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所以她的目标是陈留郡的雍丘县,而不是开封,是因为开封乃汴州陈留郡的州治,而且正当扼守运河以及官道,一旦受到攻击,一定会引来郑州荥阳郡方面叛军的强烈反应,相形之下,如果只是夺回雍丘,面对的阻力就要小得多。连续一个多月的转战,最初吸纳的败军以及招募来的义勇军已经初步得到了磨合,再加上获知了雍丘城内叛军的防戍情况,虎牙也已经派出了二十余牙兵分散潜入了城中,她至少有八成的把握。

“贵主,雍丘城中闭门不战。”

侧头看了一眼那个一身旧甲的老将,固安公主哂然一笑道:“既然叛军当了缩头乌龟,那就先让人骂战,让他们等援军吧!”

“可之前我们放走的叛军信使一定会赴开封城中求救,若是开封城中兵马真的前来援助,只怕我们会腹背受敌,贵主还请千万不要轻敌!”

见左右军将大多数露出了深以为然的表情,固安公主便意味深长地说道:“当初太宗皇帝还是秦王的时候,曾经率十万大军围困洛阳。而其目的并不是强攻洛阳,而是吸引别人来援。最后,中了圈套的,便是窦建德。如今虽说距离太宗皇帝夺取洛阳的那一仗已经过去了上百年,大唐东都也落入了叛军手中,我们眼下要打的也不是洛阳,而是小小一个雍丘,莫非各位就没有那样的大魄力?”

听到固安公主竟然搬出了太宗李世民围城打援的例子,众人之中有的明白,有的却仍然面露忧色。刚刚建言的老将便谨慎地说道:“贵主的意思固然好,可叛军凶残,我军兵力有限,刚刚分兵的那位虎将军所带也不过五百余人,他的年纪也不小了……”

“兵贵精而不贵多,将不在年长,而在乎是否仍有蓬勃战意。你们大概还不知道,虎牙麾下都是些什么人。”固安公主只是微微一顿,便一字一句地说道,“那是曾经随我坐镇云州公主府的云州老卒,是在突厥三部围攻之下,力保云州不失的精锐,是在不甘沉沦之后,被我托付安北杜大帅,他赖以成功的牙兵!老卒虽老,却犹如老骥伏枥,志在千里!”

直到这一刻,她方才真正揭开了这一批老卒的真相,眼见得将校们又意外又激奋,她这才笑着说道:“雍丘城中主将副将不和,待到旗号打起,城中守军蜂拥而出时,便是我们的时机!”

安禄山起兵时兵马十五万,号称二十万,一路气势如虹突飞猛进,几乎没折损什么人,但在各处官道要隘之处,还是留了数百到上千人不等驻守,如井陉关便是如此。而进入河南之后,留守各州郡的人马就多了起来,尤其是如今河北出现大乱子,崔乾佑大军又在关中大败之后,守御要地的全都是叛军骁将。雍丘城中守军不过千人,此前抢掠民间百姓所得颇丰,一个个叛军无不捞得盆满钵满,因此,陡然面对兵马围城,军中顿时形成了两派意见。

主将薛嵩的意思是,据城严守,以等待援兵,料想一群乌合之众不可能强行攻城。而副将李佑却坚持认为,应该趁着敌军骂战的时候,率精锐出城突击,说不定可以一举擒拿这支义勇军的主帅固安公主。在他看来,一个女人能有多大能耐,不过是靠着宗室的名分方才统领全军,只要拿住人,那支兵马一定会随之溃散,如此一来,这便是大功一件。两派相争不下,一时僵持于城头。

对于这样一个桀骜不听节制的副将,薛嵩自然心头大恨。然而,他是薛仁贵之孙,薛楚玉之子,正儿八经的忠良之后,此前被安禄山裹挟叛乱时倒也没有什么心理负担,只想着安禄山若能成事,自己说不定还能博个开国功臣当当,可谁能想到,安禄山在攻下洛阳之后,紧跟着四面起火,而最要命的是,安禄山竟然开始怀疑起了麾下将校,因为弟弟薛崿曾经跟侯希逸出使都播的关系,他竟然从原本的守陈留郡被赶来守雍丘,麾下只得千许人!

而且还配了个名为辅佐,暗为监视的副将,偏偏那支义勇军别的地方不打,偏偏就来攻打雍丘城!

城头上,薛嵩见左右也就是随自己多年的亲兵,以及打从祖父起就跟着薛家的家丁家将,想到此前一直在安禄山牙兵中厮混的弟弟薛崿如今还不知道生死如何,他更是只觉有些透不过气来。薛家人不会别的,只会打仗,难不成他认错了人,安禄山根本就不是什么雄主,而是一个草包?

正当他满心胡思乱想,甚至连雍丘城的防务都有些不上心的时候,他突然听到了李佑那招牌的大嗓门:“援军来了,援军果然来了!”

千余叛军大多都在城墙之上,此刻循声望去,见那远处招展的旌旗果然是己方旗号,城头上一时精神大振。再见底下围城的兵马果然已经乱了阵脚,李佑便哈哈大笑道:“到底是女人,根本就不知道该如何行军打仗!儿郎们,可有胆子跟着我出城出击,把那位固安公主活捉了来,献给陛下?”

安禄山还没有称帝,李佑就已经口口声声陛下,邀功邀宠之意溢于言表。在他的鼓动下,眼见得城下义勇军显然已经更加慌乱了起来,一时应者云集。甚至不等主将薛嵩下令,一大堆将士就跟着李佑蜂拥下城,口中乱七八糟地起哄嚷嚷。看着这一幕,薛嵩气得脸色铁青,而且,扶着垛口看着那烟尘滚滚旌旗招展的所谓援军,他不禁生出了几许不祥的预感。

会不会是那些义勇军用计诓骗城中兵马出城?不,不会的,叛军毕竟训练有素,哪里就会输给这些乌合之众!只可惜他带惯的兵马全都给驻守陈留郡的主将田承嗣给夺了去,否则他也不会这么狼狈,竟要受制于区区一个李佑!

当城门洞开,一员大将嗷嗷直叫一马当先,就这么带着数百骑兵出现在视野之中时,固安公主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一丝笑容。她毫不犹豫地弯弓搭箭,将那把连日以来跟随她转战河洛各地的漆黑大弓猛然拉满,一支箭矢破空而去。尽管她已经不再是盛年,再无从前一箭射杀塞默羯之力,可那一支箭矢却是抛射朝向空中,当势头已尽渐渐落下的时候,箭尾的引线终于燃尽,只听砰地一声,半空中突然爆出了一团火花。

就在这倏忽之间,刚刚还杂乱无章的义勇军迅速调整了阵型,步卒举盾前突的同时,其后的弓手立时就位,而更多的骑兵则是簇拥着固安公主往旁边撤出。面对这一幕,看到那空中火箭惊疑不定的李佑立刻回过神来,大声冲着左右喝道:“星星之火,也敢放光?他们只是想护着那个女人逃命,儿郎们,给我加快速度,冲上去!”

见李佑不退反进,这一队骑兵速度越来越快,固安公主登时如释重负。这一次,她冲着身边一个亲卫颔首示意,随着那亲卫又是一箭信号发上天空,爆散出又一团火光,就只见远处那疑似援军的旌旗陡然之间全数消失不见,紧跟着便打出了一面迎风招展的黄色大旗。

“是唐军,不是援军!糟糕,中计了!”

城头观战的薛嵩一时大惊失色,下意识地冲着左右叫道:“快,鸣金,让李佑赶紧回来!”

口中这么说,薛嵩自己也知道只是徒劳。一心建功的李佑根本就没有意识到所谓援军是假的,更不可能反过头来听城头信号,而且去的势头太快,眼看距离城外义勇军已经没剩几十步远了!只怕就算知道那援军是假的,李佑也只会想要一心突入敌阵,先抓到固安公主再说!

果然,在城头一再鸣金之后,李佑也好,其麾下的将士也好,一个个都置若罔闻。眼看他们就要冲入敌阵时,就只听一声凄厉的马嘶,紧跟着便是马嘶不绝,竟是好一阵人仰马翻,冲在最前头的李佑在第一个跌下马背之后,还不明白怎么一回事,可那无数嘈杂的声音之中,他却捕捉到了一阵异常的整齐马蹄声。眼看四周围落马的将卒无数,堪堪冲入敌阵的只有寥寥十余骑人,他伸手往旁边地上一抓,见入手的赫然是一颗铁蒺藜,他的心不禁沉入了谷底。

怎么会,怎么可能,这些家伙什么时候布设的铁蒺藜!

第1174章 薛嵩请降

李佑只是发现了铁蒺藜,薛嵩却发现了那一支正往城门处突入的骑兵!

他当机立断吩咐关上城门,可开关城门的绞盘处却已经起了一阵骚乱。大惊失色的他这才意识到,对方竟然早已派内应潜入了城中,连忙一把拔出剑来,带着亲兵和家将赶了过去。让他没想到的是,正在这里拼死奋战的敌军不过区区十余人,每个人头上身上全都是血,可那种悍勇的气势却让见惯战阵的他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惊讶归惊讶,可他终究不是软茬,很快厉声吩咐麾下众人冲上去夺回绞盘。可是,这里并不是什么空旷地带,一次只能上去几个人,狭路相逢勇者胜,别看这些敌军一个个少说都有四五十出头,可拼起命来却远胜于叛军之中的任何一个人。从河北出兵之后,尽管不是逢城必抢,可进入并非河南道境内之后,安禄山就放纵了麾下的抢掠行径。如今,每一个叛军的腰包都是鼓鼓的,谁愿意在这里和人拼命?

死了就不能再享受了,这是每个人心里的共识!

薛嵩对此心知肚明,可眼下破城在即,他眼见得麾下士卒竟是为敌人悍勇所慑,干脆拔刀亲自扑了上去。他少年时期就以豪侠扬名燕赵,可此时此刻与人肉搏时,他立刻体会到了深深的压力。这些敌人分明已经不在盛年,可用出来的招式却往往都是两败俱伤的那一种,尤其是当他一刀斩断一名敌人左臂,对方却悍不畏死地扑了上来,在他的左腿上留下一条深深的口子时,他终于生出了几分说不出的恐惧。

若是此前河洛官军全都能够如此,大军怎么可能如此轻易攻城拔寨?

“全都打起精神来,断了胳膊算什么,贵主就在城下看着,不要丢她的脸!”那个断了胳膊的独臂军汉强忍剧痛,挥刀高呼道,“既然我们主动请缨入城夺门,就早已把生死置之度外!杜大帅已经兵出潼关,你们的老巢河北也已经不稳,看你们这些叛逆还能横到什么时候!”

薛嵩终于从对方的字里行间揣摩出了几分要旨——这些绝不是乌合之众,而是训练有素的——一瘸一拐的他撕下衣角草草包扎了一下伤口,见城下李佑那支兵马陷入了重重包围之中,分明已经独木难支,而城下那支骑兵已经入城大半,这雍丘城恐怕再也保不住了,他突然厉喝道:“全都给我退回来!”

