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明明记得我的行李是白色啊,怎么后来一看原来是灰的呢?”

“你哪有什么白色的行李袋啊。”老爸说。

“有啊,怎么没有,就是那天,我和你一起去送如曦读大学,给她买了个白色的旅行袋她不是嫌不好看,然后我就留着自己用了吗?没印象?诶,就是那个白色人造革的呀。”她单手在眼前比,这样的长,那样的宽,有绲边的,角落里的商标漆成蓝色,我就是嫌那商标漆得难看,阿迪达斯的标志后面又飞出个打钩的钩子,身份一下不伦不类,“诶,所以这次你寒假几号结束?几号要走啊?”

就在那一刻,我像头顶被雷打了,眼睛要跳出眶来,瞪得很大很大,我从后视镜里和老爸对看了一眼。和我一样,他刚刚打算平躺下来,安顿下来的意识被这个巨响激得重新跳了起来。车在往右侧不由自主地斜过去,我哆嗦了下才从双手上找回一点失去的知觉。

“…什么寒假,我没有在放寒假。”

“没有?奇怪…为什么?难道马上要回学校去吗?”她的眼睛失去了焦距,成了追逐一只蝴蝶的猫爪,四下地扑空。我的车又开成歪的,让后面响起急促的骂人性的喇叭声。

还是没有错,没有惊喜和没有意外——或者说只有意外,没有惊喜,老妈的症状是扎实的,从表面完全看不出的脑袋里,拨开我之前帮她染黑的头发,在那里面,有个地方积累了她的全部不快乐,累积得终于满额了,开始要造反。

大概三天两头,我会觉得自己搞不好是世界上顶顶苦闷的人,“诺贝尔没劲奖”给我是实至名归的。心理大姨妈的频率从每个月的那几天,密集到了每星期的那几天。总之,有各种各样的事,让我觉得没意思,没兴趣,一边觉得人生被大把浪费,一边又觉得无力去改变。想不出能有什么办法,让没中过2亿元奖金的我发自心底地喜笑颜开一次。媒体里则成天都在渲染现在的都市白领们压力多么大,心理健康问题多么严重,搞得没随身带两瓶安眠药都别出门跟人说你是白领,兴起了一股“我有病”的浪潮。

但我确实不觉得那挥之不去的低落是自寻烦恼,本来就是么,工作上要拼业务成绩,家庭里也要承担支撑的使命,感情生活走成迷宫,永远在死胡同和死胡同之间串门——这样了,还不许我烦闷?不许我脾气大一点?心情糟一下?非得跟吃不饱穿不暖的人比比,才能得出“自己可幸福呢”的结论?倒是问问他们,乐意被人这样一次次作为垫脚石,陪衬品似的当你们的参照物吗?

很多次,周末回父母家吃饭时,我都坐着满脸的愁云,好像脑海里考虑的是整个国家三年内的经济走向与社会民生,能不能摆脱美国的压制全指着我拿主意呢!所以都给我脚步轻点,说话小声点!空气里充斥着宋体楷体彩云体的“烦烦烦烦烦”,客厅让我生生地坐成了联合国总部。

差不多就是这样,总以为自己上有老下有信用卡卡债,肩头沉重得很,日子过得远没有外人看来的光鲜。不开心,实在不开心,不开心得想要躲一阵。

于是,这样的日子里,我居然一次也没有发现,在我家有个人比我真实得多,她的烦恼和低落都比我要真实得多。她不做口头的牢骚,还在一心一意想把生活一勺盐一块毛巾地往前过下去。可惜有天她半夜突然怎么也睡不着了,有什么正式在她的大脑里落户生根,留下了晦暗的阴影。

将老妈送回家后,原本打算留下来住一晚陪陪她,可老妈每次一旦将目光转向我,我的心脏就在失控中乱得如同一场暴风骤雨。我实在很害怕,倘若她看着我的时候,又说了一些时态颠倒,昏暗不明的事来。尽管到目前为止,还是第一次正面和老妈的症状相遇,无法断言,下次会出现在什么时候。可这终究是有了计时的定时炸弹,并且每一秒都在做着减法,它不担心时间的问题,再长的时间,也可以减成零去,让引线在那时起作用。

我的看法得到老爸的认同,选定日期后,带老妈先去医院检查,而在那之前,还是尽量维持表面的平静接着过。

老爸将我送到楼下,往常多半会是老妈的举止,这次换了他来仓促地做。自然没有老妈那类琐碎的小动作——掸我的衣角,折我的衣领,一会儿观察我的发色,一会儿观察我的皮肤,老爸提着一塑料袋的垃圾,领在前面走。于是一路传来豪放的声音,开入口处大门的,关入口处大门的,掀垃圾箱顶盖的,合垃圾箱顶盖的。哐,哐,啪,啪。

我和他之间很少见拉拉扯扯的对话,我们的默契在目前的状况下其实显得尤其伤感,老爸朝我点点头算是让我先别太焦虑,有他在。而当我即将离开的时候,他忽然在车窗外问我:“最近你自己那边怎么样?”

