艳尸也没理他。

因为那二位又缠斗到一起了。

李小楼把刀塞进绑腿,悠哉的席地而坐,转头望向老白:“看见没,这女人爱上你家老温了,别人她瞅都不瞅。”

老白怒视。

勾小钩拿石头子儿撇他。

李小楼捂着被击中的脑袋,一脸冤屈:“人家姑娘没看上我,我总不好霸王硬上弓。”说着又瞄了温浅两眼,轻声嚷,“我说老温你总躲什么啊,你不拿着剑呢,砍啊,捅啊,这时候怜什么香惜什么玉……”

经李小楼这么一提,众人才发现温大侠还真是只守未攻,有几次明明有机会,他也只是用剑脊格挡,然后趁女尸进攻停顿之际闪身躲开攻击范围。

老白也替他着急,心揪起来似的,可看他只守不攻又不禁生气,情急之下喊了声:“温浅!”

李小楼的怪叫温大侠完全当耳旁风,可老白的这一声低喊,他是听得真真切切,也很能领会其中的各种情绪。故而在女尸再度扑来之际,温浅破天荒的没有闪躲而是剑锋直直抵上了对方胸口,一路用剑尖将女尸逼到墙角。只见女尸背靠墙壁,想向前,却又被剑尖死死抵着,只能伸出两只手在半空中徒劳地乱抓。

温浅终于得空,回头无声地望向老白,眼神正直而无辜。

老白扶额,悟了,并为之前自己对温大侠的误解感到万分愧疚——哪是温浅不想攻击,分明是他早就发现这女尸异常坚硬,因而不做那徒劳之事。

一时间,墓室内形成了很奇妙的对峙。

女尸锲而不舍地想前扑,温浅紧紧攥着剑不敢松手。奈何温浅本就不善蛮力,无论是内功还是剑法均靠巧与准取胜,于是僵持久了,便可看见温大侠慢慢卸力,女尸慢慢前蹭,温大侠提气再用力,女尸又靠回去,温大侠又一次卸力……如此这般的循环往复。

“用力,用力!你再用力啊!”这厢还有个席地而坐替温大侠着急的。

众人听得要内伤——就李小楼大侠这吆喝,知道的是温浅战僵尸,不知道的还以为温大侠难产呢!

不知僵持了多久,温浅忽然转过头来,轻唤了声:“老白。”

老白忙关切道:“怎么了?”

温浅苦笑:“我快支撑不住了。”

老白傻愣片刻,总算明白了——就当下这形势,即便不会武功也完全可以助温浅一臂之力啊。思及此,他也顾不得自我反省了,一个箭步冲过去便同温浅一起握住了那剑。

有的新的力量,女尸的跃跃欲试又被压制了。可这毕竟不是长久之计,尤其是旁边还有三个围观的。

老白眯起眼,沉声威胁:“你们仨再敢给我这么看着……”后半句老白没说。好吧,是他也没什么可说的,总不能说再袖手旁观以后我就不帮你捉奸保家宅和睦吧。

可也正是这无声胜有声,再加上从不发火的人这一沉下脸,也还真有种微妙的威慑力,李小楼第一个摸着鼻子起身想过来搭把手。

不想被勾小钩叫住:“李大牛你歇着吧。”然后他又嘱咐老白温浅,“你俩扶稳了。”

“这还用你嘱咐,有什么招儿赶紧使吧。”老白没好气地回了句。他俩哪里敢不扶稳呢?这要撒了手,艳尸扑过来,可真实实在在应了那句“撒手人寰”了。

如老白所料,勾小钩确实想到了招儿。

只见他几步走到老白和温浅身边,伸出手,却不是帮忙扶剑,而是用手指在浅伤剑的剑刃上轻轻一蹭。伤口薄得几乎不可见,可血却很快顺着指肚冒出来,眼看着鲜红色的血珠就要滴落到地上,勾小钩连忙抬起胳膊用受伤的手指一点女尸眉心,继而以极快的速度在对方眉间画上了一些怪异条纹。

说也稀奇,随着勾小钩的动作,女尸渐渐消停下来,待他的指尖离开,女尸已然一动不动了。温浅和老白不敢放松警惕,观察好半天,才一点点卸下了力气。而那女人就静静地靠墙站着,一如当初在门口那般。

