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不,没。”我连忙否定。

“真是…”

“什么?”风吹得我听不清。

“真够不顺啊——什么都赶上了。”汪岚不得已扯开嗓子,虽然仍被削去了大半,可听着与以往还是不同。她平日很少用语气助词,那些“啊”呀“诶”的,汪岚在我看不见的地方活泼了起来。

“就是——而且,这台风也不起个厉害点儿的名字——”我动用了全部肺活量,“你说,要是叫‘龙王’啊、‘海神’啊还好点儿,却偏偏叫‘娜娜’——你想想,回去后,同事问‘情况怎么样’——回答‘我们让龙王袭击了’还像点儿样吧?——可‘我们让娜娜袭击了’——这叫什么事嘛!——”

“亏你想得出!”汪岚在笑,她抓着车座的手依然传递出一些身体上的颤抖来,这让我顿时精神了不少。

“我想好啦,以后就要做个像台风那样强大的人!——所过之处,寸,草,不,生——”

“你说的是台风还是蝗虫啊?”

“啊?啊?是吗?——其实,像蝗虫也不错啊——”

“还有白蚁吧?”

“也对!真的呢!”

这是几年前的事了?或许也没有多么遥远,我们还是两身职业装,只不过她的领子吹反了,我的裙子吹歪了,却照样一心一意计划着“做个像台风般强大的人”,而且要像“龙王”那样的,“娜娜”不行。我们把话越说越远,越说越轻松,仿佛要闯出一条逆行时间的虫洞,在那里找回两张青春期的面孔。

汪岚从后座上下来的时候,用手替我打理完全乱成一团的头发,她问:“是中分?”

“哦,不是,三七分来的。”我像个小学生那样对她笑。

大概就是这样,平淡又顺理成章的过程里,那就是从树上掉到我手里的柿子,可以和成为朋友的人均分。我和她在随后变得熟稔起来,周末碰面逛个商场,午餐相约去公司对面的小弄堂,它狭窄的程度就像是诞生于一次墙体开裂,那儿蘑菇似的布满小吃店,附近几幢公司内的白领和出租车司机构成了它的消费群体。我们常常光顾的粥面馆,它的店堂更加紧凑,身材娇小的汪岚坐在其中也像女篮五号。四张桌子,二十把椅子,筷子伸长点儿没准儿就夹到别人碗里的姜片。

聊起工作、假期的打算、对某个娱乐新闻的看法,交换一下商场打折的信息,或者某位新进的职员。

“马赛?”汪岚一脸茫然,“谁?”

“新分到企划部的,你不认识?个儿挺高,娃娃脸的那个。”

“不认识。企划部离我们那么远。”隔江相望,传说中只有空气质量达到二级以上才能看见的地方,“他干什么了吗?”

“没,”我开始撒谎,“看他面试时的分数很高。以为你会有点儿印象。”

“不记得了。面试到最后,只剩些匪夷所思的怪人,会怎么都忘不掉。记得我和你说过,自我介绍到一半就开始唱歌的么?”

“嗯。也是啊。”话题到此完全中止了,像个从胖子口中夺过的薯片包装,怎么也摇不出半点儿剩渣。我有浑身的力气却无处使,成了从前线退下的老军医,眼下却只能负责挖鸡眼。一边将碗里的海鲜粥匆匆喝完,蜷缩在桌面下的膝盖却也与时俱进地抽疼了起来。

老妈眼最尖,只是倒坐在沙发上这么一个动作,却引来她机场安检般的眼睛,“你腿怎么了?”

“什么?”我挺起身体,“没啊…”

“电视上说了,老开车对腰啊腿啊都不好,你周末也抽空去作作运动,别老坐坐坐,你也不年轻了,对自己的身体要多照顾——”

剩者为王 二(5)

“行了,”我不耐烦着,“电视上还说被子不叠更有益健康呢,你听吗?”

“你说你这小孩,有意思么?”她一边在围裙上擦手一边看向挂钟,“章聿几点到?”

章聿在我家的蹭饭史可以追溯到我们的大学时期。那会儿她加入了田径队,平时便把大半时间耗费在操场上。记得有天我去找她,当时已经入夜了,我只能借着微弱的灯光分辨跑道上的人影,终于她从黑暗中脱胎而来,离我越来越近的同时却没有停下的意思,“喂,”我喊她,“明天还去我家吃饭么?我妈要提前准备呢。”章聿一副不受打扰的样子,冲我点点头便又往前去。她的头发正在长长,梳成一个小小的马尾,有节奏地甩,四肢在月光下像只刚刚从动物园里脱逃的小鹿。当我正愣在原地酝酿一肚子的不满,章聿突然倒退回来:

“第三圈了!”她的声音仿佛被玫瑰刺破后从皮肤上渗出的血珠。

“什么?”

