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仙蕙本想问为何崔五娘不去,这一次却换成崔朋拉住了她。行礼答应一声后,崔朋拽着她匆匆往正堂方向赶去,直到崔五娘的身影渐渐远了,他方才停下步子,郑重其事地问道:“祖父总共三子,阿娘代表的是阿爷,再加上西府诸位,看来是曾祖父这一房的三支全都到齐了。你刚刚说得固然有理,可堪现在的光景,我才算是真正明白阿爷的意思。阿爷只有杜黯之杜望之两个堂弟,都是唯他马首是瞻的,又不在长安,可崔家不同。”

崔朋的曾祖父崔知温总共三个儿子,崔泰之历官黄门侍郎,工部尚书等职,爵封清河郡开国公,崔庆之早死,崔谔之亦是历官无数,曾拜太府卿,检校御史中丞,爵封赵国公。三支虽如今盛衰不同,但子孙众多,一直都是毗邻而居,遇到这种大事,别说他还代表不了祖父崔谔之这一支,就是父亲崔俭玄在也不行!

今天夜里,长安城中也不知道有多少达官显贵,公卿大臣正在彻夜未眠,紧急商讨!

女儿女婿走了,回到家之后安安稳稳睡了一个午觉的杜士仪此时身着便袍,闲适自如地歪在妻子身边,突然开口问道:“广元那边可有消息传来?”

“石国覆灭,高仙芝大获全胜回了于阗,至于献俘献捷,因为安禄山这场叛乱,暂时就搁后了。捷报上特别提了李嗣业等五人殊功,广元虽是五人之中排名最末,但以他这个年纪,能够有这样的战功,已经很难得了。”王容中肯地评价了长子的功勋,随即淡淡地笑道,“据说陛下原本递话给裴相国,说是广元将门虎子,年少立大功,应该大加嘉奖,也好激起公卿子弟的向上之心,定下安西副大都护,都知兵马使之职,结果被裴相国义正词严给拦了回去。”

“哦,长宽真是没辜负他这个左相的名头!”杜士仪不禁哈哈大笑,“南阳王之前还拿这件事当人情似的告诉我,他却不想一想,如果真的是将门虎子,又怎肯吃这一招捧杀?别说广元还年轻,纵使武艺和军略都不错,又怎么能和高仙芝的灭国之功相提并论?又怎么能和李嗣业这样的宿将拼功劳?”

“你倒是够放心咱们的儿子不吞诱饵!”王容也曾经担心过长子是否会一时不察和高仙芝闹僵,可西域太过遥远,杜广元又出征在外,她就算派信使也不可能时时刻刻遥控指挥。再说,雏鹰终究要展翅,她只能狠狠心不管。如今,她嗔了一句之后,就拿出了长子的私信塞到了杜士仪手中,“广元的信,上头虽说提及军功,却对石国那边的局势很不看好,说是纵使以灭国之威,也难以慑服大食人。”

杜士仪翻看了一下信笺,最后轻叹道:“如果说,突厥和吐蕃已经是我唐人心目中的强蕃大国,那么,大食不但更加广阔,而且更加强大!幸好安禄山这场大乱消弭得快,否则接下来就要应付得焦头烂额了!”

“你这个当父亲的既然回来了,广元身在西域插翅难回,可为何还让幼麟这时候留在宫中不回来相见?怀恩不是已经总领三镇兵马驻扎在禁苑了吗?”

王容与其说是质问,不如说是疑问,杜士仪也不会隐瞒妻子。他微微眯起眼睛,随即似笑非笑地说道:“你以为,我抛出这么一个大诱饵,只是为了自己当好人?大位在前,得人望者就可登顶,这时候除却寻找门路,你觉得会不会有人因为利欲熏心再闹出一些什么事来?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可如今这时候,却是瞬息之间就可以把人心看得清清楚楚。”

直到这时候,王容方才真正明白了杜士仪的心意。丈夫之所以带了这么多兵马回来,却刻意把自己所有实力暂时收缩起来,却是在等待那些人为了利益而疯狂!毕竟,天子和诸王的分际,何止是天壤之别!

这是一场不是兵谏的兵谏!

第1256章 不记名投票推举

杜士仪所说的五品以上官方可推举,指的并非散官和爵位,而是职事官,这是早就经过他深思熟虑的。三品服紫,五品服朱,俗称的朱紫,指代的也就是五品以上官。跨入五品,方才是真正进入了高官序列,比如中书舍人御史中丞之类的职事官,便是刚好正五品。至于公卿权贵,虽说未必能够染指这样的实权官职,可各寺监之中也多有少监或少卿之类上了五品的闲职,正好安置人,如今这些闲散公卿也都有这样的一票推举权。

利益当前,审时度势打算弃权的大臣虽然谈不上很多,但也绝不在少数。从龙之功固然很好,可万一登上皇位的不是自己推选的人,那就不仅仅是落空,而是站队问题,将来万一遭到清算,那就遗祸家族了!

可就在杜士仪回京次日,裴宽就命人送了公文去三省以及各寺监官署——所谓的推举,并不是让有推举权的大臣实名推举,而将举行一次不是大朝会的大朝会,五品以上官不具实名投票推举,五品以下官罗列监督,到时候当场唱票,过半数者则为新君。

这个消息放出去的时候,也不知道掉了多少眼珠子!

至于杜士仪这个始作俑者,高卧家中的时候,却是有一种哈哈大笑的冲动。他当然不是想要把后世的民主选举推广到如今这个时代,可是,在如今这种微妙的局势下,这样一种看似公平的推举方法,不但可以打消人们对他在暗中操纵的怀疑,同时把这趟水彻底搅浑。更微妙的是,如此一来,就能够让那些原本心存顾忌想要弃权的公卿们参与这一趟的盛事!可是,这就把那些龙子凤孙推到了极其尴尬的境地。

谁能保证在卯足了劲下了无数功夫之后,那些答应得好好的公卿,会不会在投票推举时玩其他的花样?

而且,任凭他们如何猜测,他自有后招在。

就连南阳王李係,亦是因为这刚刚颁布的条规而心情大坏。此时此刻,站在年纪和自己相仿的嫡母张良娣面前,他便是神色晦暗地说道:“王缙在我面前固然说了准话,一定会支持我到底,其他不少大臣也都给了准信,可现在被裴宽这样一出手,谁要是嘴里说一套,手里做一套,那根本就是防不胜防!这一定是裴宽故意的,他这个宰相从昨天开始就没出过政事堂,连见一面都办不到!”

张良娣昨日带着李静忠乔装为内侍,在勤政务本楼上亲眼目睹了杜士仪归来之后的那一幕,直到现在心情也没能平静下来。她没有理会李係的郁闷,而是哂然一笑道:“我本来以为,杜士仪都弃权了,裴宽到时候也肯定会弃权。否则他们这左相右相平素几乎一体,这简直就是风向标!可现在变成了不记名推举,裴宽就大可不必如此了。不过,我就不信这真的一点刺都挑不出来,虽说不记名,可难道还认不出笔迹?”

这对年纪相仿的母子俩说话间,外头传来了轻轻的叩门声,须臾,李静忠面色沉重地进了门。他快步来到了张良娣面前,把手上一张纸递了过去。张良娣有些不解地接了过来,见上头罗列着如今活着的所有皇子,再加上南阳王李係,总计十几个名字,后头却还有一栏空白,标明另选人。至于背面,则是列出了规格,在自己想要推举的皇子皇孙名字前打钩,如若全都不中意,则在另选人一栏另选,她登时挑了挑眉,心里渐渐沉重了起来。

李係也不避嫌疑凑上来看了,等明白其中根结,他一张脸顿时比之前更黑了:“这样一来,只要没有另选人,根本就认不出笔迹是谁!”

张良娣却想得更深远一些,她抬头看向李静忠,沉声问道:“这东西你怎么弄到手的?”

“太子妃,所有上了名单的诸王孙,一家分到了一张。说是杜相国说的,没道理百官有推举权,十六王宅这些龙子凤孙却没有,既然是皇室苗裔,和公卿大臣自然平等。而且,除了我们这些皇子皇孙之外,就连徐王吴王这些封了亲王或是嗣王的,也都有权推举。这东西据说是一夜之间赶出来印的,不好仿造。即便费尽心思仿造出来了,到时候有权投票的人上去在众目睽睽之下投票,想要作假都不可能。”

“怪不得昨天杜士仪能够那样胸有成竹,他确实早有成算,这推举的规则不是裴宽定的,是他定的!”

张良娣在倒吸一口凉气之后,旋即又笑了起来:“不过也好,如此当着众多臣子的面推举出来的贤王,在百姓们看来,那就是众望所归的大唐天子,登基之后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收回权柄!二郎,你不用担心这个担心那个,王缙想当初就和太子亲善,他不辅佐你,难道还去辅佐那些他从前根本就没有下过赌注的人?嫡长继承,天经地义,太子不在了,你在诸皇孙之中居长,那些熟读经义的大臣不会不知道这一点,这皇位舍你其谁?”

李係被嫡母这承诺说得心花怒放,面上的忧虑也都化为了兴奋。他突然退后一步对张良娣深深一揖,用诚恳的语气说道:“若是我真能得偿所愿,一定尊奉母亲为太后!”

张良娣顿时笑了。李係生母已经不在世了,只要她能够成为太后,摆布这个素来没主意的庶子有什么难度?武后,韦后,太平公主,上官婉儿,安乐公主……在她前头大唐有那么多权握天下的女人,她虽说没了丈夫,未必就尝不到那至高无上的滋味!

见李係神采飞扬地告退离去,显然还要去紧急联络那些支持东宫一脉的大臣,李静忠按捺不住激荡的心情,遂小心翼翼地提醒道:“太子妃刚刚所言虽说字字句句都在理,可杜士仪他抛出了这样一个公允的办法,而且自己还早早弃权,难道是单纯的损人不利己?”

张良娣对于杜士仪的为人秉性实在没有太大的认识,也难怪,自从出仕为官之后,杜士仪也就是在朝中任过万年尉,殿中侍御史和侍御史(前者还是挂名的加衔)、中书舍人,满打满算不到七年,其他二十余年全都在外任,尤其在朔方和安北牙帐城经营了十五六年,她一个妇人,到哪里去彻底了解这样一个重臣的为人性格?想了想杜士仪昨日指斥天子之后剖陈自己的话,她自以为明白了对方的心意,便满不在乎地笑了笑。

“他只怕是只想当自己的封疆大吏,懒得在朝对人折腰。这样更好,横竖我本来就打算把他放在幽燕,如今虽说没有了史思明掣肘,可河北道今年收成泡汤,几年之内都恐怕恢复不了元气,既然如此,就给他何妨?到时让他兼范阳平卢节度使,封范阳郡王,如此高官厚爵,谁还会说我薄待功臣?”

张良娣字里行间,已经开始把自己代入了太后的角色,李静忠虽觉得她张狂,但也不得不承认,杜士仪如果要反,把十几万大军直接拉回来,逼天子退位,然后扶持南阳王李係,又或者从宗室中挑一个别人,立马就是曹操的角色。杜士仪本就不到五十,耐心等个十余年,说不定就能篡唐成功,哪用得着如今这样麻烦?即便如此,他还是开口说道:“话虽如此,禁苑那六千兵马终究是悬在头顶的利剑,不若我替太子妃去联络一下陈玄礼。”

“好!”张良娣立刻点了点头,“记得对陈玄礼说,我并不是要他出兵谋逆,只要他能够勤加操练禁卒,给我牵制住宫里那些兵马,我绝不会忘了他的功劳苦劳!”

