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4章 孤家寡人

昏暗的房间里,值钱而又容易带走的陈设全都被驿馆中从驿长到驿兵卷了个精光,所以杜士仪踏入屋子中的第一印象,就是从坐榻到几案之类的家具,全都是用上好的木头上好的工艺打造的,可除却这些笨重的木头家伙,其余就是一片空空荡荡,和遭过贼没什么两样。而那个坐在正中的老人,鬓发灰白,容颜苍老,眼神浑浊而无神,双手枯瘦,甚至连身体都在微微颤抖,哪里还有昔日垂拱九宸威风凛凛的天子模样?

杜士仪在审视李隆基,李隆基又何尝不是在审视年少出名后,就从来不曾淡出过天下人视线的杜士仪?他本以为漠北那场大乱,杜士仪至少要花费很多时间,竭尽全力用上无数手段方才能够挣扎出来,可谁能想到,安禄山叛旗一举,更加狼狈的反而是他这个大唐天子!而刚刚据韦见素说,杜士仪在杨国忠面前,宣布两支兵马已经直插河北,宣布援军将立刻前往解长安之围,宣布杨国忠的诸多罪名时,那是何等的意气风发?

不闪不避地和天子对视了足足数息时间,杜士仪方才轻振袍袖,下拜行礼。而刚刚进门之后对杜士仪默然伫立这失礼行径吃了一惊的郭子仪,自然也随之下拜。他这个朔方节度使在军中的威望是很高,却还高不过节度朔方超过十年的杜士仪,而天子的偏袒、自私、昏庸已经激怒了军中的很多将卒,失徳失道的传闻从几年前开始就在朔方诸州散布,再加上此前朝中那连番不许出动的军令,所以他此次出兵时就决定,只要不是作乱,全唯杜士仪马首是瞻。

这亦是朔方军中上下的呼声!

尽管两个边镇节帅均俯首行礼,但李隆基心里却没有丝毫的喜色。昨夜,陈玄礼带人逼死了淑妃杨玉瑶,而今天,杜士仪和郭子仪率援军赶来,做的第一件事却是杀了杨国忠!即便天子还不知道,杜士仪曾经“宽宏大量”地放过了广平王妃崔氏,甚至还抱起李傀,借此提醒广大北门禁军将卒,太子和广平王建宁王父子死得冤枉,可杀了杨国忠已经足以让李隆基明白,与心怀怨怒的禁军一样,杜士仪和郭子仪也已经明确表达出对他这个天子的不满了。

可他还能怎么样?这里是马嵬驿,不是长安城。杨国忠已死,杨玉瑶已死,他身边的宦官宫人已经跑得精光,他若是再对及时率兵来救的两大节帅表现出任何不信任的态度,这简直是把人逼反——即便来得太快的援军显然并不是等到朝廷诏命抵达方才出发的,可他也不能有任何责难。

因为就在之前,禁军都已经乱了!

所以,李隆基竟是竭尽全力地露出了最欣悦的笑容,亲自起身,先是把杜士仪搀扶了起来,随即方才去搀扶郭子仪,随即用有史以来最和煦的语气说道:“杜卿和郭卿长途行军,实在是辛苦了。若非二位这样及时赶来,朕还不知道是否能再活着见到二位爱卿!”

这话算什么意思?隐晦地指责陈玄礼这个龙武大将军吗?须知陈玄礼面对差点要哗变的禁军士卒,已经很尽力地保全你这个天子了!郭子仪心中一震,竟是情不自禁地冒出了这么个念头。

“为国为民,臣等责无旁贷。”杜士仪直接替郭子仪把话说了,随即没有给李隆基继续煽情的机会,言辞诚恳地说道,“臣之部属,安北大都护府都知兵马使仆固怀恩,已经率兵从夏州进卢子关,由延州、麟州、坊州直扑长安阻击叛军,臣和子仪也将率朔方节度麾下兵马,奉陛下回銮长安,抗击叛军!”

李隆基根本没想到,他还没把希望朔方分兵保护的话给说出来,杜士仪已经直接撂下了一番言辞,竟要把刚刚从长安城逃出来的自己直接再护送回去。而且,什么叫做奉请他这个天子抗击叛军?那可不是他从前说说而已的亲征,而是指他也要随军一块面对安禄山的叛军兵锋!如果在乱军之中有什么一二闪失,他还要命不要?不是他用最大的恶意来揣测,只怕眼下文武群臣中,多的是人希望他现在就死了,就连长安军民恐怕也有很多恨他入骨!

可这样的顾虑,心里可以想,他却万万不能嘴上说出来!于是,李隆基只能用连声咳嗽来遮掩心中的惊惶,万分悔恨因为杨国忠的一再陈情,而只带了韦见素等寥寥二三十个文官出来,其他人都撂在了长安城。而只是西行了这没几天,在金城县病倒了几个,又和大队人马失散了几个,如今除却韦见素,竟是小狗小猫两三只,杜士仪又是词锋最利之人,资历又深,不能以边镇武将视之,谁能抗衡?

“朕早有御驾亲征之意,只恨此前却被杨国忠劝止,如今朕虽有此心,奈何却已经心有余而力不足!”李隆基一面说,一面便支撑着扶手,颤颤巍巍想要起身,可须臾便跌坐了回去。他顿时掉了两滴浊泪,这才凄苦地说道,“朕已经风烛残年,奈何奈何?”

见李隆基不肯和大军一起回长安,杜士仪顿时暗自冷笑。然而,他是万万不会放李隆基就此入蜀的。尽管这次遭受了如此大的挫折,但李隆基毕竟是曾经辣手无情杀了上官婉儿太平公主,而后又逼迫睿宗李旦归政的开元天子,如果放任其在巴蜀笼络人心,又闹出什么名堂来,他岂不是白费心思?如今也许还剩下一些没来得及走的宗室在长安,可他要是随便拥立一个和李隆基抗衡,反而名不正言不顺!

于是,他退后一步再次恭敬地单膝跪下,这才开口说道:“陛下所言极是,是臣孟浪了。臣本想着奉陛下回銮,如此可以振奋军中和长安城中人心,但陛下既然玉体欠安,臣只能提请于诸皇子中择选一善者,从大军征伐安贼叛军!”

这简直就是提请建储立太子的意思,李隆基怎么会听不出来!他再也无法掩饰心头的愠怒,瞪大眼睛死死盯着杜士仪,见其丝毫不退让,就这么和自己对视,他瞥了一眼一旁随杜士仪再次跪下行礼,却始终默不做声的郭子仪,突然破釜沉舟地怒喝道:“杜士仪,你这是在逼朕?以臣迫君,你这是为臣之道?郭子仪!”

听到李隆基竟然挑上了自己,郭子仪立刻头也不抬地说道:“陛下,杜大帅之意,臣分外赞同!”

尽管知道郭子仪曾经是杜士仪一手提拔起来的,而且又几乎是手扶着送其登上了朔方节度使之位,可李隆基更信奉的是拉拢分化之道,因此难以置信自己已经做出了如此明确的暗示,郭子仪竟然不接这一茬!只是,和杜士仪的僭越不同,郭子仪好歹还维持着恭敬的礼节,他不得不自己找台阶下,肚子里把刚刚辞相不成仓皇而去的韦见素给骂了个半死。

倘若韦见素在此,至少能转圜一下此时的气氛,他这辈子什么时候有过这样的尴尬?哪怕祖母武后当权,哪怕中宗韦后专政,他也没这么狼狈过!

所以,李隆基只能强自压抑怒气,耐着性子说道:“太子暴薨,东宫无主,然则如今几位年长皇子全都已经过世,若骤然定立东宫,如何服众?”

“陛下所言极是,定立东宫,自然不是一朝一夕的事,臣亦不敢轻率提请。不过,比照荣王此前挂征讨元帅之衔的旧例,陛下若是不能亲自莅临长安讨击安贼,不妨在皇子当中择选一人,命为征讨元帅,臣和郭大帅愿奉元帅往长安平贼。”

尽管杜士仪字里行间把姿态放得很低,可李隆基哪里瞧不出来,这个自己一贯认为极其熟悉的臣子那谦恭表面下的跋扈倨傲。尽管李林甫和杨国忠都曾经权倾朝野,可在他这个天子面前,一贯是谦卑到了骨子里,因为他们的所有威权都是他这个天子给的。可杜士仪却完全不同,他的根基不在朝中,而是在边镇地方,此次更是振臂一呼便有两支异族大军径直开往河北,如若再让他拥立一个皇子,这大唐江山是不是就要改姓杜了?

想到这里,尽管他才刚刚以风烛残年为由,拒绝了返回长安,这时候还是勉为其难地说道:“太子和荣王全都先朕而去,而安贼肆虐,朕之过也,以至于如今皇子皇孙无不惊慌失措。也罢,也罢,朕就拼了这把老骨头,亲率大军讨击安贼!”

李隆基非要说什么亲自率军来往脸上贴金,杜士仪并没有冷嘲热讽,当下应喏,再也不多话,冲郭子仪使了个眼色后,便与其一同告退离去。等到从马嵬驿回到了军中,得知韩国夫人裴柔等人都已经送了回去,杨暄兄弟知道父亲已死,皆魂不附体,他也没有在乎他们的死活,立刻传令聚将。当着这些朔方将校的面,他没有任何添油加醋,将面见天子后的所有经过和对话直截了当抛了出去,顿时引起了一片哗然。

此次仆固怀恩大军从夏州直接南下,而阿兹勒的前锋营则是作为先锋,此刻杜士仪麾下除了五百牙兵之外,其余的都是朔方诸军。朔方军中杜士仪的旧部们对于他这位主帅知之甚深,没人怀疑他歪曲事实,但两个新调来的裨将却忍不住出声向郭子仪求证。

“大帅所言,都是陛下原话,并不曾有一分一毫的矫饰。”郭子仪说到这里,竟是叹了一口气,暗想如果换成自己是杜士仪,断然不敢在天子最初拒绝随军回銮长安平叛的时候,说出什么换成一位皇子同行的话来,即便天子此次大错特错大失人心。不过,若非如此,李隆基也未必会答应这就折返长安。

杜士仪的话,郭子仪的旁证,上上下下顿时骚动了起来。等到之前随行的亲兵提到在马嵬驿中听北门禁军说起的昨夜动乱,逼死杨玉瑶,刚刚又杀了杨国忠的一幕,随着有人拍手叫好,大快人心的欢呼声此起彼伏。等到重新整军以备奉天子往长安时,有的偏裨不禁在私底下议论中吐出了一句心里话来。

“陛下既然已经说是风烛残年,仿效当年睿宗皇帝那样退位颐养天年,岂不是最好!”

第1155章 长安攻略战

傍晚时分,长安的东城墙上,眼看此前攻城不休的兵马终于退了下去,整整一个白天根本没能休息上片刻的人们忍不住欢呼雀跃。很快,就有人支撑不住坐了下来。尽管这只是守城第四天,但强大的压力萦绕在每个人的心头,尤其是今天叛军甚至在城下高呼,如果仍然负隅顽抗,则破城之后将会屠城,这顿时造成了一种莫大的恐慌心理。若非裴宽亲自顶在城墙上督战,一力宣扬朔方援军很快就到,只怕士气根本就支撑不下去!

当然最重要的在于,在此撑大梁的是赤毕率领的那八百健卒!若无这些人,城中尚未来得及随天子离开的那些禁卫将卒,再加上城中居民那里临时招募来的壮丁,人心涣散,根本就顶不住叛军这三天狂攻不休的潮水般攻势。

尽管裴宽有些担心叛军只是做出个撤退的样子,随即不顾天色已晚重整攻势,可看到疲惫不堪的士卒们或倚刀而坐,或背靠城墙喘着粗气,或是轻伤者彼此帮忙包扎伤口,他就知道将士们已经没有余力了。在他看不到的地方,临时征召来的几十个大夫正在忙碌着为那些重伤者诊治,希望能够挽救更多人的性命。然而,只不过是三天,死者就已经高达数百之众,伤者更是数倍于此。而且因为天子的弃城而逃,怨声载道的军民不在少数!

