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多天,来探病的又何止一个张兴,被唬住在门口就停步的不少,而因为杜幼麟在旁边打岔帮腔,在帐子前止步的则是李佺和王昌龄。总而言之,每次龙泉都是战战兢兢生怕捅了篓子。所以,此刻算算时间,杜士仪也应该快回来了,龙泉不禁轻松地笑了笑。

“那都是因为小郎君年幼却孝顺,这份纯孝之心打动了别人,以至于没人真正动疑心。”

“可我真担心阿爷呢。”杜幼麟一屁股在台阶上坐了下来,低声说道,“阿爷对我说过,无旨意擅出治所潜入京畿,一个不好就是大罪。龙泉,阿娘责罚我的时候,打过我手心,阿爷要是被发现了,会怎么处罚?”

龙泉被杜幼麟说得打了个寒噤。他正想岔开话题时,就只见不远处有几个人往这里走来。当看到那是李佺和来圣严王昌龄岑参时,他登时低声提醒道:“小郎君,别说这些了,李老将军和来判官王书记一块来了,千万小心些。没想到张判官刚从塞外回来,来判官竟然也从中受降城回来了。这会儿一句话说错,可就全都完了!”

也难怪龙泉紧张无比,之前李佺因为日理万机,并不常来,王昌龄则被杜幼麟假传上命去筛选可堪为义学师长的士人,从来都没有一拨人撞在一起同来的时候,所以杜幼麟勉强还能应付下来。这会儿看到这四个人一起来,杜幼麟那张脸也变得苦巴巴的,可这会儿想要躲入房中也来不及了,只能干脆迎上前。

“李老将军,来判官,王书记。”

见杜幼麟一口一个叫得分毫不差,李佺不由得想到了自己家中的小孙儿,忍不住弯下腰轻轻摸了摸杜幼麟的头,这才和颜悦色地说道:“你阿爷的病怎么样了?”

杜幼麟歪着脑袋想了想,最终迸出了四个字:“稍有起色。”

这一本正经的回答听得来圣严忍俊不禁,但突厥那边的军情刚刚传来,他不由得又露出了几分凝重之色。这时候,王昌龄便开口说道:“来判官刚从中受降城回来,军情紧急,虽说大帅正病着,可也不得不先报知大帅知晓。小郎君进去通报一声可好?”

“王书记,阿爷都说过好多次了,各位可以直呼我的名字,不要一口一个小郎君。”杜幼麟反驳了一句,本待以此拖延时间,可见每个人都连连点头,却也不和他争,他登时傻了眼,竟不知道该通报好,还是该另找借口好。可这几天他已经用尽了父亲当初给自己预备好的各式各样借口,这会儿不得不无奈地挪动步子往房门口走去。

而龙泉也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一步一停地往前走,军情这两个字非同小可,纵使节帅在病中也不能耽搁。偏偏就在杜幼麟伸手按在房门上的那当口,里头突然传来了一阵剧烈的咳嗽。紧跟着,一旁还传来了砰的一声,仿佛是因此推倒了什么东西。这时候,龙泉忍不住一愣神,却只见杜幼麟不管不顾就这么推门冲进去了!

尽管刚刚都说还要等候通报,可仿佛是里头的声响着实有些骇人,又似乎因为杜幼麟的慌张,别人看了心中紧张,李佺和来圣严对视一眼,竟是追在了年幼的孩子身后进了门。他们俩都如此,王昌龄就更不假思索了。而龙泉慢了一步,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么多人一拥而入,心中随即暗自叫苦。

这可怎么办,要穿帮了吗?

担心归担心,龙泉还不得不快步追了进去。可是,当看清楚里头那一幕之后,他立时瞠目结舌,随即好一阵狂喜。就只见幔帐已经被拉开了,杜幼麟正紧紧抱着一个人不断抽泣,而那个轻拍孩子背脊以示安慰的人,不是朔方节度使杜士仪还有谁?谢天谢地,他终于在这当口回来了!

本来只是借口风寒金蝉脱壳千里走京畿,可在邻近腊月的时日日夜兼程如此赶了一趟路,杜士仪再好的筋骨也禁不起这样的折腾,一时脸色又青又白,看上去就仿佛是真的病得不轻。以至于来圣严不禁担忧地问道:“大帅一身承朔方之重,还请一定要保重身体才是。”

“没事,都是自作孽,再吃几帖药就好了。”杜士仪笑着答了一句,这才打起精神道,“你们四个联袂而来,必有要事,还是先说来听听吧。”

杜士仪既如此说,原本已经有点打退堂鼓的李佺沉思片刻,便决定还是依着他。当下,来圣严便将已经将中受降城被杀的那些胡人首级传首于突厥牙帐,可使节却并未燃起表示平安的狼烟这一情形如实告知。而李佺则是补充道:“看这样子,突厥牙帐定然已经生变。”

“应是如此了,传令三受降城,整兵秣马,立时做好一切应变措施。倘若使者回不来,那这一场仗就不得不打了。”

按照事先约定,使者出突厥牙帐后,便会燃起第一次狼烟,而脱离其腹地之后,便会燃起第二道狼烟。这先后两次的区别,就是为了区分是在牙帐遇袭,还是在腹地遭袭,由此大致判断出下手之人。所以,李佺和来圣严当即领命而去,王昌龄则是接着禀报了筛选士人的经过。

尽管如今的士人们大多自视极高,但李林甫秉政以来,才子俊杰的晋升之路就受到了重挫,能够因此游历河朔的,无不是对于曲线救国抱着一线期望的。再加上王昌龄和岑参按照杜士仪的意思反复强调教化之功,因而短短一段时间,已经数十人应征,十几个人通过了筛选。

“多亏有你尽心竭力,文教之功,不逊于攻城略地,接下来此事还是你负责,等岑仲高回来,则是你俩一起。”

好容易把人都见完了,杜士仪不禁往后一倒,眼皮子都快粘连在一起了。可是,他看到杜幼麟欢欢喜喜地看着自己,他便勉强坐直身,抱了抱杜幼麟后欣慰地说道:“我家幼麟长大了,这次阿爷能平安回来,全都是因为有你在此照料!”

“阿爷……”杜幼麟也忍不住打了个呵欠,随即才软磨硬泡地说道,“我也困了,我随阿爷一块睡好不好?”

难得见小家伙如此撒娇,杜士仪想起这一趟京畿之行,当即笑了起来:“好,咱们父子就一块睡个好觉!龙泉,你在门前替我挡一挡人,除非是军情大事,否则让我先睡饱了再说!”

龙泉连忙答应,等看到这父子两人丝毫不顾忌睡相,就这么齐齐倒了下来,甚至不多时就发出了鼾声,他不禁笑了起来,上前帮忙重新盖了被子,这才蹑手蹑脚退了出去。

总算是完成了这个最大的任务!

第930章 霸主将衰

睡饱了,不过是杜士仪的一句戏言。然而,他之前疾赶三昼夜,到玉真公主的终南山别业只来得及睡了两三个时辰便又再度回程,路上又是三昼夜。这连续的奔波让他的精力体力几乎透支殆尽,当他这一觉最终醒来的时候,却发现外间的天似乎还亮着。

他用手搭着额头回忆了好一阵子,这才想起自己已经回到了朔方灵州,不禁轻轻叹了一口气。可是,还没等在玉华观中发生的那一切重新浮上心头,身边就突然动了动,紧跟着,侧过身的他就看到身旁一个小家伙迷迷糊糊睁开了眼睛,目光恰好和他对了个正着。

“阿爷……对了,是阿爷回来了!”杜幼麟一下子清醒了过来,脸上露出了难以名状的欢喜,“我还做了噩梦,梦见阿爷被人发现,然后四处都是追赶的人……阿爷,你不在这些天,真是担心死我了!”

把蒙骗别人的工作交给自己还不到六岁的幼子,杜士仪也知道这绝对是强人所难,即便有心思机敏的龙泉协助,那也丝毫没有降低难度。于是,他忍不住揉了揉杜幼麟的脑袋,这才笑着说道:“好孩子,连日应付一个个来探病的人,真是难为你了。这次你建下大功了!”

“帮上阿爷就好。”杜幼麟高兴地一笑,却和兄长的大大咧咧不一样,又多追问了一句,“阿爷这次出去,没给别人发现吗?”

虽说高力士就是发现了,也绝不会捅出去,否则两人私会的事情转眼间就会被人当成是天大的把柄,可终究是被人发现了,李林甫也应该查知了端倪。可是,没有证据就代表着,这件事只能烂在相关人的肚子里。

“没有,你就别担心了。”杜士仪想归想,嘴里安慰了幼子一句,随即就高声唤道,“龙泉!”

“大帅醒了?”

推门进来的龙泉见杜士仪已经坐起身,不禁长舒了一口气。之前杜士仪那青白的脸色实在是让他心中惴惴,生怕有个什么好歹。见杜幼麟也揉着眼睛跟着起来,还打了个大大的呵欠,他哪里不知道小家伙之前说是日夜侍疾,其实也真的是时时刻刻绷着神经预备有人来探,故而没怎么真的睡好,于是连忙上前去服侍父子两人替换衣裳。当杜士仪问起时辰的时候,他便笑着说道:“已经辰时了。”

“辰时?这么说已经是第二天了?”

