见的是朔方杜大帅,岂容有任何凶器夹带入内?”

如果说远道而来朔方,是为了那令人将信将疑的幼军,那么自从踏进这座灵州都督府,众人就已经相信了一半。现如今干将竟说见他们的是朔方节度使杜士仪,大多数原本打算抗拒的人也不禁老实了下来。可是,仍然有人用征询的目光去看那领头的瘦弱少年,甚至有人问道:“阿兹勒,真的要缴械?”

被人称作阿兹勒的少年衡量了一下自己和这些卫士的差距,最终不动声色地从腰间解下了一条宽大的牛皮腰带。这腰带从外头看去平淡无奇,可内中却插着一支一支磨得尖锐无比的小刀,至少有十几二十把。即便曾经与其交手过,干将一看仍是倒吸一口凉气。而有了阿兹勒带头,其他人纷纷从身上卸下了那些最后的防身之物,从飞钉、飞剑、暗箭……一直到刀刃薄薄的匕首,样式之齐全,种类之丰富,别说干将吓了一跳,牙兵们也全都为之叹为观止。

正因为如此,虽是他们都交了出来,牙兵们仍然不敢马虎,再次严严实实搜检了一遍,这才如同押送似的将众人带入了灵武堂前的院子。闻讯而来的虎牙和龙泉一起分立门前左右两侧,见这几十个胡儿乱糟糟地站在院子中央,不禁都皱起了眉头。须臾,杜广元推门出来,见众人的目光刷的一下集中在了自己身上,他连忙往旁边一让,口中说道:“阿爷,就是这些人。”

阿爷!

阿兹勒虽说心头有所猜测,但仍是吃惊不小,其他人就更加意外了。杜广元没报过真是姓名,只口口声声说自己是灵州都督府派来的,再加上有阎宽为其背书,众人也就姑且相信了。即便他因为身材壮健,自称已经十五岁了,可还是有人隐隐察觉到他的年纪并没有那么大。不过,就算再能猜的人,也顶多猜测他是灵州都督府内哪位属官的公子,谁都不会认为,朔方节度使杜士仪会大胆到将长子给派了出来!

可是,看着那个从杜广元身边走过,出现在他们面前的男子,哪怕自认为自己将来一定会做出一番事业的阿兹勒,也忍不住摒止了呼吸。

那便是一言一行就可让河曲大地风云变色的朔方节度使杜士仪!

杜士仪环视了一眼这形形色色的胡儿们,突然侧头看着杜广元问道:“这幼军的名头,谁替你想的主意?”

此话一出,阿兹勒等人登时勃然色变。难不成千里迢迢来到朔方,结果却是被人诳了?在父亲以及其他人如同刀子一般的目光下,杜广元顿时慌了,急急忙忙张口答道:“阿爷,是我自己想出来的主意,我见他们个个骁勇,就连女子都不逊男儿,却一直在拂云祠中被那些僧人压榨。可我空口说白话,怎么招揽他们?我想阿爷一直都对忠勇双全的蕃人胡户礼遇有加,就灵机一动想出了招揽幼军这个主意!阿爷,我认错,你别赶他们走,否则我就成了骗子!”

见杜广元二话不说直挺挺跪了下来,杜士仪不禁又好气又好笑,当即厉声斥道:“男儿膝下有黄金,别学着那些没担当的人只会跪来跪去的,起来!”

等到杜广元耷拉着脑袋站起身,他没有去看长子,而是把目光投注在了这些胡儿身上。他从不相信什么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的话,百多年来,大唐所用胡将蕃臣何止成百上千,叛乱的凤毛麟角,大多数人早已被中原文化给熏陶成了比汉人更懂忠义。自从之前中受降城主将阎宽给自己上书,言道拂云祠中胡儿聚居之事后,他心里就有了些计较,难为杜广元竟能想到幼军这个名义。看着这些人,他的眼神渐渐温和了下来。

“你们的父母都不在了?”

知道杜广元是掰了一个理由诓骗了他们来灵州,阿兹勒原本心头很是憋气,可杜士仪开口呵斥了儿子,问他们的又是这么一句话,他不觉沉默了。须臾,便有人忍不住提到亲人离散,也有人说父母双亡,几十个人七嘴八舌说下来,纵使知道父母还在世的,也早已不通音讯形同孤儿。

眼见众人的陈情告一段落,杜士仪便颔首说道:“幼军之名,广元虽是信口开河说的,但我亦有如此心意。我治朔方,即便不能做到路不拾遗,夜不闭户,但是,让孤贫老幼全都居有其所,这是一定要做到的!广元既说尔等骁勇,那么,即日起,我在灵州都督府东北辟出屋舍,先给你们住下,若真的如他所言,那这幼军之名,我当然不会吝惜!”

那一瞬间,就只见众多胡儿眼含泪光,紧跟着,竟是有人忘情地抱在一起,发出了一声喜悦的欢呼。

第917章 尘泥之下慕青云

拂云祠中的神龛中,曾经供奉着相传能够让突厥攻无不克战无不胜的一尊佛像。然而,随着三受降城的建成,中受降城甚至将拂云祠圈入城中,这座曾经庇佑突厥人的神祠,也就成了大唐的吉祥之地。多年以来,突厥几乎从来没有能够通过朔方三受降城这条防线。就连每一个托庇于中受降城拂云祠中的胡儿,也都是费尽千辛万苦方才进入了中受降城,然后留在城中。

相比在草原上颠沛流离随时会死,拂云祠至少是个托庇之所。

可呆的时间长了,他们便渐渐明白,拂云祠中非故乡。拂云祠中既有胡僧,也有汉僧,但作为中受降城中唯一的佛寺,也是具有神祠之名的宝地,统兵主将一直都严格控制僧人的数量,以防麾下兵马因为信佛而失了征战之心,就连杂役都严禁雇佣,阿兹勒他们这些送上门的胡儿自然就成了免费的劳工。即便小小年纪的他们凭勇力能够打赢拂云祠中那区区一二十个僧人,可那会让他们转眼间失去立足之地,成为被满城通籍的犯人!