“裴大夫!”

听到这个叫声,裴宽侧头看去,见是宇文审带着一队义兵匆匆上来,轮换了一批精疲力竭的人下去。这两天他顾不得城中治安,宇文审就担当了巡查之职,而那些顾惜性命不敢登城作战的权贵子弟,在宇文审的劝说下,想到万一有暴民趁火打劫,可能会殃及自家,于是也都听从了他的话,把家丁组织起来,在各里坊之间巡查,甚至连没有离开的杨銛和杨錡兄弟亦是如此。

两兄弟虽说胆小怕事不敢上城墙去拼杀,可还知道眼下民心不利于己,于是甚至去把韩国夫人秦国夫人并自己家中的粮食以及财产全都拿出来,散给了愿意接受招募,参与守卫长安一战的长安市民,成功减轻了百姓对他们这两个正牌子杨氏子弟的恶感。至于他们为什么没走,原因很简单,兄弟俩全都信不过杨国忠!

这时候,裴宽便感激地说道:“多亏了文申你调停内外,否则万一城墙上浴血奋战,城中却起了什么哗变,那就前功尽弃了。”

宇文审忍不住开口提议道:“这是我应当做的。不过裴大夫,你已经几天几夜没休息过,今夜还是我接替你吧!”

“别人可以下城,可我既然当了这个西京留守,要是不在城墙上,将卒因此怯战甚至逃遁,谁能弹压得住?杜幼麟、崔朋、姜度、窦锷,一个个虽是身份尊贵,可平时毕竟不是朝中重臣,关键时刻他们弹压不住!”裴宽说到这里,又目视叛军大旗,忧心忡忡地说道,“如今洛阳那边的消息几乎完全断绝,安禄山亦不曾随军而行,我看攻长安的叛军中,不过是崔、田、孙三面大旗,将卒不会超过四万,若是河洛那边再抽出大军过来……”

“裴大夫!”

裴宽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宇文审打断了。他立刻意识到这不是在自己的京兆府廨,而是在四边没有遮挡的城墙上!要是自己这种没有信心的话让精疲力竭的将士们听到了,后果难以预料。他立刻往左右扫了一眼,果然看到有听到自己话的兵卒们露出了惊疑不定的表情。他顿时心里咯噔一下,暗悔连日以来心力交瘁,竟连什么场合该说什么话都忘记了。可就在这时候,他突然只听得城头一边传来了一阵惊咦声。

“怎么回事?可是叛军又攻城了?”

“援兵来了,援兵来了!”

裴宽只觉得一股狂喜直冲脑际,再也顾不得刚刚那番悲观的预判是不是会影响军心,就这么朝嚷嚷的地方冲了过去,步履之矫健,竟仿佛重新焕发了青春。当他终于在将卒们的指引下,看到天边那一颗徐徐落下的绿色流星,却不见有什么援军踪影时,他不禁有些不解。就在这时候,他就看到了喜形于色的杜幼麟正在高声嚷嚷。

“阿爷在安北大都护府中,以这样的发信筒为号,红色为遇敌,绿色为援军,黄色为暂缓前进,其他的我毕竟是外人,不知道那么多。但我可以保证的是,除却安北大都护府,大唐再没有任何军队会用这样的发信筒!”

杜幼麟并没有看见裴宽,正高声向四面八方聚拢过来的士卒解说,神情中满是振奋。在这种时刻,他再也顾不上从前的藏拙,低调,大肆宣扬朔方节度使府和安北大都护府一众将领的赫赫战功,到最后便振臂高呼道:“大家都打起精神来,只要再坚守这一夜!”

之前人们挂在嘴边的援军只不过是画饼充饥,可眼下,真真切切的信号出现在天边,城头上顿时士气大振。而且,杜幼麟一样整整三昼夜没下过城墙,在之前一次叛军几十人攻上城时,他身上还有几处刀伤,此刻面上更带着血污。并肩奋战至此,人们都愿意相信他的话。看着欢呼的声音此起彼伏,裴宽知道不是盘问杜幼麟此事是真是假的时候,可心里却也不禁生出了莫大的希望。

可等到杜幼麟悄然离开人群,到了春明门城楼上临时指挥所稍作休息的时候,跟上来的宇文审却提醒道:“裴大夫,那颗绿色流星,城头上的将卒既然都看到了,叛军也一定不会忽略,更不用说刚刚将卒欢呼援军的动静很大,他们一定会采取措施。今夜,也许叛军会趁夜攻城,一定要加倍小心!”

正如同宇文审所提醒的,原本打算暂缓攻势,明日在黎明时分立刻攻城的崔乾佑注意到这一幕,立刻警觉了起来。他奉安禄山之命大破哥舒翰那支乌合之众,打开了前往潼关的通道,因此在得到直扑长安的军令之后,他便毫不迟疑地攻下了潼关,继而一路西行到了长安城下。得知天子已经西逃,他原本还打算试着说降,可派出去的使者却根本尚未进城就被乱箭射杀,这顿时深深激怒了他,当即下令攻城。

然而,长安城竟然能够在他那样的攻势下坚持了整整三天!

“大将军,我已经确认过了,那绿色流星升起又落下之后,城中刚刚嚷嚷的是援军已到!”

田乾真一踏进崔乾佑的临时大帐,便说出了这么一句话。闻听此言,孙孝哲立刻哧笑了一声:“简直是笑话,哪来的援兵?大帅早已让人去传假消息,说是安北牙帐城告急,朔方节度使府那边也散布了谣言,说此前一再阻止出兵是杨国忠害的。郭子仪等人既然是杜士仪旧部,兴许此刻早就心忧故主北上了!只许李隆基过河拆桥,就不许别人对他见死不救?”

孙孝哲乃是契丹人,早年就投靠了安禄山,武艺高超,军略却不过平平,却因为其母美艳,常常和安禄山私通,因此极受重用。对于这么一个安禄山派给自己说是辅佐,还不如说是监视的角色,崔乾佑只觉得就犹如一颗老鼠屎,异常令他腻味。于是,他索性将其置之不理,看向田乾真道:“田将军觉得此事是真是假?是长安城中为了安抚人心散布的谣言,还是真有其事?”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田乾真见孙孝哲要插话,当即接下去说道:“不管如何,我们在长安城下拖一天,朔方以及河陇兵马前来援救的危险就要大一分。我们从幽州一路出发打到这里,已经快两个月了,将士们如今是因为我们宣扬长安城中有无数金银财宝,到时候任凭抢夺,这才奋力作战,可要是不能一鼓作气拿下此地,就会再而衰,三而竭!大将军,我提请今夜立刻一鼓作气,攻下长安城!李隆基既然已经在北门禁军的扈从下仓皇西逃,长安城中不过是一堆乌合之众而已!大将军既然连哥舒翰大军都能轻易击败,更何况这些人?”

崔乾佑顿时为之大喜。孙孝哲深得安禄山宠爱,但田乾真这员骁将却真正深得安禄山信赖,甚至往日常常亲昵地直呼阿浩。眼下田乾真的建议和自己不谋而合,他即便不理会孙孝哲那自大的判断,也就不用担心会遭到安禄山训斥了。于是,他当机立断地说道:“好,立刻重整攻势,连夜夺城!”

见崔乾佑竟是采纳了田乾真的建议,孙孝哲顿时只觉得一肚子气,暗想回头见到安禄山后一定狠狠告一状。想归这么想,此时此刻他也不敢违抗军令,站起身来拱拱手,应了一声便大步离去。等他一走,崔乾佑便叹了口气道:“孙孝哲此人不过因母而贵,没有一丁点契丹人的豪气,真不知道大帅为什么就看中了他!”

这话田乾真却不好接口,只能岔开话题,他正要出大帐去部署重新攻城事宜时,突然停下脚步回转身说道:“大将军,连日以来我们都攻的是春明门,也就是长安东城,如果今夜我等佯攻春明门,然后派死士从西边偷袭登城,这样如何?”

“好,就这么办!”

崔乾佑从善如流地点了点头,随即突然笑道:“佯攻就交给孙孝哲,西边的偷袭之事,我就全都交给你了!”

这无疑是表示,吃苦受累的事情让孙孝哲去干,而极有可能夺下长安城的首功则是送给了自己,田乾真登时大喜,连忙接下军令。等到他出大帐时,恰又听到身后崔乾佑说出了一句话。

“若是能够拿下长安,我一定向大帅保你为京兆尹!这长安城需要有个识大体的人镇守!”

第1156章 偷袭和反偷袭

夜晚,长安西城墙上只点着寥寥一些火把,相较于东城墙的整夜灯火通明大为不如,只是偶尔有黑影在城墙上走动。

由于关中渭河水量不够,长安城又实在是太大,因此并没有护城河,只是用高高的城墙作为防御。事实上,自从大唐沿用了这座隋代大兴城作为都城之后,这里就从来没有被外敌攻过城,现如今兵临城下的一幕竟是第一次!

因此,城下亲自带队的田乾真面对那高高的城墙,不由得意地笑了笑。如果这里也有宽达数丈的护城河,里头又有充足的守军,那么,攻打起来一定会很困难,别说十天半个月,甚至就是几个月都有可能打不下来。可李隆基自毁长城,把最精锐的北门禁军全都悄悄带走了仓皇西逃,城中守军不够,用的都是仓促之间招募来的义兵,这就给他留下了可趁之机。崔乾佑授意的声东击西之计便是由此而来。

在不远处的城墙边上,一架架云梯悄无声息地架设了起来,一个个精挑细选出来的健硕军士矫健地踩着梯子往上爬。每一架云梯全都经过了试验,而且每个军士的脚底都缠上了厚厚的棉布,保证不会发出太大的声音。事实上,这当口长安东城春明门那边正在展开声势浩大的攻势,足以弥补他们这边发出的小动静。就在田乾真满意地看着那些已经爬到一半的麾下精兵时,城墙上陡然之间传来了一声大喝。

“叛军攻城了!”

当这样一个声音在黑夜中四处响起的时候,已经早早给各处将卒鼓劲敲过警钟的杜幼麟深深吸了一口气。他能够确认援兵已经到来,绝不是虚张声势,可究竟有多少人,他却着实无法肯定。此时此刻,他正站在西城墙的金光门城楼上。裴宽把宇文审的提醒转告了他,他立刻自告奋勇亲自巡查北西南三面,最后发现西面城墙因为众所周知的心理因素,防御最为懈怠。于是,他干脆慷天子之慨,直接开出了守住今夜,每人赏钱百贯的高昂赏格。

反正左藏库中有的是钱!

在金钱的刺激下,即便此刻又并没有敌人现踪,在此防御的将卒们还是一个个犹如打了鸡血一般,全都提起了精神。就在此前夜幕降临之后,又是一批超过千名生力军悄悄补了上来,得知这是巡城的金吾卫,从上到下全都精神大振。随着东城那边的喊杀声在寂静的夜色中也来越响亮,而且不时还能听到投石车投出的巨大石块砸在城墙上的声音,这里的气氛最初颇有些沉郁。

毕竟,尽管叛军行路匆忙,这样的攻城要具总共也只有数架,可此前东城墙上造成死伤最多的就是这玩意了,谁都害怕西面也遭遇这样的一幕。

所以,精挑细选出来最擅长夜视的斥候早早发现了西边夜幕中这些动静,及时提醒了各处。那一声叛军攻城了,便形同于一声暗号,一时间,无数早就准备好了的滚油和生石灰等物顺着垛口倾泻而下,一时让忙着登城的叛军上下措手不及。就连田乾真看到这突如其来的一幕,也不禁倒吸一口凉气,随即恼火地骂道:“本以为援军到来的消息会让城中上下放松警惕,没想到还有人识破了这声东击西之计!”

“将军,现在怎么办?”