得到肯定的回答,杜士仪忍不住苦笑。可即便是这一夜补眠,他仍旧感到腰背一阵阵酸痛,浑身骨骼犹如散了架子似的。等到穿戴了整齐,他吩咐杜幼麟自去一旁读书,自己索性在屋子里稍稍舒展了一下全身。毕竟,他对外还声称感染了风寒正在病中,总不能一回来就骤然出去露面。而即便灵武堂地方宽敞,也不可能做舞剑之类的活动,他思来想去,便打起了一套太极拳。

一套拳打下来,他出了一身汗,身体总算舒展多了,少不得沐浴了一次,又换了一套行头,这才继续窝到榻上去装病。不过这一次,他却吩咐龙泉把近日堆积下来的各种文书都拿来,就在榻上一件一件过目斟酌。等到龙泉悄然退下,他一面批阅,一面沉吟突厥那边的变故,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突然听到外间传来一个声音。

“大帅,张判官求见。”

杜士仪昨天赶回来的时候,正好是张兴离去,李佺来圣严王昌龄联袂来见,过后他就一觉睡到天亮,竟还不知道张兴回来了。于是,他立刻打起精神吩咐请人进来。须臾,张兴就进了屋子来,一见他形色便笑道:“看来我回来得还真是时候,大帅的病显然是大有起色了。”

“借你吉言。希望真的能赶紧好起来。”

幕府众官之中,张兴跟随杜士仪时间最长,从河东代州、陇右鄯州一直到朔方灵州,出身寒门家无亲朋的他,知道一些旁人根本不知道的事情。所以,自己前往招抚塞外那些小部落期间,杜士仪称病不出数日,别人只道这位年轻的节度使是真的因病不能理事,只有他隐隐之中感觉到,此事似乎另有文章。

然而,不该问的事情不多问,这点权衡之心他还是有的。于是,他在落座之后,只是象征性地探问了两句病情,随即便沉声说道:“我在三受降城以北,以朔方节度之名招抚,果然有众多小部族畏突厥牙帐争权,故而情愿内徙。这其中,多半是数百人的小部落,大约七八个,四五千人左右,素来游牧于黄河以北。我一一见了这些部族的首领酋长,应该没有滑胥之辈。自从当年王大帅平乱康待宾之乱,又伏杀降户于受降城之后,虽然大帅这几年重纳胡户于河曲,但终究比当年鼎盛之年差得远,这几千人户应该安置得下。”

“河曲之大,这区区几千人当然没有问题,但最要紧的是一个抚字。当年被迁徙到河洛和江淮的昭武九姓胡人,已经基本上都迁回来了,幸好我调来了一个康庭兰,再佐以出仕朔方的米罗诗等人,这些胡户方才能够得保安稳,而接下来你招抚的这数千人,恐怕就要你亲自出马了。毕竟,他们最信任的人就是你,全始全终,这才不至于缭乱人心。让我想想,宥州和夏州之间的乌那水以西,那地方很合适!”

“大帅若非如此说,我也想进言此处。”张兴面上露出了赞同的笑容,接下来又和杜士仪商议了一应细节。等说起牙帐生变的时候,他便若有所思地说,“据言此次因为回纥、葛逻禄、拔悉密三部朝觐陛下千秋节,突厥牙帐反而以此兴师问罪,招来大帅责问之事,突厥内部一时纷乱得很。尤其是右杀伊勒啜,更是因此质疑登利可汗妄自尊大。所以,大帅使者未归之事,恐怕与此有关。”

千里迢迢从朔方到京畿跑了个来回,杜士仪如今不得不放下对那边的牵挂,专心致志地应对错综复杂的北方局势。他仔细沉吟了片刻,便开口问道:“奇骏,以你之见,如果突厥内乱,谁胜机更大?”

“登利虽然妄自尊大,而且并不能完全慑服麾下人众,光是论兵力,并不及左右两杀,但是,只单对单,他还是有胜算的。”张兴说到这里,见杜士仪微微颔首,他知道杜士仪赞同自己的看法,便接下去说道,“最重要的是出其不意,在其中一人反应不及的情况下,他的胜算就更大了。如果这次突厥内乱能有一个阶段性结果的话,恐怕那位右杀伊勒啜凶多吉少。”

“但他哪怕赢了这一次,却让自己成了众矢之的。”

杜士仪只说了这么一句,但仿佛是一语成谶。就在五天后他终于“病愈”时,一直杳无音信的使者终于传回了代表平安的狼烟,尽管人还未回来,确切消息还不知道,但杜士仪病后第一次升节堂见文武时,却开口说道:“突厥内乱暂时告一段落,但接下来必然将自顾不暇。然而越是这种时候,便越是不能大意。须知中受降城那场小小的胡乱,如今也只是传首突厥以示警示,并未查出真正元凶。”

“事关漠北局势,我等自然不敢小觑。”李佺笑答了一句,随即便站起身道,“此前张判官亲自诏谕了漠北一众小部落,现如今等到突厥那边的消息确凿无疑,恐怕陛下会依前言,诏谕回纥、葛逻禄、拔悉密三部,令他们平定突厥内乱。如是漠北恐怕要大战连场,王位更迭也会成为常事。”

“当年颉利被俘,东突厥就此覆灭,而后漠北铁勒诸姓以及突厥王公大多降附,偌大的漠北,全都是大唐的羁縻都督府,那等盛况,如今想来,仍然觉得一时神往。”杜士仪以贞观年间大唐在军事政治上的强势作为起头,就只见在座文武人人神色激昂,想来是回忆起了近百年之前的大唐盛况。

“所以,彼时太宗皇帝擒颉利而不杀,分东突厥故地为众多羁縻都督府,也就让漠北群龙无首,共尊天可汗。如今若是突厥就此因内乱而衰,却反而继之以或回纥、或拔悉密、或葛逻禄据有其故地,不过是多了一个名目而已。不说其他,各位应该不会忘了,这么多年来,当年的铁勒九姓,如今衰微的已经很多了。”

杜士仪见李佺坐下,他自己反而站起身来:“仆固部一部分留在漠北,一部分南迁,如今在夏州有万余人,拔曳固已经几乎被人吞并殆尽了。北迁的同罗部,一部分往北,和突厥左厢群居,实力强大,南迁的后来复又迁回。都播之地也已经换了主人。至于契苾部,群居凉州的还能幸免,可塞外已经不复有此姓称雄。这固然有毗伽可汗即位之后,因为伏杀默啜可汗的缘故,对铁勒九姓挥起屠刀的缘故,但更多的还是此消彼长,彼此吞并。故而如今除却突厥之外,铁勒族姓回纥,突厥族姓葛逻禄和拔悉密最为壮大,这才能够无视牙帐,联合起来朝觐陛下千秋节。”

“那么,此次突厥内乱,大帅不想置之不理?”节度判官来圣严代表所有文武问出了这样一个问题。

“此事的起因,既然是我朔方节度使府奉陛下圣命,以不朝天子,反责藩属为由问罪突厥牙帐,那么,突厥因此内乱,我们当然不能置之不理。一来,那几个在中受降城作乱的胡人,枭首之后传首突厥牙帐,如果使者回来能有答复也就罢了,但我想来,如果赢了,登利很可能会直接推到伊勒啜身上,但这种结果,决不能接受。二来……”

杜士仪微微一顿,立刻环视四面文武说道:“如果时机恰当,我会考虑令回纥三部讨伐突厥!”

即便突厥已经大不如前,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回纥葛逻禄拔悉密三部加在一起,相比突厥的实力还大有不如。如果早打,朔方必定要出兵极多,届时三部反而会收获大利;如果晚打,突厥实力衰微,三部兵马合在一起,就可以横扫突厥,届时朔方也捞不到任何好处。

可是,如果真的是朔方出兵,令三部联军为前导,仍然有可能辛辛苦苦却为他人做嫁衣裳,还有没有别的更好的办法?

第931章 游说北归

登利可汗诱杀了右杀伊勒啜,而后自统其众!

当前往突厥牙帐传首的朔方使者经由三受降城,而后回到灵州都督府的时候,上下文武大多觉得在意料之中。可也不免有人对登利可汗突然表现出来的智勇而惊叹。要知道,登利从来就不是什么英主,否则也不会在那等风雨飘摇之际即位,却还愚蠢地选择了和天可汗同样的名号。而登利成为可汗之后,所作所为也乏善可陈,即便曾经和右杀伊勒啜一起断送了前任左杀骨颉利,可那还真算不上什么英明之举,更何况背后也还有回纥等三部的推手。

所以,伊勒啜怎么会中了圈套,登利又是如何自统伊勒啜旧部,这都成为了人们极其好奇的事。以至于仆固怀恩甚至还向杜士仪自告奋勇,请命出使突厥牙帐,以报上一次扣留使者之仇,顺便探听一下这里头的名堂,却碰了满头包。

“你是军中大将,不是舌辩无双的谋士!有这功夫当什么使者,还不如回去好好统你的兵!你父亲对你期望很高,前前后后竟是在仆固部中挑选了两千兵马给你,你若是辜负了他,我也不饶你!”

仆固怀恩如今年不到三十,便已经官居朔方节度兵马使,这可以算得上是异数中的异数了。郭子仪当年还不到三十的时候,才刚刚授予果毅都尉,在经略军中为一介别将。所以,在杜士仪言辞中直接连自己的父亲都带出来之后,这位立刻没了慷慨激昂,灰溜溜地走了。

这次从夏州回来,仆固怀恩不但又带了一部分族人,而且还有他的弟弟以及几个从叔父和从兄弟,总共十二个人。仆固家族留在漠北的那一支还在,附庸突厥左杀其部,和同罗交好,但称雄漠北这四个字却谈不上了,但内迁的这一支繁衍生息至今,也仍然血脉昌盛。同时来到灵州的还有仆固怀恩的妻子,同样出自铁勒大姓契苾,母家在凉州一带。

这位契苾夫人这一年方才二十出头,虽称不上沉鱼落雁,却也是一位相当出色的美人,性子亦开朗亲和。她此来本待是亲自前往都督府后院寝堂拜见王容,可由于杜士仪的这位夫人已经前往长安探望亲人,故而她就退而求其次,去见了几位其他朔方文武的女眷。当她见到张兴的夫人宇文沫时,便如同见其他几位夫人一样,奉上了仆固部出产的名马一匹,而后在闲话家常之中,方才犹如失言一般,吐露出突厥有人联络过自己公公的事。

宇文沫身为宇文融的女儿,历经家变,早已不是当年无忧无虑的千金小姐。她嫁给父母双亡别无背景的张兴,虽说是名副其实的低嫁,但婚后却美满得很,既不用伺候公婆,也不用忧心婢妾争宠,舒心的日子也让她的体态越发丰腴。可她对于某些东西还是分外敏锐的,当天晚上张兴一回来,她就将契苾夫人的话转告了丈夫。

张兴随着杜士仪前前后后已经快十年了,从一介寒微隐士到如今的朔方节度判官,可以说杜士仪不但是他的上司幕主,也是慧眼识珠的伯乐恩主。故而,他几乎一刻都没有耽误,连夜来到了灵武堂中求见。当他说明来意的时候,杜士仪不禁讶异地挑了挑眉。

“这么大的事情,仆固怀恩为何半点不曾提起?”不等张兴回答,他便自言自语道,“仆固怀恩如今还年轻,性子也急躁,如果让他知道,他这块一点就着的爆炭,必定早就忍不住说出来了。而且,他毕竟是朔方大将,并是时时刻刻都在夏州,很可能是真的不知情,而契苾夫人本一直呆在灵州,是公婆考虑到他们夫妻常常不在一起,这才让她来的,所以,不是她的公婆让她带话,就是她自己出于某种目的,把消息透露出来。”

张兴当即问道:“是不是我让拙荆再次回请契苾夫人,顺便也去一一见见她拜访过的夫人们,先探一探她到底对谁说过此事?”