“跑完十圈就去告白。”

“…什么?”

可她把我扔在身后,又一次向前跑进了那么温暖的黑暗里。

“后来呢,诶,说起来我都忘记了,后来你表白没有?”我回想这段陈年旧事。

“阿姨烧的带鱼最好吃了——”章聿插播一段对我妈的造作的赞美,随后才停了筷子,她仿佛认真地回想,“去了呀。”

“跑完了?十圈?八千米呢!怎么可能?!”换作是我,一定直接跑进太平间。

“当然没跑完,就撑到第五圈,”章聿耸耸肩,她此刻的长发像撞在山腰的云层那样流动起来,“所以表白才失败了吧。”

“诶?失败了?”

“你不记得了?我还抱着你哭呢,你安慰我说没事,你说会让阿姨做很多很多带鱼给我吃——什么和什么呀,哦,”章聿灵敏地转向老妈,“可阿姨的带鱼实在太好吃了。我才不舍得一次吃那么多呢。”

似乎是有这样零星的片段。她挤在我颈窝里的脑袋,像初生的家禽一样,头发被眼泪粘连着,带来毛茸茸的可爱的悲剧感,我宛如身负呵护她的义务,要陪同她走过破碎的蛋壳,完全不似今时今日,我们老练地在晚饭后围观某部大热的偶像剧,欢天喜地地庆祝女主角即将病故。

“在他们国家大概不得个白血病就没脸出门和人打招呼,顶不济也要咳出半块肺挂在嘴边才敢上街。”

“男二号绝对是有性功能障碍,不然怎么可能除了‘按兵不动’外什么都不会?天涯何处无牛粪?何必单恋一坨屎?”

“这头女主角就应该卖到深山老林,洗两年猪圈就没这么多毛病了。就她这副没心没肺的样子还打算得到幸福?我整个人生观都快被颠覆了。”

从导演编剧到演员所拼命表现的爱与痛、哭与喊、垂死与挣扎、红肿与瘙痒,统统无法打动我们。我们铸就钢铁般的意志,有能力把所有飞扑而来的昆虫撞出肉汁。

“山盟海誓个什么劲呀?把日后的问题一个个摆开,问问男女主人公酒席打算摆几桌,红包怎么分配,新房装修的钱谁出,小孩打算送什么幼儿园,私立公立,赞助费准备多少…男主角一定脱逃得比肇事司机还要快吧?”我冲章聿几近得意地笑。

“嘿嘿嘿。”她坐在沙发上,一边伸手拨弄自己的五只脚趾,上面仍然涂着醒目的红色,“我们很坏。”

“不是坏。是现实。”

“不对。就是坏。现实就是坏。”她嘻嘻哈哈地又说一遍,不当真的认真,让我如同撞上玻璃的呼吸,有些被迫现形的忐忑。

剩者为王 二(6)

“上次那个会计师其实对你挺有好感的。”老妈逮着我去厨房洗手的间隙老调重弹,反过来想想她也是硬着头皮,已经很久她找不到可以为我介绍的对象,包括她去参加社区腰鼓队也与强身健体没有半点儿干系,完完全全是为了扩大人脉,以求可以找到谁家的弟弟的儿子的邻居,她如同孜孜不倦的警犬,为了在茫茫人海嗅到一个半个仍然单身的大好男士。

我想象她系着腰鼓,在“金蛇狂舞”的背景乐前与人打听“诶,你们谁有合适的人选可以介绍给我女儿”,想笑又笑不出来,“所以呢?”