这是每一个陷入苦战的叛军全都最希望听到的回答。单单这么一小会儿,地上就已经丢下了十几具尸体,伤者则更多,而敌方虽然也已经有两人重伤垂死,余者无不伤痕累累,可每一个人仿佛都有一口无与伦比的勇气吊着,就这么屹然挺立不倒。而且那独臂汉子见叛军纷纷后退,以为他们要拉远距离放箭,竟是怒吼一声提刀追击,不过是一劈一砍,竟又有两名叛军倒在了他的刀下。面对这样一个浑身浴血犹如魔神一般的老卒,甚至有人牙齿打起了架。

薛嵩咬了咬牙,大声叫道:“我等愿降!”

那独臂汉子原本还要奋勇杀敌,听得此言不禁一怔。见薛嵩丢下佩刀表示诚意,原本心存死志的他一口气一松,但紧跟着又强提勇气拄刀而立。见那些叛军没有一个质疑薛嵩的命令,呼啦啦的全都退到了主将身后,甚至有人为了取信于自己,就这么丢开了兵器,本还有几分怀疑的他顿时意识到,这竟然是真的。而他身后的其他死士有的仍是死死抵着绞盘,有的则是伸长脖子看往城外,很快有人大声嚷嚷了一句。

“马军已经全都入城了!”

得知这样一个好消息,独臂老卒顿时完全放下了心事。就算薛嵩只是诈降,这绞盘又被夺了回去,可马军入城,这雍丘城中大局已定了!他再也拄不住那把刚刚杀戮了很多人的大刀,就这么手一松,整个人随之瘫软在地,失血过多的疲惫无力一波波袭来,几乎立刻昏厥了过去。亏得他身后几人手忙脚乱上前搀扶,有的赶紧撕开衣裳替其包扎伤口,有的则是对薛嵩怒目以视,甚至还有人气怒未消,提着刀逼了上前。

薛嵩知道自己喊出请降二字,就是把身家性命全都交到了对方手中,未必能有好下场。可城外战局已定,就算援军赶到也未必能够救得了自己,甚至已经深深疑忌上了自己的安禄山还会以战败为名直接杀了他,他也只能赌一赌。因此,他索性盘膝坐了下来,光棍地挺直了脖子道:“我薛嵩乃是薛仁贵之孙,薛楚玉之子,世代忠良之后,只不过迫于安禄山不从他叛乱便要诛三族的淫威,方才不得不当他的走狗,如今既然败了,各位想杀就杀吧!”

幽州节度使薛楚玉也许并不是人尽皆知,但三箭定天山的薛仁贵名声实在是太大,因此几个原本还打算给独臂汉报断臂之仇的老卒不禁大为惊咦,彼此对视了一眼后,全都回头往那独臂老卒看去。见其已经两眼紧闭昏死过去,众人不禁又生出了深深的恼意。

“若是秦五哥有什么三长两短,我管你是不是薛仁贵的孙子,定要你偿命!”

见暂时逃过一劫,薛嵩的后背心已经完全湿透了。随着城外那边肃清了李佑那支兵马,开始有条不紊地入城,城墙上这些叛军也被登上这里的义勇军团团围住。甚至不用薛嵩开口,他们就一个个就纷纷丢下了手中的兵器。面对这一幕,薛嵩看着身边仅剩的亲兵和家将,惨笑一声便支撑着站起身来。

薛嵩的头盔铠甲和普通士卒都完全不同,义勇军们只一看就知道他乃是叛军军官,可这会儿最要紧的是救助伤者,因此不论是那个独臂汉也好,其他遍体凌伤的老卒也好,全都比他得到了更多的关注。而那独臂汉被人抬下去的时候,其他几个还能走路的伤者少不得对刚刚登上城头的友军说明了薛嵩的身份。这时候,方才有一道道或讶异或鄙视的目光投向了这位驻守雍丘城的主将。

当固安公主得知薛嵩投降的消息时,义勇军已经全部进入了雍丘城中。由于这场战事主要发生在城外,也只有城头绞盘处有过一场生死搏杀,而此前雍丘城被叛军攻下时,同样没有经过什么大战,因此四面城墙完好无损,固安公主亲自巡视了一圈之后,心里很清楚,只凭这里囤积着从江淮水路转运去洛阳的粮食,就足够他们这五千人在此坚守一个月以上!

“只希望虎牙他们也能逢凶化吉。”

绞盘处的那场搏杀,秦五断臂,此外死者五人,其余死士都是或重伤或轻伤,她想到除却这些当年跟从自己的狼卫之外,虎牙也带着其他人承担了此战最艰难的阻击援军,顿时忍不住喃喃自语了一句。若不是招募来的勇士以及收拢来的败兵无论如何都承担不了这样的攻坚硬仗,她也不忍心让这些老卒去承担最关键的重任!直到耳畔传来了一声轻轻的咳嗽,见那个奏事的校尉正悄悄窥视她的表情,她才冷笑了一声。

“那个薛嵩报出来历,无非就是希望我网开一面。按理这种叛军大将,我恨不得抓到一个杀一个,可他既然是主动投降,我若杀了他,只怕日后叛军人人都只能死战,不敢投降,就留他一条活命。”

听到固安公主这么说,那校尉顿时心领神会,待想告退时,他又连忙停下步子问道:“那这个薛嵩和投降的叛军如何处置?”

“第一,把他们搜刮的钱财全部抄了,发还给城中百姓。第二,所有降军先给我押出去绑了示众,让百姓来认人,但凡有杀人、奸污、抢掠致人死伤的,甄别出来,给我直接杀了!”固安公主见那校尉张了张口,仿佛要求情,她便用不容置疑的口气说道,“我接下来不会再如同从前那样转战河洛各地,而是要坚守雍丘城,抵挡叛军攻势,若是城中军民都不能信赖我们,我们岂不是成了和叛军别无二致的一丘之貉?得道多助,失道寡助,这道理你不懂?”

那校尉被固安公主一番话训得做声不得,而接下来固安公主说的话,就让他立刻心气平了。

“发还百姓的时候,记得要先贫民,后中人,最后才是富家大户。贫民只要拿回了身家,感恩戴德之余,就会加入我等抵抗叛军。中人得回了财产,却还要嫌弃多少,挑三拣四。至于那些富家大户,只怕恨不得把被人抢去的全都要回来方才罢休,到时候让他们出力时却推三阻四!记住,一碗水端不平!另外,城中存粮清点之后,如果算下来一个月还有剩余,那就先给城中百姓发一部分粮食,吃饱穿暖了才有精神打仗拼命!至于你们,我答应你们的犒赏,一分钱都不会少,朝廷万一将来不认,大不了我这个固安公主回头自己掏腰包!”

“我们大家哪会信不过贵主!”那校尉连忙赌咒发誓把这一茬揭过了,却还不忘多问了一句,“那薛嵩可要和叛军一同绑了示众?”

“既然他说是忠良之后,就给他留一点脸面,一会儿把人带了来见我。”

第1175章 格杀勿论

对于雍丘城的士绅百姓来说,这一天带来的简直是天翻地覆的巨变。

自从叛军入城之后,他们从前安逸稳定的日子就一去不复返了。无论世家大族也好,庶民百姓也罢,每天都要提心吊胆于叛军是不是会破门而入,抢东西甚至抢人。即便雍丘城易主,号称义勇军的这么一支兵马进入城中,也有人不免忧虑并非朝廷正经官军的这些将卒会和叛军一样的行径。然而,从当天下午开始满城张贴的布告内容渐渐在城中四下里散布开来之后,城中百姓就暂且丢开了这一茬,一个个奔走相告,最终全都聚集在了雍丘县廨前。

因为这里整整绑了一百多个叛军将士示众!每个人的身上或者狼狈不堪,有些还有伤痕和血迹,但那一张张脸却全都擦洗得干干净净。据之前贴出来的布告说,只要是经雍丘民众指认出那些有杀人奸污等严重劣迹的叛军,一经查实,杀无赦!

在最初的沉寂之后,终于有一个矮小干瘦的老者拄着拐杖出来,指了叛军中一个猴脸的,带着哭腔说道:“就是他,就是他和其他几个人杀了我的儿子,奸污了我家闺女!可怜我家闺女才十四岁,事后就投水自尽了,你们这些畜生!”

随着那干瘦老者瘫坐于地嚎咷痛哭,其他刚刚还在犹豫不决观风色的百姓们顿时群情激愤。有的也赶紧在这些绑了示众的叛军当中找寻自己的仇人,有的早早认出人的则是指着人破口大骂。到傍晚时分,经过甄别之后,呈报到固安公主面前的名单上,密密麻麻写着五十多人,竟是占去了所有投诚叛军人数的一半!已经被带到这里的薛嵩听着禀报,面上固然强作镇定,心里却已经打起了鼓。

固安公主真的要对降军大开杀戒?她就不怕剩下的降军哗变,又或者说这些叛军倒腾不出什么事,她就不怕日后再打仗时无人敢降?

“到底是一群叛贼,简直卑劣无耻!来人,取我的大氅来,我亲自去见雍丘父老!”吩咐了一句后,固安公主又斜睨了薛嵩一眼,随即淡淡地说道,“把他也一并押去,听听雍丘百姓怎么说!”

薛嵩双手被牛筋牢牢绑住,此刻听到固安公主竟然连自己都不放过,他顿时第一次对此前选择投降感到了深深的后悔。可他此前大腿受伤,又没有吃过任何东西,又累又饿,哪里比得上左右两个牢牢看住了他的老卒?于是,他不由自主地被人提溜了出去,当面对雍丘县廨之外数以千计的百姓时,他的瞳孔更是不自觉地猛烈收缩了一下,心情忐忑不安。

那种感觉,竟好似他在安禄山面前一般!

夕阳西下,天色已经昏暗了下来,可随着固安公主出来,随行兵卒高掣火把,复又把县廨前照得一片透亮。被簇拥在当中的固安公主身穿一袭火红色的大氅,这样的颜色在战场中简直是靶子,可在这样的夜晚却显得格外夺目,竟是把人群中的喧哗渐渐压了下来。

直到四周围渐渐不再有鼓噪声,固安公主方才开口说道:“刚刚各位雍丘父老举告的那些叛军,已经都汇总到了我这里。说实话,我看了之后,简直气得要亲自拔剑杀人,我实在难以相信,天底下怎会有这许多丧尽天良的狗东西!”

黄昏的薄暮中,她那并不算大的声音却仿佛多出了一种无比的穿透力:“今天一直都有人劝我,杀降乃是不仁不义之举。可但凡有一丁点天良的人,又岂会烧杀抢掠,无所不为!传令下去,这名单上五十四个人,格杀勿论!”

