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郎一个人絮絮叨叨说什么呢!”

杨国忠愕然抬头,却只见是妻子裴柔娉娉婷婷地进了屋子。尽管裴柔出身卑贱,可他的儿女大多数都是她所出,再加上养尊处优,如今的裴柔看上去和两京贵妇没什么区别,他对其也和其他姬妾不同。可这会儿自己想着正事的时候,妻子却突然打断了思绪,他自然大为恼怒,当即不耐烦地说道:“这些外头的大事你懂什么,让我一个人清静一会儿!”

“哟,当了几天右相就摆起了宰相架子,要是你像李林甫那样当个十几二十年还得了?”

裴柔眉头一挑,却根本不走,而是紧挨着杨国忠坐了下来,半老徐娘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妩媚的笑容:“别以为你在想什么我不知道,不就是忌讳那个杜士仪吗?他现如今看似风光无限,可你掐着手指头算算,他自从中书舍人任上出外,到现在多少年了?比李林甫当宰相的时间还长!如果陛下想让他回来,还会等到今天?从前是年纪太轻,不合适,可李适之当年拜相的时候,可也就是他这年纪吧?”

妻子这话的意思杨国忠何尝不知道,可就算是当朝天子,也不能真的凡事随心所欲,比如说,贬黜了王忠嗣,那是因为王忠嗣昔日下属有人出首说其要尊奉太子,可这个借口李林甫已经用过,而且还激起了轩然大波,他就不能再依样画葫芦了,免得弄巧成拙了。可是,要举荐杜士仪卖官鬻爵,可对方知人善任是有名的;要弹劾他贪赃受贿,谁都知道杜士仪根本不缺钱;至于要说其和太子勾结,杜士仪估计连李亨都没怎么见过!至于杀俘杀降,战阵失律等等,竟是没有一条能搭边!于是,他越发恼怒地一砸扶手,却不想妻子竟是干脆凑到了自己耳边。

“杨郎,可别说我没提醒你。你还没到李林甫那地步,不要没事学着他,什么政务都带回家来。宫里那地方虽然太憋闷,可也消息传得最快。我刚刚从淑仪那儿回来的时候听到了一个小小的消息,说是杜士仪这次在黠戛斯那儿吃了大亏,所以就恼火地向陛下上书,要征伐黠戛斯。”

杨国忠登时大吃一惊,抬头见裴柔不似信口胡说,他便不假思索地起身快步向外冲去。等到了门口处,他方才回过神来,连忙转头瞅了妻子一眼:“这次你算是立下大功了,如果能够铲除这个大敌,回头任你提什么要求!”

“相公还是别高兴得太早,等到把那个安禄山一起摆平了再说!”裴柔笑意盈盈地挥了挥手,见杨国忠啐了一口就匆匆去了,她打量着这自己当年在蜀中从未奢望过的华屋美室,忍不住踌躇满志。只要丈夫能够真正成为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那么她这个昔日人人瞧不起的女人,距离让无数女人俯伏阶下的那一天,也就不远了!

确定了妻子裴柔传回来的这个消息确凿无疑,杨国忠知道事不宜迟,立刻瞅准了机会到兴庆宫请见。自从李林甫死了又惨遭清算,他取而代之为右相之后,宫中人自然都来趋奉,就连最初不把他放在眼里的高力士,如今也不再敢怠慢他。当他在兴庆殿见到天子,发现高力士赫然侍立其身侧的时候,他不禁眼神一闪,随即若无其事地行礼拜见。

要知道,他当初和临终之前的李林甫虚与委蛇时,李林甫曾经直言不讳地提到,高力士是杜士仪的铁杆盟友,千万不要掉以轻心!想来这次的事情,高力士定然会帮杜士仪说话!

于是起身之后,杨国忠便恭恭敬敬地说道:“臣有几句话,想要单独禀明陛下。”

好容易熬得李林甫油尽灯枯先死了,转眼间却又上台了一个杨国忠,杜士仪却仍在漠北,高力士心里别提多憋闷了。而这一次杜士仪的上书,他也敏锐地觉察到了其中可能会被人利用的东西,原本打算小心翼翼为其说几句话,没想到杨国忠进宫之后的第一件事,便是要单独面圣!大为恼怒的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本待暗嘲几句,却不想李隆基竟是淡淡地说出了一句话。

“既如此,力士你便回避一下。”

回避?他高力士跟着天子已经快要五十年了,何尝回避过任何人,任何事?

高力士只觉得脑际仿佛有炸雷轰然劈下,足足好一会儿方才惊醒过来。他不敢露出任何怨怼的表情,毕恭毕敬答应一声,直到迈着和平日一模一样的稳步出了大殿,他方才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深深叹了一口气。

他高力士固然贪财好利,固然爱揽事弄权,可他又岂是不分忠奸善恶的人?李林甫固然可恶,可终究这些年也颇有苦劳,人死了也就死了,杨国忠却非得把人打入深渊还要再狠狠踩上几脚,简直让人异常齿冷。而如今刚刚坐上相位,瞅准机会就立刻想对杜士仪下手,这更是卑劣至极!可杜士仪到底是怎么回事,他难道就不知道处境已经不如从前那般,怎么还会上书请攻黠戛斯?难道就不知道黠戛斯曾经和大唐皇帝攀过宗亲?

兴庆殿中,杨国忠对李隆基说出的话,也和高力士的想法如出一辙。见天子面色微沉,他就词锋一转道:“陛下,杜君礼先镇陇右,而后又是朔方,然后出镇安北大都护府,一度兼领河东及朔方,战功彪炳,人人称道,可越是这样的大将,就越是不能放纵其为所欲为。臣知道,这些年来各镇边将之中常常会虚报军功,以臣对杜大帅的品行推断,他断然不可能如此。但军功当前,他不顾一切挑起边衅,却很有可能。”

杨国忠绝口不提杜士仪在黠戛斯边境遭到袭杀之事是真是假,只是在否决了杜士仪虚报军功的同时,又以最大的恶意给对方扣了一顶帽子!

见李隆基虽然没说话,可表情显然并不是恼火自己的这种猜测,他便趁热打铁地说道:“而且,黠戛斯虽然在极北之地,入贡的次数很少,可谁都知道,其在太宗贞观以及中宗神龙年间的两次入贡,全都口口声声说自己是汉将李陵苗裔,和我大唐宗室源出一脉。这样的宗亲外藩,又怎会做出袭杀我大唐官员的事情来?臣恳请陛下不要轻率地相信此事,派出一员得力的大臣前往漠北彻查!”

“依你之见,派谁去?”

短短七个字,杨国忠就完全领会了天子的真实心意。欣喜若狂的他竭尽全力把这股兴奋藏在心里,深深低下头说道:“臣斗胆,向陛下举荐前殿中侍御史罗希奭。”

此话一出,李隆基登时愣住了,随即眉头大皱:“朕如果没记错,罗希奭不是贬海东郡海康尉?”

“罗希奭私自拷讯大臣,虽然罪大恶极,可他专注刑狱,如若陛下给他戴罪立功的机会,想必他一定会把这桩案子查出一个水落石出来。”

与其让罗希奭就这么废了,还不如废物利用,把人派去安北牙帐城!只要他抛出一丁点甜头,罗希奭想必不会拒绝为他效力,因为此人和杜士仪的仇更大!抓住这个破绽,他不用安禄山也能轻轻松松把杜士仪拉下马,至于下一个,就轮到那个不知好歹的安胖子了!

第1091章 愤懑

让承影亲自送走了大夫,宋锦溪摩挲着小腹,又是惊喜又是惶恐。别人只看到她高嫁进了杜家,公婆妯娌全都不在身边,一个人当家作主,大权在握,逍遥自在,可只有她自己知道其中惊险。不说别的,就说杜幼麟悄悄离开去见王忠嗣,甚至远道去了一趟凉州的事,万一穿帮,也不知道要牵连到多少人。至于看似显赫的公公就更不用提了,只有自家人才知道他有多辛苦。其他的事情她也帮不上忙,现如今她甚至不知道,刚刚听到的话算不算好消息。

光禄丞并没有多少事要做,平时杜幼麟甚至只是点个卯就回来,可今天宋锦溪却一直等到傍晚时分,才看到一身疲惫的丈夫回家。一时间,她到了嘴边的好消息也不知不觉吞了回去:“怎么,是出事了?”

“杨国忠拿了李林甫开刀,这次又不依不饶要找阿爷的麻烦,竟说什么黠戛斯乃是大唐宗亲,所以要派人前往安北牙帐城,彻查此前阿爷遭到袭杀的事!”时至今日,杜幼麟已经彻底明白了母亲当年对自己的那些教导究竟是为了什么,他气急败坏地坐下之后,便捏紧了拳头说道,“而且,他举荐的不是别人,就是之前私自拷讯王大帅,已经贬黜了的罗希奭!这么一个酷吏前往安北牙帐城,有什么好结果?可恶!”

宋锦溪立时脸色白了。罗希奭和吉温并称为罗钳吉网,吉温死了,杨慎矜和王鉷同归于尽后,罗希奭就成了李林甫最大的臂助,可随着他失势,方才有李林甫病重不支,死后惨遭清算一事。可事到如今,杨国忠却把这么一个人重新抬出来,其用心险恶不言而喻!

不由自主的,她张口说道:“幼麟,虽说如今不是时候,可我……我……”

杜幼麟敏锐地感觉到妻子的口气有些不对劲,抬头见她脸上一阵青一阵白,他连忙站起身来:“怎么,可是你身体有什么不妥?”

“我……应该是有了孩子。”

听到这么一句话,杜幼麟不禁呆若木鸡,足足过了好一会儿,他方才终于回过神来。他张了张嘴想要说话,可整个喉咙口却仿佛噎住了似的,竟是笨手笨脚把妻子往怀里抱了抱。等到松开人时,他发现妻子的眼睛里仿佛有些水光,这下子顿时更手忙脚乱了。

“你哭什么?这是天大的好消息,我们不该高兴吗?阿爷阿娘和阿兄阿姊他们如果知道,也一定会很高兴的。”

“可现在这时机……”

杜幼麟这才明白妻子的顾虑。他的高兴劲稍稍减退了一些,但还是摇摇头道:“这种事情没什么时机不时机的,我一定会想出好办法来!锦溪,这些天家务上的事情你就不要劳累了,我回头请阿姊来多陪陪你。我得让人快马加鞭,把罗希奭这个消息送给阿爷。”

而他没有对妻子说的是,母亲临行前曾经对自己说过,如果真的遇到十万火急的大事,就托杜仙蕙去见固安公主,尽可与其商量。

从幼弟那里得到一好一坏两个消息,杜仙蕙不敢怠慢,立刻就前往辅兴坊玉真观,拜见了师尊玉真公主,随即当着她的面,对固安公主挑明了罗希奭要前往安北牙帐城这件事。得知杜士仪即将再多一个孙辈,玉真公主顿时大为高兴,可一听到罗希奭这样一个声名狼藉的酷吏竟然被重新启用,甚至要前往彻查杜士仪遭袭杀一事,她又不禁为之大怒。

“阿兄是昏聩了不成,昔日罗希奭拷讯王忠嗣,他也曾经为之大怒,如今又把他派去安北牙帐城?漠北能够重回大唐版图,这是贞观之后大唐最大的盛事,君礼居功至伟,时至今日他不体恤功臣,这究竟是想要干什么?”