“你啊,听妈妈好好跟你说,先别那么急地拒绝,别那么抵抗,老妈难道会是出于恶意吗?我是经过考虑的,对方年龄虽然是大了些,但眼下这种少见么?你没见那个得了诺贝尔奖的,那个谁?搞水稻还是搞飞机的?他娶的老婆才多小…”她警觉地意识到我脸色变冷,“我的意思是,有些情况下年龄真的不是问题,你别那么反感,抽个空去喝杯咖啡,聊聊再说,像上次,你和对方话也没说上几句,一门心思就想着否决,那肯定,对方哪怕优点再多,你也不会发现的。”

“可我真的对他一点儿兴趣也没有。”

“我只想让你试试,聊个天又不会少你块肉,等聊了几次,发现实在不合适,再否决也不迟。”

她的态度异常诚恳,以至于流露出哀求的意味,我一咬牙,“行行行,就约个时间再见个面好了。”

“真的?哦,太好了!”老妈立刻撂下抹布,“我这就去给介绍人电话。”她难掩雀跃,走过我身边时甚至忍不住揪了一把我的脸,好像对待小孩子那样,又恢复作宠爱的心情,虽然仔细想想是不无讽刺的。

既然韩剧里的肝肠寸断说服不了我,我的脑海里布局着酒席摆几桌、红包怎么分、新房装修钱谁出…这些问题像拼图,证明了我原来是个那么现实的人,那我就应该面对现实。

看看现实究竟会带来什么吧。

经过老妈热络地联系,第二天我便和辛德勒在商场三层的餐厅里见了面。称他为辛德勒,因为在第一面的刻意疏远下,当时我压根儿没有把那位注册会计师的名字放在心上,只隐约记得他之前穿件风衣,有些胡子拉碴,无论从外形还是年纪都接近那位黑白色的“辛德勒”。

显然我内心持续着最后的挣扎,如同想从旋风式吸水马桶里生存下来的一页卫生纸。这是我精心挑选的场所、精心挑选的座位,我希望借助光线、角度等多项辅助,能够让辛德勒先生看起来比早前年轻一些。

“抱歉抱歉,我来晚了。”“辛德勒”一入座便直道歉。他脱下外套,在对我客套颔首的时候纹路便淡淡地刻了出来。

我漫不经心地摆手,“没事。我也才到。”

“昨天刚回国,所以睡得晚,闹钟上了也没用。”他继续解释。

“哦,辛苦了…”我避免与他目光的直接接触,在咖啡杯的杯沿上打圈。然而很快那里倒映出他半个影子,我又坐直身体,“做这行很累吧?”

“倒是真的,一年下来没几天能好好地休息。钱虽然是赚得不少,可每一分都是辛苦钱,”他的视线在我脸上停留了片刻,“你好像也瘦了,最近很忙么?”

“啊…嗯…前不久总经理刚来视察过。”

“一剥就是一层皮呀。”辛德勒做出深有感触的样子。

我礼貌地笑笑,拿勺子在咖啡杯里胡乱搅两下。

剩者为王 二(7)

“那周末一般做什么?睡觉?还是有别的休闲活动?”他拿着最传统的相亲谈话路线。

“睡觉吧,上上网,谈不上有什么特别喜欢的…”我也懒得扮演淑女,用经常反穿衣服的能耐对人吹嘘是如何擅长手工女红。

“看来还是很忙呀。”

“嗯,事业拼几年,一眨眼就老了。”

“我也是同感啊。两者根本没办法兼顾,”他注意到一旁路过的服务生,喊住对方后又转向我,“不好意思,刚才出门得太急,没有吃饭,叫两份蛋糕。你要添点儿什么吗?”

其他人是怎么回事呢,怎么做到的呢?其他那些相亲成功的人,是一见钟情还是日久生情呢?而所谓的生情,具体的界限又在什么地方呢?到了什么地步,你可以对自己坦然地说,对方是想与之共度余生的人,是发自内心地希望与他组建家庭,没有什么结婚的压力,没有逼迫?

我回想自己过去三不五时的相亲经历,即便没有碰到特别惊悚的例子,但也常常是在短暂接触后,只希望手边能有根甘蔗能让我把对方揍出糖尿病。

话不投机的。——“没有这个智商就别跟我开玩笑!那些网络段子我早在八百年前就看过了!”

兴趣不合的。——“就他那体重还爱好‘骑马’,我完全可以控告他虐待动物!”

性格差异的。——“前三十分钟听他滔滔不绝怎么在酱菜市场挖到第一桶金,后三十分钟我就专注于他嘴角边忽大忽小的白沫了。”

纯粹讨厌的。——“你确定他不是太监?真不是?”

然而,偏偏老妈从来不理会我的各种判断,她一口一句咬定是我太挑剔,似乎认为没有什么不能克服,“谁是完人?”

“那我就能和所有这些不是完人的物种结婚了?包括太监?”

