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鸿胪寺的官员们接了使臣,负责去把人安置到四方馆后,杜士仪便带着亲兵到都亭驿中休息,以便宫中召唤。而他前脚刚到,安禄山后脚也抵达了此处。因为此前抵达的章仇兼琼、李佺和王忠嗣全都已经见过了天子,都已经归私宅去了,所以这偌大的都亭驿中,自然是他们两个品级最高。

刚刚在城外只是打了个照面,杜士仪还不得不承了安禄山一个人情,如今同在都亭驿中,他自然也不能避免安禄山亲自过来拜访。安禄山只道杜士仪从来没和自己打过交道,因此满脸堆笑热络非常,伸手不打笑脸人,杜士仪也就有一搭没一搭地敷衍着这一位。当安禄山突然把话题转到了阿布思身上时,他便陡然提高了警惕。

“听说之前杜大帅派遣郭子仪郭将军攻打回纥的时候,曾经隐瞒消息坐镇安北牙帐城,而且还挫败了一起企图夺城的阴谋。那时候,似乎同罗之主阿布思就在左近?竟然这么巧!”

“阿布思也是一片赤胆忠心,想着安北牙帐城中空虚,故而带兵前来助阵。而且此次征伐回纥,同罗铁骑也算是助益不小,他这个副大都护很称职。”

安禄山没想到杜士仪一口咬定阿布思是带兵助阵,顿时目光一闪,随即才若无其事地笑了笑道:“原来如此,杜大帅真是知人善任。”

和杜士仪既然不相统属,彼此之间又不是朋友,反而可以说是敌人,最大的目的又没达成,安禄山自然不会停留太久,片刻之后就告辞了。出了主屋,他见侯希逸迎上前来,他便二话不说招手吩咐对方和自己同行。等到了自己的那座院子,他才眼露凶光地说:“他还真是睁着眼睛说瞎话,阿布思此前带兵驻扎独乐河,分明是别有用心,他竟然还替此人遮掩,一口咬定那是驰援安北牙帐城,当我的探子都是瞎子聋子不成?”

侯希逸知道安禄山对同罗骑兵觊觎已久,便顺势接着安禄山的话头道:“大帅可要就此事上书弹劾?”

“没有证据,弹劾有什么用,这又不是当年的集选舞弊,我一句话就能让一大堆人落马,那是查得出来的,而今天这是查不出来的。”安禄山满脸愠怒,随即突然又嘿然笑道,“不过,杨慎矜和王鉷两个窝里斗,一下子全都栽了,李相国想来正乏臂助,我对他的重要性就大多了。在他那儿多下一点苦功夫,说不定他日我节制四镇,却也不是空口说白话了。侯希逸,回头你替我去宫中那些贵人的私宅转一圈,如果能让我比杜士仪早面圣,那就最好了。”

侯希逸自然满口答应前去奔走。然而,当他拜了一圈门头回到都亭驿时,却得知杜士仪和安禄山已经同时被召入兴庆宫去了。对于这个结果,这些年来越发敏锐的他不禁轻轻吸了一口气,暗想杜士仪外任多年,尤其在朔方节度使任上的时间,超过了任何一位前任,现如今漠北一片太平,河东朔方亦是无战事,只怕当今天子会做出卸磨杀驴的事情也未必可知。

可担心归担心,在他如今这位子上,却也无法可想,只能耐性子在自己的屋子里干等。百无聊赖的他翻了翻书架上的书,突然对那几本署名北邙山人的传奇产生了浓厚兴趣。他并不是读书人,认得字会书写,可要说那些艰涩的诗赋就理解不能了,那些词彩华茂的奏疏也同样是他的软肋。可这几本传奇遣词造句无不讲究,可却偏偏很好懂,其中娓娓道来那种从容,让他大为叹服。可他才翻看了两本,突然就一下子想了起来。

当初让杨慎矜和王鉷全都卷了进去的最初缘由,不就是横空出世的《杨氏春秋》?于是王鉷告发杨慎矜私藏谶书,交接僧道,意图复辟杨氏江山,然后杨慎矜反告王鉷交接匪类,图谋不轨,而且竟也拿出了一堆证据。这下子狗咬狗之后,天子点了御史大夫裴宽主审,李林甫眼看无法塞了一个杨钊进去,而那杨钊在裴宽突然坠马受伤之后接过了主导权,竟是把杨慎矜和王鉷的罪名全都坐实了,于是两人双双赐自尽,殃及家人一个个都被流放。

这竟是一起不逊于吉温当初引起的大案!

“若是陛下真的贤明,岂会有这些荒谬的案子……什么太平盛世,简直是笑话!”

“侯希逸,这是都亭驿,你竟然口出诋毁,不要命了!”

突然闪进来的一个人让侯希逸吓了一跳,他正好喝问,却认出了对方,顿时长长舒了一口气:“你怎么来的?万一让人瞧见……”

“放心,长安都亭驿乃是天下第一大驿,既然主帅不在,底下人都一个个去闲逛了,我让心腹看住左近,不会有人来。”虎牙解释了缘由之后,就直截了当地问道,“你跟了安禄山这么多年,他是否有不臣之心?”

侯希逸顿时嗤笑了一声:“安胖子还没想得那么远,只不过,他倒是做梦想过节制六镇,也不照照镜子看看自己什么德行。他对契丹和对奚人的那些所谓胜仗,大多都是坑蒙拐骗无所不用其极,不过,他提拔的将领却不可小觑,这安胖子着实有些眼力,只有这一点和大帅错相仿佛。所以他还说,大帅灭了奄奄一息的突厥,把回纥打得不得不托庇于黠戛斯,只不过是部将得力,算不得什么功劳。”

虎牙不在乎安禄山怎么看杜士仪,他想了一想,就低声说道:“这次李林甫赔了夫人又折兵,为了一个杨慎矜,把王鉷给搭了进去,即便这两个人原本就野心勃勃,可问题在于,他多年来说一不二的威信动摇了,这次杨钊升任御史中丞,他甚至无力阻止。正因为如此,在陛下面前同样宠眷非常的安禄山他一定会死死抓住。人一旦露出颓势,就很难挽回,杨钊靠着宫中有人,又还年富力强,很可能取而代之。你要做的,就是让安禄山和那杨钊势不两立。”

“这恐怕都用不着我刻意去做。”侯希逸顿时哈哈大笑,随即醒悟到这是在都亭驿,即便虎牙已经很小心了,可也说不定有人窥伺。于是,他立刻压低了声音,神秘兮兮地说道,“安禄山可比咱们大帅好色,康夫人和长子安庆宗留在长安,而段夫人则是和其余儿子留在幽州。康夫人也就是占了个发妻的名分,段夫人才是他的心头至爱。结果呢,上次段夫人的兄长在长安路遇杨钊没有避道,被狠狠教训了一番,段夫人哭诉,安禄山早就记下这笔账了。”

虎牙也没想到还有这种小小的插曲,当即莞尔。

可侯希逸想到杜士仪此次回京的前景,不禁心中沉甸甸的,当即问道:“李林甫不倒,大帅和我等全都心中不安。而李林甫如果倒了,大帅有灭突厥败回纥之功,只怕陛下未必能够容得下。此事大帅就不曾深思熟虑?”

“到了大帅如今这官职,退无可退,入朝拜相是一条死路。拖一天是一天,毕竟大帅还年轻,谁能逼他告老?”话是如此说,可虎牙自己都觉得言不由衷,可杜士仪究竟是怎么想的,连他也不是最清楚,只能岔开话题道,“不管这次安禄山是否会看出李林甫的颓势,你记得提醒他一声,可以在后宫中下点功夫。”

后宫?是那个杨淑仪?还是张谢二位美人?

侯希逸正在琢磨,突然想到以自己常年在外的性子,哪里分得清楚谁和谁,当即心领神会地点头说道:“行,我知道了。至于在后宫的谁那里下功夫,我一个大老粗怎么会知道?我想着谁能吹枕边风,那就让安胖子给谁下功夫呗?”

虎牙见侯希逸如此说,不禁笑了,他也不便多留,又嘱咐了几句别的话就悄然离去。约摸一个多时辰后,杜士仪便从宫中回来,迎上前去的他见对方脸色沉静,想要问问面圣时究竟是否有什么意外,但最终还是没有开口。可很快,他就获知了一个消息,杜士仪固然出了宫,可安禄山却尚未回来。

这绝不是一个好兆头!

杜士仪当然能够猜出,李隆基故意把安禄山留在宫中单独说话的用意,事实上,从前他常常享受到这样的待遇。可自从在云州云中郡用那样激烈的方式和吉温闹翻,紧跟着又是连场大案,他就已经预料到了如今这种待遇的可能性,因此并没有多少意外。他一直在做的,不过是尽量延迟某一天的到来,为自己营造相应的舆论氛围。

安禄山看似报捷次数不少,可哪曾像他这般,利用各种途径,已经千方百计宣传了自己这么多年?

宣阳坊杜宅,当杜士仪沿着坊墙上开的乌头门进入了前门大院,而后在偌大的门楼前下马时,他就看见王容和杜幼麟已经早早等在了这里。在如今这样天寒地冻的天气,他不知道妻子究竟等了自己多久,连忙快步上前去,轻轻握住了那双冰凉刺骨的手,这才对翻身要行礼的幼子说道:“天太冷了,不用在外这么拘泥礼数,到你阿娘的寝堂说话。”

寝堂中烧着暖暖的地龙,一下子驱散了杜士仪出宫后积累在心中的寒意。他脱下了大氅扔给承影,随即在那铺着厚实羊毛毯子的长榻上盘膝一坐,这才轻轻舒了一口气道:“回家的感觉真好。”

听到丈夫这轻描淡写的一句话,王容险些落下泪来。日日夜夜的思念,梦魂萦绕的人终于出现在自己面前,可每一次这样的团聚,却意味着非同一般的险境。随着杜士仪镇守在外的年数越来越长,朝中又连番事变,她何尝不知道他的处境正变得越来越艰难?那一刻,她甚至没注意到身边的儿子,径直在丈夫的身边坐下,却不防被杜士仪拉了在怀。

见妻子吓了一跳,杜士仪便笑道:“老夫老妻了,你还在意这些干什么?儿子又不是外人。”

杜幼麟看见父母竟是当着自己的面秀恩爱,本以为自己会尴尬,可此时此刻,他却只觉得眼睛酸涩,一颗心更是不可避免地颤动了起来。可父亲都已经开口说了,他不必回避,他也只能傻傻地站在那里,两只手往哪放都有些不自在。

杜士仪也只是用这样的动作,纾解一下妻子的忧心,当然不会一直如此。等到松开手,让王容在身边坐正了,他方才看着杜幼麟道:“你阿兄可有信送来,大约什么时候会到长安?”

“阿兄十天前送过信,说是刚过甘州,如果走得快的话,应该就在这一两日了。”说到这里,杜幼麟顿了一顿,这才忍不住问道,“阿爷,听说你和安禄山一同入宫面圣,怎的你回来了,那安禄山还在宫中?”