“罗希奭如果推搪不去,那不但会被一贬到底,而且连性命都保不住;而如果他肯去,不但能够为吉温报一箭之仇,而且说不定还能为杨国忠赏识重用,这对于他来说是一根救命稻草,罗希奭十有八九会死死抓住。”

说到这里,固安公主顿了一顿,这才意味深长地说道:“只不过,当初王忠嗣的案子,陛下虽说追究了罗希奭,可王忠嗣也一样遭贬,这次说不定对阿弟也会依次办理。如此一来,罪责是酷吏承担,杀了罗希奭就能一了百了。而阿弟回到了长安,只要装作是迫于物议,或是贬到哪里去做太守,或是给个有名无实的鸿胪寺卿之类的虚衔,把人高高供起就行了,就不用担心他在北疆继续独大,可谓是一举两得之计,陛下何乐而不为?”

“卑鄙!”

杜仙蕙忍不住骂出声来,随即才醒悟到自己毁谤的不但是天子,也是师尊的嫡亲兄长,不禁默然低头,心中却依旧恨意高炽。

而对于玉真公主来说,再一次经历这种左右为难的抉择,她只觉得心力交瘁。当年,李隆基为了打击岐王,张嘉贞为了打击张说,于是王维被远贬济州司户参军,这和如今的事难道不是如出一辙?至于一母同胞的嫡亲姊姊金仙公主早逝,还不是当年兄长的一念之私?

“我出去走走。”玉真公主突然站起身来,随即对着杜仙蕙和固安公主道,“你们继续商量,结果不用告诉我。霍清,你守在外头,不许让人进来。”

“师尊!”

杜仙蕙叫了一声,见玉真公主头也不回出去,她不禁有些茫然,等到固安公主招手示意自己上前,她方才赶紧起身挪到了她的身边,轻轻叫了一声姑姑。固安公主笑了笑,犹如从前杜仙蕙还在玉真观时那般,轻轻摩挲了一下她的头发,这才低声说道:“你师尊虽说已经对陛下心灰意冷,但终究那是嫡亲兄长,更是一国天子,所以她不得不撒手。你回去之后,告诉你婆婆,还有你弟弟,接下来漠北恐怕会有一场大乱。你务必告诉他们,等到消息传开之后,务必记得装作悲愤欲绝,把事情闹大,闹开,要让所有人都知道你阿父受到了冤屈,而朝廷受到了多大的损失。”

尽管自幼在长安长大,耳濡目染,看多了朝中争斗,但对于固安公主此时此刻这番话,杜仙蕙还是有些迷糊。可她终究聪颖灵巧,牢牢地把固安公主接下来所说的所有话全都一五一十记了下来,这才告辞离去。

等到杜仙蕙一走,固安公主方才出了门,从霍清口中得知,玉真公主正在当年最喜欢的那座小木楼中静心,她就赶了过去。果然走在九曲木桥,她就听到里头传来了一曲叮叮咚咚的声音。驻足听了好一阵子,曲声稍有停歇,她才过桥进了屋子,悄然走到了玉真公主身后。

“蕙娘已经走了。”见玉真公主不回头,也不做声,固安公主就轻声说道,“观主,你既然已经连公主的名号都奉还了出去,还有什么好留恋的?你是陛下一母同胞的嫡亲妹妹,可现如今,宫中杨淑仪据说就要封妃了,她的姊妹进宫的时候,位次甚至还在你之上!我知道,贵主从来不流连这份富贵,长安城中乌云障天,妖雾缭绕,已非久留之地。”

“你是想让我像玉奴那样,借死脱身?”玉真公主倏然转身,用惊讶而不可思议的目光瞪着自从金仙公主去世之后,陪伴了自己这么多年,形同嫡亲妹妹一般的固安公主,随即沉下脸问道,“你应该知道,当年师尊留下的药,已经用过一瓶,如今只有一瓶了。玉奴用此药是迫于无奈,可我一个无用之人,何必再浪费东西?要脱身也应该是你,我即便没了公主名分,可终究是皇妹,别人不能对我如何。”

“贵主虽说是皇妹,可当年岐王薛王何尝不是陛下曾经待之亲厚的兄弟,李瑛他们兄弟三人又何尝不是陛下一度极其喜爱的皇子,可如今又如何?”固安公主见玉真公主渐渐面色发白,她便娓娓劝道,“至于我,一个徒有虚名的昔日和番公主,就算将来万一卷进什么事情,还有法子能够脱身,毕竟少有旁人知道我和阿弟的真实关系。而且,我知道,贵主早就想离开长安这座牢笼,难道你真不想和玉奴重聚,而是想看着陛下一条条乱命迫害昔日功臣?”

“可君礼的儿女们,还有他的妹妹和不少亲朋,全都还在长安!”口中这么说,可玉真公主见固安公主微微一笑,显然是说这些你就不用操心了,他不禁苦笑道,“好吧,你让我想一想,仔仔细细地想一想……”

尽管杨国忠早就让人盯上了杜幼麟和固安公主,但对于两边全都派出了使者北上,他却没有丝毫阻止。和上次吉温在云州私查杜望之不同,这一次他是走了明路,天子点了头的,倘若杜士仪再拿出当年云州那一套行径来,不用说都是自取死路。而如果杜士仪忍气吞声,他就更加不担心罗希奭的战斗力了。因为他亲自接见罗希奭后,只说了唯一一句话。

“只要你找到杜士仪的罪证,让他有口莫辩,那等你从安北牙帐城回来,我便向陛下请命,进你为御史中丞,就连你的堂舅张博济,也不是不可赦免!”

第1092章 群情激愤

一个月内,整个安北牙帐城全都笼罩在一片肃杀的气氛中。因为杜士仪一行遭到袭杀的事情,一台磨合了许久的战争机器以最快的速度运转了起来。

仆固玚率军跟着之前来援的葛洛前往骨利干,李光弼带兵前往回纥牙帐,阿古滕和阿尔根这些小字辈则是在安北牙帐城四周,扫荡所有怀有异心的敌对势力,因为全都带着安北大都护府特有的发信筒,首尾呼应,自然不虞遭人突袭。阿兹勒则是带着前锋营,先后造访同罗和仆固牙帐,得到了两边一口答应派兵五千协同作战的答复。

这一日,当杜士仪在节堂接见了其余将校偏裨,定下了趁着如今刚刚入秋,天气正适合作战,预备用兵黠戛斯的基调之后,他回到后院寝堂时,就只见妻子的旁边赫然摆着两个传信用的铜筒。知道必定是长安送来的,他就上前问道:“是阿姊和幼麟?”

“给你说中了,几乎是同一时间送来的,路上都拼了命,这才没有耽误事情。”王容并没有让杜士仪看信,而是站起身说道,“他们送来的信都只说了一件事情,杨国忠果然是向陛下进谗言,说你这次遭到黠戛斯伏杀的事情绝对另有文章,所以举荐了罗希奭到安北牙帐城来彻查此事。用的借口也冠冕堂皇,你乃是安北大都护,黠戛斯又是大唐的皇亲,这是为了给天下人一个交待。”

“真是没想到,杨国忠竟然会派罗希奭过来,他还真瞧得起我。”

杜士仪对于杨国忠挑的这个人选虽然稍稍有些意外,但反而笑了起来。王容知道他的心意,当下便提醒道:“罗希奭虽然是小人,跟着李林甫不过是趋利,可杨国忠对李林甫子婿和余党迫害得这么凌厉,罗希奭未必不会投靠你。”

“你不用担心。杨国忠怎么会算不到这一点?他既然敢派罗希奭过来,一定就会向其许诺诱人的条件。而且,罗希奭和吉温臭味相投,应该早就从吉温口中得知,当初在云州利诱我未果,这次也不会抱着那种侥幸心理,只会一条道走到黑。”说到这里,杜士仪顿了一顿,这次看着王容说道,“幼娘,接下来对你恐怕是最艰难的一次,因为得靠你顶着罗希奭。如果成功了,我在漠北将无可撼动,如果失败了,这些年来的所有努力恐怕也会付之一炬。”

尽管是这样沉重的负担,但王容却没有任何犹豫:“好,你放心。”

夫妻多年,彼此之间已经不用说太多的话,杜士仪就知道王容已然下了决意。而他在连发军令,做好了所有征伐黠戛斯的准备之后,便在三日后正式接到朝中官方渠道的行文时,再次在节堂召见了上下文武。果然,他一说出天子派了罗希奭前来彻查他遭袭一事的真相,下头立刻一片哗然,仆固怀恩更是言辞激烈地说道:“大帅遭袭,我等多亏骨利干来援,历经血战方才突出重围,现在竟然平白无故遭人怀疑!这简直是滑稽,可笑!”

仆固怀恩尚且义愤填膺,阿兹勒年轻,就更忍不住了。他干脆径直撕开衣服,露出了此次一路血战,几处还未完全痊愈的伤口,气咻咻地说道:“朝中竟然有人认为大帅遭袭是假的,我们身上这累累伤口是假的,那些死难的将士也是假的!朝中奸臣当道,陛下难道也昏聩了不成?”

“住口!”杜士仪立刻怒喝了一声,随即厉声训斥道,“身为臣子,岂可轻易毁谤陛下!念在你是初犯,从轻发落,来人,把杜随押下去,重责军棍四十!”

尽管阿兹勒在愤怒之下,直接把奸臣升格到了昏君的程度,但堂上文武竟是大多都觉得此言不差。倘若不是昏君,岂会先用李林甫,后用杨国忠?因此,眼看阿兹勒默不做声谢罪领罚,当左右亲兵磨磨蹭蹭上来把人架下去的时候,其他人纷纷上前求情,可不管众人怎么说,甚至连张兴亦是建议将功赎罪,杜士仪却始终不肯松口。

“安北大都护府是大唐的安北大都护府,今天又是节堂之上,杜随口出毁谤之言,倘若我身为主帅却没有只言片语,不是护着他,而是害了他!”

见堂上文武当中,有人若有所思,有人却茫然不解,仍是求情不已,杜士仪便突然重重一巴掌拍在案头:“不但杜随,就连怀恩刚刚那句话,被有心人上奏朝廷,仍是要背上怨望之罪,别忘了王忠嗣都曾被人诬陷欲图尊奉东宫!更何况,罗希奭既然不日就要来,你们敢说,这偌大的安北牙帐城,就没有人冲着荣华富贵出卖袍泽,嗯?”

“谁若是敢如此卑劣无耻,人人得而诛之!”

说这话的不是别人,正是文官武相的张兴。他掷地有声地说出这句话后,继而就用威严的眼神环视了众人一眼。出身胡人的偏裨将校哪里受得了被人视作为出卖上司同僚的叛徒,一个个纷纷下跪,赌咒发誓似的自陈赤诚。杜士仪知道,此间绝大多数人可信,可即便他也不能担保中间没有一两个漏网之鱼,因此仍是沉着脸说:“都不要说了!我宁可被人骂一千句一万句严苛,也决不可姑息杜随此等言行,拖下去,行刑!”

谁都知道杜士仪对阿兹勒形同半个父亲,甚至还赐其杜姓,如今见阿兹勒还是逃脱不了一顿军法,众人不禁全都心中凛然。不一会儿,外头就传来了沉闷的杖击声,节堂中的文武彼此面面相觑,同时生出了一股说不出的怨气。他们辛辛苦苦,建起了这座安北牙帐城,让漠北诸部重新尊奉大唐,可结果就是换来了天子的这番疑忌吗?