吃的是发霉的粟米,偶尔能够见着一点油腥,盖的是不能蔽体的薄毡毯,睡的是拂云祠中最偏僻的房子,两间屋子里只是用稻草薄薄铺了一层,就连苇席都没有,大冬天里只能彼此抱团取暖。午夜因为冻饿而醒过来的时候,阿兹勒也曾经想过自己死去的父母和家人,但那些记忆已经越来越模糊了。

“阿兹勒,你怎么不吃?”

被人提醒了一声,正在出神的阿兹勒这才回过神。他看了一眼手中,虽是粗瓷碗,但里头却是黄灿灿的粟米饭,上头盖着几片金黄流油的羊肉,萝卜青菜亦是透出一种新鲜的气息。而这时候,其他人早已经狼吞虎咽大口大口吃着这些食物,甚至有心急火燎已经吃完的人摸着肚皮,心满意足地打着饱嗝。来灵州城的一路上,他们虽是胡饼管够,可怎么比得上这样舒舒服服吃上一顿热饭热菜?

阿兹勒一边快速填肚子,一边却又用眼睛扫了扫如今的屋子。和拂云祠中那昏暗阴冷的小屋不同,这间屋子虽然陈设简单,只是设了大通铺,但邻近十月,屋子里已经开始烧起了炭,让人从外头到心里都是暖烘烘的。最初听说杜广元竟是虚词诓骗了他们的时候,他曾经很是愤怒,可如今杜士仪开口给出了那样的承诺,就连一贯极其多疑警惕的他,竟也有些安心的感觉。

“谁是阿兹勒?”

眼见门前出现了一个少年从者,问了如此一声,已经三两口吃完的阿兹勒立刻站起身来,快步走到了那人跟前。还不等他开口相问,对方就侧过身来,指着地上几口大箱子说:“大帅吩咐,吃完之后都去好好刷洗刷洗,换上这些衣服,分发的事情就交给你了!”

一听到这话,其他人顿时全都围了过来,个个都是兴高采烈。见有人甚至亟不可待就想冲上去抢,阿兹勒没好气地伸手拦道:“全都给我停手!这又不是在拂云祠,也没有那些只会拿我们取乐的和尚!一个个都去打了水来,把自己洗干净再换新衣!”

阿兹勒虽说力气不是最大,武艺不是最高,但却很会出主意想办法,众人能够在拂云祠中立足,很大程度都是靠他。于是,尽管不少人都用眼巴巴的目光看着那些箱子里的衣裳,但还是赶紧去井边提了水,也不嫌天凉,就那么脱了衣裳赤条条地冲洗了起来,即便几个女孩子都是如此。他们都是从最艰苦的环境中挣扎求存的胡儿,什么礼义廉耻,什么仁德智信,全都不如生存重要!

原本还打算问一声是否要热水的龙泉眼见这一幕,先是有些目瞪口呆,却没有生出任何轻蔑。他也尝过颠沛流离之苦,如果没有遇到人收留,也许他早就是荒原上的一堆枯骨了。等回到灵武堂中,向杜士仪禀报了那边的情形后,他便告退了出来。因为这突然到来的几十个胡儿,还有的是各种事情要准备。更何况,如今灵武堂中那位朔方节帅,还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处置,那就是中受降城中那场不大不小的胡人暴乱。

正如龙泉所想的那样,杜士仪确实正在思量中受降城那场暴乱。杜广元从中受降城出发时,城中一切井然有序,据小家伙声称,并没有看到任何暴乱的迹象,但也说自己本打算依足杜士仪的要求,在中受降城呆满半年,却是段秀实催了他即刻启程上路的。因此,即便段秀实还未送来讯息,但杜士仪却已经猜到,年长好几岁的段秀实应该已经觉察到了某种端倪,这才把年纪还小的杜广元给哄了回来,至于阎宽派兵护送,也不无送瘟神之意。

如果节帅长公子有什么万一,阎宽怎么交待得过去?

阎宽关于此事的亲笔呈报,这会儿已经送到了杜士仪的面前,上头事无巨细地写着此事的前因后果。起源是一件再小不过的小事,可随着有人煽风点火,继而便成了席卷一条街的冲突和打砸。当最终守军触动镇压抓人后,中受降城看似已经平静了下来,但据阎宽说,其中似有一种蠢蠢欲动的危机。而在末尾,那位中受降城主将不无谨慎地指出,正是因为段秀实在中受降城清查未登籍的胡人,方才有此乱。

这并不是指摘段秀实,而只是阎宽对于情势的判断。

“大帅,夫人来了!”

听到门外龙泉的声音,杜士仪当即站起身来。见龙泉推门请了王容进来,继而悄悄掩上了门,他便迎上前去笑道:“怎么,你不是一直忧心广元的安危吗?他人都回来了,你也不多陪他一会儿?”

“那个皮猴,根本就是闲不住的,只和我说了一会话,就兴冲冲地带着干将出去找那些胡儿了。若不是我拦着,就连幼麟也险些傻乎乎地跟着他去凑热闹。”王容没好气地摇了摇头,继而顺了杜士仪的意上前到西边榻上坐下,随即低声问道,“你收留了这么多胡儿,难不成是想重复云州培英堂故事?”