“很好,先后再前。”

杜士仪的意思是,先让宇文沫去探夫人们的话,然后再回请契苾夫人。很快,结果就出来了,契苾夫人并没有对其他女眷提及过突厥联络其公公乙李啜拔之事。于是,他便授意宇文沫回请契苾夫人,随即这一日,他便微服和张兴来到了其私宅。

宇文沫年长契苾夫人两岁,年纪既然相仿,虽有胡汉之别,却也说话投契。当得知杜士仪和张兴一块回来的时候,她便笑着对契苾夫人说道:“太原郡夫人因为之前回长安探亲去了,你没见着,如今大帅既是和我家张郎一块回来了,你不妨就此拜见,也就全了礼数了。”

“那……多谢宇文夫人了。”

契苾夫人连忙谢了一声,等到随着宇文沫踏入张宅书斋,看到那两个正在说话的人时,她不禁在心中惊叹了一声。她听公公提过,朔方节度使杜士仪麾下两位节度判官,其中,来圣严为之前信安王李祎拔擢的旧人,杜士仪用之不疑,地位尚在张兴之上;而张兴从河东代州一路跟着杜士仪辗转多地,信任却毫无疑问冠绝诸文武。所以,她方才对宇文沫透露了那一重消息,果然,立时就把杜士仪惊动了。

此刻那肤色微黑的,身材魁梧,简直可以和丈夫仆固怀恩媲美的,自然是张兴了。而旁边那个姿容俊伟,虽未作势,却已然透出一股凌人气度的青年,她知道那定是朔方节度使杜士仪无疑。在这样的年纪已经两任节度,怎叫一个杰出了得?

“见过大帅。”

杜士仪审视这位契苾夫人,见其礼数虽无可挑剔,却自有一股飒爽之气,显然通晓骑射,他不禁微微颔首道:“怀恩是我肱股大将,你这个贤内助既然也到了灵州,他就没有后顾之忧了。今日初次相见,本不该单刀直入,但夫人是铁勒贵女,我也不想百般试探。突厥联络你公公之事,你可否说个明白?”

契苾夫人本就头疼如何不动声色地拐到这个话题上,见杜士仪竟是直截了当,她反而觉得如释重负。因见之前陪着自己的宇文沫悄然退下,她便整理了一下思绪,继而便抬起头来。

“大帅,此事是我婆婆请我代为禀报的。”契苾夫人见自己说出这话之后,杜士仪和张兴主从二人全都微微愕然,她便继续解释道,“婆婆认为,大帅对怀恩器重有加,且其刚刚投军不久,就令其独当一面,而后又不吝为其请功,拔擢其至高位,对仆固部兵马更是优抚。大帅如此知遇之恩,而突厥却派人招揽,无论公公心里是怎么想的,都应该上报大帅,而不应该自己藏在心里。否则,即便并没有叛投突厥之心,终究还是蒙骗了大帅。”

这婆媳二人,还都是少见深有见识的女人!

杜士仪在心里赞叹了一声,随即问道:“突厥招揽你公公的事,怀恩可知道?”

“他不知道,公公秘而不宣,只有婆婆知道。再加上我,整个仆固部总共也就三个人知晓。因为这封书信是漠北铁勒同罗部酋长阿布思派人送来的,同罗部和仆固部素来极其交好,阿布思的同罗部当年降唐安置河东蔚州一带时,曾经和公公颇有交情,这次是借口漠北仆固部酋长过世,群龙无首,这才代突厥当了说客。他说,如果父亲肯引族人北投,那么,届时少不了叶护尊位!”

突厥常设两厢,所以叶护是仅次于可汗的尊位,分东西或左右两厢,有时候甚至可以行废立。如今的突厥右杀伊勒啜刚刚被杀,突厥内部反抗牙帐的势力为之消减,可杜士仪当然不会认为,登利可汗真的会为了招揽人引部众去投,就开出了这样的价码。

于是,他再次追问道:“同罗部酋长阿布思,是代谁当的说客?”

这一次,契苾夫人却微微摇了摇头:“这我就不得而知了,婆婆应该也并不知情,恐怕只有公公心知肚明。”

能够从契苾夫人这里得到比预期更多的讯息,杜士仪已经心满意足。他当即点头笑道:“你婆婆和你二人心怀忠义,行事缜密,本应该好好褒奖,可这样的事情若宣扬开去,却对你公公不好。怀恩的功绩已经赏过了,你身为他的夫人,却尚未封诰命,我会替你向朝中请封。你住在灵州城若有何不便,尽管对宇文夫人说,等内子从长安回来之后,你尽可随时来见。”

面对这样的承诺,契苾夫人自是毫不造作地笑着谢了。等到她告退之后,杜士仪便对张兴问道:“这次仆固部中,跟着怀恩来的嫡系族人,我记得有十几个?”

“是。”

连日以来,杜士仪一直在仔细考虑漠北那一场乱局,虽然打算在适当时候令回纥三部伐突厥,如今的时机也到了可以如此的时候,但他仍然不是没有担忧的。如今仆固部的这件事情虽说突然,但如果处理得好,说不定是一大契机。于是,他在沉吟良久之后,便对张兴说道:“今日晚间,你和李老将军、子严一块来见我。”

第932章 仆固之主

朔方之重,在于丰、胜,而作为其腹地的灵、夏,虽为后方,也同样容不得半点闪失。整个朔方都是京畿的北面屏障所在,故而一场康待宾之乱,王晙大开杀戒之后,方才会把六万余口胡人全都迁到了河洛江淮等地,从而严防再有类似的事件发生。

相比朔方节度使治所的灵州,夏州的一大半都是不毛之地的大沙漠,然而南北两边却是大片肥沃的土地,既可以耕种,也能够放牧,胡汉杂居,这么多年来倒也相安无事。迁徙中原的仆固部两千余帐位于夏州境内的大漠,也就是后世俗称的毛乌素沙漠以北,乌那水和库也干泊之间。

这里是一片水源丰沛的草原,马贼无法突破前头三受降城的屏障,而汉人多半在大漠以南一带生活。无边无际的草场中放牧着成百上千的牛羊,不见刀光,不见血腥,大多数仆固部的牧民都习惯了这种日子。而且,前后两任朔方节度使李祎和杜士仪,对胡人的政策虽不尽相同,但相同的是都没有太多苛捐杂税。

也正因为如此,乙李啜拔本来的日子过得舒心惬意,可连日以来,他却总是心事重重,哪怕长子仆固怀恩回来探亲,他也是在外表现得兴高采烈神采飞扬,回到自己的帐中就愁眉不展。仆固部一直都是桀骜不驯的部落,在突厥就是时叛时附,在大唐也同样如此。至于他本人来说,既希望族人能够休养生息繁衍壮大,又渴望建功立业,雄踞一方,这两种思量来回冲突,也就成了他的纠结所在。

这一天,他打叠精神见了一些部族中的长老,回到大帐中后就褪去了人前的精神奕奕,斜倚在那儿陷入了沉思。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的一个侍者突然急匆匆地冲入了大帐,连行礼都顾不得便大声嚷嚷道:“都督,都督,不好了!”

这一声不好顿时让乙李啜拔打了个激灵,当即怒声喝道:“什么事这样大惊小怪!”

“朔方……朔方杜大帅……”因为得到消息后赶得太急,那侍者说话断断续续的,在主人的怒瞪下方才好容易接续了上去,“杜大帅已经到咱们仆固部的地头了!”

听到这样一句完整的话,乙李啜拔终于为之色变。兴许是做贼心虚,又或许是杜士仪积威所致,总而言之,他这会儿完全不想见这位朔方之主。可人已经来了,他绝对不会认为自己避而不见就能解决问题,于是,他只能硬着头皮喝令侍者出去命人准备,自己也紧急换上了见客的服色。

从灵州到夏州,距离算不上太遥远,彻夜不停地纵马疾驰,一昼夜可至,慢一点两日也可达,可杜士仪身为朔方节度使,突然离开灵州来到这里,此中意义,乙李啜拔不得不深思。单单论官职,他好歹也是世袭金微府都督,可论实权,他怎么可能和总领朔方的杜士仪相比?夏州仆固部有万余人,朔方可有近七万雄军!

所以,当第一眼看到杜士仪的时候,乙李啜拔完全没有任何惊叹对方年龄的念头。他笑容可掬地迎接了对方,恭恭敬敬地说了无数恭维赞美的话后,就将对方迎入了自己的大帐。由于事先没有得到任何消息,他请了杜士仪入座后,不由得斟酌该从何开口。可让他没想到的是,杜士仪竟然先说话了。

“都督是怀恩的父亲,所以我之前北巡三受降城,又巡定远、丰安二军,宥州之地也曾经去过,却从来没到过夏州,心中不免抱憾,总算今天是达成心愿了。”一句寒暄之后,杜士仪就笑吟吟地说道,“怀恩如今是我麾下大将,所以我此来,还有要紧的军务和都督商量,都督可否屏退左右?”

尽管杜士仪反客为主,可乙李啜拔立刻一口答应了。等发现杜士仪亦是不留一个随从亲卫于身侧,他又是惊叹对方的坦诚示人,又是佩服对方的大胆,一颗心不自不觉就放了下来。

“我仆固部人口不过刚刚过万,我虽名为都督,其实不过一介胡民而已。杜大帅适才说是商量军务,我实在是愧不敢当。”

“都督不用这样谦虚,我此来,是为了漠北乱局。想来都督也应该知道了,突厥内乱,右杀伊勒啜为登利所杀,而其众已经为登利自己统领,不复立右杀。”

以这样一个话题作为起头,杜士仪便敏锐地察觉到,乙李啜拔的脸上闪过一丝慌乱。有了契苾夫人的提前知会,他猜也能猜到乙李啜拔的顾虑,当即推心置腹地说道:“都督既是怀恩的父亲,我也不瞒你说。今年回纥、葛逻禄、拔悉密三部进京朝贺陛下千秋,名为朝贺,实为请命。突厥是大国,自从骨咄禄复辟之后,雄踞漠北已经又有几十年了,而今突厥内乱式微,自然有的是胸怀野心取而代之者。”

乙李啜拔听出杜士仪仿佛并不知道自己和突厥联络之事,稍微松了一口气,当即强笑说道:“大帅明察秋毫,实在是朔方军民之福。突厥登利不得人心,却妄自尊大,当然是各部共讨之。”

“话虽如此说,可突厥终究曾经雄霸一时,如今也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即便回纥、葛逻禄、拔悉密均是实力壮大,可未必就能有大把握。退一万步说,如今的拔悉密监国吐屯阿史那施,同样出自阿史那氏。即便阿史那氏真的死绝了,有其他部族取突厥而代之,漠北岂不是就会有新的霸主崛起?”说到这里,杜士仪清清楚楚地看到,乙李啜拔已经有些迷惑了,显然不知道自己为何对他谈起这些,他便笑了笑问道,“都督可有北归之意?”

