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王拳头一紧,慢慢地抬起手,咳嗽了几声道:“宁亚以后会离开朗赞,四处游历。”

侏儒道:“那我就更不需要房子了。”

国王:“”

国王道:“你看上去年纪不小了。难道不考虑找一份稳定的事业吗?朗赞正需要你这样的人才,你看,王宫第一骑士这个职位怎么样?最近我们邀请了很多骑士和魔法师加入朗赞,你可以组建一支骑士团,从中择优选取团员。”

对来历不明的侏儒来说,这个条件优厚得足以让朗赞大多数贵族嫉妒羡慕恨了。连宁亚都意外地看着国王。

国王面不改色。在平时,他一定不会这么冲动地将组建骑士团的大权交给一个陌生人,不过现在,他正需要战斗力。对方是七阶骑士,破格提拔也没什么。

侏儒这次点头了:“小王子要四处游历的话,的确需要一支随行的队伍。”

国王另一只拳头也痒了:“不。第一骑士团必须留在朗赞。”

侏儒道:“我可以征兆小王子入团吗?”

“不能。”

“那我不要了。”侏儒生动形象地展现了什么叫“油盐不进”。

国王:“”

吃完糕点的宁亚优雅地擦了擦嘴角站起来,对侏儒说:“我想单独与你谈谈。”

国王并不乐意见到他们单独相处:“我不会打扰你们。”

侏儒说:“打扰别人谈恋爱会被雷劈。”

“”国王觉得自己已经快被雷劈焦了。

宁亚带着侏儒离开,临走前,国王对着宁亚喊道:“我永远站在你的身后。”

侏儒低声补了一刀:“看着你的背影,望尘莫及。”

宁亚:“”

王宫有好几个花园。位于王宫东面,邻近猎场经常在春秋两季盛开不知名小花的那座是他最中意的。这里草色青青,花如繁星,美得清新雅致。

宁亚确定四下无人,才认真地看着他道:“你到底是谁?”

侏儒眨了眨眼:“为什么这么问?”顿了顿,又试探着问,“你觉得我是谁?”

“你到朗赞有什么目的?”

侏儒脸色冷了一下,收起期待,不置可否地说:“我已经把目的说得很清楚了。如果你没有听清,我可以再说一遍,我想和你在一起。”

宁亚看着他没说话。

“你不愿意吗?”侏儒笑嘻嘻地看着他,“那你想和谁在一起呢?”

宁亚愣了愣,思绪乱了一会儿,缓缓浮现了一个被刻意遗忘了很久的人。

漂亮。

聪慧。

善良。

正义。

勇敢。

那是一个用赞美堆砌出来的少年,美好得让人忍不住想要亲近。

他们却只能止步于朋友。

侏儒看着他的神色,慢慢地收起了笑容,眼中的怒意炽盛到掩藏不住。黑气在他的手掌萦绕,邪恶的念头滋生——只要一抬手,就能抽出他的灵魂,让他永远地臣服于自己的意识下再也不敢背叛。

“并没有,”宁亚回过神来,好似放下了什么大石,释然地摇摇头,“就像父王说的那样,我想四处游历,像游吟诗人那样。”

侏儒沉默会儿才开口道:“那么,你希望谁与你结伴呢?”

宁亚抬头看着渐渐往西边落下去的太阳,自嘲地笑笑:“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的话,我们就结伴吧。”

侏儒怔住。

宁亚单膝下跪,抬头仰望着侏儒,握住他的手道:“所以,请发誓不要伤害我的国家和家人。”

随着诅咒加诸于自己的痛苦日益严重,他每日都能听到死神走来的脚步。不甘的心情慢慢在苦痛中妥协,他的未来早已一片漆黑。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突然失去继续活下去的勇气,也许是下一刻,又也许是这一刻。那么,就让他在临死前,以说谎者的身份,发挥最后的一点价值吧。

第22章 杀戮之神(二)

自从花园回来后,侏儒和宁亚的关系就有了微妙的变化。侏儒一如既往见缝插针地往宁亚身边凑,宁亚也坦然接受。倒是国王,明里暗里地驱逐过几次,都被侏儒的厚脸皮打败了,到后来,国王再开口,宁亚会找借口将人留下来。