“云州如今已经不是我的云州了,培英堂也不是我的培英堂。好在那些长成的孩子,王子羽早已把他们安置好了。或从军,或为吏,或为乡间里老之副,或是……”杜士仪顿了一顿,嘴角流露出了一丝凛然笑意,“或是跟着宝儿一起,随罗盈和岳五娘去了都播。这些是云州真正的根基所在,这些胡儿兴许勇武资质尤有过之,却还及不上那一批人!可在云州时,我资历尚浅,根基尚不足,不能像现在这样名正言顺收容胡儿。”

王容隐隐约约已经猜到了几分,可杜士仪如今就这么径直说出来,她不禁吸了一口凉气:“杜郎你是想……”

“张守珪收了安禄山为义子,我即便不能学他,身为朔方节帅,养上几十杜氏子弟兵,谁能说这是犯忌?龙泉他们四个,我将来会亲自主持为他们改姓为杜,即便不能以父子相称,但我会视之如子!”

说到这里,杜士仪便一字一句地对妻子说道:“段行琛将爱子托付给我,如今秀实在中受降城中却无音信传来,我打算在那些胡儿当中遴选一个人,然后让来子严带上牙兵随其回中受降城。那里是安北都护府所在,乃三受降城之咽喉,不容有失。”

说是遴选一人,但早从杜广元口中得知这几十个胡儿当中,最有智计威信的便是那个阿兹勒,杜士仪便没什么犹豫了。当这个换上新衣容光焕发的少年站在面前,见其虽显得有些瘦弱,可却也因此不显山不露水,他便笑了起来。

阿兹勒为人素来极其敏感,此刻见杜士仪一笑,他便忍不住张口问道:“大帅难道是觉得我瘦弱无能?”

“不,广元曾经说过,你看起来瘦弱,但在这些胡儿当中,是极其不好对付的人。若不是干将从来都是全力以赴,不曾因为外表轻视了你,恐怕就要吃大亏了。你如今焕然一新,如果重回拂云祠,那些僧人也认不出你了。”

“那些和尚不过是把我们当成牛马猪羊,哪里曾经真正记得我们的名字,我们的脸?”阿兹勒自嘲地说了这么一句,但马上敏锐地察觉到了杜士仪的言下之意,“大帅是想让我们重回中受降城?”

“不是你们,只是你。你心思细腻,兼且又是这样一幅不露痕迹的外表,不明就里的人定然会轻视于你。我命你随侍节度判官来圣严前往中受降城,其一,你作为来判官的从者,保护好他;第二,中受降城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你这个在拂云祠中呆了多年的人,应该可以从另一个角度探查出一些端倪。如果此行功成,等你回来之后,我便赐你杜姓,你从今往后,都不会再无依无靠!!”

阿兹勒简直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当即翻身下拜道:“我的那些兄弟姐妹,还请大帅替我照拂。我会让所有人都知道,大帅不曾信错了人!”

等到阿兹勒退出去之后,他便召来龙泉吩咐道:“你去经略军中面见李老将军,就说把姚晔窦钟派给来判官随行左右。等乱事一平,把他们留在中受降城。”

第918章 教化之功在千秋

三受降城中,中受降城统兵六千人,兵员最少,军马却有两千,数量最多。此地不同于东西受降城,距离黄河北岸最远,乃是安北都护府治所。然而,因为身兼安北都护的朔方节度使杜士仪治所在灵州,历来中受降城统兵主将往往兼安北都护府长史,统辖麾下属官,这也是三受降城中唯一有抚民官的地方。也正因为如此,西受降城中因为乃是互市之所,胡汉商人众多,中受降城中却有不少降服从军的胡户以及屯田汉民聚居。

这些胡户家中,多的世代从军,少的一家至少有一个军人,不少都已经汉化已深,至于一口突厥语,这还是因为地处边陲而学会的。所以,近日以来的那一场胡乱,种种流言传得有鼻子有眼,甚至有人鼓噪,道是所谓的登籍,不过是朔方节度使杜士仪和好几任前的王晙一样,打算将蕃人胡户彻底清洗一遍,从而扼杀可能有的动乱。

也正因为如此,安北都护府中,阎宽看着面前尚未弱冠的段秀实,只觉得气不打一处来。凭借他的官位,大可端起架子责备对方一番,可那是杜士仪的弟子,而且此来也带着杜士仪的手令,做的事情也并不完全是无的放矢。

可段秀实捅出了这样的篓子,他实在是没办法视若无睹。在盯着对方看了好一会儿之后,他终于板着面孔说道:“事已至此,中受降城即将全面戒严,段郎君留在此地已然无益,要么呆在安北都护府中暂不要外出,要么就先暂返灵州,我自会为你奏明杜大帅。”

“阎将军好意,我心领了。可恩师严命,这又是公事,此番胡乱突生,也和我不无关系,我若知难而退,不但有负恩师教导,而且有愧于心。”段秀实一边说一边长揖行礼,直起腰后就倔强地说道,“我知道近日中受降城中因为种种谣言而风声鹤唳,阎将军亦是奔走操劳,只求阎将军再给我十天时间。”

“十天?十天时间足够让谣言发酵了!你暂避一时,我死力弹压,谣言本无根浮萍,上上下下自然见怪不怪了。可要是你仍然每天露头,天知道日日以讹传讹,到时候中受降城会是怎样的光景!”说到这里,阎宽陡然提高了声音,声色俱厉地训斥道,“我不能为你一人,置中受降城安危于不顾!”

“阎将军,就算我闭门不出,抑或一走了之,谣言就真的会不攻自破?若只是无根之萍的谣言,在阎将军连日弹压之下,早已经没了生存的空间,怎会表面安静,背地里却愈演愈烈?现在不少人说,开元八年,王大帅曾于此中受降城伏兵诛杀上千突厥降户,如今恩师也准备这么做,但谁都知道,开元八年是因为突厥毗伽可汗重振旗鼓,在漠北连战连捷,而如今却是突厥已然内乱式微,谁会去投奔一只病了的老虎,恩师素来视胡汉一家,又怎会这样做?”