杜士仪回京后闭门不出仅仅只过了一日,便造访了平康坊崔宅。昨夜崔氏族老连开了一夜的会,可面对大清早裴宽颁布的推举条例,他们商量了一夜的结果立刻就变成了一场空。反正不记名,自己就算不跟着宗族意见行事,也未必会怎么样,何妨自己投自己的?于是,当杜士仪过府时,迎接的人竟是一大堆。杜十三娘一接着兄长便微微嗔道:“阿兄真是的,做什么事都是石破天惊,旁人根本连接招都困难,更不要说反制了!”

“哦?多谢十三娘你夸奖了。看你这两眼血丝,昨晚上一宿没睡吧?”看着当年相依为命,如今已然独当一面的妹妹,杜士仪笑得眉头皱纹尽展。他和颜悦色地对迎出来的崔家其他人颔首打了个招呼,注意到崔五娘不在其中,不禁有些诧异,微一沉吟便开口说道,“我知道各位想问我什么,可既是我已经对外说过,推举之事不插手,还请各位放我一马。难能偷得浮生半日闲,我和十三娘兄妹又许久不见了,打算接了她去曲江赏玩赏玩。”

杜士仪既这么说,纵使嗣赵国公崔承训以及其他崔氏族人满肚子疑问,此刻却又不能逼他,唯有面面相觑。而特意在家等父亲的杜仙蕙刚刚张口想要说话,却又被杜士仪一句话堵了回来:“十三娘和五娘子素来交好,若是五娘子有空,我想请她做个陪客。内子已经去请固安公主了,她们姑嫂几人难能相会,今天天公亦是作美,出游正相宜。”

听到杜士仪还要邀请崔五娘,崔承训眼神一闪,立刻对身边的杜仙蕙说道:“蕙娘,你去看看你五姑姑,看看她眼下是否能赴邀约!”

杜仙蕙大为无奈,瞪了父亲一眼后就旋风似的转身去了,至于其他崔氏族人,则是在崔承训的劝说下,不得不渐渐散去。

这时候,杜十三娘方才低声问道:“阿兄怎么突然想起请五姊?”

“阿姊虽是女流,可至少还有展才的机会。而五娘子在崔家呆了这么多年,如今大小事务都有人接手,何妨也让她给自己一个机会?”

第1257章 长安城太小了!

曲江之上,一前一后两条画舫正在碧波荡漾的水面上缓缓而行。如今已经过了夏天最热的时候,日头不算最炽烈,曲江两岸除了芙蓉园之外还有大片大片的成荫绿树,微风吹拂过来,却也凉爽。而在这两条画舫周围,不少大大小小的船在不远不近跟着。

今天杜士仪出游并不低调,尽管没有摆出清场的架势,但他把驻守杜宅的前锋营将卒之中,调了半数当做随从,到了曲江后又留下两百人在岸上,余下五十人分两条船泛舟曲江,这样的架势自然惊动了很多在此游玩的平民和士人围观。此时此刻,杜士仪随手举起一盏葡萄酒一饮而尽,隔着斑竹帘,影影绰绰能够看见那些张望的眼睛,他不禁微微一笑。

“阿弟昨日回来,就已经掀起一股惊涛骇浪,今天那推举章程一出,就更是一石激起千层浪。那么多人想要见你一面,你却将人拒之于门外,却还有闲心和我们这些妇人泛舟游玩,好大的闲工夫!”

固安公主嘴里这么说,可自己也是慵懒而轻松的姿态。这么多年下来,唯有现在此时此刻,是她最最惬意的时候,因为她确定杜士仪已经布好了局,设好了套,只等人入套,只等人上钩。而亲自去请她的王容少不得接口道:“阿姊,今天可得靠你了,他对我都卖关子,今天宣布的消息连我都意外得很!”

“阿兄,蕙娘死活替你把五姊给拉来了,你要是再卖关子,小心咱们四个人合力把你赶下水去!”见杜士仪还是笑而不语,就连杜十三娘也忍不住了。

这时候,杜士仪方才看向了崔五娘。和当年自己跟着崔俭玄,第一次见面的时候相比,崔五娘不可避免地年华老去,可当年那种强势已经在岁月的冲刷下,变成了内敛和雍容,看不出独身的凄苦,反而显得珠圆玉润。

此时此刻面对杜士仪的目光,崔五娘便笑着问道:“杜十九郎可是心里有数,用这样不记名投票的方式,绝对推举不出一个贤王来?”

“不就是不记名,阿兄有这么大的把握?”

见杜十三娘好奇心难以遏制地盯着自己,固安公主和王容对视一眼,亦是相当关注这个答案,杜士仪方才收起笑容,随手拿起一个小酒杯放在桌子上:“如果没有不记名投票这一点,而是有资格推举的大臣各自上奏疏推举,那么,南阳王李係显然最有可能。因为他是跟着我回来的,又刚刚遭到行刺,再加上东宫一系死过一个太子两个亲王,可以给他加不少同情分。再者,论礼法嫡庶,他最有优势。”

崔五娘点了点头:“不错,确实如此。”

“但这只是因为,如果署名,如果不推举李係,反而选别的皇子皇孙,让人知道自己非但不同情屡遭劫难的东宫一系,竟然还和外人勾结,很多自诩清流的人面子上下不来,更觉得有损名声。而如果不署名,那么不但可以脚踏两只船,脚踏三只船四只船,四处许诺,全都是可能的。”

杜士仪自斟自饮了一杯,又稍稍拉起斑竹帘往远处看了一眼,这才继续说道:“而一旦不署名,又可以在家中把这选票填好,只要保密得好,外人谁也窥视不得,那结果就不同了。不管表面上的呼声有多高,最终出现意外的可能性都很大。我在这里可以大胆预测一下。”

看到面前四个女人一下子变得更加专注了,他便一字一句地说道:“第一种可能,没有任何一个皇子皇孙过半数,包括南阳王李係在内,每一个人的得票全都会是一个极其可笑而又可怜的数字。这也是最大的一种可能。”

杜十三娘顾不得质疑兄长,急忙问道:“那第二种呢?”

“第二种,则是有谁都没注意到的黑马杀出来。不过,不是我瞧不起那些皇子皇孙们,能够在兴庆宫那位眼皮子底下忍这么多年是可能的,但永王李璘、丰王李珙还有盛王李琦都忍不住跳了出来,理应不会有人拥有更好的乌龟神功了。至于颖王李璬和仪王李璲,一个谨慎一个平庸,也无足轻重。所以,从理论上来说,这种可能性是不存在的。”杜士仪说到这里,突然微微一顿,“但是,这世界上没有绝对的不可能。”

固安公主心里掠过了一个人名,却没有开口挑明。而正在这时候,崔五娘突然开口说道:“如今既然追封了懿肃太子,那么一样冤死的废太子李瑛以及鄂王李瑶光王李琚,是否也应该一样追复名位?”

“原来如此!记得废太子李瑛一共有六个儿子,全都养在庆王膝下,庆王去世之后,便是太子妃薛氏所出次子李俅为嗣庆王。”

杜十三娘恍然大悟地双掌一合,而王容则是猛地想起来,杜士仪曾经对自己说过,太子李瑛以及鄂王李瑶光王李琚全都被他从岭南给弄了出来,难不成图谋的便是今时今日?

杜士仪毫不讶异地看着崔五娘,颔首说道:“五娘子,推举太子一事,据说崔家自有主意,你虽得人敬重,却也并不参与。崔家已经有的是小一辈长成,不说独当一面,但家务也不用你再操心了。今天我邀你来,不是为了别的。你是否愿意帮我一个忙,出长安走一趟?”

这么多年了,崔五娘虽说并不避讳和杜士仪见面说话,可如同这样的场合却还是第一次。她早已过了少女怀春的时节,面对这样的提议,她本能地感到,在这长安城一片纷乱的时候,杜士仪只怕并不只是在这里打算浑水摸鱼,而是还有别的打算。她没有立刻答应或拒绝,而是仔仔细细思索了一阵,这才认认真真地问道:“今年河北各地只怕要绝收,府库存粮也未必够用,你是打算让我去江南收购粮食,水路运送北上?”

“这样的事情,怎敢劳五娘子大驾?安禄山囤积在范阳的金银财宝,如今已经尽数抄没,粮秣我已经命人拿着这笔钱去江南筹备了,差的只是水路转运。我想说的是,如果我没记错,崔家这一支出自清河崔氏许州鄢陵房,虽说早就迁出了河北道,但对于幽燕百姓而言,仍然认为范阳卢氏、博陵崔氏、清河崔氏是本地的名门望族。经过安贼这一番闹腾,河北各郡县可谓是千疮百孔,我打算仿照当年复置云州的例子,在河北道内清丈田亩,慕民垦荒。所以,需要给河北原住民一颗定心丸。范阳卢氏那边,我大师兄已经当仁不让去河北了,清河崔氏,崔娘子是否能当个代表?”

招募隐户流民!

崔五娘立刻明白了过来。几乎只是一闪念间,她就想要爽快答应,可紧跟着就只听杜士仪说出了下半截话:“不论此次选立新君结果如何,我都会在河北道废租庸调,推行两税制,将徭役一体摊入田亩,另外就是,在原先的河北道二十四郡之外,把淄青莱登也一并划入河北道。在这个基础上,河北道免赋役三年,就以此为宣传从江南、山南、河南招纳人口。河北道那些无主之田都是因兵灾而无主的,不是荒田,加上免赋役,这是最好的招纳人口之法!”

安禄山这一仗,河北各地的大地主不是附庸其叛乱,就是破家灭族,杜士仪虽说尚未来得及安抚便匆匆回返长安,但已经授意张兴编练降卒,清洗那些附庸安禄山的豪绅地主,至少要他们大出血一番,同时抄没被安禄山及其部将霸占的大片土地。所以,如今他最需要的不但有今年过冬的口粮,还有大批的人口!这些人口当然可以全部到江南去招募,但一来气候不同,二来江南虽富庶,却还不比后世,兼且路远,反倒不比河南便利。

至于所谓的淄青莱登四州,他看中的不是别的,正是登州那出海口的位置!

知道自家,也就是赵国公崔谔之这一支早已经完全绑在了杜士仪的马车上,想到今晨杜十三娘匆匆来见自己时,不无讥诮地说族老们想要观望风色,打算在拥立之功上出把力,崔五娘终于言简意赅地吐出了三个字:“好,我去。”

固安公主见崔五娘答应,嘴角不禁露出了一丝笑容,可紧跟着就只见杜士仪看向了自己。知道阿弟没有忘了自己,她顿时大为欣慰:“阿弟是想说,让我和崔家五娘子一块去,也好借用一下我在河洛打下的名声?”

“娘子军的威风,河洛人尽皆知。如今局势业已明朗,不再需要阿姊枯守长安城了。长安城,太小了!”

“五娘子都答应了,我还有什么二话,权当是去散心!”

当画舫靠岸,固安公主和崔五娘双双上岸之后,杜十三娘只觉得自己被兄长忽视了,那幽怨的目光犹如实质。面对突然露出如此小儿女之态的妹妹,杜士仪不禁笑了起来,随即伸出双手在那不再柔弱的双肩上轻轻压了压。

“不是不相信你这个妹妹,太夫人那里给我捎过信,而是崔十一孤身在剑南道奋战了这么久,他那边更需要你。”

见杜十三娘顿时噎住了,他笑着颔首示意她上岸去和固安公主以及崔五娘会合,随即方才转头向妻子王容伸出了手。等到夫妻俩一前一后上了岸,他便回头说道:“幼娘,回头送信给岳父,如果可以,请他也搬去河北。长安这边,他这个关中首富再加上我的名号,他简直如同靶子一样显眼。”

在兵灾蔓延到长安之前,王元宝就已经悄悄举家搬迁,直到长安解围,他也没有贸贸然回归。王容当然明白丈夫的意思,她抿紧嘴唇,点了点头。

“就让人人都觉得我意不在长安,那些家伙就会使足了劲折腾!”