“怎么办?虚则实之,实则虚之,我就不信城中有多少守军,能够禁得起我和孙孝哲东西两面的全力攻击。不用遮遮掩掩了,命令弓弩手,给我攒射城墙,其余人等给我猛攻上去!就算这城中还有禁军在,他们多少年没打过仗了,应付得了夜袭?”

田乾真将偷袭变成了真刀真枪的夜袭,却着实给西城墙上的官兵和义兵们带来了强大的压力。正如同他的判断那样,来自幽燕的叛军有着丰富的实战经验,而且夜袭也是家常便饭,可长安城中的禁军即便不少都是因为武艺出众而被挑选出来的,招募来的青壮也或多或少有力气,又或者是粗通武艺。可不熟悉这黑夜作战的他们却面对着无数困难。眼看着同伴在身边倒下,眼看利箭穿透人体,甚至眼看叛军跃上城墙,终于有胆小的发出了一声绝望的哀嚎。

天子都已经跑了,为何我们还要如此奋战?

就在那个哀嚎的军士面对明晃晃的钢刀,双膝一软跪下来的时候,后头陡然之间有人扑了上来,一剑架开了那个叛军的当头一刀。趁着这功夫,四周围倏忽间有三四个人冲了过来,挥动手中刀剑奋力反击,竟是将那好容易登上城墙的叛军乱刀分尸。可这样的一幕并没有扭转战局,恰恰相反,登上城墙的人越来越多,转眼间就从几个跃升到了十几个!

眼看城墙上的金吾卫将卒已经有了腿脚发软的溃退迹象,杜幼麟心中大急。可即便他把留做预备的兵卒一块派了上去,自己亦是上前杀敌,可依旧难以挽回士气上的颓势。就在这时候,他只见夜色中突然传来了连番不断的砰砰声,再看眼前的夜空之中,一颗颗绿色流星连绵不断地升起,紧随而来的便是犹如万马奔腾的声音。曾经在朔方呆过的他不由自主呆了一呆,所幸身边护卫的干将动作极快,一刀活劈了那个叛军,这才没让他受伤。

“援军来了,援军真的来了!”

相较于此前的叛军来了,这样的声音不啻是九天仙乐,给所有人都注入了一股力量。借助那空中的光亮,有人瞧见了那一支人数不少的马军,有人瞧见了城下的攻城叛军一时大乱,当下不少机灵的守军趁机反攻,推倒了一架攻城云梯。甚至不用任何人指挥,每一个守军无不奋力反击,登城的十几二十个叛军除了被当场格杀的,就是被逼跳下了高高的城墙,摔了个粉身碎骨。

田乾真身为幽燕骁将,当然不会没有提防援军,可足足两千精锐马军的奇袭,还是在一个照面下让他派去拦截的兵马吃了个大亏。他在西边的官道上布设了三道绊马索,可却仿佛消失在空气之中似的,完全没有发挥一丝一毫的作用。而对付马军的利器陌刀军,也因为此次是夜袭而没有带出来。

不得已之下,他也顾不上城中守军,竟是亲自率领麾下骑兵截击,但彼此只是一次简简单单的对撞,那种犹如长枪碰长矛,火星四溅的感觉,就让他忍不住暗叫了声不好。

这绝不是中原那些不顶用的兵马,这必定是来自朔方的强军!

“将军,他们又转回来了!”

骑兵在攻城战中,常常被守方当成奇兵突袭,但如今长安城中根本拉不出一支成建制的马军,所以此前田乾真根本不用担心这样的情况。可眼下在夜里打了这么一场遭遇战,一轮交锋过后,尝到苦头的他就再也不愿意这样浪费麾下的嫡系了。毕竟,不是会骑马的就是骑兵,他这些人都是多年来一点一点积攒下来的,安禄山军中山头林立,他如果没了实力,就算深得安禄山信任也得靠边站!

更重要的是,他敏锐地感觉到,这支黑夜之中突然出现的骑兵着实有一种不要命的作风,换言之,那简直是死士!

两队骑兵硬碰硬交锋了一次,阿兹勒重整旗鼓之后,却非但没有退却之意,更多了几分兴奋。前锋营中人全都是他亲自挑选的,不是孤儿就是奴隶,在他的反复洗脑以及严酷操练下,一个个全都悍不畏死,又或者说根本就是把死视作为一种光荣。再加上他很清楚后方的朔方大军至少要天明之后才能够赶到,仆固怀恩所部还不知道所处位置,眼见得叛军有退却的迹象,他便沉声喝道:“全军听令,随我冲杀!”

夜色之中,田乾真来不及清点损伤,但只是粗粗预计至少有数百伤亡。自忖这一支突如其来的马军是为了驰援,而且看上去不会超过三千人,必定会见好就收,他才在拉开距离之后决定暂时撤回大营,根本没想到对方竟会就这样不依不饶地再次冲杀了上来。恼火之极的他顿时也动了杀心,当即也抛开了那些利益得失,全力迎击了上去。

一则人多势众,一则悍不畏死,这两股兵马的猛烈碰撞,顿时让劫后余生在城头观战的守军们目弛神摇,尽管他们也只能影影绰绰看个大概而已。金吾卫一个小校便仗着和杜幼麟一同并肩奋战过,低声问道:“杜小郎君,那支兵马是朔方的援军,还是安北的援军?”

“黑夜里看不清旗号,但我记得朔方郭大帅能攻能守,但身为节度使,应当不会担当先锋。而阿爷麾下,仆固将军最能攻坚,常常以少胜多,被誉为军中铁壁。李光弼将军则是擅长奇兵突袭敌后,被誉为奇将。此外,还有安北前锋营是阿爷麾下的一支尖兵,常常负责攻坚战,而且最不畏死,据说有铁钎之名。”说到这里,杜幼麟极力往战阵中看去,希望能够分辨出领军大将,奈何却是徒劳。

这场混战也不知道持续了多久,杜幼麟突然只听得夜色中再次传来了一个奇怪的声音,竟好似是悠长的号角。正当他狐疑地往声音传来之处望了过去时,就只见那边厢再次冉冉升起了数颗绿色流星!

又有援军到了!而且同样是安北大都护府的人!

第1157章 安北援军

“仆固,仆固!”

如同惊雷一般的呐喊声由远及近,仿佛是以一种蛮不讲理的态势,直接撞入了不分敌我每一个人的耳中。仆固二字,是从突厥语根据音译转过来的汉语,所以此时此刻,无论是崔乾佑还是田乾真,全都意识到,来的不是他们设想中的朔方兵马,而很有可能是安北大都护杜士仪麾下的第一猛将仆固怀恩!尽管仆固怀恩成名便是在北疆,幽燕众将从来都没和他打过交道,可人的名树的影,没有人会认为仆固怀恩是徒有虚名。

尤其是此次这支兵马犹如神来一笔一般,在这黑夜中降临在战场中的时候!

以不到敌方三分之一的马军和田乾真剧斗了将近一个时辰,眼看己方援军终于抵达战场,而且来的是仆固怀恩,阿兹勒顿时大为振奋。他曾经是中受降城拂云祠中寄居的突厥孤儿,因此最突出的特质便是狼的坚忍,所以,再次率军冲出敌阵之后,他很清楚,那铺天盖地高呼仆固的声音,一定会对敌军产生极大的心理压力,本待率军再次冲杀,可让他料想不到的是,空中猛然之间升起了几颗黄色的流星。

居然是让自己暂缓攻击!

面对这一幕,哪怕他还觉得没杀够,还是只能无可奈何地勒停了马,随即冲着左右喝道:“立刻清点人数,检查伤亡!然后尽快和仆固将军会合!”

即便安北大都护府的兵马在每一个将士的头盔上做了特别的设计,各自悬垂不同颜色的缨穗,同时在肩头佩戴不同颜色的领巾,再加上前锋营都是制式兵器,又有长安西城墙上的众多灯火,在黑夜之中还是很可能误伤袍泽。这也是他看到仆固怀恩那军中信号,就暂时收军不再追击的缘由。

长安东城墙下,连夜攻城的孙孝哲最初发现西边仿佛也正在大战的时候,就忍不住大骂连连。他只是骄狂而已,事到如今若不知道崔乾佑故意让自己声东,让田乾真击西,他就是猪脑子了。恼将上来的他也生出了保存实力的念头,当即把攻城主力都撤了下来,只是做做样子磨磨蹭蹭,却不知道这让自己那些不熟悉夜战的敌人顿时得到了喘息的机会。所以,当探马来报,说是西城墙那边有援救的马军和田乾真厮杀了起来,他不但不去救,反而笑了。

“崔乾佑不就是想让田乾真建功,也好压着我吗?活该援军正好赶到,且让他们去打,等到两败俱伤之后,便该是我登场的时候了!”

身边一个亲兵听到孙孝哲竟是如此言论,不禁低声提醒道:“将军,崔大将军毕竟是主将,万一他怪罪下来……”

话还没说完,他就只觉得脸上着了重重一击,险些掉下马背,而孙孝哲则是怒骂道:“蠢汉,我领的军令只是攻西城,其他和我有什么相干!回头我只说发现动静晚了,他崔乾佑哪来的脸指责我?他是大帅面前的红人,我孙孝哲却也不怕他!”

谁让他孙孝哲有个好娘,即便安禄山姬妾如云,却也不肯割舍?

打定主意看热闹的孙孝哲自是继续自己的攻城任务,丝毫不去理会友军的处境。而更让他满意的是,田乾真大概也知道没意思,竟是没有派人前来请求支援。直到夜空中再次升起了古怪的黄色流星,不久之后就传来无数人齐声高喊仆固的声音,他方才意识到情势有变。

难道是夏州仆固部因郭子仪的军令南下驰援长安?

孙孝哲甚至没有太多的犹豫便立刻下令道:“传令下去,一刻钟之内,全都给我撤回来!”

此次安禄山的叛军之中,奚人和契丹人加在一块,在总共十五万人当中占了三分之一,而孙孝哲麾下亦是汉蕃各半。他素来残暴,有违军令轻则鞭子,重则立刻砍头,所以上上下下无人敢违命。这个时候,所有人不禁庆幸之前并不曾全力攻城,否则要想撤回来却也来不及了。然而,甚至不等兵马回来,孙孝哲便阴着脸又下令道:“步卒持盾上前,马队拖后,全力防御,退回大营!”

只是听到敌军的声音,甚至对方还未插入战场便摆出了这样的大阵仗,倘若不是孙孝哲就在眼前,甚至有亲兵嘀咕主帅是不是换了个人!但很快,他们就意识到这一切准备绝非无的放矢。黑夜之中,他们只听得阵阵马蹄声越来越近,当看到远处骤然之间亮起无数火炬,赫然是一支庞大的兵马时,每一个人都只觉得心头咯噔一下。

孙孝哲严阵以待,崔乾佑这个主帅同样从最初田乾真遭袭便已经觉察到了不妙。他此次突破潼关直扑长安,凭恃就是以快打慢,想着天子既然已经西逃,官道必定会被拖拖拉拉的队伍堵死,于是朔方兵马不可能及时赶到援救长安,河陇那边亦然。

而且,一边是漠北杜士仪音讯全无,朔方兵马必定因为朝廷此前连番严令义愤填膺;一边是哥舒翰大败之后生死不知,安思顺则因为莫须有的里通安禄山反叛而失踪,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不说河陇以及朔方两地兵马就一定对天子见死不救,至少在这当口,必定会犹犹豫豫,延误宝贵的时间。那么,一支突然冒出来的,甚至能够和田乾真大军铲斗到这个份上的兵马,就意味着朔方抑或是河陇,甚至是更远的北庭,至少有一方已经出兵了!

相较于田乾真和孙孝哲两个人,崔乾佑做的第一件事竟是派出一支偏师东行,保障退回潼关的道路畅通!