一旁顿时传来了一个反对的声音:“贵主,万一日后朝廷有人指责杀降……”

“不能保护治下子民的朝廷官府,有什么资格指责我?我这不是杀降,只是抚民心,正军法!如若朝廷怪罪,我一个人承担!我,大唐固安公主,虽只是一介妇人,但我决不能容忍这些害群之马继续祸害黎民百姓!”

一下子杀五十四个人!而且还是投降的俘虏!

尽管有的将士情不自禁地迟疑了,但更多的义勇军将士却没有太多犹豫,上前把此前就已经甄别好的那些人推了跪下。围观的人群先是死寂,渐渐却有苦主嚷嚷着多谢贵主主持公道,带着哭腔屈膝跪了下来,这样的动作传染了一个又一个人,到最后除了几百名苦主,其他人竟也无一人挺立!

面对这一幕,固安公主只觉得百感交集。她没有多说别的,举手做了一个干脆利落的手势。很快,随着一声凄厉的惨呼,第一颗人头落地,紧跟着是第二颗,第三颗……尽管有些行刑的将士从前没砍过人头,一刀下去,犯人惨叫连连却还没死,可补上第二刀第三刀,又或者是旁边的人过来帮忙,总能把这小小的过失弥补下去。当五十多个劣迹斑斑的叛军全数伏法之后,跪在地上的人们顿时爆发出了一阵压抑已久的欢呼。

也不知道是谁起了个头,贵主万岁的呐喊响彻云霄,而火光之下被押在那里的薛嵩则不觉面色惨白。他怕的不是杀人,战场上他杀的人还不止这区区五十多个,他怕的是固安公主这种决绝不似女子的态度!他本来以为,城外李佑几乎全军覆没,城中叛军在义勇军入城后几乎被扫荡了个干净,最终投降的这百多人至少能保全下来,他也就留了个能够东山再起的班底,可没想到固安公主这么心狠手辣!

“这是镇守雍丘城的叛军主将薛嵩,他之前告诉我,他是薛仁贵的孙子,薛楚玉的儿子,忠良之后,现在,请各位乡亲父老都说一说,他在镇守雍丘城后,可有欺男霸女,烧杀抢掠的劣迹?如果有,我的三尺青锋同样不手软!”

固安公主侧头看着薛嵩,见他那张脸比刚刚还要苍白,她不禁在心里嗤笑了一声。果然,薛嵩是临时从开封城中被发配过来的,雍丘城中很少有人知道他的底细,又被薛家父子的名头所慑,而薛嵩本人除了身为主将,也确实未有杀人奸污这样的重罪,只除却几个老儒痛心疾首地斥责他给薛家荣光丢脸,其他的倒是没有了。可即便如此,薛嵩那张脸须臾从白色变成了青紫,恨不得找一条地缝钻下去。

知道今天这一幕对薛嵩的刺激已经够了,固安公主摆了摆手,随即淡淡地说道:“既然薛嵩并无该死的劣迹,便暂时饶过他。将这县廨门前收拾干净,所有尸体拖出去埋了。虽是叛军,可原本也是唐人,枭首示众就不用了。只这些刚刚落地的人头,便是我的警示,义勇军上下如有违背军令骚扰民间者,一律也是军法处置,决不轻饶!”

随着义勇军的将士渐渐开始清场,同时再次承诺将逐渐开始发还被抢占的财物,同时放粮抚民,百姓在散去的同时,原本那少许的信心顿时变成了深深的尊崇和信赖。没有人在乎固安公主并不姓李,而是姓辛,没人在乎她只是一个县主的庶出女儿,并没有宗室的血脉,这个公主名头只是因为嫁了前后两代奚王而换来的,人们在乎的是她那让人心情激荡的言语,在乎的是她夺下雍丘的果敢坚定,在乎的是她此刻杀伐果断的凌厉手段!

也许大唐……还有救!

重新回到县廨之中,那曾经被薛嵩占为己用的书房中坐下,固安公主摆摆手拒绝了现在进哺食,吩咐把薛嵩押进来。当这个垂头丧气的叛将被人推进屋子时,她便一字一句地说道:“我乃大唐公主,你不过一介大败亏输的叛将,膝盖就这么硬吗?”

薛嵩前一次在这里见到固安公主的时候,亦是挺立不跪,可刚刚见到五十多颗人头落地,此刻固安公主又声音冷冽地如此问了一句,他只觉得心头一悸,即便有再多不甘,也只能缓缓屈膝跪了下来。

见他虽然没有五花大绑,可手上依旧是牛筋捆得紧紧的,固安公主一手支着扶手,目光扫视了薛嵩许久,却并没有开口说话。足足好一会儿,她正要开口发落的时候,外间一个亲兵突然直接冲了进来。

“贵主,虎将军他们回来了!”

“回来了多少人?看上去形色如何?快,带人来见我……不,我亲自去迎接他们!”

固安公主连珠炮似的说了这几句话,竟是再也顾不上薛嵩,就这么匆匆冲出了门,而押送薛嵩过来的两个老卒彼此对视了一眼,竟也追了出去。面对这样无人问津的情景,连日以来已经遭受过无数打击的薛嵩只觉得心头又悔又恨,第一次生出还不如此前战死的念头来。固安公主人都不在,他不想继续维持这样屈膝下跪的姿势,稍稍挪动了一下身体,就这样盘膝坐在了地上。

饥肠辘辘的他不知道等候了多久,外间方才传来了一阵喧哗。他竖起耳朵细细倾听,只觉得那仿佛是很多人在欢声笑语。当他转头去看时,就只见背后的门被人推开,紧跟着首先进门的竟不是固安公主,而是一个脸上还带着一条深深血痕,身上到处都是血迹的老将。那老将迈过门槛时,只是诧异地看了他一眼,随即便尴尬地对身后人说道:“贵主,如此礼遇我受不起。”

“能够让田承嗣的两千援兵几乎全军尽墨,你当然受得起!”

固安公主冲着虎牙眨了眨眼睛,脸上露出了这些天来最灿烂的笑容,这才指着薛嵩说道:“虎牙,今次你麾下这些忠义老卒死伤惨重,我便把这叛将薛嵩交给你,任你驱策使用!薛嵩,你若能立功赎罪,前罪我就不问了!”

第1176章 登基仍败战

洛阳宫天津桥上,当盛大的登基仪式结束,受封的文武百官鱼贯而出宫门的时候,面上踌躇满志的只有极少数,更多的人都觉得脑袋上压着沉重的乌云。尤其是一举当上了宰相的严庄和高尚,直到这会儿还觉得背上伤处火辣辣的疼痛。

他们这些跟随安禄山十几年的尚且如此,侍中达奚珣和中书令陈希烈这样的降臣就更加不用说了。一想到城破之后就消失了的张介然李憕等人,他们只恨彼此际遇不同。凭什么李憕等人能够受到百姓交口称赞,而他们却要被扣上一个叛贼同党的帽子,凄惶不安地等待着来日的结局?

武将们也没有多少人还有兴致意气风发,即便他们都得了什么大将军和节度使的名头。河北道大乱,幽州告急的消息传来之后,不但史思明火速带兵赶了回去,蔡希德也匆忙从怀州河内郡率兵一万北上。可就在这个节骨眼上,杜士仪和郭子仪分别兵出崤山北道和崤山南道,兵锋直指洛阳。

这其中,兵出崤山北道的杜士仪大军之中,仆固怀恩亲率精锐马军为先锋,直取缺门。这一次,崔乾佑再也不可能用出当时从崤之战那条古道包抄唐军后路的招数了,最要命的是,就算他想要故技重施,他却根本没有相应的兵员!

然而,最最失落的却不是别人,而是安庆绪!

安禄山登基之后,遍封文武,诸子全都被封为王,可尚在长安的康夫人和安庆宗却没有得到皇后和太子的名分。安禄山竟是以人至今下落不明为由,并未给元配康夫人和爱妾段夫人正名分,皇后之位还空着,长子安庆宗则是封了个秦王,按照人如今在长安下落不明的情况来说,也不知道是安慰还是讽刺。可安庆绪如今已经没有功夫为母亲和长兄抱不平。

因为他这个嫡次子甚至不能住在洛阳宫中,只分到了温柔坊一处豪宅,而随军而行的段夫人以及她亲生的赵王安庆恩,则是大喇喇地占据了东宫,再这样下去,他岂不是迟早要变成别人砧板上的鱼肉?

“晋王。”

安庆绪封的是晋王,尽管晋乃大国,可现如今河东道还好好的捏在大唐手中,他这个晋王又朝不保夕,最初根本就没有意识到别人是在叫自己。直到那声音更加近了一些,他方才下意识地侧头看去,发现是今日同样正式得到立节郡王册封的薛朝,他立刻回过神来。尽管此人至今还戴着个铁面具,和高尚严庄这样的安禄山亲信没法比,可却颇为超然,安禄山时不时也会召见此人一次。这时候,他便挤出一个笑容,算是答礼。

“大王是不是为了东宫的事情而心里不痛快?”薛朝见安庆绪一下子停下了步子,目光凶狠地看着自己,他见四周围的其他人已经都走光了,便用极低的声音道,“据我近些日子见陛下时发现的迹象来看,陛下的状况很不好,到时候段夫人和赵王安庆恩身处东宫,近水楼台先得月,还请大王小心。”

刚刚称的是晋王,现在却称呼大王,不但拉近了距离,而且这样的话,也让素来并不怎么得人心的安庆绪为之大凛。见薛朝说完这话微微颔首,竟是径直去了,他在犹豫片刻之后,终于忍不住快步追上了他,咬牙切齿地问道:“阿爷的状况真的很不好?”

“陛下身上的疮疖,早就并非一日了,这些东西暗示着陛下体内热毒早已深重,而现在这些热毒已经不止发在皮肤表面,而是渐渐上头了。大王不觉得,陛下的眼神已经很不好了?”

薛朝深知点到为止的道理,更何况他也就只知道这些,再往下说恐怕就要露馅,当即拱了拱手,就这么头也不回地离去。身为安禄山面前有一席之地的人,他的宅邸位置很不错,赫然是当年武后曾经赐给次子章怀太子李贤的修文坊。可那里已经被改为道观多年,屋宇固然华丽,可陈设却都是道家的风格,薛朝却也不在乎。他甚至都没有驱赶走那些道士,自己闲来无事便和人探讨一下道家那些升仙之术,监视他的人从懈怠到减少,最近已经只有两个了。

此时此刻,当他熟门熟路进入了供奉着老子这位玄元皇帝的大殿内,向一个老道打了个稽首之后,他就只见那老道向自己指了指一旁的小房间,他便敏捷地闪进了里头。果然,一身道装打扮的裴宁正在那抄道书。尽管薛朝在接受这次任务之前,根本就不认得裴宁,可如今一来二去几番交道打下来,他已经和这位裴三郎很熟了。此时此刻,他把今日安禄山称帝之后的事情大略一说,就拐到了正题上。

“安庆绪那儿,我按照你的吩咐,已经都对他说了。”

“薛郎君辛苦了。”裴宁笑了笑,冷脸上多了几许温度,“河东那边刚刚驱逐了王承业,如今已经准备发兵南下。杜大帅和郭大帅两路兵马也已经直指洛阳,至于西南边,固安公主刚刚率义勇军占了雍丘,而吴王李祗则是进逼滑州灵昌郡,可以说,安禄山这个皇帝已经四面楚歌了。”

面对这么一个消息,薛朝却并不怎么高兴,他一屁股坐了下来,没好气地说道:“难道我等这样打生打死,就是为了李隆基那昏君不成?”