第1258章 替人君施恩

常乐坊一处寻常的官邸宅院书斋之内,一个老者正在执笔疾书,眼看已经快要写完了,他却突然丢下笔,将这张墨迹淋漓的纸揉成一团,愤而站起身来。然而,来来回回踱了几步,他最终还是颓然坐了下来,有些苦恼地揉了揉眉心。看到案头那一方印章正是兄长去世之前赠给他的,他更是心头酸涩难当,到最后不禁捏成拳头狠狠捶了下去。

张家本来就是不是什么世家大族,即使他父祖也曾经为官,可都是微末小官,直到长兄和他先后腾达,方才算是真正挣脱了岭南那片天地。如果不是因为当年劝谏不要废太子而失了圣心,又有李林甫从中作祟,长兄又如何会在岭南郁郁而终?

想到这里,张九皋便凝神静气,再次摊开一张笺纸,专心致志奋笔疾书了起来。他和兄长张九龄都曾任过多年的岭南五府经略使,因为安抚蛮人有功而赐爵,可他如今是因病归长安,在中枢早已没有多少影响力。虽说他并不企及什么拥立之功,可一想到如今长安上下一片疯狂地推举贤王,却没人想到蒙冤的太子李瑛鄂王李瑶光王李琚,也没人想到自己的长兄张九龄,他的心里就大为难受。

“家翁,家翁!”

听到这个声音,张九皋手微微一抖,一滴墨汁登时污了字纸。他有些恼火地抬起头叫了一声进来,等到一个老仆匆匆进了书斋,他方才不满地质问道:“何事如此慌张?”

“家翁,杜相国亲自上书,为张相国请封!”

“什么!”张九皋霍然站起身来,面上赫然又惊又喜,“到底怎么回事,快说?”

那老仆也是识文断字之人,定了定神就双手呈上了几张小笺纸:“杜相国的奏疏已经被人传抄了出来,请家翁细看。”

张九皋连忙接了东西在手,等到一目十行看完,他已是热泪盈眶。长兄张九龄执政时,就曾经断言因失律之罪而被押送回京的安禄山是祸害,请明正典刑以正军法,却被李隆基大手一挥饶了。就是这小小的一个变故,便酿成了如今的大乱!其后长兄被贬,仓皇出京,虽说后来总算勉强振作,在任上也颇有建树,可终究英年早逝,六十出头就去世了,追赠不过扬州大都督,仿照的赫然是外官之例。

而现如今,杜士仪竟是请求追赠张九龄为三公之首的太尉,同时加开府仪同三司,另行官祭!

“阿兄,阿兄!你当初和杜士仪同僚时,曾言他年少谦和,博闻强记,风骨铮铮,才干卓然,没想到时隔多年,旁人都忘了你的先见之明,他却还记得你!”

张九皋喃喃自语了一阵,眼圈已是完全红了。他双手颤抖地捏着那薄薄几张小笺纸,最终深深吸了一口气。长兄既然已经有人出面说了公道话,那么剩下的就让他来做吧!

如果说,杜士仪上书请追赠张九龄太尉,又挑明了其对安禄山叛乱的先见之明,只是让很多正在一心谋求拥立之功的官员们有些小小的尴尬,那么,从岭南五府经略使任上卸任一年多,正赋闲于长安常乐坊私宅养病的张九皋,就真正是一道奏疏石破天惊。

请追复废太子李瑛、鄂王李瑶、光王李琚爵位和谥号!

直到这时候,长安官民方才想起来,在懿肃太子李亨冤死之前,还有三位同样倒霉的皇子。只因武惠妃的谗言,他们就被李隆基这个做父亲的贬为庶人流放岭南,不到数年就纷纷病故。那时候,暗地里为他们鸣不平的人不在少数,只是敢怒不敢言,现如今时隔多年,这桩旧案终于有人翻了!

百姓们固然只是纷纷称道张九皋能够为三王讨公道的一片公心,可大臣们却无不想到,废太子李瑛当初可是留下了六个儿子!庆王李琮无子,故而将这六子养在膝下,其中平原王李伸以及嗣庆王李俅兄弟是废太子妃薛氏嫡出。如果追复了李瑛爵位,真的按照嫡庶长幼来算,嗣庆王算是承嗣庆王,不能再算是李瑛之子,可平原王李伸这个嫡长孙,却比南阳王李係要腰杆直多了!

随着张九皋的奏疏,当年那场被李隆基遮掩得严严实实的宫变,其内情亦是迅速从宫内泄露了出来。武惠妃矫诏召三王入南薰殿,欲图连天子和三王一锅端,奉寿王李瑁即位,幸为三王识破,带了内侍监的几个高品内侍及禁军解救天子危难,然而事败之后武惠妃被囚,三王却因此遭天子疑忌,光王李琚触柱表清白,李隆基却依旧不容,不顾光王重伤在身,废三王为庶人,将他们出贬岭南。

这一系列真相一出,登时有吏部尚书齐澣等几个相熟官员联袂访高力士求证,虽说高力士默然不语,但熟悉他的齐澣从高力士那黯然的表情就已经断定,一切都是真的!齐澣自己就因为亲近高力士的缘故被李林甫疑忌,好容易在外躲过一劫回朝任职,如今确认这样的往事,他心里顿时直发寒,同时也有些幸灾乐祸的快意。

古往今来,为天子者无不有自己那一套帝王心术,李隆基做得并不算最出格,可他如今却是最倒霉的。临到晚年,令名尽毁,最要命的是,他藏着掖着的那些事全都被人翻了旧账!

然而,时昏时醒的李隆基却并不知道这些。这大半年来他遭受了人生中最大的几次重挫,换成别人,又是气,又是病,又是伤,早就一命呜呼了,可他却一直顽强地硬挺着,这一次中风也同样不例外。即便他的身体已经动不了了,可他勉强还能够说几句含含糊糊的话,字里行间却都是探问外间的状况。可无论他怎么想方设法地打探,几个御医对于这些无不三缄其口。被天子追问急了,几个御医干脆对视一眼,齐齐告退了出去。

走出兴庆殿时,为首的御医方才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低声嘟囔道:“若是陛下知道外间发生的事,再气出个好歹来,我们谁能负得起那个责任?”

“毕竟推举贤王是五日之后,陛下若是有个三长两短,到时候我们几个肯定要顶缸。”说到这里,最年轻的这个御医扭头看了一眼大殿之内,突然觉得李隆基有些可怜,“想来陛下问归问,但绝对不会想要知道,外头究竟起了多大的波澜。据说,杜相国除了请求上书追赠张九龄为太尉,还有一封奏疏是请解招讨元帅一职。”

“不止,杜相国还上奏请昭雪李邕和王琚等人的冤案,又或者说,由刑部和大理寺重新核查天宝之后的案卷。同时,许受冤官民子弟为已故的亲友鸣冤。为了这个,坊间不少人奔走相告,甚至还有不少人家放起了爆竹。如果不是登闻鼓那儿专门有四个御史赶去坐镇,也不知道这一天会敲上多少回登闻鼓!”

那个为首的御医说到这里,摇头叹了一口气。他已经快七十岁了,出生于武后末年,历经中宗、睿宗、当今天子,比这些年轻人看得更深远。历来这些请求昭雪受冤官民的奏疏,要不就是与苦主有深切关系的子弟亲友所为,要不就是新君即位,要施恩臣民,故而要做做姿态除旧布新,可现在杜士仪还没等到天子退位,新君登基,就把这一系列事情全都摊到了台面上,哪怕日后新君登基后照此办理,这份恩德首先就会落在杜士仪头上。

比如这一次,如果没有杜士仪上书请追赠张九龄太尉,开府仪同三司,张九皋会上书请追复李瑛三人的太子和王爵之位?

张说之后,张九龄便执文坛牛耳,而且他无论在外官还是在宰相任上,提拔过很多文人墨客。所以,即便杜宅闭门谢客,因张九龄追封之事,仍然有人不管不顾前来造访。当杜士仪看着阿兹勒亲自送上来的这几份拜帖,他一看是王维杜甫王昌龄岑参,顿时笑了起来。

“摩诘经张文献举荐为左拾遗,杜子美曾经一直后悔献书张文献而不成,他们俩过来也就算了,没想到就连少伯和小岑都全来凑热闹!又是旧友,又是僚佐,我这清净是保不住了。传令出去,开门,迎客!”

杜宅大门敞开迎客,杜士仪亲自设宴款待当年旧友僚佐,当这样的消息传开之后,还不等这几位去杜家拜访的人回到自己家,他们的家门口就已经聚集了一大片来打探消息的人。这其中,御史中丞王缙立刻遭到了同僚上司下属的围堵。

“夏卿,你和崔家是姻亲,崔家又和杜家是姻亲,你之前说什么都不知道,可现如今令兄已经见到了杜相国,你还要藏着掖着不成?”

“何止令兄,王中丞,据我所知,令兄当年左迁后,你和杜相国交往甚密,甚至张河东相国在位时,新宅落成,你跟着杜相国过去,还曾经吟诗一首。”

“王中丞,现如今外头就快要乱成一团了,你就好歹说一句话让大家安心一下吧!”

王缙只觉心烦意乱,到最后也顾不得是否得罪人了,重重一拍扶手站起身来,这才阴着脸道:“我是我,杜相国是杜相国,我却不会扯着虎皮做大旗!家兄后杜相国一科为状头,彼此相交莫逆,我也因此和杜相国相交,但那是少年时事,如今怎会因私废公?若是我自己,我可以在这儿撂一句明白话,南阳王乃是懿肃太子次子,论礼法当然应该承继大位!”

看着身边人一个个露出将信将疑的表情,又是打哈哈,又是试探,好一阵子方才渐次离开,王缙不禁气恼得随手抓起一样东西怒掷于地。如果不是张九皋那追复太子李瑛的奏疏,南阳王李係的优势地位不可动摇,但现在这个变数太大了!

把新君登基施恩于下的手段都给抢去了,杜士仪恐怕比他想象的那样更加心大!

第1259章 丧子之痛

杜宅的闭门谢客既然被王维等人联袂来访打破了,接下来的一两天,自然是访客络绎不绝。杜士仪接见了其中一部分确实和自己有渊源的人,至于那些纯粹是来攀交情打探消息的,则是仍旧被拒之门外。然而,每个见过他的人全都喜气洋洋出了门,这也就让那些一边正在派人密切关注杜宅动静,一边竭力争取人脉的龙子凤孙们危机感越来越大。

杜士仪自己固然号称弃权,可通过其强大的影响力,说不定别人会顺理成章去跟着他的意思推举!

于是,在相隔推举之日仅剩下最后两天的时候,一直都在彼此看谁耐心最好的宗室们终于倾巢而出。这一次,每一个人都是赤膊上阵,没有把儿子们派到前头当炮灰。当仪王遇见丰王,当南阳王面对盛王,当信王看到凉王,彼此之间立刻火花四溅,仿佛随时随地都会擦枪走火。可就在这时候,一辆看上去寻寻常常的牛车停在了杜宅门口,从上头下来的赫然是牵着一个孩子,一身缟素的美艳少妇。看到这显然是母子俩的一对人,众人登时偏移了注意力。

那是……广平王妃!

尽管杨国忠和杨玉瑶死后,杨家那些国夫人封号被褫夺,杨銛杨錡兄弟亦是被夺爵,杨家已经式微,可广平王妃这一出现在杜家门口,立刻让人想到了传言中当初发生在马嵬驿的那一幕。正是杜士仪抱起广平王长子李傀,声称太子以及二王之冤。也正因为杜士仪是建议昭雪东宫一脉冤屈的倡导者,南阳王一直都认为,自己是最有可能的新君人选,毕竟杜士仪自从回归之后,就对广平王妃崔氏及广平王诸子不闻不问,并没有任何特别的亲近之举。

可那莫非是为了如今的推举贤王定立新君打伏笔?李傀年幼,更何况幼主权臣,正是篡位的最佳选择!