等到打完军棍的阿兹勒重新被架了进来,臀背双腿血迹淋漓,额头满是豆大的汗珠,却硬气地一声不哼,众将对其不禁生出了几分同情。这时候,杜士仪方才淡淡地说道:“陛下虽说要派罗希奭来安北牙帐城彻查,但兵贵神速,如今天时还适合作战,可如果拖下去,骨利干上下,还有率军往援的仆固玚,身在回纥牙帐的李光弼,却要承担莫大的压力。一应用兵事宜,除杜随留守安北牙帐城之外,其他仍然按照之前的布置。”

一听到杜士仪并不是打算就此撤销之前制定的计划,武将们方才长长舒了一口气,而张兴和陈宝儿之外的文官们就没法淡定了。听到明日仍要出兵,兵曹参军曹佳年本待进谏,却被陈宝儿使了个眼色,只能等到议事结束,武将们一一退出之后,他方才委婉提出了自己的看法,无非是罗希奭本就是酷吏,如果抵达安北牙帐城后发现杜士仪不在,定然会兴风作浪,甚至趁机派人回京向天子进谗言,他们这些寻常官员更弹压不住。可回答他的,只有杜士仪几句不容置疑的话。

“身正不怕影子斜,他想干什么就随他去,我管不了他这么多!我要对我安北牙帐城上下数万军民负责,要对此前已经派出去的这些兵马负责!我会亲自写一封奏疏抗辩此事,朝中有构陷忠良的奸臣,有冒功而心思叵测的边将,却只盯着我这儿,以为我杜士仪好欺负不成!”

杜士仪就此拂袖而去,曹佳年顿时恼火地看向了其他没有开口帮腔的同僚。见参军们大多忧心忡忡,而王昌龄和岑参则是没事人似的,他正要开口,张兴却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体谅地劝慰道:“大帅既然心意已决,我等安心留守即可。至于那罗希奭若是真的敢倒行逆施,难道我等这么多人,还会没人敢挺身而出?”

这……可话不是这么说的啊!万一他们抗争之下,罗希奭恼羞成怒,如同当年御史杨万顷诬告张审素一样,置杜士仪于死地呢?

而陈宝儿已经是悄悄溜了。此次张兴留守安北牙帐城,他却没有什么具体事务,他不免心下存疑。出了节堂,探明杜士仪果然是去看阿兹勒了,他便立刻找了过去。果然,才刚到门外,他就只见龙泉如同门神似的守着。知道恩师必然要对阿兹勒面授机宜,他也不打搅,就在距离十几步远处安心等着,果然,等了好一会儿,他就只见杜士仪从里头走了出来,自然立刻迎了上去。

“杜师。”

听到陈宝儿不称大帅而叫恩师,杜士仪何尝不知道自己这个首徒是提醒自己别忘了他,不禁哑然失笑。他勾了勾手示意陈宝儿再走近些,随即便一字一句地说道:“你微服去一趟都播,告诉罗盈和岳五娘,我之前拜托过他们的时机已经到了!”

陈宝儿又不迟钝,一下子便意识到杜士仪究竟是什么意思。联想到对黠戛斯的这场战役,联想到罗希奭口含天宪即将来到安北牙帐城,联想到之前阿兹勒挨得打,联想到刚刚的文武激愤,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随即退后一步长揖行礼道:“杜师放心,我一定不辱使命。杜师既是即将率军北击黠戛斯,那便让我家茕娘带着儿女来陪师母吧,彼此之间也好有个照应。”

“你是想说,茕娘不论怎么说,都是宗室女,性格刚烈,万一有事绝不会让你师母受委屈吧?”杜士仪没好气地反问了一句,见陈宝儿嘿嘿一笑,显然是承认了,他便笑吟吟地说道,“不用了,让你家茕娘小心看着你的那一双宝贝儿女就行了,其他的不用操心。你师母可不是弱质女流,罗希奭如果小看了她,定会自取其辱!”

第1093章 出征

七月十五,中元节,按照中原的习俗,这是要祭拜先人的日子,不论如何都不适合出兵。然而,从之前制定作战计划开始,杜士仪就下令那些牧民中精挑细选出来最擅长观察天象的老人,以及早先就从朝中运作而来,精通堪舆以及天文地理的曹佳年负责监测天气,挑选最近的适合出兵的日子。当七月十五这个日子被挑选出来之后,曹佳年本人还曾经反对过,却被杜士仪无所谓地打了回去。

此时此刻,在清早的第一缕晨曦之中,杜士仪站在安北牙帐城大校场高台之上,扫视着面前这些自己经过不断打散、整合、编练,最终完全听命于自己的队伍,心中生出了一种说不出的感慨。如果说云州是他真正建立自己势力的开始,那么朔方则是沉淀和发酵,而腾挪到距离长安数千里之外的安北牙帐城,则是真正的涅槃重生。他仍是大唐体系之内的官员,可他能够建立的势力却游离在朝堂秩序之外,而正由于太过遥远,此前他在朔方尚且经历过御史中丞以及内官的巡视,可在这里却从来无人问津。

无论从朔方还是河东启程北行,这一程数千里路上绝不是风平浪静的,谁都怕一股突然冒出来的马贼取了自己的性命。而如黎敬仁这样前来传旨的宦官,也因为收过他太多好处,匆匆而来匆匆而去,根本就不曾真正核实过安北牙帐城究竟拥有什么样的将士,什么样的实力!

这样的感慨只不过是转瞬间的功夫,紧跟着,杜士仪运足了中气喝道:“我安北牙帐城的勇士们!”

简简单单一句话,却引起了万千共鸣,尽管在如今没有扩音器的条件下,但前排应和的声音传到后排,几乎是顷刻之间,山呼海啸的呐喊声几乎响彻全城。即使当杜士仪伸手做出手势后,千军万马的呼啸仍然过了许久方才停歇了下来。而接下来杜士仪要说的话,自然有传令官分别传给每一个旅帅统管下的所有将卒。

“今天是七月十五,在中原,这一天也叫做中元节,又或者叫做鬼节,是祭祀祖先和鬼魂的日子。因为我选在了这一天出兵,有些人认为不吉祥,也曾经劝谏过我,但我却回绝了改变日期的提议。因为,之前随我前往黠戛斯,结果却无辜死难的将士,因此受伤不能随军的将士,我要用这一天出兵,来告慰英灵,来抚恤他们的伤痛!如果鬼神要怪罪,那么,全都由选在这一天大动干戈的我一个人承担!”

中原人信奉道佛,而漠北诸族之中,除却萨满教,来自西域的祆教、拜火教以及其他杂七杂八的宗教也蔚为流传,鬼神之说深入人心。此时此刻听到杜士仪竟然如此说,下头登时一片喧哗。眼看着杜士仪接过身边随从捧来的酒,将其撒在地上祭奠死难袍泽,也不知道是谁嚷嚷了一声复仇,顿时一呼百应,应声如雷。

随着大军渐次开拔,留守的张兴登上城墙,看着同罗和仆固部应召而来的兵马加入其中,须臾便已经汇聚成了一股洪流,他不禁轻轻叹了一口气。他当年于夏屋山中隐居,文武兼修,也曾经想象过自己领兵驰骋疆场的情景,可阴差阳错,他的名声却是因自己为幕僚而起,纵使偶有出战,也都是处于辅佐的地位。

可这一次他留守安北牙帐城的这一仗,绝对不会比杜士仪北击黠戛斯的这一仗来得轻松,换言之甚至会更惊险,因为,这考验的并不止他一个人,还有安北牙帐城中上上下下的文武!杜士仪的真正心意,他已经隐隐约约察觉到了,可他竟是感到心头有一种轻松。

狡兔死,走狗烹,与其让他来辅佐恩主防备天子的猜忌,还不如让他来断掉安北牙帐城的最大枷锁!反正,他已经把妻儿接到任上了!

杜士仪率军北行,留下的王容却并不轻松。为了可能会到来的某一天,安北牙帐城在别人以为的战略储备之外,还有另外的一重预备。别人只看到了朔方,只看到了云州,却没想到杜士仪早年就在河北道也伏下了颇多暗子,这些年来,来自河北道的很多物资,通过都播这个转运点,以互市的名义送到了安北牙帐城。而经营这些的,是她利用茶叶、棉花这两宗贸易,建立起来的完善交易网络。数月之前她抽身北上,李林甫的死和杨国忠的掌权,再加上侦测到黠戛斯一股潜势力和回纥的磨延啜合流,也给了杜士仪一个最好的契机。

于是,她不得不抓紧时间,每日悄悄出安北大都护府,在不为人知的情况下接见了一系列自己人。当这一天傍晚,她终于回到寝堂的时候,捶着自己的肩膀,轻轻舒了一口气。亲自陪着她出门的莫邪眼看她这些天的辛苦,连忙上前为女主人揉捏着肩膀,却不防被王容握住了手。

“你现在也是当母亲的人了,这几天却日日跟着我奔忙,这些事情让那些婢女来做,去休息吧。”

莫邪正要拒绝,可发现王容面色疲惫,眼神中也流露出了深深的倦意,她不禁心中一动,便没有拒绝,等到告退出了寝堂之后,便去找丈夫龙泉。她一说要找个好名医替夫人把脉,以免过度操劳累坏了身体,龙泉便大力赞成,立刻找来了一个从前常常出入安北大都护府为杜士仪诊脉调理身体的老大夫,另外还有一个精通巫药的突厥萨满。等到先斩后奏的莫邪再次前去见王容时把此事一说,王容嗔了她一句多事,可终究还是答应了。

最近这些年来和丈夫聚少离多,而且如今一切都是正在关键的时候,她的身体并不是她自己一个人的,容不得半点闪失!

安北牙帐城中多是胡人,汉民不到一成,但因为杜士仪不但不歧视胡人,而且对于汉民和胡人争斗之事,从来都秉公处断,平日恩威并济,因此威望极高。一胡一汉两个大夫先后用不同的手段给王容看过之后,两人全都面露惊诧,等到出来之后,在不同的屋子里面对前来问询的莫邪和龙泉时,两个人都谨慎地问了同一个问题。

“夫人多大年纪了?”

莫邪和龙泉全都有些摸不着头脑,谨慎地回答了王容的年岁后,两人无不提醒对方少卖关子,可接下来听到的一个答案,却让他们为之色变。等到两人再三追问,随即匆匆回转时,却在寝堂门口碰了个正着。他们俩夫妻多年,彼此从对方的眼神中就看出了那个答案。意外和担忧之外,两人也难免有些惊喜。

因此,当双双进了寝堂之后,莫邪便直截了当说道:“夫人,这可是意外的喜讯,陈大夫说您有喜了。”

王容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睛,待见龙泉亦是点头,显然两个大夫赫然得出了同样的结论,她不禁低头看了一眼小腹,随即掐着手指头算了算。自从远道从长安来到安北牙帐城,她的小日子便不那么准,再加上如今的妇人少有四十岁以上还能有孩子的,她怎么都不相信自己到了这份年纪,还能有这份幸运。而杜士仪因为杜十三娘当初最后一次怀胎时小产几乎危及性命,再加上他们夫妻也都渐渐上了年纪,同房一直都是小心再小心。而最重要的是,杜士仪说过,年纪越大生出的孩子,越是容易体弱甚至畸形,又或者有其他娘胎里带出的毛病。

最要命的是,如今真不是时候!

确定龙泉和莫邪把两个大夫都妥善安置好了,杜绝了消息走漏的可能,王容赞赏了两人的措置得当后,又再三吩咐不许泄露。接下来的两三天,对于这个来得意外的孩子,她的心情不禁十分纠结,可还没等她真正下决定,莫邪却给她带来了一个让她完全没料到的消息。

“你是说公孙大家来了?真的是公孙大家?”

“夫人,我们四个当初都是剑营弟子,别人也许会认错,可公孙大家来指导大家练剑的日子,全都和剑营的节日似的,我们怎么可能认错!”