“是指什么?”

“那个白先生,你们还在联系的吧?”

“啊?”我又停住车。

“很久没听你提起了——是没有联系了?断了吗?”他万分难得地来过问这些原先由老妈掌控的区域。

我懵钝地算着,最后一次,久远得我都凑不出相关的回忆,好像是几个月前,他说回国了,能不能见面,但之后便在我的放弃中失去了联系:“嗯…被你一说…”在老爸面前,我不那么担心他会做出怎样不快的行径,我很容易对他坦白,不加任何扭捏的谎言或避重就轻的辩解,我直接说:“是断了诶。没有联系了。”

“是哦。没了?”

“嗯,大概觉得我对他没意思,所以就没再跟我联系过了。”

“这样啊。”他没有再问我。

离开家越远,反而越能清楚地看见,之前被压低成零的,随着距离的逐渐增大,开始有了完整的模样。

这个有了完整模样的意图让我在高架上心情前所未有地沉重着。一份使人措手不及的灾难到来了,条件反射一般,我们会抓过手边一切可以用来抵御它的武器,带锐刃的械具,火把,谎言或是能够被承受的牺牲,如同蜥蜴断尾。

我想到有些过年回家时上网租借女友的人们,他们的牺牲还算是小的,顶多一笔费用和舆论的两个白眼。大众多半表态“这是荒谬的”“这是不经推敲的”“它是来源于电视里的糟粕”,可其中似乎仍有一两个叹息表示着,“没办法啊”“或许它是有存在意义的”。

她在那里站了很久。踢脚边的石头,或者用一条红领巾绕在手掌上演一段没头没尾的医疗哑剧,后来她背抵着墙,两脚是交叉站的,右脚脚尖稍微绷直,往前点着地,出来个舞蹈性的动作,也难怪往上,背在身后的双手也有着奇特的一份造作,连同她仰头看天的脸,小小的雪白的下巴是拗了一点力气送出来的。她站得好像有相机在拍摄自己。终于累了,呼一口气,脸嘟嘟地鼓了起来,也是有点觉得自己是被谁看着的那种鼓法,她喃喃自语着什么,慢慢地唇形运动的节奏变成了更像是唱歌。大概过去了多久呢,她把这个路口站得花样百出,以至于看不出是在等人,还是单纯打发时间的自娱自乐。但我还是愿意将她想象成,大概不远的地方,那里有一家开在街边的饮料店,旁边是个书报亭,书报亭前有个公交站——来来往往的人里,也许有一个,是饮料店里个头高高的打工大学生,或是书报亭前每次都会来替家人带一份报纸回去的同桌男生,又或是公交车上走来的英语代课老师,也许有其中一个,一定是其中的某个,成为她在这个路口,不知疲倦地等了二十分钟,三十分钟的唯一理由。

她等得一点也不着急,甚至于在等待中获得了自己的快乐,哪怕之后仅仅是一次几秒内的注视,或者一次三个来回的招呼,或者更微小一点,擦肩而过的须臾。但那些并不成正比的结果却仍被她认定是满足的。

她还有大把时间,每天都来等一等,每天就都在这样甜蜜的一小口恩赐中得到了幸福的结束。甜蜜而极小的一口,像她去公园时,会从一串红里拔出花蕊,尝尝里面极甜的蜜。

我又走过了那个童年里的路口。

每次走到这里,就会放下脚步,不由自主多出许多旁枝末节的动作来。我会看看附近高大的杨槐,在台阶上磕磕自己的鞋跟,数一数公车站牌上贴的小广告,我抬头看贴在高处的它们时,突然就踮起很没有必要的脚,而手不自觉地背到身后,夸张得有些过火。等我察觉到,童年时开在马路边的饮料店已经完成了文具店便利店药店蛋糕店等一系列进化历程,此刻它是一家小书店。那么难怪同属性的报刊亭早早就不见了踪影。倒是公交站点没有发生大的变化,多了个电子显示的广告屏而已。播报着:“今天:晴,气温:5℃~12℃,偏北风:3~4级”。