广平王妃崔氏也注意到了那一道道集中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其中有揣测,有不善,更有赤裸裸的恶意。她本能地将李傀紧紧拉在身边,却还是快步往杜宅门口走去。可还不等她来到门口,就已经被斜里上来的丰王李珙一把拦住了。

“崔氏,这样的大事,莫非你也打算不自量力插一脚?你别忘了,现在的杨家,不论是谁都能一把捏个粉碎,若是你一门心思想要争取不属于自己的东西,那么到头来,只会被人一个手指头摁成齑粉!”

听到这毫不掩饰的威胁,崔氏忍不住打了个寒噤。然而,她只是把李傀掩藏在身后,随即扬起头不卑不亢地说道:“我要做的事情,我自己心里有数,还请叔父让开,我要见杜相国!”

如果这不是在杜士仪家门口,面对这么个不识好歹的女人,丰王李珙恨不得一巴掌抽上去,可现在只能强自压抑心头暴怒,却一点都没有让路的打算。而他阴着脸不吭声,旁边盛王李琦也上了前来,皮笑肉不笑地说道:“崔氏,你这广平王妃之位能够保住,就该谢天谢地了,竟然还好高骛远?你也不看看你这长子才几岁,看得出好歹,也配得上贤王之称?”

面对周围传来的哄笑和冷嘲热讽,崔氏死死咬住了嘴唇,突然扯开喉咙大叫道:“请通报杜相国,我有太真姨母的信物想要转交给他!”

这一声登时让今日特意赶来的诸王为之色变。杜士仪和前寿王妃杨太真有旧,彼此师徒相称,这并不是什么秘密,现如今崔氏打出了这样一张感情牌,显然是打算一条道走到黑了!尽管不少人暗自冷笑崔氏不自量力,痴心妄想,可只过了不多时,当看到杜宅之中有人出来,赫然是杜士仪义子杜随时,也不知道多少人登时心中咯噔一下。人们不情不愿地给阿兹勒让出了一条路,而崔氏则是一把拉起长子,匆匆迎了上去。

“广平王妃,义父着我捎话给你,不要事事都拿太真娘子出来当挡箭牌,请直截了当地说,今日来到底是什么打算?”

众目睽睽之下,崔氏眼圈通红,突然就势双膝一软跪在了地上,又拉着儿子一同跪了下来,从怀中颤抖地拿出了一枚香囊:“这是从前太真姨母亲手绣了送给我的,我不奢求别的,只求杜相国能够庇护我家大郎!就在昨夜,三郎……三郎在睡梦之中被人蒙住口鼻活活窒息而死!这些日子,我也不知道用银针验出了多少毒物,可仍然保全不住我的孩子!”

面对这个突然的消息,四周围顿时一片哗然。而阿兹勒也吃了一惊,他盯着哭成泪人似的崔氏看了许久,见一旁那单薄的少年紧抿嘴唇,虽泪流满面却不肯放声,他忍不住想到了自己那孤苦伶仃的童年。他没有说话,只是弯下腰把李傀抱了起来,这才开口说道:“请广平王妃随我来。”

崔氏不可置信地抬起头,见阿兹勒转身就往大门走去,她立刻醒悟到这代表着什么,登时艰难地一手扶地站起身,踉踉跄跄追了上去。等到这两个人消失在杜宅门内,外头等候求见的人群方才彻彻底底骚动了起来。盛王李琦本就不是什么很有城府的性子,几乎是用咆哮的声音质问道:“怎么会突然发生这种事,要是让我知道谁干的,我非杀了他不可!”

“这倒是奇了,广平王妃死了个儿子,你这么跳脚干什么?”丰王李珙本就瞧不起盛王和寿王当初靠着武惠妃,天天在父亲李隆基面前卖乖,这时候立刻就刺了一句,见盛王李琦顿时火冒三丈,他便意味深长地说道,“再说了,谁知道就一定是外人谋害崔氏之子?别说什么虎毒不食子之类的鬼话,想当初咱们的曾祖母则天皇后做过什么事,大家心里都有数。如果牺牲一个就能够把另一个抬上去,何乐而不为!”

此话一出,本想开口劝和一下两人的仪王李璲登时倒吸一口凉气,再也不敢贸贸然开口。话归这么说,可看到刚刚崔氏抱子痛哭的那一幕,还是有很多其他人不相信那是崔氏身为母亲却狠心害死幼子,从而为长子铺路,看向这些造访杜宅的皇子皇孙们的目光明显多了几分怀疑。毕竟,崔氏说的是从数月之前就发现有人下毒暗害,只是最终防不胜防中招了,由此可见,这些皇家的龌龊实在是很不少!

崔氏只顾着跟上前头的阿兹勒,甚至记不清自己进了多少门,拐了多少个弯,最终看到敞开大门的书斋时,她不禁呆呆停住了,等注意到阿兹勒已经进门,方才又加快了脚步。一进门她就看到,阿兹勒正抱着李傀站在杜士仪身边说着什么。虽说杜士仪脸上看不出喜怒,可她本能地感觉到,对方在目光转向自己时,并没有厌恶和不满。自从失去丈夫,和母家几乎决裂之后,崔氏对于善意和恶意已经到了极其敏感的地步,一时不禁双膝一软,泪如泉涌。

“杜相国,我真的对皇位没有任何妄想,我只是怕那些醉心权势的叔叔伯伯,还有那些祖父一辈的叔祖们害了我家大郎!三郎……三郎已经没了,我不想再失去这唯一的儿子!”

见崔氏就这么跪坐在地,杜士仪看了看阿兹勒怀中那个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的孩子,不禁有些踌躇。这么多年下来,他早已不再凭个人喜恶来为人处事,也早已过了动辄心软的年纪,而且杨家人对于他来说,值得维护的,也就是一个玉奴,仅此而已。可是,想到一个尚在襁褓之中的幼儿无辜殒命,他沉默了好一会儿,这才示意阿兹勒把手中的李傀放下来。摩挲了一下他的脑袋后,他便和颜悦色地问道:“你阿娘刚刚说的,你怎么想?”

李傀没想到杜士仪竟然会问自己。他眼神迷离地看了一眼伤心欲绝的母亲,最后低声说道:“叔父们都很凶,祖母对我也是冷冰冰的,只有阿娘护着我……都是因为我睡不着,阿娘来哄着我,阿弟才会被人害死的,我不能再让阿娘伤心了!”

杜士仪听着这些倾诉,却没有说话。他示意阿兹勒先把李傀抱下去,这才起身来到了崔氏面前,斟酌了一下语句后就开口说道:“你既然拿出你太真姨母来求我,那么,我可以给你一个选择。我可以庇护李傀,但他不能再是广平王长子,你也不再是广平王妃。从今往后,你们会过上平安富足的日子,如果你想要改嫁也绝无不可,但你不能再回长安,不能再见你的母亲和其他娘家亲人。你自己好好想想吧,能不能答应我这些条件!”

出乎杜士仪的意料,崔氏的考虑竟然相当短暂。她几乎只是低头片刻便抬起头说道:“我答应!”

顿了一顿之后,崔氏就咬咬牙说道:“阿娘在关键时刻丢下我和大郎三郎母子,连妹妹都不顾了,只知道自己逃命,我回长安之后,她也不曾来探望过我,母女恩义早已断绝,杨家其他人也顾不上过问我们母子的死活。至于我那婆婆,还有其他那些皇子皇孙,更是恨不得我的儿子都死绝了!杜相国,我只希望和大郎平平安安的过完下半生,他不会再是皇曾孙,我也不再是皇家的孙媳!”

“好。”杜士仪微微点了点头,伸手接过了崔氏掉在地上的那个香囊,随即低声说道,“你失去这些有还不如没有的亲人,我会还给你一个真正的亲人。”

第1260章 火烧太子别院

杜宅门前,丰王李珙极其烦躁地来来回回走着,其他诸王不像他这样急躁,多数坐在车上,有的还故作模样翻着书,可不时抬起头来关注杜家门口动静的眼神,却泄露了他们对于崔氏至今未曾出来这件事的关注和焦虑。就连一直在心中默默数数,强迫自己装作若无其事的南阳王李係,也在从者禀报已经过了小半个时辰的时候,低低痛骂了一声。

早知道如此,就该让嫡母出面,直接把崔氏母子禁足家中,也不至于耽误了大事!

“出来了!”

这个声音一出,四面八方也不知道多少双眼睛看向了杜家门口。人们就只见崔氏一脸凄苦地出来,身后则是抱着李傀的阿兹勒以及一队卫士。在所有人的注视下,阿兹勒把崔氏母子送上了马车,自己也翻身上了一匹刚刚牵出来的马,这才扫了一眼众人,似笑非笑地说道:“义父对广平王妃的遭遇同情得很,特命我带人护送广平王妃回去,然后去宫中内侍监请人操办广平王妃幼子的丧事。”

阿兹勒交待完这番话后,就带着一队卫士护送崔氏那辆牛车离去了。

他这一走,四周顿时爆发出了一阵议论声。有人在猜测杜士仪是否和崔氏母子达成了什么交换条件,有人觉得杜士仪只是说说而已,不会真的彻查这桩案子,也有人认为杜士仪根本不会在乎和杨家那点旧情,毕竟杨太真已经死了。至于各具心思的诸王,则是强迫自己暂时丢下对崔氏母子的关切,因为他们今天来此的真正目的,是打探杜士仪的态度!

可很快,他们就全部失望了。在阿兹勒亲自护送崔氏母子回去之后,杜宅大门敞开,随即便是精锐将士鱼贯而出,看那架势仿佛有什么大阵仗。丰王李珙早就忍不住了,干脆亲自上前打探,可得到的答复却让他大吃一惊。杜士仪要去拜访刚刚荣升宗正卿的吴王李祗,拜托其彻查广平王妃崔氏幼子之死!

看到李珙失魂落魄地回来,其他诸王也都想知道杜家门前这动静是怎么回事,少不得围上前去探问。李珙也没心情卖关子了,直截了当把此事一说,见四周那些脸上全都是惊疑慌乱,他自忖自己身正不怕影子斜,根本没有对一个孩童下手,便冷笑说道:“不管是谁做的,自求多福吧!杜相国出面,担任宗正卿的吴王又曾领受过他的救命之恩,就算只是应付一下,也一定会着力追查。下手的人即便到时候得到了推举,可出了这样的丑事,就别想坐稳当!”

说到这里,丰王李珙知道今日再留在这里也只是浪费时间,当即回身上车,就这样扬长而去。他一走,其他人你眼瞪我眼,渐渐便四散而去。

待到杜士仪出来时,就只见原本将门前街道堵塞得水泄不通的车流人流,竟是散去了一多半。他哪里不知道其中缘故,不动声色地带着大批随从往吴王宅赶去。

宗正寺并不是什么忙碌的衙门,这些日子宗室也顾不上什么婚丧嫁娶,全都在忙着争取推举,所以吴王李祗这会儿并不在宗正寺,而是在私宅。他原本并不是什么极其有分量的宗室,可他是信安王李祎的嫡亲弟弟,这次在东平太守任上抵抗叛军有功,威望大增之下,方才会重伤未愈就被任命为宗正卿。于是,吴王宅也聚集了不少打探他口风的人,但多数都是皇孙之类不那么重要的角色。所以,杜士仪出人意料的突然造访,让求见的人无不惊疑不定。

须知天子曾经打算任命为吴王李祗为招讨元帅的事情传得沸沸扬扬,虽说李祗这条命还是杜士仪率军救下的,可两人之间真有这样的交情?