“当然不是,若是还让他坐在皇位上,怎对得起安贼叛乱以来,各地死难的官民将士?”裴宁丢下了手中的笔,很平淡地说出了这句大逆不道的话。可是,他收获的却是薛朝那惊喜和期待的神情。他知道这位薛家子弟已经谈不上任何对大唐的忠诚,反而对给予了其再一次生命,亲自教授武艺和兵法的罗盈更加有认同感,但进一步的东西,他却不会在这时候吐露太多。

“你要知道,安贼这一称帝,李隆基因为昔日安贼拥戴太子的旗号,枉杀太子李亨以及广平王建宁王的事情再一流传,他这个昏君的名头就更加坐实了。当然,也希望王承业回京之后,继续去好好哭诉,让他再大发雷霆折腾一下。他如果还以为他是从前那个人人称颂英明神武的圣天子,天下子民和军中将士还会听他的,那就大错特错了!这么多年来,我官没当好,其他的事情也没做好,唯一做到的,便是提举了数年的吏学,手下有一批愿意为我所用的胥吏,同时在士林当中还有一点话语权。”

薛朝经常听不懂裴宁的言下之意,但裴宁说,要让李隆基坐实昏君之名,这他却听懂了。长舒一口气的他不再多问,仔细而耐心地听着裴宁的吩咐,直到最后对方起身要走时,他才忍不住问道:“裴三郎,请问我家可汗如今可好?”

“契丹人和奚人不少都被安禄山蛊惑挑唆了加入叛军,如今腹地一片空虚,你说怀义可汗如今直扑敌后,契丹和奚族之地几乎没人挡得住他,是好还是不好?”裴宁头也不回地说出了这么一句话,随即又补充道,“如果你有时间,不妨去安国寺中好好观瞻观瞻。”

去安国寺干什么?

薛朝简直糊涂了。罗盈虽说看着像是铁勒人,但薛朝却知道,这位可汗一直以唐人自居,更不要说剑营之中教授剑术的,是曾经名满天下的公孙大娘,而可敦岳五娘更是公孙大娘的弟子。可是,罗盈在都播最初并没有用自己的名字作为旗号,而是始终用乌弥之女丈夫的旗号经营统合,直到东迁之后,这才改用了罗义这样一个名字。都播自上而下的所有人,除却公孙大娘和岳五娘,谁也不知道他曾经是安国寺的一个小沙弥。

裴宁也只是随口一提,并没有打算把事情真相告诉薛朝,只是让他四处转转,免得某些监视他的人没事干。随着安国寺的主持都换了两任,当年的那个小沙弥早已经被所有人淡忘了。没有人知道他还曾经建功立业,当过大唐的武将,如今又统治着北方草原上一个最强盛的部落,甚至连奚人和契丹都在其兵锋之下瑟瑟发抖。

裴宁的消息比安禄山更快,倒不是如今刚刚建国大燕的新朝天子消息不畅通,而是几封战报躺在洛阳宫政事堂中,陈希烈和达奚珣装病早早躲回了家去,阿史那承庆和张通儒找借口在登基大典之后就躲出去了,高尚和严庄这两个宰相简直愁坏了,谁也不敢送去安禄山面前。

据他们所知,连日以来服侍安禄山的宦官和宫人遭受鞭笞之刑的足足有几十个,甚至还有因为禀报坏消息而被活活打死的。他们从前还能怀着一丝侥幸认为自己是例外的,可前几日才刚挨了一顿,现如今谁敢去尝试?

两个人彼此对视了一眼,最终竟是异口同声地叫道:“拈阄吧!”

严庄也好,高尚也好,全都是门槛最精的人,彼此死死盯着彼此,又叫了个不相干的小吏进来,根本没可能作弊。当严庄展开手中的那张字条,见上头赫然写着一个送字时,他登时面如死灰,竟是恶狠狠地瞪了高尚一眼。

而高尚在笑吟吟了片刻之后,想到今后可能会有更多这样的事情需要用这样拼运气的方式来决定,一张脸顿时又拉长了。看着严庄捧起了那几封战报,用犹如上刑场的壮烈走去了含元殿时,他忍不住嘴角剧烈抽搐了一下。

这种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

第1177章 巧言劝弑父

也许是因为自小就成了母亲改嫁的拖油瓶,四处被人瞧不起,身份又卑贱,还曾经如同奴仆那样伺候张守珪,安禄山自打进入洛阳之后,就对富丽堂皇的洛阳宫喜欢得不得了。尤其是那座重造于武后年间,曾经被称作为明堂的含元殿,他更是分外中意,每次召见人都会选择此处。可这就苦了大燕朝的文武官员们,每次去见安禄山都要去爬那高高的龙首道,尤其是严庄高尚这样的宰相。

而更具有讽刺性的是,大唐皇帝在这里的大朝会,大多数都是接见使臣,颁赐恩赏,显示大唐的天威,可安禄山却不管不顾,上一次还在这里鞭笞了崔乾佑田乾真孙孝哲三将,今天严庄送了战报后,也同样领了一顿安禄山亲手挥下的鞭子。

这种日子简直没个头!

这是严庄狼狈不堪地从含元殿出来时,心里发出的悲鸣。他那整齐的官袍已经破成一条一条,完全不成样子了,头上的官帽是歪的,脚上的靴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掉了一只,而背上还没完全好的旧伤上头又添新伤,直叫他每走一步都仿佛痛在心里。从前辅佐安禄山时言必听计必从的踌躇满志,现如今仿佛已经完全成了过去式,眼下在这位动辄暴怒打人的主君面前,他有的只是无穷无尽的恐惧。

宰相?从古至今,有动辄被君王抽一顿鞭子的宰相吗?

“这不是严相国吗?”

脸色变幻不定的严庄立刻抬起了头,露出了一副尽量沉着的表情。可是,看清楚面前人是赵王安庆恩,他顿时挣扎着露出了一丝笑容,拱了拱手道:“赵王安好。”

安禄山一共十个儿子,赵王安庆恩是安禄山的第三子,乃是段夫人所生,今年不过十六岁。因为母亲深受宠爱,安禄山甚至不惜为其向天子请封国夫人,由是造成了事实上的二妻并嫡,所以赵王安庆恩从来不承认自己是庶子,处处和嫡次子安庆绪争抢。而因为安禄山的偏爱,他对幽燕军中文武全都是一种居高临下的俯视态度。这会儿,发现严庄竟只是略略弯腰拱手,他顿时目露凶光,手中马鞭突然凌厉地往下一挥。

那马鞭几乎擦着严庄的鼻子落地,发出了一声破空响声。尽管这一鞭并没有打在自己的脸上,但那劲风仍然擦得严庄脸上生疼,而更痛的是他的心里!刚刚才在含元殿中被安禄山鞭笞得叫苦不迭,现如今又被一个半大少年如此侮辱,自来以国士自居的他怎么受得了?可想到刚刚吃的那番苦头,严庄还是赶紧低下了头去,没有吭声。

“一时手滑了,严相国可别见怪。”见严庄不敢反抗,安庆恩方才笑吟吟地扬了扬下巴,自矜地说道,“阿爷起家于幽燕,所以方才国号大燕。他封了我赵王是什么意思,想来严相国是一等一的聪明人,心里应该有数。长兄被困在长安生死不知,或许早就没命了,只是唐廷秘而不宣,至于二兄,那是个扶不起的泥阿斗,大燕的将来,迟早是我的。”

当严庄渐渐直起腰的时候,就只见安庆恩竟已经扬长而去,他只觉得牙齿咯吱咯吱直打架,竟是气得脸都青了。就是这样一个德行的家伙,安禄山却视为掌上明珠,曾经有看不过去的偏将把安庆恩这种类似的言辞向安禄山禀报,结果安禄山大为盛怒,表面上对其加以重赏,却在背后找了个由头将其杀了,在此之后,再无人敢置喙安禄山的“家事”。现如今四面楚歌之际,安禄山越发暴虐,还有这样一个自以为是的安庆恩,再忍下去,大燕就要亡国了!

严庄知道自己眼下这番惨状很快就会传开来,可他心里另有打算,也就没有遮掩,竟是就以这样一番形貌回到了政事堂。

果然,高尚一看到他这样子就吓了一跳,虽说是拈阄时运气好,可兔死狐悲的心理毕竟占据了上风。他连忙冲着几个看呆了的小吏厉声吩咐了几句,等人手忙脚乱取来了衣袍之后,他方才亲自去掩上了门,又来到严庄面前深深一揖。

“今天是严兄替我挡了一顿,是我对不住严兄!”

“只是我运气不好。”

严庄也不忌讳,当着高尚的面脱下了外袍,露出了新伤叠旧伤的前胸后背,显然,是之前安禄山气急之下胡乱抽打,这才造成了如此不规律的伤口。甚至他的大腿上都因为避让不及而着了两下,此时却不便露丑。等高尚找来备在此处换药时用的外伤药膏替他在胸背草草涂了,又换上一身衣物之后,他才低声说道:“一次两次,我们都可以忍,但如今洛阳城外可以说是四面楚歌,陛下却老是如此动辄暴怒,这样下去,我们能怎么办?”

“严兄说这话,是不是有好主意?”

高尚被这声音吓了一跳,转头一看,却是大门已经被推开,阿史那承庆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门外。他一面庆幸两人并未说什么大逆不道的话,一面强自挤出一丝笑容道:“你不是去检视洛阳城中诸军了,怎么就回来了?”

阿史那承庆一直是安禄山的谋主之一,因此这次同样受封为同中书门下三品,相比陈希烈和达奚珣这两个挂名的,他和高尚严庄张通儒加在一起,才是真正的幽燕幕佐班子。如今,张通儒因为弟弟张通幽跟着颜杲卿和安禄山作对,名为宰相,却不如往日那样受安禄山信任,政事堂真正说得上话的,也就只剩下他们三个了。

尽管上次挨打没他的份,可眼见得高尚严庄这样狼狈,阿史那承庆也觉得心惊肉跳。这时候进屋坐下之后,他便沉声说:“河洛之地不比幽燕,医者应该格外多,要不要我们用心搜罗一下,找人替陛下再好好看看病?”

他这话才刚出口,严庄就淡淡地说道:“大帅这几年虽说心宽体胖,可在幽州时,性子也并没有变成现在这样子。如今动辄变得如此狂暴,究其根本是因为战事不利的缘故。心病还要心药医,哪个大夫有这种本事?”