然而,当天摇地动的呐喊声渐渐停息之后,后一支在黑夜中悄然出现的大军并没有立刻进攻的迹象。只有那无数的火把证明了他们的存在。没有人能够从那星星点点的火把猜测到他们究竟有多少人,只知道漫山遍野,即便当孙孝哲和田乾真逐渐收兵,和崔乾佑中军汇合一处,他们也难以确定对方的真实人数。倒是也有人建议过发起一次试探性攻击,免得是长安城中守军虚张声势,却被孙孝哲大骂了回去。

“你脑子里全都是狗屎不成?虚张声势?这天底下若是能找出一支兵马,只靠着虚张声势就能让阿浩狼狈成这样,那我们这些人就不用打仗了!”

田乾真被孙孝哲这指桑骂槐给气得七窍生烟,可是,他确实没能从前头一支马军身上讨着好,因此只能重重冷哼了一声。而崔乾佑则是恶狠狠地瞪了那个不知高低的偏将一眼,这才沉声说道:“想当初我以示弱之计,灭了哥舒翰麾下王思礼那支马军,现如今安知敌军不是故意引诱我等前去夜袭?再有一两个时辰,天就会亮了,现如今整顿兵马,待太阳出来时再战也不迟!”

孙孝哲也好,田乾真也好,对于继续夜战全都持反对态度,既然崔乾佑明智地提出了这样的方案,他们自然不会不从,当下就告退离去各整各军。只是等到清点兵马之后,两人的心情却各自不同。尽管孙孝哲是主攻,但磨洋工的他总共只折损了兵马数百。可田乾真就不同了,在阿兹勒那两千马军的顽强阻击下,他麾下死伤竟然高达数千,也不知道麾下人马是死了溃散了,又或者是受伤倒在了战场之上,总之他如今麾下兵马竟还不到六千人!

而且其中四千是攻城的步卒,马军只剩下了两千!

田乾真咬碎了银牙,孙孝哲幸灾乐祸,崔乾佑不断则是不断派出斥候往潼关方向打探。然而,等到天边露出了第一缕晨光,他们能够看清楚那晨曦中招展的大旗时,这三位叛军大将无不为之骇然失色。无论是河西、陇右抑或是朔方的旗号,全都在情理之中,可那众多大旗之中,象征主帅的大旗最为醒目。一面是安北前锋营杜,另一面则是安北仆固。这无疑意味着,到得最快的竟然是来自安北牙帐城杜士仪的兵马!

这不合情理!

城下叛军人心惶惶,而城头之上,在一夜之间连续经历了两次惊喜的守军们看清楚援军的旗号后,城头上顿时传来了无数欢呼。每一个人都在为劫后余生而感到喜悦,每一个人都在为守住了这座被天子抛弃的长安城而喜悦,就连被姜度下令绑在旗杆上,每天只管一顿饭的边令诚,在得知援军开到的时候,竟也同样是感到由衷的喜悦,因为那意味着他没能出长安跑到潼关去向叛军献出宫门的钥匙,那简直是逃脱了一劫。

喜讯从城墙上送到城中,当敲锣打鼓告知援军已经抵达城外的消息传到每一个里坊,每一座屋宅,每一个人的耳中时,整个长安城顿时沸腾了。那些被天子抛下的达官显贵在欢呼雀跃,那些底层不名一文的小民们也同样在欢呼雀跃。就连此前从潼关兵败而逃进长安城,被人严守看管的那些败兵们,也从守卫那里得到了这么一个好消息。一时间,有人大声叫好,有人如释重负,也有人痛哭失声。

这其中,城楼中被软禁的一个胡子头发全都花白,看上去形容狼狈而憔悴的老卒,便是一下子瘫倒了下来,一个劲地喃喃自语道:“没想到长安城真的能保住,没想到杜士仪真的能赶过来!”

可他呢?曾经被天子寄予厚望的他,曾经陷害了安思顺,却又兵败如山倒的他,又该何去何从?

第1158章 杀!

连日攻城不下的焦躁,再加上昨夜夜袭不成却反而接连遇到阻击和意外,叛军的士气本来就跌到了最低点。哪怕崔乾佑田乾真全都是骁将,孙孝哲即便有私心,治军又暴虐,可亦不是无能之辈,可面对兵力绝不逊于己方的兵马,他们都有一种无数下口的感觉。毕竟,他们这一路打来顺风顺水,像这样两军正式对垒的硬仗,竟还是第一次遭遇!

“大将军!”田乾真敏锐地注意到,军中士气不对,当即亲自策马来到崔乾佑身边,压低了声音说道,“事到如今,不进则退,不硬碰硬打上一回,只怕后果不堪设想!”

崔乾佑知道田乾真的意思是指如若不战而退,到最后一定会被对方衔尾追击,大败亏输!尽管他也异常珍惜自己的兵马,不欲在长安城下和这先后两支从天而降的安北大都护府兵马死磕一场,可眼下无疑是毫无选择的。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随即厉声喝道:“敌军不过是虚张声势而已,传令全军,步卒居前,骑兵两翼展开,陌刀手拖后,出击!”

远处,统兵的仆固怀恩见敌军开始动了,便冲着身边的阿兹勒笑道:“杜随,昨夜损伤几何?”

“一时杀得兴起,虽说弟兄们熟悉夜战,死者不到两百,但伤者却有五百之数,这还是田乾真跑得快,我收拢伤员及时,否则就难说了。”说到战损,阿兹勒就有些不自然了。毕竟,如今身在中原,不像在漠北时随时能够补充兵员,像他这样的死战就显得有些奢侈了。于是,他不得不又补充了一句,“不过田乾真所部至少损失马军八百,步卒更多,因为晚上陌刀军施展不开,根本就没有带出来,所以便宜我杀了个痛快!”

“怪不得大帅常说,我安北牙帐城最悍不畏死的人都在你杜随麾下!”

仆固怀恩嘴里和阿兹勒满不在乎地闲话家常,军令却早早传达了下去,全军之中仅有的两千重盾步卒已经派了上前,骑兵则是在预热坐骑,随时准备出击。这些年来大唐从来没缺过马,所以就连步卒也往往能够配马行军,等遇到大战之时方才下马整军,按照步军战法出击。然而对于安北牙帐城来说,收纳的蕃军大多都是马背上长大的,骑射突击方才是本能,所以对于崔乾佑那颇具名声的陌刀军,仆固怀恩非但不怵,反而有一种跃跃欲试的兴奋。

“崔乾佑以步卒在前,马军布设两翼,陌刀手在后,便是认为他的马步军能够缠死我安北马军,他的陌刀手能够趁乱突击!只是他不知道,我仆固怀恩曾以寡敌众,死死拖住回纥主力半日,今日兵马相当,岂能让他得逞!全军儿郎,随我杀,若一击不能捅破敌阵,我就跟他姓崔!”

当崔乾佑看到仆固怀恩和安北前锋营的大旗终于动了,紧跟着数支马军从步卒军阵后疾冲出来的时候,他的瞳孔顿时猛然一缩。此次他是率军来攻打长安,所以防守用的什么铁拒马,什么长矛兵,全都没有,而且仆固怀恩那庞大的骑兵数量简直让他差点没瞪出眼珠子来!就连擅长养马的幽燕,也没有这样比例的骑兵!这种时候,他终于明白了杜士仪为什么不畏漠北苦寒,敢孤身镇守那儿,单只一个马字,就实在是胜过中原太多了!

正如崔乾佑想的那样,安北牙帐城最不缺的便是军马,所以马军训练全都是真刀真枪的马战,常常会因为训练太过严格而有人阵亡,至于马匹的折损更是不计其数。放在其他各大边镇,马匹当然也是有折损率的,可却万万比不上安北牙帐城每年动辄高达百分之二三十的汰换比例!在操练之中付出的这些高昂代价,就在此时此刻马军冲阵的时候完完全全弥补了回来!

摧枯拉朽!

当仆固怀恩一马当先率最精锐的亲兵马军,直接杀入了敌阵之中时,他的感觉便是如此!在夏州仆固部养精蓄锐多日,和母亲和弟弟们团聚的喜悦,远远多于父亲被母亲授意软禁的叹息,而他军中所属的将卒们,更是在仆固部得到了最好的休养和补给,此时自然气势如虹。当一口气冲出敌阵捅了个对穿,眼见得崔乾佑的五千陌刀军还未赶上来,仆固怀恩不禁哈哈大笑,却根本没有上前去和这支足以和骑兵抗衡的兵马硬拼的意思。

李光弼麾下陌刀军之利,他可是曾经见识过,不想再去体会!

直到这时候,崔乾佑方才意识到,自己因为骤然发现安北牙帐城兵马来援而心神大乱,在这种时候根本就不应该和仆固怀恩对攻,而是应该以守待攻,疲其心志体力,然后再伺机反攻!他不过是因为觉得长安城内军民无力开门反攻,所以想尝试对攻一场,挫败仆固怀恩锐气,顺便给城里人一个警告。

然而现在这种时候,他再想弥补这一点疏失,却已经来不及了。他只能竭尽全力重振旗鼓,命步卒徐徐推后往陌刀军靠拢,而自己亦是率马军避其锋芒。当孙孝哲亦是气急败坏收拢兵马退到大军左翼的时候,便注意到中军步卒竟是在口令之下忽进忽退,看上去极其诡异。

这个崔乾佑到底是怎么带兵的?这是什么意思?

田乾真却没有孙孝哲这样多的疑虑。刚刚他终于在光天化日之下和昨夜那支安北前锋营战了一场,同样是马军对马军,对方那种硬碰硬上的坚决,又或者说是蛮横,着实让他再次吃了个大亏。此时此刻,当他收摄兵马回到大军右翼的时候,见崔乾佑中军那样的阵仗,他便明白,安北骑兵的锋芒实在太盛,己方马军根本抗衡不住,崔乾佑已经在不得已之下,变攻为守,试图诱敌深入,然后派出陌刀军决一胜负了!

仆固怀恩自然看出了这一点,在重新整军编队之后,他便令一个军士上前,沉声喝道:“与我去崔乾佑军中一趟,告诉他,我安北大都护杜大帅和朔方兵马正在从金城县赶过来,让他自己权衡权衡,是战是降!”

一战而挫敌锐气足矣,他可不打算反反复复地拿人命去和叛军对攻!

那军士满脸肃然,磕了一个头后便上了一匹刚刚牵出来的马,拨马转身往崔乾佑大军驰去。

见这孤零零一骑而来,崔乾佑知道必是信使,当即下令不得发箭阻拦,只派了一队亲兵上前把人护送到自己这里。等到见着此人,听其原封不动地转告了仆固怀恩的话,他面色纹丝不动,心中却是涌起了惊涛骇浪!单单仆固怀恩这支援军便已经让他应付吃力,倘若朔方援军真的来了,他怎么应付?又或者说,仆固怀恩只不过是希望他自乱阵脚?

然而,大军先是受阻,然后受挫,崔乾佑怎能让自己这种纠结表现出来?他冷冷看着面前信使,心中已经生出了深重的杀机。然而,甚至没等他开口喝令,那个充为信使的军士就朗声说道:“两军对垒,不斩来使,可我军为勤王义军,尔等为叛逆动乱,料想也不会讲什么规矩!总而言之,我话已经带到,如今也了无遗憾了!”

田乾真闻言一愣,立刻意识到了什么。然而,还不等他试图阻止,就只见那军士手中寒光一闪,亮出一把匕首一抹颈项之间,随着那鲜血疯狂喷涌而出,他的身躯也从马背上栽倒了下来,再无一丝一毫的生气。面对这样惨烈的一幕,即便孙孝哲往日里杀人无数,从敌人、战俘再到己方的将卒,无不畏惧他的残暴,可如今这样一个信使竟然在传达了消息之后就这样自刎身亡,对他来说实在是太意外了!

“不过是派了一个死囚前来传信乱我军心,仆固怀恩也不过如此!”

