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朝义虽并不是什么惊才绝艳的人才,但在眼前这个境地上,要做出抉择并不是什么难事。所以,他在深深吸了一口气后,便一字一句地说道:“我愿意和两位叔父一道振臂一呼,开城门,迎大军入城!”

乌承恩见史朝义这么好说话,他便立刻点头答应道:“好,承玼,你亲自去绞盘,等控制了那里之后,我立刻和朝义现身城楼上,向将士喊话!”

乌承玼立刻应声而去,而刚刚做出决定的史朝义却无力地低下了头。他很清楚,自己的这个选择也许未必能够保住自己的性命,可他还能怎么办?他对自己说,城中军心士气已经都乱了,继续坚守下去便只能用高压恐怖政策,可那样的话,也同样迟早有一天会发生内乱。既然如此,长痛不如短痛。

幽州城北面城墙上的骚乱,张兴和阿古滕全都观察到了。尽管刚刚还吩咐阿古滕不要心急,但此刻张兴迅速改变了主意。前时带领同罗和仆固部联军出征,杜士仪的军令很明白,能够奇袭一举夺下幽州城就最好,如若不能,无需拼死力战,一切以稳妥为上,毕竟,同罗和仆固作为最初就臣服于安北牙帐城的部族,一直贡献巨大,仆固怀恩父子且不必说,阿古滕这些年在安北大都护府也屡立功勋,不能让人觉得这些蕃军只是用于消耗的炮灰。

所以,首次单独带兵的张兴很好地贯彻了杜士仪的要求,不急不躁,稳扎稳打。可此时此刻,他却当机立断地吩咐道:“传令下去,绞车弩调低,对准城墙,发射踏橛箭!阿古滕,给我预备好,只要城门一开,你就给我派一队降卒死士冲进去!然后你带着麾下将士登城!”

阿古滕喜上眉梢,立刻答应一声便下去准备了。之所以是让降卒先进城,当然是担心这开城之事有诈,贸然从城门进入有危险,而让他登城作战,一来是可以直接加入城头乱战,二来可以将控制城门开合的绞盘完全纳入掌控之中,同时防备其余各面过来增援的叛军。幽州城乃是整个河北道最大的城池,一座城门的陷落并不能决定整个战局,而率先登城的他,这个首功是拿定了!

所谓的踏橛箭,指的是射到城墙上,可供攻城步卒蹬踏攻城的特制箭支,再辅佐以云梯,绝对是非同小可的攻城利器。然而,发现城头发生内讧端倪的张兴却并不是单单以此作为攻城信号,而是给城头交战的双方一个更强大的震慑。果然,在弩箭再次发射之后,城头上交战的双方出现了一丝迟滞和停顿,但当发现弩箭全都是只射城墙,并非对准了他们,双方心底的感受自然大不相同。

乌承恩便神情振奋地冲史朝义叫道:“射墙不射人,城下的安北军显然是察觉到了这里的异动,正准备攻城。朝义,快,承玼已经控制了城门绞盘,这时候你这个长公子喊话,肯定能够让更多的人倒戈!”

史朝义也被那突如其来的弩箭齐射吓了一跳。他不敢迟疑,到了城楼边上双手扶着栏杆,对城头上暂停交战的双方高声喝道:“父帅都有意归降了,那我们还打什么!之前朝廷攻克邺郡,除了押走安庆绪去长安,杀了严庄和阿史那承庆,其余归降将士几乎全都得以活命!想想你们家里的妻儿老小!”

作为史思明长子,又有体恤将士的名声,史朝义这番话说下去,就连那些军法队和牙兵之中也有人为之动摇。当听到绞盘转动,北面城门竟是就此徐徐升起的时候,那些死忠于史思明的人方才为之愤怒惊恐了起来,拼命往绞盘那边杀去,一时城头再次乱成一团。然而,也有不少牙兵和军法队的将士茫然无措,直到城外兵马已然迅速开动,那铺天盖地犹如潮水一般的攻势就此冲着这一处城墙扑了过来。

敌军业已趁此攻城了!

第1237章 破城

尽管和仆固怀恩父子不一样,没有当年甫一投效就被杜士仪重用,而后屡建大功,跟着杜士仪从朔方转战漠北,整整有十数年情分,但同罗新主阿古滕自从因为父亲阿布思的小心思而投身安北大都护府,这几年来南征北战,立功累累,在官阶不断提高的同时,对于杜士仪这位上司还是很满意的。为人说到做到,公道不偏私,同罗牙帐城的建造甚至还早过仆固牙帐城,战利品和赏赐的分配从来都很大方。

最重要的是眼界,在杜士仪身边,他从来就没觉得自己是外族人!所以,哪怕自己的父亲阿布思被送到了骨利干去吹西北风,他也心悦诚服。

所以,当张兴传令全面进攻,听着身后那高昂的号角声,他只觉得浑身气力十足。他甚至等不及那些云梯在城墙上架起,到了城墙底下纵身一跃攀上了一支踏橛箭,等站稳脚跟后又敏捷地攀上了斜里另外一支。在刚刚先后两次齐射数轮之后,整个幽州城墙上已经插了不少这样可供踏足的踏橛箭,除却阿古滕,和他一样等不及云梯架好就开始登城的将士不在少数,全都是对身手有相当自信者。而一支大半都是由降卒组成的兵马也已经从开启的城门处冲杀进城,竟是双管齐下,两不耽误。

而城头的厮杀也已经到了白热化,尽管效忠史思明的人竭力争夺绞盘,可终究禁不住史朝义这个史思明长子倒戈的巨大影响力,他们几次冲锋都被打退了去。也有牙兵痛恨史朝义的背叛,想要从守城兵卒手中夺取弓箭射杀这个叛徒,可乌承恩何等老到,眼看局面已经对自己有利,他就立刻把史朝义给拉了回来,躲在安全的城楼之中俯瞰下头的乱局。史朝义也不是心慈手软的人,强忍住对这场乱战的担心,不敢再探头出去瞧看。

当他听到外间传来一声降者不杀的暴喝时,还是忍不住快速往外探看了一眼。就这么一眼,他就瞥见一条昂藏大汉一跃登上城楼,竟也不管混战双方谁是哪边的,就这么扯开喉咙大叫了一声。然而,也许他是第一个登上城头的敌人,也许他的嗓门实在是太大,一片混乱的城头竟是因此稍稍出现了一瞬间的停顿,正当有死硬派的叛军想要转过矛头对准外敌,就只见更多的人影随着这昂藏大汉跃上城头。

“奉元帅令,降者免死,余者杀无赦!”

大概是看到城头一片混乱,虽是嚷嚷招降,可不知道哪一边才是自己人,夺下登城首功的阿古滕灵机一动,立刻高声叫道:“愿降者摘下头盔头巾!”

随着登上城头的敌军越来越多,这样凌厉的声音在城头四处回荡,投降派自然愿意就此结束自己不光彩的叛军生涯,两面倒的骑墙派立刻转过风向决定变成投降派,这占据绝对多数的两派人迫不及待地把头上的头盔或头巾一把摘下来,这下子,剩下的那些人顿时显得格外引人瞩目。这一招辨明敌我不但对阿古滕所率领的同罗将士有效,对于刚刚一团乱战的城头幽燕兵马也同样有效。甚至有人尴尬地发现,刚刚的混乱中自己砍错人了!

而乌承恩亦是立刻警醒了过来。他也顾不上史朝义,立刻带着几个亲兵和之前把守城楼门口的心腹会合,暗中下令清除死硬派后,他便高声说道:“敢问安北大都护府哪位将军来了?我是平卢兵马使乌承恩,我愿意率领麾下归降杜元帅!”

是归降杜元帅,而不是归降朝廷,这样的分别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听得出来,可阿古滕当然是例外。本就夺下登城首功的他心情很好,也没在意那发话的老家伙已经年纪一大把了。瞧见有一个还戴着头盔的叛军奋力朝自己杀了过来,他嘿然一笑,不闪不避提刀迎了上去,闪过那当头一刀之后,他便用一招极其阴险的下撩刀将其劈倒。见那个脸上犹自流露出不甘的叛军仰天倒地,他方才提着这刚刚见血的刀看向了发话的方向。

“乌将军有这样的大义之心,我一定会如实禀报给元帅。至于本人在安北大都护府中不过区区一介无名之将,不值一提。”

阿古滕的风格和仆固怀恩父子的悍勇完全不同,他继承了父亲的某些耍心眼的特质,打仗的时候从来都是身穿和麾下寻常将校一模一样的盔甲,如今登城的时候也是一样。他虽说想立功,可却不愿意成为众矢之的,因而哪怕乌承恩表明身份后,探问他的来历,他仍是讳莫如深。随着登城的将士越来越多,他第一时间派人去控制了绞盘,这才令人用发信筒向张兴传递讯息。

问不出对方是谁,乌承恩虽有些无奈,但也没有太在意。眼看大势已去,死硬派的人数已经越来越少,乌承玼又亲自指挥人手清剿,就连起头奉史思明之命前来传令的曹能,也在权衡局势之后做出了明智的选择。然而,他和乌家兄弟又没什么交情,和招讨元帅杜士仪就更不熟了。可他自有办法,他直接找到史朝义,小心翼翼地说道:“长公子,我先头确实得罪了,但我只是受命于大帅,如今时势大变,愿意追随长公子,归降朝廷。”

曹能都不要节操了,而乌承恩也同样如此想。见那位显然是安北军中将校的昂藏大汉不肯透露来历,乌承恩也同样找到了史朝义,陪笑说道:“贤侄既然见过杜元帅,归降之后,我和你承玼叔父的性命和前程就要靠你照拂了。”

我的性命和前程都还没保障呢!

史朝义登时哭笑不得。他哪里能说,自己只不过见了杜士仪一面,并未得其承诺和首肯,也并未答应做什么内应。他自己也没想到为了性命而吐露实情,竟然会遭到这样的误读,可他现在根本没办法去解说这其中的误会,也不想去解说。他只希望看在自己能引来这么多将士归降,让唐军少费很多功夫的情况下,杜士仪能够给他一条生路,至少他总比安禄山那个废物长子安庆宗有用得多!

南北夹攻,本是众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扫除了幽州城南所有叛军据点之后,杜士仪定下的战略,届时再看情况采取虚实相辅的战术。所以,当他看到连续三颗明亮的绿色流星升起在北面的天空时,他也忍不住呆了一呆。足足好一会儿,他方才笑了笑说:“奇骏前时派人来接洽时,还自责地告罪说劳师远征,率先突入河北,结果却反而被阻居庸关寸步难以前行,没想到这下子竟是被他夺下了突入幽州城的头功!”

“元帅是说,安北军已经入城了?”虎牙纵使对杜士仪信服得很,此刻也觉得难以置信,“史思明绝非庸才,而且城内叛军大将仍有不少,张长史怎会这么快就突入幽州城?”

“因为幽州成了孤城,所以对于很多人来说,与其一条道走到黑,不如学一学崔乾佑和田乾真他们,放下身段和骄傲归降,总好过城破之后玉石俱焚。也就是说,自从叛军从席卷河南河北占据都畿道的最盛时期,落魄到如今只有三郡之地,人心就已经不齐了。”

说到这里,杜士仪突然顿了一顿,瞥见阿兹勒没事人似的,仿佛此事与己毫不相关,他这才继续说道:“史思明想要归降的同时保存实力,和他一样念头的叛将应该不少。可这样大的事,他生怕影响军心士气,应该并没有和其他人透露过,如今十万大军围城,他发现我根本就是和他虚与委蛇,当然会拿史朝义出气,史朝义如果不是傻瓜,当然就会奋力自保。而且,史思明不是安禄山,即便和安禄山亲如兄弟,可叛军之中,和他军阶等同的很多,他并不足以让那些大将心悦诚服!”