说这话的时候,莫邪完全忘记了只有他们这些人才知道公孙大娘还健在,而这位剑舞大家,在中原早已经是一个香消玉殒多年的死人了!

面对莫邪的这么一个回答,王容顿时揉了揉眉心。公孙大娘什么时候来都不要紧,这座安北牙帐城被杜士仪多年经营下来,也就和铁桶一般,可如今罗希奭就要来了!只不过消息还仅限于官面渠道,寻常军民并不知道。而如果仅仅只有公孙大娘一个人也就算了,可她却是从杜士仪那儿听说过的,想当初公孙大娘带着弟子远游西域,随行的人中还有一个同样是别人眼中已经死去多年的玉奴!

而后者这一重关节,远比死而复生的公孙大娘更加关系重大!

可事到如今不容多想,王容当机立断地说道:“你小心带着她们,避开所有耳目来见我!”

屈指算一算,自从和玉真公主固安公主合谋,把玉奴从长安城深宫之中以金蝉脱壳之计弄出来,而后转送到灵州,随即又是都播,已经过去四五年了,时光真是过得飞快!

第1094章 孺慕

当莫邪引着两个女子进来的时候,王容的目光几乎本能地落在了公孙大娘身边的玉奴身上。阔别多年,玉奴又一直生活在漠北,按照道理,那如玉容颜应该会显得黯淡几分,可如今乍一相见,她却发现玉奴不但姿容依旧,而且神采焕发,整个人从内而外透出了一股青春活力。

“师娘!”

玉奴见王容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自己,一时也忍不住心头激荡的情绪,竟是快步冲上前去。王容连忙起身相迎,懒了她在怀中之后,这才欣慰地说道:“没事就好,没事就好!我在长安时,师叔和你姑姑每每提到你的时候,全都牵挂不已,最担心的就是你不习惯塞外的苦寒和冷清。”

“师娘、师尊和姑姑为我费了这么大的苦心,我很好,当然很好。”玉奴说着说着,竟是有些语无伦次,她伏在那如同母亲一般温暖的肩头,好一会儿方才稍稍松开,擦了擦情不自禁从眼眶中滚落出来的泪珠,这才笑着说道,“师娘,我和公孙大家走了这一趟西域,收获很多呢!我一直都想去龟兹、疏勒、于阗好好看一看,真没想到这个梦想竟然能够实现!我们在路上还遇到过劫道的马贼,可就如同砍瓜切菜一样打发了!”

听玉奴把击退马贼形容成砍瓜切菜,公孙大娘也不禁扑哧一声笑了。她这一年已经五十有七,早已经不再年轻了,可是她精研剑术,又学过道家练气功夫,再加上出宫之后心境自由,武艺修为竟是又有精进,如今看上去一点都不显得苍老。此时此刻,看到王容歉意地对自己打招呼,她便笑道:“你们多年不见,如今重逢之际,忘了我这个外人在场,这是自然的。只不过,我和玉奴带着剑营弟子这一趟西域之行,有时候我想起来实在是感慨万千,天底下能够借假死金蝉脱壳离开皇宫的人,大概就只有我们俩了!”

“公孙大家一身艺业,如果只能在皇宫中,为陛下和那些皇亲国戚达官显贵献演,实在是太可惜了。杜郎常说,都播能够有今天,罗郎和岳娘子固然居功至伟,却也少不了公孙大家在剑营身上花费的苦心。而如果不是受到公孙大家的刺激,公冶先生也不会在朔方定居,在军中悉心培育弟子和后人。”

王容提到公冶绝,公孙大娘不禁莞尔。公冶绝如今已经年近八十,身体矍铄,脾气也大,她之前回程时,还特意带着玉奴去过灵州,和公冶绝小小比试了一场。两人的剑术虽然各自侧重点不同,可公孙大娘在塞外曾经历经了很多次实战,竟是不逊公冶绝。她临走之前,好胜的老头儿干脆塞了两个从小收容学剑的孤儿给她,让她帮忙好好磨砺,异日再让两边弟子们比过。

众人都是多年不见,久别重逢,自然有的是话好说,而对于此行西域收获最大的乐舞,言谈间,玉奴又献宝似的拿出了自己此行沿途抄录的厚厚一沓乐谱。这一次她跟着公孙大娘远行西域,一路走了整整两年多,深入民间访查,所得自然非同小可。兴之所至,她时而当场弹奏箜篌,时而当场表现几个舞姿的时候,无论王容还是公孙大娘,全都露出了欣悦的笑容。

而亲自在一旁服侍的莫邪当年奉杜士仪之命,也曾经随侍过玉奴一阵子,深知其中关节,一面再度暗叹杜士仪的大胆,一面却也感到发自内心的高兴。她很清楚王容连日以来都在纠结那个本该是喜讯的消息,因此也分外希望能有个亲近的人来纾解一下王容的情绪。

一转眼便到了傍晚,王容生怕走漏风声,得知其余剑营弟子都由龙泉安置在了安北牙帐城中的妥当地方,她想了想就开口邀约道:“安北大都护府中毕竟人多嘴杂,公孙大家如果不介意,便和玉奴一块留在我这儿过夜吧?”

公孙大娘看了一眼玉奴,当即笑道:“我这一把老骨头就算了,随行的那些小家伙们没看到我回去,心中必定焦急,就让玉奴留下陪夫人吧。”

“那我陪师娘一晚上,明天就回去和师父会合回都播。”玉奴欣喜地点了点头,却没注意到王容那讶异的眼神。等到目送莫邪亲自把公孙大娘送出门去,她一回头方才发现王容正盯着自己。

“你拜了公孙大家为师?”

“是啊,也算是关门小徒弟呢。”玉奴笑吟吟地眨了眨眼睛,脸上竟有些少女的烂漫风情。她很快就露出了认认真真的表情,上前挨着王容坐下后,就按住了她的手说,“师娘,我不想再没有点滴自保之力,所以我学剑和我当年跟着师傅学琵琶,跟着师尊学道法,都是一样用心的。”

“只要你喜欢就好。”王容按叹了一口气,知道当年那个曾经犹如粉团一般的小丫头,终究已经是永远的过去了。历经了那么多事,又曾经远行过西域,跟着公孙大娘学了剑术,如今的玉奴已经不再是从前那样毫无自保之力了。端详了玉奴好一会儿,她便笑着说道:“今晚上你和我一起睡,我有很多话想问你。”

“那可真是太好了,我也有很多话想和师娘说!”

等到莫邪亲自服侍了王容沐浴,送了人到床上先去躺下,随即借着去看热水的借口,悄然来到了寝室旁边的浴室。她一推门进去就看到了玉奴那白皙光滑的脊背,那一头犹如缎子一般乌黑柔滑的秀发,竟是呆愣了片刻方才上了前去。两人之间本就是旧识,因此在寒暄几句过后,莫邪就把王容怀孕的消息告诉了玉奴。

“这……是真的?”玉奴很不可置信地问了这么一句,见莫邪面色凝重地点了点头,她不禁轻轻吸了一口气,随即喃喃自语道,“师傅和师娘还真是恩爱……”

这是重点吗?莫邪一下子觉得,自己和这位昔日的寿王妃,曾经的太真娘子商量这件事,是不是白费功夫。好在紧跟着,玉奴就一下子眉头紧锁。

“可女人上了三十而有身孕,别人就都会觉得是老蚌含珠,更不要说师娘如今已经过了四十……不行,分娩对女人本来就是鬼门关,更何况是师娘……”思量了好一会儿,玉奴最终抬起头对莫邪说道,“你说的我知道了,我会设法探探师娘的口风,是留还是其他,早下决断都比拖下去好。”

然而,当玉奴擦干了头发,悄然来到那张宽大的床边时,看到的却是王容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睡着了,这时候,她不知不觉就怔住了。打了个手势让莫邪退下,她轻手轻脚爬上床在师娘身边侧躺了下来,专注地看着那张从来没看见的睡颜。她甚至玩兴大起地缠绕着枕边那一圈黑发,脑海中再次浮现出当年上元夜时,杜士仪哄了她说那是神仙师娘的情景。

时光翩然轻擦,一晃已经二十多年了!

就在玉奴胡思乱想的时候,突然只见对面的人眼皮微微眨动,仿佛就要苏醒过来。她赶紧手忙脚乱地躺好,盖上被子装睡,可谁知道紧跟着就只听耳畔传来了含含糊糊的声音。她把眼睛睁开一条缝偷瞥了一眼,这才发现王容并没有醒过来,而是仿佛正在做什么梦,眉头紧蹙不说,额角甚至还渗出了微微汗珠。

“师娘?师娘?”

玉奴试探性地叫了一声,下一刻,王容便猛然惊醒了。见身边的人是玉奴,她的眼神从迷糊恢复了清明,随即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这两天仿佛突然嗜睡了不少,本想着等你,谁知道眼睛眯瞪了一下就睡过去了。”

听到这样的解释,玉奴不禁觉得心头一阵难受,当下在被窝里伸手握住了王容的手,一字一句地说道:“师娘,你的事我已经知道了。我没有当过娘,不知道身怀六甲是什么滋味,可我知道你一定爱着这个还没出生的孩子。不过,师娘,什么重要,都不如自己的身体重要……”

“好了,别说了,我知道你的意思。”王容嗔怪地打断了玉奴的话,用手点了点她那小巧的鼻尖,这才笑着说道,“你师娘我心里有数,不会过于勉强自己。你我这么多年才能重新见上一面,别净说这些。都播那么大的地方,罗盈和岳五娘又都是率性的人,难不成你就没有遇到过自己喜欢的人?”

玉奴没想到一下子引火烧身,顿时为之讷讷。接下来,她不得不辛苦地招架着王容对于她近些年生活的追问,尽力想让师娘觉得自己日子过得很好。想到明日就要离开了,她的心里甚至有一种说不出的解脱感。

杜士仪不在也是好事,免得她见到师傅师娘恩恩爱爱的样子,心里会感到寂寞……

这一夜,娘俩一直耗到下半夜才睡。等到清晨的晨钟一声声响起,已经习惯了这种生物钟的王容睁开眼睛时,就只见枕边的玉奴在睡梦中亦是笑意盈盈,显然睡得正好。她不想打搅玉奴的好睡,正要轻手轻脚起身,却不想莫邪突然推门进了屋子,不管不顾快步冲到了床前。

“夫人,罗希奭到了!”

第1095章 罗钳吉网

罗希奭到了?

这个消息着实有些出乎王容的意料。昨天晚上她已经把朝廷要派酷吏罗希奭到安北牙帐城,彻查此前杜士仪遭黠戛斯袭杀之事告诉了玉奴,不外乎是劝玉奴和公孙大娘不要在此停留,以防节外生枝,玉奴也一口答应了。而为了防止罗希奭突然袭击,从朔方到安北牙帐城这条路上的每一个驿站旅舍,全都得到了严密的指令,会留意每一队通过的人。就在这样的严防死守之下,罗希奭怎么会突然来临?

等等,如今开启城门的晨钟方才刚刚响起,罗希奭怎么进城的?莫非人是昨天甚至更早就到了?

王容见枕边的玉奴已经惊醒了过来,便言简意赅地吩咐她先不要轻举妄动离开这里,随即就让莫邪替自己梳洗更衣。等她来到寝堂,却只见龙泉和阿兹勒已经等候在了那里。后者因为起头那一顿杖责的缘故,走路的姿态还有些勉强,她不禁暗叹一声。当得知罗希奭得知杜士仪和仆固怀恩李光弼都不在,立刻先声夺人,要求开节堂见文武时,她不禁哂然。

“你可知道,罗希奭到底是怎么来的,什么时候来的,一共带了多少人?”