面对这一层被捅破的窗户纸,高尚和阿史那承庆面面相觑,最终谁都不做声了。他们明白,严庄所言确实是真正的事实,安禄山动辄鞭笞臣下以及宦者奴仆,只是因为战事不利的愤怒和恐惧而已。换言之,只要把杜士仪和郭子仪两路大军给击败,把河东兵马挡住,把河北两路兵马给消灭,把号令河北各州郡举义旗的颜杲卿给抓来,那就什么事都没了!可是,谁能做到?即便史思明已经率大军反扑,可如今首要之务是守住洛阳!

政事堂中,这个话题接下来没人再度提起,可每个人心底都有个大疙瘩。严庄也只是点醒一下高尚和阿史那承庆,根本就没指望他们能够成为自己的助力。如今越发糟糕的局势,以及安禄山对自己的态度,他已经完完全全失望了。可他当了这么久的幽燕幕佐才有今天,却还打算拼一拼。

这天傍晚,当严庄离开洛阳宫后,只是到家里晃了晃,然后就换上便装,轻车简从地来到了温柔坊一隅的那座豪宅,见到了安庆绪。

两人从前并没有太多的交往,安庆绪也根本没想到这位父亲面前的红人会来见自己,最初还以为是安禄山有什么话要严庄带给自己。直到严庄开门见山地问了一句话后,他才不知不觉退后了两步。

“晋王,如果陛下数日之后就要立赵王为太子,你打算怎么办?”

怎么办?想到段夫人看自己时的不屑眼神,想到赵王安庆恩的唇红齿白风流俊俏,想到文武群臣对自己的避而远之,安庆绪只觉得胸口蹭的冒出了一团火,竟是忘记了严庄有可能把自己的言行举动全部禀报给安禄山,沙哑着嗓子说道:“就算不是大兄,也应该是我!凭什么?”

“不凭什么,就凭陛下宠爱段夫人,甚至起意就这么宣布康夫人已经死了,然后册封段夫人为皇后。既然都是皇后了,安庆恩就是真正的嫡子,名正言顺。”严庄看到安庆绪额头青筋一根根暴起,仿佛立刻就要发疯,他方才放上了最重要的一颗砝码。

“大王,你要知道,如今大燕国已经四面楚歌,如果让陛下再这样一意孤行下去,只怕败亡就在眼前。当此之际,如果有人挺身而出,力挽狂澜,那么不但大家都会视其为拯救国运的功臣,而且他日也必定会听从此人驱策。”

安庆绪根本就没有那么多雄图大志,他只是希望夺回自己应得的东西,不再让任何一个人居高临下俯视自己,仅此而已。可自始至终,就没有人关注过他,包括亲生母亲更重视的也是长兄。只有此时此刻的严庄,用慷慨激昂的言辞撩拨了他的心。

他鬼使神差地开口说道:“那严相国觉得,我会不会是那个力挽狂澜的人?”

严庄等待已久的,就是安庆绪这句话。因此,他的嘴角一下子弯了起来,随即意味深长地说道:“大王若无可能,天底下就无人有此可能!”

当悄然离开安庆绪宅邸时,严庄只觉得后背心已经完全湿透。万一谈话不遂,安庆绪翻脸,那么等待他的就是一个死字。好在他没看错安庆绪,这是一个既自卑又自负,同时又无能的家伙,远远比如今已经听不进劝的安禄山好相处。更何况,他要的不是相处,而是完完全全彻头彻尾的掌控!

第1178章 杀安

自从渔阳起兵之后,安禄山的睡眠就一直很不好。最初大军势如破竹的时候,他以为这只是一时亢奋,可自从攻下洛阳之后,各种未曾料到的变故就接踵而来,让他与其说是应接不暇,还不如说是应付乏力时,他又先后秘密看过很多大夫,对自己的身体状况就已经有一个大概的认知了。对于这样一个结果,他自然心头大恨,所有知情者都被他悄悄灭口,而他的脾气也越发暴躁,不止是因为自己的身体,也因为越来越捉襟见肘的战局。

他起兵反唐,除却他自己多年的勃勃野心,以及杨国忠和他的深仇大恨,还有两个最大的外因。一是漠北大乱,安北大都护杜士仪生死不知,麾下兵马说不定已经全军覆没,二是都播怀义可汗和自己达成了联盟,愿意南下河东。

毕竟,安禄山才刚刚兼任河东节度使一年多,除却巧取豪夺了河东各牧监的众多上乘战马,具体的人事还没来得及插手,尤其是云中、雁门、马邑这些最最紧要的州郡,他甚至不曾安插上自己的亲信。如果没有都播南下河东占据云州等要紧地方,牵制住河东的兵马,他怎么敢就这样急速地过河攻打洛阳?他至今都想不明白,杜士仪能够许给都播的好处,他都可以承诺,甚至还能给得更多,因为杜士仪不是大唐天子,可为什么怀义可汗竟会出尔反尔?

而且,现在更加让他暴跳如雷的是,那个什么见鬼的吴王李祗,那个什么根本就是徒有虚名的固安公主,竟然也敢摸老虎屁股!

“令陈留郡的田承嗣夺回雍丘,镇守灵昌郡的安守忠,杀了李祗!要是做不到这两件事,他们两个就不用回来见朕了!”

这是安禄山命人快马加鞭送去陈留和灵昌的严命。可即便有这样不成功便成仁的告诫,他仍旧心烦意乱。当初他的麾下兵马气势最盛的时候,从河北到河洛绝大多数州郡都在掌握之中,冲破潼关,围困长安,那是何等的意气风发?可现如今长安解围,潼关重新回到了大唐手里,杜士仪和郭子仪从崤山南北两道分别进军,沿途一个个拿下本是他控制下的关城,他在洛阳还能呆几天,他这个大燕皇帝还能当几天?

“陛下。”

听到这个声音,靠在躺椅上的安禄山不耐烦地睁开眼睛,见是李猪儿捧着一个金碗满脸堆笑站在面前,他本待伸手接过,突然又改变了主意。

“里头是什么?”

“回禀陛下,是鹿肉羹。”

话音刚落,李猪儿就只见安禄山一下子坐直了,竟是目光凶狠地瞪着他。他不知道自己这寥寥几个字究竟说错了什么,但还是慌忙跪倒在地,额头紧紧贴着地面。紧跟着,他就听到头顶上传来了安禄山那暴怒的声音。

“鹿肉羹?这是嘲笑朕逐鹿不成,反而变成了被人吃的死鹿?谁做的,传朕的话,把人给我杀了!”声嘶力竭地叫了一声之后,安禄山猛地一挥手,将李猪儿手中的金碗给一把摔了出去,随即立刻提起了连日以来从不离手的那条鞭柄金镶玉的皮鞭,对着李猪儿没头没脑地鞭笞了下去。眼见得人伏在地上连连求饶,却不敢抗拒躲闪,他只觉得心头快意,不停手地抽了一二十下方才歇了一口气。

“若有再犯,割下你的狗头!且扶朕去更衣!”

安禄山嘴里这么说,当李猪儿连声应喏,又用脑袋顶着自己那肥大至极的肚子,使得他能够站起来的时候,他刚刚那满肚子火气又突然全都无影无踪了。站稳身子的时候,他甚至还爱怜地摩挲了一下李猪儿的脑袋,用和蔼的口气说道:“刚刚从洛阳宫中库房里抄出来一批锦袍,回头朕赐你一件。”

李猪儿慌忙叩头谢恩,等到搀扶安禄山去后头更衣的时候,他眼看那肥大的身躯很费劲地坐在了那个特制的恭桶上,便一如既往地跪在地上,用头顶起安禄山的肚子,让这位大燕皇帝能够舒服一些。这样的活计,他已经日以继夜地干了很多年了,而且仿佛没有尽头,要这样干上一辈子。想当初从一群俘虏中被安禄山挑选放在身边,不用和其他人那样沦为奴隶朝夕且死的时候,他还曾经觉得自己幸运,可随着安禄山亲手阉割了他,他剩下的就只有恨。

从前的日子还只是屈辱和麻木,现在的日子却只剩下了动不动就要被鞭笞的痛苦,至于什么金银财帛,他时时刻刻都不能离开安禄山身边,根本用不着!

可他不敢流露出半点怨恨和不满,不敢有任何的异动。安禄山对于背叛的人从来毫不留情,杀人常常诛三族也就罢了,横竖他也就只剩下了这条贱命,可就在听闻颜杲卿举义旗的消息时,安禄山就曾经杀气腾腾地说过,如果他日破了常山,定要将颜杲卿之子颜季明肢解在其面前,然后将颜杲卿以下所有文武官员活活肢解,让人知道叛逆的下场!听到这种话,他倒是肯舍得这条贱命,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那种痛苦,他连想都不敢去想,就如同被阉割的痛苦一样。

他害怕失败,更害怕万一成功之后,落在那些愤怒的叛军将校手中!可这一次,他得到的承诺实在是太诱人了,诱人到他怦然心动打算豁出去试一试。

安禄山嗜好口舌之欲,在没了张守珪这样一座大山压着之后,吃喝起来再无节制,体形肥大到几乎没法好好走路,每次坐上恭桶,也是往往没有一两刻钟别想站起来。即便用了无数名贵的熏香,但李猪儿所处的实在是最尴尬的位置,那股令人头昏眼花的恶臭换一个人来早就被熏晕过去了。

正因为用惯了他,所以李猪儿没有像从前那样说两个笑话逗自己开心,安禄山最开始没在意,等注意到人实在是太安静了些,他方才皱起了眉头。

“李猪儿,莫非你在怨恨朕?”

右手正摸向怀中的李猪儿猛地打了个寒噤,他本待把手缩回来,可也不知道哪来的勇气,竟是继续用这种匪夷所思的角度探入胸前,摸到了那一把解腕尖刀。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才竭力用最恭顺的口气说道:“陛下这是什么话,奴婢若无陛下,哪里会有今天……”

这个天字刚刚说出口,李猪儿突然双手一把抓住那解腕尖刀,就这样往安禄山那肥厚的肚腹上用力一刺。这一刀来得实在太突然,安禄山又已经多年没有亲自搏杀过了,竟是呆滞了片刻。而在他这愣神的当口,李猪儿陡然疯狂了起来,抓起刀对着安禄山的肚腹又连刺数刀,直到他完全力竭,而安禄山那肥硕的肚子和下半身已经满是鲜血,他方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顿时咯咯笑了起来。

安禄山终于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他不可思议地瞪着这个自己宠信了多年的小宦官,声音竟已经因为怨毒而嘶哑了:“为什么?”

“为什么?陛下还问我为什么?大帅不就是想说,让我从奴隶成了你的侍从,赏赐了我很多金银财帛吗?可大唐皇帝对陛下的恩宠应该更胜我十倍,你还不是一样叛了他!”李猪儿止住了笑声,认认真真地说道,“没有人愿意一辈子挨打,没有人愿意一辈子给人当牛做马!陛下,你太自以为是了!”