解释到此为止,既然北面分明是有好消息,杜士仪便一面吩咐传令城下那些绞车弩,对南城再次加以震慑性攻击,一面又将安北军业已入城的消息送给郭子仪和程千里。两人谁都没料到这回仆固怀恩是被杜士仪调去阻截渔阳兵马了,可竟然让张兴抢在了前头。可亲自来送信的阿兹勒面对两人的追问,神秘兮兮地说了一句人算不如天算,两人也只能笑骂张兴运气好,立刻应命整顿兵马,把先头部署预备攻城的步卒调下来,同时让马军热身。

尽管只是一门失守,可史思明只要还有一丁点脑子,便不会继续困守幽州,必定突围前往密云或是渔阳!只要能够拿下史思明,一样是大功一件!

“报!幽州城东门大开,有一支兵马杀出来了!”

说是十万大军围幽州,但那也只是号称,因为仆固怀恩带走了一批精锐马军,这里的三路人马加上投降之后整编的叛军,满打满算也只有八万余人。所以,杜士仪很大方地围三缺一,把幽州城东可通往密云以及渔阳两郡的大道给空了出来。所以,此时此刻听到幽州守军果然往东面突围的战报,他没有半点意外,直截了当地吩咐道:“传令,进幽州城,用最快的速度弹压城中秩序,务必于天黑之前收拾局面!”

如果史思明真的在突围的那支马军之中,那就自求多福吧!

第1238章 杀史

北门大开,城头混战之后,乌承恩乌承玼兄弟连带自己长子史朝义带领兵马倒戈敌军,这样的噩耗对于史思明来说,不啻是一个天大的打击。他并没有认识到这是自己一直以来的高压政策产生的恶果,除了痛恨乌家兄弟外,更是把史朝义这个长子恨到了骨子里。如果不是史朝义和杜士仪勾结虚报消息,如果不是他一时心软没有早点把人杀了,如果不是他因为长安使节的抵达而放松了警惕,又怎会落得如今仓皇弃城而逃的地步?

即便逃出了幽州城,一路上是否会遇到阻截,是否能够平安逃出生天,史思明心里并没有太大的把握。如果他要去的地方仍然守不住,下一步该去往何处就更加头疼了。要是契丹松漠都督府和奚人饶乐都督府并没有被战乱波及,他还能逃到那里,想办法招兵买马以求东山再起,可都播怀义可汗被杜士仪说动倒戈一击,直接往这两个幽燕大军最大的兵员补给地上狠狠捅了一刀,却也断绝了他一条最大的后路。难不成逃到新罗去?

“唐军追上来了!”

虽说后军传来了嚷嚷,但史思明把心一横,没有理会这些声音。幽燕马匹比起漠北各族的马要更加高大剽悍,爆发力极强,但耐力却要稍逊。此时此刻,他只能寄希望于能够第一时间甩脱追兵。这条往东的官道再走十里就是分叉口,东北往密云,西面则是往渔阳郡。相形之下,正被平卢军牵制的渔阳虽说兵员更多,但也危险更大,所以突围前一刻,史思明就已经打定主意先去密云,伺机再动。

当一口气跑了一个多时辰,追兵仿佛已经力竭,那些喊杀声已经渐渐远了,史思明方才松了一口气。在他想来,杜士仪为了今日这围城,想来已经倾尽全力,否则也不会有这围三缺一的局面!眼下随他突围的兵马不过三千余人,这三千余人即便属于仓促之间集合起来的,可都是史思明最信得过的嫡系。如今经过一场衔尾追杀,他不确定还剩下多少人,但却知道这是自己东山再起的最后一丁点本钱。

“大帅,马上就能看到岔道口了,是去密云还是渔阳?”

面对部将的问话,史思明毫不迟疑地下令道:“去密云郡,横山城!”

那里是他打造的一座备用坚城,没有乌家兄弟和史朝义这样的叛徒,他应该能休整坚持一下子!一想到之前的背叛,史思明便咬碎了牙,毕竟,他只是被打了个措不及防,如果不是北门那边出了岔子,他把平民驱赶出去守城,说不定能够拖到长安使节的到来!

史思明的军令很快传遍全军,然而,当远处那官路岔道口的歇马亭终于映入眼帘时,同时跃入视野的,还有那仿佛倏忽间几面高高掣起的大旗,除却朔方的军旗之外,更加显眼的便是那斗大一个浑字!在经历了一场犹如和生命赛跑的逃命经历之后,眼看能够喘口气,前方却是突然出现这样的拦路虎,突围的叛军顿时起了老大一阵骚动。当史思明得到这一讯息,脸色亦是黑得如同锅底。

杜士仪竟然把朔方大将浑释之安置在此,而且这个位置恰是他从幽州城突围之后精疲力竭的时候,好阴险的算计!

而对于浑释之来说,他本以为在此驻守的目的,是为了遏制密云和渔阳两方面的援军,可没想到援军倒没有等来,斥候却先一步发现了幽州方面的这一支兵马。尽管他并不知道史思明已然突围,但还是兴高采烈地下令道:“我还当是又要枯等几天才能发利市,没想到这么快就有仗打了!儿郎们,别丢了咱们朔方勇士的脸!元帅和郭大帅全都看着咱们建功!”

狭路相逢,勇者胜。然则一方是以逸待劳养精蓄锐的精锐大军,一方是离城突围精疲力竭的疲惫之师,更不要说浑释之兵力几乎多出了一倍,甫一交战,叛军便是人仰马翻。浑家身为世代镇守朔方的铁勒王族之家,浑释之身边的部将一多半都是同姓同族,此刻人人想着建功立业,十分本事能发挥到十二分,浑释之自己亦是冲杀在前,刀下也不知道添了多少亡魂。

势如破竹的他正杀得酣畅,直到眼前一空,他周遭这一大片竟是再也不剩一个敌人,他顿时觉得不够畅快。他正要命人去打探其他各处战局如何,身边却有亲兵上来报说,道是有敌军小股兵马奋力突破不成,被围堵了下来,他顿时眉头一挑道:“大战之时,这点小事用得着报我?”

“将军,如若小事自然不至于特地来报,可里头似有大人物,有人听到叛军之中有人叫嚷说什么保护大帅!”

大帅!

浑释之心头一跳。要知道,如今安禄山已死,尸骨遗落战场,根本没法找,安庆绪被擒,幽州城中能够被称之为大帅的,就只有史思明了!难不成自己在这儿不是守株待兔,而是抓到了一条更大的鱼?那一瞬间,他立刻丢开了刚刚这一丁点恼火,立刻高声叫道:“你指路,我倒要看看这位大帅究竟是何方神圣!”

前有阻拦,后有追兵,史思明终于再也无力维持军中最后一丁点士气,如今拼死护他突围的,也只剩下了五百余牙兵,其他的在浑释之大军那犀利的打击之下,已经四分五裂。他原本就并非以勇武驰名的悍将,治军用兵独树一帜,靠的却是苛严,如今大势已去,他这个主帅再也无法靠着一贯的威信整合部属。当终于从一支兵马之中杀将出来,他甚至还没顾得上歇口气,面前那好容易争取来的一丁点空挡就再次被一队人马填得严严实实。

“我乃朔方都知兵马使浑释之,史思明,有胆量便拨马出来,咱俩会一会!”

被牙兵们死死护卫在后的史思明听到浑释之这叫嚣,登时牙关紧咬,怒不可遏。他当年起家靠的就是心计,对于斗将这样的邀约素来不屑一顾,在他看来,兵力不够的时候就避其锋芒又或者坑蒙拐骗,兵力占优势就平推过去,哪里需要领兵大将去逞匹夫之勇?现如今浑释之如此叫嚣,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当即对左右说道:“谁与我去斩杀此獠?”

“大帅不必焦心,我这就去斩了这浑释之,为大帅开路!”

史思明见这答话者是牙兵之中论武艺的佼佼者,为之大喜,立刻将当年李隆基赏赐给自己的一口宝刀递了过去。那牙兵肃然接过,随即将头盔拉低,就这么径直冲阵而出,往浑释之的方向直撞了上去。面对这样的来敌,浑释之哈哈大笑,可他竟是不进反退,大刀一指,厉声喝道:“给我放箭!”

这短短四个字差点没把史思明给气疯过去。然而,此时此刻他只能大吼了一声冲出去,随即只顾得上自己,再也没办法分心去顾及那个替自己去应战浑释之的牙兵。他看不到,在那一阵密集的箭雨之下,那个只凭一腔血气之勇冲上去的牙兵被乱箭射成了刺猬,不但如此,更多的箭朝着史思明这最后一小股兵马的前阵倾泻而下,不时有人格挡不住摔落马背。而浑释之完全料到了史思明的下一步动作,一声喝令之下,竟是顺着敌军前冲的方向让开了路。

尽管隐隐觉得浑释之此番战术诡异难测,可史思明只知道对方乃是朔方大将,双方从未交过手,这会儿根本来不及想那么多。刚刚那一轮齐射并没有造成太多的死伤,可对于突围兵马的心理压力却是非同小可,史思明自己亦然。为了防范敌军再次乱箭偷袭,他干脆把身子伏低,整个人几乎就此贴在了马背上,所以,当发现前方速度突然减慢,紧跟着就是一阵人仰马翻,他登时脑际一片空白。

“哈哈哈哈,本来准备拦截东边密云和渔阳兵马挖出来的壕沟,没想到如今却给史思明用上了!”浑释之这才得意洋洋地大笑了起来,他高高举起了手中的刀,这才不紧不慢地吩咐道:“传令陌刀军,上前杀敌!”

他又不是没脑子,困兽犹斗,史思明已经输得连眼睛都红了,不得不拼,可他干嘛非得要去硬着干?

“将军今天这一战,回头传到杜元帅和郭大帅耳中,一定会得到褒奖赞叹!”身边一个裨将凑趣拍了个马屁,却被浑释之调转大刀,脑袋上挨了一刀柄。

“赞叹什么,赞叹我狡黠更胜史思明么?”浑释之没好气地啐了一口,随即便意兴阑珊地说道,“我只不过是想着我们在前头浴血奋战,后头却还有人拖后腿,与其多造死伤,到时候这抚恤的钱粮官职够不够都不知道,还不如弄个巧计。给我传令下去,就说史思明已经擒获,招降叛军!还是那句话,降者不杀,否则格杀勿论!”

“可史思明还没抓着……”那裨将一开口就知道自己问了一句傻话,立刻不敢再呆在原地挨刀柄了,赶紧拨马便去传令。

而浑释之则是随手垂下了手中大刀,意味难明地叹息了一声。

河北战局至此算是定了,即便密云和渔阳也许还会负隅顽抗一阵子,可再也不可能有什么大气候。可是,接下来那看不见刀光剑影的仗,方才更难打!

问题在于,杜士仪到底是怎么想的?