墓室终于又安静下来,此时此刻,这样的静谧让人心安。

“这就……好了?”温浅轻轻调整呼吸,有种劫后重生的放松。

“不知道,压一时是一时吧,”勾小钩把手指放到嘴里含着,咕哝道,“此地不宜久留,咱们得快走。”

温浅深以为然,第一个走向矮门,老白和任五亦不想多待,紧随其后。

唯有李大侠,路过女尸的时候恋恋不舍,最后索性凑近去看,不光看,还贴着看,不光贴着看,还大有想伸手摸摸那血符一探究竟的蠢蠢欲动:“土耗子,你这是哪门哪派的路数啊?”

勾小钩正低声跟任五讨论什么,一听这声儿连忙回头,然后就发现人家李大侠正和艳尸亲近呢:“符咒,钻土前辈们留下来的,没什么门派。我说,你赶紧过来,别跟那儿晃悠了。”

“符咒?”李小楼完全没听进后半句,兴致盎然地顺着线条纹路用手隔空比划,边比划还边谈感受,“怎么瞧着都是一团乱麻嘛。”

勾小钩翻翻白眼,告诉自己不能跟门外汉计较。

可惜有人不这么想。

谁都没发现就在李小楼话音刚落的瞬间,艳尸的手微微动了下。等他再和勾小钩逗两句闲话,女人已经悄无声息地贴了上来!

李小楼先是发现勾小钩表情不对,继而顺着他的视线,缓缓回头,对上了女人的脸。那一刻,嗷的嚎叫跳起的李大牛深刻意识到了自己和温杀手之间的差距鸿沟。

“娘的他怎么活了!”

“换你是一女的有人说你脸上有团乱麻你能平静?”

“……”彼时李小楼刚狼狈闪开艳尸利爪,闻言,欲哭无泪。

温浅任五老白堆在小门那里,遥望战场,冷静地没有轻举妄动。

女尸只攻击李小楼,同刚刚只认温浅如出一辙。如此这般观察了好一会儿,温大侠淡淡陈述一个事实:“她变心了。”

老白抬眼,问他:“然后呢?”

慢慢的,温大侠绽开春风般的笑容:“真好。”

那厢李大侠刚把绑腿里的匕首抽出来,正在艳尸身上开山劈石呢。

说实话,论力量,李小楼要比温浅好太多,身形步法也绝对上乘,所以这会儿与其说他是在逃命,倒不如说是与女尸周旋。

这从他那逃命间隙的唠唠叨叨里也能窥知一二。

“我跟你说,我是讲江湖道义的……”

“老子从不欺负女人……”

“喂,你还来?”

“再不停手我真不客气了……”

“算我求你你就别执着了……”

勾小钩实在看不下去了,恨得牙根儿痒痒,索性怒吼:“李大牛,半炷香内你要不把她解决我就把你解决!”

“知道啦……”李小楼懒洋洋应了声。好么,他没被女鬼怎样,倒让土耗子这一嗓子震得脖子发凉。

“你也听见了,大家义愤填膺,这可怪不得我。”李小楼耸耸肩。下一刻,敛了吊儿郎当,就那么站着一动不动静待女尸扑来。

很快,疾风一般的利爪横扫而至,李小楼微微眯了下眼睛,瞅准时机忽然抬手擒住了女尸的手腕!女尸还没来得及反应,已经被巨大的力量飞快拖起,一路拖到了墙角。可李小楼仍未罢手,而是直接将女人狠狠甩向石壁,再然后一个欺身过去!

谁都没看清李小楼做了什么,他的动作太快了,快到根本来不及捕捉。众人只听见一声非人的凄厉的吼叫,定睛去看,女人已经被李小楼的匕首牢牢钉在了石壁上!

匕首插得多深,谁也不知道。唯一能确定的是它就插在女人胸口的正中间,且木柄都已经深深嵌入,几乎消失不见。

李小楼长舒口气,拍拍手掌上的灰尘,冲勾小钩吹了记口哨:“满意了吧,臭耗子。”

勾小钩悬着的心总算放下,没好气地白他一眼:“早这样不就好了。”害他担心半天。

李小楼没心没肺地嘿嘿一乐,揽过勾小钩肩膀,连哄带说好话的:“得得得,我错了,勾大侠咱能奔赴下个驿站了么?”