说完这句话,双手紧握着那把满是鲜血的尖刀,李猪儿突然发狂似的一声大叫,就这么将那把尖刀再次冲着安禄山的胸口径直扎了下去。盯着这个自己亲手阉割的宦官,盯着那张扭曲得连自己都几乎不认识的脸,安禄山突然奋起挥臂反抗,竟是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将李猪儿打倒了在地。

他是大燕天子,他不会死在这的!

“来人,来人!”

寂静的大殿中,安禄山这声音格外刺耳,然而,重重摔在地上的李猪儿却并没有任何害怕,而是嘿嘿又冷笑了起来。果然,尽管安禄山呼喊连连,外间竟是没有一个人进来,他得以挣扎着从地上起身,捡起那把刀后,又摇摇晃晃走上前去。

“陛下是不是奇怪为什么没人来?很简单,这段日子陛下的气性实在是太不好了,连严高二位相国都挨了鞭子,其他人如我这样的尚且常常遍体鳞伤,既然知道近身服侍是个苦活,那么,我只要说一句,今天又有坏消息禀报陛下,他们躲了个干净也就不奇怪了。”说到这里,李猪儿深深吸了一口气,就这么一刀深深扎进了安禄山胸口,眼见这位雄踞幽燕多年的主君犹自瞪着眼睛,气息却渐渐微弱了下去,最终脑袋一歪,他方才踉跄数步瘫坐了下来。

他竟然做到了,他竟然真的杀了安禄山!

深夜,当安庆绪冲进东宫,一个照面就刺死了段夫人时,安庆恩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可是,他往日最为得意的那些肤浅手段根本没来得及拿出来,就被安庆绪用剑抵住了喉咙。直到这时候,他方才生出了深深的恐惧,不由自主地屈膝连连求饶。

“现在想活命?晚了!安庆恩,下了九幽黄泉,记得对我阿爷说一声,这是他逼我的!”

安庆恩还没分辨清楚这句话究竟是什么含义,就只觉得胸口一痛,随即方才发现安庆绪已经把剑送入了自己的心窝。他不可置信地缓缓软倒,至死都不明白安庆绪哪来的这样大胆子。而一口气连杀了段夫人和安庆恩,耳听得东宫之中满是惨叫之声,安庆绪方才真正感到了害怕。可就在这时候,他看见严庄笑吟吟地从外头走了进来。

“等到天明,就应该改称大王为陛下了。”

“可要是有人追究起来……”

“大王放心,一切都交给我!”

严庄信心满满地安慰着忐忑不安的安庆绪,心里却长舒了一口气。

要说还得多谢河北大乱,史思明蔡希德等人率兵回去,而崔乾佑等人又因为此前大败而在河洛四处征兵,安守忠田承嗣则是领命夺回失地,否则他怎会如此轻易控制了宫闱,然后得以成功?没了安禄山,却有一个好拿捏的安庆绪,他总算能舒口气了!

第1179章 势如破竹

渑池和新安之间,有缺门山,山有两峰,中间的山谷夹谷水,民间往往将这的两座山峰称之为青龙和凤凰,而凤凰山顶,据说有秦时名将白起所造的凤凰城。时隔前年,当年遗址只剩下了断壁残垣,而因为这里乃是洛阳西大门,从此处去往洛阳,可朝发夕至,所以一直都设有关城守御,备兵却只有可怜巴巴的数百人。

承平年间,这些兵卒也就是敲一敲路上行商的竹杠,在叛军面前自然是轰然溃散。此前崔乾佑曾经在夺下此关后,大败王思礼麾下马军,又东西截击,让哥舒翰的八万大军几乎全军覆没。而他自己后来从长安撤退,甚至连潼关都顾不上,狼狈逃回洛阳时,也没忘了把兵马收拢后,放在缺门关城以便守御。等到安禄山登基之后,知道缺门天险的重要性,就把这里交给了李归仁。

然而,河北不稳的消息也已经传到了这里,这缺门关城在设计上就没容纳过多达三千人的大军,苦不堪言的叛军渐渐有人逃散,军心更是浮躁非常。即便安禄山称帝之后,曾经派人来册封主将李归仁为北平王,给予了高官厚禄,这种状况也没有任何改变。

杜士仪和郭子仪在潼关整顿兵马之后,先收复了毫无天险的陕郡,然后分兵两路从崤山南北道进兵。杜士仪深知仆固怀恩乃是善于攻坚的悍将,因此想都不想便以其为先锋,一路长驱直入,连下峡石、渑池,而后直扑缺门。当仆固怀恩策马停在当初王思礼也曾经呆过的地方,仰望凤凰山上那依稀可见的凤凰城时,他不禁眯了眯眼睛,随即若有所思地摇了摇头。

“白起一辈子替大秦东征西讨,也不知道立下多少功勋,到头来却枉死于范雎之手,说到底,不过是功高盖主罢了!世事轮回,直到现在,这情形却还是差不离。”

这样大逆不道的话,如果五千余先锋军中有监军在,必定会立刻翻脸,可这些大多是仆固部族人,跟随仆固怀恩十余年的嫡系精锐,非但无人劝阻反对,反而还有不少人跟着附和。就当这些人七嘴八舌数落着李隆基偏信李林甫和杨国忠,放纵安禄山的昏君行径时,仆固怀恩突然注意到缺门关城之中仿佛起了一阵骚乱。面对众将鼓噪立刻进击的请战,他却嘿然笑道:“上次王思礼就是轻率冒进,以至于兵败缺门,使后军进退两难,因此大败,这次我岂会上当?”

“可将军,难道我们就在这关城之下白白耽误时间?”

“郭子仪用浑释之为先锋将,从崤山南道进兵,那条路虽然比崤山北道长,可永宁、福昌、寿安等地几乎无险可守,不会走得比我们慢,既然知道我军兵分两路,李归仁自己衡量衡量,能够守这缺门多久?”仆固怀恩越发气定神闲,竟是淡淡地说道,“传令全军,就地休息。我们从安北牙帐城马不停蹄赶到朔方,然后在长安又大战了一场,出了潼关又是连续不断地赶路,该休息休息了。”

此话一出,仆固怀恩左右顿时面面相觑。要说赶路和打仗确实很辛苦,可他们从安北牙帐城到夏州之后,就休息了很久;赶到长安解围打了一场恶仗后,接下来又是多日的休整,还不如率军追击的朔方郭子仪大军;紧跟着,兵抵潼关后,又是一阵养精蓄锐;现在全军战意正盛的时候,仆固怀恩却说大军需要休息?可主帅的命令不得不遵守,他们只得往军中上下前去传令,可传令的同时,却还告诫将士要随时做好准备,以防敌军偷袭。

只有仆固怀恩自己知道,这是临走时杜士仪的授意。杜士仪特意嘱咐他兵达缺门后,不用着急和叛军硬碰硬,以至于折损麾下将卒,而不妨在缺门关城前耐心等一等,顶多半日就会有好消息传来。

果然,李归仁故意在关城上做出骚乱的假象,还打算接下来让人打开关城大门,诱骗这一支大军进入谷道伏击,可发现仆固怀恩这一支先锋军竟是下马的下马,休息的休息,还有人取出胡饼大吃大嚼,高声谈笑,一副懈怠景象,他顿时陷入了极其尴尬的境地。自己想用示弱之计引敌来攻,可现如今敌军却反而摆出了示弱之计,那乱哄哄的情景分明也同样在向他招着手,诱惑他派兵出击。

“该死的仆固怀恩,竟然用这一招!”

李归仁虽说李姓,实则却是契丹人,因为安禄山的举荐而得国姓,此时此刻,他虽咬牙切齿,但仍旧不敢贸贸然将兵出击。军中士气的低落,他早就察觉到了,相比之下,仆固怀恩这支军队训练有素,远非此前一路上遭遇的兵马可以相提并论。正当他举棋不定的时候,他突然听到底下传来了一阵喧哗的声音,尽管原本他授意兵马露出骚乱之态,可这时候却有些恼怒了。

这场戏都已经演砸了,甚至仆固怀恩还给他反着演了这么一场戏,下头那些蠢货还画蛇添足干什么?

“大王,大王,不好了!”

当一个心腹亲兵气急败坏地冲上来,口中又如此嚷嚷着,李归仁顿时脸拉长了,快步上去后劈头就是一个巴掌。那亲兵立刻醒悟过来,捂着半边脸小心翼翼地走到主将身侧,用比蚊子还低的声音开口说道:“镇守新安的李明骏率兵反了!”

此话一出,李归仁顿时倒吸一口凉气。须知幽燕兵马之中,平卢作为安禄山最初的老巢,兵员和将校最多,李明骏是军阶最高的一个。可起兵之后,安禄山对其却从不重用,进入洛阳后更是把人打发到了新安,甚至据说还一度因为都播怀义可汗出尔反尔,要杀了李明骏泄愤,还是被很多与其交好的将领苦劝,这才打消了念头。即便如此,在登基称帝之后,安禄山对其的恩赏也是极薄,不过一个金吾将军而已。

可打心眼里,李归仁就从来没有相信过李明骏会心向大唐,但现在好死不死,偏偏就是他背后镇守新安的李明骏反了,如今他赫然是腹背受敌!

“消息还有谁知道?”

李归仁声色俱厉地问了一句,一只手已经悄悄往剑柄按去,然而,那亲兵说出来的下一句话,却让他顿时杀意全消,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惊悸。

“消息已经传到了下头军中,所以才会大乱!”

完了!

这是李归仁唯一的念头。然而,他好歹还知道此刻的情势已经严峻到无可挽回,若真的李明骏率兵来击缺门,他将绝无幸理。他一把拎起那报信亲兵的领子,一字一句地低吼道:“快去,把所有的亲兵全都集合起来,随我从便道回洛阳!”

那亲兵当然不是傻瓜,听到李归仁这么说,就知道主将准备把其他将卒全都丢下。可这时候没有仁慈的余地,他也只想着逃命,因此慌忙奔下去准备。

等到上上下下的人陡然发现,镇守缺门的李归仁竟已经不知去向,已经是一个时辰之后的事了,叛军中顿时呈现出一片更混乱的局面。有的嚷嚷投降,有的则是脱下盔甲丢下刀剑,争先恐后往谷水中跳去,凫水逃命,更多的则是犹如没头苍蝇一般在关城中乱转。

当关城大门终于在这一片混乱之中被完全打开,有三三两两的叛军跑出去投降的时候,甚至不用仆固怀恩下令,刚刚还下马饮食休息的麾下将卒顿时用空前快的速度上马列阵。关城之上仅剩一个军阶最高的叛军裨将俯瞰那支先锋大军,见数千人的队伍倏忽之间就从杂乱无章变成了井然有序,他便长叹一声道:“北平王都已经逃了,我们又何必为大燕朝尽忠,都出降吧!”