第1239章 成王败寇

大军合围的第一日,幽州城就破了。平心而论,杜士仪压根没想到。毕竟,想当初安庆绪和严庄李归仁等人据守邺郡安阳城的时候,好歹还在前面三军围困的情况下坚持了二十余日,他抵达了之后又顽抗了十多天,史思明总归是更胜前头那些人的大将,又怎么会如此不济事?然而,当他踏入幽州城的时候,眼看街道两侧许许多多被解除武装的叛军将士被人看押着跪在那儿,大多数人的眼神都显得茫然无神,他心里便大致有了答案。

安禄山起兵之初,号称二十万,实际上有十五万之众,就没听说范阳节度使府和平卢节度使府的文武有因为反对起兵而被杀的,包括薛嵩、张通儒等等名臣子弟一个个全都跟着叛乱,可谓是气势极盛。然而,当这样的势头被当头打断,而后又变成了兵败如山倒,就别指望将士们还会一条道走到黑了。

曾经开创过开元盛世的李隆基晚年骄奢淫逸,失尽人心,李林甫和杨国忠先后掌权,安禄山再添油加醋一鼓动,当然有的是人跃跃欲试,希望能够当上从龙功臣。如今天子虽还在御座上,可杨国忠和杨玉瑶全都死了,杨家人几乎如同扫除一样被夺爵免官,而手握重权的人换成了他杜士仪,不像历史上那一支支讨伐叛军的唐军一样,一盘散沙各有算计,而相反,叛军则人心凌乱,史思明纵使有天大的本事,也难以挽回这样的大局。

“元帅,你看!”

正在出神的杜士仪抬头望去,就只见原本已经被清理干净的大街上不知怎的突然跑出了几个人。只见他们大抵衣衫简朴,又或者说是简陋,不管身后追来的兵士发出斥责和喝骂声,就这么跑上了大道正中,随即参差不齐地跪了下来。为首的一个人出声叫道:“敢请元帅为幽州百姓除害!”

突破重重防卫这样跑出来,提出这样的请求,杜士仪顿时有些意外。他冲着虎牙点了点头,后者立刻吩咐带了牙兵上前,将为首的那人左右挟持带了过来。等人到近前,杜士仪方才发现,面前赫然是一个五十开外的老者,身材干瘦,看上去显得有些儒雅,仿佛并不是军中之人。他示意牙兵松开此人,这才问道:“你是何人?何言除害?”

“回禀元帅,老朽乃幽州蓟县士人,名姓不足一提,只因科场无成,以教授私学为生。至于我说的除害……”那老者站直了身体之后,突然拿手指向道路两旁那众多叛军,一字一句地说,“元帅,这道路两侧看起来这么多叛军,但实则有超过一半多,都是史思明回幽州之后,带着那些所谓的军法队从城中里坊之中硬抽的壮丁!老朽年迈无子,但私学之中总共十余名学生,最小的不过十五岁,也被硬拉去从军了!所以,恳请元帅除此强行募兵的大害,早些赦免那些被迫入军,如今又背上叛军名声的无辜人!”

此时已经接近申时,可天上的太阳仍旧毒辣,归降的士卒垂头丧气跪在大道两侧,可听到那老者的说话时,不少人都忍不住抬起了头。有人下意识地想要嚷嚷附和什么,却只听杜士仪身侧传来了一个洪亮的声音:“肃静!”

等到这周遭的嗡嗡声暂时停歇下来,杜士仪就开口说道:“我之前曾经有言在先,降者免死。所以,不要说那些被硬抽入军中的新兵,便是叛军老卒,甄别之后亦是可以免死。今日你既然拦马请我除害,我便在此重申一遍,安贼叛乱,罪在不赦,跟从其叛乱且负隅顽抗,冥顽不灵者,杀无赦,余者均可免死!十日之内,官府将造册甄别,乡里如有丁男被强征入军,可有村正里正具保一份呈送官府,当尽早开释。”

面对这样的承诺,那老者欣喜若狂,慌忙拜谢不迭。而大道两侧那些正在等待命运裁决的叛军将士亦是如释重负,也不知道是谁嚷嚷了一声元帅宽仁,如此称颂声此起彼伏,竟仿佛夹道欢迎一般,一直把杜士仪这一行人送到了范阳节度使府。

如果按照乌承恩乌承玼兄弟的本意,恨不得直接出城去迎接杜士仪,可随着史思明突围,城中一片混乱,安北长史张兴从北门入城后,便立刻要求他们和史朝义一起,快速安抚城中叛军将卒,同时弹压城内秩序,如果能够有效遏制抢掠、纵火、杀人等各种恶性事件,将会在杜士仪面前为他们论功行赏。所以,年龄加在一块超过一百三十岁的乌家兄弟二人,竟是马不停蹄忙了整整将近两个时辰,可这会儿站在范阳节度使府门口,他们还是不禁心头发虚。

虽说有功,可前罪是否真能一笔勾销?乌家子弟的前程又是否能够保住?

因此,杜士仪一下马,两人便齐齐下拜行礼,口称罪将,谢罪不迭。

乌家兄弟之名,当初杜士仪开元之初来到北地观风的时候,就曾经听说过。十几年后,信安王李祎征契丹,杜士仪跟着裴耀卿坐镇幽州转运粮秣,又亲眼见过跟随大军凯旋而归,建下大功的乌承玼。所以,对于这跟随安禄山叛乱的辕门二龙,他绝不能说陌生。可是,想到就是这两人令奇袭幽州之举不得成功,一场大战又多拖了数月,甚至令贾循三族皆死,他心底不是没有鄙夷,但毕竟此次幽州能够这么快夺下,乌承恩和乌承玼功不可没。

“两位功过,自有陛下决断,不用向我谢罪。想我当年少时,就曾听过辕门二龙之名,起初听到安贼叛乱的附逆之中竟也有你二人,还曾经扼腕痛惜过。好在,二位在关键时刻总算能够站对立场,保全了幽州城和城中百姓。”

见杜士仪向自己微微颔首示意,崔乾佑和田乾真对视一眼,便默然上前去把这两位搀扶了起来。发现乌家兄弟认出他们时,脸色异常微妙,崔乾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等到杜士仪已经信步进入了范阳节度使府,田乾真方才开口说道:“杜元帅言出必践,之前孙孝哲也因为建下大功,如今在前锋营为裨将。想来二位既然献了幽州城,论功行赏总好过孙孝哲的境遇!”

听到孙孝哲如今只得裨将,乌承恩心中咯噔一下,乌承玼则打量了崔乾佑和田乾真一眼,发现两人和杜士仪左右牙兵竟是差不多的服色,忍不住开口问道:“之前听到二位也已经归降,我还有些不信,不想却是真的。孙将军既是裨将,那二位呢?”

“从邺郡过来,一路劝降有功,如今我们两个是左右旅帅。”崔乾佑没好气地撂下一句话,见乌家兄弟露出了难以掩饰的低落之色,他哪里不知道这两位还奢望更高的待遇,冲着田乾真打了个眼色,两人竟是丢下他们快步进了节度使府。直到那白发苍苍的两人已经不在视线之中,崔乾佑方才低声说道,“我算是看穿了,杜元帅此人着实好手段,郭、程、仆固,对这三人几乎不分亲疏,对浑释之亦是器重非常,余者论功行赏,至于我们这些叛将……”

“对我们则是不给兵,以防坐大。”田乾真接了一句,随即哂然笑道,“可惜乌家兄弟俩这如意算盘大概是要落空了!都已经是叛过的人了,还指望能够因为献城之功飞黄腾达,染指范阳节度使?”

“阿浩,若是换成你,这范阳节度使你觉得会是谁?”

“要我说……”田乾真只一沉吟,见前头杜士仪一行人的身影已经能够看见了,他便若有所思地说,“最大的可能是仆固怀恩,又或者张兴。可安抚河北道绝非易事,你算算这一路过来,我们招降了多少人?要说真正镇得住局面的,只怕连仆固怀恩都还不够格。而且,你不要忘了之前听到的那个消息。”

崔乾佑哪能不会意?朝廷派来招降史思明的使节因为某种原因,被堵在了博陵郡的望都。现如今杜士仪早一步夺下了幽州城,那边会作何反应?现如今杜士仪的处境,更胜过他们侍奉过的主君安禄山无数倍,这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手握大唐最精锐兵权的招讨元帅到底会不会反?

无论是当年的幽州都督府,还是幽州节度使府,杜士仪都曾经造访过,如今踏入节堂,他环视一周后,就对跟进来的崔乾佑和田乾真问道:“安禄山入主这里之后,似乎这陈设全都换过了。”

“是,安禄山喜好奢华,所以斥资将整个节堂完全翻修了一遍。”时至今日,田乾真总算是习惯了改换当日对安禄山的称呼。可是,对于从前这个自己最熟悉的地方,此时此刻站在这里,他却觉得仿佛外人。看到杜士仪似笑非笑地在从前安禄山的主位上坐了下来,他更是面色微微抽搐。

可那又不是邺郡太守府中安庆绪僭越的御座,这范阳节度使的位子,杜士仪如今身为招讨元帅,大可坐得!

“元帅,浑将军命人送来急报,史思明已经授首,浑将军请示,是否可以持其首级,发兵密云!”

“准,令浑释之即刻发兵密云,另外急令仆固怀恩发兵渔阳,令平卢军为之呼应。一旦密云及渔阳收复,整个河北道也就平定了!”

史朝义因为还要凭借史思明长子的身份去招降守军,赶到得比乌家兄弟更晚。此刻,他刚赶到节堂之外,就听到了父亲身死的消息。尽管他曾经深深痛恨史思明,甚至也曾经生出过亲自将其手刃的冲动,可那一瞬间,他却忍不住滑坐在地,浑身都瘫软了下来,自己都不知道为何失魂若此。

原来,他那个一声令下,就会也不知道多少人头落地的父亲,也是凡人,也会死!

第1240章 南阳王的抉择

在望都被一桩突如其来的叛军偷城事件所阻,南阳王李系和韦见素高力士一行足足耽搁了三天。

李亨诸子之中,原本韦妃所生的颍川王李僩乃是嫡出,但韦妃被废,诸子的身份基本上也就算是拉平了。尤其是几个年长的皇孙,母亲身份大多极其卑微,南阳王李系的生母便只是区区一个宫人。所以,之前张良娣在李亨被囚之后,召了广平王建宁王去,请他们在外奔走,南阳王李系既然没有得到相应指示,也就小心翼翼不敢有半步逾越,这才在那场大风波之中得以保全。如今天上掉下来一个馅饼砸在头上,一直遭冷遇的他哪能不飘飘然?

即便如此,他对韦见素和高力士二人仍然相当礼遇。韦见素之前对李亨被杀没责任但也没贡献,杜士仪归来之后又主动让出相位,如今被派来辅佐李系,他只以为天子是有心传位于李亨诸子之中最年长的这一位,李系既然对自己表现出了十足的重视,他投桃报李,自然有问必答,尽心竭力辅佐。可出谋划策终究不是他擅长的事,而他对招降史思明却有些异议,一路上一直委婉建议李系,决不能让史思明依旧控制麾下兵马,否则必定养虎为患。

高力士毕竟年岁太大,此前又遭遇连番大起大落,身体状况不是太好,始终有些恹恹的,故而李系虽有心和这位祖父面前最得宠的权阉打好关系,却总不得机会。而且,高力士对于正事守口如瓶,开口闭口但凭南阳王决断,自己只是奉命随行,李系也拿他没办法。一来二去,当这天晚上投宿距离清苑县还有三十里的驿馆时,他便忍不住对张良娣派给他的宦官鱼朝恩抱怨了起来。

“一路上那些郡县主司看着恭敬,实则阳奉阴违,也不知道拖慢了多少行程!韦见素的意思显然和大父不同,高力士又装聋作哑,难道到时候就单凭我一个人去对付杜士仪?”李系一想到届时会演变成这样的局面,脸色便不由变得无比难看,“连大父都在杜士仪手里碰过满鼻子灰,我何德何能,压得住手底下有那么多兵马的杜士仪?”