段秀实不卑不亢地说到这里,便诚恳地拱了拱手说:“阎将军,我知道凭我一己之力,并不能抵消流言,但只求能够有这样一个机会。至少我会竭尽所能让人知道,所谓中受降城人户重新登籍,大帅并无他意,只是为了长治久安。”

面对这样一个执拗的少年,阎宽着实没了办法。他刚刚那番训斥与其说是逞威风,不如说只是不想让这个弱冠少年遭到任何危险。他是把杜广元给安安稳稳送回去了,可要是杜士仪的这个弟子有个三长两短,他对杜士仪实在不好交代。想了又想,他总算是微微点了点头。

“这样吧,我再拨给你兵卒五十,于暗中策应于你。你自己也别太托大,中受降城蕃军占据了大约三成,而且对你颇有敌意,须知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多谢阎将军!”

谢了阎宽,段秀实长舒一口气,立刻告退了出去。和跟随自己而来的那四个吏员会合,他把自己向阎宽争取到的十天时间一说,众人顿时七嘴八舌商量了起来。这次的四个吏员全都是灵州都督府中精挑细选出来的,不但年富力强,而且通晓各族语言,经验无不极其丰富。也正因为如此,对于此次登籍过程才刚刚展开,蕃军胡户当中就突然起了这样的骚动,他们无不警惕。

“究其根本,是因为我们这次前来重新登籍,一大目的便是清理浮户。”其中一个吏员犀利地直指中心,这才看着段秀实说,“虽说大唐立国之初就有规矩,新生人丁一律登籍,可这么多年下来,隐户浮户逃户不计其数。前有宇文融主持括田括户,但如今当初那户籍也早就是废纸一张了,人户复又逃去无数。朔方河曲虽则紧靠突厥,常有战事,但河曲千里沃土,常有汉蕃人户逃到这里,或为军将收容为佃仆,或干脆为细作,或首鼠两端。”

段秀实到中受降城已经一个多月了,这些情形也不无了解。三受降城附近土地肥沃,当初卸甲为民的屯田兵,如今成了民户,每岁屯田所得,供三受降城中兵马所需绰绰有余。正因为耕田有利可图,将卒收容从突厥甚至中原逃来的人为佃仆,逃亡的人户也常常在这附近自己开垦田地自给自足,这一切就和杜士仪曾经和他讲过的,当年云州城破多年之后,还有不少逃户携家带口住在其中的例子相仿佛。

这一次的胡乱,或有奸细兴风作浪,或有隐户担心沉重的赋税,也或有将卒担心自己收容佃仆的情形被捅出去,或有胡人蕃军本身的恐慌……可以说是多方因素合力的缘故,当然,背后有黑手自不必说。

想到这里,段秀实就开口说道:“恩师曾经对我说过,他当年受学于嵩山卢氏草堂,名闻天下的名士卢鸿卢浩然。若非那三年求学,没有他的今天。于是恩师在云州代州,无不极重学校,云州有专为孤幼设置的培英堂,在代州州学更是延请名士,为其中学生讲学,如今代州私学亦是极其兴盛,这就是教化之功。后来到了陇右,恩师也设了精英堂,军中文武子弟悉入学就读。”

“段郎君的意思是……”

看到四个小吏都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段秀实便认真地说道:“教化之功,胜于大捷。我等如今登籍受挫,甚至于激起胡乱,是因为军民百姓只想到了其中弊端,而看不到收获和利益。倘若能够让他们感受到切切实实的好处,何愁谣言不会不攻自破?各位,我打算立时拟出一道布告,敬告中受降城上下军民百姓,恩师此行遣我登籍,是为了于中受降城广设文武义学,不拘贫富出身,所有十五岁以下子弟都能入学习文武,学百工农艺。”

这不是打着杜士仪的旗号乱许诺吗?

几个小吏一时面面相觑,有人想要反对,可如今火星已经分明燃起,若不能尽快让躁动的民心安定下来,他们此行不但无功,反而有过。再说,以杜士仪的为人秉性,治政风格,说不定真的会真的将错就错认可段秀实的这道布告。

“各位不用担心,我会即刻派人将此事禀报恩师。”

段秀实都这么说了,一个资历最老最年长的小吏当即点头答应道:“好,便如段郎君此言!拟好之后,我等立刻到四境宣读晓谕!”

教化之功,听上去显得很虚无,但在考评每一个州县乃至节镇主官的时候,这甚至远胜于一次两次的大捷。在蛮夷之境,能够教导当地土著学会礼仪,缴纳赋税,这样的功劳足可让县令得到超迁。而放眼民间,望子成龙的念想扎根于不少人心中,只恨没有上进之门。毕竟,在书籍腾贵,大多要靠手抄的现如今,能够识字对大多数人来说都是痴心妄想。就算从军,相比好兵器,能够自保的好武艺也更加重要,这也不是轻易就能学得来的。

即便没有奢求,只希望能够种好地的人,当段秀实在布告的末尾,亲手画出一样样杜士仪当年在陇右推行过的水车犁头以及各种农具,声称能够提高耕种效率,以及种种耕田良方之后,也不禁为之怦然心动。

而且,段秀实在布告上最醒目的地方用大白话写了浓墨重彩的一笔:“凡中受降城在籍者,每户若有十五岁以下子弟均可报名。凡农艺百工之事,在籍人户均可报名。待诸学正式开办之日,录取学生以登籍先后为序。在诸学中名列前十者,免其家正项赋税。此前传谣者,既往不咎,然若今后举发传谣者,可优先录取。”

当阎宽拿着布告的抄本在手,细细阅读了一遍之后,他不禁轻声叹道:“区区一弱冠少年,竟然能够考虑得如此面面俱到,不愧是跟着杜大帅,耳濡目染。传令下去,随行保护段郎君的兵马,一切行动听他吩咐,不得自作主张。收回此前弹压谣言的那些将卒,然后将此前捕拿的发起骚乱的胡人,于安北都护府门前当众行刑,每人二十杖,然后放回去!”