兵不血刃打下缺门,收拢降兵不下千余人,仆固怀恩面对这样的战果,问清楚缘由之后,登时又纳罕,又疑惑。然而,他仍然唯恐新安那边的消息未必属实,思来想去之后,便留下一千精兵镇守缺门,而把降兵放在缺门以西的谷地上,等候杜士仪后军处置,自己则是带着剩下的四千精兵直扑新安县。还在半路上,他就遇到了李明骏的信使。得知对方真的是向杜士仪请降,他便放了人继续西行去见杜士仪,自己则是继续东行。

当他最终兵临新安城下时,就只见城门大开,原本城头高悬的安禄山大燕国旗号,已经被人扔在了地上,而且还有熊熊燃烧的痕迹,而城头那面迎风招展的新旗帜,并不是唐,而赫然绣着一个他最熟悉不过的字——杜!

仆固怀恩觉得亲切的同时,不禁笑了。尽管如此,素来大胆的他却并没有立刻入新安城,而是就这样驻扎在城外。当李明骏只带着数十个随从亲自前来会晤的时候,他便笑眯眯地提议屏退随从密谈,等到对方依言照做了,他方才在临时的大帐中亲自斟了一杯酒,笑眯眯地递了过去。

“敢问李将军和我家大帅昔日可有什么关系?”

李明骏哪里想到仆固怀恩屏退众人,竟不问自己叛军兵将情况,而是问出了这么一个八卦的问题。总算他久在安禄山治下,反应很快,立刻故作惊讶,一口咬定从未见过杜士仪。见没问出个结果,仆固怀恩却没有放在心上,而是举杯又敬了李明骏一杯。

“有关系没关系,我也不多问了,总而言之,多亏李将军举义旗,我麾下儿郎方才免于在缺门和李归仁叛军死磕,我总得谢你一声。既然新安克复,我也就不用急着往洛阳赶了,咱们在这儿一块等大帅吧!”

在仆固怀恩看来,无论怎么说,洛阳就在眼前,倘使能够夺回洛阳,杀了安禄山,这场叛乱就算尘埃落定了!

第1180章 人心散了的大燕朝

洛阳城中,用一个晚上一锤定音解决了安禄山之后,严庄便开始策划安庆绪的称帝事宜。尽管已经称帝,但因为体型和身体的关系,安禄山并不会天天上朝,召见文武大臣也是不定期的,而且因为他那暴烈的脾气,面圣成为了人人都最最畏惧的事。所以,当严庄清早装模作样地去了含元殿一趟回来,然后对高尚和阿史那承庆说出了安禄山要册立安庆绪为太子,遥尊下落不明的康夫人为皇后时,他就只见两个同僚虽说错愕难当,却并没有怀疑。

“不是说陛下一直都更加偏爱安庆恩吗?怎么突然回心转意了?”

册立太子对于哪朝哪代都是了不得的大事,但如今洛阳正是四面楚歌,因此高尚在下意识问了一句后,回过神来又干咳了一声:“此事是陛下家事,我们无权置喙,该怎么样就怎么样吧。可陛下对于如今的局势可有个说法?须知杜士仪和郭子仪两路大军不日就会兵临城下,洛阳城中虽还剩下四五万兵马,可以一直坚守下去,可关中却能够征发更多的兵员,而河北道又被杜士仪的安北大军搅得天翻地覆,这样下去,大燕没有任何胜算。”

严庄何尝不知道这是事实,他刚刚在含元殿面对焦躁的安庆绪时,也曾经回答过这个问题,这会儿便笑着说道:“倘若杜士仪是亲自领兵前往河北也就罢了,可他千不该万不该,派了一个张兴。张兴虽说有能吏之名,可别忘了他最初是掌书记,后来是节度判官,从来就没有真正领过兵!史大帅跟着陛下东征西讨多少年了,又岂是易与之辈,反手就可平定河北!所以,只要安守忠田承嗣能够克复灵昌和雍丘,回师洛阳,我们就可稳稳盖过叛军!”

说到这里,见阿史那承庆有些不以为然,严庄就又打气道:“更何况,崔乾佑田乾真和孙孝哲在河洛四处征兵,很快就会回来了。而扼守新安西面缺门的北平王李归仁乃是陛下身边的悍将,一定不会让人失望的!”

“只怕事实要让严兄失望了!”

政事堂议事厅大门突然被人一把推开,进来的恰是满脸寒霜的张通儒。他看了里间三人一眼,直截了当地说道:“好消息是,崔乾佑三人业已回来,不管他们是用什么手段,总算凑出了一支三万人的大军。至于严兄刚刚说的李归仁,他也回来了,只不过麾下只剩下十几个散兵游勇,据他所说,新安守将李明骏投敌反了,他扛不住腹背受敌,这才逃窜了回来,现在,缺门和新安已经全都丢了,洛阳西面相当于已经全线落入了杜士仪手里!”

尽管知道缺门和新安丢掉只是时间问题,可真正面对这样一个噩耗,严庄固然面如死灰,高尚和阿史那承庆也好不到哪去。高尚甚至愤愤说道:“李明骏竟然负了陛下,李归仁却也无用!可若不是崔乾佑他们三个在关中败北,怎至于现在洛阳兵力如此捉襟见肘?”

“现在不是责备谁无能的时候,立刻部署洛阳防务才是大事,我来的时候已经命人关闭洛阳所有城门,派兵严加守御,信使一律用吊篮进城。”张通儒虽说一度被安禄山怀疑,可他打心底里还是向着安禄山。见高尚主动请缨和他一块去部署防务,同时和崔乾佑等人商量布防事宜,他发觉严庄呆呆地站在那里没动,阿史那承庆则仿佛心不在焉,他也懒得理会这两个同僚了,拉上高尚转身就走。自始至终,他都没提去如何去禀报安禄山,他还不想挨鞭子。

直到张通儒和高尚已经完全不见了,阿史那承庆方才缓步踱到严庄身侧,低声说道:“老严,宫里安顿得怎么样了?”

这样随和而漫不经心的口气,严庄本就因为噩耗而有些心不在焉,这会儿便本能地接茬道:“自然万无一失,就等着晋王登基了。”

“看来,陛下是死了。”

严庄这才一个激灵回过神来,他惊恐地盯着阿史那承庆,心头杀机萌动,可却不想阿史那承庆对他轻轻摇了摇手指。

“你无需多想,陛下到了现在这样子,已经称不上什么聚拢人心,他不失尽人心就已经很好了。只要拉拢崔乾佑三人,对李归仁宽大为怀,让他们支持晋王并不难。至于张通儒和高尚,他们也应该会接受事实。我跟着陛下的时间不比你短,你的特长不是行军打仗,所以我得提醒你,缺门和新安一丢,一旦郭子仪再打下寿安,洛阳西面和南面就等于完全暴露在唐军兵锋之下,如果我们坚守不出,只会让杜士仪和郭子仪扫荡河洛其他州郡,把我们完全孤立在这洛阳。所以,你最好对安庆绪说,立刻着手准备从洛阳退兵!”

严庄怎么都没想到,他还没来得及把安庆绪推上帝位,就已经不得不面临从洛阳城中退出去这样一个艰难抉择。他张了张口想要坚持一下自己的意见,可面对阿史那承庆那似笑非笑的神情,他立刻意识到对方在军中享有极高的声望,只要振臂一呼,足可利用弑君的罪名把他推到万劫不复的深渊。所以,他在权衡良久之后,最终反问道:“那你要什么?”

“我的胃口不大。晋王为人没主见,需要多一个人辅佐,中原有句话说左辅右弼,又或者说左膀右臂,严兄应该很了解吧?”

明白阿史那承庆是提醒自己不要吃独食,严庄反而稍稍放下心来。他对于军中的影响力远远不及阿史那承庆,当即就爽快地答应了。想起李归仁才刚刚狼狈逃回洛阳城,想起崔乾佑田乾真和孙孝哲无不和安禄山有各种各样的亲密关系,相形之下,出身契丹人的李归仁无疑是最好的笼络对象,他便对阿史那承庆提了一提,对方果然二话不说就答应去联络,却又再三提醒他不要忘了对安庆绪晓以利害。

可等到阿史那承庆一走,严庄便一屁股跌坐下来,脸上一阵青一阵白。想到撤离洛阳之后,这大燕朝只怕会更加风雨飘摇,还不知道能够存续到什么时候,他不禁攥紧了拳头,心中生出一个从前从未有过的念头来。

难道从一开始起,他就跟着安禄山走上了一条不归路?

前方的种种战报,对于洛阳城的官民百姓来说,自然全都要一体隐瞒,就连达奚珣和陈希烈这样的挂名宰相也不例外。可薛朝不止挂了个空名,只凭那些诋毁大唐的各式传奇话本,就足以让他落到唐军手上死一百次不止,故而即便安禄山君臣都谈不上对他十分信任,可缺门和新安全都丢失的战报,他却还是在第一时间知道了。他想方设法把消息递回了修文坊的宅邸,裴宁也就在当天傍晚得悉此事,少不得立刻前往南市西边思顺坊的一处不起眼民宅。

当他从柜子中打开一处机关,随即掌灯从一处暗门进入,下了十几级台阶,最终脚踏实地的时候,就只见几个头发胡子乱糟糟的老者正环坐在那里,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见他进来,李憕第一个站起身道:“是不是有什么好消息?”

从最初的绝食等死,到现在的满怀期待,不消说,全都是连日以来那些好消息的结果。卢奕和张介然也闻讯起身,把裴宁紧紧包围了起来,憔悴苍老的脸上全都写满了期冀。果然,在他们那兴奋的目光下,裴宁好整以暇地说出了杜士仪已经抵达新安的消息,这小小的地窖中顿时传来了一阵压抑不住的欢呼。李憕更是双膝一软,险些瘫坐在地。

“多亏君礼,多亏君礼,难怪燕公当初说过,君礼非常人也!”

“大唐真是万幸!”卢奕亦是长舒一口气。支撑着墙壁站直了身体之后,他方才看着裴宁问道,“那接下来可要我们出去振臂一呼,号召洛阳军民勤王反正,把叛军从洛阳城中赶出去?又或者是发动人打开城门?”

见这位一把年纪的御史中丞如此冲动,裴宁立刻摇了摇头道:“两路大军即将兵临城下,叛军只会防范严密。三位还请好好珍惜有用之身。”

张介然是最急躁的一个,他这个河南节度使几乎把整个河南都丢了,就算回朝,这莫大的罪名也足以让他削去所有官职,被万众唾骂,所以他当即不管不顾地反问道:“可裴三郎当初不是说,保全我等性命,便是为了夺回洛阳?”