“话也不是这么说…”她又开始王顾左右,“总之,你要学会接纳别人。”是的,她把我的爱情状况作出单方面解释,一切原因都只在我身上。

我抽出压在一侧身体下的手掌,看辛德勒在对面解决替代午饭的蛋糕,他完全没有在意我刚才彻底的走神,“怎么样?有时间吗?”

“啊?什么?”

“去塘镇玩一圈,下个周末,你有时间吗?”

“这个…可能不一定,现在还不好说。”

“希望你来,放松下,那边桃花开得正好。”

“那到时候我联系你吧,可以去的话。”连我自己也不知道这算是推托还是应允。

“呵,好。”

临到结束,他抢在我要均分账单前先付了钱,随后将我送到直达车库的电梯。大概是直到此时,当电梯门为我缓缓守护出一面愈加狭窄的视界,我如同躲进了战壕的伤兵,才有了抬起眼睛的底气,和他对视了两秒钟。

其实我不能解释,什么叫现实。少年等候的巷子站久了,那里被水果小贩占据,又来一辆甩卖瓷器的黄鱼车,“两只五块”地喊了十天二十天,居委会阿姨的脚步随后一尺一尺清算“你家有人待业吗?街道举办招聘会了”,最后失婚的夫妇扭打着出来,刨祖坟似的咒骂对方,少年站过的地方迟早被一场茫茫大雨洗刷成灰。这是现实吗?这依然是被电影镜头美化过的,失了真的画面吧?我只知道日后大家都有更多必然要低头的事,藏着一肚子怨言也不能言说,在长长的蛇形队伍里等着前进。

根据老爸的描述,我是从小就不喜爱医院的人。小时候打针,必须出动所有家人左右伺候,老妈在一旁给我擦眼泪,老爸则乖乖送出他的手掌让我又咬又抓。那时候他们是真心祈愿女儿身体健康,免得每上一次医院都要大伤元气。而时至今日,我对金属制仪器的抗拒没有减少,也继续反感护士们用喊牲口的语气念起每个人的名字,我对那排摆在候诊室外的长椅提不起落座的意愿却又无可奈何。但我终究在各种无可奈何里安之若素了起来吧。我靠着凉飕飕的椅子,一阵倦意袭来的时候,听见耳旁响起的争执,有人要求“你们干吗不排队”,有人反驳“我们只是去上个厕所”,当然他们的用词比“要求”和“反驳”这种书面语要贴近生活得多,和空气中不明就里的酸味一拍即合,彼此活灵活现起来,可我发觉自己吸食它们每个字眼儿,已经如同进餐那样自如。

剩者为王 二(8)

终于拿到诊断报告的这天,只是走向大门的几步路里,我遇见了马赛。

不费吹灰之力就发现了站在队伍里的他。听见自己的名字,马赛朝我所在的方向扭过脸。他戴着口罩,在认出我以前眼睛保持冷漠的涣散,直到它们聚焦起来,“诶?”

“好巧啊。”

“盛姐?你怎么也来了?身体不舒服?”

“没,来检查你上礼拜说的是不是真话。”

他在口罩下笑,布料拱起一层,却依旧认真解释:“我妈在楼上。我来替她交费。”

“每周都来?”

“也就这个月的事,她复发得挺厉害。”

“那你挺辛苦啊。看不出,原来还是孝子嘛!”

“啊…我险些想说‘没有的事’,”他扯下口罩,于是整个轮廓完整地雕刻起来,“但似乎不行吧?”马赛看我一眼,“盛姐那你呢?感冒了?”

“不,来取个报告。”我抬手看时间。

“嗯?”他终究是追问一句,关怀的语气写明在疑惑里。

但我却在这里停住了。我原来在仔细端详他的脸。马赛算是长得好看的,而年轻是洒在他那片树林上的日光,它们让风一吹却翻涌得更耀眼,于是即便站在我最不喜欢的场所,我不喜欢这里脏兮兮的前台,不喜欢这里的尿检窗,不喜欢这里的病床总是不知悔改地泛黄,可我居然挺喜欢面前的马赛。他带给我已久违的感觉,好像踩着梦境里的云,或者从手指间漏走的蓝色的河水。