“将军,这样会不会放走了罪魁祸首?”

“怕什么!那些胡人中有的是被他人蒙蔽,有的才是真正的罪魁祸首,如今民心渐安,要的就是那些人回去继续蹦跶,如此方才能够抓一个现行!”说到这里,阎宽又沉声说道,“再者,灵州杜大帅已经命信使日夜兼程传信,节度判官来圣严不日就要到中受降城了!”

第919章 人心向背定成败

阿兹勒奉命随侍来圣严,本以为所带牙兵不少,这位在朔方仅次于杜士仪和李佺的节度判官必定会带着大队人马呼啸而入中受降城,以居高临下的态度镇压那场胡乱。可是,才在半道上,看似高不可攀的来圣严就出乎了他的意料。除了他之外,来圣严点了窦钟和姚晔为从,再带了几个从者和牙兵,竟是把大队人马留后,这一股人先行日夜兼程赶往中受降城。

进城之际,阿兹勒知道中受降城盘查严谨,可看到来圣严拿出另一份过所,轻而易举地就带着他们过关入城,他不禁瞠目结舌。不止是他,姚晔和窦钟也全都为之侧目,姚晔更是忍不住问道:“都说中受降城固若金汤,难道就是这样敷衍塞责?”

“又不是每个人都认得我。再者,这过所本就是真的。”来圣严亲自牵着马走在最前面,听到身后一时没了声音,他回头看了一眼惊讶的众人,轻描淡写地说道,“我行前就已经预备先走一步,故而你们的过所也都早就准备好了。”

来圣严几乎是领命之后即刻上路,却还有时间预备这个,众人不禁都暗叹他的心细如发。一行不到十人沿着入城大道走了一会儿,在中受降城居住多年的阿兹勒便敏锐地感觉到,这里根本看不出曾经发生过骚乱,因为过往人们的脸上没有惊惶和不安,有的只有某种跃跃欲试的兴奋。他甚至能够看到不少人风风火火地拉着孩子在路上跑着,时不时还有人兴奋的嚷嚷。

“看样子,我们此来兴许无甚必要,阎宽阎将军果是沉稳老将,已然控制了局势。”

口中如此说,来圣严心里却不禁思量了起来。而阿兹勒谨记着杜士仪对自己的承诺,悄悄到旁边拉了个路人询问了两句,等听完对方透露的消息,他不禁愣在了那儿。倘若那是真的,当初即便他不跟着杜广元去灵州,而是留在这里,兴许也能够遇到一个人生中极其重要的机会。可是,那是真的吗?之前杜士仪派遣他跟着来圣严回中受降城时,为何一字一句都不曾提起过?

来圣严一直都没有忽视过杜士仪让自己带上的胡儿阿兹勒,见他悄然去找路人打探,等人回来的时候,他便笑问道:“问到了什么?”

阿兹勒刚刚建功心切,没有请示也没有得到吩咐就自去了,没想到来圣严竟然一直都注意着自己,不禁有些尴尬。他将打探到的布告之事一说,就只见来圣严面露惊讶,而姚晔窦钟以及一应从者牙兵亦是满脸茫然。于是,他不禁小心翼翼地探问道:“敢问,所谓建文武百工诸学的事情,是真的?”

至少杜士仪从来没对他提过!这段秀实好大的胆子!

来圣严心中闪过这念头,面上却不动声色地说道:“既然已经昭告中受降城上下军民百姓,自然是真的。阿兹勒,你带路,我们到布告的地方去看看。”

从贴出布告,设专人答疑解惑,这已经是第六天了。可是,通衢大道的各大布告张贴处,就不曾断过带着儿孙前来咨询的人。在中受降城中军民百姓看来,一贯高高在上的官府中人,如今却能够坐在那儿耐心地回答问题,虽然每人只限一问,却足以让人心满意足了。而那位主持此事的段郎君,奔走于各处,每一现身就会引来众多人一拥而上。

这一次,来圣严等人便是一眼就看到了应接不暇的段秀实。

“这位老丈,你从军多年,如今儿子又在军中,你的孙儿不但符合要求,而且还可以优先录取……”

“不不不,没有贫富高下之分分班。只会根据从前认字与否,从启蒙班一直到初级高级,这位娘子要担心的,是能否让孩子每旬都有相应的时间去就读。”

“汉民胡户并无分别,既然登籍,就都是大唐子民,怎会区别对待?”

段秀实这些天来连轴转,白天应付军民百姓,晚上还要为自己的主意完善所有的细目规定,不断补充写成条陈命人送信给杜士仪,不但人消瘦了一圈,喉咙也早就有些嘶哑了,但他还是不厌其烦地细心讲解。当一旁有人递上来一杯水的时候,他感激地笑了笑,接过来举到嘴边正要喝下,他突然听到不知哪儿嚷嚷了一声。

“段郎君就不怕水里有毒?”

段秀实一愣抬头,见说话的那人已经不知所踪,而一旁那递水给自己的少年显然听到了那句话,脸上露出了极其愤怒的表情,他便笑了起来:“中受降城中,有的是心肠纯良的父老,有的是血气方刚的将卒,没有那么多心怀叵测之徒!这位小弟,谢谢你!”