“回禀夫人,他应该是混在一行商旅之中来的,应当不会早于昨日进城。但即便这样,算算行程,他也必定是在接到任命后快马加鞭日夜赶路,然后到朔方后又和商旅接洽,用最快的速度到的安北牙帐城,如今随他现身的随从总共还不到十人。”说到这里,龙泉见王容有些吃惊,他便又补充道,“而且,他才一来,便立刻要人护卫他的安全,把杜随的前锋营全都给要去了。正好杜随因为之前受罚,暂解职务,所以没人拦他。”

王容看了一眼阿兹勒,见其面色沉静并不说话,她知道杜士仪临走前必定已经吩咐过他什么,因此沉吟片刻后就开口说道:“无妨,那罗希奭既然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又打算趁着山中无老虎的机会作威作福,那就让他去!正好趁着这个机会,看看安北牙帐城究竟有多少人是首鼠两端,立场不坚!龙泉,你去前头节堂看看,罗希奭初来乍到第一把火,究竟是怎么烧的!”

“是!”

等到龙泉应声而去,王容方才对阿兹勒说道:“之前那顿军棍并不曾留情,你的伤势还未痊愈,为何不好好调养?”

“大帅虽解了我的兵权,可前锋营终究都是我的人,罗希奭初来乍到就夺权,我如果还在那养伤,岂不是不符合我的性子?”阿兹勒解释了一句,突然单膝跪地说道,“此前大帅见我时曾经说过,之前的苦肉计委屈了我,我此次不能随军,便呆在安北牙帐城中听夫人指派。可罗希奭一来,不夺别处兵权,却直接盯上了前锋营,我怀疑他已经知道了我当时在节堂大放厥词的事。如若他以此问罪,夫人可以把我……”

“胡说!示敌以弱,却也不是任人欺凌宰割!”王容厉声斥责了龙泉的话,随即便淡淡地说道,“再说,罗希奭就算再能耐,也绝对不可能才刚到安北牙帐城,就问出你在节堂上说那番话的实情来。前锋营是你一手带出来的,你可是把恩威并济,软硬兼施的手段学了个十足十,从副将到旅帅队正,每一个人全都是你精心挑选出来的,阳奉阴违,心怀叵测之人根本没有立足之地,不是吗?”

阿兹勒对杜士仪忠心耿耿,可治下的手段却绝不同于他当年在中受降城拂云祠中当带头老大的时候。即便那些跟他共过患难的兄弟袍泽,只要他认为不适合呆在前锋营,就会毫不留情用各种理由剔除出去。除此之外,违反他命令的人,小心眼太多的人,犹豫不决的人……这些年来他不断从幼军营中吸纳新血的同时,也不断裁汰旧人,务必让这一支人数不过千五百人的亲军能够如臂使指。所以,被王容道破自己这小小私心捅破,他顿时面色一白。

“夫人,我并不是养私兵,只是觉得虎牙大叔统帅牙兵,近身保护大帅,所谓前锋营便是敢战的死士,我一直都是这么对上上下下灌输的。他们需要的不是动脑子,而是听命于我,听命于大帅,如有需要的时候悍不畏死,冲杀在前!”

说这话的时候,阿兹勒想起当初和虎牙里应外合,重伤吉温,使得其在抵达长安不久之后就重伤身死的事。他不知道杜士仪究竟是否告知过王容,但作为执行者,他本能地选择三缄其口。

“那就对了,我的意思是,既然这是你一手精心打造的精兵死士,那你还有什么好担心的?罗希奭挑选了一支如今安北牙帐城中最强力的精兵,如果他真的能够顺利掌控,无非表示,你这个主将这些年来并不称职。你要记住,罗希奭初来乍到就抓了前锋营的大权,是因为他只有靠兵权,方才能够对城中上下施压示威,所以对这支兵马,他只会用恩,不会用威,否则万一哗变,他要命不要?”

王容见阿兹勒凛然一惊,便颔首示意他站起身来,随即沉声说道:“只不过,你确实会是罗希奭的眼中钉肉中刺,既然如此,你也不必回去了。我这里有一位来自远方的贵客,从现在开始,你先替我寸步不离保护她。”

尽管自己此前才让玉奴尽快离开,但如今罗希奭突然不期而至,王容只觉危机扑面而来,反而不敢让玉奴就这么径直离开了。因为时机不对!

果然,当龙泉前去节堂打探消息之后,须臾就带回来了罗希奭以钦差的身份下的第一条命令。

这位以罗织罪名兴大狱出名的酷吏,在得知杜士仪竟然出兵黠戛斯之后,并没有就这个问题大动干戈,而是以杜士仪以及仆固怀恩李光弼都不在,容易有奸人图谋作乱,危害安北大都护府为由,从前锋营中抽调整整三分之一,统共五百人守御安北大都护府,盘查进出人等。此外他又抽调三分之一,前往各处城门加强城防,还有三分之一则是充作城中巡视,以及随时听候他本人的调遣。

“好啊,到底是当初吉温前车之鉴还在,这罗希奭的第一步做得很聪明。显然他也知道,前锋营就算给他抓过去了,一时半会却也休想指挥得如臂使指,还不如用冠冕堂皇的名义,给他们派一件给咱们添堵的事!”

杜士仪不在,却并没有因此而封闭镇北堂,而是把这个地方全权委托给了张兴。此时此刻,王昌龄对于罗希奭的这第一条命令着实有些恼火,偏偏又挑不出刺来,说完这话,又骂了一声卑鄙无耻,见风使舵。而岑参则是瞅了一眼同样愁眉苦脸的曹佳年和几个诸曹参军,便向张兴问道:“张长史,罗希奭来得突然,却气势汹汹,咱们接下来又该怎么办?”

“他是奉钦命而来,我们能怎么办?”张兴出人意料地说出了这么一句无奈的话,见每个人顿时沉默了,他仿佛还嫌这句话不够狠,加重了语气说道,“除非我等打算叛逆,否则即便在背后骂过多少次奸臣,都不能真的对罗希奭如何!更何况,这次罗希奭已经变聪明了!”

王昌龄是开元十五年的进士,年轻他许多的岑参在天宝三年前去应试,中了个进士不等守选就重新回来,仍旧做他的幕府官,而不是在长安谋职。曹佳年等诸曹参军,或由明经,或由辟署,其中也有两个世家子弟,忠君爱国的礼法深入人心,一时全都哑然。等到他们没能商量出一个所以然来,最终不得不郁闷地起身离开之后,张兴却没有露出多少挫败的表情,反而轻轻交握双手,仔仔细细推演罗希奭的行动。

罗希奭的这第一步动作,不但让安北大都护府的幕府官们觉得有些棘手,就连公孙大娘也感到行动受限。被罗希奭这么一闹,安北大都护府的防务一下子变得严格了许多,她派人试探过,整整五百人守在墙外,除却文武官员本人,余者进出都要抄检,根本不可能逾越一步。这样一来,她进不去,玉奴也出不来。退一万步说,就算王容勉强把玉奴送了出来,这出城又是一个难题!

安北牙帐城中官员和军民的小小骚动,罗希奭当然全都看在眼里。在王忠嗣身上最后豪赌的一把却最终失败,李林甫又在节骨眼上病故,死后甚至没能保全家人,他本以为自己会落得个凄惨下场,谁知道他已经快要掉到万丈深渊的时候,杨国忠却丢下了一根绳子。可这根绳子却不是让他用手去抓的,而是要让他直接把脖子套进去,至于会不会活活吊死,就只能看他是否能用最快的速度聚齐足够的垫脚石!

“吉七,你当初既然用死告诉了我,杜士仪此人贿赂不得,而他又根本不屑于和我碰头,那也省却我一桩麻烦。你不在了,这罗钳吉网四个字,我少不得全都担起来!”站在自己临时征用的安北牙帐城中最大的牙帐驿最正中的馆舍之中,罗希奭喃喃自语了一句,随即背着双手轻哼道,“人人都以为我是酷吏,这次我倒要让你们看看,我罗希奭不仅仅会严刑拷打,构连诬陷!”

第1096章 全我君臣忠义

“兄长,黠戛斯牙帐已经空无一人,看情形应是早已拔营北上了!”

空旷的小丘上,骨利干俟斤鄂温余吾纵马疾驰上去后,便对极目远眺的杜士仪说出了这么一个绝不算好的消息。见对方回过头来,脸上倒是没有多少挫败感,他便诚恳地劝谏道:“我知道兄长心里一定窝火得很,但如今黠戛斯占据地利,熟知地形,如果贸然去追,只怕很容易被人埋伏。既然之前一战给了他们一个大教训,缴获也不少,以我之见,兄长虽说没能出气,可也至少让漠北诸部看到了你的威严。”

“我倒是并不在乎这口气,而是你先后两次兴师动众前来助我,怕就怕异日黠戛斯卷土重来,第一个就把矛头指向你。”

鄂温余吾听到杜士仪这么说,登时眉头一挑,面上满是自信:“兄长也不要太小看了我骨利干!虽说比不上黠戛斯人多势众,可那边若敢来犯,我一定让他们来得了回不去!我这一次照兄长的吩咐,把黠戛斯毗伽顿先勾结骨力裴罗,行刺兄长,而后又袭杀俱力贫贺中俟斤的消息都散布了出去,所以骨利干上下对我出兵并无任何异议,而且,我在族中威信很高,也没有毗伽顿这种吃里扒外的弟弟,所以还请兄长不用担心。”

杜士仪对鄂温余吾的豪爽大气很有好感,所以才为了未雨绸缪,早早提醒了他不要忽视族中的纷争,同时又在最初击破黠戛斯追兵,以及这一次的反击第一战得胜后,大方地划给了鄂温余吾很大一部分战利品,让对方喜出望外。

这时候,他就笑着说道:“我再教你一招,俱力贫贺中好歹也在黠戛斯经营了这么多年,他的弟弟虽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突然取而代之,可总不会人人服气。你不妨放出话去,就说大唐只承认俱力贫贺中的后裔是黠戛斯俟斤,你奉了安北大都护府的命令,愿意帮其后人复国,如若不满毗伽顿杀兄夺位之恶行的黠戛斯人,全都可以到骨利干来,你将全力帮助他们复国!”

安北大都护府毕竟距离此地还有颇远的距离,答应这种事容易,想要帮忙就难了,所以意识到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良机,鄂温余吾不禁喜出望外。他虽然豪爽,可身为一族之主,哪会真的没心机,这分明是授意,自己可以通过拥立俱力贫贺中后裔的名义,招揽对毗伽顿不满的黠戛斯人。至于是否趁机扩大自己的地盘,这就完全看他是否有这个心了!于是,他立刻在马上对杜士仪抚胸深深行礼。

“多谢兄长给我这样一个名义!既然兄长不打算追击,那接下来是否要立刻退回安北牙帐城?”

“不,我会先南下回纥牙帐,利用这入冬之前的时机,借着人多势众的优势,尽快建起回纥牙帐城!否则,等到日后我一回安北牙帐城,磨延啜说动毗伽顿带着黠戛斯兵马南下,回纥牙帐必定岌岌可危。毕竟,叶健如今才多大?”见鄂温余吾登时露出了不可置信,随即则是羡慕嫉妒恨,杜士仪便笑着说道,“若不是你骨利干的冬天立刻就要到来,时间着实不够,我倒也愿意令诸军帮忙!横竖今后有的是机会,你不必急在一时。”

“兄长此话当真?”

“自然当真!只要我在安北大都护府一日,这承诺就永远有效!”