这次要紧任务本是该李静忠来的,但张良娣生怕长安会发生什么变故,因此便在东宫那些宦官之中仔细遴选了一番,选中了侍奉过李亨,又颇懂一点行军打仗的鱼朝恩。此时此刻,鱼朝恩便赔笑劝解道:“大王,杜士仪虽说手握兵权,又有招讨元帅之名,可大王别忘了手中还有陛下的圣谕。如果杜士仪不奉诏,你便可立刻凭此接替了他的元帅之位。毕竟,皇族为元帅,这是咱们大唐立国以来的传统。”

见李系非但没有因此高兴,而是板着脸用看白痴的目光看他,鱼朝恩并不惶恐,而是又上前了一步:“奴婢当然知道,如今杜士仪在军中威望无可比拟,大王从前又声名不显,若是贸贸然去争位,当然只会事与愿违。所以,大王要说服杜元帅,只消推心置腹,将这圣谕交给他看,声明对陛下这圣谕不以为然,如此大王表达了对其鼎力支持的心意,杜元帅投桃报李,总不至于再为难大王。”

李系这才转怒为喜,微微颔首道:“这还差不多,你继续说。”

得到了李系的肯定,鱼朝恩顿时就自信更足了,他压低了声音说道:“请大王先恕奴婢大胆。陛下此人,天性凉薄,且不说此前杀了懿肃太子和大王的长兄三弟,就说此次永王李璘父子之死,陛下竟然曾经授意李璘毒杀杜士仪,事发之后竟然还不肯退位,连此次大王到河北来,都不肯给予东宫皇太孙的名义,所以,哪怕陛下给过承诺,也绝不可信。相形之下,大王如果竭力争取杜士仪,说不定等到回返长安的时候,大王就不仅仅是太孙,而是大唐新君!”

东宫之位虽然很诱人,但前头有伯父李瑛父亲李亨的悲惨下场,哪怕知道李隆基这日子应该是拖一天算一天,可李系也不希望为了一个虚幻的储君名分,他日不明不白地送了性命。鱼朝恩的最后一句话可谓是极其合他心意。于是,他重重点了点头,旋即叹了一口气说:“可杜士仪固然从未流露出过反意,可有他这样声望卓着功勋赫赫的臣子在,我纵使真的能够问鼎大宝,只怕也会窝囊至极。”

“大王,所以招降史思明方才是关键。陛下的意思是,史思明保有幽州,麾下数万之众,而杜士仪则令他留下安抚河北,三公和王爵随便给,只要他们能够两相牵制,朝廷就可以腾出手来。其他不说,陛下这份用心却很精准,而太子妃也对此非常赞同。其次,我们出发的时候,西域刚刚送来战报,高仙芝征伐石国,大胜而归,想来杜士仪长子杜广元随同出征,功劳不小,可高高给其官爵,比如安西副大都护,都知兵马使,他年少而居高位,高仙芝会怎么想?到时候哪怕昔日情分再高,只怕也必然要提防其夺位。”

鱼朝恩虽说从前品秩不高,可在宫中浸淫了这么多年,这样的分析和主意张口就来。见李系越听越是眉飞色舞,他知道一路相伴到这里,这才终于算是取得了李系的信任,将来盖过李静忠绝不是问题,直到这时候,他方才趁势丢出了最后的杀手锏。

“当然,最重要的还是现在。大王虽有太子长孙之实,可毕竟名声还远远不够。而杜士仪挟解围长安,光复洛阳,如今又几乎要收复河北全境的威势,难免会凌驾于大王之上。所以,大王要把姿态放低,只要他日大义名分在手,很多事情就容易了。比方说,大王何妨在众目睽睽之下拜谢杜元帅的平叛之功?军中将士大多都是心向李唐的,说句不好听的,所恨者陛下而已!而若是大王肯冒险,还能用一招压箱底的伎俩,那就是苦肉计!”

“何为苦肉计?”

李系满头雾水,等到鱼朝恩上前在他耳边轻声说出了合盘大计,他先是面露惧色,可渐渐便咬紧了牙关,最后被撩拨激起了满腔意气。

“也好,那就依你,豁出去赌一赌!死士你去安排!”

一晚上,这主仆二人全都没有睡好。看似美好的前景,以及那条通往前景的崎岖道路,全都不是开玩笑的,他们还得仔细斟酌。而除了他们之外,韦见素和高力士一样辗转难眠。韦见素是担心李隆基和杜士仪君臣失和,如此继续下去,说不定会被天子活生生逼出又一个安禄山。至于高力士,他想的同样不是现在,杜士仪现在要干什么他隐约能够猜到,可杜士仪以后要干什么他却不能确定。他虽说想过最坏的可能,但每次都被自己强行否定。

于是,等到次日清早启程的时候,这一行人中地位最重要的四个人,全都是眼下青黑,黑眼圈赫然,即便傅粉都遮盖不住。至于随行龙武军将士,一路上固然劳累,可吃得好睡得香,反而没有大人物这样的麻烦。

半日之后,这一行五六百人终于抵达了清苑县城,可除了迎接他们的人,等待他们的还有一个谁都没有预料到的“好消息”。

“幽州城已于三日之前收复,史思明授首!而今早刚刚送到的消息,密云和渔阳两郡也已经献城投降,如今河北全境再无大股叛军。杜元帅已经下令就此向长安报捷,同时令各郡县派人下乡宣扬此事,招降残余叛军!”

这才几天,史思明占据的最后三郡竟已经拿下,而自己怀中那制书上要授予节度副使之位的史思明竟然也死了?

李系一张脸已经赫然发青,鱼朝恩则是心中一紧,心里的踌躇满志全都化作了不可置信。韦见素则是反而长舒一口气,笑说了一句天下重归太平。

而心情最复杂的则是高力士,尽管料到一路上被州县主司拖延行程,大约是杜士仪有强取幽州的打算,可一切居然来得这么快,简直让人有一种目不暇接的感觉。当年那个尚未及第,就敢把夤夜行刺的禁卒尸体全都丢到京兆府廨,不依不饶把事情闹大的少年郎,如今已经攀上了功业的顶点!

在这么一个“好消息”冲击之下,原本紧赶慢赶的一行人全都没了埋头赶路的兴致,足足在路上又耽搁了三天,这才到了幽州城。只在城外,李系等人就看到了当年攻城时留下的巨大疤痕。据迎他们进城的阿兹勒所说,当时多架绞车弩齐射,城墙之上密密麻麻扎着弩枪,那种地动天摇的震撼,方才是有人献城的关键。当李系站在城门底下,清清楚楚地看到上方不远处那个深深的坑洞时,他只觉得脊背有些发凉。

阿兹勒把这些人的表情看在眼里,面上却是摆足了恭敬:“杜元帅本来是要亲自前来迎接的,但因为都播怀义可汗平定饶乐都督府,约元帅在镇远军相见,故而元帅今晨就赶过去了。元帅让我转告大王、韦尚书和高大将军,如若方便,可以移步前往镇远军一晤。毕竟此次能够雷霆平叛,怀义可汗功不可没。”

李系登时为之动心。他这个皇孙在长安固然因为出身东宫得到了不少同情分,可同样因为这个原因,也有很多人对他不以为然。所以,明明知道这次到幽州来不是那么好办的,他仍然硬着头皮来了。如今最大的一件事已经给办砸了,可那位都播之主若真的据有契丹和奚族之地,在漠北又有非同小可的影响力,如果能够把人争取到自己一边,那么他此行也不算白来!

于是,李系用征询的目光看了一眼韦见素和高力士,见两人都没有发表意见,他就一锤定音地说道:“好,那我们这就去镇远军!”

第1241章 风云际会

镇远军位于檀州密云郡西北面,由官道可直通西南面的居庸关,而如若由此往东北,则是过燕乐县北面,即可进入奚族饶乐都督府,这也是往年征伐契丹时修的路。所以,檀州驻军的主力固然在密云县城内,却分了两千人在此镇守,筑有一座规模不小的城池。自从安禄山先任平卢节度使,而后又兼任范阳节度使之后,对奚族不断用兵,说得好听是分化离间,说得不好听便是坑蒙拐骗,故而这里最初还有些小规模的交易活动,渐渐就萧瑟了下来。

很多奚人贵族宁可远道去云州,也不愿意和完全被安禄山控制的河北商人做生意。而现如今,河北固然换了主人,对面的奚族同样如此。

时隔数月,罗盈和杜士仪在这镇远军会面,彼此全都觉得百感交集。连番大战之后,他们全都完成了既定目标,两双手紧紧握在一起,会心一笑之后,罗盈便心有余悸地说道:“我本来还以为能够推进得快一些,说不定还能早点突入河北帮你一把,没想到契丹人实在是太难缠了。耶律泥礼那个老东西放出风声说是跟着安禄山去打天下,可实际上竟然带着亲信偷偷溜了回来,而且还利用安禄山招募了大批契丹人,契丹腹地空虚,竟打算就此推动八部合一!不但如此,他还勾结了新罗人,打算就势夺取营州!”

“可不是终究给你收拾了下来?”杜士仪笑眯眯地说,“都播怀义可汗忠义善战之名,如今别说漠北,就连大唐河东河北都畿道京畿道,人人也都耳熟能详。”

“名声这东西,从前懵懂的时候只觉得很了不起,现如今有了,却也觉得就这么回事,当初在安国寺当小沙弥的时候,我顶多想过自己这辈子也许能够建功立业,云州那一仗打完,竟然还捞到了一个守捉使,我以为这辈子大约就如此了,谁知道一下子腾挪出去,竟是从此日月换新天,全都是多亏元帅。”

说到当年往事,罗盈只觉恍若昨日。那时候,他也就是个钦慕岳五娘的小沙弥,不合与觊觎岳五娘的王毛仲长子爪牙有了一场恶斗,就此结识了杜士仪,杜士仪安排他回少林寺躲避风头,可他被岳五娘拐带出来之后,又在杜士仪观风北地的路上遇见了,又见证了奚王牙帐那场风云。后来他去寻亲、从军、挂冠而去,辗转又和岳五娘到了云州,建功立业当了官,可而后却借助岳五娘那突厥王女的莫大声名,在毗伽可汗死后拿到了都播那块飞地,这才有如今的基业。

他并非什么王霸之才,可眼下部众十数万,麾下高呼可汗,据有数千里之地,该说是时也命也,还是说他只不过运气好,命中注定遇到了贵人?

“你当初和岳娘子从云州跳出去草创基业,固然有我的支持,可此后能够一路发展壮大,一直到现如今的基业,靠的就是你夫妻还有其他人的打拼了,我可不敢居功。但如今大唐北方这处处烽烟终于可以熄灭,你也把契丹和奚族之地收入囊中,我问一句话,你,都播怀义可汗,可愿与我约为兄弟?”

罗盈见杜士仪笑吟吟的,仿佛丝毫没有想过自己拒绝的可能,他便毫不犹豫地退后一步躬身长揖道:“兄长!”