天晴,气温冷得很干净,风也悄悄的,我朝四周张望,行人们都很匆忙,一张张心事重重的脸,没有停下来喘口气的意思,靴子与呢子外衣在我周围或黑或灰地编织着色带。里面倒的确没有任何一个,是我在等待着他的人。为了和他有个须臾间的擦身也好,使我流连在这里的人。

去取完老妈的药,今天是替她上门跑了一次同事介绍的专家,原意是带着老妈和老爸一块过去咨询咨询,但她最近太过频繁地失眠,白天很难维持精神面貌的良好。不得已,我只能先去探探路。专家人挺实在,没有对我唠叨那些又长又空的废话,就是那些多关爱,多呵护,多体贴之类的狗皮膏药,我从来都以为,“百度知道”化成人形后,说的也差不多只有那几句。但专家仔细地问了老妈病发的详细特征,又问看过什么医生,带没带病历卡,他把老妈最近吃的几种药对了一遍,问我老妈吃完以后是否出现过之前没有的状况。

我想了想还真有,老妈最近震颤的迹象有明显化,虽然为了锻炼,她还是坚持用筷子吃饭,但随着面前撒下的饭粒变多,不少次都不得不在后来换成汤勺才好一些。她拿勺子的动作也和过往不尽相同,没有中指盛托在勺柄下的女性优雅了,而是一半被掌心包裹着,手腕朝里翻,把它拿成了一件真正的武器,似乎这样才能抵御来自不知何处的颤抖。那一幕在我看来显然是心酸的,可出人意料的是专家给了我不同的看法:

“在我推测中,反倒是药物起了疗效的表现,先坚持一段时间看看,也许会带来好转。”

“是吗…那像她的情况,是可能治愈的?”

“是有希望的,下次什么时候我当面给她做个检查看看。”专家见惯了大世面地冲我和蔼地笑笑,“现在就哭啊?不过,别那么悲观是对的。有时候看起来可怕,但能够找对方向,治愈也不是一件很稀奇的事。”

“我知道的,我一直也这么想着——太好了…”我在他面前伤感得一目了然,医生和病患家属之间的身份差别,让我很容易把自己的最软弱不加防备地坦白给他看,好像这样也是便于医生的综合了解,我也属于老妈病源根由的一部分,“险些…前几天,险些就,我跟我爸说,是不是要我去结婚,给老妈冲冲喜,她就会好啊——”

专家一下笑得很大声,是那种完全欣赏了一个笑话的,在茶馆中当茶客时的笑,他把我很有趣地从上到下看了看,大概是没有想到,穿着笔挺的风衣,手上绕着的围巾看起来也质地很好,脚上的短靴连鞋底都有些微妙的干净,可就是这样一个我,会突然说出很孩童化的言论来:“是这样啊——压力很大吗?妈妈之前一直催你结婚?替你的终身大事着急?”

“嗯…”我在这一阵几乎快被自己种种模糊了好与坏的念头毁掉了理智。就在老妈第一次由汤勺替换了筷子的时候,我在她一旁,把脸大力地转出去,转得让她完全看不见我脸上的酸楚,却也知道与此同时,这个超出寻常的角度,早已在我背后坦白了我为她而生的全部悲悯。

也正是这一段时间,我突然觉得孤寂得可怕。每周一次去章聿家串门的规律大幅减少后,她在日后打来电话关切是不是我最近病了。我想着章聿的状态,觉得也没有必要让她参与到我的糟心里。我喏喏地点头说实在太忙,所以暂时没法和她碰头,又问她最近情况怎么样。

“小狄把那个人打了。”她在电话里说,又追加上时间和地点,“就那次摊牌之后第二天,在那人的家门前。”

“…嗯…”我知道自己面对的是非常敏感的指针,所以我不能发出多余的声音以免影响了它最后停留的刻度,是“无谓”,是“感激”,是“死灰”,还是“复燃”。

“我也是刚知道。早知道的话,去搞点浓硫酸了。”

“呵。那你的打算呢?”