约为兄弟的两个人相视一笑,就在这时候,只见此次出战统领大半牙兵随行的虎牙突然策马上了山丘,到近前之后便在马上行礼道:“大帅,安北牙帐城中用发信筒连环送信来,应该是殿中侍御史罗希奭已经到了安北牙帐城,而且还以钦使的身份夺了一部分兵权!”

“不用说了!”

见杜士仪那张脸突然变得如同锅底似的黝黑一片,鄂温余吾只听明白了一小半,不禁出言试探道:“兄长,谁这么大胆子,竟敢这样大胆夺权?”

“你是我的兄弟,我也不瞒你。”杜士仪将罗希奭和吉温当年罗织罪名兴大狱的名声简要介绍了一下,知道鄂温余吾借此就能明白所谓罗钳吉网的真意,他又添油加醋说了自己在朝中受到排挤和陷害,最后叹道,“我刚刚还答应你,只要在安北大都护府一日,就会履行承诺。照现在这样看来,只怕是我究竟还能留在安北大都护府几天,都已经很难说了。”

鄂温余吾登时恼火地大叫道:“在我们骨利干,这样的小人只有死路一条,大唐的天可汗怎么这样昏庸!”

四周围除却杜士仪和虎牙之外再无旁人,而且如今大势已成,就算被人听到,杜士仪也并不担心传播下去的后果。因为,自从李隆基同意了杨国忠的举荐,把酷吏罗希奭派到漠北来的时候,所有的结果就已经注定了!

所以,他虽然并没有跟着抨击自己的君主,却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当鄂温余吾问起他是否要立刻回去主持大局的时候,他却摇头说道:“我既然已经答应了回纥新主叶健俟斤,帮助他营造回纥牙帐城,抵抗身在黠戛斯的磨延啜日后侵扰,那么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我必须做好这件事之后才会回去。”

“可是兄长就不怕那个罗希奭倚靠大唐天可汗的威势,在安北牙帐城为所欲为?兄长手底下有这么多大军,还怕他区区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奸人不成,提起刀来杀了就杀了!”鄂温余吾的反应简直比杜士仪还要激烈。

“天子不仁,我不能不义。且避他锋芒一时,全我君臣之忠义!”

随着杜士仪辞过鄂温余吾,和骨利干的兵马渐渐分道扬镳,军中上下很快就都知道了罗希奭抵达安北牙帐城的消息。安北牙帐城中的兵马比例是八成蕃军,两成汉军,因此大多数人都并不知道罗希奭究竟是何方神圣,所以在经过那些知道一鳞半爪,却不知不觉添油加醋的传播下,罗希奭在每一个人心中都成了一个最最可恶的恶棍。尤其是他竟然对原河西陇右节度使王忠嗣用刑的事,更是激起了上上下下的义愤。

设想了一下杜士仪落在此人手中的后果,一时军中便一片哗然。

“陛下简直是太昏聩了!”

这种话如果从仆固怀恩口中说出来,那丝毫不令人奇怪,可这样的话是李光弼带着麾下诸将气咻咻跑来求见,然后径直说出来,其他偏裨将校却不像仆固怀恩的那些部将那样,主帅一言便群起相应,因此只有李光弼一个人义愤填膺,其余人竟鸦雀无声,只是默默点头。李光弼治军和仆固怀恩不同,他讲究的是军纪严明,令行禁止,所以杜士仪对此也并不奇怪。而对于这样一个到朔方之后渐渐崭露头角,也算是从自己手中崛起的心腹大将,杜士仪就不会像对阿兹勒那样简单粗暴直接一顿军棍了。

更何况,此一时彼一时,之前罗希奭人尚未抵达,如今却已经到安北牙帐了!

所以,杜士仪只是沉下脸来,不痛不痒地呵斥了李光弼几句。等到众将退下只剩下李光弼的时候,他才用恨铁不成钢的语气对其进行了告诫。果然,刚刚虽说怒发冲冠,出言指斥,李光弼却并没有真的就此生出反叛的念头,只是愤怒于天子被奸臣蒙蔽,所以很希望杜士仪能如同当初对付吉温那样快刀斩乱麻,然后把事情传遍天下,评个公道。可当杜士仪晓以利害之后,他不免心灰意冷,退下时连声音里头都透着无精打采。

而仆固怀恩紧跟着来见时的反应,便激愤多了:“突厥覆灭,是大帅的离间分化之计;回纥大败,也是大帅事先挑拨其君臣,而后又放手给我等;至于漠北能够有如今长治久安的局面,大帅更是居功至伟。朝中那些人又干了什么?成天排除异己,如今更是干脆陷害起了大帅!如若那罗希奭到我等回师之际还不滚蛋,就休怪我仆固怀恩不客气了!”

杜士仪和仆固怀恩之间,却又和他与李光弼不同。他并没有斥责仆固怀恩什么,而是体谅地颔首说道:“发火无济于事,我当初就曾经料想到,狡兔死,走狗烹,如今漠北再没有突厥这样的大敌,陛下迟早有卸磨杀驴的那一天,所以才曾经问过你那样的问题。如今事到临头,什么也不用多说了。”

“只要大帅一句话,怀恩这就提兵杀回安北牙帐城,杀了那个罗希奭!”

“然后你这个仆固部之主被扣上叛逆的帽子,然后我这个安北大都护不得不点齐兵马讨伐你?同室操戈,你莫非觉得这很有趣?”

杜士仪一连两个反问句,问得仆固怀恩哑口无言。他很明白,仆固怀恩在行军布阵和韬略军务上极其有天分,但对于政治却缺乏敏感,可他却反而更放心这一点。所以,眼看仆固怀恩窘态毕露,他就笑了笑说:“就算真的要对付罗希奭,也不能像你这样有勇无谋。总而言之,先到回纥牙帐,其余的事情,接下来再说!”

仆固怀恩欲言又止:“可是……”

“不用可是了,一切听我的!”

第1097章 拔出萝卜带出泥

用前锋营的将士去守备城门和安北大都护府,以及在大街上巡逻,罗希奭身边只剩下了最初跟随自己前来的十余个随从,但即便如此,他却非但不担心自己的安全,反而大摇大摆在城中四处闲逛。他骤然强夺前锋营的兵权,上上下下对他并不服气,可是他并没有让将士们为自己奔走,分派的任务也都是和和城防安全等等息息相关,安北牙帐城中的文武官员和官民百姓对其纵然仍是敌意深重,可也挑不出刺来。

所以,当这天晌午,罗希奭带着两个随从,直接把两个商人押到了安北大都护府门前时,立刻引来了一阵骚动。正好来此办事的官民将卒们,也都围拢了来看热闹。在各自上司的潜移默化之下,大多数人都在心里打定了主意,如若这个来自长安的殿中侍御史找茬,那就当众指斥,让其下不来台,灰溜溜地滚回长安去!

众目睽睽之下,当安北大都护府内,张兴为首的几个官员匆匆出来之后,罗希奭就让人随手把那两个狼狈不堪五花大绑的商人往地上一推,淡淡地说道:“这两个奚人在北市之内名为经商,实则图谋不轨。”

张兴听到罗希奭一张口就给两人扣了这么一个罪名,顿时眉头一挑道:“罗侍御有证据吗?”

“当然有!”罗希奭早有准备,示意左边一个亲随当众拿出了一本厚厚的簿册送到了张兴面前,“我查访了好几天,这两个奚族商人在安北牙帐城整整呆了半年,这半年中,累计收购了战马一千匹,用于交易的是来自河北道的粮食以及生铁。虽则我大唐从不管控粮食以及生铁的流动,可他们两个身为胡户,却私底下把粮食和盐铁运到这里,却又把战马倒卖回去,不论怎么说都是居心叵测!”

此话一出,顿时四面一片寂静。罗希奭还以为自己说得条条有理,众人置辩不得,可正当他清了清嗓子,想要继续往下说的时候,张兴却突然比他声音更大地重重咳嗽了一声。

当着四周围官民百姓的面,这位跟着杜士仪时间最长的安北大都护府长史不紧不慢地说道:“罗侍御的认真之处,实在是叫人佩服,只不过,安北大都护府孤悬漠北,肉食不缺,菜蔬也可以在城内种,但在从前来说,粮食却只有从朔方、河东以及河北各处运来。如果要劳动朝中派民夫,那么,运一斤粮食,路上耗费的脚力钱以及吃掉的粮食恐怕要三斤,甚至更多,这一点不知道罗侍御知不知道?”

见罗希奭一下子愣住了,张兴深知此人并没有当过真正的亲民官,而且出身小康,对于这些财计之类的东西不过是道听途说,因此就宽容地笑了笑:“所以你说,他们大老远把粮食运到了这里,这话很不确切,他们大老远送来的,只不过是各色优良的种子,以备安北大都护府中设法培育栽种。如今安北大都护府方圆五百里范围之内,除却划分了各大牧场之外,还有相当的耕地。从外头运来的粮食数量很少,因为这里的主食是肉和奶制品,运的最多的货物是茶叶,而不是你说的粮食。

至于盐铁,罗侍御想必也弄错了,我大唐可不像汉时那样,严禁民营盐铁,食盐是河北道幽州的盐屯之所送来的,不过是为了稍稍补益一下此地盐池的不足,每年各处商人送来的也就是上千斤,不多。至于铁,我想罗侍御这些天来,应该已经去过了安北牙帐城中的每一个地方,除了修补兵器的军器所之外,你可看过有需要用铁来铸造兵器的地方?”

从大唐建国到现在,对于盐铁并不像汉朝以及后世那样全部采取官营专卖的形式,而是官民共分其利,松散经营,官府也好,百姓也罢,全都觉得又便利,又用得起。所以,此刻张兴把这个关节解释清楚了之后,四周围顿时传来了一阵起哄声,却都是冲着罗希奭去的。

而张兴既然已经选择了当众让罗希奭下不来台,当然不会就此罢休,他又环视众人一眼,伸手压了压,等到四周围渐渐寂静下来,他方才对着面色极其难看的罗希奭,似笑非笑地说道:“想来你没有找到铸造兵器的地方,也就是说,我安北大都护府一切全都是按照规矩行事,从来没有一丝一毫的逾越。至于你说奚人买卖战马回河北道,这实在更是有些外行了,幽燕战马全都是有名的,无论契丹还是奚族,其他的东西也许会不齐全,但战马却从来不缺。你所说的这两个奚族商人货卖战马……”

稍稍一顿之后,张兴便信步来到那两个被五花大绑的商人面前,伸出手在其肩膀上轻轻一拍,意味深长地说道:“你们两个明说吧,囤积战马是为谁的?”

“是安大帅,我们是给范阳平卢河东节度使安大帅采购的战马!”

罗希奭听到那个被张兴拍肩膀的人陡然之间张嘴大叫了一声,登时只觉得脑际轰然巨响,随即头皮一阵发麻。他只想借此坐实杜士仪和河北道的某些人勾结,却没想到刚刚在自己面前不肯吐露只言片语的这个奚人,此刻一开口就立刻吐出了安禄山这个名字!他当年乃是李林甫的心腹,当然知道安禄山一直在扩充实力,如此一来蓄积战马自然也就很自然,可安禄山和杜士仪之间殊无交情,难道是这两人之间有勾结?

事到如今,罗希奭刚刚因为终于揪出这么一件事的成就感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疑虑。他没有在意四周围的窃窃私语,以及张兴意味深长的笑容,冷哼一声便带着从者拂袖而去。只走出去不多远,他就听到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哄笑和埋怨声。

“天可汗实在是糊涂了,竟然挑了这种人到安北大都护府来!”