“哈哈哈,那我可就老大不客气,占了比你稍大两岁的光!”杜士仪将罗盈搀扶了起来,这才继续说道,“我对外宣扬说,鼓动你倒戈出兵的借口,是我答应把安北牙帐城让给你,把漠北让给你。不过,同罗仆固二部素来是我左膀右臂,仆固怀恩的脾气且不必说,阿古滕这同罗新主同样不是好对付的。你若要安北牙帐城,这两边我还得花点功夫说服。”

“安北牙帐城吗?”罗盈挑了挑眉,随即摇了摇头,“如果是回纥又或者葛逻禄,甚至同罗或仆固统一漠北,把牙帐设在那里都无可厚非,但我的基业自从东迁之后,就已经注定了是在东北,所以那里不适合我。而且,那里是兄长你打下来的地方,我也不敢厚颜占据。我当初夺取了契丹牙帐,那里北邻室韦,渤海,南面则是奚族之地。我打算设东西牙帐,东牙帐就是这契丹牙帐,而西面的牙帐,我想设在当年的定襄都督府和桑乾都督府之间,也就是都播东迁之后的牙帐,那是我的根本基业。而这东西牙帐建城之事,我想长安兴庆宫那位陛下应该不会小气到不肯出人出钱吧?”

面对偌大的漠北之地而不动心,杜士仪不得不佩服罗盈如今的眼界和魄力。安北牙帐城被他经营了多年,很多地方都打上了他深深的烙印,除了同罗仆固之外,葛逻禄炽俟部之主阿尔根亦是受他影响很大,骨利干之主鄂温余吾亦是和他约为兄弟,而回纥新主叶健也是他扶持起来的,罗盈骤然接手,别说人家是否服气,很大的精力都要耗费在周边各部上头。对于一代开拓基业之主来说,这样的牵绊不止是麻烦。

“你放心,我就是敲骨吸髓,也会把这两座城池给你建起来!”

杜士仪爽快地答应之后,见陈宝儿一直默然伫立在侧,他便颔首说道:“宝儿,你此番辅佐你罗叔父,亦是功勋卓著,回来之后,官爵任你挑选。”

“看,你杜师如今的口气也越来越大了,任你挑选这种话说出来,可不是人臣气象。”罗盈向陈宝儿招了招手,把人叫过来之后,便笑吟吟地伸手搭了搭他的肩膀,这才看向了杜士仪道,“兄长,事到如今,你将来的打算应该可以交底了吧?”

罗盈自从妻子岳五娘的师傅公孙大娘死遁从长安宫中脱身之后,无牵无挂的他也就斩断了对朝廷对天子的忠心,唯一的认知只剩下了自己是唐人,仅此而已。这些年他在塞外埋头发展壮大实力,眼看李隆基任由李林甫和杨国忠将朝中搞得乌烟瘴气,忠臣良将一个个消失,到最后天真正塌了的时候,身为天子竟然抛下子民西逃,他更是失去了对这位天子的最后一点面上敬意。

而陈宝儿如果还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人,那么,他一定会认为天子君父是不容半点质疑的,可他自从跟着杜士仪离开蜀中之后,就如同打开了一片新天地似的,经历过同龄人根本不可能经历的东西,整个人早已脱胎换骨。

因此,起头一直没开口的他也接着罗盈的话茬,认认真真地问道:“恩师,早在当年你挟灭国之功,进爵秦国公,同中书门下三品,便已经几乎赏无可赏,如今以右相兼招讨元帅,甚至还不够酬你解围长安收复洛阳之功。现如今恩师收复河北全境,活捉安庆绪,诛杀史思明,不论帝位上是不是当今天子,都必定忌惮你功高盖主。这等时候,容不得恩师再如同从前那样含含糊糊。”

“从前那是不得不含糊,他纵然昏聩,可天下忠君之人不可胜数,我可不想变成安禄山。”

当着罗盈和陈宝儿的面,杜士仪笑了笑,终于第一次正面回答了这个问题:“我入仕之初,当然想的是尽自己的力为天下人做一点事情,但同样重要的是,我需要能够保护自己,保护家人的能力。如果是盛世太平,天子圣明,那就不妨安安分分当个贤臣,和和美美顾好小家,惠及黎民,顺便多留几条后路。现在看来,我的后路还真是没留错,自古君王最凉薄,如果不是我早有准备,只怕已经不知道死几次了。人生在世,岂能把自己,将一家老幼的身家性命操之于他人之手?”

“恩师的意思,我明白了。”陈宝儿神情一振,正想要开口说话时,他就听到底下传来了虎牙的声音。

“元帅,平卢侯将军和李将军到了!”

罗盈登时笑了起来:“昔日云州班底,如今一半在北庭,霁云在河西,贵主在长安,剩下的竟全都齐集于此,值此大胜之际,真是痛快!兄长,你我便一起去迎一迎他们如何?”

不过几个月,侯希逸便显得消瘦了几分,他和李明骏并肩入了镇远军城堡,当看到那联袂来迎的几人时,登时大为意外,旋即加紧脚步迎上前去,一见面便笑着说道:“我和明骏何德何能,怎敢让元帅和可汗相迎?季珍出来接我们一接,我们就受宠若惊了。”

“刚刚克敌说起云州群英,你们两个大功臣就一起到了,我怎么能不亲自迎一迎?”杜士仪笑着扬了扬眉,随即便意味深长地说道,“我留了杜随在幽州城,如果南阳王那一行人到了,他会把人带过来。除此之外,郭子仪、程千里、仆固怀恩,大约也会陆陆续续抵达,这镇远军只怕从建成之日到现在,都不曾迎接过这么多重要人物。”

侯希逸和罗盈作为老相识,甫一见面少不得彼此熊抱了一下,听到杜士仪解说之后将陆续过来的人,他登时和李明骏彼此对视一眼,心头颇有思量。

陈宝儿却冷不丁给众人泼了一盆冷水:“既然南阳王是从长安来的,又有高大将军和韦尚书,被掺沙子的可能却很大,恩师、可汗还有各位将军,还请多加小心!”

第1242章 高风亮节?

小小一个镇远军,郭子仪带人过来的时候,只听说是杜士仪在此接见都播怀义可汗,以为自己不过是来当个陪客,并没有太往心里去。可是,等到进入这座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的城堡,得知仆固怀恩和程千里都早自己一步过来,他就有些小小的纳闷了。

即便是安禄山这场席卷大半个北方的动乱能够这么快平息,很大程度上都多亏了那位都播怀义可汗关键时刻倒戈一击,否则河东保不住,这仗也就没法打了,但杜士仪也不至于因此就把仆固怀恩和程千里再加上自己都召来此处。他心里既然狐疑,少不得便对亲自来迎他的虎牙问道:“元帅借接见怀义可汗之际召集我等,是不是还有什么事?”

“这我就不知道了。”虎牙将此事推得干干净净,却是笑道,“不止二位大帅和仆固将军,平卢侯将军和李将军也在之前赶到了。”

这么说,除了浑释之在收复密云郡之后回归幽州坐镇,仆固玚坐镇渔阳,他麾下另一骁将韩游瓌坐镇密云,其他收复河北有功的节镇大将竟是云集镇远军?这怎叫一个群英荟萃了得!

想归这么想,真正到了议事厅,见济济一堂全都是整个大唐顶尖的大将,郭子仪少不得把疑问全都藏在心底,笑着一一拱手见过。李明骏在新安献城之后,人就跟着杜士仪,什么时候消失不见的他也没在意,等邺郡安阳收复时,他方才见过此人一面,可后来就又不见了,据杜士仪说是潜回平卢。此时此刻,见其和一个年不到五十,面目陌生的大将并肩而立,显然交情很好,郭子仪立刻明白,那便是在平卢揭竿而起的侯希逸了。

他不禁在心里犯嘀咕。安禄山如果活着,看到眼前这一幕估计得活活气死过去——当了侯希逸十几年的上司,却还及不上只在云州当过侯希逸两年上司的杜士仪!

侯希逸对郭子仪的态度热络却又不失分寸,自然不会越俎代庖,交浅言深。他仕途多磨折,当初张说看重他,王晙却瞧不上,在奚王牙帐立下大功却又不得重用,若无杜士仪招揽,只怕连个出身都难得。张守珪调了他却又故意打压他,等他腾挪回平卢,这才算是终于打开局面。此刻,他和仆固怀恩等人聚在一起,虚虚实实探讨一下兵法,探讨一下各地追缉叛军余孽的进展,倒也其乐融融。

到最后,程千里不禁开口问了一句:“对了,那位怀义可汗还在和大帅说话吗?我倒是对他好奇得很,能够从一隅之地起家,现如今并吞契丹和奚人领地,竟是不逊于当初骨咄禄复辟东突厥的光景了。”

“骨咄禄复辟东突厥的时候,曾经闹得大唐北部边境州县鸡犬不宁,当时则天皇后一怒之下还给他改了恶姓,可却难掩其崛起漠北之雄姿,我哪敢和这等人物相提并论?”

随着这个声音,众人便只见一个身材健硕的中年人出现在面前。只见他阔眉大眼,雄姿英发,举手投足自然合度,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极其符合时人对一代雄主的形象设想。此人没有带随从,就这样孤身直入此地,谈笑自如,这样的气度很让人心折,纵使郭子仪、程千里、仆固怀恩都是第一次见到这位名声远扬的漠北新贵,却都在心底暗赞了一声。

果然是英雄人物,怪不得安禄山那憨肥的死胖子招揽不成!

“罗义见过各位大帅!”

见对方这般有礼,众人少不得齐齐还礼,仆固怀恩更是爽朗地笑道:“这儿是有两位大帅,可我和侯将军李将军可不算。”

“现在不是,将来也就是了。”罗盈微微一笑,见郭子仪和程千里面色微变,他便打了个哈哈,再没有继续这个话题。他当了这么多年的一族之主,扩张地盘招纳英杰,早已不是昔日那嘴笨口拙的光景,接下来三言两语就和众人拉近了关系。当郭子仪探问之前答应杜士仪背弃和安禄山的联盟时,他便笑了笑说:“杜元帅是曾经答应我,可以把安北牙帐城让给我,但我之前已经谢绝了。乌德犍山虽好,却不是我故乡!”

把东西牙帐的设想一说,见面前这些大将,郭子仪如释重负,程千里面露钦佩,而仆固怀恩则是对自己多了几分亲切,罗盈不禁很是庆幸自己的抉择。

突厥覆灭,回纥黠戛斯换了新主,葛逻禄虽说名义上有共主,左右两厢矛盾重重,同罗仆固更是杜士仪的左膀右臂,他骤然崛起根基不稳,若是强行以小吞大,不但日后隐患重重,而且还会面临将来发生冲突和杜士仪决裂的危险。不说多年情分终究要记在心上,就是从利益得失上来说,也不值得!

“元帅来了!”

听到这声音,众将立时停止了交谈,各归各位,一片肃然。罗盈亦是退到了客位,看上去和众将显得泾渭分明。等到杜士仪进来时,就只见他身后赫然是张兴和陈宝儿。对于这两者,在场众人无不熟识,张兴从代州开始受杜士仪征辟出任掌书记,一路跟随至今,要说是最信赖的肱股也不为过,而陈宝儿则是从杜士仪在蜀中为官开始便拜入门下,虽说中间空缺了数年不在其身边,可行事无不贯彻了其师的宗旨。

“各位都坐吧,河北已经平定,我这个招讨元帅也该功成身退了,大家不用这样凛凛然。”杜士仪轻松写意地笑了笑,又对罗盈说,“怀义可汗也请坐,你远来是客,不要让人笑话说我怠慢了客人。”

见杜士仪如此说,众人的心情也就放松了下来,却仍是等罗盈这个客人先坐了之后,方才一一依次落座。

“本来这时候,我该在幽州城内,等着长安来的特使南阳王韦尚书以及高大将军一行,但怀义可汗远来不易,而且,幽燕叛军前头战事不利,本来可以依托身后的奚人和契丹人,征召为兵员继续为战,多亏了他在后方一力扫荡,甚至连蠢蠢欲动的新罗人也退了回去,所以,我方才先来到镇远军会见他。”稍稍解释了一下此中情由之后,杜士仪突然词锋一转道,“而且,平心而论,我不想见朝廷这些使节!”