临到末了这一句话,乙李啜拔乍一听,几乎魂都没了。他本就不是中原那些喜怒不形于色的士大夫,骤然跳起来的同时,甚至还想到是否要暴起行刺,然后立时率众北归,以免和从前那位仆固都督勺磨一样被王晙当场杀死。可是,就在他本能去摸腰刀的时候,却陡然意识到自己的长子还在杜士仪军中,而且顷刻之间北归,他带不走多少人,到时候仓皇之际说不定还会被人吞并殆尽。

于是,面色变幻不定的他最终长叹一声,便干脆利落地单膝跪下道:“大帅既然都知道了,我甘受大帅处置。”

“知道?什么知道?都督何出此言?”

觉察到杜士仪竟是在伸手搀扶自己,乙李啜拔只觉得脑袋乱糟糟的。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是他会错了意思,其实杜士仪并不知道他曾经收到过同罗酋长阿布思的信,曾经考虑过是否要北归?那他岂不是不打自招?

即便恨得想打上自己七八个巴掌,可话一出口,就如同泼出去的水收不回来,即便再后悔,乙李啜拔也只能硬着头皮说道:“其实,当年同罗部北归突厥的酋长阿布思给我写来了一封信,劝说我北归突厥。如果我能够收拢留在突厥的那一支仆固部兵马,那么,叶护尊位唾手可得。”

这番话是契苾夫人也曾经透露过的,然而,那时候杜士仪就觉得其中有些玄机,如今他既是诈出了乙李啜拔的主动坦白,他便可以顺势询问了。

“如果我没有记错,突厥的叶护之位,或为左右叶护,或为东西叶护,总而言之,总共就两个位子。如今突厥右杀伊勒啜已经死了,只剩下左杀判阙特勒一人,左右叶护却都有人。即便有空缺,同罗酋长阿布思为什么自己不动心,而是来游说你?”

乙李啜拔尴尬地笑了笑,这才低声说道:“大帅这话实在是问到了点子上。其实,这话我连自己的妻子儿子都不曾吐露过,而阿布思的那个信使,我也按照他在信上的吩咐直接灭口了。阿布思所说的叶护之位,并不是如今的突厥可汗登利许给我的,而是左杀判阙特勒许给我的!至于阿布思,判阙特勒也许给了他叶护之位。也就是说,判阙特勒打算起兵反了登利,希望同罗部和仆固部能够相从,如果事成他自立为可汗,那么,我和阿布思就是东西叶护!”

这还差不多,基本符合自己的几种猜测中,最具操作性的一种!

杜士仪心里这么想,嘴上却反问道:“那都督是如何回复他的?”

尽管自己根本就还没想好如何回复阿布思,但此刻面对杜士仪,乙李啜拔却想都没想就出口说道:“当然是拒绝!大唐对我父子等人恩情厚重,我怎能叛唐北投?”

如果真没有此事,你的夫人怎会通过儿媳辗转告知了我这么一个消息?

杜士仪暗自哂然一笑,却也知道,乙李啜拔的夫人固然不希望丈夫贸然去北投突厥,但那也是因为仆固怀恩在朔方深受重用,而他杜士仪的为人显然也值得信赖,这才有了这一次的告密。否则换成心狠手辣的王晙,同样的一招极可能就直接把丈夫乙李啜拔给坑死了。

于是,他当下就摇摇头道:“机不可失,时不再来,都督此言固然尽显忠义,但我不得不说,你留在夏州,不过一胡酋而已。而你若北投突厥左杀判阙特勒,那时候必有一番非凡功业!”

这下子,乙李啜拔登时眼睛瞪得老大,张大的嘴甚至无法合拢。杜士仪这位朔方节度使,竟然鼓吹他去北投突厥?难不成是希望他去当细作?可如果他不带兵马,去突厥无异于羊入虎口,可如果他把兵马都给带走了,这样的细作杜士仪就能够放心?

第933章 一方支柱

杜士仪来得快,去得也快,他只是在仆固部停留了一晚上,参加了乙李啜拔为他特意举办的晚宴,随即就动身离去了。上上下下并没有太多的人感觉到,自家那位原本愁眉不展的头领,如今却是神采飞扬,但其夫人,出自素来和仆固部交好的铁勒同罗部的同罗夫人施那,却绝对不会忽略这一点。

当年讨康待宾之乱后,从张说征战的降唐铁勒诸姓人马,都迁居到了河曲的夏州,其中也有同罗的两千余帐。施那正是同罗都督的妹妹,嫁给乙李啜拔多年,生育了诸多儿女。而后同罗部族人不像仆固部这样安于现状,渐渐北归,仍在塞外的同罗酋长阿布思,按照血缘来说,还是她的堂兄。然而,娘家固然亲近,可她更要为丈夫和儿子们着想。自从降唐之后,她看多了那些叛乱部落的下场,这才托付自己最为信赖的儿媳契苾夫人把消息带给了杜士仪。

故而,杜士仪一走,她便来到了丈夫的大帐,直截了当地问道:“你之前每天愁眉苦脸,现在朔方杜大帅一来,却突然高兴了起来,莫非是杜大帅许诺了什么?”

“到底瞒不过夫人。”此刻在大帐中,乙李啜拔就更掩不住脸上喜色了,“你可知道,我因为不小心在杜大帅面前透露口风,说出了同罗阿布思给我来信的事,结果,他不但没有怪罪我,而且给了我一个最好的建议。他说,我可以带部众去突厥,收拢留在突厥的仆固部旧人,然后按照阿布思的招揽,投奔左杀判阙特勒。如果能够灭杀现在的登利,辅佐判阙特勒即位,那么,我自然可以拿到信上许诺的叶护之位,将来就是突厥的一方雄主;而如果判阙特勒也没有能耐,被人攻杀,异日我就可以把仆固部整个带回来降唐。”

说到这里,乙李啜拔已然是笑容满面:“进则可雄踞一方,退则可保荣华富贵,这样的好事,到哪找去?”

施那怎么都没想到,杜士仪给丈夫指的,竟然是这样一条路。乙李啜拔固然说得信心满满,但她很清楚,这种事绝不会如同嘴上说说这么容易。打仗是要付出绝大风险的,更何况乙李啜拔在河曲已经安逸太久了,骤然北投突厥,那可必然是凶险的大战连场,有个万一怎么办?

看出了妻子的忧心,乙李啜拔便笑道:“我知道夫人担心的是什么,无非是觉得北投之后定然危险极大。但要知道,我之前担心的从来就不是自己的生死,而是我还肩负着仆固部上万人的存亡。所以,即便我再心动,也不可能把这一家一当全都拉出去。可是,现在有杜大帅的承诺,我就没有那样的后顾之忧了。”

施那却仍然不死心地问道:“杜大帅虽说对胡人一贯优厚,可这样大的事,如果有个万一怎么办?而且,我仆固部在河曲的人户总共有上万人,全数北迁的话,也不知道有多少妇人和孩子经受不起。”

“当然不是全都走,我走,你留,怀恩也留下。”乙李啜拔干脆利落地吐出这么一句话,继而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说道,“我会挑出两三千人马带走,全都要能上阵的,要知道留在漠北的仆固部不少贵族正在争位,他们也不是那么好对付的。就算怀恩觉得我这父亲贪恋突厥权位,那也无妨。我如有万一,将来有他继承我的位子,那就万无一失了!夫人,杜大帅还年轻,说不定他能够在朔方节度使任上很多年,帮他这一次,我也能够松松筋骨,给部族带来一个更好的未来,这件事我已经考虑清楚了!杜大帅将会派人送他和我的上书给陛下,这样留在夏州的族民就不会受到任何牵连!”

杜士仪赶回灵州,已经是腊月二十六了。为了迎接新年,朔方节度使府自然发放了一批丰厚的年物下去,每一个领到东西的将卒脸上,全都洋溢着喜庆的笑容。

河西陇右与吐蕃大战连场,颇有胜绩;剑南道才刚经历了一次大败,连那位和王忠嗣素有仇怨,同时又是皇甫惟明义弟的剑南道节度使王昱都被一撸到底;幽州和契丹还在胶着状态;但是,朔方和突厥之间战云密布的同时,却因为三受降城稳若泰山,灵州腹地感受不到多少战争的压力。每一个军民都在期盼着开元二十七年的到来,希望新年比往年更加安康喜乐。

灵州都督府内的文武官员虽然繁忙,但大多笑容满面。杜士仪的那两个外甥王胜和王肜都已经跟着王容和杜广元回长安探亲了,杜幼麟虽说还小得很,可却比兄长杜广元更会来事,两个族兄杜明瑱和杜明瑜都相处得好。而奉命从西受降城赶回来的段秀实历经风雨洗礼,浑身上下更多了几分坚毅不拔。

至于龙泉莫邪,阿兹勒等几十个胡儿,也已经完全熟悉了在灵州的生活。如果要学什么东西,只需要打一个申请,写明足够的理由,杜士仪大多都会满足。这种充实而又向上的日子,让每个人都充满了动力。

而杜士仪回到灵州都督府的第一件事,便是召见了自己不在时,权知留后事的节度副使李佺以及张兴来圣严等两位节度判官。等到和三人交流了自己在夏州仆固都督府和乙李啜拔达成的协议之后,他便命人召来了仆固怀恩。尽管乙李啜拔的意思是瞒着儿子,可杜士仪不愿当这个恶人,索性原原本本告知了自己这位心腹爱将。

仆固怀恩的武艺是父亲和族中最勇猛善战的勇士教的,但仁义礼智信这些东西,却是母亲施那灌输的,当初在杜士仪面前和昭武诸胡那些胡酋打交道的时候,他方才会脱口说出那么一番话来。所以,这会儿尽管杜士仪说的每一个字他都听懂了,连在一块的意思他却有些不敢相信,脸上满是震惊和茫然。

“大帅是说,阿父要去北投突厥左杀判阙特勒吗?”

再次从杜士仪口中确认了这件事,仆固怀恩忍不住揉了揉自己的眉心,最终又吐出了三个字:“为什么?”