“陛下自然是打算敲打你阿爷一下,顺便告诉他,大唐能征善战,能够镇守一方的名将不止他一个。”

王容替杜士仪回答了这个问题,见幼子面色发白,她便淡淡地继续说道:“刘幽求当初为了陛下登基殚精竭虑,可最终却落得个贬斥的下场,死在赴郴州刺史的任上。王琚曾经为陛下出谋划策,奔前走后,无所不用其极,其后一度号称内宰相,却因阴毒谋士的印象深入人心,被陛下冷落闲置,可即便如此,李林甫仍是容他不下,借着杜有邻的案子,连他也除了,陛下可曾有半分怜意?就连姚崇宋璟张说这些名相,陛下也是一概用帝王心术驭之。为天子者,如陛下这般不念旧情,卸磨杀驴的,占了大多数,你如今既然踏入仕途,就应该勘破这一点才是。”

尽管杜幼麟自幼在父亲和母亲的熏陶下,并没有君权至上的念头,可在儒家礼法至上的世界里,潜移默化之间,还年轻的他总是习惯性地和大多数人一样,把如今朝政腐败,聚敛无数的由头,归结在李林甫这些奸臣身上。所以,面色发白的他忍不住看了一眼杜士仪,见父亲对母亲这话的反应相当平淡,显然心里也是这么想的,他不禁咬了咬牙道:“既然如此,阿爷岂不是危若累卵?可能有什么办法挽回吗?”

“事到如今,没有办法挽回,我也不打算挽回。”杜士仪见幼子用震惊的目光盯着自己,他便笑了笑说,“你还小,不要想这么多。也不知道多少人盼着你愁眉苦脸出现在人前。我能够被人抓的把柄几乎没有,如果真的到了墙倒众人推的某一天,我自然也不会像那些前辈们一样,束手待毙。等过了年,你的婚事就该操办了,给我自己去好好预备一下,别让新妇过门时受了委屈!”

杜幼麟没想到父亲不由分说就要把自己赶出去,只能闷闷不乐地告退。等到幼子一走,王容便若有所思地说:“幼麟素来敏锐,很快就会想通。此次广元既然随着安西四镇节度使高仙芝回来,你可要对他把话说明白?”

“那是自然。到了如今这样的关头,我至少得让他们心里有些准备,不要事到临头惊慌失措。”杜士仪见妻子脸色晦暗不明,随即把头靠向了自己的胳膊,他便轻声安慰道,“我们不是早就想到了,也许会有这一天?只不过是来得早,或是来得晚而已。这么多年来,我无论是在朝为官,还是在外任,从来就没有任何能够让人指摘诟病的把柄。如果真的遭到别人群起而攻,也就是让人看看我这些年积累的时候了,更何况,那些杀手锏已经埋了这么多年!”

“孟子说过,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如今号称太平盛世,可从韦坚、杨慎矜到王鉷的层层聚敛,民间已经成了什么样子?成丁的百姓根本拿不到那一百亩授田,可赋税不减反增;但凡天长节之类的喜庆之日,每次花费不下亿万钱,长安之外,乡野之中遍地可见乞儿丐户,逃户抛下的田地被大户兼并,然后大户又收留流民耕种,这个天下早就只剩下那一层繁盛的表皮了。”

杜士仪说到最后,声音中隐隐流露出了金石之音,可下一刻便笑了起来:“一时忘情,居然忘了这不是在军中将卒面前,而是只有你我两人。横竖我从来不是君子,天子若仁,我当为一世贤臣;天子不仁,就休怪我不义!”

第1053章 厚此薄彼

安禄山和杜士仪同日而归,杜士仪面圣半个时辰便出宫离去,而安禄山则是被天子留到了傍晚。这样的细节,有心人的眼睛不会错过。这大半年来焦头烂额的李林甫自然更不会错过,当即命人大肆渲染。当得知朝臣中间竟有不少替杜士仪鸣不平的声音,他不怒反喜,脸上的笑容竟是比平日更多了。

可是,当得知安禄山次日再次进宫,李隆基不但赐宴,还携了杨玉瑶一同出席,席间甚至由安禄山表演了一曲胡旋舞之后,他就有些笑不出来了。更让他惊怒的是,那个胡儿竟然厚颜无耻地声称,自己早年丧母,要拜杨玉瑶为义母!

杨玉瑶是什么人?前寿王妃,已故太真娘子杨氏的胞姐,曾经嫁过裴氏的寡妇,能够在宫中位居淑仪已经是很离谱的事情了,竟然还敢收一个边镇节帅为义子?一想到杨钊借着审理王鉷以及杨慎矜的案子,一下子蹿升到了足以威胁到自己的位子,李林甫就如同心中梗了一根刺。因而,当天晚上安禄山前来平康坊宅邸拜见自己的时候,即便一口一个相国似乎恭敬非常,他虽似平常那样一味笑脸,但说出来的话却如同刀子一般。

安禄山节度范阳、平卢两镇已经好几年了,一年常常报上好几次的战功,他对中官以及御史的贿赂速来不计其数,也从来没人揭破这些所谓胜绩究竟暗藏什么猫腻。故而,当李林甫不动声色地揭开了这一年范阳几次捷报背后的文章时,安禄山不禁觉得后背心有些冒汗。而李林甫捅破了这层窗户纸,说话的态度反而温和了下来。

“我知道,你不过是因为今年王鉷杨慎矜齐齐落马,朝中局势看上去不那么明朗,所以这才想着另寻一条后路,打算在后宫身上下点功夫,可你却也不想一想,你和杨钊曾有过龃龉,以他骤贵之后的目下无尘,哪里容得下你?嗯?”说到这里,见安禄山满脸赔笑,额头却已经油光可鉴,李林甫便意味深长地说道,“我听说,你一直都想兼领河东?怪只怪去年你自己没有回京,只让你义弟史思明来,否则,河东节度一职又怎会落到杜士仪手里?”

安禄山顿时哑口无言,好半晌方才讷讷说道:“相国说的是,那如今我若求河东节度使呢?”

“你之前和杜士仪同时面圣,陛下却多留了你一会儿,你以为是何故?就是因为吉温当初从范阳回来路过云州,意图找把柄构陷杜士仪的时候,却被其反制,陛下看到了他离任河东多年,却仍然极为军民爱戴敬服,心里存下了疙瘩。如今河东节度副使是窦家人,只要回头让人以杜士仪人在安北牙帐城,不宜兼领太多节度为借口,这河东节度你要兼领,自是易如反掌。”

安禄山没想到李林甫竟然这么爽快地就应承了自己,一时喜出望外。可他陡然想到以王忠嗣和杜士仪之能,此前也不过节度两镇,不禁小心翼翼地问了这一点。让他更加意外的是,李林甫竟是冷笑了一声:“杜士仪素来谨慎小心,除却他在云州那一次,大约是实在被吉温激怒,故而反应过激,其他事情几乎就没有破绽。可王忠嗣就不同了。他节度河东多年,调任河陇人心所望,可他到底不是当年那个都知兵马使了,平素自贵身份,又不肯轻启战端,石堡城至今未下,河陇将卒甚至有人暗地里说,他还不如皇甫惟明。为什么?就因为他王忠嗣阻了别人立战功的机会!”

“可单单是这些,总不能说王忠嗣就不称职……”

“此事用不着你操心,我自有手段。”

李家这一番密谈不入第三人之耳。随着之前家里几次三番出事,李林甫对身边人的防范也已经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再加上他并没有对安禄山吐露太多细节,自是丝毫不担心泄露。

而同样就在这一天,河西陇右节度使王忠嗣和安西四镇节度使高仙芝也同时抵达了长安。只不过,后者还押送了小勃律大批君臣俘虏。

王忠嗣在节度河陇之后,并没有和吐蕃立刻开战,对于当年盖嘉运年间被夺取,而皇甫惟明又没能拿下来的石堡城,他竟弃之不顾,而是沿着赤岭一带的边界线筑起层层小堡,采用的是包围蚕食的策略,一时让当年号称兵家必争之地的天险,成了吐蕃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鸡肋!

至于高仙芝就更不必说了,攻克小勃律这一场大胜,是安西四镇几任节度使都没能做到的壮举。

这两位一同回京,亦是一同受天子召见。陪侍王忠嗣回京的是哥舒翰,和跟着高仙芝回来的杜广元一同在宫门等候主帅时,免不了一番交谈。哥舒翰论年纪都可以当杜广元的祖父了,再加上出身突骑施哥舒部,对于西域情景颇为熟悉,言谈间倒是给了杜广元不少提点,可也同时对同在王忠嗣麾下的安思顺颇多诋毁,口口声声说其与常常冒功的安禄山是一丘之貉。

杜广元这次在西域经历了高仙芝和夫蒙灵察斗法,已经没那么青涩了。他对于哥舒翰的名声也有所耳闻,更知道这是王忠嗣新提拔的一员猛将,故而言语恭敬,可大多数时候都只是处于倾听者的地位,对于其指摘安思顺更是半句不接口。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许久,杜广元突然远远望见王忠嗣出宫的身影,登时大吃一惊。不仅仅是他,哥舒翰亦是遽然色变。

号称天子义子的王忠嗣,竟是比高仙芝早出宫,而且看情形,面圣的过程显然并不轻松!

哥舒翰身为哥舒部的首领,早年却始终默默无闻,还是在王忠嗣手底下方才大放异彩,对这位比自己还年轻的主帅自是服气十分,此刻三两步就迎了上去。可还不等他开口说话,王忠嗣就用眼神阻止了他,随即轻轻摇了摇头。这时候,杜广元也上了前来,他深深施礼后,本待多多慰问,可现如今这是在宫门前,他的顶头大上司又还在宫里,他只能恭恭敬敬叫了一声王大帅。

杜广元和段秀实两人,全都可以说是继承了王忠嗣武艺和韬略的嫡传弟子,可如今两人一个在安西一个在北庭,不但不在自己麾下,甚至也不在杜士仪麾下,想到这一点,再想想今天进宫的遭遇,王忠嗣就不禁心头沉甸甸的。在这样的大庭广众之下,他纵使有千言万语想对杜广元说,可最终只是微微颔首道:“高大帅对你异常嘉许,你当以此自勉,不要骄矜。”

拜送王忠嗣离开,杜广元便耐着性子继续等。结果,足足大半个时辰后,高仙芝方才神采奕奕顾盼自得地出了宫。尽管在夫蒙灵察尚未离开西域的那些天里,他在人前做足了姿态,时时刻刻对夫蒙灵察毕恭毕敬,果然,以夫蒙灵察那性子反而觉得诚惶诚恐,不数日就仓皇离开了。至于麾下部将,他骂的骂,罚的罚,反而用最快的速度聚拢了人心。他在安西四镇足足呆了十几年,从上到下都对他熟悉非常,等到他入京的时候,已经完全掌握了局势。

唯一让他觉得遗憾的就是,身边竟是没有一个足以托付留后事,也就是他不在时总揽全局的人。杜广元太年轻,而且身份干碍太大,杜黯之倒是和他私交不错,可问题是如今人在北庭……而且偏偏那也是杜士仪的堂弟!至于他的那些部将,甚至跟着他出生入死多年的乳兄郑德诠,一个个全都缺乏统领全局的意识。不得已之下,他这次到长安,只能把郑德诠留在龟兹镇。

正在感慨的高仙芝当然不会知道,如果当年高适王昌龄没有从龟兹镇拐走一个封常清,他此时此刻绝对不会有这样的想法。和杜广元略交谈了几句,他便亲切地拍了拍对方的肩膀道:“我在陛下面前赞了一番你的骁勇,回头说不定陛下会召见于你。这会儿就没什么事了,你也该回家去了。”

杜广元有些犹豫地问道:“可我回家去,大帅怎么办?大帅此次来长安,打算住在哪?一直住在都亭驿?”