另外,蒂莫西终于请来自己的老师,又朗赞第一魔法师之称的霍普王师。在他的主持下,朗赞聘请的众位魔法师这几日都竭尽所能地寻找解除诅咒的方法。

一次次的无功而返让国王迁怒多弗。

当初多弗为了巩固自己的地位,下令每日固定接纳一定数量的魔法师和骑士,并对其一一游说,部分魔法师为免介入朗赞内斗,纷纷离去,剩下的魔法师因为勾结多弗,怕被秋后算账,在张伯伦拿回威潘兹之后,自行消失,导致如今朗赞努力了许久的招揽计划功亏一篑。

找不到多弗,国王就将他名下的财产一部分充公,一部分用来悬赏。

如此一来,投奔的人倒是比先前多了一倍。

不过,霍普虽然没有解开诅咒,但宁亚的睡眠质量倒是一天比一天好起来。还会做噩梦,但红发男子的身影越来越模糊。他能感觉到对方的愤怒,可是无济于事。好几次红发男子想要冲过来,他就立刻从噩梦中醒来。连带的,诅咒发作时的症状也在减轻。

霍普也说不出原因,只好归为误打正着。

睡眠好脸色好心情也好。

宁亚与侏儒相处的时间长,一天下来,免不了高兴的时候。

刚静养回来的王后看在眼里急在心里。终于,在一个细雨绵绵的傍晚,她私下找到了宁亚,企图说服他放弃与一个侏儒结伴过下半辈子的打算。

宁亚沉默,不知该如何解释。说他看不到未来,一心求死,所以画了一个空大饼给侏儒?母后知道会更加担心吧。而且,近来他的身体有所好转,求死的意志并不像以往那样强烈。

王后看他不说话,更加着急:“你还没有见到树林,怎么能确定眼前的灌木就是你想要的?”

宁亚一时说不出话。

王后又说:“遵守承诺是美好的品质,可是,诚实也是。诚实地面对自己的感受,才是负责任的人生。你可以勉强自己一天,一个月,你不能勉强自己的一辈子。总有一天,你会后悔,然后产生怨恨。那时候,你又要怎么面对造成这一切的人?你是否会毛躁地否定了所有来狡辩自己当初的冲动?”

宁亚喃喃道:“我没有想得这么远。”

王后道:“可你已经承诺得那么远了。”

宁亚自以为坚固的心房顿时崩了一道口子,强撑起的坚强剥落,柔软的内心赤裸地展露出来,惊惶、恐惧一览无遗。他捂住眼睛,想要做最后的遮掩,却被一双手温柔地拉了下来。

对上母亲充满了慈爱和包容的眼眸,宁亚终于卸下最后一道伪装。他羞愧地说:“我以为,我走不了那么远。”

王后一怔,再开口,声音有些颤抖:“走不了那么远是什么意思?”

宁亚哑然。

王后抚上他的面容,眸光不依不饶地对上他的目光。

宁亚逃不过去,只好说:“只是偶尔的念头。”

王后想到他的诅咒。每次发作的时候,他总会一个人躲在房间里,不叫任何人看到。可他是她的儿子,母子连心,她又怎么会不知道他承受的痛苦?

她说:“放心,霍普王师一定能解开诅咒的。”

宁亚知道这句话的安慰成分多于实用价值,仍是点了点头。

她沉默了会儿说:“那侏儒呢?”

宁亚道:“这很复杂,我们或许连朋友都算不上。他抓走了欧克,如果欧克不能回来,我永远不会原谅他。”

王后皱眉:“他提出了这样的条件”

“一定有什么目的吧。”宁亚无论如何都不相信侏儒会莫名其妙地对自己产生了什么感情。一开始他就想利用自己,不是吗?后来发现他的异常之后,毫不犹豫地献给了菲达,从自己的心脏里挖出了东西。再后来,他保护自己来到朗赞,却是因为菲达的命令。这样的经历会产生什么感情呢?