崔乾佑虽说脑筋转得很快,须臾就明白了这一幕的真相,可再怎么解释也不能让这血淋淋的一幕消失!他把心一横,正要下令将这尸体带下去五马分尸示众,以便于激怒敌军来攻,可偏偏就在这时候,后军传来了一阵喧哗。这样的骚动让本就十分警惕的他大为恼火,当即派出麾下一队亲兵前去弹压。可不久之后,一个仓皇归来的亲兵就带来了一个消息。

“大将军,不好了,潼关传来消息,说是唐军进入河北道,河北各州郡纷纷告急!”

“胡说八道!河东节度使王承业哪来的这胆子!他连洛阳都不敢去救,又怎会出兵河北!”孙孝哲耳尖听到了这句话,一时情急,竟是直接质问了一句。话一出口,他便意识到自己的冲动,这非但不足以平息事态,反而只会让这个消息更加广泛地在军中传播!可事到如今已经来不及补救,他只能咬咬牙主动请缨道,“大将军,这分明是唐军诡计,想要乱我军心!我愿领兵再战!”

即便没有孙孝哲这话,崔乾佑也知道消息必定掩藏不了多久。就算这次能够夺下洛阳和长安,幽燕老巢不保,也就意味着军中大多数将卒的家眷老小全都处在了威胁之中,到时候很可能就会发生大规模的哗变!所以,当田乾真也随孙孝哲请命出击,哪怕他知道这时候最好的办法,就是立刻撤军回潼关重整旗鼓,又或者探听洛阳以及安禄山的情况再作打算,但他已经完全没有任何退路了!

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只有冲杀上前!

第1159章 气急攻心的天子

得知李隆基要随朔方大军回援长安,陈玄礼的第一反应便是,天子想要挽救自己已经跌到谷底的声望。可当他被召见后,听到李隆基吩咐他带着所有宗室留守马嵬驿时,他窥见天子那阴沉沉的脸色,又觉得这绝对不像是自己想的那样简单,仿佛杜士仪和郭子仪之前谒见天子时,还说过一番刺激李隆基不得不如此的话。直到大军已经离开一天了,他亲自去各家皇子皇孙处巡视了一圈,这才隐隐约约悟出了李隆基不得不打肿脸充胖子的缘由。

如果再不答应出面,难道皇子皇孙中再也择选不出坐镇军中?可那时候,等回到长安时,李隆基这位大唐在位时间最长的天子就只有退位这一条路走了!

尽管李隆基捏着鼻子答应了杜士仪的提请,可跟在大军之中一路直扑长安时,那种颠簸的感受和行军的强度却几乎没把他给折腾死,甚至觉得杜士仪是借此想让他在路上直接把命送了,否则又怎会早早就预备了一辆可供他乘坐的铁车,难道杜士仪早知道他会弃长安而逃?而更气人的是杜士仪另一句话,说什么安禄山如今已经胖得连马都坐不上去了,却也同样是坐着这样的铁车迎战。毫无疑问,这竟是把他和安禄山这样的叛贼相提并论,实属大逆不道!

可跟随在他身边的人,除却一个韦见素,几个甚至不到五品的官员,谁都没有能力对这朔方的兵马指手画脚。直到远远看见长安城的时候,李隆基心中都没办法生出任何的喜悦来。如果真的是他率领千军万马前来夺回长安城,也许他还能意气风发一下,可现如今他根本就是被杜士仪扯起虎皮做大旗,那杆御旗固然迎风招展,可他自己则是形同傀儡似的被严严实实保护在阵中,即便如此还要担心性命安危,这种朝不保夕的感觉实在是太难受了!

在他心里,已经把杜士仪郭子仪打成了安禄山的一丘之貉!

然而,杜士仪根本就不在乎李隆基怎么想,事实上,从他领军南下开始,他就已经迈出了最重要的一步。他已经得到了前方阿兹勒传来的各种战况情报,因此在还未抵达长安之前,他就已经授意郭子仪,届时除却留下必要的兵马和他一起保护天子,郭子仪可以带着主力突入战场,随即西取潼关,形成进逼河洛之势。

郭子仪自然不希望辛辛苦苦赶路这么久,到头来只是顺道捎带上了马嵬驿中的天子,博一个保驾之功,杜士仪让了这解围长安,夺回潼关的功劳出来,大喜过望的他一下子忘了自己已经不是当年杜士仪的下属,当仁不让地拍着胸脯下了军令状。

眼见郭子仪这朔方兵马如同出柙猛虎一般冲了出去,杜士仪便在亲兵的扈从下来到了李隆基身侧,含笑说道:“今天夜里,陛下就能回到兴庆宫了。”

如果早两日知道自己只是虚惊一场,立刻就能回到兴庆宫中继续过太平安乐的日子,李隆基一定会喜上眉梢,可如今远处的战局已经极其明朗,长安城亦巍然屹立在这渭水之侧,可他却甚至挤不出一丝一毫的笑容来,只是硬梆梆地说:“杜卿果然算无遗策。只是安禄山狼子野心,既然会走这一步,又有二十万大军在手,却不是那么容易就范的!”

“陛下所言极是,臣也知道,叛军实力雄厚,一仗打胜了,只不过是第一步。然则臣平定漠北,率兵南下之时,就是分兵两路。一路直达朔方,和郭大帅合兵援救长安,便是此时的仆固怀恩和杜随。另一路则是直达河东,或者经太原府支援河洛,又或者是从军都陉直扑幽州。只可惜那一路兵马为河东节度使王承业所阻,只能突入河北,却没办法支援河洛战局。”

这是杜士仪之前当着禁军说过的话,韦见素那时候却只顾着杨国忠的事,还来不及告诉李隆基,再加上对陈玄礼和禁军已经心存芥蒂,再没单独见过他们,因而堂堂天子却竟是刚刚知情。此时此刻,杜士仪此话一出,见李隆基的脸上露出了难以掩饰的惊怒之色,他当即又笑了笑。

“而都播怀义可汗西侵,本是因为安禄山的撺掇,所以经臣晓以大义之后,他不但慨然答应收兵,而且业已率兵经契丹和奚族腹地直击幽州,敬请陛下拭目以待!”

安禄山和哥舒翰,都是李隆基亲自一手扶植起来,打算用来取代王忠嗣和杜士仪的人,可现如今哥舒翰大败,安禄山则势如破竹,孰料那支不到一个月便让河南河北悉数沦陷的叛军,现在竟然连老巢都已经要被杜士仪的兵马抄了,李隆基只觉得心中说不出什么滋味。接下来,杜士仪说了些什么,他竟是迷迷糊糊全都听不分明,到最后竟是脑袋一偏,就这么昏了过去。面对这样的情景,韦见素不禁大吃一惊,慌忙扑上前去一把搀扶住了李隆基。

“陛下,陛下!”

不喜与人相争,性子中有几分鲁直的韦见素怎么都弄不明白,为何这样的好消息,李隆基竟然还会晕过去?莫非是因为乐极生悲?

杜士仪同样动作很快,他对身边亲兵耳语了几句,立刻下马登上铁车,在李隆基胸口推拿了几下,见其面色不再那么难看之后,又看向了一旁的韦见素说道:“陛下连日大悲大喜,恐怕禁不起这样的刺激,都是我的过错。韦相公不必担心,行前我就请陈大将军把随行的御医拨了两人给我,我已经命人去请他们过来了!”

韦见素虽说对杜士仪此前一力杀杨国忠之事颇有微词,可其先是阻挡天子一行于马嵬驿,让自己免受奔波蜀中,被人唾骂之苦,如今又亲自告知天子两路兵马包抄叛军老巢的计划,因此他心里那些许怨怒已经抛到了九霄云外。杨国忠之所以力荐他,看中的正是他有几分迂气,对权谋不甚擅长,所以杜士仪自责连连,态度诚恳,他并没有什么怀疑。等到御医前来,又是用针又是掐人中,忙活了好一会儿,好容易把天子折腾得悠悠醒转,他更是如释重负。

“陛下,陛下?”

李隆基费劲地睁开眼睛,见眼前那个又惊又喜的人是韦见素,他只觉得犹如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一般,竟是突然伸出了枯瘦的手,一把抓住了这位左相的手腕。可还不等他蠕动嘴唇说出什么话来,就只听耳畔传来了一个轻描淡写的声音。

“陛下,叛军正在溃退,如今看来,不但长安之围得解,就是潼关也指日便可收复!”

李隆基本能地往声音来处看了一眼,见是杜士仪满脸微笑,他只觉得心头猛然一悸,竟是下意识地沙哑着嗓子叫道:“杜士仪……你……你好!你是不是有意和安禄山勾结,掀起这么一场大乱!”

此话一出,不但韦见素面色大变,就连两个御医都是惊得手足冰冷,谁都不知道,天子怎么会这样突然地说出这样一句匪夷所思的话。面对眼珠子几乎凸了出来的李隆基,杜士仪并没有动怒,只是叹了口气道:“陛下是不是眼看长安即将解围,关中即将收复,于是欢喜得糊涂了?臣曾经数次上书弹劾安贼有异心,其中亦有血书陈情,奈何杨国忠作祟,陛下自己亦始终不信。今时今地,陛下说出这样的话来,岂不是让忠臣良将寒心?”

韦见素见李隆基连额头青筋都已经一根根暴起了,慌忙一把按住了天子的手,一字一句地说道:“陛下定然是被这些叛军给气糊涂了,不,是对这场大胜欢喜糊涂了!杜大帅和郭大帅率兵及时赶到,这才力保长安城不失,又和叛军激战至此,分明是平叛的大功臣!”

李隆基见韦见素已经急得满头大汗,他也意识到自己说出来的这句话若是传扬出去,会引来怎样的后果,可泼出去的水收不回来,说出去的话也同样收不回来,他只能顺势接受韦见素给他找的台阶,喃喃自语道:“是么?朕的记性不成了,是真的糊涂了,杜卿,记得你这几年都是在河东云州吧……”

杜士仪听着李隆基絮絮叨叨地说着那些之前自己在云州的政绩,仿佛是真的因为大喜大悲而记差了,还以为自己是云州长史那会儿,他面上依旧不动声色,暗地里却不禁嗤之以鼻。刚刚天子一气之下尽吐真言,现如今就想要用糊涂来蒙混过去?于是,他一面有一搭没一搭接着李隆基的话,一面冲着两个御医打了个眼色。就在路上,他已经吩咐亲兵对这两人做出了相应的吩咐,那就是不能让李隆基操劳,让他多休息。

所以,刚刚已经听到天子质问出了那样令人不可置信的话,如今又得了杜士仪的暗示,两个御医再也不敢犹疑,慌忙在李隆基身上一面用针,一面按摩,不消一会儿,好几天没能合上眼睛安安稳稳睡一觉的天子终于迷迷糊糊昏睡了过去。这时候,其中一个年长的方才擦了一把额头上油腻腻的汗珠,赔笑对杜士仪和韦见素说道:“杜大帅,韦相公,陛下连日担惊受怕,所以我们斗胆用针让陛下好好休息,否则若是强自让陛下就这么醒着,有害无利。”

韦见素还在庆幸天子这话没有传扬开去,听着御医的话后,他来不及多想,立刻点了点头。可当他转过头去之后,恰是见铁车周围正好有几个亲兵在,此时此刻那脸上尽是不加掩饰的愤怒,显然,李隆基的话竟是已经给人听去了!这下子,老实相公只觉心头咯噔一下,暗自叫苦不迭。

如若在军中大肆散布开来,道是天子竟然在这种节骨眼上还疑忌功臣,那又该如何是好?

第1160章 兴庆宫大清洗

春明门城楼上,裴宽扶着栏杆远眺战场,自始至终一动不动,这样的姿势足足维持到郭子仪大军加入战阵,叛军开始溃退的一刹那。他长长吐出一口气,竟是就这么软软地倒在了地上。其他人在愣了一愣之后,方才手忙脚乱地去搀扶他。窦锷却是劲大,一把将他拎起来之后,这才笑呵呵地说道:“这几天来裴大夫天天忙得脚不沾地,也没见走路不稳,如今大胜在即,怎么就突然撑不住了?城中军民可还全都看着你,别让他们认为大军吃了败仗!”