高仙芝此前只是安西副大都护,都知兵马使,并非正印节帅,用不着把家眷留在长安,而他这次回京,主要目的是为了押送小勃律王、其妻吐蕃公主以及众多倾向于吐蕃的大臣,家眷哪里来得及送回来。所以,杜广元这一问,他的脸色微微一滞,暗想竟是忘了在天子面前表明自己在长安并无宅邸。可转念一想,他这个夺取了小勃律的大功臣住在都亭驿中,传扬出去天子必定会另行赐第,他也就没什么纠结了。

“就住在都亭驿。好了,你小小年纪,别那么多担心,快回去吧,你家父母应该等得急了。”

杜广元当下无话,又拜谢之后方才离去。对于这位出身尊贵却又性子很好的小将,高仙芝很是满意,等随从都簇拥上来之后,他方才笑道:“走,我们回都亭驿!”

他可没想到,他竟然有能够盖过河西陇右节度使王忠嗣的一天!

第1054章 团圆教子

知道杜广元今日必定归来,就连杜仙蕙也带着丈夫崔朋早早回了宣阳坊杜宅。王容那偌大的寝堂中,此时此刻已经烧得暖暖和和,秋娘和承影莫邪亲自张罗了一桌家常饭菜,又在一旁的小火炉上温着酒。而杜士仪和王容坐在主位上,逗着杜仙蕙那牙牙学语的女儿取乐。

想到兄长马上就要回来了,杜仙蕙突然有些遗憾地说道:“只是没想到嫂子因为刚刚生了儿子,身体没大好,孩子也还小,这次没能一块回来。她在龟兹镇举目无亲,这个年过得肯定很难熬。嗣楚国公和楚国夫人就这么一个女儿,却没法等到嫂子回来团聚,心里不知道怎么想念呢。”

崔朋却善解人意地说道:“嫂子好容易生了个大胖小子,楚国公家里固然思念,可更多的是高兴。听说姜家不是早早就派人去了龟兹镇,伺候嫂子坐蓐?既然有家里人在,阿兄在安西大都护府又深受高大帅重视,没有谁敢怠慢嫂子。高大帅上任之初,别人不带,只带了阿兄回朝,这样的器重很难得,阿兄想来就是再疼妻儿,也决计不好意思拒绝的。”

这番话说得入情入理,杜士仪见杜仙蕙被夫婿说得哑口无言,不禁和王容相视一笑。这一对小夫妻是表兄妹,又都长在长安,彼此知根知底,婚后生活亦是美满和谐,虽说第一胎是女儿,可既然婆婆是杜十三娘,又怎会给侄女兼儿媳压力?

而杜幼麟看着阿姊和姊夫眼神来去,低声在那儿小吵小闹,他不禁又想起了自己远在嵩山草堂的未婚妻。就在这时候,只听外头传来了龙泉和干将几乎异口同声的嚷嚷:“郎君回来了!”

安北牙帐城的文武往往会尊称杜广元一声小郎将,而杜家人则是一律称为郎君,和杜幼麟的小郎君也就区分了开来。随着这声音,却只见寝堂门帘突然被人撞开,紧跟着进来的却并不仅仅是杜广元一个,龙泉和干将亦是被他拽了进来。暖和的屋子里被冷风一吹,衣着清凉的杜仙蕙忍不住打了个寒噤,随即便嚷嚷道:“阿兄,回来晚也就算了,还把外头寒气全都带进来了!”

“谁让他们扭扭捏捏,让他们进来却不肯,我只好硬拽了。”杜广元说着便松开了手,当下对龙泉和干将笑道,“阿爷当初既然就给你们改姓为杜,就是一家人,这大团圆的日子,你们不肯进来,却在外头吹冷风,这像是怎么回事?人多热闹,阿爷阿娘你们说是不是?”

杜士仪深知杜广元是那种鲁直的性子,尤其是在家人面前更是想到什么说什么,这番话决计是出自肺腑。见龙泉和干将全都因为杜广元这句话而感动非常,他就笑着点头道:“正该如此。广元,你赶紧去换一身衣服,大家等你老半天了,正好酒菜都是热的,暖心暖胃。”

应声跟着承影去了里间不多久,杜广元就换了一身家居常服回来。他一边走一边看了看周身上下,有些讶异地嚷嚷道:“阿娘,这身衣服是新的?”

“是你阿娘亲手做的。”杜士仪替王容道出了实情。

听到这话,杜广元只觉得心头一热,慌忙快走两步上前,在母亲身前直挺挺跪了下来。他蠕动嘴唇有心想说两句什么,可王容却伸出手来,在他那被西域的风吹粗糙的脸上摩挲了一阵子,随即语重心长地说道:“你和你阿爷都不能常常回来,在外也不缺什么,我如今眼神还好,亲手替你们父子做两套衣服,便仿佛我陪在你们身边一样。”

“阿娘……”杜广元忍不住抱住了母亲的膝头,声音一下子哽咽了。

“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

听到杜士仪这低吟声,一时寝堂中众人无不眼露水光。秋娘想起了死去的丈夫和儿女,再看看如同儿子一般的杜士仪,一时泪眼婆娑。就连留在家中的杜幼麟,常常能够回来探望母亲的杜仙蕙,亦是背过身去擦起了眼泪。至于龙泉等四人本就是没了父母的孤儿,这些年跟随杜士仪和王容,俨然有家的人,心中不无感怀。倒是王容轻轻擦了擦眼角,随即嗔怪地看着杜士仪道:“好好的做这样一首催泪的诗干什么,把孩子们都惹哭了。”

她说着便招呼众人道:“来,全都坐下,好容易吃一顿团圆饭,别让饭菜都冷了,辜负秋娘和承影莫邪一片心意。”

杜士仪不过一时有感而发,自己也不禁心中酸楚,接下来自然不会再煞风景。这一顿饭足足吃了一个时辰,秋娘和承影莫邪甚至还用小火炉重新热了热菜,烫好的酒足足喝掉了整整四瓮,到最后人人面露醺然。杜仙蕙枕在丈夫的膝头,喃喃自语不想父兄离去;杜广元很没有姿态地四仰八叉躺在地上,嘴里却不知道在嘟囔什么;杜幼麟较为自持,可却禁不住兄姊死灌,这会儿迷迷糊糊趴在食案上睡着了。只有龙泉四人和秋娘始终浅尝辄止,不曾尽兴。

看着满堂的儿女和家人们,杜士仪亦是难得地醉倒了。听到身边丈夫发出了微微的鼾声,王容不禁百感交集,却是和其他人一块悄悄收拾了东西。只是,当承影问起是否要送人各自回房时,她看了一眼这横七竖八却又看上去温馨非常的一幕,最终摇了摇头。

“就让他们全都睡在这里好了,横竖寝堂中通着地龙,暖和得很。”

这一夜的团圆宴只叙别情,不谈公事,因此杜士仪直到第二天方才听杜广元说起王忠嗣比高仙芝早出宫之事。尽管他昨日就已经得到过相应消息,可毕竟比不上杜广元守在宫门看到的听到的——无论是哥舒翰和安思顺不和,还是王忠嗣出宫时心情沉重,抑或是高仙芝神采飞扬志得意满,而且会留宿都亭驿……每一个信息都至关紧要。结合高力士辗转让人捎带的那个消息,他也能判断出一个大概。

王忠嗣自从独当一面之后,行军打仗比他还要谨慎,始终认为虚耗国力兵力的仗不如不打,可从前的时候无所谓,在如今安禄山一年到头虚报军功捷报频传的情况下,王忠嗣到河陇眼看快一年了,竟没有筹谋过收复石堡城,好大喜功的李隆基怎么会不责难?

“阿爷,不能去拜访王大帅,要不要我设法去见见跟着他回京的哥舒将军?”

哥舒翰这一年来在河陇声名鹊起,远在安北牙帐城的杜士仪也有所耳闻。平心而论,此人年虽老却宝刀不老,算得上是猛士勇将,可心胸却实在称不上宽广,再加上他如今麾下已经有诸多名将,当然不会去和王忠嗣抢夺人才。可对于儿子的话,他却毫不犹豫地摇了摇头。

“可是……”

“广元,你如今已经官居先锋使,不是当年托庇于我麾下的雏鸟了,有些事我得对你说清楚……”

当他把当初对杜幼麟说过的话,换了个法子对杜广元复述了一遍时,他就只见长子的脸上涨得通红,说不清是愤懑还是其他。他眼看着其一点一滴地压制着愤怒,到最后长长舒了一口气,他不禁有些欣慰。杜广元性子爽直是好事,可如果一味爽直,不知道进退取舍,那日后就糟糕了!

“阿爷,这次我随大帅攻打小勃律,其实也遇到了一件事。”

高仙芝私自奏捷,得知夫蒙灵察大怒又把自己遣去北庭,边令诚上书替高仙芝喊冤,甚至李佺也掺和了一脚……杜广元言简意赅地将这些事对父亲一股脑儿倒了出来,最终才垂下头来:“夫蒙灵察是刚愎自用,可要说他是嫉贤妒能,我却也有些亏心。听说高大帅就是夫蒙灵察一手提拔起来的,于阗镇守使,焉耆镇守使,都知兵马使,就连安西副都护,也都是夫蒙灵察替他请的功,升的官。所以,这次的事情……”

“你能够这样想就好,是非对错难评述,高仙芝确实是借着大胜找到了这个取而代之的机会,可若非夫蒙灵察平时脾气暴躁,动辄恶言辱骂人,高仙芝会不会一定就用这样一招绝户计?如果高仙芝私自奏捷,夫蒙灵察假装丝毫不知道,再替他也奏一回捷,朝中面对先后两重捷报,总会有人品出滋味来。不能忍一时之气,对功臣恶言相向,再加上此前也曾不能容人,夫蒙灵察这嫉贤妒能的黑锅不背,谁背?”

大约是因为杜士仪对夫蒙灵察的分析入木三分,杜广元总算从之前父亲那番大逆不道的话里头回过神来,整个人也随之轻松了不少。只是,想到这次父亲和王忠嗣情不同而理同的处境,他忍不住开口问道:“阿爷,可有什么我能做的?”

“你只管跟着高仙芝,该打仗打仗,该镇守镇守,别的事情不用管。记住,既然别人都觉得你是脑袋一根筋的人,就别露出聪明来。”

见儿子凛然称是,杜士仪便笑道:“好了,今天去拜见一下你那岳父岳母。你这次没能把媳妇带回来,他们必然牵挂,去吧!”