“一来,是他本就收到了同罗部酋长阿布思的信;二来,是我对他的建议;三来,是你父亲为了仆固部和你,所以才做出的选择。想不通的话,就回去慢慢想,我承诺过你的父亲,一定会提携重用你。”

等到仆固怀恩有些失魂落魄地下去,杜士仪不禁叹了一口气。漠北就是一团乱局,而他现在做的是让其乱上加乱。

毕竟,罗盈和岳五娘如今的实力还不够,可仆固都督乙李啜拔的名头,如果用得好,就是一股足可左右局势的绝大力量。回纥、葛逻禄和拔悉密三部联盟,固然表达了伐突厥的意愿,可那明面上看是拔悉密监国吐屯阿史那施想要取登利可汗而代之,但从深处看,葛逻禄和回纥何尝没有相应的私心?所以,为了制衡,他需要乙李啜拔北归,和同罗部的阿布思一起,让判阙特勤这边的力量得到壮大。当然,这是一把双刃剑,用的时候要格外小心。

自从为官以来,杜士仪并不是每个除夕都能和妻子共度,可这一次王容带走了杜广元,而杜仙蕙也身在长安,除夕之夜,杜士仪牵着杜幼麟的手,站在灵州都督府最高的那座小楼上,难免有些感伤。

白云苍狗,变幻无常,和他当年在嵩山求学时相比,一切都早就不一样了!曾经提携过他的长辈,崔谔之、源乾曜、杜思温……一个个都去世了,而因为年老致仕的宋璟,养病数年后也终究撒手人寰。卢鸿隐居嵩山,近年来已经都是由弟子教授慕名而来的学子,自己已经很少出面了。而年轻的一代人,如今一个个都成长了起来,成为了足以支撑一方的支柱。

“阿爷,阿爷!”

听到耳边这声音,杜士仪侧过头去,却只见杜幼麟兴奋地说道:“阿爷,看楼下,看楼下!”

杜士仪低头看去,就只见小楼下那宽敞的庭院内,正可见星星点点的火炬。那些火炬不断地移动着,渐渐呈现出了一个字。当他看清楚这个字的一刹那,神色不由自主地为之一振。

那是杜字!

尽管天色已经黑了,但那一个个火炬照耀下,他还是看清楚了那些面孔——有杜明瑱,杜明瑜;有他亲自给予杜姓的杜源和杜奕,也就是龙泉和莫邪;也有他才刚刚承诺,年后便重新取名的阿兹勒,以及众多胡儿。他可以清清楚楚地看见,这些人脸上的高兴和喜悦,不知不觉就举起手来和他们挥了挥手。

而随着他的挥手,下头传来了众多的欢呼声。除了杜大帅这样的嚷嚷之外,更大的声音却只有两个字。

“朔方!朔方!”

是啊,朔方……对于如今的他来说,朔方是家园,对于这些人来说,朔方又何尝不是家园?他辗转多地,也曾封疆一方,但这一次,他不会让别人再撼动他这个朔方节度使的位置!

当杜士仪牵着杜幼麟的手来到楼下,面对这一张张熟悉的脸时,他便笑着说道:“既然你们都聚在这里,那就到灵武堂来,大家一同守岁,等待这新的一年!”

第934章 美人计

除夕这一天,长安城中也同样是张灯结彩,分外喜庆。然而,对于偶尔才会迎来主人的宣阳坊杜宅来说,虽说紧赶着挂上了大红灯笼,可王容早就言说要前往终南山玉华观陪同玉真公主等人过年,就连杜广元也没回来,过年的喜庆气氛自然有限。所幸王容大手笔地发放了过年的赏钱,上上下下还算劲头十足,可来来往往忙活之余,却也不免有人在背后议论。

和杜士仪如今起居八座一呼百诺,门前列戟,封妻荫子的身份比起来,这座宣阳坊杜宅实在是有些寒酸了!

然而,王容却顾不上仆人们的这些小小嘀咕。坐在杜士仪往日于长安时常常使用的书斋主位,见承影领着赤毕进了屋子后,她只是微微颔首,随即就低声问道:“你这一路来,可有人瞧见?”

五十开外的赤毕早已经不再年轻了,从杜士仪这里得到的丰厚薪俸,以及给予的田地,足够他子孙三代享用不完,可他生来就是隐伏在黑暗中给人一击的死士,再加上士为知己者死的决意,以至于他这么多年来都心甘情愿地呆在长安城,为杜士仪经营着那一张庞大的情报网。尽管曾经因为他和固安公主的见面被李林甫盯上而有过一时危险,可他接下来的动作更加隐秘,人也几乎蛰伏不出,旁人再难以抓住他的行迹。

“夫人放心。”只是这简短的四个字,赤毕就显露出了不逊于当年的自信。见那个引自己进来的婢女默不作声地退下,他想起刚刚这小丫头敏捷的动作和身手,以及那条一路进来没碰到一个人的线路,他不禁生出了几分赞叹,随即就直截了当地问道,“夫人是为了太真娘子的事找我?”

“没错。”

王容也不讳言,当初杜士仪三昼夜赶回终南山见了她们和玉奴,如果没有赤毕在长安城的各种操作,定然不会让高力士和李林甫先后正正好好地赶到。之所以之前一段时日她始终隐忍没有任何动作,是因为高力士和李林甫爆发了一系列明争暗斗,虽是暂时未分出个输赢,可她不想贸然出手被两方察觉。如今时至岁末,两方暂且罢手,她方才送信让赤毕到家中来。这样的大事,她不放心在外头任何一个地方谈起。

此时此刻她示意赤毕坐下,随即就开口问道,“杜郎之前对我提过,曾经让你寻找精擅歌舞的女子?”

如果是别人家主妇问起这个,就仿佛是在追根究底丈夫的阴私似的,可赤毕绝不会领会错了意思。尽管这是当年杜士仪嘱咐过极其隐秘的事,但他还是毫不迟疑地点头说道:“不错,因为郎主的要求是,技压群芳,昳丽无双,年纪却不拘,所以尽管已经物色了整整五六年,可也只寻到了几个而已。”

“这几个人忠心是否可保无虞?可知道你的身份?都学了些什么?”

听王容如此问,赤毕便明白一直藏着不用的杀手锏恐怕到了要拿出来的时候了。于是,他倏然坐直了身子,沉声应道:“郎主吩咐,不要孤儿,要的是有家人牵挂的,她们的家人都得到了最稳妥的赡养,故而她们都不会有丝毫异心。至于我的身份,自然不会让她们知晓。而她们所学,除却最擅长的歌舞音律之外,还有就是如何侍奉男人。她们从前虽说都并非无名之辈,可不过是富商官员随手可以撷取的卑微之人,而我让她们锦衣玉食,又让她们的家人衣食无忧,所以她们没有半点不甘愿。”

之所以补充最后一句,王容自然知道赤毕是担心自己身为女人,也许会难以接受。她哂然一笑,暗叹自己又不是圣人,能够保护的也只是亲友,在可以做到的范围之内惠及更多军民百姓,但终究不可能不伤害任何一个人。所以,她并没有接赤毕这话茬,而是在沉吟片刻后说出了一句话。

“侍奉男人之外,你近日再紧急弥补一下,让她们学会该如何伺候女人。”

此话一出,赤毕先是有些意外,随即就醒悟了过来:“夫人是想让她们伺候太真娘子?”

“虽说如今李林甫和高力士暂且斗得不可开交,但既然事涉那位至尊天子,两边应该会偃旗息鼓的,李林甫不会那么愚蠢。既然玉奴担心立刻死遁会牵连到我们这些师长,潜意识中也还放不下杨家,那么,就得先准备她万一不得不入宫的情形。陛下就算再心急,也不会立刻把当年的儿媳纳入后宫,总得先想个办法遮遮掩掩,只要能够先通过这些侍儿,捱个一年半载不让人近身,到时候她随便生场大病‘死’了,难道陛下还能怪在别人身上?”

赤毕立刻心领神会,同时又沉声说道:“可即便陛下贪恋这些侍儿的能歌善舞,美艳绝伦,但太真娘子未必真的能够逃脱此劫。若要找理由不让陛下近身,那么,期丧便是最好的借口。杨家人之前不是说杨玄璬病得七死八活,希望太真娘子去看看他吗?到时候让他一死,就能争取到一年,太真娘子素来至孝,为叔父守丧一年总是应该的。有这一年的功夫,我再寻访一些房中秘术,也许能够让那些侍儿帮太真娘子再蒙混一阵子。”

“好,此事便都托付给你了。”王容长长舒了一口气,继而声音压得更低沉了,“另外,当年陇右为杜郎试验火药的那两个人,如今安置在朔方东边,夏州荒漠的一片绿洲之中,时至今日,已经颇有所成。如今已经试验成了各种响雷等物,杜郎将遣一批胡儿把其中一些东西送回长安,你派几个稳妥人小心接收。除此之外,你从即日起,设法收留一批三五岁尚不通人事的孤儿,以你之能竭尽全力教导他们。也许十数年之后,这批人能够派上用场。”

赤毕的出身,也是崔家收养的孤儿。他跟着崔泰之崔谔之兄弟两次反正,本就不是为了对李唐皇室的忠心,而是对于崔家的忠诚。崔家把他送给了杜士仪,杜士仪对他比当年崔家兄弟更加信赖,如今王容更是对他吩咐了这样大逆不道的话,他在悚然而惊的同时,竟生出了一种说不出的兴奋。

他已经一大把年纪了,也许还会经历一次比当年那两回更加震惊天下的大变!

赤毕的老巢,设在永嘉坊。当年永嘉坊划出了一半土地营造兴庆宫,又因为这里素来是达官显贵云集之地,譬如当初的申王宅、凉国公主宅、蔡国公主宅,又譬如惠宣太子妃以及如今的太子妃韦氏姊妹之父韦元琰宅,故而剩下的土地可谓是寸土寸金,住着的人非富即贵。故而赤毕处心积虑把老巢安设在这里,又命人和坊中武侯打好关系,正是为了杜绝那些窥伺的目光。

而他所置身的宅邸,是中宗时期官居礼部尚书,开元初期已经官至开府仪同三司,太子少傅的窦希玠宅。如今窦希玠早已故世,因其三个从弟窦希瓘等是李隆基的舅舅,窦希玠的子孙奉承奉承承爵尚主的窦锷等从兄弟,日子倒还过得,可在永嘉坊之地的这座豪宅,却因为花销太大难以保全。

故而,当一户西域富商登门造访,希望以每年两千万钱的供奉,换取托庇此处,窦希玠的孙子想都不想就答应了。不但如此,对方还帮着他管理仆从,并负担一应开支,使得他寻欢作乐再无后顾之忧。

既是窦宅半个主人,当潜踪匿迹最终回来之后,赤毕便直接招来了两个心腹从者,将收容孤儿之事一一布置了下去。等到他们退下,他环顾这座当年最辉煌时,曾经引来中宗皇帝亲自驾幸的豪宅,嘴角露出了一丝冷笑。

一朝天子一朝臣,这样的规矩该变一变了!