“老了,不中用了。”裴宽低低呢喃了一句,见城头上再次爆发出一阵阵欢呼,而这欢呼声从城头传到了城内,他不禁露出了发自内心的欣悦之色。当他在窦锷的搀扶下,步履蹒跚地走到了春明门城楼靠里的那一面时,就只见肉眼能及的那些里坊中,也不知道多少人彼此相拥庆祝,甚至很快就传来了竹节扔在火堆中而发出的噼里啪啦声,那种喜庆的模样竟好似是在过年!

等到这股欢腾的情绪最终平息了下来,裴宽再次回到刚刚观战的位置,却发现那面飘扬着朔方节度使郭的旗帜正在往东而去,仿佛正在追击敌军,他不禁又生出了几分忧虑。穷寇莫追,万一后续敌军源源不断地从潼关开来怎么办?然而,出于前时在城楼督战时一句话说错的顾虑,他并没有把这话说出口,而是委托了窦锷在城头监看,然后视情况开放城门,自己匆匆召了杜幼麟同行下楼时,方才说出了这一重担忧。

“裴大夫不用担心,郭大帅乃是朔方宿将,用兵素来以稳重著称,他既然敢率军追击,一定有相应的成算和把握。”杜幼麟看到了父亲那安北大都护杜的旗号,悬着的心早已经完全放了下来,此刻自是信心十足,见裴宽面色稍缓,他方才低声说道,“只是,裴大夫也应该看到了,陛下的御旗也在军中,这就意味着陛下也已经随同家父和郭大帅一同回来了。”

裴宽从骨子里是恪守忠孝节义的传统士大夫,可人非圣贤,面对天子弃长安而逃的行径,他又岂会没有抵触和怨言?而且,杨銛和杨錡兄弟此前在散尽家财却仍遭到军民围堵的时候,就已经吐露出,都是因为杨国忠忌惮杜士仪,这才对天子进谗言,最初阻止朔方和河东兵马往援漠北,此前又一直不调朔方兵马勤王,这更是把长安城中某种不满的情绪推到了最高点。他甚至可以确定,如果杨国忠也在跟随天子回长安的人当中,只怕会激起莫大的民变!

这种话,裴宽对别人不好说,他笃信禅佛,同时也顾惜名声,不想让人家指责他觊觎相位,可对杜幼麟,他却忍不住倒出了这样的苦水。可让他意想不到的是,杜幼麟竟是冷笑一声反问了一句:“裴大夫多虑了,你觉得如杨国忠这样祸国殃民之辈,家父和郭大帅会让他活着回来继续作威作福?”

这莫非是说,杜士仪会利用此次挟大军解长安之围的优势,将杨国忠直接一刀杀了?天子对此真的会不加阻止,抑或是无力阻止?

然而,等回到京兆府廨,面对连日来除却军务之外根本顾不上的如山案牍,以及对死伤将士发放抚恤的众多杂事,裴宽很快就把对杨国忠的那点担忧丢到了九霄云外。而之前为了招募义军,除却杨銛杨錡兄弟贡献出了家财之外,杨国忠家里干脆就被姜度直接抄了,甚至连左藏库中的金珠银钱,也被这位嗣楚国公姜四郎拿出来大部分,作为抚恤死伤的本钱。可以说这一场守城之战,在天子拖垮了人心士气之后,是靠钱才维持下来的,他也得赶紧履行承诺!

只不过,在如今天子已经回銮的情况下,他如果再不赶紧把左藏库的钱调出来,难道还能指望异日身为人臣再继续动用天子内库?所以,他立刻命人去宫中通知在那弹压镇守的姜度,一则是让姜度协调此事,二则也是给人提个醒,刹住那让人心惊胆战的杀性。

连日以来,姜度虽说也有偶尔上城墙,但大多数时间都住在兴庆宫往大明宫的那条夹道内,为的是两宫有事能够随时率人弹压。三十年不曾真正管过事,只有荒唐恣意名声流传在外的他,这次亲手杀的犯事宦官就有二十多个,而麾下人等处死的则更数以百计。在这样血流成河的震慑下,趁火打劫者一扫而空,如今宫中宦官宫人私底下竟是送了他一个屠夫的绰号!

可姜度却不在乎。这么多年压抑着父亲之死的仇恨,这么多年为了表示无害而放纵自己,为了保住姜家,甚至违心地为幼弟去求娶了那个寡妇公主……他忍得实在是太久了,所以这次面对这样称不上机会的机会,他哪能不借机报仇?趁着弹压宫闱之际,他直接追查当年旧账,但凡涉及到和王守一陷害父亲姜皎之案有关的人,全都被他杀了个干干净净。所以,听到天子回銮的消息,他竟有一种说不出的恼火。

杜士仪怎么回事,直接想办法让那个昏君死在半路上不是最好?

“楚国公,楚国公?”

被这连声一唤,回过神的姜度顿时没好气地呵斥道:“我还没聋,回去告诉你家裴大夫,我知道了,这宫里会立刻整理出来,省得陛下回来没地住!至于左藏库,钥匙给你,立刻去搬。不过你给我记着,所有取出的东西都是有帐可查的,可别给我假公济私!”

左藏库也就罢了,所谓的把宫里整理出来,姜度并不是嘴上说说。按照杜幼麟此前和他商量过的事,他立刻对兴庆宫中又是好一番甄别清洗。由于天子昔日宠信过的那些大宦官,大多都随同天子西逃去了,剩下的都是小狗小猫两三只,所以他之前就故意给留守的内侍监几个头头脑脑定了罪名,推出去一刀杀了,他连替天子管宫门钥匙的边令诚都给绑在了长安城头示众,对其他人怎会手软?

一整个下午,他都忙着把大明宫和兴庆宫中剩下的宫人内侍来了个清洗打散之后分别安置,把杜幼麟名单上的人全都一个个给放置在了兴庆宫各个宫殿,同时对于那些摇尾巴讨好自己的人,也一个个全都拿捏在了手里。

最后,他便是把内侍监中,那些宦官的名册给重新做了一番手脚!

等把这些忙完,得知裴宽等人已经预备好了前去迎驾天子回宫,姜度却懒得再去李隆基面前献殷勤,而是直接出宫去了高力士宅邸。

自从因为太子李亨的事情,被气怒未消的李隆基从宫里赶出来之后,从前门庭若市的高力士私宅门前就变得寥落冷清了下来。在长安被围城的这几天里,这里更是始终大门紧闭,无人进出。此时此刻,当咚咚咚的用力敲门声在这条冷冷清清的十字街上响起之时,竟是显得格外刺耳。好一会儿,大门内方才传来了一个声音:“渤海郡公说了,不见外客,请回吧。”

“去通报,就说嗣楚国公姜度来见,渤海郡公要是再推三阻四,别怪我砸门翻墙!”

外间说话的人竟是这样的口气,麦雄得知之后不禁吓了一跳。姜度他当然不陌生,而连日以来这位嗣楚国公的凶名,竟是从宫内传到了宫外。他仔细盘算了一下,最终还是匆匆来到了正堂,将这原话直接禀告了高力士。

“家翁,姜四郎这次在宫里大肆清洗,显然已经不是人臣行径,若是陛下回宫之后追究起来,恐怕他讨不了好。想当初楚国公姜皎就曾经因言获罪,陛下也不曾顾惜过旧情,不如还是我设法去推脱了他吧。就说家翁正在病着,难道他还真的敢不管不顾闯进来验证?”

高力士原本只是微微眯着眼睛,此刻却倏然睁开了眼,没好气地说道:“推脱?你以为姜四是什么人?当初他可是长安一霸,这些年虽说收敛了,但只看这一次他在宫里闹出的事端,就可见他从来都没变过,只是一直都死死忍着而已。你说陛下回宫之后会追究,怎么追究,追究他抛下长安军民只顾着逃命的时候,别人想方设法保住了这座大唐帝都不失?别啰嗦了,快去开中门,我更衣之后就见他!”

麦雄见高力士竟然说出了这样一番犀利露骨的话,不禁暗中咂舌,慌忙答应一声就匆匆离开了。

而高力士在侍婢的伺候下换上了许久没上身的紫衣,心中却百感交集。天子这一行人一走,他就立刻命人去十六王宅打探消息,果然得知除却广平王妃崔氏带着所生的两个儿子跟着天子一行人匆忙逃走了,可包括张良娣在内的李亨妃妾,以及其他皇孙家眷,竟是全都被丢下了。他最初认为城破之后,宗室必定会成为叛军的首要目标,还打算想尽办法加以保护,却不想窦锷这个驸马都尉自己没跟着天子一起走,却还带着人把十六王宅给保护了起来。

“本以为必死,没想到我这个留在长安的还免受了一番折腾,不知道这算不算因祸得福?”

当高力士和姜度相见之后,听到这位昔日宫中第一权阉苦笑说出了这么一句话,姜度顿时哂然一笑:“渤海郡公对陛下忠心耿耿几十年,险些和我阿爷当年一个下场,还真是可嗟可叹。我也不拐弯抹角,宫里的大宦官现如今应该一个不剩了,边令诚今天也会死,渤海郡公可愿意回宫去担起责任来?”

第1161章 收复长安,驻防禁宫

眼看城下叛军溃退,边令诚如果不是被紧紧绑在旗杆上,他肯定会瘫软在地,但同时伴随着的还有惊天的狂喜。

他看到了天子的御旗,也就是说,朔方节度使府和安北大都护府的援军把李隆基又给护送了回来。只凭他此前受托宫门钥匙的重任,李隆基显然一直都很信任他,到时候他不用在这里天天吹冷风,而且只要瞅准机会,还能倒打姜度一耙!那时候,他一定得让这个自以为是的嗣楚国公知道厉害!

“边将军。”

边令诚正暗自扬眉吐气,听到这声音连忙侧头一看,发现是杜幼麟,他登时大喜。按照姜度此前的吩咐,原本是把他撂在城头不给吃喝任凭他等死的,还是杜幼麟从旁说了两句好话,总算是让他逃得一命。此时此刻,他连忙满脸堆笑地说道:“杜小郎君,既然陛下都已经回来了,还请帮忙放了我!陛下从长安城出发时,曾经将宫门管钥的事情全都交托给了我,要是我有个三长两短,楚国公免不了第一个吃挂落!”

“楚国公连日弹压宫闱,力保三大宫平安,左右藏库不失,没有功劳也有苦劳,陛下又怎会苛待功臣?”

见杜幼麟没有回答自己放人的话,而是哂然一笑,脸上分明表情古怪,边令诚不禁心中咯噔一下。他使劲吞了一口唾沫,加重了语气说道:“杜小郎君,别忘了当初令兄在西域的时候,还是我给高仙芝和他请了功,否则夫蒙灵察一怒之下,他怎能安然无恙,高仙芝又怎能擢升碛西节度使?”

“边将军当日是曾经持正公允了一回,可这样的持正公允,却也是高大帅厚贿得来的。”杜幼麟看着边令诚一张脸顿时僵硬铁青,这才一字一句地说道,“你以为自己早早从潼关逃回来了,甚至连带着的五百陌刀军也全都丢在了那里,就没有人知道,是你对哥舒大帅指手画脚,逼得他不得不出潼关对战叛军?那一仗死了多少人?边将军,本来我是很想念一下你对阿兄那份旧情的,但现在实在对不住了。”

边令诚登时大惊失色,他正想呼救,杜幼麟身后突然闪出来两个人,其中一个娴熟地将一块帕子揉成一团塞在他嘴里,另一个则是直接拿出一条绳索,往他脖子上就这么一勒。眼见得杜幼麟转身离去,而身后那勒住他脖子的人则是一下子使劲,他竭尽全力伸手蹬腿挣扎,奈何对方两个对付他一个,他又哪里能够挣脱得了,只觉得呼吸越来越困难,整个胸腔仿佛都要炸开来似的。

终于,边令诚那蹬腿的动作渐渐僵硬停止,双手也颓然落地,脑海中闪过了最后一个念头。杜家就不怕天子回归之后的清算?