送走了杜广元,杜士仪便召了虎牙进来,沉吟片刻便低声说道:“你替我去见阿姊,替我给她送个信。”

第1055章 贪利者上钩

岁月如梭,青春不再,对于开元之初曾经风光无限的人们来说,如今对着铜镜悲叹鬓生华发,已经成了一个习惯。但这种伤春悲秋的闲心,固安公主却没那工夫。时过境迁,她这个当年因为在云州风风光光而自请回京的前和番公主,已经早就没有那么多人关注了。而那座天子赐下的府邸,也只是每年例行修缮,她住进去的日子屈指可数,大多数时间都呆在玉真观。

玉真公主因为连番受打击,此前已经上书请归还公主府、公主邑司以及公主尊号,一心修道,李隆基无可奈何也就只能准了。即便如此,玉真公主在睿宗和李隆基父子年间仍然获赐众多田产钱财,这些却还是留了下来,旁人仍然尊称一声长公主。尽管固安公主比她矮两辈,但平日相处却宛若姊妹,甚至不时联袂前去终南山玉华观别馆居住。这一次,两人回到辅兴坊玉真观的时候,诸镇节度使已经全数抵达了京师,那些流言蜚语也传到了她们耳中。

李隆基这个天子的性情,没有任何一个人会比玉真公主这个一母同胞的嫡亲妹妹更清楚,哀莫大于心死,她如今早已看开了。固安公主也没什么愤懑,宽慰了玉真公主一会儿之后。当外头通报,杜仙蕙携崔朋以及女儿来探望师尊,她却看到张耀正朝着自己使眼色,当即笑说留出地方给玉真公主享天伦之乐,自己就避开了去。等到了外头,从张耀口中得知了杜士仪捎来的讯息,她微微一沉吟,最终便哂然一笑。

“也好,就依他。”

尽管辅兴坊玉真观已经算不上长安城炙手可热的地方之一,可却有人始终死死盯着这里。于是,当杜仙蕙带着丈夫女儿来探望玉真公主,而须臾里头就出来了一辆简朴的骡车,沿着十字街往外行去,暗巷中,角落中,很快有人打着眼色跟了上去。骡车出了坊门,沿着景耀大街到金光大街,又驶上了朱雀大街,最后拐进了安仁坊,停在了荐福寺门前。

相比雁塔,荐福寺塔也就是后世那座小雁塔的名声,如今在长安同样不小,但如今时值隆冬,塔下寒风凛冽,再加上这里又不如雁塔题名一般在士林中间风行一时,故而前头香火鼎盛,这荐福寺塔前却香客寥寥。从骡车上下来的几个人显然是女子,当先一人头戴几乎及脚的幂离,整个人朦朦胧胧连身形都看不清楚。在她身边的侍女和塔前知客僧交谈了几句之后,知客僧立刻双手合十行礼,让开了路途。

等到她们登上荐福寺塔不多久,塔前便又多了几个人,却也不登塔,而是守在了下头。约摸又是一刻钟功夫,一个便服中年人便独自到了这里。他抬头看了一眼这座高达十五层的佛塔,唇角露出了一丝得意的笑容。当左右低声报说,杜士仪早在那幂离女子来之前就到了,四周围并没有望风之人,接下来该怎么做时,他便大手一挥,毫不迟疑地说道:“来都来了,当然是登塔一探究竟!”

然而,十五层的高塔要登上去,却需要非同一般的体力。至少追在骡车后头来的这个中年人,如今渐渐发福,只上了四层就有些吃不消了。塔中的木结构楼梯比较狭窄,而且一级一级颇为陡峭,走惯了的僧人无所谓,他这样养尊处优已经有个好几年的,哪里经得起这样的折腾。勉强又上了两层,他只觉得双膝发软,背上完全湿透了,哪里还有分毫继续往上走的力气。他甚至隐隐之间有些后悔,与其登楼抓对方一个现行,还不如在下头守株待兔。

作为随从的,当然能够体谅主人的力不从心,当即就有一人小心翼翼地说道:“中丞,不如咱们就在这等?”

杨钊恼火地瞪了对方一眼,在这半不拉的塔中六层等,而且又没有任何逗留的理由,他岂不是成了笑话?扫了一眼这几个精挑细选的精壮随从,他正要开口说话,其中一个虎背熊腰的便陪笑低声建议道:“中丞,这楼梯陡峭,还是我背您上去吧?”

这无疑正中杨钊下怀。可是,当他趴在对方的背上,一路继续往上爬时,他便感觉到了一种自己爬楼梯时根本没有的恐慌。这楼梯实在是太陡,他身处的位置又高,往下看时竟常常让他觉得心惊胆战,甚至暗地恐惧过万一身下的人一个踉跄,把他摔着怎么办?正因为如此,他那通身大汗非但没有干过,而且竟还渐渐湿透了两层衣服,让他觉得难受十分。眼看到了十四层,上头隐隐传来了说话的声音,他才松了一口气,轻声吩咐随从将自己小心放下来。

刚刚这八层塔登上来,他虽然提心吊胆,可终究没用力气,本来直打哆嗦的两条腿已经差不多恢复了。蹑手蹑脚上了最后几层台阶,他就听到了杜士仪说话的声音:“你留在长安,切记要小心谨慎,出入的时候务必带足了人……”

听到这话,他再不怀疑那就是自己费了这么大劲,想要抓个现行的两个人,当即再也不怕脚步声惊动了对方,三步并两步冲上了塔顶,一扫那愕然回头的一男一女,便嘿然笑道:“大冷天里在这荐福寺塔上谈心,杜大帅还真是好兴致!”

当初在成都时,杜士仪和杨钊不止打过一两次交道,那时候还觉得对方能干精明,因此还授意杨玄琰多多任用此人。可如今杨玄琰已经过世多年,玉奴死遁远在塞外,而杨家却因为杨玉瑶的美人计而飞黄腾达,当年那个还有几分朴实性子的杨钊早已无影无踪,前次见面的时候,他就已经察觉到了对方的勃勃野心。此时此刻,见人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他便挑了挑眉道:“怎么,杨中丞连我带家眷游荐福寺塔也要管?”

“如果真的是家眷,那自然轮不到我管。而如果杜大帅登堂入室去拜见谁,也轮不到我管。可你偏偏选在荐福寺塔这么一个地方,那我就不得不管了。二镇节帅私会宗亲,难道不是图谋不轨?”杨钊深知杜士仪如今的地位有多遭忌,甚至连天子都隐隐流露出了那种态度,他自然再没有什么可慌的。他倏然踏前一步,两只眼睛死死盯着那个仿佛有些惊慌的幂离女子,已经认出了对方身侧便是常常相随固安公主的那个心腹婢女张耀。

“这位夫人,长安贵妇千金如今可没有戴着帷帽幂离招摇过市的爱好,你何不摘下幂离,大大方方以真面目示人?”

杜士仪目露寒光,厉声喝道:“杨中丞,你不要欺人太甚!”

“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杜大帅是在怕什么?”杨钊越发得理不饶人,甚至不动声色又上前了一步,“杜大帅就算堵得住我的嘴,还能防得住悠悠众口?”

眼见得对方步步紧逼,甚至声色俱厉,杜士仪突然露出了一丝笑容。他侧头看向了身边的幂离女子,温言说道:“蕙娘,摘下你的幂离给杨中丞看看,省得他认为我们父女在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真讨厌,要不是因为时气不好脸上长疙瘩,谁会带这劳什子的东西!”

幂离女子突然一把抓下了头上的幂离,露出了那张年轻而又娇艳的脸。然而,美中不足的是,她的额头生出了几个红艳艳的小疙瘩,破坏了那份青春明丽。可是,仅仅如此也足够让杨钊目瞪口呆了。他不可思议地瞪着揭开真面目的杜仙蕙,突然意识到今天是上了人的大当!

杜士仪这是故意的,这是在以自己为诱饵,想要钓出人来,他还傻傻地一头撞进了罗网!

“小女这几天多吃了点上火的东西,脸上发了热毒,没想到竟然让杨中丞惦记了!”杜士仪微微一挑眉,随即就冲着旁边说道,“姜四,我带了女儿约你登塔远眺,图个逍遥,竟然碰上了人搅局,你说怎么办?”

什么,楼上还有旁人?而且是姜度!

杨钊本是想好了,横竖今天塔上真正重要的,就只有他和杜士仪父女两个,回头就算杜士仪因此到御前打擂台,他也怡然不惧,如果是其他朝廷重臣在场,那么他一顶大帽子立刻就可以扣上去。可他万万没有想到,竟然还有人更早就出现在了荐福寺塔上,而且还是杜士仪的姻亲姜度!姜度这个嗣楚国公早就过气了,可问题是,姜度是李林甫的表弟!

姜度不慌不忙现身出来,轻蔑地斜睨了杨钊一眼,这才懒洋洋地说道:“我约了杜十九登塔叙旧,顺便给连日不敢出门的蕙娘推荐个医治热毒的好大夫,免得她顶着这么几个红疙瘩不敢出门。怎么,就这样碍着杨中丞的事了?巴掌大的事竟然闹成这样,御史台是不是闲的没事做了?”

“你们……”

“杨钊,别以为宫中有人便能一手遮天,我这就去兴庆宫请见。我好好的带着女儿约见姻亲散心解闷,没想到竟然被人撵着追到了荐福寺塔。我倒要弄清楚,御史台固然权大势大,是不是有跟踪我这边镇节帅的权责!姜四,蕙娘,我们走!”

眼见得杜士仪叫了一声,杜仙蕙狠狠瞪了自己一眼,而姜度则是嘿然一笑,三个人竟然就这么快步下了荐福寺塔,杨钊不禁气得脸都青了。

某些事情只能意会不能言传,更不能声张,杜士仪硬是要把擂台打到御前,李隆基为了平息悠悠众口,很可能把他搁置一阵子。而这一阵子,足够李林甫翻身了,怪不得姜度会陪着演这出戏!

第1056章 万马齐喑

直到出了荐福寺,杜士仪吩咐几个守在山门之外的随从先护送了杜仙蕙回去,这才和姜度相视一笑。后者难得看到近来得意洋洋的杨钊吃这么大的亏,翻身上了马背后便冲着杜士仪竖起大拇指道:“你真是好算计!”

“谁让你家表兄心机太深,不会上这种当,只能拿这种一心踩着别人往上爬的家伙下手了!”

杜士仪见姜度无奈地耸了耸肩,他就举起马鞭虚空一挥道:“不和你说了,我这就去兴庆宫!”

姜度不料杜士仪竟然这么雷厉风行,想要开口叫人时,却只见他已经犹如利箭一般疾驰了出去,几个牙兵紧随其后。面对这一幕,他没好气地呲了呲牙,这才招手把自己那几个隐在暗处的随从叫了过来,当下吩咐道:“走,咱们去见毕国公,我先去向他好好倒倒苦水,这杨钊简直是太气人了!”

杜士仪去兴庆宫求见天子,说起杨钊跟踪自己,而后又一番乱七八糟的指斥,他神色愤懑非常,到最后更是声泪俱下。而姜度则是去找李隆基的驸马兼表弟窦锷抱怨,同样气得砸了杯子。然后,交游广阔的姜度到处找了公卿显贵愤愤倾诉,于是,杨钊闹出的这么一个笑话几乎是以光速传遍了整个长安。

李林甫自是又好气又好笑——笑的是杜士仪这么多年一本正经君子风范,竟然会摆了这么一个圈套硬生生地让杨钊钻了进去;气的是杨钊就这么点小肚鸡肠的本领,却偏偏还想越过自己往上爬,以至于自己一时不察遭其暗算。

“杨钊却也不想想,就算抓住杜士仪和固安公主私会又如何?固安公主又没有丈夫,又和邠王一脉早就断绝了关系,别人最多弹劾他一个私德不谨,可在大唐,风流罪过从来就不是罪过!”

至于他李林甫从前想抓固安公主私会神秘人的时候,却是想把固安公主身后那条线连根挖出来,只可惜却被当初年纪轻轻默默无闻的李光弼给破坏了。李光弼转瞬间就被调到朔方,如今因为大败回纥而声名远播,谁知道是不是杜士仪早有伏笔的关系?

不管和杜士仪是不是势不两立,可如今杨钊分明咄咄逼人,李林甫自然很乐意利用这么一个机会给杨钊一个教训。他当然知道这当口不能授意党羽群起而攻之,因此便让众人全数保持沉默。而杜士仪也早早对裴宽和王缙打过招呼,一时间,朝中对于这么一件大事的反应竟是显得异常平静。甚至于有些趋炎附势的人见如此光景,竟是连宣阳坊杜宅都绕着走,从前每次杜士仪回来都会云集门前投递墨卷的士子也少了一多半。

在这样的诡异气氛中,李隆基终于觉察到了不对劲。他本就恼火杨钊竟然闯了这么一个没来由的祸,原打算如果有御史弹劾此事,便给杨钊一个不大不小的教训,把这件事就此揭过算了。可如今朝中赫然万马齐喑,他就不得不警醒了。可是,当他阴着一张脸,来到那座由太真观改成了玉屏宫的奢华宫殿时,就只见杨玉瑶一身素服迎了上来,跪伏在地再不说话。

“你这是干什么?是杨钊自己惹出来的事情,居然敢派人去跟踪杜士仪,而且还没弄清楚就给人扣了一堆罪名,他实在是太胆大妄为了!”