见过赤毕之后,王容安顿了杜宅上下后,便带着承影和一些从者护卫赶往终南山玉华观。这一天终南山玉华观的晚宴,虽不如宫中宴会那样极尽奢华喜庆,可也同样是其乐融融。杜广元夹杂在一群女人们当中,却是被使唤得团团转。发现母亲王容也好,姑姑固安公主也好,甚至连杜仙蕙都陪着玉真公主喝了几杯,脸色绯红地伏在玉真公主膝头睡着了,他不禁又好气又好笑,可紧跟着,他就听到背后传来了一个声音。

“阿弟。”

回头见是玉奴,再看到她亦是双颊娇艳不可方物,显然也喝得不少,杜广元连忙迎了上去。可是,他的手才扶住这位阿姊的胳膊,却不料对方突然把整个人的重量全都压在了他的身上。打了个踉跄的他稳住脚步时,却听到耳边有人轻声说道:“带我出去,看看星星。”

回京这些日子,杜广元知道玉奴对自己极好,不忍心违逆她,立刻答应了,却去找了一件厚厚的皮裘,将她包裹得严严实实。等到扶着人从温暖的室内来到天寒地冻的室外时,他只听得玉奴轻声说道:“今天的星星真好。”

今天有星星吗?

杜广元茫然看着乌云密布的天空,想开口驳斥,却鬼使神差地没有说话。

“广元,我只有阿兄阿姊和妹妹,没有阿弟。”玉奴勉强站直了身子,随即伸出手来轻轻摩挲着杜广元的面庞,“师傅为了帮我,不惜冒了绝大的风险,我很感激他,也答应了他绝不会轻贱自己,绝不会为了顾虑别人而放弃。阿弟,答应我,将来长大以后,一定要成为像师傅那样,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好!”杜广元尽管没听懂玉奴前头那句话的意思,但还是重重点头,义无反顾地应道,“将来,我一定会保护阿姊的!”

第935章 何处求边功

“说是河西陇右对吐蕃连战连捷,可看看这个!”

灵武堂中,王昌龄完全忘了上下之分,愤怒地将一沓东西丢在了杜士仪案头,紧跟着便双手撑着书案,大声说道:“从河东陇右遴选壮士三五万人,到陇右防戍,如果过了秋天没有战事,那么就放还回家。虽然说得好听,官府也是会给相应钱粮的,可是层层克扣,真正到了百姓手中能有多少?到时候还不是肯定要抓壮丁?”

抓壮丁这种词汇,杜士仪在后世某种类型的文体上看到的次数最多,可这从来就不是某一党派的发明。在中国长达数千年的历史中,打仗的兵不够,而四处裹挟平民充当炮灰的事情数不胜数,无论是正牌子官兵,还是杂牌子的反贼土匪,全都会用这一招。而论次数来说,朝廷官府这样做的次数,远胜过别人。

所以,面对王昌龄的唾沫星子乱喷,他没有出言责备,这也就使得他戏称王大炮的这位掌书记更来劲了。

“这可是整整三五万人,不是三五千人,派到陇右去,没有战事的时候让他们干什么?难道是就地开荒耕种吗?可这三五万人需要多少口粮,需要多少衣被,在当地如何安置,住在哪儿?而如果有战事,死伤之后又要怎么抚恤?一条旨意,要让多少家庭亲人离散?而且,当初要不是内侍假传圣旨,崔希逸怎么会贸然出兵,坏了两国和议,由此最终毁了赤岭界碑,引得河陇大战连场?”

“你说得对,所以,最头疼的是陇右节度使杜希望。”杜士仪苦笑一声,随即语重心长地说,“不过,看来少伯你也只能在我这干一辈子了,就冲你这张管不住的嘴,真不知道什么时候闯出大祸来!这件事就不要评论了,陛下爱边功,这已经很明显了,与其一味对着干,还不如想想如何又能安民,又能取边功!”

如果换成十年前,王昌龄对于杜士仪的这种态度,一定会极其不以为然,可如今他进士及第一晃已经十二年了,仕途蹉跎,如果不是杜士仪以他为掌书记,他都不知道会在哪个犄角旮旯窝着。而且,对于昔日犯颜强谏的杜士仪,如今却变成了这样一种油滑的态度,他没有提出异议,心中却不禁有些悲哀。

等出了灵武堂到了外头,和年前遍游三受降城的岑参说起此事,王昌龄便不禁愤愤说道:“关城榆叶早疏黄,日暮云沙古战场。表请回军掩尘骨,莫教兵士哭龙荒。从军之苦,那些朝中文武根本就不曾体验过,只知道一味求取边功!大帅到任朔方后,除却退骨颉利那一场仗,其他的时候都无不殚精竭虑,生怕疲敝了朔方民力军力,真希望大帅入朝拜相!”

岑参还年轻,对王昌龄这个科场前辈尊重有加,可听到王昌龄最后一句话时,他却摇摇头低声说道:“李林甫牛仙客这些无才学之辈,怎能容忍当初三头及第,文采满天下的大帅回京和他们争权?我在两京游历三年,看多了尸位素餐之辈。大帅与其回京和这些人去斗心眼,还不如安安稳稳经略一方呢!更何况……”

犹豫老半天,岑参还是低声说道:“陛下的心思不比从前了。”

岑参一个刚刚被辟署为巡官一年还不到的年轻后辈,都敢在背后议论天子,朔方的风气由此可见一斑。至于来圣严和吴博这样的旧日好友,张兴和宇文沫这样的夫妻,因为杜士仪那极其灵通的消息渠道,每一个人都会在背后议论一下各种时事,此中嗟叹就别提了。

眼看正月即将结束,黄河再过不久就要开河解冻,迎来凌汛,杜士仪再次派出阿兹勒为特使到灵州仆固部打了个来回后,便立刻亲自草拟了一通奏疏,随即招来了张兴。

张兴之前就曾经参与过有关仆固都督乙李啜拔的讨论,因此,杜士仪托付他进京送奏疏兼且呈报此事的重任,他自是凛然接受了。而当杜士仪面授机宜,让他去见牛仙客的时候,他不禁有几分迟疑。

“大帅,牛相国虽为侍中,昔日我也曾见过他几面,可听说他在朝中事事仰李林甫鼻息,这样的大事去禀报于他,会不会适得其反?”

“不,你错了,现在李林甫和高力士不比从前融洽,即便生性谨慎的牛仙客并不会去走宫中的宦官路线,但高力士自然而然就会为牛仙客多多美言几句。”

杜士仪并未明说李林甫和高力士不睦的缘由,紧跟着又解释道:“而牛仙客此人,事务之才更胜于军略,但并不代表他就真的一点不通军略。须知他当年从小吏一步步升至节度判官,也有军功的缘故!他节度河西期间,打过什么仗?没有!但这反而显出了他的老成持重。故而我的策略,他应该能够体谅,能够明白。至于其他各处,你去找吴天启,不要矜持,多送礼,分润到各处就行了,不要突出。”

并不是杜士仪信不过来圣严,相比身为宇文融女婿的张兴,来圣严没有显贵的姻亲,也没有什么在京城的人脉,旧主信安王李祎如今任怀州刺史,而且李祎在京师也交游极少。故而,来张二人之中,怎么都是当初随他在中书舍人任上,在两京逗留了一年多的张兴更适合担当进京陈奏的角色。

于是,张兴领命辞了妻子儿子,精选了牙兵十数人以及随从数人,又带上了杜士仪特意调给他的阿兹勒,一行人立刻日夜兼程赶往长安。阿兹勒还是第一次体会到住驿馆的滋味。就只见驿长迎接,驿兵随侍,而那些驿馆的豪华,陈设之齐全,更是让他叹为观止。等到进入京畿道范围之内,他就发现,驿长不像最初那样殷勤,而是流露出了几分倨傲和矜持,他不禁有些不忿。

阿兹勒终究年纪还小,张兴为人又和气,最终他在路上歇息时,忍不住就问了这么一句,结果引来了张兴的哈哈大笑。

兴许同样是小的时候吃了不少苦,张兴倒也不计较阿兹勒的胡人身份。笑过之后,他就对这年轻的胡儿说:“如果是杜大帅亲自回京述职,这京畿道的驿路上的驿长自然必定毕恭毕敬,可我只是杜大帅麾下的判官,他当然可以不把我放在眼里。要知道,从这条道上进出京师的,有各州刺史,各镇节度使,还有众多番邦首领,高官不计其数,我一个节度判官算什么?记住,长安贵人多,谨慎些。”

长安贵人多是什么意思,等到阿兹勒真正进了长安城,他很快就完全明白了。

这是一座太过雄伟的城池,自小不是在颠沛流离,就是窝在中受降城拂云祠的阿兹勒,当平生第一次站在长安城下的时候,他只觉得整个人都异常渺小,不知不觉就生出了一种敬畏感。而宽敞笔直的街道,冠盖如云的车马,身着绫罗绸缎的行人,他每时每刻都目不暇接,当随着张兴来到一座看上去古朴有些年头的宅邸门前时,他甚至还在震撼之中。

张兴不比杜士仪从前都是回京述职,并没有不入私宅的规矩。他大多数时候都跟随杜士仪左右,在两京并没有私宅,这一次自然就还是和从前一样,打算暂时寄住在妻子的娘家宇文宅中。

他的妻兄宇文审当初也拜在杜士仪门下,回京科举进士及第后,原本也要守选三年,但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李隆基因为时间的推移,对死去多年的宇文融颇为追忆惋惜,竟是对其相当优厚,守选未满就先授集贤殿校书郎,如今已经赫然官居万年尉,一连两任全都是士人起家良选。

此刻宇文审自然不在家中,其母韦夫人对张兴这个女婿素来爱重,问明回京情由,得知是为了杜士仪交托的公事后,她便毫不迟疑地说道:“既如此,你赶紧沐浴更衣,洗去风尘之后,就先去办事吧。等大郎回来之后,立时就给你好好接风。”

“多谢岳母。我这次所带随从不少,还得烦请岳母安置。”

韦夫人自然二话不说就答应了,随即就吩咐了仆人去负责安置众人。

而等到张兴换了一身行头出来后,却把大多数人都留在了家里,只点了阿兹勒并两名随从,先往大明宫投书,然后就往牛仙客家中门前送了禀帖。把公私两件最重要的事情给办完之后,他便悄悄约见吴天启,然后在抵达长安这第一天,就连着往最要紧的七八位官员处都送了一遍礼,连李林甫家中都没落下。

而等到张兴傍晚时分回到宇文宅的时候,就得知牛宅已经让人送来了回文,道是牛仙客明日休沐,有空见他。如此高效率的回复,张兴却不觉意外。毕竟,谁都知道政事堂二位宰相之中,李林甫才是真正大权独揽的一个,牛仙客不过是一个陪衬人而已。

这时分宇文审也已经从万年县廨回来,郎舅二人见面,自然有的是话好说。两人一个寒门孤儿,一个世家子弟,如今却一个为节度判官,一方上佐,一个为万年尉,仕途却刚刚起步,可一在外一留京,十年后如何却谁都说不好。所以,年长宇文审五六岁的张兴更多的时候都在虚心聆听。当宇文审说到如今那几位正当贵幸的大臣时,张兴突然插嘴问了一句。

“内兄是说,李林甫对御史大夫李适之也好,对知太府出纳的杨慎矜也好,全都是曲意结交,礼遇有加?”