勾小钩真想踹他。

通往前路的门有些矮,五个人弯着腰鱼贯而出,李小楼走在最后面,正要把门关上之际,忽听勾小钩问:“那刀你不要了?”

李小楼愣住,下意识望过去。

女尸依旧挂在墙上,匕首在她的胸口,深入骨髓。

那是一种难以想象的疼,没有人比李小楼更知道。因为无数个夜里他总是梦见那把匕首,梦见心清把它□自己的胸口,往往,他总会被生生疼醒。

为什么要留着这把刀,李小楼也不知道,反正就是留下了,一直带在身上,却又永远都藏在绑腿里,从未见过天日。

十几年了吧,李小楼想,今天倒真是它跟了自己之后第一次出鞘呢。

“大牛?”迟迟没得到回应,勾小钩有些奇怪地推他。

“不要了。”李小楼忽然说。

“什么?”勾小钩一时没反应过来。

“刀啊,”李大侠好心地进一步说明,“都那样了我还怎么要?爬上去拔下来?要不你示范一个我看看……”

“……李大牛,再跟你说话我就是乌龟王八蛋!”

“呜,我又错了……”

门,最终还是李小楼关的。

某个瞬间,他忽然产生一种错觉,仿佛自己不是在关门,而是在向某些过往告别。

……

【心清,大师兄不知你投胎到了哪里,惟愿你这一世,平安喜乐。】

番外 寒冰流萤灯(三)

黑,仿佛永无止境的黑。

就像一块不透光的墨色绒布,罩住你的眼耳口鼻,明明可以呼吸,却又像窒息般痛苦。

“土耗子,这他娘的到底什么鬼地方!”李小楼憋半天,终于在压抑中爆发,“赶紧带我们走出去!”

其他人没言语,却也早挨不住了——之于黑暗,他们心上有阴影。

“李大牛,老子忍你很久了!”勾少侠也不是好惹的,“是我逼你下来的吗?还不是你上赶着,你敢对天发誓我没劝过你别下来?”

李小楼愣住,预料之外的反击让他哑口无言。因为勾少侠说对了,还真不是谁逼他下来,相反,勾三还劝过他,说下面凶险,要三思。那时候他怎么问的?对,他问为什么不劝老白。勾三怎么回答的?老白是自己人……

得,他又中招了。

李小楼发现土耗子总有办法让他不舒坦,有时候是憋闷,有时候是纠结,有时候是莫名其妙的心疼,不是怜惜谁的那种心疼,纯粹的,心,疼。不会多厉害,什么心脏被攥住狠狠捏的那种统统不存在,甚至连针扎都算不上,充其量就是个麦芒,时不时捅你一下,它还不敢真捅,所以见不着血,可越是这样若有若无,越恼人。

“喂,你生气了?”黑暗里,什么都看不清,甚至摸着的墙壁,都无法断定形状,可偏偏勾小钩的情绪,李小楼只消听他说一句话,就能摸个八九不离十。

“没有!”勾大侠的回答中气十足。

“我又没说什么,这不是乌漆抹黑的烦嘛。”李大侠破天荒地解释起来。

“你以为我不烦,我这都快急死了。”谁都可以训他,老白温浅甚至任五都可以,唯独李大牛不行。没有为什么,就是不行!

“抱歉。”

“切。”

“我错了。”

“没诚意。”

“等回了地面你要什么我给你买什么,什么好吃带你吃什么,什么好玩儿带你玩儿什……”话没说完,李小楼忽然顿住了。

那厢勾小钩也没了声音。

一时间,黑暗里除了窸窣的脚步声,再无其他。

李小楼停住,是因为他忽然意识到,刚刚的话,有多煞风景。吃好吃的,玩儿好玩儿的,他其实已经带那人做过一遍了,就在不久前的曾经,曾经他们一起喝酒楼,曾经他们一起逛赌坊,曾经他兴冲冲的回家要收拾包袱跟自己过日子,然后,他把他推开了。可往深里想想,脱口而出的一瞬间,他竟然真的很期待再跟土耗子吃喝玩乐逛江湖,哪怕是把吃过的再吃一遍,玩儿过的再玩儿一遍……