如果边令诚知道,贵为淑妃的杨玉瑶,身为右相的杨国忠,也都死在了马嵬驿中,他这么一个区区监门将军就不会有任何这样的自信了。

未初时分,长安东城墙的正门春明门徐徐打开,安北大都护府杜和朔方节度使郭的旗帜当先入城,一时间,满城尽是此起彼伏的欢呼,万胜之声不绝于耳。尽管将卒们身上还带着血战之后的累累血污,尽管不少人显得灰头土脸,但这并不妨碍人们夹道欢迎,欢呼雀跃的兴奋。

然而,等到天子的御旗,以及那辆临时拉起帷幔的车进入视野的时候,春明大街两侧那人群中突然出现了片刻的寂静。这样的寂静仿佛会传染似的,倏忽间竟是让整条漫长的大街都渐渐安静了下来,只有一阵阵嗡嗡嗡的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连日以来,城中在艰难守城的同时,有关天子的各种流言更是疯狂传播,而其任用奸佞之辈的昏庸之举在前,弃城逃亡的胆怯之举在后,从前令人半信半疑的流言,现如今很多人却都信了大半。

而且,天子没有在返城的时候光明正大出现在人前,而是躲在铁车上的重重帷幔之后,谁不认为这是心虚?

如果李隆基知道自己身为大唐天子,已经到了在长安官民将卒当中声名狼藉的地步,他就算强撑,也一定会淡定自若地站在人前,可惜他早早就因为杜士仪那番话而气得一度昏厥了过去,醒了之后又受了一番刺激,两个御医又因为胆小怕事而从了杜士仪的提议,下了安眠针,喂了宁神丸,所以此时此刻他正在铁车上昏睡着,半点没有苏醒的迹象。随车的韦见素只顾着亲自照料天子,更不会去注意幔帐之外,长安百姓是个什么反应。

然而,重入长安的杜士仪又怎么会没注意到这一幕?所谓的开元盛世是文人陛下的美好图卷,宇文融从开元九年就开始主持括田括户,此后成果泡汤后,逃户流民便越来越多,土地兼并越发严重,以均田制为基础的府兵制亦是全面崩溃,再加上穷兵黩武,所谓盛世本来就要打上折扣。

如果宣传途径仍然掌握在文人们手中,那么一切仍然美好。可是,把从前只靠传抄来传播的文字途径,改成了便宜的活字印刷,再辅以各种最勾人的传奇话本,却足以打开一个缺口。

人心向背本就在潜移默化之间,文人们再宣扬什么开元盛世,也比不上如今实打实的战乱光景。只要他通过那数以千计的书坊,数以万计的书,然后把开设在朔方的义学推行到天下,就足以让百姓们对天子的种种昏庸糊涂行径更加印象深刻!朔方缘何人心向他,还不是靠着每月三到五天的义学让民智开化!

郭子仪率朔方兵马追击叛军直取潼关,此次跟随杜士仪入城的,正是仆固怀恩和阿兹勒以及安北牙帐城的兵马。这些蕃军之中,绝大多数都是第一次来到大唐帝都,起头在城下拼杀之际,谁都来不及去看这座天下第一雄城,如今在万众瞩目之下入城,享受两边军民的欢呼和称颂,军中不论汉蕃,每一个人都不知不觉挺起了胸膛,每一个人都觉得心里满是骄傲和自豪。只有仆固怀恩忍不住对杜士仪抱怨了一句。

“大帅,明明是杜随和我先赶到的,追击叛军直取潼关这样大的功劳,缘何不交给我们?”

阿兹勒知道仆固怀恩和杜士仪关系亲密无间,有什么说什么,因此,一听到仆固怀恩显然是有些不平,便对身旁左右亲兵马军打了个手势,将这些人四下散开,随时注意是否有人往这边来。果然的,当他布置好了这些之后,他就只听杜士仪对仆固怀恩说道:“只不过是追击一支几乎要被你打残了的叛军,然后再顺势夺下潼关的功劳,和你们两个最先回援长安,又和叛军激战一昼夜的功劳孰轻孰重,你以为你那位亲家翁心里不明白?”

郭子仪和仆固怀恩乃是儿女亲家,此刻被杜士仪这提醒,仆固怀恩方才有些尴尬地咳嗽了一声,却又不服气地嘟囔道:“可老郭已经是节度使了。”

“等到此次安贼剿灭,有的是节度使的位子腾出来!”

此话一出,杜士仪就看到仆固怀恩的眼睛亮了。他微微一笑,用轻描淡写的语气说道,“安禄山空出来的平卢、范阳节度使自不必说,那王承业当着河东节度使却如同缩头乌龟,也迟早该让出来了。至少三个节度使的位子,你还愁没有足够的官爵可以赏你的功劳?”

仆固怀恩这次却很是神神秘秘地策马靠近了杜士仪一些,压低了声音问道:“怎么是三个?大帅难道还要一直守在安北牙帐城,坐视长安城中从天子到权臣对你指手画脚,甚至栽赃陷害吗?”

这一次,他没有等到回答,只有杜士仪的一个大白眼。即便如此,他自忖比郭子仪早把话说出来,因此反而乐呵呵的。由于北门禁军精锐被李隆基令陈玄礼几乎一下子抽空,此次又都被杜士仪丢在了马嵬驿,所以仆固怀恩和阿兹勒便委实不客气地雀占鸠巢,直接先占了北门禁军当初的营房驻地,也就代表着实际上接手了整个皇宫的防务。尽管也有接驾的御史言辞激烈地抗议这一点,却被杜士仪毫不客气地挡了回去。

“事急从权,安北大都护府的兵马为了回援长安,长途跋涉,又血战一昼夜,死伤无数,不住兵营,难道让他们在长安城侵占民房居住?顶多住上几天,大军就要重新开拔去讨击安贼叛军,哪有功夫在长安城久留!北门禁军尚在马嵬驿,难不成他们没回来之前,就让三大宫无人守卫不成?当初杨国忠乱政,安禄山不臣,却不见尔等如此慷慨激昂,现如今这对这些鸡毛蒜皮的事情横挑鼻子竖挑眼,莫非是以为忠臣良将就可欺!”

杜士仪上次展示自己锋芒毕露的一面,还是在云州收拾吉温的时候,朝中不少资历浅的官员根本没领教过他这犀利的词锋,一时间哑口无言,面色极其难看。而裴宽这个御史大夫亦是恼火这个监察御史的不知好歹,当即恶狠狠地剜了此人一眼,却在心里牢牢记下了这个名字。

如此蠢人,再放在御史台喉舌的位子上,简直是浪费美缺!

大明宫也好,兴庆宫也好,杜士仪都曾经近距离观瞻过,然而,如今这一接手防务,将自己的嫡系兵马布置到了这两座大唐禁宫之中,这样的感受却远远胜过从前被人领进这大唐最最中枢的地方参加早朝,谒见天子。等到他在大明宫禁苑的左右银台门的左右羽林卫和左右龙武军驻地,把所有的兵马先行安顿好了,却已经是满天星斗。饥肠辘辘的他随便吃了半块胡饼,本打算回宣阳坊家中看看,阿兹勒却突然匆匆找了来。

“大帅,楚国公和渤海郡公求见。”

第1162章 该退位了

“一个楚国公,一个渤海郡公,原来是高老跟着姜四来了,我还在想这渤海郡公是谁!”

听到杜士仪笑着上前来说出了这样的话,连日以来心情畅快的姜度更加喜上眉梢,大步上前后,竟是和杜士仪狠狠拥抱了一下,这才眉开眼笑地说道:“不报楚国公,难道还让人去报什么光禄卿?恐怕你就更加不会记得那是谁了!至于渤海郡公,高老被陛下赶出宫的时候,就夺了右监门卫大将军之职,赋闲在家,之前我亲自登门去请的时候,就只见门可罗雀,所以说长安人势利,真真一点都不假!”

杜士仪笑着在姜度肩头擂了一拳,这才看向了高力士。不过一年多没见,这位一贯保养很好的昔日第一权阉竟是显得十分苍老,脸上皱纹密布,只有眼神依旧炯炯。他和高力士很早就开始打交道,又因为杜思温的关系而更加亲密,可即便如此,通过他的手送给高力士的各式厚礼,只怕已经要达到一个高官的所有身家了。可是,与他从高力士这里得到的种种帮助以及支援相比,这样的付出无疑非常值得。

面对意气风发的杜士仪,高力士只觉得百感交集。事到如今,即便他还不知道漠北一度大乱,消息完全断绝是杜士仪放出来的烟雾弹,可他至少能够明白,经过长安解围一役,庞大的杜系已经正式撕开了从前的朦胧面纱,完完整整显露在了所有人的面前!这次能够守住长安城,裴宽虽也发动了不少官吏,但身为中流砥柱的,完全是杜系——从杜士仪的幼子杜幼麟,女婿崔朋,弟子宇文审,姻亲姜度,酒友窦锷,每一个人全都发挥了至关紧要的作用。

然而,曾经抛开那些利益得失为李亨求情的高力士,从骨子里来说,终究对于大唐的皇权忠心耿耿,所以心里分外不是滋味。此时此刻,他深深叹了一口气道:“我本以为接下来不过是等死而已,没想到竟然有这样的转机。有朔方郭大帅亲自领军追击,叛军必定会退出关中。我听韦相公说了,已经有大军突入河北,包抄安贼老巢,接下来杜大帅可是要亲自领军,和安贼叛军于河洛决战?”

高力士这么快就已经见了韦见素?

杜士仪顿时笑了起来,却没有说话。直到高力士显然有些沉不住气了,他方才一字一句地说道:“高老,我们打了几十年的交道。明人面前不说暗话,即便你觉得大逆不道也好,但我却不得不说。其实,陛下老了,该让儿孙辈出来管事,自己好好享享清福了!”

尽管已经有几分猜测,可杜士仪直截了当吐出了这么一句话,高力士还是倒吸一口凉气。他怒瞪着杜士仪,很想义正词严地劈头盖脸痛骂对方一顿,可面对其不闪不避直视自己双眸的目光,他又不是第一天和人打交道了,知道杜士仪显然已经打定主意,哪怕自己真的拼上性命,也不可能改变对方的决定。他只能无奈地看向姜度,压低了声音道:“姜四郎,你世受皇恩,难道也眼看杜十九郎走上这条万劫不复的路不成?逼退君父,礼法人伦何在?”

“世受皇恩?高老,你这话说得有点差池,我这人最不相信的就是雷霆雨露俱是君恩这一套!当年陛下自己想要废后,可想当婊子却还要立牌坊,一面和阿爷商量,可一面却还想藏着掖着。所以王守一打探到此事之后把消息泄露出去,他就立刻把阿爷推了出来当替罪羊!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人,重杖之后流放,我阿爷当时多少岁数的人了,怎么经受得起这样的折辱!不说我阿爷,这些年来,死在棍棒之下的朝中大臣可还少吗,难道这就是礼法人伦?再说,他这个天子眼里要是真有过礼法,当初就不会逼死了太平公主,而后又逼迫睿宗皇帝退位!”

说到这里,姜度又哧笑了一声:“高老,你往日是只锦上添花,不雪中送炭,这次却为了太子李亨的事情而苦谏求情,我佩服你到了那种时候还对陛下忠心耿耿,只可惜,人家不领情!他带着杨国忠那些人逃出长安的时候,可曾记得你?如果不是杜十九来得及时,长安城中又是总算顶住了叛军攻势,说不定你就和这长安城中几十万军民一块,成了叛军口中的一块肥肉!”

等到姜度的话告一段落,杜士仪就开口问道:“高老,今天陛下入城时的景象,不知你亲眼看到了没有?”