杜士仪在此造访期间,不少闻风而动的人都聚集到了吴王宅外窥视动静。要知道,杜士仪此次回来,就连平康坊崔宅也只是过其门而不入,可这次拜访吴王李祗却迟迟不见人出来,直到日上中天,算一算时间过去了整整一个多时辰,吴王宅大门方才再次打开,外头的人赫然看见,送杜士仪一行人出来的正是一身冠服的吴王李祗本人!

“大王如果重伤未愈,便挑几个稳妥仔细的人去彻查就好,切勿强撑。”

“不过是外伤,静养了两个月,早就好得差不多了。既然是杜相国亲自前来相托,我身为宗正卿,自当尽力而为!”李祗说到这里,便肃然拱了拱手道,“我这就亲自去宗正寺,不论如何,崔氏之子也是广平王血脉,总应该还他一个公道!”

两人的说话有意无意都在吴王宅大门口进行,不避那些候见之人,所以,当杜士仪在扈从的簇拥下回私宅,而吴王李祗则是带着随从赶去宗正寺之后,刚刚还云集此处的人也立刻一哄而散,纷纷忙着去向各自背后的人报告刚刚听到的消息。半日之间,从崔氏登门去向杜士仪哭诉幼子之死,到杜士仪亲自拜访宗正卿吴王李祗,要求彻查崔氏幼子死因,李祗又在宗正寺召集属吏,吩咐京兆府廨和万年县廨协助追查,这一系列事情便传得沸沸扬扬。

也不知道有多少人咬碎了银牙,至于名贵之物因为主人随手泄愤而遭殃的,更是不计其数!

这天夜里,十六王宅之中那些纵横交错的道路上安安静静,可各家宅邸里却有很多还彻夜亮着灯火,显然正在紧急商量应对这一突发事态。随着月亮渐渐掩入云层,夜幕之中黑影憧憧,几个人通过一道和太子别院相邻的墙,翻入一处偏僻的院落后,便彼此交换了一个眼神。尽管只是这样无声地交流,众人却极其默契,悄悄掩入屋宅中。

进屋见帷幔低垂,显然正有妇人抱着孩子同眠,婢女睡得正香,其中一人到油灯前拿起一看,便朝其他人点了点头,竟是就这么将油灯歪倒了下来。眼见其倏然引燃了下头的木案,他便朝其他人打了个手势,众人竟是立刻原路退出。

等重新翻墙到了大街上,方才有人用极低的声音说道:“虽说已经提早用药让崔氏这些人睡熟了,可万一别院之中有人来救火……”

“崔氏今天这一闹是自取死路,谁都希望她母子一死了之!她死了,这十六王宅只怕人人额手称庆。如今已经过了子时,明天就要推举贤王了,就算宗正寺彻查也查不出个名堂,只要不耽误大事就行了!”

“那我们回去?”

“先到丰王家里那片残垣断壁躲一躲,以防万一!”

当下这一行人便悄悄掩在高墙的阴影下,往丰王宅那片尚未清理干净的废墟而去。很快,那高墙之内便窜起了高高的火苗,在火越烧越大之后,里头终于传来了呼救声,随即喧哗了起来,救火的声音此起彼伏,可相邻的其他屋宅却仿佛死寂了一般,没有任何人出来查看动静。

一夜之后,太子别院这场突如其来的大伙方才扑灭,竟有一小半院子烧成了一片白地。火场中弥漫着一股刺鼻的焦臭味,其中,崔氏所住的院落全部焚毁,就连临近的南阳王李係以及妃妾也遭到了殃及,据说南阳王李係自己都是得天之幸才逃出来的。火场中搜索出来七八具尸体,面目全都无法辨认,崔氏那个院子之中亦是留下了三具尸体,其中一大一小两具尸体相隔几近,顿时人人都认为是母子俩逃生不及,因此葬身火海。

于是,四下里登时众说纷纭。昨日崔氏方才亲自去向杜士仪求诉,晚上就来了这样一场大火,谁也不会觉得这是巧合。否则,太子别院死伤的人当中,为何只有崔氏母子身份高贵,其余的都是奴婢之类的贱口?

就在十六王宅这场大火犹如火上浇油一般,将长安城中原本就紧张的气氛抬上了顶点时,清晨的长安春明门,进出城门的队伍也正缓慢通行着。一辆毫不起眼的骡车上,一个不施粉黛衣着朴素的少妇忍不住揭开车帘往那巍峨的城墙看了一眼,面上满是难舍。

毕竟,这里是她成长、成婚、生子的地方,如今却要就此远离,这辈子还不知道是否能够回来!

“阿娘,将来我会保护你的!”李傀懂事地抱紧了母亲的胳膊,低沉却坚定地说道。

“好孩子!”崔氏的手一滑,帘子立刻从手中落下。她一把将儿子抱在怀中,喃喃自语地说道,“我抛弃了你刚刚去世的弟弟,就这样带着你逃了出来,是我这个做阿娘的太狠心,可那场火你也看到了,如果我们不逃出来,就只有死路一条!只要我们还能在一起就够了,足够了!”

至于杜士仪说的,她失去了那些有还不如没有的亲人,却会得到一个真正能够倚靠的亲人,崔氏并没有放在心上。夫家的这些宗室一个个恨不得要她母子的命,而娘家杨家早已经式微,母亲都不管她了,更不要说别人。否则天下之大,她又何至于去求杜士仪?值得庆幸的是,杜士仪真的答应帮她,否则只要任凭她母子死在昨夜那场火里就行了,何必多此一举?

宣阳坊杜宅,当杜士仪得报崔氏母子已经离开长安城时,他不禁轻轻舒了一口气,对身旁的王容说道:“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不管如何,崔氏幼子之死,我也有责任。别人兴许会认为我打的主意是幼主权臣,可他们却看错了我杜士仪!”

“杜郎抛出的诱饵太大,故而有人不惜铤而走险,崔氏最没有自保之力,便成了靶子。”王容语不对心地安慰着杜士仪,心里却浮现出了一个婴儿。那是她自己痛失的孩子,将心比心,崔氏甚至连刚死的幼子丧事都来不及操办便护着长子离开,那得是多决绝!

“我把崔氏母子送去云州,如此一来,也可聊慰观主和玉奴的寂寞。横竖我已经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了,端的是驾轻就熟。呵呵,别人一定不会知道,有很多人虽说活在世上,可在史书上,却已经就此已经成了死人。”

从最早的公孙大娘,到后来的玉奴,再有太子李瑛、鄂王李瑶、光王李琚以及太子妃薛氏、薛朝,再到后来的玉真公主,如今的崔氏母子。若非这天下之大,没有她们容身之处,又或者心灰意冷情愿遁世,怎会有这么多人愿意死遁?而且,又有几个人有杜士仪这样大的胆子,竟敢安排他们死遁?

“你放心,这场闹剧快结束了。”杜士仪揽住了多年来相濡以沫的妻子,语气沉着地说道,“已经图穷匕见!”

第1261章 大唐还有救吗?

十六王宅自打落成之后,虽说内中的王孙境遇犹如坐牢,动辄得咎,几乎是生死荣辱全都操之于天子之手,可无论是从前棣王李琰被巫蛊罪名逼死,还是太子李亨父子三人被杀,又或者是荣王李琬死得不明不白,可至少从未如最近这一个月一般多灾多难。先有丰王李珙宅邸内好几处院落莫名崩塌毁坏,后有太子别院被大火焚毁了将近一半。大清早站在那焦黑废墟前时,也不知道多少人面色发黑。

尽管崔氏确实犯了众怒,可这样肆无忌惮的动作实在是太出格了,今天遭殃的可能是崔氏母子,明天死的就可能是自己!

太子别院门外,张良娣几乎完全把身体的重量压在了身边那个婢女的身上,一副摇摇欲坠的架势,声音中竟是带着哭腔:“太过分了,真是太过分了!广平王就只有两个嫡子,一个刚刚被人害死,另外一个竟然又遭人毒手!还有崔氏,她一个妇道人家,不过是因为害怕方才去找了杜相国,竟然连她都不放过!”

“太子妃,还是先回去休息吧!据说宫中杜少卿会亲自带兵过来戒严,同时佐助宗正卿吴王彻查此事。”李静忠侍立在张良娣身边,小心翼翼地劝解道,“而且,外头这人多的地方实在是不安全,想当初永王不就是不知道从弄到了一把弩弓?万一谁也藏有这样的利器……”

“就算他有弩弓,总不成还能把这太子别院的人全都杀得干干净净!”张良娣声音尖利地嚷嚷了一声,随即目光一扫四周围那些龙子凤孙,用沙哑难听的语调咯咯笑道,“我知道,人人都在妒忌已故懿肃太子的儿孙们沾光,可那都是他们的祖父和父亲用命换来的!再说了,懿肃太子哪怕在追封之前,也是祭告天地名正言顺册立的东宫,怎么就遭人嫉恨了?”

这一次,张良娣话音刚落,便引来了一个冷冷的声音:“懿肃太子固然是名正言顺的东宫储君,可太子妃你别忘了自己当初只不过是一个良娣,要想当太后也麻烦收敛一点,别这么上蹿下跳,生怕别人不知道你在捣鬼!崔氏母子是死了,可事情还没查的水落石出,你就指桑骂槐乱嚷嚷,难不成你以为大家都不知道,最希望她母子二人死的人也有你一个?广平王乃是懿肃太子长子,而李傀是广平王嫡长子,要说名正言顺,他可比南阳王李係还要正得多!”

打人不打脸,这话一出,张良娣登时面色铁青。她循声望去,却只见那满脸讥诮的说话者正是仪王李璲,登时柳眉倒竖,可却不敢贸贸然开口讥讽。

如果说张良娣自己挑中的庶次子南阳王李係占的是出自东宫,再加上李亨父子三人无辜被杀的光,那么,仪王李璲同样也有不可抗拒的优势。这位曾经在大殿之上得到了李隆基的亲口册封,而且也是现存诸皇子之中最年长的,可他倒霉就倒霉在此事刚一宣布,情势就急转直下。先是南阳王李係揭出了幽州那场刺杀案,紧跟着杜士仪突然现身,一顿指斥把李隆基给贬了个半死。

于是,每一个人都选择性遗忘了,仪王李璲曾经得到天子在众臣面前金口玉言许封太子。

丰王李珙本也想冷嘲热讽张良娣两句,可仪王李璲既然跳了出来,他就乐得看热闹。可谁曾想,仪王李璲一贯显得没什么本事,此刻却突然犹如疯狗似的,又咬上了他:“还有丰弟,你借着你家屋宅被毁的事情闹腾了那么多天,别以为这世界上就没聪明人了!不管真的是天灾,还是别人造成的人祸,为什么这么大的变故,你家里偏偏一个人都没死,就连奴婢也都是好好的?这场祸事分明是你自己设计的,为的只不过是栽赃别人,挑起事端而已!”

本来是两个人之间的争斗,这一下子就把丰王扯了进来。要说疯狗,当初屋宅被毁之后,丰王李珙直接堵了太子别院的门口破口大骂,又岂会怕仪王李璲的这一盆脏水?于是,他立刻破口大骂,言辞之中又捎带上了武惠妃所出的盛王李琦。盛王李琦不甘示弱,立刻反唇相讥。渐渐的,在场王孙无一幸免,竟是混战一团,就差没有捋起袖管直接大打出手了。

当宗正卿吴王李祗和京兆少尹宇文审、万年令崔朋赶到这里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一团乱糟糟的一幕。这时候,火已经烧到了废太子李瑛一脉身上。

平原王李伸把自己一母同胞的弟弟嗣庆王李俅护在身后,声色俱厉地说道:“父亲和鄂叔光叔全都是冤死的,那时候你们谁曾经说过一句话?如今只因为杜相国一句公道话,你们就连我们兄弟俩都扫了进去,你们亏心不亏心?我今天和四弟就撂一句话在这里,本来我们已经商量过了,能够为阿爷争得太子名分就够了,其他的不争不抢,可现在你们非要拿一副长辈嘴脸来威逼我们,那就对不住了,我还非争不可!四弟,走,我可不会怕了他们!”