“不稀罕,”前方忽然传来勾小钩的声音,低低的,闷闷的,“我自己会吃,我自己会玩儿,我赌钱比你赢得都多……不用你带着。”

“喂……”李小楼拉长声音,想说的话有很多,可一时组织不好语言,只能这般。他想说土耗子作为一代大侠,你这么小心眼儿是不对的。他想说土耗子你压根儿不适合耍脾气,完全没力度嘛。他想说,土耗子,你那要跟我过日子的事儿,还算不算数……

勾小钩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忽然喊了声——

“老白!”

李大侠一个踉跄,险些与地面亲吻。

“怎、怎么了?”老白吓一跳,搞不懂怎么忽然点到了自己。

好在勾小钩问的是:“你在什么位置?”

“我也不知道,”老白实话实说,“你听我的声音,听得出吗?”

勾小钩没有立刻回应,而是等微弱的回音消散差不多,才说:“大概可以,你就站那里别动。”

其实老白已经站着不动很久了——自李勾二侠隐晦而暧昧的拌嘴开始。听墙根儿听得太过聚精会神,他和温浅都没再走动,不过这并不影响他向勾小钩正直回应:“嗯,好,那我就在这里不动了。”

“任五呢?”勾小钩又大声问。

“这里。”东北方飘飘摇摇传来个声音。

“你怎么跑那么远了?”

“听你俩絮叨心烦。”

“……”

“你到底想干嘛?怎么不继续走了?”

“点你的火折子。”

“啊?剩下不多了,我们……”

“相信我。”

任五没再说话,片刻之后,只听擦的一声,微弱火光冉冉亮起。

“任五,这边。”勾小钩冲他喊。

任五举着火折子,一点点靠了过来,老白温浅也随着那光点慢慢向勾小钩聚拢,李小楼起先没动,直到火折子映出勾小钩那双大眼睛,他才足尖一点,无声无息落至勾小钩身后。

勾小钩从任五手中接过火折子,慢慢垂下胳膊,有限的亮光随之下沉,一点点照亮了棕红色的棺木。

“就是这里了。”勾小钩终于露出笑容,如释重负。

任五立刻明白了:“主墓?”

李大侠这会儿脑子也灵光起来:“我们跋山涉水翻山越岭找的就是他?”

勾小钩没理他,而是把火折子重新递给老白:“帮我举一下。”

老白刚要伸手接,温浅却更快一步,老白遂收回胳膊,清闲的心安理得。

谁举着火折子勾小钩不在乎,此刻,他全部心思都已经放在了眼前的棺木上。只见他先是轻轻拂去上面灰尘,然后从绑腿里抽出冰锥小心翼翼的插入棺盖缝隙,一点点,一点点,让锥尖陷入其中。

但,足够了。

“李大牛!”勾少侠发话了,“过来推棺材盖!”

“你就不能给我个好活儿!”李大侠嘀嘀咕咕地走过来,一掌,棺材盖轰然落地。

“你轻点儿!”勾小钩吓一跳,巨大的声响震耳欲聋,仿佛山摇地动。

“下次早点儿说。”李大侠耸耸肩,表示自己很无辜。

不知过了过久,终于,棺材盖溅起的厚厚尘土重新落回地面。温大侠的火折子举得非常稳当,恍如磐石,而众人就在这仅有的光亮里,慢慢看清了眼前的奇景。

那棺椁里,居然是两个人。

确切的说,是一个体肤完整脸色红润的恍若刚刚下葬……不对,是恍若睡着一般的老者身上,也可能是怀里,躺着另外一具白骨。

“合葬墓?”太过诡异的画面,让任五这般见惯了死人的,也脊背发凉。

“应该算是吧,”勾小钩探身向前,离得更近些去看,“可就是合葬也只是两棺同穴,这种的,怪。”

内行看门道,外行看热闹。可显然,在场的外行们对此种热闹都不甚热情,纷纷转头,或看天,或看地,或看自家夫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