“就是,不是说彻查大帅遭袭一事吗?怎么去查什么商人,我看他根本就是来找茬的!”

“张长史好样的,大帅不在,却也不能弱了我安北大都护府的威风!”

罗希奭听得脸色发白,可李林甫病故之后,李系一党几乎遭到了全面清算,他早已经被人踩到泥里,对于这样的嘲讽已经习惯了。

等到快步走出了安北大都护府门前这条大街,他才深深吸了一口气,头也不回地对左右说道:“就让他们小看我好了!只要他们认为我是来挑刺找茬的,顾不得查杜士仪被袭杀那件事,那反而能够方便人暗中查访。杜士仪既然领兵在外避而不见,我也就在这和他的人耗着,一旦我送回长安的奏报得到了陛下的回复,杜士仪这安北大都护就当到头了!”

尽管属于不受欢迎的客人,但罗希奭还是很明白一点——尽管安北牙帐城中很多人都缺乏敬君之心,甚至还有人口口声声指斥说李隆基糊涂,更多的人则对他嗤之以鼻,但这里的官民百姓,并没有真的怀着叛乱之心,可这对于最会构陷罪名的他来说,虚报情况这种事,根本没有任何心理负担。

他并不担心杜士仪会派人劫杀自己派回长安的信使,因为这些人全都是杨国忠给他的,就连送信回长安的顺序,也全都是事先安排好的,只要杜士仪真的截杀了其中一人,那么一定会被打成叛逆。于是,他把张兴的话从头到尾歪曲了一个遍,令人火速赶回长安报信之后,便决定索性破釜沉舟。

杜士仪既然正好出兵在外,小胜黠戛斯一场后却又不愿意回来,那他就索性豁出去大干一场!即便是留守安北牙帐城的人一怒之下杀了他,那他这条命也不会白白断送的!

用之前那番话激起了众人士气之后,等回到了驿馆,罗希奭便沉声说道:“收拾东西,从即日起,我们搬到安北大都护府去住!”

安北大都护府后院寝堂之中,玉奴已经在此耽搁了整整十日,虽说她很珍惜这段难得和王容相处的日子,可她还是敏锐地察觉到,那个突如其来的罗希奭给安北大都护府上下带来了沉重的压力。所以,但凡外头有人来禀报重要事情,她就会乖巧地避开,大多数时间都选择呆在屋子里琢磨远赴西域这些年间谱的乐谱。和她当年编舞霓裳羽衣曲,还对宫中很多道曲加以演绎不同,如今她心境自由,又矢志做一首战曲,哼唱之间,自然别有一番雄壮。

此时此刻,正当她用羯鼓演示其中一段最激烈的进兵旋律时,突然只见莫邪快步进了屋子。甚至不等她回避,莫邪便沉声说道:“夫人,罗希奭带着随从,说是驿馆之中有可疑人出没,要求搬入安北大都护府!”

“终于来了!”王容颔首示意玉奴稍安勿躁,这才站起身道,“让奇骏亲自去给他安顿一个地方,然后你告诉龙泉,大都护府内牙兵加强巡守,务必要让这位罗侍御感到,这安北大都护府对他的防备!”

莫邪连忙答应了一声,紧跟着方才犹犹豫豫地说道:“另外,罗希奭说是……说是要来拜见夫人!”

第1098章 威逼和愤懑

如果说在初唐,女子出门常常还要带上帷帽甚至幂离,那么历经武后韦后太平公主先后掌权,到了盛唐,男女大防已经到了空前不避讳的程度,贵族女子既可以带着随从随意出去游玩,外男也可以轻易登堂入室拜见别人家的内眷。所以,罗希奭来了这么多天后,方才提出要见安北大都护杜士仪的妻子王容,反而被人认为是失礼。

但自己身边还有个玉奴,王容根本就不想见罗希奭。可对方既然提了出来,她也不得不答应。让玉奴避入里间之后,她就让婢女去把罗希奭请了进来。她从前在长安时,很少出面接待那些不相熟的官员,更何况罗希奭又是声名远播的酷吏,她竟是今时今地方才第一次见到真人。尽管她妻以夫贵,封了晋国夫人,可罗希奭终究是钦使,她少不得不卑不亢与其见了礼。

“久闻夫人大名,此次到安北牙帐城后本该第一时间前来拜会,却一直拖到了今日,我也知道多有失礼。”

和凶神恶煞的名声不同,罗希奭也算是生得一表人才,人过中年俊挺英伟,颇有气概,此刻言谈也是温文尔雅。见王容欠身谦逊了两句,他就不慌不忙地继续说道:“想来我此行的目的,夫人也应该知道了。要说节帅掌征伐之权,临机处断,若非黠戛斯和大唐皇室联宗,陛下也不会派了我来。只是却没想到,我人到了,杜大帅却已经率兵北征,而且听闻小胜黠戛斯之后却又不回安北牙帐城,而是又去了回纥牙帐协助建城。若是传扬出去,还道是杜大帅有心对我避而不见。”

王容本就是强打精神应付罗希奭,此刻听其兜来转去,竟是径直把冒头指向了杜士仪藐视他这个钦使,她顿时心头火起。她从来就不是那种温良恭俭让的性子,当下便不咸不淡地说道:“罗侍御这话,我却不能不代拙夫给你一个回答。出兵之事,粮草先行,补给亦是不容轻忽,这一次出兵黠戛斯,光是负责运送补给的长行坊,就动用了足足数百,一切都已经是定好的事,怎容轻易改期?至于回纥牙帐城的营建,亦是早早就禀报给陛下的,关乎陛下对番邦恩威,孰重孰轻不问自知!”

罗希奭同样是第一次和王容打交道,尽管知道那是长安首富王元宝的女儿,而王元宝凭借豪富,早已嫁接到了大唐众多顶尖公卿显贵的枝蔓之上,否则想当初也不会连李林甫都动摇不得,可王容嫁人之后不显山不露水,仿佛只是一寻常妇人,他万万没想到竟会如此强硬不好对付。接下来,他又是旁敲侧击,又是威逼利诱,可王容却始终不动容,到最后他终于忍不住露出了凶相。

“夫人,我此行乃是杨相国举荐,陛下授命,就算这安北牙帐城官民将卒认为我是酷吏也好,是什么也好,却改不了我乃是钦使的事实!还请夫人擦擦眼睛看看清楚,现如今已经不是当年了,王大帅远贬,我却还好端端的回到了御史台!杜大帅风光无限的时候已经过去了,现如今站在顶峰的是杨家,就连已故李相国死后尚且保不住家小,更何况别人?识时务者为俊杰,我言尽于此,告辞!”

就在罗希奭转身要走的时候,他只听里头突然传来了一阵响动,仿佛是什么东西不小心被磕倒的声音。有些奇怪的他回头一看,却发现王容亦是面露意外,而侍立在其身侧的那个婢女,则是连忙转身往里头去了。想到杜士仪和王容的子女并不在此,也不应该是寻常婢仆偷听,他不禁暗自记在了心里,却没有多此一举问出声,而是回过头来大步出去了。

而王容见罗希奭总算没有深究就扬长而去,也不禁舒了一口气。等到莫邪从里间出来,一脸欲言又止的表情,她登时醒悟了过来。

想必玉奴在都播也好,远行西域也好,公孙大娘一定会小心翼翼,避免其接触到那些和杨家有关的人和事。就算到了安北牙帐城后的这些天,她也一直避免让杨家的消息刺激了玉奴的神经。所以,如今耳听得朝中已经变成了杨家天下,也难怪玉奴会惊慌失措,在内室中闹出了动静来。

于是,王容示意莫邪去外头守着,自己则是进了内室。果然,就只见玉奴失魂落魄地坐在那里,眼神中赫然流露出了茫然和无助。她暗叹一声走上前去,正想要开口说些什么,却不防玉奴突然一把拉住了她的袖子,目光焦急地问道:“师娘,那个罗希奭说的杨家,和我到底有没有关系?难不成是阿姊……还是杨家其他人对师傅不利?”

“你当年金蝉脱壳之后,你阿姊代你入道太真观为女冠,你应该料到了,也应该听说过。”

见玉奴犹豫片刻,点了点头,王容便继续说道:“她天生灵巧善媚,心机又很不错,故而颇得陛下宠眷,不多久就已经封了正二品淑仪,后来还给陛下生了个女儿。杨家其他人自然也鸡犬升天,你的两个姐妹都封了国夫人,堂兄们也是封侯赏高官。但蹿升最快的不是你这些堂兄,而是当年在蜀地呆过的杨钊,也就是现在的杨国忠。他如今已经是右相了。就连罗希奭这样当初李林甫的左膀右臂,也被他恩威并济笼络了过去,于是有了此次安北牙帐城之行。至于你那阿姊,大约也是不忿从前你师傅对她的轻视和告诫,于是推波助澜。”

玉奴登时倒吸一口凉气。她万万没有想到,如今正欲图置杜士仪于死地的不是别人,正是自己的血亲家人!想到杜士仪曾经问过自己的话,想到众人为了让她脱出那牢笼而花费的苦心,冒的绝大风险,如今杨家人得势之后却如此不饶人,她只觉得又惭愧又不安,但更多的却是惊恐和愤怒。

杨玉瑶一直都希望站在万人之上,如今已经做到了,而杨家其他人也是富贵已极,可他们怎么就不想想,当初杜士仪曾经帮过父亲,曾经帮过杨家人攒下了不小的财富?至不济,看在已经“死了”的她份上,怎么能够对杜士仪这么过分,怎么能够……

见玉奴呆呆地松开了手,王容想了想,便摩挲了一下她的脑袋,一如从前那般用极其温和的语气说道:“杨家是杨家,你是你,要知道,世人眼中的前寿王妃,太真娘子,杨玉环已经死了,如今活在世上的,是公孙大家的关门弟子玉奴。既然你当初答应了我们的主意,金蝉脱壳来到了这异域他乡,就再也不是杨家人了。你现在为了他们的恶意惭愧生气,那异日他们做出更过分的事情却又如何?他们咎由自取遭遇杀身之祸的时候又如何?纵使你师傅这样的人,再心忧天下,能够管的也只有眼前这些人这些事,不要想太多了。”

玉奴当然知道王容是为了自己好,可她心里却实在是过不了这个沟坎。她还记得当年的杨钊虽说落魄,却还是一个颇有能力,又颇为正派的人,可谁能想到,二十多年过去了,那个族兄竟然会变得如此狞恶!直到王容悄然离去,留着她自己静一静,她忍不住咬紧了自己的嘴唇,心中飞速思量着自己能做什么。

可想到头都痛了,她方才不无失落地发现,自己什么都做不了。她唯一能做的,就是不成为师长们的累赘。恍惚之中,她站起身来取下了墙上的琴囊,取出了那把逻沙檀琵琶,继而便无意识地拨奏了起来。

她当初死遁时,身外之物全都留下了,唯有这把陪葬的逻沙檀琵琶同样用了李代桃僵之计,悄悄从宫里弄出来留在了身边。这是杜士仪当初从张旭手中得来,而后又通过杜十三娘之手敬献给天子,最终她因为一首琵琶曲而让李隆基赏赐下来的东西。多年来在她的摩挲之下,琴板上仿佛多了一层温润的油光,整具琵琶就犹如她的半身似的,如臂使指,挥洒自如。

而离开寝堂,亲自往镇北堂见张兴的王容在路上听到曲调时,忍不住呆了一呆。她当然听得出来,这是当年杜士仪曾经和王维合奏过,最是考较技艺的一曲楚汉。即便时至今日,满天下擅长琵琶的琴师中,能够弹奏好这一首曲子的,也屈指可数。可如今听玉奴渐渐弹来,将霸王英雄末路的凄凉演绎得淋漓尽致,分明是借曲抒怀,表达心中的愤懑和失落。

王容听见了这一首十面埋伏,刚刚搬到安北大都护府来的罗希奭自然也听见了。他虽不是极其擅长音律的人,但他是李林甫家中座上嘉宾,天子大宴也常常与会,听惯了梨园之中层出不穷高手的曲艺,好坏却还能分辨得出来。因此,凝神倾听了一会儿,他想到之前和王容的那番交锋,后头里屋出人意料的动静,再细细聆听眼下这琵琶曲,他的心中不禁生出了一个念头来。

杜士仪素来以不爱女色,对妻子情有独钟闻名,后院中弹奏琵琶的人应该不是其姬妾,但又不是其晚辈儿女,那么,还能有谁在王容见自己的时候隐身其后,而后又因为他的话而大乱阵脚?