见李伸一把拽起李俅就走,吴王李祗终于忍不住了。他重重咳嗽一声,用最凌厉的口气说道:“你们到底够了没有!”

如果换成从前,吴王李祗虽然同样是亲王,但身为吴王李恪的孙子,和天子一系的关系已经很偏远,谁也不会买他的帐,可因为李祗在河洛一战亲身断后,是杜士仪救了人,这次杜士仪又亲自过府见他,显见关系非常,皇子皇孙们不得不给李祗一个面子,渐渐安静了下来。张良娣自忖身为女流,如今又是太子妃,当即快步上前,正想要哭诉自己孤儿寡母遭人欺凌,可她下一刻就发现李祗看向自己的目光有异。至少,那绝不是什么怜悯安慰的眼神。

“宇文少尹,把京兆府廨今天拿住的那几个人押上来!”

众目睽睽之下,几个被五花大绑成粽子一般的人就被推了上来。见每个人扫了这些人一眼,全都狐疑地看向了自己,李祗便淡淡地说道:“虽说广平王妃幼子之死还没来得及查,但既然是杜相国所托,我自然不敢稍有懈怠,早早就派人伏在太子别院左近。我原本只是以防万一,没想到在这事情刚刚闹得沸沸扬扬之际,竟然还有人对广平王妃母子下手!

就在昨天夜里,我派在这里的四个暗桩,一个小心翼翼跟着这拨放火的,到了他们藏身的丰王宅那片崩塌的废墟,另一个则是在此呼救,希望能够叫来人帮忙灭火,一个去坊外找人帮忙,一个原地待命。可真是没想到,跟踪那些放火的暗桩倒是平安无事,在这呼救的人却出事了!”

听到这里,看热闹的人们发出了一阵大声喧哗,可真正的宗室们却陷入了一片难堪的沉寂。尤其是张良娣那张脸变得一片雪白,这一次是真的得靠着身边那婢女以及李静忠的搀扶才能站立得住。而丰王李珙在最初的讶然之后,随即气急败坏地叫道:“吴王,你这是什么意思,谁都知道我暂时借助在棣哥那片老宅,家里头那片废墟到现在还没收拾干净!”

“我只是说在丰王宅那片废墟抓到的这几个家伙,并不是说就是你指使。”

吴王李祗的脸上露出了深深的疲惫。他揉了揉眉心,继而就直截了当地说道:“这几个人全都尚未审过,我今天带来,也只不过是想告诉你们这件事,下手的人已经抓了,不要互相疑神疑鬼!至于我那个出事的暗桩,我倒要请各位给我一个交待,尤其是太子妃!他敲各家的门请求救火,没人理会也就算了,可据原地待命的那个暗桩说,去呼救的那个人叩太子别院的门呼叫救火没反应,就攀过了太子别院墙头,却就此再也不见踪影,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张良娣恨不得一头晕过去,也好避免这千目所视千夫所指的局面。昨晚上崔氏所住的院子着火,她自然是第一时间得到了消息,可别说她对崔氏这个长媳本就不满,又恼恨崔氏多事地带着李傀去求见了杜士仪,生怕到时候推举的时候节外生枝,因此就故意吩咐下头人各自守住各自的院落,等到火已经烧旺了方才去救火。而李静忠禀告抓到了一个越墙而入大叫救火的可疑人,她为了避免麻烦,当下就吩咐灭口,谁知道那竟是李祗的人!

李静忠就更加惊惶了。可他终究在宫里浸淫了这么多年,很快就强打精神道:“大王这话我就不明白了。如若大王要保护广平王妃,知会太子妃即可,何必要这样折腾守株待兔?昨夜那场大火,太子妃受惊不小,南阳王等也都生怕惊了家眷,不得不先顾着自己的院子,所以救火的动作不免就迟缓了一些。至于各家没有贸贸然派人出来,还不是因为这段时间出事太多,谁都生怕出手帮忙反而惹上了一身骚,到头来里外都不是!”

被李静忠这样一番话连消带打,登时有很多人反应了过来,立刻叫起了撞天屈,无不是想尽办法和此事脱开关系。看着这些对皇位卯足了劲,却在背地里谋算骨肉至亲的人,吴王李祗只觉异常心灰意冷。

倘若李隆基退位之后,登基的便是这些宗室中的一个,这个大唐还有救吗?

第1262章 如同笑话的推举

尽管十六王宅太子别院的那场火,就犹如丰王李珙屋宅轰然崩塌一样,没有一个结果,而且在这样的纷乱情势下,再也没有哪个龙子凤孙有机会和杜士仪正式接触,可既定的日程不得更改,推举贤王之事还是如期举行了。

这一日,李隆基还在兴庆殿中养病,百官却已经云集在了勤政务本楼前那宽大的广场上。这里已经事先搭建起了临时的高台,以便下头的人能够看清楚投票的过程。有资格参选的诸皇子皇孙全都站在高台之上,作为当事者也是监督者,严防死守有舞弊的情况出现。五品以下官员当中,还有二十人被推举了出来在高台上监票,一个个全都昂首挺胸庄严肃穆,一副与有荣焉的样子。

虽说表明了弃权,但既然是杜士仪提出的建议,他当然不会不到场。尽管这高台并不等同于勤政务本楼上天子的宝座,但正中之位还是空了出来,以示尊崇天子,身为右相的他只在东边设了个简单的座位,闲适自如地靠在扶手上看着那一张张紧张到绷紧的面孔,心里愉快极了。

那种愉快并不是什么在大唐推行准民主选举的愉快,而是一种纯粹看热闹,又或者说看闹剧的愉快。他这六天以来不怎么出门,不怎么见人,也完全不管事,可哪些皇子哪些皇孙都见了哪些人,他完全了若指掌,而根据这些资料也大致能够猜得出今天的结果。

篡位这种事,较之武力统一,看上去难度较小,但其实一点都不容易,因为坐上皇位并不等于坐稳了皇位。在大部分时间都处于分裂的魏晋南北朝以及后来的五代十国,篡位谋国屡见不鲜,其中杨坚和赵匡胤全都是成功的典范。而在王朝大一统的时期,这种事则基本上只有失败一个下场,其中最有名的失败例子,就是王莽。

他杜士仪这么多年的养望,这么多年的积蓄实力,如今又挟平叛之功,可要是贸贸然走最后一步,失败的可能性仍然会高达八成以上。所以,他现在的首要之务,就是在天子李隆基的名声已经臭了大街的情况下,继续不遗余力打击皇室威信!

当裴宽先是把那个简简单单的木箱完全拆开,让诸王以及被选定的低品官员一一上来检视是否有任何作弊,他嘴角的笑容就更深了。每个人都检查得很仔细,敲击声音试探是否有夹层,判断榫接之处是否有猫腻,再去查看投票口是不是有名堂……总之,每一个人都要检查好一会儿,光是这简简单单一道工序,就用掉了小半个时辰。若非这勤政务本楼前广场上,五品以上官全都设座,不少老臣的腿都快撑不住了!

然而,那些同样年纪不小,但官位在五品以下的官员就没那么幸运了。尽管有些年迈的人已经腰酸背痛,可这样的盛事从古到今都未曾有过,哪怕上头说可以席地而坐等待投票,大多数人还是尽量踮脚往高台上眺望,希望能够看见那些有投票权的官员往投票箱中投票的情景,同时在心中幻想着自己也有这种权利该有多完美。倘若不是因为提出建议的杜士仪威望太高,而且纳入低品官员也会造成计票困难,早就有人闹腾了起来。

每一张选票因为不记名,并不能展开来看,但却有专门的人触摸辨识后头的记号,确保不会有人浑水摸鱼在真的选票之中夹入假的选票。第一个投票的是裴宽本人,而随着第二个第三个人鱼贯登台,四周渐渐沉寂了下来,甚至连最初的窃窃私语都没了。每一个人都在等待那最终的答案,每一个人都在盼望着自己能够赌对,选择的人能够登上大宝。至少,就算选错了也不用担心回头遭到清算,这也是没有几个人反对裴宽这推举章程的原因。

而心思更加炙热,目光更加炽烈的,则是台上那些皇子皇孙,每一个人手中都捏着属于自己的那张票,每一个人都知道,当外官投完票之后,也就轮到吴王李祗这个宗正卿带头,他们这些宗室上去做最后的角逐了。丰王李珙就有些得意地瞥了一眼自己手中的票,如果是实名推举,他还得犹豫一下是否要谦让,可现在既然是不记名投票,他就完全没顾虑了,选票上光明正大地圈了自己的名字!

由于诸王投票时是根据长幼,排行二十六的丰王李珙自然落在较后面的位置。而三十皇子凉王李睿投票之后,便是唯二有份参与的皇孙——嗣庆王李俅以及南阳王李係。两人一则是代表庆王一脉,一则是代表懿肃太子李亨一脉。只是这两个同样丧父的堂兄弟,却是势若水火,彼此视若无睹。

等到这过程漫长的投票终于结束,从鸿胪寺特别选出来嗓门尤其大的两个官员便上了前来当众唱票。这时候,本就寂静的广场上更是鸦雀无声,只有那一个个皇子皇孙的名字在空中飘荡。不用上头计数,很多官员已经自己掐着手指头默默计算了起来。

“南阳王一票!”

“平原王一票!”

“丰王一票!”

一个个洪亮的声音钻入每个人的耳朵,让下头千余号人的心里全都是痒痒的。可随着计算,渐渐有人觉得有些不妙,五品以上官,再加上有选举权的宗室们,总共也就是一百多人,不到两百,可现在转眼间已经报了几十张选票,可得票最多的几个人竟是还可怜巴巴没有突破十票,包括此前被人视作为最热门的懿肃太子李亨庶次子南阳王李係!反倒是废太子李瑛和废太子妃薛氏所生的平原王李伸,身为名不在选票上的另选人,竟是名下有足足九票!

可照这样下去,别说有一个候选人突破半数,就连突破四分之一都困难!

杜士仪看到台上一个个宗室面色铁青,心里很有一股哈哈大笑的冲动。能够不动声色的,也就是颖王李璬这样的谨慎人,平原王李伸这样满不在乎只为搅局的人,至于如丰王李珙、盛王李琦、仪王李璲、南阳王李係,则是有的握紧拳头,有的额头青筋毕露,有的不停地擦汗,有的则东张西望寻求支持。当他发现裴宽朝自己望了过来,眼神中颇为复杂的时候,他便对身边的阿兹勒招了招手。阿兹勒低下身子听了嘱咐两句嘱咐,立刻起身往裴宽走去。

“裴相国不用担心,义父说,如果真的没有结果,他自然会负责收场。”

杜士仪既然如此捎话,裴宽心下稍稍一松。他没有说话,只是对阿兹勒微微颔首。眼看其退到杜士仪身侧站定,他想到近日这些宗室们闹腾出来的各种事件,心底除却为难和恼火,却还有一种格外微妙的感觉。他好歹也是这么多年浮沉不倒的人,眼力自然毒辣,杜士仪回来之后看似只出了一招,另外则是通过他定下了这推举的章程,可他隐隐也察觉到了,借助这层看似公允的皮,宗室当中的牛鬼蛇神全都上蹿下跳了起来,可结果如何?