此话一出,下头登时传来了嗡嗡嗡的议论声。

郭子仪是知道南阳王李係此行来意的,他和浑释之彼那时正好被杜士仪急召到了清苑,看过杜幼麟的亲笔信,但其他人就对此不甚了然了,如程千里便是惊疑不定。因此,当杜士仪说出李係此来代表朝廷招降史思明,天子不但答应给予其幽蓟节度使的名号,而且可保留其兵员,继续据有幽州范阳郡、檀州密云郡、蓟州渔阳郡,仆固怀恩脾气最暴烈,登时蹭的站起身来,怒骂道:“简直闻所未闻,长安那边到底在想什么!”

“如果前方战事不利,如此招降史思明也就罢了,可那时候眼看整个河北就只剩下三郡之地,却还给史思明封官许愿,甚至大方地送出这三郡,简直就是败家子了!还是说,崽卖爷田不心疼?”侯希逸冷笑一声,刻薄地说道,“说到底,陛下是觉得杜元帅功劳太大,成心打算添点堵。如果我没猜错,怕是在这样的制书之外,顺便给杜元帅加官进爵,三公和王爵随手就给,顺道再加上一条安抚河北道,其余诸军各回镇守之地,这下就可以坐山观虎斗了。”

“做他的白日梦!”仆固怀恩被侯希逸一撩拨,砰的一声狠狠拍在扶手上,“只知道用帝王心术驭人,昏君!”

这昏君两个字差点让程千里跳了起来。他自己这个节度使都是麾下将卒驱逐王承业当上的,要不是杜士仪的支持,肯定至今还是名不正言不顺。河东军中也不是没人骂过昏君,可在这种场合骂出来,代表的意义却截然不同。他偷眼去看郭子仪,见郭子仪无奈地苦笑一声,最后站起身来。

“但如今幽州已经平定,史思明败死,南阳王此来最大的目的也就落空了。元帅和我等不如好好迎接款待一番,然后送他们回去就行了。”

“我正是这么想的。”杜士仪知道郭子仪是本着息事宁人的打算,他冲其点了点头,这才淡淡地说道,“刚刚希逸所说,虽有气话,但其实我也懒得回长安去。人人都想当宰相,但开元至今,也算是贤相辈出,可姚宋虽人人称颂,当了几年宰相?李林甫人人都知道口蜜腹剑,擅权营私,可他又当了几年宰相?我还是从前的那个宗旨,与其回长安去,天天斗心眼,不如踏踏实实做点自己能做的事。河北道历经这一乱,也不知道有多少叛军还逃散在各地乡里,而粮价上浮了整整十倍!这样的局面,也需要有人留下来主持,既然别人都希望我挑这个大梁,我担起来又如何?”

程千里只道是杜士仪心情激愤,仆固怀恩这一声昏君出口,说不定下一刻杜士仪就会接口说什么清君侧。如今天子威信几乎荡然无存,只要杜士仪一声令下,只怕军中很可能会想都不想就跟着杀回长安去,那时候结果就不可预料了。他万万没有想到,杜士仪竟然如此高风亮节!

论起来和杜士仪关系最远的他禁不住蹭的站起身,就此下拜行礼道:“元帅风骨实在是无人能及!等千里回到河东,一定竭力运粮,支援河北!”

程千里这一带头,郭子仪对杜士仪这决断又是诧异又是感佩,还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愤懑,可终究更加感动。朔方在河套平原的屯田如今也颇有成效,因此他自然也慨然答应运粮资助。

见侯希逸李明骏和都播那位怀义可汗面露激愤却没吭声,仆固怀恩登时阴着脸说:“元帅若安抚河北,安北牙帐城呢?”

“怀恩,你随我多年,也早就可以独当一面了。此次能够顺利收复河北全境,全都仰赖各位浴血奋战。我已经拟好了奏疏为各位请功,子仪和千里的爵赏之外,请以怀恩为安北大都护,以侯希逸为平卢节度使,以李明骏为安东大都护。”

嘴里这么说,杜士仪却看向了议事厅之外。今天如此当众一表态,从上至下很快就会知道,他杜士仪根本无心朝堂那些狗屁倒灶的事情,而是愿意留在这饱经战乱的河北之地!如此以退为进,如果南阳王李係此行还带着李隆基其他什么乱命,那军中立时三刻就要炸了!

那时候,可就别怪他没留机会!

第1243章 苦肉计砸了

当南阳王李系这一行人赶到镇远军的时候,已经是傍晚日落时分。

这一路上的颠簸劳累,别说李系累得够呛,韦见素也几乎被颠散了一身老骨头,反倒是最初恹恹的高力士,此时此刻不过是稍显疲倦而已。李系下马的时候,只觉两股被磨得剧痛无比,腰背酸疼,走路一瘸一拐,几乎把整个人的重量都压在了搀扶自己的鱼朝恩身上。可看到杜士仪率领众将亲自迎了出来,感觉受到重视的他立刻甩开了鱼朝恩,用尽量平稳的步子迎了上去,可这每走一步就仿佛在受刑,他脸上表情怎么也自然不起来。

而这一幕看在因缘际会都在此地的那些大将看起来,本来就对李系此来心中不满的他们更是再添三份不平。

“恭迎钦使。”

这河北道刚刚收复,零星叛军时不时神出鬼没一下子,李系怕死,当然派了一队禁军前后联络,顺便讨要额外的兵马保护自己这一行人。所以,他这钦使身份早就传开了,早先他曾经被人堵路的一回,便是痛失亲人的百姓拦路告状。可那种底层小民跪拜身前的感觉,哪像如今一群军中大将联袂恭迎的气派,所以李系竟是先发呆片刻,随即才满脸堆笑双手搀扶了杜士仪起来。

“我只是受大父之命前来传制,何德何能受元帅大礼?得知元帅不在幽州,我就立刻紧赶慢赶地过来了。”李系一面说,一面悄悄打量杜士仪身后众将。他从前虽是李亨次子,可李亨自己这个太子都只剩下个好听的名头,他也就是年节随大流当个磕头虫,竟发现这么一大堆人自己几乎都不认识。他却也格外知机,又抬手对众人说道,“各位都是国之大将,还请快快请起,里头说话吧。”

这番话若是换成平时,也许还有人会觉得这位皇孙虚怀若谷,可眼下别说李系只是装得平易近人,就算他是真的平易近人,也难以打动人心。听到他反客为主让所有人到里头去说话,仆固怀恩便冷冷地出言讽刺道:“大王好意,我们都心领了。只是劳烦大王赶路数千里从长安到这幽州来,朝廷的制书一定是非同小可。此时这大庭广众之下,军中将士也有不少在此,让大家一起恭聆圣谕不是最好?”

李系没想到今日一到就会立刻引来人发难,登时有些下不来台。要知道,他此来最重要的那道制书就是颁赐给史思明的,除此之外就是让自己夺权杜士仪作为招讨元帅,可前者已经完全用不上,后者他还想用来向杜士仪卖好,哪里还拿得出什么制书来颁读?至于唯一能够震慑这些骄兵悍将的东西,也就是所谓的赏赐,朝廷都还没商议出一个宗旨来,他就算此时此刻说出来,那也只不过是空口说白话!

韦见素知道李系为难在何处,即便他自己并不赞同天子的一意孤行,此刻却不得不为李系打圆场道:“仆固将军说得固然有理,但长安和幽州相隔数千里,再者杜元帅和各位浴血奋战,竟然能在这么快的时间内收复河北全境,使平叛就此成功,朝中哪里预料得到,故而制书上的有些内容也就不合时宜了。”

侯希逸嘿然笑道:“闹了半天,原来各位辛辛苦苦跑到这里来,却是为的一道颁赐不出去的圣旨。”

“杜元帅,各位将军,还请各位稍安勿躁,有什么话还是待会儿再说吧。”一路上都沉默不语的高力士终于开了口,见众人都朝自己看了过来,他便一字一句地说道,“前方战况瞬息万变,若是制书不合时宜,我等自然会就此带回去复命,不会让满腔忠义的前方将士为难。”

“就听高大将军的。”

杜士仪开口定下基调,纵使还有人想要冷嘲热讽,也最终消停了下来。这一路往里走时,杜士仪请李系居首,李系刚刚吃了个闷亏,哪里肯再当出头鸟,赶紧摆手相让,争来争去,最后两人并肩前行,余者如众将和韦见素高力士等人则是稍稍落后,迫于身份所限落在这一行人最后的鱼朝恩一面紧盯着前头的动静,一面悄悄观察四周。毕竟,李系现在关系到他的身家性命,一会儿的安排不容许出半点问题!

随着进入城中,四下里随处可见巡行将士。然而,李系发现这些兵马服色各不相同,仿佛是隶属于不同的节镇。想起之前阿兹勒邀他来此的时候,曾经说过杜士仪赶来此处是为了接见都播怀义可汗,他便有意探问了一句。

“大王若是要见怀义可汗,只怕要耽搁一阵子。可汗这数月以来大战连场,这次赶到镇远军又是数日不眠不休,故而感染了风寒,正在由医师调治。”

李系只是哦了一声,稍稍有些遗憾,没有太往心里去。可郭子仪等人哪里不知道怎么一回事?

之前杜士仪对他们说到李系这一行钦使的来由,又表明立场,宁可留在河北,那位都播怀义可汗对天子此举鄙薄至极,竟是干脆装病不想见人!

虽说这样的做法仿佛有些赌气的成分,可在不能随便使性子的几位大将看来,不但能理解,而且隐隐之中还有几分赞同的意思。仆固怀恩便在私底下说过,他恨不得也像怀义可汗那样装了病,这样就能眼不见心不烦了!

眼看议事厅就在不远处,李系正盘算着接下来该怎么把话说得圆一些,突然只觉得身后传来了一股大力,整个人不由自主往前仆倒,随即连滚了几个跟斗。他本还以为是鱼朝恩安排好的,配合他演一场苦肉计的死士,等定睛一看,发现那绝不是鱼朝恩暗地里引来见过自己的人,而是高力士身边的一个宦官正挥舞着匕首朝自己扑来,他也不知道刚刚是谁推开了自己,登时心头大骇,连滚带爬逃出去十几步远。

他正惊魂未定,就只见这个年轻宦官见李系逃开,自己四周围全都是人,逃生无望,顿时惨笑一声,就这么将匕首往胸口刺去。

说时迟那时快,高力士竟是陡然冲上前去,徒手去抢其手中匕首。那宦官只防着那些军中悍将,哪曾料到率先动作的竟是年纪一大把的高力士,等醒悟过来的时候,刀刃已经是被人牢牢抓住了。惊骇欲绝的他慌忙抢夺,可高力士任凭双手鲜血淋漓却岿然不动,也就是这么几息的功夫,他便被一拥而上的几个大将一把制服,眼疾手快的阿兹勒更是直接卸了他的下颌,将一团东西用力塞进了他嘴里。

而鱼朝恩直到这时候方才如梦初醒。他做梦都没想到,抢先动手的不是他找好的死士,而是绝没想到的人,这苦肉计砸了!