见段秀实毫不犹豫就咕嘟咕嘟把那杯水全都喝完了,随即方才还了那个粗瓷杯子,排队咨询的人群中不禁有人叫了一声好。这一声叫好起头,一时此起彼伏全都是叫好声。而面对这样的认同和夸赞,段秀实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才对四面八方拱了拱手道:“诸位乡亲父老,我本是受命而来,做的事情也都是自己分内之事,当不起大家的称赞。我到中受降城才一个多月,可杜大帅上任朔方,却已经眼看就快要三年了!”

他微微一顿,即便喉咙仍然有些干涩,但他还是奋力提高了声音:“杜大帅到任朔方之后,赦还了宥州胡户,防止了胡户动乱,又以康将军为朔方节度右厢兵马使,坐镇宥州抚胡,即便当初煽风点火以及骚乱的胡人,也只是本人流岭南恶处,不罪及家眷亲人。所以,那些说什么登籍人户,是为了防范蕃军胡人,无非是自己凭空想出来的胡言乱语!朔方三受降城的屯田,是为了防御突厥南侵,为了保家卫国,所以此次登籍,杜大帅已奏明陛下,不增租调。”

这倒不是段秀实自作主张,而是他行前杜士仪特意交待过的。之前他一直隐忍不言,却在连日以来中受降城民心渐定的时候说出来,自然而然就有了相当的信服力。一时间,原本在排队咨询的人渐渐聚拢了来,很快竟是里三层外三层。

而在人群最外端,看热闹的来圣严赞赏地看了一眼阿兹勒,颔首笑道:“你那句质疑水中有毒的话时机不错。好了,段郎君得大帅教导多年,如今又抛出了这样一个杀手锏,不用担心他了,我们走。”

安北都护府中,当心腹从者进来报说,来圣严一行已经轻车简从到了朔方,阎宽不禁暗叹了一声来得好快。当年信安王李祎还是朔方节度使时,他便镇守中受降城,和来圣严打过不止一次交道,对这位节度判官知之甚深,此刻却没有亲自迎出去。

若要摆排场,来圣严何必这样隐匿行踪?

一文一武两人的见面并没有多少寒暄,落座之后,来圣严简要介绍了窦钟和姚晔,却略过阿兹勒不提,随即便直截了当地说道:“我刚刚入城,远远看到段郎君行事,着实抓住了人心向背。所以,我如今并不担心中受降城中再有骚乱,然则此前之事不可不严查。听说阎将军已经把骚乱的胡人各自加以责罚,都放走了?不知道可曾顺藤摸瓜,抓到线索?”

“来判官还是和从前一样,虽初来乍到,却明察秋毫。”阎宽笑了笑后,便露出了森然杀气,“那些宵小之辈百般遮掩,可怎瞒得过我的利眼?若非我打算撒大网捕大鱼,眼下这些人一个也逃不出我的手掌心!不过,眼见如今城中军民不少都被段郎君的宣言打动,他们渐渐又有蠢蠢欲动。是要连根拔起,还是先行收网,来判官发句话吧。”

“那就收网。”来圣严想也不想地迸出了四个字,见阎宽露出了了然的笑容,他见侍立身侧的姚晔和窦钟全都不明所以,他便不吝解说道,“倘若段郎君的登籍能够顺利进行,那么,纵使有漏网之鱼,很快也会露出马脚来!”

“好,那就依来判官!”阎宽倏然起身,正要传令下去时,却只见来圣严也站了起来。

“若捕拿到一应人犯审讯的时候,请阎将军带上我这个从者。”来圣严指了指阿兹勒,又补充了一句,“这是杜大帅特意让我带上的人。”

即便阎宽有些不明所以,但只是如此一个小小的要求,他自然不会拒绝。等到唤了一个亲兵进来,他先是下了令,继而就把阿兹勒交给了对方。

从这一天黄昏时开始,连日以来再未出动过的安北都护府长史阎宽亲兵,突然再次纵马驰骋于中受降城街头。然而,这次突然行动来得快,收得更快,甚至人们还未来得及做出多少反应,大街上那一队队兵马便倏然收回,再无痕迹。

一夜宵禁之后,在此前段秀实命人贴满全城的布告旁边,又贴出了安北都护府的布告,却是昭告全城上下军民百姓,道是已经抓住了之前散布谣言的首犯从犯数人,将由朔方节度判官来圣严亲自审问。

直到这一刻,中受降城上下军民方才吃了一惊——那样一位大人物就这么悄无声息地驾临了?

第920章 教化洗脑,胡儿有智

连日以来,段秀实几乎是一日一书,将自己在现场为中受降城军民答疑解惑时想出来的增补条陈,用快马急送灵州都督府杜士仪面前。

自从得知段秀实竟然在登籍人户出现骚动后,想出了那样一个办法游说上下军民,杜士仪虽赞赏于他的急智,可也恼怒于他的大胆。但平心而论,倘若不是他多次对段秀实熏陶学校和教化的重要性,甚至举出过陈宝儿管理云州培英堂的例子,段秀实也不会在那种时候想出那样先斩后奏的主意来。所以,他已经决定,倘若段秀实归来之后,功过自要分别奖惩,可他将就此顺势在整个朔方推行这样的义学制度。

和嵩山卢氏草堂以及云州培英堂的模式不同,这一次,他打算利用后世英国主日学校的那种模式,每个适龄的孩子每旬上两天课。如此贫苦之家不至于少了劳力,学校的老师也不至于缺口太大。至于教授百工及农艺的学校,则是采取和传统学徒制结合的双轨制。

而在这样的大背景下,还有另外一样东西需要进入议事日程。

这天黄昏,当他回到妻子的正寝门前时,就只听里头王容正在教导杜幼麟背诗。他这个幼子如今是四周岁有余,但若按照约定俗成的算法,过了年就已经六岁,也到了该启蒙的时节。和杜广元不同,杜幼麟的性子更加安静一些,当初甫一认字不多时便已数百个,如今何止能够背诵七言绝句,甚至已经开始背班超的两都赋。此时此刻,听到那清亮的童声正背诵到“国籍十世之基,家承百年之业”,眼看一首西都赋竟是快背完了,他不禁站在门口暂未出声。

等听到最后那一句“十分而未得其一端,故不能遍举也”,他这才欣然打起帘子进门:“竟是如此流利,你阿兄当初不能及也!”