民间百姓几乎是看了一场猴子戏,而皇家声名威望简直是荡然无存!

平心而论,君明臣贤这种事,从来只是一种最理想的状况,即使在开元之初姚宋为相的时期,皇权也是至高无上的,李隆基没少凭借个人喜恶决定人事,甚至断人生死,开元后期到天宝就更不用说了,连他也时时刻刻生活在朝不保夕的恐惧之中。如果他还是当年那个敢于违逆王毛仲的纯臣,早已死无葬身之地。哪怕此次真的逼迫李隆基退位,新君得以顺利在众大臣的推举下登基,成就一段佳话,可新君登基之后又如何?他们这些重臣,会不会逐渐当做绊脚石被一块块搬开,甚至被冠以各种荒谬的罪名,最终遭到清洗?

既然如此,如果杜士仪能够做到限制君权,他最好的办法是旁观,不动声色出一把力,而不是去捅破这层窗户纸!

当台上的投票结束,一块竖起的白板上正在紧张地复核着所有候选人的票数,台下那些一直在竖起耳朵听的官员们,却已经有人算出几个热门人选的票数了。呼声极高的南阳王李係哪怕有嫡母懿肃太子妃亲自为其奔走,窦家不少人摇旗呐喊,仍然不过区区二十四票;丰王李珙也不知道是疯狗的形象太过深入人心,还是嘴上没个把门的,让不少大佬们心中不齿,最终不过可怜巴巴十二票;仪王李璲挟天子金口玉言的许诺,得到了二十九票;斜里杀出来的黑马,废太子李瑛和废太子妃薛氏所出的嫡子,因为弟弟承袭了庆王一脉,他竟是狂砍整整三十票,甚至还比仪王多一票!

至于其他诸王,眼高手低的盛王李琦和其他诸王一样,得票根本就没突破个位数。谨慎的颖王李璬因为略有文名,为人低调,竟也得了二十票。

当这个结果得到了左相裴宽的亲口宣布时,下头那些官员们虽说早已得到了相应的消息,可仍然一片哗然。这一次推举没有结果,人们在过程之中就已经有了这样的预感,可得票如此分散,纵使得票最多的宗室,甚至也不到整个投票人数的五分之一!

“非嫡非长的贤王,果然不好推举啊!”

杜士仪轻声嘟囔了一句,随即便站起身来。刚刚人人都神经绷紧的时候,他却坐在那儿放松精神,现在一片乱糟糟的时候,他这个始作俑者当然应该站出来。此时此刻,他来到了裴宽身侧,见其立刻让出了位置给自己,他便站在高台上的正中央,往下头黑压压的大臣中间扫了一眼。渐渐的,下头的议论喧哗声音越来越小,人群最终平静了下来。

“从前睿宗陛下在位的时候,曾经因为立太子而有过争议,最终以治乱立贤王,承平立嫡长为由,方才解决了国本之争。如今陛下在兴庆宫养病,前后两位太子,一则废死,一则暴薨,所剩诸位大王,非嫡非长,兼且从前幽居十六王宅,才具秉性大多无人知晓,故而嫡长无人,我才力持推举贤王之意。只不过没想到今天非但没有一个人过半数,而且甚至没有任何一人的得票数过五分之一,实在是让人嗟叹。可即便如此,仍然角逐出了得票最高的四人。”

杜士仪顿了一顿,这才笑容可掬地说道:“既然一开始便是公允,那么接下来不妨公允到底。接下来便从得票最高的仪王、颖王、南阳王、平原王之中,进一步推举出最终的人选。但凡有人得票过半,则此次盛事便算是决定了。如果仍然如同此次一般,便取得票前两位再行推举,最终定然会有人过半数!如此方才最公允,诸位认为如何?”

片刻的骚动过后,下头的群臣你眼望我眼,大多数人都觉得杜士仪的建议很有道理。尽管也有人叫嚣定立东宫乃是天子之事,应该由李隆基金口玉言决定,但立刻被身边人赞同杜士仪这建议的呼声给压了下去。如果杜士仪是靠一言堂来操纵东宫人选,清流们必定群起而攻,可这次是让他们来决定人选,杜士仪只当个旁观监督的角色,很多人都觉得自己仿佛回到了上古尧舜那推举制的时代,神圣感油然而生。

再说,立储乃国事,本来就不该是天子一言决定,尤其是在如今宗室皇子全都非嫡非长的情况下!

裴宽见杜士仪抛出了这样一个方案,而下头显然赞同声居多,他不等宗室中人提出异议,当即开口说道:“那便依杜相国提议,三日之后,复推!”

“今日结果,也当知会陛下,我就亲自去走一趟吧。”

杜士仪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见裴宽没有异议,其他的重臣显然也没兴趣去如今已经彻底被孤立的天子那儿奉承,他便颔首致意,丢下这儿还没散去的近千人,只带着阿兹勒径直转身离去了。等离开这犹如菜市场一般的勤政务本楼前广场,绕到龙池之后,又经过大明门,绕过大同殿,最终来到了兴庆殿前院,他就只见自己回来之后就不曾见过的幼子杜幼麟正亲自戍守在此,而其余禁卫,清一色都是飞龙骑。

“相国!”

当着其他人的面,杜士仪知道儿子这称呼是为了表示先公后私。他微微点了点头,随即就开口问道:“今日勤政务本楼那边的事,我来禀报一声。陛下是否还醒着?”

“陛下这几天每天都能够清醒一两个时辰,这会儿御医都在,刚刚出来要过几样饮食,应当还醒着。”杜幼麟见父亲一脸轻松,就知道推举之事必定一如杜士仪所愿。他恭敬地让开了路,同时低声补充了一句,“阿爷,御医说,陛下应该熬不过两天了。”

第1263章 君已将死

当杜士仪踏入兴庆殿时,闻到的就是一股扑面而来的药味。按理说药香味应该决不至于给人刺鼻的感觉,可他这时候却忍不住有掩鼻的冲动,而且这种感觉随着接近那帷幔低垂的御榻区域,感觉就越发强烈。直到看见几个御医正围着李隆基忙碌个不停,而几个宫人手忙脚乱从天子身上换下了什么东西,三两下包裹成一团。而那股让自己反胃的味道,就是从李隆基那里散发出来的,他须臾就明白了过来。

曾经高高在上,翻手为云覆手雨,决定万千人生死的大唐天子李隆基,竟是已经沦落到大小便失禁的地步!

杜士仪只是一个人进来,几个御医最初没发现杜士仪,等到有人擦了一把汗,眼角余光瞥见屋子里赫然多了一个人,一下子看了过去,紧跟着呆在了那儿,其他人方才反应了过来。等到认出了这位如今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的右相,几个御医登时慌乱不已,连忙撇下天子上前施礼不迭。杜士仪只有区区一双手,只来得及搀扶起为首那个白发苍苍的御医。

“陛下重病不起,听说太医署中六个御医分成两班日夜轮值,实在是辛苦了。如今叛乱已经平定,不论怎样的珍奇药物尽管用,只要能够让陛下续命即可。不过,各位也不用忧谗畏讥,医者有极限,天命无极限,只要你们尽心竭力,哪怕有什么诽谤,我也会替诸位正名。裴相国之前还说过,太医署连月以来最为劳苦,将会发太府库藏绢帛百匹,犒赏诸位辛劳。”

杜士仪这和颜悦色的一番话,无疑使人如沐春风。那老迈的御医不但一颗心放回了肚子里,而且心情也异常熨帖,他连声道了不敢当,又是赌咒发誓似的保证会好好照看天子,见杜士仪仿佛有话要说,便对其他人使了个眼色,三个人蹑手蹑脚退了出去。他们一走,剩下的宦官宫人谁也不敢留,将收拾下来的东西收拾了起来之后,众人全都跟在御医后头溜之大吉。只不过须臾之间,偌大的地方就只剩下了李隆基和杜士仪君臣二人。

看到李隆基双目紧闭,仿佛还在昏睡,杜士仪想想适才那些宫人还收拾下了脏污衣物,杜幼麟又说才送过一些饮食,他不禁轻轻笑了一声。床上的天子也不知道是听到,还是没听到他刚刚的声音,面上看上去纹丝不动,唯有微微有些歪斜的嘴唇边上,流出了一丝涎水。

杜士仪见御榻旁边的方几上摞着厚厚一叠丝绢方巾,他便随手取了一方,手法不甚熟练地将李隆基嘴角边的那一丝涎水给擦干净了,这才用轻描淡写的语气说道:“陛下,今日是推举贤王的日子。我本意是想,不管是谁,只要能够得到半数五品以上官员的支持,无论皇子也好,皇孙也罢,大唐也就终于有了一位得人心的新君,结果可惜得很,事与愿违,别说半数支持,就算曾经得陛下金口玉言立为太子的十二皇子仪王,在总共一百八十三张选票中,最终也只拿到了不到三十票。”

这句话一出,他就能清清楚楚地看到,李隆基再也装不下去了,那紧闭的双眼陡然睁开,竟是愤怒地瞪着自己。也许是察觉到了自己在臣子面前装睡是多么软弱,这位曾经至高无上的天子艰难地蠕动着嘴唇,可吐出来的却只是含义不清的几个字。

“大……逆……”

杜士仪没有等到李隆基把话说完,就好整以暇地用丝绢方巾又在他嘴角按了按,却是把那剩下的不道两个字给按了回去。他没有理会天子那喷火的眼神,自顾自地继续说道:“除却仪王之外,南阳王身为懿肃太子的庶次子,得到了二十四票。此外便是素来谨慎而有文名的颖王得到了二十票。但是,最最让人意想不到的是,当年陛下以图谋不轨之罪而废黜太子之位,贬斥岭南的废太子李瑛之子,平原王李伸,竟是得到了三十票,他是所有宗室当中最多的!”

之前那场中风让李隆基几近失语,甚至连思维也已经变得异常迟钝,他唯一死死记住的,便是面前这张最可恶的脸,这个最可恶的人!正是杜士仪让他品尝到了人生之中最大的屈辱,让他这个至高无上的天子从云端跌落凡尘,往日能够让天下任何一个角落听命的天子之命,如今还出不了区区兴庆殿!尽管他已经竭力告诫自己不要被杜士仪轻易激怒,可当听到平原王李伸竟是比任何一个宗室的得票都多,他还是出离得愤怒了!

李伸兄弟几个是因为他的恩赦,方才没有跟着李瑛贬去岭南之地,而是在庆王宅中平安长大!没想到他们看上去恭顺,实则也对皇位野心勃勃!