自从得知杨钊竟然闯了这么一个祸,杨玉瑶就知道事情糟糕了。事实上,她对杜士仪的恨意才是最深的,授意杨钊去紧紧盯着杜士仪的不是别人,正是她,正因为她的那些堂兄弟杨銛杨錡这些,全都是烂泥扶不上墙,顶多只能当个空头侯爵,可杨钊却是精明能干,很得李隆基喜爱。尽管她之前那一胎只是个女儿,可她心里自然也有当初武惠妃那般野望。如若杨家能够出个宰相,她还愁什么地位不稳固?

“陛下,杨钊确实胆大妄为,可他也是对陛下的一腔赤胆忠心!这些边镇节帅手握重兵,如若交构朝臣,那就是非同小可的大事。之前陛下不是才重处过皇甫惟明吗?”杨玉瑶聪明地抛出了前陇右节度使皇甫惟明作为挡箭牌,这才低声说道,“皇甫惟明交构韦坚,被人抓了个现行,杨钊因此说过,从前他官职卑微也就罢了,现在既然是御史中丞,总不能疏忽了职责。哪怕拼着被人戳脊梁骨,他也得替陛下分忧……”

“好了好了!”

李隆基不耐烦地喝住了杨玉瑶,但心情已经有了一些微妙的变化。杨钊此举确实让他相当被动,而且朝中万马齐喑的景象,也让他有些讶异这个新近崛起的新贵手段之大,可如今再仔细想一想,杨钊虽说莽撞,可居心也总算是有可取之处。想到杜士仪竟然把这么一桩小事闹得这么大,他隐隐之间也不无恼火。伫立片刻后,这位天子竟是转身拂袖而去。

可是,李隆基虽然走了,缓缓起身的杨玉瑶却并没有丝毫沮丧,反而是笑吟吟的。跟了这位天子这么久,她已经很能揣摩李隆基的心思,多疑,猜忌,凉薄,过河拆桥……古往今来很多君王都有的特质,这位天子一样都不缺。这次固然杨钊会受点挫折,可杜士仪绝对不会赢到底!

这么想的人并不仅仅是一个杨玉瑶,就连杜十三娘也对兄长这次不依不饶非要把事情闹大而纳闷得很。她毕竟是崔家媳妇,前时杜仙蕙和崔朋回去,她并没有跟着一块凑热闹,可这天当杨钊只不过受到了申斥罚俸的处分后,她就实在忍不住了。她匆匆来到杜宅,就只见昔日门庭若市车水马龙的门前,如今赫然是冷冷清清,对于这样的世态炎凉,她只觉得心里又气又恨,一路来到寝堂进门之后,她就直截了当地抛出了疑问。

“阿兄,杨钊派人跟踪你的事情,你既然闹得这么大,可为什么就没有下文?现如今别人看到杨钊分毫未损,不是摇头叹息,就是幸灾乐祸。阿兄你又不是第一次遇到这种不知高低的敌人了,为什么不把人一棍子打死,还要留着余地?”

“十三娘,别急,坐下说话。”王容连忙上前去拉了小姑子在身边坐了,见杜士仪显然在琢磨该怎么说,她便冲着对方使了个眼色,随即在杜十三娘耳边,低声把此中关节简略解释了一下。果然,就只见杜十三娘柳眉倒竖,整个人竟是气得直发抖。

“这是……这是真的?”

杜士仪见王容把话说开了,当即便点点头道:“是真的。若非察觉圣意如今恐怕不在我,杨钊也不会这么明目张胆。”

“他怎么可以……怎么可以这样!阿兄这些年来兢兢业业,从来没有做错什么!”

知道杜十三娘口中的这个他,不是指的杨钊,而是直指当今天子,杜士仪便哂然一笑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这上下几千年来,难道冤死的忠魂还在少数?我只不过用这一计,投石问路看看风色,没想到转眼间就试出来了。长安城中多的是趋炎附势之辈,而天底下其他地方的百姓,固然也是不知好歹,容易忘本的多,可只要有人大力宣传,这样的事情很快就会被人记住。原来,陛下为了一个后宫宠妃的族兄,就能忘记在外殊死拼杀的功臣!”

能够约摸了解杜士仪这份用心的,除了王容,除了固安公主,第三个不是别人,正是姜度。对于父亲的死,已经这么多年了,他却仍旧没有一天忘怀过。即便他通过李林甫,让弟弟姜庆初娶了文君新寡的新平公主;即便他一直表现得完完全全就是个不务正业的贵介子弟;即便他就连在妻子女儿面前,也不曾透出过自己的怨言;可这份怨气从来都是存在的。也只有曾经阻止过他去给王守一下毒的杜士仪,最能够体会这一点。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放屁!”

此时此刻,站在父亲灵位面前的他郑重其事地将那一炷香插在了香炉中,随后退回来又磕了三个头。等直起腰的时候,他便喃喃自语祷祝道:“阿爷,你在天之灵一定要保佑我,一定要保佑我长长久久地活下去,替你报一箭之仇!阿爷,你在他还寒微时,就和他同游,而后忠心耿耿帮他做了这么多事,可到头来只因为王守一的毒计,你就成了替罪羔羊。那时候,满朝那么多人,第一个开口为你说话的竟是人微言轻的杜十九!”

他突然再次俯身,双手死死抓住了地上的蒲团,足足好一会儿,方才让自己的心绪完全平静了下来。他没有杜士仪那样的精明能干,也没有杜士仪那样不动声色布局的手段,可他却拥有最利的眼睛,最明晰的心,更何况,他是李林甫的表弟,他能够做的事情也很多。尽管杜士仪这次在荐福寺塔约见他,并没有一言一语涉及到让他做的事情,可他却早就心领神会了。

同样因为这一件事而蠢蠢欲动的人,还有一个安禄山。天子对杜士仪的冷落,对王忠嗣的不满,这都是摆在明面上谁都能看到的,这也让他看到了李林甫那份承诺实现的希望。可是,他和杨钊有仇,眼见杨钊这次惹了这么大祸,却还是安然无恙,尽管他已经在前次借着醉意提出了拜杨玉瑶为母,这次干脆又埋了另一个伏笔。他托宦官往宫中的杨玉瑶那里送了个信,如同当初李林甫对武惠妃做出保证似的,做出了自己的保证。

他和他的兵马,可以成为淑仪的臂膀!

第1057章 诤谏讽谏

天宝七年这一年的正旦大朝,除了杜士仪带来的囊括驳马、黠戛斯在内的漠北诸部使臣之外,高仙芝献上了小勃律的被俘君臣,带来了康国石国等诸多西域诸国使臣,李佺带来了突骑施以及葛逻禄右厢两部的使臣,安禄山捎带了奚族和契丹的一些俘虏,章仇兼琼带了业已统一六诏的蒙舍诏,也就是南诏使臣。在这种万邦来朝的盛况之下,吐蕃使臣的缺席自然就让王忠嗣显得有些尴尬。

这位当年只带区区数百兵马就敢马踏吐蕃赞普本阵,曾经节度河东多年,深得军民人望的节度使,如今节制河西陇右两镇之后,却是连一个小小的石堡城都没能拿下来!

如此论调连日以来铺天盖地充斥朝野,王忠嗣哪里察觉不到是有人在故意针对自己。可是,他纵然驰骋战场纵横不败,可对这些权谋争斗却毕竟外行,因此除却试图面圣请见,剖明心迹之外,他竟做不到什么。所以,眼见别的节度使全都方贡众多,使臣众多,自己却被孤立了,他自是心头郁结得很。好在李隆基在用各种理由挡了他好几次之后,终于在正月初四这一天允他入见,甚至连他带的部将哥舒翰都被准许随行。

可是,这好容易争取来的一次入见,却因为王忠嗣极力劝阻收复石堡城一事,而闹得李隆基老大不痛快。尽管哥舒翰作为部将,也跟着摆事实讲道理,痛陈王忠嗣上任河陇之后,开疆拓土的事实,以及对吐蕃无一败绩,总算是把天子的怒火压了下去,可临告退的时候,他看到李隆基那张阴霾重重的脸,仍是不禁心中忧惧。出宫的时候,他便轻声对王忠嗣说道:“大帅这又是何苦?陛下要打的仗,没有人敢不打,就如同杜大帅挥师回纥……”

“打回纥是因为骨力裴罗身上背着谋害朝中御史的重罪,兼且骨力裴罗既然怀异心入朝,那么其子磨延啜极可能和骨力裴罗父子同心,为了安北牙帐城的安定,这一仗也不得不打。可攻克一个石堡城,我河陇很可能要死伤数万,换来的只是微不足道的一个小堡,我身为主帅于心何忍?”王忠嗣说到这里,面上苦涩,心中更苦涩。他从前只率偏师的时候,也曾经喜好冒险建奇功,可心里一直很明白每一次奇功都是用将卒的累累尸骨换来的。

更何况,野战能用奇兵,攻城怎么用奇兵?当年信安王李祎已经奇袭过一次了,吐蕃来而不往非礼也,趁着盖嘉运的骄矜自满,不务城防重新奇兵夺下石堡城后,如今的吐蕃守军完全成了属兔子的,闭门不出,城防较之大唐当年更加坚不可摧,他若是听从天子之命夺取此地,得用多少人命去填?

王忠嗣面圣的经过,杜士仪不用打听,高力士便已经让麦雄悄悄过府,把事情原委始末全都告诉了他,末了暗示他规劝王忠嗣几句。

尽管私心重,贪财,又爱揽权,可高力士至少还是分得清楚贤与不肖,如若王忠嗣这样一心一意守御边疆的名将,都被人用这样卑劣的手段给扳倒了,那岂不是让四方军民寒心?所以,尽管杜士仪如今亦是处境堪忧,可他思来想去,也唯有拜托和王忠嗣有多年交情的杜士仪。

面对这么一个重要的托付,杜士仪让杜幼麟把麦雄送走后,却是有些为难。杨钊被他那样反过来算计了一场后,却只是得了天子薄惩,未必就会收敛,说不定会变本加厉,他无论自己还是命人悄悄去见王忠嗣,说不定反而会引人狂咬。而王忠嗣和朝中文官几乎都谈不上关系,要找居中捎话的人就更难了。思前想后,他终于从记忆中翻出了一个人来。于是,等到杜幼麟送走了人回来,他就对幼子说道:“幼麟,你替我去一趟萧太师家,送一份上元节礼。”

尽管当年曾经因为牛仙童的案子,被李林甫算计了一把,一度被贬青州刺史,可萧嵩终究自己曾经军功赫赫,长子萧华官居三品,幼子萧衡尚主,自己又一味享清福,就连李林甫也拦不住李隆基念着萧嵩主动辞相,把人调回来,高高地封了个太子太师,让萧嵩养老。萧嵩已经多年不管政事了,往年的门生故旧,下属亲朋送礼,也都是让两个儿子打理,只有礼单必定自己过目,有时候还会自己斟酌回礼。

这一天,当他看到那份上元节的礼单时,想了想就吩咐把东西全都送来面前过目。他如今已经八十有四,儿孙满堂,谁都不敢违逆这位时不时别出心裁的老祖宗,当下急忙照办。可当萧嵩饶有兴致地捣鼓这个翻看那个,折腾了好一会儿之后,最终开口说道:“没想到我都致仕这么多年了,却还有人记得我。这样,今年上元节回礼不用你们,不管是今天送礼的,还是接下来上元节前送礼的,我每人送一幅字回礼,算是我的一番心意。”

如今李林甫权倾朝野,杨钊后起之秀,萧家固然依旧尊贵,可终究谈不上多有权势,这一日送礼来的也就六七份,一直到正月十四,除却各种各样的亲戚,其他人的不过十余份。长子萧华死活劝了父亲好几天,总算是让萧嵩收回了成命,把亲笔写字回礼,改成了两个儿子代他回礼。可即便如此,这样的任务仍然让萧华和萧衡叫苦不迭。

回礼的人中还有杜士仪和王忠嗣这样的国之大将,写的字太不上档次了,这回礼那送得回去?