此话一出,高力士立刻就沉默了。即便此前正在和姜度一块安顿兴庆宫和大明宫,但外间情形,自有麦雄和家中从者看在眼里记在心里,悄悄地禀报给他,再加上此前留在长安时听说的那些,他何尝不知道,李隆基距离失尽民心已经不远了?于是,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垂下眼睑淡淡地说道:“听说,杜大帅在马嵬驿时,曾经阻止了将卒对广平王妃以及广平王的两个嫡子施暴,莫非是打算拥立广平王的嫡长子?”

这一次,就连姜度也莫名诧异了。他立刻扭头盯着杜士仪,不可思议地问道:“广平王的儿子?论辈分可是陛下的重孙了!不过也对,想当初汉时昭帝之后,即位的宣帝可不也是武帝曾孙!”

见姜度竟然已经在认认真真考虑这件事,高力士登时又好气又好笑,不得不加重了语气:“可杜大帅不要忘了,你从前虽和杨氏有些渊源,可这次淑妃和杨国忠死了,官民将卒对杨家人深恶痛绝,若是你强要把杨家人扶上帝位,只怕不得军心民心!”

“广平王妃崔氏是已嫁妇人,杨家有什么罪过,自然和她无关。但是,死罪可免活罪难饶,她身为嫡母,却把广平王的其他妃妾子女全都丢在了长安,多有失德,能保住王妃之位就该额手称庆了,哪有功夫再想其他?此外,如韩国夫人秦国夫人,以及杨国忠的妻子裴氏等女,窃据诰命高位,如今杨国忠和杨玉瑶既然都死了,这些国夫人之类的封号也应一并褫夺,以安民心。”

这样的事情本应是天子决断,如今杜士仪却用犹如吃饭喝水一般的语气说出来,高力士只觉得太阳穴一阵突突的,整个脑袋仿佛都要炸裂了开来。他只是想试探一下,杜士仪是不是打算拥立崔氏之子,可杜士仪却非但不回答这个问题,而是要对鸡犬升天的杨家人直接下手,从国夫人到王妃,所有的封号和尊号一块全都砍了,哪里有半分念及玉奴旧情的光景?杨氏都倒了,崔氏之子怎还有那种可能?

“杜大帅既然早有定计,那究竟想要我这行将就木之人干什么?”

见高力士显然已经给左一棒子右一棒子给打击得有些支撑不住了,杜士仪便淡淡地说道:“高老想必也担心陛下安危,那就重新回宫去挑起内侍监的大梁吧。陛下如果有什么想不通的地方,你也可以从旁劝一劝。这天下不是一人之天下,是天下人之天下!

至于你刚刚说的逼退君父,我只是一说,陛下若真的不愿,那我自然无可奈何。可外间情形你都看到了,陛下如今退了还能尚存体面,若是长久拖下去,怕是十六王宅那些被压制太久的龙子凤孙们,也会可劲折腾!对了,顺便说一声,陛下此次西逃,内侍监的高品宦官跟着的都逃得差不多了,监门将军一个不剩,姜四和窦十会勉为其难,暂时当一下这个左右监门将军。”

这些年来,监门将军全都是宦官充任,杜士仪就只凭这一句话,便等同于剥夺了宦官对于宫门的管控权,高力士登时面色大变。然而,刚刚大逆不道的话已经听得多了,他已经无力再争执什么。当他步履蹒跚离去的时候,他的背影竟显得无比萧索。

“高力士老了。”姜度随口感慨了一句,但接下来就岔开话题问道,“不过他刚刚问的那个问题,我也想知道,你打不打算亲自领兵讨伐叛军?”

“此事很快就会揭晓的。”杜士仪见姜度顿时恼火地瞪着自己,他便笑道,“明日早朝,恐怕朝堂还有的是变动。”

“宫里那位现在这幅样子,能早朝?”姜度瞪大了眼睛,等看到杜士仪那意味深长的表情时,他方才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怪不得你让高力士回宫!”

短短几天朝不保夕的日子已经成了过去,长安城中的百姓们固然欣喜若狂,但更加高兴的人却在十六王宅。因为走得实在是仓促,再加上有太子李亨和荣王李琬先后不明原因的暴薨,并不是每个龙子凤孙都能够跟着天子西逃。其中有些人在闻讯之后也想跟着走的,可裴宽带人在城中四下敲锣打鼓时,却一个劲地宣扬朔方援军很快就到,这其中,窦锷这个驸马都尉竟然留了下来,紧跟着十六王宅就被其亲自带兵给看守住了,宗室们只好将信将疑地留下。

如今这样担惊受怕的日子终于到了头,他们反过来还能嘲笑一下那些跟着天子出逃,现如今还没能回来的兄弟姊妹们,言谈间自然别有一番刻薄。然而,众多宅邸之中欢声笑语,甚至还会悄悄合计再次空缺无主的东宫究竟会由谁入主。

可对于太子李亨别院中那些妃妾子女来说,死亡的威胁虽说已经过去,可剩下的只有灰暗和绝望。尤其是身为邓国夫人孙女,曾经颇得李隆基宠爱的张良娣,此时此刻全无半点精神。

就算性命兴许可以保住,可她还剩什么?李亨死了,她又没有子女,最好的结局也只是被娘家给接回去,可下半辈子又能怎么过?不是每一个人都如同嗣楚国公姜度那样,能对逃脱了韦坚之难的姐姐姜氏那么好!

“良娣,良娣!”李静忠快步冲进了屋子,见张良娣面无表情地看了过来,他脚下生风来到了她的身边,用最低的声音说道,“窦十郎来了。”

第1163章 东宫和右相

李唐皇族和世家大族联姻,从来就不看辈分。就比如张良娣,从她的祖母窦氏是窦锷姑姑,以及她的母亲窦氏是窦锷妹妹的关系来看,她应该要称呼窦锷表叔抑或舅舅,可如果按照天家的辈分来看,两人一个是天子的媳妇,一个是天子的女婿,却又成了同辈。除此之外,在她入东宫后不多久,她的弟弟张清就娶了李亨第四女大宁郡主,辈分就更加乱套了。

如若是从前,张良娣和窦锷相见,自然首选的是叙天家辈分,称呼一声姐夫。可如今李亨已经死了,她再没有了任何倚靠,之前如果不是李静忠在,她甚至连李亨遗留下的那些妃妾以及儿女都压不住,这会儿一见窦锷,她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竟已经哭拜于窦锷面前。

“舅舅,求你救救我!”

窦锷早在年少时就没有什么从政的野心,也正因为如此,他纵情歌舞,一手绝妙的胡腾舞在整个长安城中人人盛赞,当尚了公主,继承了父亲的爵位之后,他就更加不管政务了。早年他还和姜度在声色方面别苗头争高下,可人渐渐长大,又有了儿女,他当然不会这么不着调,两人关系反倒有所好转。至于窦家当年的座上嘉宾很不少,可真正在无数官员中脱颖而出,多年以来自始至终声名如日中天的,就唯有一个杜士仪。

而杜士仪为人处事又很令人舒服,从不自命清高,每逢回京呼朋唤友时总少不了他一个,所以这次守御长安时,被天子丢下的他也愿意出这么一份力。但其中更大的一个缘由,便是太子李亨和荣王李琬的死。天子连亲生儿子都这么狠心,更何况他这个表弟兼女婿?

眼下面对张良娣的这般模样,窦锷苦笑一声,伸手把人搀扶了起来。他的姑姑邓国夫人窦氏有四个儿子,因为当年邓国夫人抚育过李隆基的关系,一个个全都出仕至高官,当然,是有名无实,俸禄优厚的那种。张良娣这一辈的兄弟姊妹就更多了,按理他都会认不全,可张良娣的母亲毕竟是他的嫡亲姊姊,所以,他对其总会亲近一些。把人扶着坐下,他便开口说道:“好了,过去的事情都过去了,陛下不会再对你如何。”

见张良娣仍是只抹眼泪不说话,窦锷便又补充道:“人人都知道太子冤死,所以杜大帅的意思是,号召群臣上书陛下,给太子拟定一个追封。如果你不愿意守着,我回头就和去和你爷娘说,仿效昔日豆卢贵妃的例子,让你出宫回娘家。如果你愿意就这么守着,那么,给你一个太子妃的名分也不难。”

张良娣生来慧黠,从窦锷这番口吻中,她敏锐地察觉到,窦锷竟然完全没有去考虑天子是否会拒绝,而且口口声声说这是杜士仪的意思!由于十六王宅起头就是窦锷带人给看住的,内中一些小动乱也是窦锷亲自弹压,所以她不禁出言试探道:“舅舅,若真是你说的那样,我就是为郎君守上一辈子,却也应当,可陛下为人,从来是死不认错,他又怎会同意?”

“他就是不同意也得同意。”

窦锷本能地撂下了这么一句话,见张良娣瞪大了眼睛,他才意识到语病,随即叹气道:“陛下当年因为邓国夫人的缘故,对窦家和张家一直都颇为礼遇,我又不是什么执政之才,日子逍遥自在,当然也没什么可抱怨的。可这些年来,前有李林甫,后有杨国忠,杨家那些人烜赫招摇,其他人家全都靠边站,忠臣良将一个个不是左迁就是被诬陷,到最后叛军一起,连遭败仗也就算了,竟然连长安城都可以丢下,简直让人无话可说了。”

张良娣心中对天子也有无数怨言,即便窦锷敢说,她却还是不敢恣意。拐弯抹角试探了两句,听到窦锷竟然承诺她,如要改嫁,也不是不可以想办法,她终于意识到,一直压在东宫上方的那座山,也许到了可以移开的时候。

窦锷今天来,除了安慰外甥女,还有就是告知广平王妃崔氏和两个嫡子平安无事,即将归来的消息。张良娣对崔氏这个年纪和自己相仿的便宜儿媳妇谈不上任何好感,毕竟,哪个当继母的婆婆会对美艳不下自己,家世背景又硬的媳妇有好感?听到杨国忠和杨玉瑶在马嵬驿一个被杀一个被逼自尽,等窦锷一走,她就不禁对李静忠抱怨道:“那崔氏从来就不曾尽过子媳的本分,郎君在世的时候对她还得小心翼翼的,又是杨家人的女儿,怎不一块死了干净!”

李静忠一直在旁边竖起耳朵听这舅甥俩谈话,心里飞快地计算着利益得失。这会儿他没有立刻答话,而是快步到门边,打开门又往外张望了一会,确定绝对没人偷听,他方才回转了来,就在张良娣身边屈膝蹲了下来。

“良娣,杜大帅这些年被陛下,李林甫,杨国忠先后压制构陷,此次既然率大军回来,甚至让安北牙帐城兵马直接驻扎进了禁苑,其用心绝不单纯!刚刚窦驸马既然说,杜大帅在马嵬驿时放任暴怒的禁军将卒杀了杨国忠,却又放了广平王妃,而且还当众抱起李傀,对人说这是广平王遗孤,这是什么意思?要知道,广平王乃是太子殿下长子,而那李傀又是嫡长孙……”

张良娣顿时倒吸一口凉气,当即咬牙盘算了起来。

窦锷的消息是从阿兹勒口中得到的,因为杜士仪的授意,阿兹勒非但没有隐瞒杨国忠被杀,以及秦国夫人和广平王妃被饶过的事,反而还似乎不知轻重似的,对杜士仪曾经抱起过广平王嫡长子李傀,对军中将卒说这是广平王遗孤的一幕亦是毫不讳言,甚至着重指出杜士仪对太子李亨以及广平王建宁王父子枉死的愤怒。尽管由于此刻接近夜禁,这样的消息还只在极小的范围内流传,可却在听者耳中得到了放大效果。

除了高力士从杜士仪口中得知,要彻底削去杨家人那太高的爵位和荣宠,其余人都不由自主联想到了曾经的寿王妃,后来那位早逝的太真娘子身上,只以为杜士仪在惩处了杨国忠这样的首恶,以及杨玉瑶这样被百官瞧不起的宠妃之外,对杨家其他人都打算不为己甚,甚至还打算扶持李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