“阿爷。”杜幼麟连忙站起身来,上前规规矩矩行了礼,和杜广元的大大咧咧截然不同。可是,听到父亲赞扬自己胜过阿兄,小家伙却还立刻摇了摇头说,“阿兄天赋比我好,只是坐不住,阿爷不要怪他。”

杜士仪不禁莞尔,摸了摸杜幼麟的脑袋,见秋娘连忙上来拉着人出去了,他方才来到了王容面前:“我早起照镜子时,发现自己已经不止一根白发,一晃连这孩子都已经快要六岁了,真是时光匆匆。”

“你就是操心的事情多,所以白头发长得快!”遥想自己当初和杜士仪初次于上元灯节相见,据此已经快要二十年了,王容也同样颇有感伤,口中却不肯继续这个话题,“算算日子,再过几日我就得带着广元启程回长安,幼麟的课业就得你亲自过问督促了。孩子还小,习惯得从小养成……”

听到王容说起回京看杜仙蕙的事情,随即又絮絮叨叨嘱咐幼子的课业,杜士仪先是觉得一阵好笑,当年叱咤风云掌管金钱无数的女子,如今仿佛泯灭在了相夫教子之中,可渐渐地,他就感觉到了一股说不出的温暖。能够让一个不平凡的女人洗手作羹汤,相夫育儿忙,何尝不是男人最大的幸福?所以,他直到王容把话说完,这才笑出了声来。

“是,夫人,你就尽管放心地去看蕙娘吧,我不会让你回来时看到一个荒怠贪玩的幼麟。不过,她们很有可能不在玉真观,而是避到王屋山阳台观去了,你也许得多跑一个地方。另外就是,你这次回长安,顺便帮我再做一件事。”

王容本有些微嗔,听到末了一句时方才丢开了,却是认真地问道:“什么事?”

“秀实在中受降城掀起的那一场风波,你应该知道了。识文断字的师长虽然困难,但随着少伯和仲高的诗集在关内道传播开来,已经渐渐有士人慕名而来。但光是有人还不行,既然要识文断字,那就需要笔墨纸砚,而更重要的是,需要书。之前我在云州代州,先后印云州集,代州集,那时候用的是雕版,佛寺如今多用此来印佛经,但现在,我不在乎印书的质量,而要降低成本,增加数量,所以要换一种方法。”

他拉着妻子到一旁的书案旁,展开了手中的一卷图纸,略一解说后,就只见王容眼睛一亮,随即欣然点头,他便知道,妻子已经明白了此中利害。

“泥活字成本低廉,不用雇人不断手抄雕版,刻好一套后便能管用很久,至于合适的胶泥,我早年曾经对赤毕提过,虽说这些年他常常身负要务,但他做事一向滴水不漏,说不定已经有进展。即便暂时没有合适的胶泥,用木活字也不是不能暂且凑合。”说到这里,杜士仪顿了一顿,又继续说道,“活字印书,比雕版印书成本低廉,但同样需要识字的排字工人,但如果朔方之地能够在教化百姓上下足功夫,日后这一点就不用担心了。”

想到杜士仪早年便曾有过这样的思量,却隐忍多年,直至如今方才拿出来,王容不禁心生敬服。于是,当杜士仪再三告诫,活字之事一定要找看似最不相关的人,将这一条线独立出去,她立刻毫不打折扣地答应了。

“另外,你给我带一部书到长安去,把我亲笔写的这一部书找个书法一流的人抄个几十份,从政事堂那两位相国,到贺礼部、徐学士以及诸位饱学文士,都不妨送上一份。总而言之,告诉长安上下,这是我为朔方义学预备蒙童教案。”

既然段秀实起了个头,那他就顺水推舟,把三字经这种最适合蒙童的启蒙教材改编一下给推出去。若能让朔方上下多出几百上千个识文断字的童子,十年之后就会收获一批俊杰!更重要的是,这也许可以成为遥远的漠北,罗盈和岳五娘拿来教导胡汉幼童的教材。洗脑……不,应该说教育要从娃娃抓起!

尽管杜广元还对自己靠拳头招揽回来的胡儿念念不忘,可他也同样想念许久不见的妹妹,只能带着两难的情绪跟着王容踏上了回长安过年的旅程。如今天寒,日行八十里,路上至少得走上大半个月。

而杜士仪送走了王容和杜广元母子之后,来自中受降城,阎宽和来圣严联合署名的奏报终于送了回来。之前胡乱的主犯和从犯已经一网打尽,在讯问之后供述出,却是受突厥登利可汗指使,潜入中受降城为细作,因见登籍,唯恐暴露,故而挑唆胡人蕃军作乱。

尽管上头写得清清楚楚,每一个被抓的细作供述了什么,全都单独罗列了出来,以作比对,可杜士仪看着看着,仍然觉得不无蹊跷。等翻到最末尾的夹片,他看了心中一动,抬头瞥了一眼亲自驰马送回来这份奏报的阿兹勒,突然开口问道:“我让你此行随侍来判官,你都做了些什么?”