第936章 贵戚将相

当年父亲连续左迁,最后更是流放岭南恶处的时候,宇文审遍尝人情冷暖,迅速成长了起来。而听从母亲韦夫人的建议,拜入杜士仪门下,他除却学习了经史文章之外,更多的则是学到了一种为人处事的人生态度。故而进士及第,入仕为官后,本就年纪比一般新进士大的他表现得很是出色,两次见到天子时,也是不慌不忙从容不迫,从而给李隆基留下了深刻印象。

故而,李林甫不管是否还记着当年宇文融的引荐之恩,不管是否忌惮宇文审出自杜士仪门下,也不得不好好提携一下这个旧友之子。所以,宇文审的仕途之路才会这么平顺。而他也一如大多数世家子弟那般精通处事,拜为万年尉时还特意去拜谢了举荐自己的李林甫,故而外人都觉得他和李林甫关系不错。

所以,他刚刚才能告知张兴这么多关于李林甫的消息。此刻听其问到李适之杨慎矜等人,他就哂然一笑道:“李林甫这个人,陛下喜欢谁,他就喜欢谁;陛下不喜欢谁,他就不喜欢谁。所以,他和李适之杨慎矜等人交往,不过是因为要做给陛下看,只可惜那几位却看不出来,还以为真的是独秉大权的李相国都很敬重他们。”

张兴顿时点头附和道:“内兄所言极是。旁观者清,只不过就算有旁观者提醒他们,他们也未必醒悟。”

“不但是李适之杨慎矜,最可笑的是太子内兄韦坚。因为娶的是楚国公姜皎的女儿,也就是嗣楚国公姜度的阿姊,竟然也和李林甫打得火热,仿佛以为如此就可保住太子的东宫之位。李林甫倒还真的是接纳了他,可还是常常命人送东西去寿王宅中,仿佛不改初衷。”宇文审说到这里,一时间就想起父亲在世时,通过李林甫和武惠妃牵上的线。

那七八年间,父亲一路青云直上,从一介县丞扶摇直上入政事堂拜相,一直认为宫内有武惠妃为援,高力士说话,定然会永保荣华富贵,可真正出事之后,竭力说话而又暗中保护的,竟是只有一个杜士仪!

而张兴想到的却是,李林甫要是真改了初衷,这宰相也就当到头了!若不是想着能靠宰相制衡东宫太子,省得自己时时刻刻都要分神盯着,只凭着武惠妃和李林甫的关系,李林甫如何还能在政事堂如此安稳?

这一晚给张兴的接风宴,原本只有宇文家的人,可张兴身为一介寒士,却为宇文家的佳婿,又是朔方节度使杜士仪的心腹,故而也有耳目灵通的人闻讯而来,来者不是别人,却是太子妃韦氏的兄长韦坚。京兆韦氏分支众多,宇文家虽是两代和韦氏联姻,却和韦坚并非一房,平日相交也不算多。可韦坚为人长袖善舞,如今又身为长安令,在京畿之地为一方主司,妙语连珠之处,其不请自来的尴尬被他消解得干干净净。

而他来得晚,这时节满城夜禁,坊门关闭,宇文审就算再不欢迎这个客人,也只能留宿其一夜。而张兴却借口旅途劳累,谢绝了秉烛夜谈的邀约,早早就睡下了。夜半时分,他突然听到外头有异声,顿时一骨碌坐起身来,可没多久,他就发觉有人窸窸窣窣摸进了自己的寝室,却是出声唤道:“张判官。”

听出是阿兹勒的声音,张兴却依旧没有放松警惕,而是沉声问道:“夤夜见我何事?”

“张判官,有人摸到你这来了。”

这样一句话实在非同小可,张兴登时倒吸一口凉气。他定了定神,向黑暗中那个少年招了招手,等人来到自己跟前,他才压低了声音问道:“可看清楚了?一共几个人?现在何处?”

阿兹勒轻声答道:“一共是两个人,鬼鬼祟祟地接近之后,被我投石吓跑了,我本想追出去,可生怕张判官这里没人知会,就放过了他们。”

“很好,京畿重地,不要贸然行事。”张兴微微点头之后,随即方才想到,因为自己此行是为了向天子禀报杜士仪对突厥的战略计划,是机密,但并非极密,而且因为客居宇文家,所以即便他带来的随从和牙兵都是杜士仪精挑细选出来的,也都安置在他处,只有阿兹勒根据杜士仪的吩咐一直在他身边。

“这样,你晚上辛苦些,就睡在我床前,外头的事情不要理会。明日我会禀报岳母和二位内兄。”

话虽如此,张兴却不太相信宇文家有人会这般偷鸡摸狗,那位不请自来的客人干出这种事的可能性更大些。可是,韦坚好歹是太子妃的嫡亲兄长,又担任长安令要职,要试探他尽可另找机会,何必非得来这么一出,这不是败坏名声么?

想不通的事情就暂时不想,张兴嘱咐阿兹勒在床前值夜,接下来倒是一夜好睡。等到天明他起床的时候,便得知韦坚已经赶去上早朝了——身为京官兼常朝官就是如此,每天日日天没亮就上早朝,怪不得杜士仪视此为畏途,打心眼里都不愿意为京官。

因为代杜士仪投书,希望能谒见天子的事还没答复,他便掐准时间,辰正时分方才来到了侍中牛仙客的宅邸。正如牛仙客这个宰相在朝中犹如隐形人一样,他的宅邸也完全不像是一个宰相级高官的府邸,尽管门前列戟,宅邸庄严,但却掩不住门前冷落车马稀的光景,就连守门人也显得百无聊赖。

倒也不是没人想过走牛仙客的门路,但牛仙客对外的态度极其鲜明,他这个宰相是奉旨办事,闲事免谈!

故而,张兴只带着阿兹勒一个随从进入了牛宅后,就发现自己竟是成了被人围观的人。牛家用的仆役并不算多,训练也谈不上有素,就只见他走到哪里,那些仆从的目光就跟到哪里,一个个都眼神中都流露出了深深的好奇和打探,以至于阿兹勒都觉得浑身不舒服,暗自犯嘀咕。

这是把他们当成什么珍稀玩意了吗?

等踏入牛仙客的书房,把众多窥伺的目光隔绝在外,又知道阿兹勒必定会好好尽到看守的职责,张兴才松了一口气。他恭敬有礼地见过牛仙客后,还来不及开口,就只听牛仙客开口说道:“当初我在河西节度使任上,和你打过几次交道,只没想到陇右黑书记变成了朔方黑判官。张判官能力卓著,杜大帅真是提携的妙人。”

牛仙客竟然会打趣自己两句,这有多难得,只要熟悉牛仙客的人立刻就会有体会,张兴也自然觉得意外。可是,这至少是一种亲善的态度,他当即谦逊了几句,继而又恭维了一番牛仙客在河西时的军功政绩,最后方才拐上正题道:“牛相国,我此次奉杜大帅之命回京谒见陛下,其实是为了漠北突厥内乱之事而来。相国不比那些并无出镇一方经验的朝中高官,所以杜大帅嘱咐我在陛下接见之前,先行谒见相国。”

先是牛相国,然后省略姓氏只说相国,这其中拉近关系的妙处,牛仙客当然体会到了。他不用猜都知道,杜士仪和李林甫关系交恶,张兴肯定不会先去见李林甫,可如此军略大事先来找自己商量,必定非同小可。于是他也顾不上自己在朝一直都事事落在李林甫后头,处理政事中规中矩,立刻详问情由。

等到张兴将如今突厥内乱的最新进展,以及仆固怀恩的父亲乙李啜拔得到同罗部酋长阿布思投书,杜士仪竟然建议其参与突厥内乱之事后,牛仙客终于勃然色变。他一面暗叹杜士仪的大胆,一面嘀咕这样的事杜士仪竟然也敢拿到台面上来对天子禀明,好一会儿方才长长出了一口气。

“杜大帅的胆大包天,我不是第一次领教,可每次听到还是觉得匪夷所思。此事若不成,异日乙李啜拔将会领漠北仆固部来投,而若是成了,突厥也必定四分五裂,灭国指日可待。而且,河陇正和吐蕃打得如火如荼,而剑南道才刚经历大败,幽州张大帅虽说对契丹连场胜仗,灭国却是谈不上,杜大帅若真的不费多少兵卒而建下大功,确实是心思缜密。”

说到这里,牛仙客又犹豫了好一会儿,方才最终点头道:“倘若陛下真的以此事征询于我,我会为杜大帅这番计划说话的。”

牛仙客如果答应的事,那就尽可放心,这是张兴在和牛仙客打过几次交道后得出的经验。因此,他大为高兴地拜谢过后,正要告辞时,就只听牛仙客突然问道:“张判官是否听说过,幽州张守珪张大帅又打了胜仗?”

张守珪打胜仗不是奇事吧?他打败仗那才是奇闻!

张兴虽知道这位如今的大唐第一名将为人倨傲,甚至还对杜士仪有敌意,但与其没有半点交集,倒也佩服张守珪到哪里都是胜仗无数,至今未尝一败。于是,他顺势赞叹了一番张守珪的智勇双全,可却发现牛仙客的脸上掠过一丝阴霾,心头顿时有些奇怪,等告辞出了牛家的时候,他方才仔细琢磨起了这个问题。

牛仙客从前是在河西,又没到过幽州,张守珪打胜仗也不会碍着牛仙客,这位侍中不是嫉贤妒能的人啊!