回头若是有机会,他定要试一试直闯寝堂,看看到底那是何方神圣!横竖他这次出来就已经豁出去了,进也好退也好,顶多就是一死,到时候连自己带吉温的仇全都一块报了,还有什么好顾虑的?不过在此之前,他还是把正事先做起来。

“来人!”等到外头一个从者随着召唤应声而入,罗希奭就定了定神说,“传我的话下去,当日随同杜大帅去过黠戛斯,见证过那场袭杀的将卒,无论官民,全都集合起来,我要一个个问!”

第1099章 破罐子破摔

“跟随杜大帅去过黠戛斯的将卒,从仆固将军以下,总共是一千六百三十二人。但如今除却死难的,重伤不起的,余者,包括只是轻伤的,全都响应杜大帅的军令,随军出征。所以,张长史请我回复罗侍御,是把那些重伤者一个一个抬到安北大都护府来,由罗侍御亲自勘问,还是如何?”

站在罗希奭面前代为通禀这件事的,正是兵曹参军曹佳年。因为李林甫任人延续了当年裴光庭的循资格,哪怕进士出身,守选三年也很少能够留京,动辄派一个偏远之地的县尉,所以明经出身精通堪舆,极其喜好杂学的曹佳年早早就熄了仕进之心,当杜士仪派人向他抛出橄榄枝,让他主持营造这座漠北塞外最大的坚城,他立刻不假思索地答应了。

即便跟着杜士仪的时间很短,可他却是极其死心塌地的一个。此时此刻,哪怕是罗希奭犀利的目光在他脸上扫来扫去,他也依旧不动如山。

见曹佳年根本不理会自己这个钦差的喜怒,罗希奭顿时冷笑道:“那就把人一个个抬进来!”

杜士仪此前奏报黠戛斯袭杀一事,罗希奭根本不相信是事实。安禄山当初冒功的那些奏报,李林甫曾经对他解说过,所以他理所当然地认为,天下节帅不过一丘之貉,杜士仪和王忠嗣的所谓爱惜兵力,不肯贸然开启战端,不过是沽名钓誉而已。等到曹佳年答应离去,大约一个多时辰后,外头守着的从者就进来报说,已经有人抬着重伤员到了院子里,他就不耐烦地喝道:“那还等什么,看谁情形最好,依次抬进来说话!”

“可是……”那个进来禀报的从者犹豫了一下,最终轻声说道,“一个个不是缺胳膊断腿,就是躺着根本爬不起来。据说陆续来的人大约三四十,一路上动静闹得很大,外头大街上已经炸锅了,说是安北牙帐城的将士们为了陛下浴血奋战,结果却平白无故遭人怀疑……”

“哼,不外乎是靠自己的名声,煽动官民将卒来和我过不去,他却不想一想,我罗希奭什么时候怕过天意民心!他们闹得越大,我就越能把这里的情形如实回报陛下,杜士仪在这安北牙帐城靠着民意,无君无父,到时候让他们知道我的厉害!不用说了,一个个把人叫进来,走不动的就架着,起不来的就抬着,陛下是君父,我代表陛下到这里来,身为大唐臣民,谁敢推脱,那就是不忠不孝!”

既然露出了酷吏本色,丝毫不在乎别人如何评价自己的罗希奭,在接下来的一连五天之内,对这些号称亲历了黠戛斯对杜士仪袭杀的将士展开了讯问。他不耐其烦地反反复复问各种细节,一度甚至疲劳审讯,闹得这些本来因杜士仪优厚抚恤而安心养伤的将卒们怨声载道,张兴面前也不知道堆积了多少抱怨。

就当张兴打算亲自出面去告诫一下罗希奭的时候,罗希奭却自己闯进了镇北堂。眼见左右诸曹参军全都在场,他便眉头一挑道:“各位既然都在,倒是省了我的事。之前我要质询的人,已经一个一个全都仔仔细细问过了。所谓黠戛斯在杜大帅亲自前往商讨互市之事时,出动兵马袭杀杜大帅一行,此事并不是黠戛斯俱力贫贺中俟斤指使,而是回纥前俟斤磨延啜勾结黠戛斯人所为。杜大帅不分青红皂白,便挥兵北征黠戛斯,实在是武断跋扈。而且要知道,当初就是他放走了磨延啜,如今却还协助回纥营建安北牙帐城,实在是荒谬!”

罗希奭本以为自己这一番言辞激烈的指斥,定然会让在座众人或紧张,或恼火,可让他意外的是,放眼看去,自张兴以下,众人或讥嘲,或轻蔑,或漫不经心,他期待的反应一丝一毫都没有。在他沉下脸之后,方才只见张兴慢条斯理地站起身来,似笑非笑地给出了一个回答。

“我想,罗侍御今天质询这些曾经随同杜大帅到过黠戛斯的重伤者时,或许问的问题实在是有些不得法,所以不知道真正的内情。你口中说的俱力贫贺中俟斤,确实并不是此次袭杀之事的主谋,要知道,就在杜大帅遭袭之后,黠戛斯族中内乱,牙帐已经为俱力贫贺中之弟毗伽顿夺去,俱力贫贺中已经死了!”

罗希奭本打算拿着这个杀手锏,步步紧逼,让安北牙帐城这些留守官员屈服于自己,可他万万没想到,杜士仪在上奏天子的那通语焉不详的奏疏之外,竟然还埋伏了这么多内情!而杨国忠精挑细选派给他的这些号称最精干,最会打探消息的从者,到了安北牙帐城这么多天后,竟然没能打探到这个最最要紧的消息!

因为俱力贫贺中既然死了,杜士仪此次出兵就占据了大义,也就是说,他剩下的只有利用钦使的名义,在杜士仪不在的情况下,用高压政策激起对方强烈反弹,以此构陷杜士仪图谋不轨,这唯一一条路走!

尽管他早就做好了拿自己这条命做代价的准备,可事到临头仍是难免有几分不甘。

可罗希奭终究是罗希奭,他很快就把这一丝犹疑丢到了九霄云外,强硬地大喝道:“只有死讯而已,难不成安北牙帐城有人亲眼看到了黠戛斯牙帐的那场事变?就算真的是声称亲眼所见,谁又知道不是在虚词构陷?我奉陛下钦命而来,只知道耳听为虚,眼见为实!”

事到如今,罗希奭凶相毕露,张兴也懒得再继续和他虚与委蛇了,当即质问道:“既然罗侍御只相信自己,不相信别人,那你究竟打算怎么样?”

“杜大帅既然不在这安北牙帐城,我身负钦命,即日起这安北牙帐城内黜陟、用兵、人事、财赋等所有大权,当全都由我接管!谁若是敢有异议,便是对陛下大不敬,便是图谋不轨!”

这样一顶大帽子死死压下来,罗希奭满意地看到众人齐齐面色大变。这才是他真正的杀手锏,想当初那些宦官前往各处边镇的时候,为什么连节帅都不得不奉承,而且还要听从这些人离谱的命令,还不是就因为口含天宪的缘故!只可惜杜士仪在宫中宦官之间的口碑真的很不错,而且也不是每个人都像牛仙童这样愚蠢无知,否则他若是骗一个宦官同行,比眼下他只能自己一个亲自上就要轻松多了!

“怎么样,张长史和各位参军,是打算违抗圣命?”

“我只想问罗侍御一句话,你拿着大帅的黜陟和用兵大权想要干什么?”

“安北牙帐城是大唐的安北牙帐城,不是杜士仪的!”罗希奭态度更加强硬地撂下了一句话,竟是径直上前去,直接伸出双手把桌子上那一方大印给拿了起来,居高临下趾高气昂地说道,“至于我想干什么?很简单,我就是要告诉安北牙帐城上下军民这一点!从即日开始,这安北大都护府由我主事!”

你们有胆量就抗衡我试试!

这句潜台词虽然没说出口,但等到罗希奭离开,诸曹参军有的面色激愤,有的心灰意冷,而张兴也仿佛没有安抚人心的兴致,匆匆和众人言语几句便起身离开。众人看他去势就知道,多半是去向王容请示。尽管那是杜士仪的夫人,可罗希奭凭借天使的名头强压,谁都不认为王容身为一介女流,能够有什么回天之术,因此在座几个人对视一眼后,还是曹佳年打破了这股难言的沉寂。

“各位,事到如今,大家也应该都看到了,从前我们说是奸佞当道,可如今李林甫倒台了,居然这么快就又多了一个杨国忠!罗希奭身为陷害王忠嗣的主谋,凭什么还能官居殿中侍御史,还不是因为那个杨国忠要利用他制衡杜大帅,还不是因为当今陛下昏聩糊涂了!”

他根本无视旁边僚友打眼色示意他收敛一点,竟是拍案而起道:“我当年在长安时,就是忍耐不住这种现状,宁可远徙安北牙帐城这种塞外荒僻之地,可谁想到还是逃不过奸臣倾轧!我这会儿回去之后,就立刻草拟奏疏弹劾朝中这些祸害,就算落得个死在重杖之下的后果,我也认了!至于各位,敬请自便吧,但请记住一句话,覆巢之下无完卵!”

曹佳年拱手一揖扬长而去,其他众人面面相觑了一会儿,最终一个个面色沉闷地离去。皮之不存毛将安附焉?每一个人都不是不知道这个简单的道理,因此除却有人还在犹豫,大多数人都打算和曹佳年一样竭力一搏。然而,他们才刚到自己家中,就得到了罗希奭派人来传的信。

这位刚刚才夺权的殿中侍御史竟是代右相杨国忠抛出了极其诱人的诱饵,只要他们肯附和弹劾杜士仪,那么就可以调离这个地方,京畿的所有同品级官位任君挑选!如果一意孤行,当初李林甫杖杀的那些妖言惑众之辈就是最好的下场!

不但对这些杜士仪的属官威逼利诱,罗希奭更是命人大张旗鼓地将一张张布告贴满全城,征集杜士仪节度安北大都护府以来的罪状,一经查证,厚赏钱百万!用罗希奭的话来说,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而如果没有,甚至引起强烈反弹,那就是杜士仪愚民,那就是安北牙帐城上下全都心存叛逆,于是根本不把他这个钦使放在眼里!

与此同时,罗希奭又下了另一道军令,竟是将安北牙帐城中留守的近万大军分成一支支派了出去,或往黠戛斯边境侦查,或往骨利干刺探,又或者是去回纥牙帐向杜士仪传命,令其速速回来。他的想法很简单,自己在安北牙帐城中全无根基,与其留着一支自己根本无法掌控的庞大军队在,还不如把人远远调开,如此一来,等到他用商鞅立木的方式建立起威信之后,方才不虞遭到巨大的反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