他三步并两步上前扶起了李系,惊魂未定地问道:“大王可还好?可受了伤?”

李系这会儿脑袋还是一片空白,嘴唇哆嗦着,根本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而在这时候,更远处扈从他们来的那些龙武军也已经发生了骚动,有的人已经忍不住拔出兵器,而更多的人则是不知所措,眼看便是情势一触即发。见此情景,鱼朝恩简直快急疯了,他观察到李系身上除了沾满尘土狼狈不堪之外,并没有其他的伤势,他便拼命摇晃着这位南阳王的肩膀,厉声叫道:“大王,清醒一下,你身上没受伤,快制止那些禁军,否则就后悔都来不及了!”

这句话犹如当头棒喝,终于把惊魂未定的李系给叫回了魂。然而,他只是努力张了张嘴,什么话都还没来得及说出来,就只听禁军之中传来了一声叫嚷:“南阳王辛辛苦苦一路奔波从长安到幽州,听说杜元帅不在,甚至不肯进幽州城内等待,又跋涉赶到了这镇远军,结果却遇刺了!各位将军都看见了,出手行刺的是高力士身边的人!”

刚刚的事情发生得极快,但周围那些兵马反应更快。齐集于此的都是各镇节度使麾下最精锐的牙兵,因此倏忽之间就已经有人隔开了杜士仪等人和后头那些龙武军禁卒。此刻听到有人指斥高力士,几队牙兵却只是面上微沉,却并无一人回头去看如今被推到风口浪尖的高力士,分明极其训练有素。

高力士就在杜士仪身边。此时此刻,双手鲜血淋漓的他面色灰白,眼神黯然,正无知无觉地任凭杜士仪三下五除二替他上药,撕下衣襟给他包裹伤口,面对那扑面而来的指斥,他一个字都没有为自己辩解。尽管如此,跟着他来的几个宦官仍旧被阿兹勒亲自带人隔开,而郭子仪和程千里仆固怀恩等人则是彼此交换着眼色,面上满是凝重,侯希逸和李明骏双双站在杜士仪身后,眼睛都死死盯着高力士,以防此人突然做出什么过激举动。

“高老,你这次真不该来。”杜士仪说着这话,却冲陈宝儿微微颔首,仿佛很是赞赏他随身带着外伤药的周到,这才歉然笑了笑,“又或者说,当初我就应该任由你在宫外私宅颐养天年,不应该再让你回宫趟这浑水!”

他并没有期待高力士的回答,见李系那边已经有一个宦官正在看护,而一队牙兵也已经将其团团围住保护了起来,他方才把高力士交给陈宝儿,从那些牙兵让开的通路一直走到了最前头,眼看距离最近的禁卒不过数十步。

“行刺的是高力士身边的人,但撞开南阳王李系的人同样是高力士。刚刚开口的人是谁,站出来给本元帅瞧一瞧,然后把你没说的话继续说完!是不是想说,本元帅昔年和高力士交好,所以正是本元帅唆使高力士,让人行刺的南阳王?”

第1244章 为东宫一脉做主

正如同杜士仪曾经的评价那样,如今的龙武军早已经没有了军魂。而且,享有极高威信的陈玄礼不在此处,刚刚骤然经历巨变之际,有胆色先拔出兵器警戒的人十中无一,更多的人全都在顾虑自己身处镇远军中,贸贸然的冲动可能会丢了性命。也正因为如此,虽则有人高声叫嚣把矛头指向了高力士,可竟然没有第二个人接话茬。反而是当杜士仪徐步从将他们团团围拢的牙兵中间走过,说出了那一番话时,他们骚动更大。

他们只是当兵混一口饭吃,可先是身不由己地被人驱赶离开长安丢下亲友护着天子西逃,而后又有人被鼓动着去攻打宣阳坊杜宅和平康坊崔宅,接二连三的变故后,每一个人都失去了身边的不少袍泽,他们甚至都不知道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他们只知道,从前在长安城中能够横着走的北门禁军成了被无数百姓唾骂的对象,而他们那些优厚的待遇更是成了被戳脊梁骨的理由!

而这一切的背后,都是天子,是天子要丢下长安,所以要他们扈从,也是天子要暗害忠臣良将,所以给他们下的乱命!

“是他!就是这个张怀宗瞎嚷嚷,说什么是高大将军身边的人行刺南阳王!”

随着这一个突然爆发的声音,骚动的禁军之中突然传来了一阵吵嚷,紧跟着仿佛竟是扭打了起来。不过一会儿,就有三五个兵卒押了一个鼻青脸肿的人出来,却是径直往杜士仪走去。杜士仪左右的牙兵本想上前阻拦,却被杜士仪举手拦住,只能满脸警惕地看着这些人上了前。

“杜元帅,我知道,咱们龙武军如今成了过街老鼠,虽还不至于人人喊打,可已经没人信咱们了!可我们也是吃这碗军饭的,我们也不想被人瞧不起!这次受命扈从南阳王到幽州来,好多留在长安城的弟兄们羡慕我们,因为他们觉得,我们这是走了天大的好运,我们也许能在前头建功立业!虽说咱们来晚了,杜元帅和各位大帅将军已经把仗打完了,已经收复了河北,可我们还是心里高兴,甚至想着怎么开口说一说,留着我们守边!”

那为首的中年汉子突然屈膝跪了下来,一字一句地说道:“我们不想让别人戳着我们的脊梁骨,骂我们只是保护那个昏君的鹰犬!”

“我们不是鹰犬!”

“我们不想当鹰犬!”

随着这几个排众而出押人过来的汉子纷纷跪下如此陈情,那边厢的龙武军将士当中,竟也爆发出了一阵类似的呼喊。这数月以来,从贞观年间至今始终在不断发展壮大的北门四军遭遇重创,有的人彷徨,有的人屈辱,有的人无所适从,也有的人被各种各样的诱惑晃花了眼睛。可还有很多人只是揣着一个朴素的愿望,那就是能至少昂首挺胸地走路!

杜士仪并没有想到会发生这样的变化,他见那个被人押来的张怀宗跪在地上簌簌发抖,尤其是听着身后那些此起彼伏的叫嚷,肩膀不停地颤动着,仿佛随时随地都会瘫软下来,他不禁叹息了一声,随即沉声说道:“左右龙武军,前身是万骑,而万骑的前身则是千骑,是百骑,全都是从精锐之中挑选出来的精锐!既然是勇士,那么有勇士的志气、胆色,魄力,这才有军魂!之前我在马嵬驿,在长安,看到北门四军的样子,曾经觉得无药可救了,可现如今听到你们这样的呼声,我不得不说,我还是错了,但凡还有想要挺胸抬头的念想,那就还有救!”

说到这里,杜士仪突然一脚踹倒了那个抖得越发如筛糠似的家伙,冷冷问道:“你和高力士有仇?”

张怀宗万万没想到会被军中同僚给揪出来,挨了那一脚后,更是心乱如麻,下意识地说道:“无仇。”

“那就是刚刚我说的,你想要把今日此事栽到我杜士仪身上?”

“是……不不不,不是我想这么干的,只是离京之前有人给了我一大笔钱,一大笔可供我一家人富贵的钱!”张怀宗突然反应了过来,连滚带爬想要去抱杜士仪的大腿,却被那些早有提防的牙兵们死死拦住。不得已之下,他只能连磕了几个头,最后带着哭腔说道,“杜元帅,杜元帅,我只知道如果有人行刺南阳王,就这么立刻嚷嚷出来,所以才送了我那笔钱,我刚刚那位置根本就看不清是谁动的手!”

和刚刚那个行刺不成便打算自尽的刺客相比,眼前这个眼泪鼻涕一块流的家伙显然只是个怕死的小人物。面对这样的家伙,杜士仪却生出了最深的憎恶:“你是说,如果发现有人行刺南阳王,就嚷嚷说是高力士的人下手?既然你早已经知道此事可能发生,却又事先不报,事后又妄图上蹿下跳引起动乱,简直是居心可恶,罪该万死!来人,给我将此人押下去,杖毙之后悬首城门!”

“杜元帅饶命啊,我只是听命行事,我什么都不知道,杜元帅饶命啊!”

即使在几个彪形大汉上前来拖人的时候,张怀宗还在大喊大叫拼命求饶。随着嘴里被塞了一团麻布,他很快再也没办法叫出声来,四只手脚全都被人死死拽住。当他被拖到大庭广众之下摁倒在刑台上,大棍子一下一下打下来,刚刚那些为今日发生这件事呆滞的人方才惊醒过来。

程千里就赶上前来,字斟句酌地劝解道:“元帅,打杀了此人固然解气,可他终究……”

“他终究什么?一个只不过是得了钱,就可以对刺客混入钦使随扈之中这件事保持缄默,就可以在事发之后乱叫乱嚷挑起事端的无行小人,他自己都已经说了自己什么都不知道,那还留他一命何用?”杜士仪不等程千里说完就打断了他的话,毫不留情地说道,“这种人,我恨不得有多少杀多少,如此天下就再无动乱!”

直到这时候,李係方才终于完全回过神。他扶着鱼朝恩站起身,可这会儿身上无处不疼,双股油皮磨破反而只是小事了。他长在宫中,对于世事人情都不太了然,可对于阴谋诡计却是天生的敏感。高力士身边的人想要行刺他,而高力士本人却在关键时刻撞开了他,之后夺刃受伤,杜士仪又说出了这样一番激烈的言辞,骤然大怒下令杖毙那个张怀宗——这一连串的过程环环相扣,足以让他推测到隐藏的真相,心中不禁发寒。

杜士仪已经收复了幽州城,光复河北全境,他这个南阳王对其来说无足轻重,犯不着对他如何。可如果是他在这镇远军遇刺,不明不白死了,那么接下来呢?到时候会是怎样的纷乱之局?亏他还打算用什么苦肉计,他那祖父根本就没想过让他活着回去!

李係深深吸了一口气,突然大声说道:“杜元帅,刚刚仆固将军在迎接时问我,此次千里跋涉到幽州来,是为了颁什么样的制书,我本来羞于言说,可却没想到我这样无足轻重的一个皇孙,竟然还有宵小打算行刺!我今日实话告诉杜元帅和各位将军,以及诸多一路血战收复河北道的勇士,我此来是替陛下招降史思明,陛下不但许了史思明保有其麾下人马,以及三郡之地,而且还册封其为幽蓟节度使!”

此事杜士仪此前在堂上对郭子仪等一众大将挑明,可因为时间所限,军中上下还有一大半人不知道,一时四面一片哗然,就连那些龙武军的将士亦是为之沸腾了。而李係仿佛是语不惊人死不休,紧跟着又忿然叫道:“而且,除了这一道制书之外,陛下还给了我另外一道墨敕!”

鱼朝恩暗赞李係在关键时刻总算是大彻大悟了,连忙赶上前来,解下了自己一直以来昼夜不曾离身的那个包袱,从中取出了一道白麻纸制书,双手呈递了上去。韦见素刚刚被连番变故已经给弄懵了,此刻见李係拿出了这东西,一直保管着招降史思明那道制书的他登时为之大讶。要知道,他手里那道制书,都是李隆基几乎以死相逼方才从中书门下勉强通过的,现如今这另外一道旨意显然没有经过正规的程序,只是一道墨敕中旨而已!