等到这一天傍晚,宫中派了内侍宣他明日入见,方才透露出一个高力士捎带出来的消息。

有人举告张守珪以败为胜,冒功请赏!

第937章 煽风点火

虽说得了消息,但张兴并不明白这和自己有什么关系,高力士缘何多此一举,可是,等到他如愿得到天子召见,进入兴庆宫兴庆殿之后,他就明白了过来。因为,李隆基的第一句话竟不是问杜士仪遣他来京的具体事由,而是径直问了幽州节度使张守珪之事。

“有人举告张守珪以败为胜,冒功请赏,你辅佐杜君礼多年,对此怎么看?”

张兴上一次有机会直面天子,还是在那一场宫中马球赛上,他代杜士仪下场,在光王李琚寿王李瑁尽皆同场的情况下,表现抢眼,李隆基差一点便赐了他官职。此后也就大多是随众面见,再没有单独说话的机会。而这样被问到一件大事的看法,这却还是第一次。

好在昨天高力士透过这么一个信,他在一愣神过后假作仔细斟酌了一阵,随即就恭恭敬敬地说道:“陛下,臣并没有见过幽州张大帅,只听说过其几次三番大败契丹,功勋彪炳。如若是有人举告张大帅冒功,而且举告之人出自幽州军中,臣觉得,不论是为了张大帅的名声,还是为了表示朝廷对臣子的一视同仁,都应该派人前往严查。如是诬告,可以给张大帅一个公道;如是真的,那么,也应该秉公处置,以儆效尤。”

这番话四平八稳,但却没有涉及到对张守珪本人品行操守的评判,可谓颇为公正。果然,李隆基听了之后面色稍霁,微微颔首道:“此事幽州那边刚刚有人上奏,朕便听到耳边有人吹风,说什么朔方杜君礼和幽州张守珪不和,必定是他嫉妒张守珪频频胜仗,故而暗中诋毁。你是杜君礼心腹,所言却如此中肯,足可见有人居心叵测,离间朕的边镇节帅!”

直到这一刻,张兴方才明白,为何高力士要暗中知会自己此事,原来这种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都有人借此兴风作浪!倘若不是杜士仪和宫中一些阉宦的关系着实不错,这就被人算计了!

心中再暗恨,张兴也没有借此继续发挥,而是做足了虚怀若谷的态度,而后又提起十分精神,开始呈报杜士仪托付的大事。

大约是关系到北面大敌突厥的内乱和存亡,李隆基听得极其仔细,只有在同罗部首领阿布思劝仆固都督乙李啜拔北投的时候微微色变,等听到乙李啜拔主动上报杜士仪,杜士仪又以此定计的时候,他才轻轻舒了一口气。听完全盘谋划之后,他微微沉吟了一会儿,就若有所思地用手指敲了敲一旁的扶手。

“这么说,因为突厥内乱,左杀骨颉利败于朔方,已然先死,如今登利又诱杀了右杀伊勒啜,自领其众,朕想问,缘何之前左杀人选迟迟难产,登利和伊勒啜就没有趁机吞并骨颉利的牧场子民?”

“陛下神目如电,一眼就看出了蹊跷之处。”张兴很娴熟地来了一句颂圣,随即才继续说道,“没错,这正是如今那位左杀判阙特勒的高明。骨颉利死后,登利和伊勒啜原本是要吞并其牧场子民的,但判阙特勒在突厥之中大肆散布是登利和伊勒啜害死骨颉利的消息,激起了各大贵族的不满,因此两人投鼠忌器,只能暂时观望。而左杀无人,突厥左厢的诸多贵族立时开始争位,这就进一步使得登利和伊勒啜打算坐山观虎斗,忽略了他。等到他横空出世突然力压群雄的时候,登利来不及反应,只能承认既定事实,右杀伊勒啜亦是因为忌惮此人,不敢轻举妄动。”

“原来如此,那杜君礼就不怕仆固都督乙李啜拔前去投奔此人,会被其识破?又或者他翻脸不认人,杀了乙李啜拔,然后将仆固部兵马收归己用?就算此人真有雄才大略,取登利而代之,杜君礼可就竹篮打水一场空了。”李隆基说到这里,后背已经挺得笔直,目光犀利地盯着张兴。

这样的压力大多数臣子都会觉得战战兢兢,而张兴面上惶恐,心中却没有多少惧怕。也许是因为跟着杜士仪久了,心里对于皇权的敬畏隐隐有些退化,也许因为天子这些年来弃张九龄这样的贤相不用,而任由李林甫独秉大权,总而言之,他仅仅是迟滞了片刻便开始回答李隆基的问题。

“陛下,判阙特勒虽说野心勃勃,但问题在于,他虽说统合了的突厥左厢,对上登利却依旧显得实力不足,所以,同罗部的阿布思说,自己和仆固部同进退,那么,如果判阙特勒能够得到乙李啜拔的投效,就可以至少多出仆固部的一两万大军。故而,陛下所言杀了乙李啜拔这种事,固然有可能,但也难度很大,乙李啜拔并非无能之辈。而判阙特勒固然有取登利而代之的野心,但此前进京朝贺陛下千秋节的回纥、葛逻禄、拔悉密三部也不是省油灯,漠北谁能笑到最后,谁都无法断言,但朔方将近七万雄军,是左右乱局的关键,这却毋庸置疑!”

“很好,不愧杜君礼当年对你如此称许。”

李隆基终于开怀一笑,却是神采飞扬地说道,“杜君礼当年三头及第,朕以为他本当是一介文吏,却没想到他到了云州之后就突然大放异彩,在陇右朔方更是稳稳当当扎扎实实。而你能文能武,正好佐助于他。朕听说,你能娶得宇文融的女儿,便是他撮合的?”

说到家事,刚刚还一直镇定自若的张兴反而有些不自然了,尤其是当李隆基问他有无姬妾,又有几个子女,当得知他才刚有一个儿子之后哈哈大笑,打趣他和杜士仪一样,都是惧内如虎,不蓄婢妾,他只是憨厚地笑了笑。接下来,他就代为转呈了乙李啜拔请求北归收拢仆固部旧部的奏疏,李隆基阅后便信手交给了一旁的高力士,却没有额外吩咐什么。直到张兴告退离去,他方才对高力士吩咐了一句。

“你去政事堂,宣牛仙客来见。”

“只是牛相国?”

高力士很巧妙地连李林甫的名字都不提,果然,李隆基只是淡淡地说道:“军略之事,牛仙客久在河陇,应该知之甚深。至于林甫,他日理万机,就不要惊动他了。”

张兴事先去见过牛仙客,这事有些人未必知道,但高力士却绝不会忽视,而且,他还正打算利用这件事情警告一下李林甫,故而当即领命亲自去了。果然,当高力士亲自到政事堂,却只宣了牛仙客,没有叫上李林甫的时候,李林甫自己尚若无其事,那些中书门下的五科小吏却无不惊讶,高力士一走,背地里嘀咕的人不在少数。

有了张兴那次拜访,牛仙客在御前自然不会泼凉水。于是,乙李啜拔那封自请前往突厥收拢仆固部残余的奏疏从御前转到中书令李林甫的案头时,他几乎咬碎了银牙。他也不是没想过授意御史群起而攻之,可天子点头,牛仙客也应该推波助澜之事,若是因此掀起绝大风波,对他来说没有任何好处。

于是,他只能捏着鼻子认了,按照天子的意思批答转发,心里却把牛仙客骂了个半死。

你一介出身小吏的节帅入政事堂拜相,杜士仪三头及第两任节帅,这一入政事堂,还有你的容身之地吗?

李林甫只是腹诽,而当牛仙客昔日用过的节度判官姚闳得到这些讯息,匆匆来见时,就是直接嘴上说出这一重意思了。然而,无论他如何痛陈利害,痛心疾首,牛仙客的回答始终都只是淡淡的。

“这是事关朔方以及漠北局势的大事,我身为宰辅,自然不可轻忽。陛下垂询时,当然应该局据实而答。”

姚闳简直要被牛仙客这种态度给气疯了,可别说牛仙客算是他这个侍御史的恩主,就只凭对方是宰相,他偶尔逾越一些不打紧,可若是态度太过,那只会惹祸。于是,他只得心怀不忿地告退出来,等到了大街上,他就突然把心一横,对左右随从吩咐道:“张兴一介寒士,在两京谅他也置办不起宅邸,应该住在宇文家。他不经科场,却敢厚颜居节度判官之职,两京也不知道多少文士瞧不起他。你们去找上七八个人,邀他文斗!”

张兴虽不是神仙,想不到有人会惦记上找自己文斗,可他既是在宇文宅中被韦坚堵住,甚至还遭到人窥伺,他在思量再三之后,索性就对韦夫人和宇文审挑明,面圣那一日就悄悄搬了出去。于是,等到姚闳设计的帖子送到宇文宅,却得到了门上一句冷淡的回答。

“我家姑爷已经走了。”

走了还是搬走了,这话不曾言明,姚闳只能暗骂张兴狡猾。

而张兴这位节度判官先是亲自往王元宝家送了礼,然后出城到了终南山玉华观,本是代杜士仪给王容送家书,可却不想遇到了预料之外的人,那正是寿王李瑁!

他此前还曾经和寿王李瑁同场竞技,记得那是个姿容俊俏的美少年,可时隔数年再次见面,他就只见李瑁面容憔悴,身体却有些发福,整个人的精气神看上去很不好。而更让他眉头大皱的是,在门前随从一再阻拦下,就只听李瑁扯起嗓门叫道:“杨太真,你莫非想让我变成满京城的笑柄不成!”

第938章 司马昭之心

李瑁身为皇子亲王,竟然在大庭广众之下如此沉不住气,张兴正暗自愠怒,而玉华观中,终于有人出来。

大约忌惮李瑁终究是皇子,一贯替玉真公主处理众多事务的霍清并没有露头,现身的竟是固安公主。一身火红的衣裙的她,在这萧瑟寒冬中显得格外引人瞩目。她傲然睨视了李瑁一眼,继而冷笑道:“寿王真是说得好笑话,竟然说太真让你成了京城的笑柄?你也不好好称量称量自己,想当初惠妃再三相请,玉真观主这才勉为其难答应,将爱徒嫁了给你,可你是怎么对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