“虽说没人过半数,但三日之后将会从臣刚刚提到的这四位宗室当中复推,如有过半数者,则将成为众望所归的大唐新主。如果没有,则得票前二的候选人将进行最后一轮推举,到那时候,一定就会有人过半数了。”杜士仪说到这里,还体贴地为李隆基拉上了袷纱被,继而凑在天子耳边低声说道,“陛下还请一定要长命百岁。须知高祖皇帝也好,睿宗皇帝也好,退位为太上皇之后,还都过了好几年悠闲自得的生活。”

说完这话,原本坐在御榻边上的杜士仪便站起身来,恭敬地长揖一礼,随即转身离去。盯着这个如今已经成长到自己无论如何都无法折弯,无法砍倒的高大背影,李隆基竭尽全力,却也无法让自己的手脚挪动一丝半点,他哆哆嗦嗦地控制着嘴唇,仿佛想要说什么,可这一次,他却连一个字都没能说出来。他的脑海中也不知道闪过了多少痛骂的字眼,可他却悲哀地发现,自己已经完全失却了语言功能。

太上皇……他的高祖父高祖李渊也好,父亲睿宗李旦也好,全都曾经当过太上皇,可前者是被太宗所逼,后者退位虽只是出于审时度势,可交权却也是被他逼的!难道现在这样的境地,就是自己当初逼死姑母太平公主,弑父不成后,便逼睿宗李旦退居深宫,不准随意见外臣,令其郁郁而终,所以如今才轮到他落得这般下场?可就在他心情大坏的时候,耳畔偏偏又钻进了一个声音。

“我知道,陛下恐怕在想,如今的境地是自己的报应,而且也十有八九在心中诅咒,我杜士仪深受恩德,如今却如此大不敬,日后也肯定会有报应。我的事情暂且不谈,想当初玉奴在玉真观主门下时,朝夕陪伴,日子过得无忧无虑,可因为武惠妃荣宠,为寿王求娶,陛下那时候对她千依百顺,随口准许,这桩金口玉言的婚事却成就一对怨偶。而陛下厌弃了武惠妃之后,却又恬不知耻地翁夺子媳,以至于玉奴香消玉殒,早早辞世。身为人主,就该什么事都有担当,陛下却什么事都只会找替罪羊,可是,当替罪羊全都用完了之后,这一切的罪孽,总还得有一个人出来承担!”

说完这番话,杜士仪头也不回地出了兴庆殿,再也懒得去看苟延残喘的李隆基是个什么表情。等他推开门来到殿外,重新呼吸了一口新鲜空气,顿时觉得那股仿佛萦绕在身上的腐臭味仿佛都被风吹散了。

他刚刚留在兴庆殿中时,大殿外头以及廊下没有一个宦官宫人,至少离开十步远,仿佛生怕听到什么不应该听到的,丢了这条宝贵的性命。就连三个御医,也仿佛正在商量如何诊治至高无上的天子。只是,他们偷偷往这里投来的关注目光,暴露了他们的真正心情。

杜士仪没有在意这些窥视的目光,而是对杜幼麟招了招手,等人上前之后,他便笑着说:“跟我回去,这里交给别人。”

杜幼麟知道父亲一定是有事对自己谈,立刻答应一声,召来一个亲信耳语了几句。等到人匆匆离去,他知道一会儿来接替自己的,正是在禁苑闷得快发慌的仆固怀恩,当即放心地跟上了父亲的脚步。父子俩就这样出了兴庆宫,和外间等候的,整个长安城包括天子在内无人可以比拟的护卫队会合之后,他便只听得前头的父亲开口说道:“去郭子仪私宅。”

和杜士仪的闭门谢客一样,郭子仪和程千里这两位节度使回到长安之后,一样闭门不出,不见任何外客,几个前来拜访的宗室都不止吃了一次闭门羹。当得知杜士仪来了的时候,正在和妻子王夫人闲聊儿女事的郭子仪登时大吃一惊,跳起来的时候,罕有地冒冒失失撞倒了一旁的小几。

“杜相国又不是外人,虽说是第一次到家里来,你慌什么?”在摆手屏退了侍女,自己亲自上前为郭子仪换上一身行头的时候,王夫人这才低声提醒了一句。见丈夫已经完全恢复了过来,她踌躇了片刻,终究还是低声说道,“杜相国真的会回去幽燕坐镇?”

这不但是王夫人想要知道的问题,也是郭子仪心中问过自己一千遍一万遍的问题。他和程千里、仆固怀恩跟随杜士仪从河北道回来,预想之中的兵谏并没有发生,取而代之的是天子在勤政务本楼被杜士仪指着鼻子大骂一顿,随后在兴庆殿养病,而外头则是进行着一场轰轰烈烈的贤王推举活动。一切的一切和他最初预想到的最糟糕局面都相差甚远,以至于他根本难以决定自己该做什么,于是只能闭门谢客!

“此事不要再说了。杜相国既是带了儿子来,你去让儿女们准备准备,到时候看我的眼色,带他们出来拜见杜相国!”

第1264章 郭二的故事

尽管在朔方时把郭子仪从一介裨将简拔上来,有多年的上下情分,但在外任时,杜士仪从来没有和郭子仪同时回过长安,此前收复长安时,也因为战事紧迫,未曾造访过其家。所以,郭子仪在长安这座同样出自御赐的私宅,他还是第一次来。就在路上,他还对杜幼麟开玩笑说,如果不是杜幼麟当初早已自己心有所属,天子又忌惮重将之间的联姻,郭子仪家中几个女儿的家教都很不错,他早就下手抢一个回来当儿媳了。

话虽如此,见面的时候,杜士仪当然不会流露出这样太过轻佻的话语。因为他带着幼子来拜访,寒暄之后,郭子仪就让王夫人将自己的诸多儿女全都带了上来,一一拜见。看着这济济一堂的郭家儿郎,杜士仪不禁有些殷羡郭家人口昌盛,随即就笑着对这些子侄辈说道:“我和你们的父亲相交多年,今日拜访只叙私谊,不讲公事,不要叫相国了,我比你们的父亲年轻几岁,你们就只叫一声杜叔叔吧。”

郭子仪长子郭曜这一年不过二十九岁,最小的郭映还是满地乱走的小儿,女儿们除了已经年长嫁人的,如今在室者尚有四人,最长的尚未及笄,小的如垂髫幼童。杜士仪已近知天命之年,让人叫这一声杜叔叔自然丝毫没有任何托大。郭曜抬头看了一眼父亲,立刻带头改了称呼。

“杜叔叔。”

“好!今日第一次见子仪你这些儿女辈,本应送上见面礼,只不过你和嫂夫人实在太过恩爱,我父子俩就算有四只手也拿不下,只能让人备了薄礼在外。”不等郭子仪推拒,杜士仪便接着说道,“不过是文房四宝等物,你我又不是外人,你若不收,我可起身就走。”

杜士仪既然这么说,郭子仪只好答应,郭曜等人少不得齐齐谢过。等到他们一一退下,还不等郭子仪斟酌一下语句,探问杜士仪来意以及接下来的打算,突然听到外头传来了一声欢呼。分辨出那是六子郭嗳的声音,郭子仪眉头一挑正要发火,可刚刚跟着儿女们一块出去的王夫人却匆匆又进了屋来。

“杜相国,孩子们都还小,一人一方端砚,实在是太贵重了!”

郭子仪这才想起,杜士仪早年仿佛还有家仆经营着长安城最大的风雅产业,因此家境富足,随着这些年日益位高权重,这些事已经都快要被人淡忘了。如今随着端溪石砚名满天下,一方端砚价值非同小可,想来杜士仪恐怕连他出嫁的女儿都不会漏过,这整整十几方下来,就实在是太重的一份礼物了!他蠕动了一下嘴唇,正琢磨着该开口说什么,却不想杜士仪笑着对王夫人微微颔首。

“夫人,有道是长者赐,不敢辞,都是我家中存货,难道还要按照市值算钱?只消对侄儿侄女们说,若想要报答,年节时写上一幅好字送我即可。”

杜士仪都这么说了,王夫人见郭子仪有些无奈,却也再未拒绝,她只能又连声道谢,悄然出了屋子。这时候,杜士仪方才开口问道:“如今朝中上下,全都正在忙着推举新君之事,别的都顾不上,但等到此事尘埃落定,封赏功臣之事,就不能再继续拖了。我只想问子仪一句话,你是打算继续镇守朔方,还是打算留在长安城,和嫂夫人以及侄儿侄女们团聚,安逸下半生?”

郭子仪没想到杜士仪在送完见面礼后,转瞬间就直接抛出了这样一个问题。他并非完全没有准备,甚至可以说,在突入河北,邺郡的安庆绪尚在负隅顽抗时,他就曾经仔细考虑过此事。功高盖主,无可封赏,这从来都是古今功臣面临的最严酷考验,他已经预备好将来醇酒美姬,不复过问兵事。可杜士仪回归前线,而后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连战连捷,继而南阳王李係的来临,却带来了那些让人措手不及的变数,他的计划就有些赶不上变化了。

他虽出身于官宦之家,可腾达却是在军中,当然也不甘心放手军权就此养老,可是,难道这样的权柄,他真能握在手中一辈子?照现在的情势看,这已经不只是天子是否能够容许的问题,更关键的是杜士仪到底打算怎么做?

于是,在长久的沉默之后,郭子仪终于艰难地开口问道:“敢问相国,将来打算何去何从?”

“我已经说过,回幽燕。叛乱了结了,但河北道要做的事情还很多,安抚诸郡,清丈田亩,招募流民,补耕备明年,趁着安禄山这场兵灾之后,河北多出了大批无主田亩之际,废租庸调,推行两税。”说到这里,杜士仪便跷足而坐,又加了几句话,“这右相之位,我会让出来。但作为条件,怀恩接我的安北大都护,侯希逸为平卢节度使,都播怀义可汗建东西牙帐城之事,亦是要定下来。如果你和千里仍打算出镇一方,朔方和河东节度则不换人。其余有功将士,则看他们的意愿。”

杜士仪再次确定自己会很快离开长安,可同时重申的条件和当初在军中时一模一样,郭子仪听在耳中,面色虽镇定,心里却再次勾勒起了杜系势力图。

相比留在长安为相国,天子一言便可以罢免,怎么及得上在边镇为节度使的自在?幽燕百姓视杜士仪为救世主;河东百姓因为王忠嗣的遭遇而对杜士仪心存同情,甚至有数郡之地根本就都是杜士仪的死忠拥趸;朔方众将至今还把杜士仪当成主帅,夏州之地的仆固部就更不用说了;安北大都护府是杜士仪经营多年的地方;至于河陇,安思顺能够平安逃脱长安死劫,背后的救星耐人寻味;河西南霁云是杜士仪旧部;北庭杜系云集;西域安西四镇,杜黯之和杜广元叔侄乃是高仙芝的左膀右臂;甚至连剑南节度使鲜于仲通都是杜士仪昔日幕僚,巂州都督崔俭玄是杜士仪的妹婿;平卢节度使侯希逸就不用说了。

除了江南山南以及岭南之地,天下节镇,再找不到什么真空!

“浑释之此次建下累累战功,朔方节度使也该由他兼任了。至于我,夫人嫁我多年,生育六子八女,我却多年在外,如今老来也该多一点时日给她了。”郭子仪最终迸出了这句话,也做出了自己最艰难的选择。

他留在长安,手中没有了兵权,此后拥有的恐怕就只会剩下荣华富贵!可是,他如果留在朝中,无论是异日新君,还是杜士仪本人,全都会心存顾忌,不至于撕破脸!如果那样,他也算是尽到了人臣本分!

“好。”

杜士仪微微点了点头,并没有劝阻或是反对,而是若有所思地说道:“子仪国之重将,军功赫赫,忠义仁爱。我这里,正好有一个故事想讲给你听。”

杜幼麟今日跟着父亲登门,一直听到这里,方才隐隐对父亲的目的有些猜测。对于郭子仪的选择,他能够猜到其中症结所在,因此对父亲要说的故事也有些好奇。然而,当杜士仪娓娓道来之后,他渐渐就愣住了。

天子强夺子媳,册为贵妃,任用奸相,边镇节帅造反,洛阳长安先后丢失,天子避入蜀中,太子灵武登基……他最初只以为父亲是借用如今的时事来编造故事,可那种和此前发生那场兵灾的相似感很快就消失了。故事中远远没有如今这么快的平叛速度,叛军肆虐天下整整八年,在此之中,朝廷也不知道动员了多少兵马,多少员大将,明明在民心和物资上都占据绝对的上风,却因为各种各样的掣肘,而被拖入了战争的泥沼。而在平息叛乱之后,平叛的宿将有的被解兵权,有的被冤杀,还有的则是被逼反,至于中原腹地,则是一个个叛军降将控制的藩镇林立,动不动就叛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