当萧家的特别回礼送到了自己面前时,王忠嗣不禁有些意外。他最初的一仗是在云州,但真正声名鹊起,却是时任河西节度使萧嵩的指名抽调,提拔重用。所以对于这位老上司,他逢年过节总不忘送礼。萧家的回礼素来很格式化,没想到今年却别出心裁。当他展开了那一幅字时,却只见是陶渊明最有名的那首饮酒。他自幼长在宫中,即便谈不上经史精通,可这样的名篇还是记得清清楚楚。吟着那熟悉的“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他突然愣住了。

据说是萧家两位公子代笔,可如果是他们自己选的内容,断然不会用这样的诗句,那么是萧嵩借此表示自己如今无欲无求,潇洒豁达,心无杂念?

王忠嗣思来想去不得要领,合上这幅书卷之后,他突然心中一动。萧嵩早已经是过了气的人,会去给这位老宰相送礼的,除却至交亲朋,也就是曾经在其手下得到重用的,比如他,比如……杜士仪!难道说,今天这份特别的回礼,还有什么特别的玄机?

可王忠嗣把小小一幅书卷翻了个遍,最终也没找到什么机关来。他有些气馁地一屁股坐下,手无意识地按在了书画上。突然,他察觉到那手感有些不对劲,复又低头再看,却发现那卷轴并非常用的圆轴,头里竟是雕琢成一支箭的形状。他盯着这奇怪的木轴看了老半天,神色渐渐变了。

那一刻,他想起了当初自己因为皇甫惟明的刁状,困居旅舍等待处分满心愤懑时,那一支突然落入院中的箭!就是那一支箭,把皇甫惟明一块给卷了进来,当时还是忠王的皇太子李亨甚至也受到了些许牵连,可他反而奇迹般地就此逃脱一劫,而这样一件事若是发生在现在,那他就是不死也要脱层皮。

王忠嗣陡然为之色变。以张守珪当年的功勋赫赫,也难免麾下有害群之马,甚至还纵容出了安禄山这么一个义子,他难道就没有这样的不肖部将?如果也有人这样告他一回刁状呢?

“来人!”

见外头一个随从应声而入,王忠嗣便沉声问道:“萧家送回礼时,还说了什么?”

那随从本是隐去了对方送礼时捎带的两句话,可此刻主人追问,他虽说愤懑,还是不得不实言说道:“萧家的人说,希望大帅别忘了昔日在河陇的威名,别让吐蕃人在石堡城耀武扬威!以大帅之能,难道就不如昔日信安王?”

要是起头没悟出那点意思,此刻王忠嗣听到萧家人都这样讽刺自己,一定会怒不可遏,可他现在却不由得深深吸了一口气,暗自下定了决心。

宣阳坊杜宅之中,同样收到萧嵩回礼的杜士仪,展开那幅长卷时,见是那首谢灵运的《乐府泰山吟》,他不禁含笑命人挂在了书斋之中,随即又让龙泉去把王容请了过来。

等到妻子满脸不解地踏入了书斋,他已经站在书案后自顾自地面奋笔疾书,却是写起了组诗。当写到“挽弓当挽强,用箭当用长”时,他微微一顿,最终还是接了下去。须臾九首诗成,他见王容拿着旁边那一张一张的字纸,一首一首仔仔细细地看着,轻声念着,面上渐渐露出了郑重其事的表情,他便微微笑了笑。

“这出塞九首,道尽征夫苦痛,战阵无情,军功不均,开疆之殇。如果忠嗣此次回河陇之后,能够立刻想办法把石堡城拿下,那么,你就早些把这九首组诗印出来,给我找两个人在京畿河洛哪里的坊墙上贴个一两百份,然后立刻将做事的人送到岭南妥当藏起来。想必,如此朗朗上口的诗,署上北邙山人的名字,定然会再度引起人们争相传抄……”

话说到这份上,接下来的情势发展王容就是猜也能猜到。天子好战求边功,民间却是哀鸿遍野,一片困苦景象,文人墨客作诗讽刺个一两句,也不会如后世那般大兴文字狱,可这样到处张贴,如果真的激起士林共鸣,又或者是有正义感的朝臣上书,岂不是一场轩然大波?更何况,杜士仪这些年来的爵位和官职,都是靠着战功而来,难道不会被李林甫利用这个机会顺手牵进去?

“这只是一个起头,如果当今陛下能够因此而有所觉悟,好好琢磨一下所谓边功到底多少是真的多少是假的,多少是有必要的仗,多少是没必要的征伐。那么,便当我从前那些准备白费,我们日后大可远遁他方,大可试一试到异域是否能够有所作为。可如果他还是只相信自己看到的,自己听到的,那么,就不要怪异日他孤立无援了!”

贤明如太宗李世民,免不了老来铸成大错,好大喜功的李隆基是否能过这一关?

第1058章 一退再退

此次天下诸镇节度,除却岭南五府经略使之外,全数云集长安,相形之下,剑南道节度使章仇兼琼,原本是并不起眼的一个。他出身属吏,能够有今天,还是靠的前任节度使提拔,可他却在进京时大力表现自己,因此取前任而代之,根基浅薄不说,还常常被人在背后指摘诟病。正因为如此,他一直试图打通上层路线,所以采取鲜于仲通的意见,在杨钊身上下了一笔重注,他现在每每想起这一招就庆幸不已。

至于给他出了这么一个主意,随即把进京美事让给杨钊,自己毫不居功的鲜于仲通,在他看来更是德才兼备,可堪重用!毕竟,他自己就是踩着前任上位,鲜于仲通明明有那样的机会,却没有如此,他怎会不感动?

上元节这天从兴庆宫出来,章仇兼琼自是神采飞扬。见鲜于仲通迎上前,他顾不上这是在大庭广众之下,竟大力拍了拍对方的肩膀,兴奋不已地说道:“仲通,此次全都多亏了你!”

面对这么一句没头没脑的话,此番随同入京的鲜于仲通心中一跳,却是立刻谦逊地说道:“大帅何出此言?大帅镇守剑南道这些年,风调雨顺,百姓安居乐业,茶叶出产更是年年攀升,更不要说吐蕃每每挫败,南诏臣服,全都是大帅的功劳!”

今日入宫被天子赞赏,出宫又被下属恭维,章仇兼琼更是志得意满。他笑着环视左右,这才语重心长地对鲜于仲通说道:“陛下嘉赏我在蜀中多年政绩,所以我这次大约不会回益州去了,不日便要升户部尚书。”

这么快!

鲜于仲通大吃一惊,可他这震惊之色刹那之间就完全冻结在了脸上,因为章仇兼琼转瞬间就又丢出了另外一颗重磅炸弹。

“陛下问我剑南道节度使之位谁人可任,我便举荐了你。蜀中之地,若无熟悉地理风土人情之人,决计无法胜任。而杨中丞也在旁边竭力推荐了你,我看陛下的意思,应该有七八分准了。”

这是他举荐杨钊进京替章仇兼琼奔走时,根本没有料到的好事,简直是天上掉馅饼!

鲜于仲通深知自己如今不过是剑南道采访支使,节度判官,距离剑南道节度使这个位子还相当遥远,这么多年来,能够从节度判官成为节帅的,也就是一个牛仙客,除此之外再无别人。他使劲咽了一囗唾沫,喉咙却依旧又干又涩,好半天才憋出了一句话来:“大帅知遇之恩,仲通没齿难忘!”

“你早年进士及第,若不是有人阻路,早就不止今天的成就了。”章仇兼琼自以为明白鲜于仲通的感激涕零,邀了其上马后便低声说道,“杨中丞也说,李相国因为你早年曾经跟随杜大帅而心中忌惮,因此阻你仕途,杜大帅提拔了这么多人,却对你这昔日旧部不闻不问,实在是太过分了。你节度剑南道之后,只管放手去做,建功立业,他自会为你请功!”

鲜于仲通连忙满口答应,跟着章仇兼琼回去的这一路上,他心里五味杂陈,翻江倒海似的不知道什么滋味。当年最早跟着杜士仪的人,如今大多天南地北,几乎就没有留在朝中的,其中他跟了章仇兼琼,侯希逸投了安禄山,王翰等人在北庭吹了多年风沙,段广真在河东呆得好好的,却又被调去了北庭,杜士仪当年的同年张简、韦礼等人甚至也一直被压在外任上……有时候想想,他也会不免觉得,若他当初没有为其效力,这些年的境遇是否会好些。

可此次随着章仇兼琼回京,面对这一波波显然是有人推手的险恶风潮,他才算是看透了。想当初他如果愿意一直在杜士仪幕府,如今来圣严张兴等人所处的位子,他当然也可能达得到。可他因为想试着在朝中做出些事情来,杜士仪二话不说就给了他机会,他也一度官居殿中侍御史。即便他曾经是蜀中富家,可如果没有杜士仪给予他的政治上经济上的暗中支持,他在朝中时也好,在章仇兼琼身边也好,怎会应付裕如,怎会让人人说好?

而他从朝中这一腾挪出来,前程还不是一样如花似锦?杜士仪从没有要求过他做什么风险很大的事情,他此次自可心安理得地去当自己的剑南道节度使!

朝中有人好做官,有如此体会的并不仅仅只有一个章仇兼琼。高仙芝这次到长安来,通过边令诚重重贿赂了一批宦官,甚至和高力士攀上了关系,一下子就觉得自己竟是精穷。毕竟,他这个安西四镇节度使方才刚刚上任,下头的孝敬也好,刮地皮也好,什么都还来不及,都是他在都知兵马使任上积攒下来的钱,在西域不少,在长安却连个水花都砸不起来。如果不是杜黯之曾经那笔厚厚的馈赠,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能否成功挺过夫蒙灵察这一关,顺利地成为安西四镇节度使。

所以,当上元节面对李林甫那张邀约的帖子时,他只觉得有一种想要抓头皮的为难。因为宦官们的胃口比他想象中更大,他已经没钱了,如今还要去见李林甫,难道他要去东西两市的柜坊打白条?

不但李林甫表示善意,天子慷慨地将韦坚的旧宅赏赐给了他,而且特令他在上元节前入住。他当然感恩戴德,带着下头牙兵住了进来。韦家人全都是死在外头,这座宅子别人认为是凶宅,对他这个见惯战场杀戮的人来说根本不算什么,可他带来的都是大男人,里头的仆婢固然有现成的,但他哪里能轻易信得过。可是要备办这些,不但需要人帮忙,而最关键的是,他现下囊中羞涩,两袖清风!