只会是阴谋。

可是宁亚至今也猜不出对方的目的,只好用这种近乎卑微的手段来约束对方。

王后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答案。相较之下,她倒宁可宁亚是因为对侏儒的感情才做出这样的选择,至少,他此时是幸福的。“宁亚,我的孩子。”她将他紧紧地搂入怀中。

宁亚呜咽一声,将头埋入她的颈间,放声痛哭起来。

夕阳半边渐渐地沉入地平线,最后的一点余晖斜撒入屋内,正好照在他们身后的镜子上,却映不出半点的光亮。

镜子暗沉沉的,慢慢地凝聚出一个黑影,无声而静默地凝望着相拥而泣的母子。

夜幕降临。

尽管最近的情况有所好转,宁亚也不敢掉以轻心。穿着整整齐齐的衣服,躺在床上,有些担忧地看着坐在一边的霍普和其他魔法师眼睑下的黑眼圈。他想了想说:“王师,您需要休息。今晚就算了吧。”

霍普正指挥着其他魔法师画阵,闻言头也不抬地说:“等殿下身上的诅咒解了,我就会休息的。”

宁亚坐起来:“您比我更重要。”

他是王子,却不是唯一的王子。没有他,朗赞不会有变化。在东瑰漠不断蚕食朗赞的当下,霍普才是真正不可或缺的人。

霍普想起双眼红肿的王后不久前对自己说的话,眉头微微皱起,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说:“你的父王和母后不会高兴听到这样的话。”

宁亚道:“但它是事实。”

“我也不高兴。”霍普说。

宁亚一怔:“王师”

霍普指着床头花瓶里的蔷薇花:“这是我。盛放的蔷薇,色彩夺目,一目了然。而你,还在外面的花园里含苞欲放,谁都不知道会开出怎么样的花朵,包括你自己。难道不应该对此保持期待吗?”

宁亚嘴唇抖了抖,低下头去。他没有反驳霍普的话,也不是认同的样子。

霍普又说:“你觉得你与之前有什么不同?”

宁亚羞愧地说:“颓废,没有斗志?”

霍普道:“更坚韧了。”

宁亚又怔住。

霍普道:“已经吃了这么多的苦,便让自己变得更加强大,为什么要前功尽弃?”

宁亚浑身一震。

霍普不再理他,转头和蒂莫西讲述自己对魔法阵的想法。

今天的困意来得比以往都早。

人一躺下,宁亚便觉得眼皮重得抬不起来,脑袋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漫天黄沙铺天盖地地袭来。

宁亚一睁眼,就看到红发男子暴戾的双眸,随即是一道划过脸颊的疤痕他竟然看清楚了他的容貌!

“我给了你机会。”红发男子阴森森地说,“你又让我失望了。这些日子你用的手段真不错,可惜只能到此为止了。”

宁亚茫然道:“你在说什么?”

红发男子道:“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用你交换朗赞!”

这句话分开来,每个字宁亚都听得懂,可是合起来就深奥得无能为力了。

他的沉默被红发男子解读为迟疑,顿时怒火高炽:“你还在坚持无力的挣扎,有什么作用呢?不会改变结局,只会让更多的人受到伤害。”

宁亚呆呆地重复:“我让更多的人受到伤害?”

“朗赞的灾难因你而起。”

“朗赞的灾难因我而起不!”

宁亚突然从床上弹了起来。

魔法阵内的各系元素不安地躁动起来,霍普急忙撤回精神力,关闭魔法阵,以防误伤到他。魔法阵暗淡的刹那,宁亚冲到窗户边,撞了出去。

这是三楼!

霍普立刻追在后面飞了下去想要接住他,已经迟了一步,宁亚像头迅捷的豹子,落在地上后猛然一跳,几个起伏就消失在了夜色中。

解释、商量的话都来不及说,霍普匆匆丢下一句“我去追”,也跟着失去了踪影。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现场其他人面面相觑,不明所以。宁亚跑走前的一句话他们都听到了,“朗赞的灾难因我而起”似乎意有所指。在场大多是临时请来的魔法师,联想朗赞邀请他们之后躲躲闪闪遮遮掩掩的态度,一个个的疑问在他们心中产生。

与他们相比,蒂莫西才是真正关心宁亚和霍普的人。他定了定神,一脸严肃地警告其他人不要将今天的事情说出去,自己则大步走向国王的寝宫禀告这件事。

国王的态度与他想象的差不多,一样是隐瞒这件事,当然,内心的疑惑是免不了的,穿着睡衣与蒂莫西探讨了半天。

宁亚身上的神级诅咒来得蹊跷,而东瑰漠沙漠的移动也一样蹊跷。加上两者发生的时间极为相近,似乎从侧面印证了宁亚说的那句话并非胡说八道。

第23章 杀戮之神(三)