“我是这么说,但并不是说,要让三位打无谋之战,用弱点去碰敌方的优点。事到如今,如若叛军坚守洛阳,两路大军大可一路围困洛阳,一路扫荡河洛各地,最后把洛阳变成孤城,所以如果我所料不差,安禄山应该会弃守洛阳。而在弃守之前,他们一定会想方设法把各种金银财帛全都掠夺干净,不给大军剩下一星半点,也就是说,民间百姓也会遭到空前的浩劫。”

见三人全都为之色变,裴宁方才拱了拱手说:“尽管我这话也许不合时宜,但我想说,与其现在想着如何去和大军互通联系,还不如积蓄力量,在最后的时候给叛军重重一击!”

第1181章 兵临城下,金蝉脱壳

从新安过长石山和慈涧,西行七十余里,便是洛阳。从这里开始,再无崤山北道此前这一路上的陡峭山路以及种种天险,此去洛阳再无半点遮挡。当傍晚时分,杜士仪后军最终抵达新安,和仆固怀恩以及李明骏会合的时候,听到仆固怀恩询问是否要连夜疾行赶到洛阳,以备明日决战,他在沉思片刻之后就摇了摇头。

“安北牙帐城兵马和朔方大军都是精锐中的精锐,不是哥舒翰此前那些乌合之众可以比拟,而且一路摧枯拉朽打到这里,正气势如虹。但即便如此,前方仍是叛军控制的区域,和此前援救长安时攻敌无备大不相同,连夜行军并无必要。收复洛阳不急在一朝一夕,即便我军都是骑马,并非步行,但仍需珍惜马力,让将士们休整一夜,明日再进兵不迟!”

李明骏已经多年没有见到杜士仪了,此刻不禁试探地问道:“万一郭大帅已经兵临洛阳,到时候少了大帅的策应……”

仆固怀恩和郭子仪是儿女亲家,听到这话登时没好气地说道:“你还不如直说,生怕老郭抢了功劳!别用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老郭用兵稳健,洛阳城里什么状况他很清楚,你看着吧,他一定会正正好好和大帅在洛阳城下会合。”

“那万一叛军龟缩于城中不出来怎么办?”李明骏仿佛还不放心,紧跟着又问了一句。

“李明骏,你这是存心考较大帅还是怎么着?河东将士驱逐了王承业,出兵南下的消息,你难道不知道?到时候两路大军围困洛阳,一路兵马扫荡河洛境内的残存叛军,安禄山迟早成为瓮中之鳖。”仆固怀恩顿时不耐烦了起来,他死死瞪着李明骏,眼神渐渐变得有些凶狠。

莫非他猜错了,李明骏和杜士仪并没有什么联系,这次献新安归降只不过是一次投机,看到叛军形势大不利的投机?

“好了,怀恩,你不要这么咄咄逼人。李将军新近归降,心存顾虑也无可厚非。你去军中安排一下,新安太小,不好容纳大军,又不像崤山南道那样有众多行宫可供掩蔽,需得地方叛军孤注一掷夜袭。”

杜士仪话音刚落,就只见仆固怀恩肃然拱手行礼道:“大帅放心,有我在,若有人胆敢夜袭,管教那支大军来得去不得!”

见仆固怀恩气势汹汹转身离去,李明骏想起这位铁勒悍将这些年的赫赫凶名,不禁低声说道:“希逸这些年常和我说,大帅真是好眼力,到哪总能找出将才!希逸他们这云州三杰自不必说,在陇右有安思顺和郭姚等人,又调了南将军去,在朔方先后简拔了郭大帅和仆固将军等,这才有安北牙帐城如今这非同一般的局面。别人只看到安禄山把河北经营得如同铁桶一般,振臂一呼,就有这么多文武跟着反唐,如薛嵩张献诚张通儒这样的将门之后,竟然都甘为鹰犬,却没看到大帅一网打尽天下英才。”

“少拍我马屁,我可不是安禄山!”

杜士仪斜睨了李明骏一眼,见其有些讪讪然,他便淡淡地说道:“安禄山麾下将校如云,你说的这几个,都不算顶尖角色。薛仁贵的孙子薛嵩比不上史思明蔡希德崔乾佑,而张守珪的儿子张献诚就更加不用提了,草包一个而已,至于于朔方筑起三受降城的张仁愿,他孙子张通儒也比不上严庄高尚阿史那承庆这三个安禄山的真正心腹。安禄山的手段你应该尝过滋味了,想当初在平卢时,还颇为倚赖你和希逸,可后来呢?”

“这次我都险些因为都播撕毁盟约而掉了脑袋。”想到惊险之处,李明骏也觉得有些心悸,可他眼下最关心的却是另一个问题。尽管他已经很多年没有和杜士仪面对面说过话了,可一想到弟弟阿柳已经过上了富裕安康的日子,兄弟俩不用再担心在奚族故地朝不保夕,他最终还是决定直截了当地问出来。

“我只想问大帅一句话,平叛之后,真的就打算忠心耿耿重振大唐,替一代代皇帝们卖命?”

杜士仪并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反问道:“你莫非忘了,想当初,我是怎么安排你洗白身份,先随信安王入朝,而后又转迁平卢?”

李明骏直视着杜士仪的眼睛,片刻之后终于霍然起身,深深施礼道:“我深受大帅厚恩,自当追随大帅。可我在大唐也学会了很多东西,比如狡兔死,走狗烹,还希望大帅能够提防那些暗地袭来的刀剑!”

“你放心。”

目送李明骏离去之后,杜士仪坐在临时征用的新安县廨书斋之中,颇有些百感交集。外间护卫虽全都是牙兵精锐,可想到跟随王容的龙泉,留在长安的阿兹勒,跟随固安公主攻打雍丘的虎牙,正带领同罗和仆固两路大军直扑幽州的张兴,留守安北牙帐城的李光弼,他还是忍不住感到有些寂寞。多年来跟随自己的武将都已经能够独当一面,而幕佐则是有的留在北疆,有的留在朔方,有的被塞到长安的三省六部各种官署,总而言之是物尽其才人尽其用。

还有更多的人在西域,在北庭,在河陇,在平卢……为了一个美好的将来而拼命战斗着。

天明时分,当杜士仪安稳睡了一夜,踏出了书斋时,他重新整理了一下身上的盔甲和佩剑,朝着东升的朝阳看了一眼,这才大步走出门去。安禄山沿途所过之地,当地太守和县令有的归降,有的逃走,有的不屈被杀,前任新安令早已弃城而逃。在李明骏归降之后,仆固怀恩和杜士仪大军先后抵达,也有新安本地的官民前来县廨拜谒,其中多有自荐的,杜士仪在其中选择了一个才能尚可的暂时署理新安令,然后把李明骏麾下兵马全都带了走。

原因很简单,李明骏这千许人的兵马全都是嫡系,可供将来招降叛军!在关中安定的这个时候,新安的防戍无关紧要。

几乎就在杜士仪进兵的同时,郭子仪亦率大军从寿安启程,尽管并没有约好在洛阳城下会师的日子,但以他对杜士仪的熟悉,一日行军多少里是大致能够算出来的。而被他委以先锋重任的浑释之,乃世袭皋兰州都督,和仆固怀恩一样是铁勒悍将,一路同样摧枯拉朽,叛军几乎是一触即溃,完全没有遇到什么像样的抵抗。而根据潜入洛阳的斥候禀报,河东兵马驱逐了王承业,奉程千里为河东节度使,已经正在南下,他就没停过琢磨这件事。

从大唐开国至今,何尝有过将士驱逐主帅这种事?如果不是安禄山掀起的这场叛乱,军中将士怎敢如此大胆?可究其根本,却意味着朝廷的向心力进一步减退了!

洛阳城中,亲自去见李归仁的阿史那承庆只是选择性告知了安禄山暴毙之事。果然,在大惊失色的同时,因为自己此前大败而回,李归仁还在担心安禄山会不会一气之下砍了自己的脑袋,如今这位越来越暴虐的主君已经死了,严庄和阿史那承庆代表还未登基的新君安庆绪对他百般安抚,他竟隐隐有些如释重负。最后,当阿史那承庆把洛阳城中留守大军的大半交给他指挥,李归仁登时大喜过望,立刻毫不犹豫地表示,自己会坚决拥护安庆绪。

只在心里,他到底是否服气安庆绪这么个人,却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而有了李归仁表示支持,安庆绪自然欣喜若狂,对阿史那承庆和严庄越发信赖,即便听到要尽快退出洛阳,打通退守河北的通道,他也没有任何犹豫。因此,他想都不想就听从了两人的提议,以安禄山的名义派李归仁率军前往滑州灵昌郡讨伐吴王李祗,然后自己则是和严庄阿史那承庆悄然混在这一支大军之中,用皮囊把安禄山的尸体给带上,然后留下了崔乾佑田乾真和孙孝哲以及他们招募来的乌合之众守御洛阳。

因为一切都是假借安禄山之名发布的命令,崔乾佑三人因为没有招纳到安禄山限定的数额,正在忐忑不安,再加上此前是在洛阳以东征兵,他们又不知道李归仁丢了缺门逃回洛阳的消息,竟没注意到前去征讨灵昌的那支幽燕大军是留在洛阳的最后一点精锐。

直到探马仓皇回来,说是杜郭两路大军距离洛阳已经不到三十里地的时候,崔乾佑方才意识到有些不对劲。他一面高声吩咐关闭洛阳四面城门,一面令人立刻去请田乾真和孙孝哲,当得知一个被视为安禄山子侄,一个一直以安禄山假子自居的这两个人竟然全都没能见上安禄山一面,他只觉得心中咯噔一下,随即又开口问道:“此前去打灵昌的是谁,带走了多少人?”

对于这个问题,田乾真连日以来因为在登封四处拉壮丁而焦头烂额,就看向了孙孝哲,而孙孝哲顿时恼火了。

“你看我干什么,我在颍阳凑人数凑得头都大了,哪有功夫去管谁领兵打灵昌,横竖轮不到我们三个兵马都打残了的倒霉鬼!其他人从河北起兵,从来都没打上一个硬仗,只有我们和安北以及朔方兵马硬碰硬了一场,凭什么就要因为败北而受责!”

“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崔乾佑恼火地低喝了一声,见孙孝哲满脸不服气,他便开口说道,“事情不对,我怀疑洛阳城内只剩下了我三人这些乌合之众,其他兵马都被带走了。不管从前有什么矛盾,现如今最要紧的是同舟共济,阿浩,孝哲,城头有我,我希望你二人立刻进宫去探一探究竟!”

第1182章 众叛亲离

孙孝哲只不过恃宠而骄,但又不是笨蛋,田乾真就更不用说了。两人对视一眼,甚至都顾不得去回答崔乾佑,匆匆下了城墙,翻身上马后就拼命打马冲向了洛阳宫。果然,从前守御洛阳宫的安禄山义子安忠志竟是不见了踪影,等到他们爬上漫长的龙首道,进入含元殿时,赫然发现这里空空如也,根本就不见安禄山的踪影。那一刻,孙孝哲几乎一屁股坐在地上。

“老子就是打了个败仗,用得着这么狠心吗?自己逃了,还拿我垫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