“大帅,杜将军亲自送了上元节礼来。”

听说杜广元亲自来了,高仙芝立刻丢下了心头烦恼,摆出了一副威严的上司样子。杜广元进来行礼之后,奉上了一个看上去并不太沉重的匣子,坐下和他商量了一阵子归期后,就早早告辞了。等到人一走,他想到杜广元拿了东西过来时,仿佛里头轻飘飘的,他便若有所思地随手打开了匣子,就只见里头是厚厚一沓纸片。吃了一惊的他打开一看,立刻就轻轻吸了一口气。

五十贯一张的柜坊飞钱,总共是二十张,一千贯。看似这并不是一笔大数目,可对于这会儿的他来说,正是救急的钱。而钱票最下头,则赫然是一封没有封口的信。他取出信笺展开一看,却见字迹苍劲有力,字里行间却没有什么生僻的字眼,全都是通俗易懂的大白话,竟是杜士仪给他的。信中,杜士仪表达了他当年对杜黯之的照拂,如今对杜广元的提携,对匣子中的飞钱,则是明确表示,只是贺他乔迁之喜的一份薄礼,最后才是画龙点睛之笔。

如果李林甫对杜广元的去处有什么暗示,烦请高仙芝高抬贵手,留不下人的话,千万不要把人放到河北道安禄山下就行了。

一想到杜士仪曾经灭了突厥,大败回纥,在漠北建造了安北牙帐城,功勋赫赫,如今却为了长子这样来求自己,高仙芝先是有些自得,可紧跟着拧起了眉头。如果杜士仪送他一堆金银财宝,托他照拂杜广元,那他兴许还会犹疑,可这不多不少的一千贯,只是拳拳爱子之心,他想起自己的妻儿也即将要送到长安来,不禁感同身受。

更何况,杜广元还曾经在边令诚面前替他试探口气,打起仗来也一心一意听他指挥,从无贵介子弟的畏缩,他用起来很顺手!

“若是连自己的部将都保不住,我这个主帅还怎么当?”

当前去送节礼的杜广元带了高仙芝的承诺回来,杜士仪又得知高仙芝命人去备办了一份像样的礼物,却是去平康坊李林甫宅邸拜访了,他便知道事情多半会如自己想象那般发展。狡诈如狐,凶狠似狼的,有一个安禄山就够了,要是每个异族将领都如安禄山这般,大唐也不会屹立至今!

上元夜这一天晚上的花萼相辉楼上,自然又是一如既往地热闹非凡。这次杜士仪并没有能够提前离去,李隆基竟是兴致勃勃地叫了他到身边,指点着楼下百戏,时不时与他交谈评点两句。这一幕粉碎了很多人心目中关于杜士仪失宠的猜测,可只有当事人自己才知道其中深浅。

李隆基试探的是杜士仪将来对于安北大都护府的规划,而杜士仪在侃侃而谈了一阵子之后,顺势提出,自己精力有限,请辞朔方节度使及河东节度使。

当年杜士仪愿意前往漠北出任安北大都护,建造安北牙帐城的时候,李隆基曾经让王忠嗣兼领河东朔方,却不想王忠嗣主动谦辞,而后王忠嗣又去河陇接了皇甫惟明的班,杜士仪反而一肩挑了河东朔方以及安北单于二都护府。如今,一切都回到了原点,李隆基算了算杜士仪手中的兵权,也还算满意他的知进退,来回推了两次后就答应了,却还假惺惺地问道:“那依杜卿之见,朔方河东二镇,谁为节度使最为相宜?”

“陛下此前既然已委任节度副使,以他们递补节度使,旁人自然无话可说。”

这是最中肯不过的建议,在李隆基看来,哪怕郭子仪是杜士仪一手提拔上来的,可只要自己示之以恩,自然不愁郭子仪生出异心。至于窦铭,那更是自己母家窦氏之人,就更不用担心忠诚问题了。至于杜士仪留任安北大都护,身为唐人,远在漠北,麾下都只是蕃兵,邻近各蕃不少都中过他的反间计抑或其他,当然会把人牢牢牵制在漠北。如此无损他的天子令名,也可解决杜士仪手握兵权太大之忧。

于是,他便从善如流地点头道:“杜卿不愧漠北支柱,国之栋梁,好,便从你此言!”

第1059章 御前争桃子

漠北支柱?国之栋梁?这话骗谁呢!

天子背后,高力士将君臣二人的对话听得清清楚楚,可是,他也着实无奈。天子分明已经起了疑忌之心,杜士仪如果回京的话,宰相肯定是当不成了,如果当个空头兵部尚书之类的,很可能会如同当年的王晙,现在的韦坚这样,随随便便一个名头就会左迁,李林甫也不会放过他。而留在漠北,即便不能再兼领朔方以及河东二节度,可至少能够暂时可保无虞。

然而,让他没想到的是,当李隆基终于放了杜士仪告退之后,不远处一直没吭声的李林甫却趁着下头锣鼓喧天走近了天子,直截了当地开口说道:“陛下,恕臣刚刚一时耳尖,听到了不该听到的话。杜君礼向陛下举荐窦铭接任河东节度使?如果是从前,此事自然分毫问题也没有。可如今东宫虽无太子妃,张良娣却也出自窦氏。韦氏前车之鉴仍在,恳请陛下多多考虑。”

这语带双关的话登时听得高力士眉头倒竖。李林甫竟敢当着自己的面,向天子挑拨离间,硬是要把太子和杜士仪搅和在一块?是可忍孰不可忍,更何况张良娣这个人是他受李隆基的托付去挑中的!他正踌躇该怎么开口回击李林甫,却只听这位开元以来执政年限最长的宰相不慌不忙地说道:“至于外人节度河东,想来陛下也不放心,范阳平卢节度使安禄山虽出身胡人,却忠心耿耿,若让他兼领河东,一定会为陛下兢兢业业守御国门!”

“简直是荒谬!”

出乎高力士的意料,跳出来和李林甫打擂台的,并不是刚刚也一直在天子身边最近的人群中,和杜士仪颇有往来的御史大夫裴宽,而是御史中丞杨钊!

这位新贵分毫没有理会李林甫那犀利如刀的视线,不慌不忙地上前说道:“陛下,范阳、平卢,两镇加在一块,所辖兵马已经有十二三万,更何况直面奚人和契丹,身为节帅已经需要聚精会神,全力以赴,哪里还有精力再加上一镇?更何况,之前以杜大帅王大帅二人战功赫赫,也不过节制两镇,三镇节度使可还从未有过。安禄山常年在河北道,对河东道并不熟悉,就算如今的河东节度副使窦铭不宜为节度使,也有的是别人适合。”

李林甫脸上恼火,心里却反而乐开了花。安禄山去向杨玉瑶摇尾巴,分明是已经在留后路,他如今这样拼命为其争取河东节度使一职,与其说是为了壮大安禄山的实力,还不如说正是想招来别人的反对。此时此刻,杜士仪是退场了,可安禄山却还在!果然,当他的目光瞥向不远处的安禄山时,就只见这个大胖子正满脸怒色地死死瞪着杨钊,眼神中尽是怨气。

于是,他不动声色地顺着杨钊的口气问道:“那杨中丞认为谁适合?”

尽管杨钊之前在杜士仪手中吃了个大亏,可刚刚看到杜士仪主动请辞河东朔方二节度,分明已经日暮西山,自己与其去撕咬这个对手,还不如先把精力集中在李林甫身上。于是,他微微一笑后,便冲着李隆基深深一揖道:“陛下,如果臣没记错的话,当年裴忠献公还在世的时候,曾经对李相国信赖备至,褒奖有加,如今裴忠献公去世多年,所出一子也已经过世,而孙儿还小。然裴忠献公族弟裴休贞素来忠勇,如今正任代州都督,何不以他节度河东?”

李林甫猜到了开头,却没有猜中结尾。他只以为杨钊根基浅薄,夹袋中根本就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人物,到时候杨钊提一个,他驳一个,转瞬间就能让其体无完肤。可杨钊第一个就举荐了裴光庭的族弟裴休贞!如果是别人也就算了,可谁都知道他当初是裴光庭的谋主,能有今天,多亏了裴光庭的提携和信赖,更不要说裴光庭的夫人武氏还曾经和他有过一腿。如果他大力反对这么一个人,士林的唾沫星子他不怕,可天子对他的看法才是他最担心的!

所以,他只能故作轻蔑地说道:“为官岂能徇私情?更何况,裴休贞昔日和杜君礼颇有私交……”

“裴都督昔日曾经替中眷裴氏宗堂去代州替人收拾烂摊子,和杜大帅只打过一次交道,如果这也算颇有私交,我当年在蜀中时,还曾经替杜大帅奔前走后,这又算什么?我之前还曾经因为一时莽撞得罪了杜大帅,陛下申斥罚俸之后,我也有所悔悟,不敢因私废公,可相国如今这话,敢说是一腔公心?”

在大庭广众之下竟然被杨钊这样顶撞,李林甫只觉气怒攻心,可众目睽睽之下,他怎甘心就此落败,面上虽毫无愠色,可言辞却针锋相对,竟是就这么和杨钊相争了起来。可是,从前他有王鉷和杨慎矜两个最擅长言辞的,吉温和罗希奭亦是得力臂膀,如今吉温已死,王鉷杨慎矜在杨钊的阴谋下同归于尽,罗希奭在今晚的花萼相辉楼上甚至排位异常靠后,女婿张博济亦是如此,他竟只能靠自己一个来应付气势正盛的杨钊。

这一幕,右相陈希烈看在眼里,脸上依旧犹如平日一样老神在在,仿佛正在发呆,心里却飞快地计算了起来。

他这个应声虫似的宰相,已经当得太久了,是不是也应该趁着如今这机会活动活动?

花萼相辉楼上,一片刀光剑影,花萼相辉楼下,百戏热闹,围观的百姓人山人海,没有任何人会知道上头正酝酿着一场莫大的风暴。而已经悄然下楼,并从金明门出宫的杜士仪,见虎牙迎上前来,他就轻松地说道:“如今卸下重担一身轻,让别人去闹吧,越热闹越好!”

“大帅还真是拿得起放得下。”尽管杜士仪在回京的路上,就已经下定决心丢掉朔方节度使以及河东节度使这两个无数人趋之若鹜的香饽饽,虎牙却仍旧有些不甘心。此刻为杜士仪加了一件大氅,他陪着其往外走时,嘴里就低声说道,“郭子仪虽说曾受大帅知遇之恩,可到了异日那关键时刻,他真的就会一心向着大帅?不是我不信郭子仪,朔方节度使之位,仆固怀恩比他更合适!”

当初虎牙还对乙李啜拔和仆固怀恩父子的关系颇为提防,如今却对自己举荐仆固怀恩,杜士仪自然知道,在之前对回纥的那一仗中,仆固怀恩率领先锋牢牢拖住了回纥大部分的注意力,这才是赢得其尊敬和信赖的关键。相形之下,出身官宦世家,武举及第,在他之前就在朔方军中多年的郭子仪,自然而然就及不上仆固怀恩来得让人放心。

他停下了步子,冲着虎牙微微摇了摇头:“有些事情,多想无益,怀恩若离开安北牙帐城,我岂不是自断一臂……”

这话还没说完,他就只听花萼相辉楼上突然传来了一个优美的歌声。尽管楼下喧哗震天,可在那穿透力极强的歌声之下,那些喧嚣声渐渐低了下去,到最后竟是鸦雀无声,只余下那天籁之音在夜空中徐徐飘荡。尽管这并不是他第一次听到念奴的歌声,可等到一曲听完,四下里彩声雷动,欢呼震天之际,他还是忍不住赞叹道:“绕梁三日,不外如是。”

如此一首仿佛荡涤人心的曲子唱完,虎牙也没那么纠结于杜士仪不得不放手朔方河东两镇了。想想也是,太宗年间固然有侯君集谋反,可侯君集却还去煽动了废太子承乾;高宗年间长孙无忌的所谓谋反罪名就根本是假的,即便是武后当权期间,除却越王李贞反叛、徐敬业骆宾王之乱,其余像样的大臣或是武将造反一件都没有,而且但凡造反,全都是拉起虎皮做大旗。更不要说开元到天宝,造反谋逆的大多都是脑子发昏的人。

而历朝历代以来,即便天子无道,率先揭竿而起的也往往全都成了别人的垫脚石。莫做出头鸟!无论有多大的异心,大义名分都是不能丢的!