阿兹勒在中受降城便几乎是日夜观摩审问犯人,这一路紧赶慢赶,早已经疲惫不堪。可即便如此,他还是力争脊背挺得笔直。此刻杜士仪一问,他便大声说道:“来判官发令,阎将军抓人,我正在场,而后则跟着阎将军部属捕拿主从犯人,审问的时候我也都在场。”

“哦?”对于来圣严如此能够体察自己的心意,杜士仪早已不意外了,“来判官这奏报,你可知道写了些什么?”

“应该是说,那些主从人犯都是突厥细作,是登利可汗支使他们如此做的?”阿兹勒毕竟亲历了七八个犯人的审讯过程,即便不认字的他即便看了也不知道来圣严究竟写了什么,但他还是能够猜出来。见杜士仪果然微微颔首,他在迟疑了片刻之后,最终开口说道,“大帅,来判官乃是节度判官,阎将军是中受降城主将,我原本不该质疑他们,但我旁观了所有犯人的审问过程,实在觉得有些不对劲。”

杜士仪本来并没有抱太大希望,但阿兹勒的回答引起了他的兴趣:“哦?你说。”

“不瞒大帅说,我原本并不是孤儿,我的阿父曾经是突厥牙帐的侍卫,阿娘是一位小王妃的侍女。因为梅禄啜毒杀毗伽可汗的缘故,我的阿爷受到牵连被处死,阿娘带着我四处逃亡,最终病死在了路上。我小时候,曾经见过还是王子的登利可汗,不能说了解,却也知道他几分。”

看到杜士仪神色纹丝不动,阿兹勒不知道自己说的是否能够打动杜士仪,可已经开头就不能停下,他只能鼓起勇气说:“登利可汗这个人,自大狂妄,从小就对一母同胞的兄长并不尊敬,所以伊然可汗被杀的时候,曾经有传言说是他派人下的手。他这样的人,如果真的对朔方有图谋,应该不会用这样细腻的阴谋,他自己不是这样的性格,他的母亲是暾欲谷国师的女儿,但却没有继承国师的多少智慧,而他身边也应该没有这样的人。”

“然后呢?”

杜士仪仍然只是这简简单单的三个字,阿兹勒顿时就更不确定了。于是,他的声音不由自主放得更低了:“那些犯人受审的时候我都在场,在严刑拷打之下,好几个人都是轻而易举地供述了出来,但对于怎么知道所领的是可汗王命,却都说是那个主犯告诉他们的。可那个主犯熬刑数轮后,却突然咬掉了舌头。虽说救回来了,因为不通汉语,却再也问不出别的。而且,我听说此人当初在被抓的时候,曾经差点自尽。如今的突厥牙帐,怎会把这样刚硬的人派到中受降城来,主持这种根本不确定的事?”

第921章 传首问罪

来圣严和阎宽在奏报上如实转述了那些主从犯人的供述,而在夹片上,却各自陈述了自己的判断。尽管不像是阿兹勒那样曾经在突厥牙帐生活过,而且见过登利可汗,但两人一文一武,阅历经验无不丰富,隐隐之中由从犯的脓包和主犯的决绝,已然觉察出了某些端倪。

故而,来圣严的判断是,突厥牙帐内部争权,新任的左杀判阙特勒和右杀伊勒啜试图以此栽赃登利可汗,这种可能性极大。而阎宽的判断则更为大胆,他指出,很有可能是这些年来因为毗伽可汗和阙特勤兄弟再振汗国,收拢各部,那些因为强势而不得不附庸其下的部落眼见突厥内乱,不甘继续受其压榨,因此方才想出了这样一条计策,为的是让大唐继问罪突厥不朝觐圣寿之后,进一步断绝和突厥的往来,从而让孤立的突厥狗急跳墙,自取灭亡。

所以,杜士仪看着面色不安的阿兹勒,不禁有些赞赏这个胡儿,而他更加满意的,是镇守中受降城的主将阎宽。

阎宽此人作为安北都护府长史坐镇中受降城,老成持重,行事最为谨慎,拂云祠那个地方聚居了那么多胡儿,怎会置之不理?那些蕃僧汉僧之中,早就被掺了一些沙子进去,对这些胡儿一再甄别,确定并无问题之后,这才对他上书提及此事。毕竟,作为突厥人心目中的神祠,即便那些胡儿都是因为年少而托庇其中,可日后长大了该何去何从?

“虽只是揣测居多,但只是旁听就能想到这么深远,着实不错。”杜士仪微微颔首,随即开口说道,“你此去中受降城之前,我曾经承诺于你,如若此行有成,那就赐你杜姓。如今还未足证你的揣测,可你的用心和仔细,我却已经看到了。我暂时没有别的事吩咐你,先回去和其他人团聚吧。对了,广元如今上长安去了,我在你那些同伴中挑了两人相从。”

即便杜士仪的言下之意是说暂时不能赐他杜姓,但阿兹勒得到了肯定,心中仍然极其兴奋。他恭恭敬敬行过礼后出了门,等回到了自己这几十个人的居处,他就发现,自己一来一回不过大半个月,可这个小院子已经变了样子。小小的院子里整整齐齐地晾晒着衣服,每一间房的门口都贴着标签,用各式各样不同的图样代表每一个人。而平日里这些胡儿聚在一起,最喜欢吵吵嚷嚷说话,眼下却没有喧哗之声。

好奇的他走到其中一间房前,从门缝里往里头一看,发现里头六个女孩子正在一个婢女的指导下做针线。以往一如男子那样大大咧咧的她们,如今那坚毅的脸上写满了专注,而那个婢女看了一圈后,最终开口说道:“夫人说过,女子不逊男儿,但若是极刚却不知柔,未必就是好事。听说你们之前在拂云祠的时候,缝补衣裳并不常做,针脚功夫实在过不去,这才让你们学一学。如今你们不用过了这顿愁下顿,有些必要的东西学了没有坏处,异日嫁了夫婿,难道连他破了的衣服都要央别人帮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