原来痛苦真的没有极限。

之前的很多次,宁亚都以为是了,可是到了这次,才发现以前的太轻微。看不见火焰,却浑身浴火。肌肤在燃烧,血液在沸腾,骨头如烤焦的木头,好似发出了嘎吱嘎吱的脆裂声

痛苦在极短暂的时间内达到极致,然后就停住了。

如果人有灵魂,他应当是出窍了。

虚浮在半空中,看着自己的身体疯狂地奔跑,跑过黑夜,跑过白天,如疯牛一般横冲直撞。

灰发日益干枯,面容日益憔悴,他并不难过,反而有隐隐的期待。

那一日,就快到了吧。

不该贪恋短暂安稳的,如果及早解脱,现在的自己已经到达了亡灵界,摆脱了肉体的痛苦——那才是对自己的仁慈。

前方平原突然升起一座山坡。

宁亚蹬腿跃起,眼见要跨过去,山坡又上升数米,绊住了他的右脚,让他整个人在空中翻了个跟头,从山坡另一面一路滚了下去。

追了一路的霍普终于找到了反超的机会,用风系魔法飞到宁亚的上空,口中念念有词。

身上的灼热好似减轻了少许?

宁亚迷迷糊糊地看着霍普飞扬的胡子。

可是,杯水车薪。就像身上压了一吨的重量,减少两三克又有什么感觉?

“去找水系魔法师!”

他依稀听到粗哑的声音在呼喊,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思绪进入了另一个殿堂。

他再次看到了红发男子。

他穿着一身黑亮的战袍,站在一座看不见顶端的巨大殿堂前面,英俊的脸完美无瑕。粉红色的蔷薇花瓣铺成松软的地毯,散发着微弱光芒的牵牛花从殿堂大门两侧垂落下来。繁星般的光点在门里门外飘荡,有两颗落在红发男子的眼睫上。

红发男子睫毛轻轻一抖,嘴巴一张一合,似乎在说什么。他笑容真挚,眼中的深情如烧开的水,已经从壶里漫溢了出来。

从角度来说,他看的人是自己。

可宁亚心底一片冰冷。这一切都那么陌生,像发生在另一个世界。

红发男子牵起他的手,往殿堂里走。

粉嫩的樱花瓣在空中飞舞,七彩的光从头顶落下来。正前方是巨大的塑像,看不清面容,似喜非喜,似悲非悲,庄严、威武、肃穆;看不出材质,似银非银,似玉非玉,晶莹、光洁、透亮。

蔷薇花瓣铺成的粉红色大道两边站立着数十个人,男多女少,样貌不俗。

红发男子拉着他走到他们中间,许多人围上来,七嘴八舌,听不到声音,只能看到一张张漂亮的脸露出违和的表情——脸色与眼神截然相反。

宁亚脑仁隐隐作痛。

一直关注着他的红发男子牵着他走开,两人到了殿堂的小角落。

玉雕的孩童抱着水瓶,澄澈的细流从瓶流淌,落入角落六边形的小池子里。池里有鱼,白如荔枝,红如赤豆,金如稻麦,蓝如深海互相嬉戏遨游。

一双手从背后伸过来,搂住他的腰。

宁亚能够感觉到自己的僵硬,不是身体,是精神上的。满满的违和感和排斥感让他忍不住闭上眼睛,想要说服自己是在做梦,将这些画面从脑海中剔出出去。

尖叫声、诅咒声、谩骂声突然传入耳中。

宁亚发现自己能听到声音了,不由惊讶地睁开眼睛。

依旧是原来的殿堂,满脸伪装的众人不知何时卸下了虚伪的面具,手持武器,互相拼杀着。无数光、影、水、火、植物在眼前变换。红发男子挡在他的面前,手持血红利刃,一刀劈开了一个妙龄少女的脖子。

宁亚记得她。在不久之前,她还冲着自己微笑,以一身怨气。

画面变化得太快,那些人或者并不是普通的人,各种奇妙的法术在空中交接,大多数都超出了宁亚的认知。殿堂并不小,可在愈演愈烈的战斗中捉襟见肘。

“咔嚓”。

响亮的崩裂声。

那座至今不知是何材质的巨大塑像从右肩到左胯划开一道深痕,上半部分慢慢地滑落在地。一个黑衣黑发的男子站在塑像后面,单脚踩着剩下的半截塑像,傲慢地睨视着下方众人。

“哈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