那种感觉名叫不现实。

我站在医院大门前的站台上——考虑到膝盖的关系今天没有开车,而医院附近的出租车总是最受欢迎,等了半个小时也没有结果,最后只能转战公交车。

最后一排还有空位。我在当中那个位置上坐了下来,等汽车发动便抽出了体检报告。

问题不大。医生说膝盖里只是生了骨刺。可他用超乎我预料的直接的说法,“但这是上了年纪的人才会有的病啊?你妈妈这种年纪的,五十几岁的人最常发。怎么你已经得了?你也太不照顾自己的身体了。快三十的人,身体说老化就老化的,别不当一回事了。”

与医生的用语相比,老妈简直温情多了,老妈只在情绪激动的时候才恨铁不成钢地问过我:“你打算怎么样呢?接下来的日子,就这么一直独身下去?你现在家里的桶装水谁来换?没有送水工搭手你行么?你生病的时候呢?你一个人穿衣服裤子,找钥匙关门上锁?你做得了吗?你就算在浴室滑倒,还得等趴到自然清醒后再扶着腰爬起来吧?你不觉得自己太可怜吗?不觉得可怜吗?”她用大段大段的排比,文采赶得上“华丽”二字,情绪饱满又哀伤。

公交车送来下一站的乘客。有两个人停在我的面前。女孩子戴副眼镜,她拉着男友的手。

“能往里面坐一个么?”将我拉锯似的扫了几个来回后,她问。

我朝四周瞄一眼,确实三个空位里自己在最中间。

怎么了,我怎么又破坏了恋人们卿卿我我的可能?

我接着女孩的视线——接着,或者是顶着。我没有说话,也没有动作。我用端坐的姿势盯着她。莫名的气氛在一秒两秒的空间里迅速生长。

“我不想。”我拒绝了她,“不好意思。”

说不上为什么。女孩子长得不太讨喜?她的语气不那么客气?末排座位的空间狭窄真的很不方便移动?

但我只是想拒绝她。真的,我只是想实施这个拒绝的行为。原因已经不在肉眼可及的地方,就如同饥饿时需要食物,从远处飞来的网球让人闭上眼睛那样,是身体直接的反应——我不想答应她。至于她瞬间挂在脸上的尴尬和不满,对我来说根本无关紧要,我有足够的心理建设,让自己看来又古怪又无情,继续低头回到手里的诊断书。

抬头上的两行分别写着名字、性别、出生日期,以及“未婚”。

口袋里传来手机短信的震动。我换过手后找到它。来信人“辛德勒”。看来我彻底拿绰号当他本名了。

辛德勒在短信里征求我的意见,“上次说到去塘镇,你决定了么?”

我回忆起之前那次碰面中,只在最后捡拾了他一眼,那一眼已经完全模糊,却仍然像警告的蜂鸣声,告诉我说“不能通过”“不能通过”。

如果在早些年间——我指那些“年轻”岁月——自己一定是不予放行的吧。

早些年间,我看那些白烂的爱情故事,可以哭到连放屁的力气也没有。男女主角的爱情可以那么美,那么毁灭又万劫不复。我认为爱情必然是美的、毁灭的、万劫不复的。

早些年间,我可以揣着满满一盒红烧带鱼去治疗情伤的朋友。我在马路上悲情地跑,俨然自己是某个重要的历史标杆,将被用来论证某些辉煌又疯狂的物质,所以染了一身鱼腥味也没有关系,怎样都没有关系。

早些年间,什么“理想”,什么“现实”,它们是什么?它们有差别吗?它们与我何关?我浑浑噩噩又洋洋洒洒地过日子,梦想是“一座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但眼下,很可能只是因为害怕以后没有人为自己换上桶装水,我可以跟一个陌生人,以结婚为前提,做些我过去从不可能做的事。

因为现实指着我说“你是剩女啊”。

剩者为王 三(1)

这几年,我听到最多的两句话便是“你要求太高了”和“你别要求太高了”,包括七十九岁的姥姥,都能张口就来一句“小曦啊,是不是你要求太高了呀”。我看着她那已经连续九年吃苹果得先打成泥的牙齿:

“我要求怎么高啦?”

“这个我不清楚…不过,肯定是因为你要求太高。”

假期里大家族的聚会,饭店里订了两桌,一年里也许只在此刻碰面,犹如彗星接近地球却远不及它美好的交际活动。许多亲戚我连该如何称呼都不知晓,依靠对方的样貌来判断是伯伯还是叔叔。可即便如此,最后免不了,亲戚们接力着血脉中那一线微薄的使命感,将我放置在话题中心,传达一个主题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