同样在花萼相辉楼上,太子李亨却压根没资格,也不敢去掺和御前那场争执。李林甫硬是把杜士仪往他身上扯,他曾经一度吓得魂都没了,等发觉情势并不像他预料到的那么糟糕,他方才渐渐平静了下来。今天这种场合,原本只有太子妃有资格出席,可张良娣仗着是天子的表外甥女,出现在这里时,没有人说一个不字。故而见夫婿面色微白,张良娣便低声说道:“三郎,你如今臂膀尽断,陛下应该不会对你如何。”

李亨后宫之中的女人大多都已经不年轻了,故而年轻貌美的张良娣对他来说,可谓是可以解忧的良药,听到这劝慰,他就轻松多了。眼看李林甫竟是渐渐落了下风,他甚至不禁生出了几分快意。可一想到杨玉瑶还有生育能力,他的眉头就又皱成了一个大疙瘩。

“三郎也不用担心杨淑仪,她在宫外可还有个儿子,陛下能给她一个名分就了不得了,即便她有儿子,也当不了太子!而三郎只要有这储君名分,有朝一日就能够号令天下,所以,还请只管放宽心!”张良娣素来胆大,既然成了东宫妃妾中最高的良娣,她自然也有自己的野望。因此,三言两语安抚了李亨之后,她便悄声说道,“三郎如今要做的并不是广结援图自保,而是让陛下觉得平庸无害。”

尽管心里分外不甘心,但李亨想想李瑛的遭遇,想想自己痛失韦妃和杜良娣,而韦家和杜家几乎被连根拔起,他不禁垂下了眼睑。

忍字头上一把刀,他还要等多久?

李亨在心里哀叹之际,御前的嘴仗终于告一段落。

李林甫再也维持不住滔天怒意,恶狠狠地瞪着杨钊,而杨钊则是笑得从容自若。因为,他提出的新任河东节度使人选裴休贞,就在刚刚竟是通过了!他根本不在乎裴休贞是不是和杜士仪有关系,关键的是,他终于当众又赢了李林甫一次!

尽管李隆基又伸手召了安禄山来,好言抚慰了几句,可今天这一幕戏剧性变化却已经有无数人暗暗记在了心里。

此一时彼一时,朝中恐怕要变天了!

第1060章 儿女之孝

杜士仪力荐郭子仪为朔方节度使,至于窦铭,他只是顺嘴那么一提,横竖节度使缺位,以节度副使递补,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成与不成只在天子决断。他又不是神仙,只隐约觉得李林甫应该会跳出来反对,而杨钊会为了反对而反对,却没想到会演变成那样一场针锋相对的较劲,而且最终杨钊竟然胜过了李林甫!所以,当确切消息传到他耳中时,他便明白,杨慎矜和王鉷双双落马的后续效应终于显现了出来。

问题不在于杨慎矜和王鉷双双获罪身死,问题在于,人人都认为杨慎矜和王鉷是李林甫的左膀右臂,可事到临头李林甫连心腹都保不住,这个说一不二的宰相显然已经走下坡路了,这时候谁还会依附上去?要不是罗希奭乃是李林甫女婿张博济的表外甥,说不定也会另寻门路。

至于杜士仪请辞二节度一事,朝臣们固然私下叹息一代新人换旧人,昔年风光无限的杜士仪也走了下坡路,可民间百姓们的看法却是截然不同。有的说杜大帅虚怀若谷,不好名利,有的说杜大帅成全部将诸如此类云云,当初他在天子面前那所谓为国镇边疆的豪言壮语,更是蔚为流传。就连杜士仪长年和妻儿家眷分居两地这样的家事,也成了长安军民百姓扼腕叹息之事。

“既然杜大帅儿女都留在长安,何不奏请带上夫人随行漠北,也好有个照应?”

“杜大帅又没有双亲需要奉养,若是夫人愿意同行,自然应该成全!”

如是声音渐渐传开之后,当杜士仪自己得知此事时,就觉得有些不对劲了。

民间盛赞自己让出朔方河东二节度的高风亮节,他能够预想到,因为这是自己刻意去让人去宣扬的。因为有了这样的铺垫,日后在他受到攻击的时候,就可以将这种风评引导到另一个方向。可是,这种风潮渐渐蔓延到了王容身上,他就有些始料不及了。他当然希望妻子能够伴随在自己身边,可这种事情千难万难,更何况这就意味着,杜仙蕙和杜幼麟姊弟就得自己留在长安,他如何放心得下?

此刻正是他打算启程前夕,他正在书斋中对留守长安的干将交待事情,门外突然传来了承影的声音:“大帅,不好了,夫人在寝堂大发脾气,要责罚二位郎君和娘子!”

一听这话,杜士仪登时大吃一惊。王容虽是严母,但对于三个儿女也从来不会动辄发火责罚,更何况是三个人一起。一瞬间,他隐隐约约猜到了这几日外间那些流言的来历,二话不说就立刻出门赶了过去。才刚到寝堂门口,他就只听得里头砰的一声,显然是王容一怒击打了扶手。

“你们如今一个个都大了,翅膀硬了,这么大的事情竟然一声不吭就自作主张,简直是胆大包天!还不肯说么?到底是谁出的主意?”

尽管前来通风报信的承影急得脸色通红,跟随在侧的干将亦是满脸不安,杜士仪踌躇了片刻,却站在门口,没有立刻进去。在里头又是久久一阵沉默之后,突然传来了一个又急又快的声音:“阿娘,是我的主意,和阿兄阿弟都没关系!”

“蕙娘,你少胡说八道,明明是我的主意,是我不忍心看着阿娘一直在长安独守空房……”

“阿兄,你的脾气谁都知道,就别什么事情都往自己身上揽了!阿娘,我实话实说,是我知道你常常半夜三更辗转难眠,泪湿枕巾,这才和阿兄阿姊商量之后,定下的这么一个主意,要打要罚,全都在我!”

听到里头三个儿女争先恐后地认错,杜士仪长叹一声,伫立片刻后,他却没有进屋子,而是转身回了书斋。干将和承影见此情景,不禁面面相觑。听到寝堂里头没了声音,干将顿时讷讷问道:“这下怎么办?这么大的事情,大帅怎能不管?”

“大帅也许也觉得两难。两位郎君和娘子也是为了父母着想,可这事情做得太过火了,万一被人举发上去……”承影说着就突然止住了,脸上露出了难以名状的担忧。

寝堂之中,王容并不知道杜士仪已经来过,却在门外打了个转就回去了。她恨铁不成钢地盯着地上直挺挺跪着的三个儿女,想要疾言厉色斥责他们不懂事,可想想他们刚刚争先恐后自认是主使,她这满腔恼怒又不由得烟消云散。她轻轻揉了揉太阳穴,突然苦笑了一声。

“好心有时候也会办坏事,你们都不是小孩子了,应当明白这一点!”

听到母亲口气显然松动了不少,杜仙蕙登时大喜。她是家里唯一的女儿,自幼又被送到长安玉真观中,拜入玉真公主门下,因此父母凡事都会更宠着她一点。她见状冲着两个兄弟打了个眼色,连忙膝行到母亲身前,一把抱住了她的膝盖。

“阿娘,我们也是想着,不久之后,就连阿弟都要成亲了,我们都有人照顾,可届时阿爷阿娘一个在安北牙帐城,一个在长安,孤苦伶仃,夜里连个说话的伴都没有。再说了,阿爷在漠北位高权重,说不定哪个不长眼睛的酋长给阿爷送上十个八个美人,万一阿爷把持不住,给我们添上十个八个弟弟妹妹可怎么办?”

这话说得娇软,却又有些蛮不讲理的味道,王容顿时给气乐了。可她这一闪即逝的笑容,却给了杜仙蕙很大的信心。她紧跟着摆事实,讲道理,言说有自己和弟弟留在长安,杜广元又远在西域,杜家又没有再上头的长辈,母亲跟去照拂父亲是再合理不过的……到最后,她就只见母亲那双素来看事明晰的眼睛突然紧紧盯着自己。

“蕙娘,广元素来不是那么多鬼主意的人,这事情是你和幼麟想的主意吧?”

没想到竟然被母亲一言戳穿,杜仙蕙顿时有些心虚。这时候,杜幼麟一把拦住还要辩解的兄长,上前和姐姐并肩跪在了母亲的身前,竟是一言不发地默认了。面对这一幕,王容长叹一声缓缓起身,先是将身前的一双子女揽在怀里,随即又松开他们,走到了杜广元跟前,摇摇头道:“你身为长兄,不拦着他们胡作非为就罢了,竟然还和他们一个鼻孔出气!”

“我只是觉得……”杜广元犹豫片刻,终究还是抬起头实话实说道,“蕙娘说,阿娘留在长安,别人说不定会用阿娘来对付阿爷,而阿娘如果在阿爷身边,阿爷就再没有后顾之忧。我们都已经长大成婚了,将来会自己照顾自己,而阿娘不能没有阿爷!”

这番话听上去平平淡淡,甚至有些语无伦次,可王容哪里听不出来孩子们的拳拳心意。她默立在那儿好一会儿,突然醒悟到,寝堂这么大动静,杜士仪却迟迟没有现身,绝不会是不知道,而可能是过来之后,却又悄然离去。她不知道丈夫是怎么想的,可更担心的却是外头的反应。想到这里,她索性撂下三个儿女,自顾自地大步出了寝堂。当她来到书斋时,却只见龙泉正从里头出来,见着她时连忙行礼,继而就匆匆去了。

“来了?”见妻子进门,杜士仪便欣然站起身来,“审出个子丑寅卯了吗?是不是蕙娘和幼麟联手出的主意,又撺掇了他们阿兄?”

“说得就好像是你亲眼看见亲耳听见似的!”王容见杜士仪没事人似的,不禁忧心忡忡,“外头那么多议论,万一被人利用……”

“当年赫赫有名的房玄龄,妻子还有明饮鸩酒,实为喝醋的美谈,如今我家儿女为了父母能够团圆,出此下策,顶多只是一桩口舌官司而已,我既然自曝其短,别人还能如何?”杜士仪微微一笑,随即把妻子揽在了怀里,“还是他们提醒了我,还可以用这么一招。我都已经请辞了朔方河东二节度,如今请求把夫人带去任上,以便照顾,难不成陛下连这么一点小小的要求都不能成全我?”

正如同杜家这场风波似的,对于外界那些传言,自然有的是人留心。可杜士仪抢在有心人发难之前,一道奏疏递上去替儿女请罪,直说是他们担心身在漠北的父亲,希望母亲能够随侍照应父亲起居,请天子宽宥他们年轻不懂事。临到末了,他方才隐晦地暗示,自己和妻子的婚事乃是出自上裁,多年琴瑟和谐,如今分别多年,一年难得见上一面,实在是思念十分,甚至还在奏疏末尾附了一首闺怨诗。

当高力士把奏疏转呈天子,又添油加醋地说奏疏上仿佛有墨迹晕染开的迹象,分明暗示杜士仪竟是洒泪拟奏疏时,李隆基登时又好气又好笑:“朕还是第一次知道,杜君礼他竟然还是个情种!好吧,当年他的婚事是朕主张的,如今他既然口口声声少年夫妻老来伴,朕就准了他,再给他个好处,这次他就等到他那幼子成婚之后,再带着他那夫人启程回安北大都护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