一想到自己的命险些就不明不白送了,李係便忿然接过鱼朝恩手中的墨敕中旨,就这么径直丢在了地上:“自从安贼叛乱以来,若无杜元帅力挽狂澜,整个大唐几乎遭了大劫,可陛下身为人主,却不但几次三番背后使手段,我这次出来的时候,却还召我面授机宜,免杜元帅招讨元帅之职,令我接任!我虽为皇孙,却从不涉军旅之事,又没有尺寸之功,怎敢挟此墨敕中旨任免大将?”

李係越说越是愤怒,抬起脚来就想要往那墨敕中旨上踩去,可最终还是硬生生止住了。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竟是就这么自然而然泪流满面:“想当初只因安贼所谓拥戴太子的口号,阿爷和我一双兄弟便惨遭陛下毒手,现如今乱事初平,我便险些又遭暗算,请杜元帅和各位将军,诸位军中勇士,为我东宫一脉做主!”

在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下,李係这位堂堂大唐皇孙,南阳郡王,竟是推金山倒玉柱,就这么往杜士仪等诸军将士拜倒了下去!

第1245章 疾风骤雨的前夕

入夜的幽州城,纵横交错整整齐齐的八九十个里坊已经全都关上了坊门,除了一队队兵马提着灯笼四处巡行,城中几乎没有多少院子还点着灯。作为叛军的老巢,城中居民们在这短短几个月里经历了天翻地覆的巨变,早已心力交瘁,如今终于重回大唐,已经没心思再想太多的事情,杜士仪既然着力安抚,他们也就放下了心。然而,入驻城中的各军将士们,却已经褪去了收复河北全境的喜悦。

当杜士仪和南阳王李係一行人从镇远军回来之后,一系列事情就以迅疾无伦的速度,在诸军之中流散了开来!

幽州经略军大营之中,两队巡行的兵马交接班之后,前队自回营房休息。除了乒呤乓啷收拾东西的声音,却是没有人吭声说一句话。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突然有人愤而一丢腰刀,恼火地叫道:“杜大帅都说了,宁可留下来安抚河北道,也懒得回长安去当什么宰相,为什么长安那边就折腾个没完?”

“北邙山人那些传奇你没听说过?陛下是怎么起家的,唐隆政变,迫父退位!要不是郭元振,说不定睿宗皇帝早就连命都丢了!太平公主的儿子薛崇简当初还给陛下通风报信,结果害死了自己老娘,自己也没捞得什么好下场!”

“前时杜元帅回京,险些就给那个昏君害了性命,要不是杜元帅警醒,永王父子就得逞了!这事情还是杜元帅严令不许提起,要不是长安那边消息传过来,叛军又宣扬不休,说不定咱们到现在都不知情!”

“百姓家里多养一些儿子孙子,顶多争家产,哪里像那个昏君,儿孙当贼一样防,儿子孙子加在一起杀了多少个?儿子孙子都能杀,杜元帅这样的功臣算什么,别忘了王忠嗣王大帅险些都被鸩杀了!说什么是杨国忠矫诏,笑话,是谁给了杨国忠那么大的权柄,还不是那个昏君!”

前头众人还是口口声声的陛下,但说到最后义愤填膺时,称呼就从陛下变成了那个昏君!倘若如今仍是天宝初年,虽流民不断,苛政猛如虎,却仍然天下太平的时节,人们顶多背后抱怨一二,谁也不敢有这样毫不加掩饰的怨言,可是,当一场叛乱几乎席卷了大半个北方,死伤无数的时候,天子除了逃命之外,就是暗算功臣,这样的举动谁还能忍得住?

怪不得,连南阳王那样的皇孙,都忍不住屈膝相求为东宫一脉做主!

这样的对话,这夜晚时分在幽州城四处驻军之中都在发生。可大多数人终究只是道听途说,对于亲眼看到那一幕的人方才是真正的震撼,而震撼过后,则是五味杂陈。而真正的当事者,李係在唱作俱佳演了一场大戏之后,在镇远军宿了一夜基本没睡,回到幽州城中,终于是睡了一个囫囵好觉。可他这个当主君的能够如此,鱼朝恩就不能酣然高卧了。此时此刻,他正小心陪坐在高力士身前,有意无意地探问其伤情。

高力士当然知道鱼朝恩的来意。杜士仪给他紧急处置过伤口之后,又请了军医来看,回到幽州城又换了精通医治外伤的名医来调治,然而,他的双手固然受创不轻,可真正的痛却是锥心之痛。他早就知道这一趟幽州之行应该不那么简单,可李隆基那样恳求他,他也只能勉为其难答应走这一趟,果然,天子除却明面上那些东西,其他的什么都没交待,仿佛只是希望他利用和杜士仪之间多年的交情,调和一下君臣之间的关系而已。

“你想说什么,我都明白,事到如今,你怎么想,你背后的南阳王和懿肃太子妃怎么想,包括我怎么想,全都不重要。”高力士垂下眼睑,疲惫地叹了一口气,“甚至如今重要的不是杜元帅怎么想,郭子仪那些军中大将怎么想,而是这收复河北有功的十数万将士怎么想,这天下百姓怎么想!你不用在我这里虚耗时间了,下去吧。”

高力士把话提点到了这个份上,鱼朝恩登时尴尬异常。然而,他能够被张良娣托付跟着南阳王李係到这里来奔走,当然脸皮的厚度颇为可观。他讨好地在高力士的榻前屈一膝跪了下来,这才满脸诚恳地说道:“大将军,我知道这次出了这样的事情,你心里定然不好受,可要说谁不是被逼的?大将军跟了陛下几十年,可到头来不是大将军背弃了陛下,而是陛下犹如丢一颗弃子一般,直接丢开了大将军。大将军和杜元帅同样几十年情分,可那会儿出了那样的事情,杜元帅又是怎么对大将军的?别人那样警惕提防,可杜元帅却何尝有半分疑过大将军?”

见高力士依旧闭着眼睛不说话,鱼朝恩知道响鼓不用重锤,再继续撺掇下去,就显得他太不知轻重了。于是,他又抚慰了高力士一番,便起身告退离去。等到他这一走,刚刚大多数时候保持默然的高力士方才徐徐睁开了眼睛,脸上却流露出这么多年从未有过的茫然和无措。

他并不是出自什么贫寒之家,祖上原本也是有名有号的人,可小小年纪就作为俘获的幼童被净身送入宫中,过的是动辄得咎的日子,谁会没有怨恨?可是,日复一日地被教导忠君,节义,勤勉……自然而然就潜移默化成了后来的他。尤其是他侍奉李隆基多年,君臣相得,并不完全是主仆情分。眼看李隆基登基之后,那些功臣故旧几乎就没有几个全始全终的,他一味固守只锦上添花,不雪中送炭的宗旨,可何曾想到那个被弃若敝屣的人轮到了自己!

“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

喃喃自语念叨了这么一句,高力士却不知道这是在感慨自己,还是感慨远在长安的天子。正如同他对鱼朝恩所说的那样,他不认为这样一件严重的事件能够善了,即使那个被生擒活捉的刺客能够熬刑,可能够熬三五天还是十天半个月?更何况,军中上下已经群情激愤了,杜士仪忍得住,郭子仪这些大将忍得住,可底下的人忍不住,如果说安禄山那场叛乱是自上而下席卷北方,可接下来……只怕会是自下而上的一场巨大风暴!

在满城大多数人都沉浸在一片梦乡之中时,范阳节度使府的节堂却是灯火通明。安禄山珍藏的那些南海蜜烛,如今被杜士仪毫不吝惜地拿了出来,整个大堂中整整点了二三十支,奢侈程度比长安城那些王公更甚。可是,整整一个多时辰过去了,齐集于此的人却没有一个开腔发话。直到外间传来了一阵脚步声,紧跟着,一个熟悉的人影踏进节堂,众多人方才抬起头往来人看去。

正是阿兹勒!

“元帅,各位大帅,将军。”阿兹勒简单地躬身行礼之后,直截了当地说,“那个刺客招认说,收买他行刺南阳王的人是内侍省一个内常侍,不但给了他一千贯钱,而且还以他的家人性命作为要挟,让他无论得手与否都必须自尽。我已经让人根据他的描述,画出了一张画像。”

随着阿兹勒展开了带来的一幅画像给众人,在座的每一个人都紧紧皱起了眉头,却仍然无人开口。这时候,阿兹勒看了一眼杜士仪,便开口说道:“此前我奉元帅之命,留守长安,暂时驻扎大明宫后禁苑,常常随同左右监门将军姜四郎和窦十郎出入宫中,内侍监中但凡品级高一些的宦官全都认得。在我随同杜元帅从长安启程的时候,被供认出的这个人确实在内侍监中任内常侍,正五品下,通判省事,论起来也就仅次于寥寥数人。

从前袁思艺等人闻达时,他并不显眼,也并非御前最得用的人,陛下从马嵬驿回宫之后提拔成内给事,也只是论资排辈,矮子里拔高子,不算出奇。姜四郎此前因为永王父子之事,清洗过一次兴庆宫,内常侍有一人因和执役兴庆宫的内给事程元振有关,受到了牵连,此人方才从内给事升迁到了内常侍。”

这样不带任何偏颇的叙述和评语,却让阿兹勒的话更添分量。如果他直接说指使此事的便是当今天子,尽管大多数人会信之不疑,可总有人会有几分疑心,可现在按照他的陈述,指使刺客的人是按部就班地升迁,反而引来了一阵嗡嗡嗡的议论声。

“就这些了么?”杜士仪终于开口问了一句,见阿兹勒点头,他便淡淡地说道,“让他将供词画押,然后你保存好这幅画像,记住,此人不能死了!”

“是。”阿兹勒连忙答应,随即问道,“高大将军的其他随从,南阳王的那些随从,还有龙武军的将士,可要另行甄别?”

“不用了!”杜士仪缓缓站起身来,一字一句地说道,“就在回到幽州城后,南阳王已经亲口对我说过,除了高力士,还有他身边绝对信得过的那个鱼朝恩,除此之外的人,全都留在这幽州城!河北初定,我本来打算在此好好安抚这饱受战乱的二十四郡军民,现在看来,却是不得不往长安城走一趟!诸文武听令!”

众人不意想杜士仪今夜竟是不和他们商量,现在就要做出决定,一时霍然起身,但脸色心情却是截然不同。

第1246章 目标长安!

尽管是在室内,但因为如今已经入夏,节堂中大门敞开,正好通风,屋子里点着的蜜烛火苗上下跳动着,将每个人的身影都映照得老长。

“张兴!”

“在!”

“任你为范阳节度留后,权领经略、支度、营田、登籍等诸留后事。仆固玚和阿古滕所部仍归你麾下调派。”

杜士仪第一个开口,点的就是张兴的将。张兴立刻出列受命,可心中也好,脸上也好,全都没办法生出什么喜悦。他只是凛然受命应是,没有多说什么别的,行过礼后就默然退回了自己的位子。

“侯希逸,李明骏!”

“在!”

“你二人此刻就回平卢去,营州柳城郡北接室韦,平州北平郡东面则是新罗,之前新罗既然曾经打算趁火打劫,如今也需得提防。虽说朝廷制令尚未下达,但你们先把平卢军节度和安东都护的职责给我挑起来!”

张兴坐镇幽州权领范阳节度留后事,这还在众人意料之中,但侯希逸没想到杜士仪竟直接就把自己和李明骏都撵回平卢去了!他正要张口争取一下,却见杜士仪脸色凝重眼神严厉,分明不容抗辩,他只好低头应道:“谨遵元帅军令!”他都答应了,李明骏亦是无话可说,也唯有躬身应命。

“郭子仪,程千里。”

“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