“我想去告那个人强奸罪。”她好像有冷冷一笑的样子,而那个瞬间,消失了很久的,美丽得具有攻击性的她,又回来了,“不就是看准女生有顾虑,所以社会上才有那么多强奸犯么,压死一卡车还有一卡车。下半身到处乱窜。”

“你做什么决定,我都会支持你的。”我说得很诚心。

“我知道的,谢谢…”章聿显然没有她语气中透露的那么立场坚定,后面有许多许多问题,是如想象中一样难堪一样沉重的问题,会对这个单身女郎从此的人生产生不可估量的影响,所以她还是需要我这样,其实非常软弱无力的肯定。一点点也是好的,“曦曦…你觉得…我是自找的吧?”

“没。你无论做了什么,也没有道理说就应该遭到那种事。这是不对的观念。小偷就该乱棒打死?”我说完才觉得自己的举例有些不妥,“但我…没有…我不是——”

“没关系的。我懂你的意思。我最近在想的是,也许有的错过就真的是错过了。并不是说,命中注定的人,你也能命中注定地和他在一起。还是会有那样的不顺遂。有的人和未必最合适的人结了婚生了孩子,有的人看着他最合适的人,与别人结了婚生了孩子。不是我说了算的,我跟上帝没有那么铁的关系,让他能时时刻刻考虑着给我一个‘如愿以偿’。”

“…以后,会是什么样子呢。”那次电话的最后,我仿佛自言自语地说。

章聿把主语心照不宣地理解成了“我们”:“大概还和现在一样吧。”

我笑得很难:“那可太糟了。”

“要改变也很简单啊。我可以马上就和一个相亲对象结婚,那以后的日子,绝对和现在是不一样的。关键是,我会吗?如果我会,过去几年为什么不那么做?为什么现在就觉得可以那么做呢。”她的精神一点点恢复过来,“对吗?你不也一样吗?”

“我吗…”我想着老妈在半夜翻来覆去地在床上睁着眼睛,“我搞不好,是真的会随便就先嫁了。”

我的确是有过不止一次,闪电似的快而锋利的念头,打在神智中,让跳了电的心一片漆黑。但这漆黑却很大程度地安慰了我方才的全部烦躁——也许,真的,我不过从来没有往那里想罢了,但事实上,“结婚”可能是解决我目前一切麻烦的最好方法。我的孤僻会得到缓解,老爸老妈会安心,老妈的症状也会减轻许多吧,我的生活将从此发生根本性的改变。至少在过去五年里骚扰不停的问题将尽数消失,好吧,当然是会被新的一批问题来逐个替换。可好歹我也能得到一点新鲜感吧,大便还有不同的臭味呢,老专注于同一坨实在够没意思,换换食草类的排泄物也许是别样的小清新。

我发现自己在认认真真考虑这一人生规划时,是在我盯着手机屏幕上的“辛德勒”看的时候。最近大家开始使用微信,而我拖拖拉拉到很晚才安装,不过就在当天晚上,来自手机通讯录的“好友:辛德勒(白)”给我发来了申请验证消息。

无法否认的是,看到那条验证的时候,我的心里是多多少少有一些感动的。我知道自己品格不高,难听点就是把软件不错的辛德勒当成备胎,而以他的见识,我的这一心思对他而言压根是昭然若揭的,但即便如此,他还是首先发来了一条信息问我“最近还是很忙吗”。我回了个“更忙了”过去。他打了一行“Take care of yourself”过来。我便问“又在外面出差吗”,他说“刚回”。

啊,“刚回”,他上一次和我有关的“刚回”,被我完全无视了,我那时燃着一颗焦躁的心,恨不能把自己连根一起烧尽,于是全然没有多余的氧气提供给属于辛德勒的火苗,就让它自然地熄成了一片寂寂的蓝烟。

想到这些,我就有些脸皮发薄,窘迫和对自我的鄙薄让我玩不下去。我是在毫不掩饰地利用一份对我来说相当奢侈的厚爱吧,我的得意没有直言,但内心还存留抹杀不去的微小的暗爽不是吗。所以会有,大不了,找个像辛德勒那样的结婚罢了——会有这样不要脸的念头,就是仗着我在和他之间的关系中,嗅到了自己的优势地位啊。

可是每次踏入父母家,我就有种身不由己的感觉,好像进入了特殊磁场,东南西北的具体方位已经无关紧要,在那里,南就是北,西就是东,我们都得按照这样一个新的地标来重新摆放原本支撑了良久的防线,把它们肢解下来,拼成菱纹图案,拼成一条新的路。

老妈的情况时好时坏,勉强值得开心的是好的总比坏的多,虽然她依然会有失忆的困扰,睡不着也是常有的事,但和我之间的对话常常又让我有了一切都没有改变的错觉,她把我叫作“死小孩”“没轻重”“说什么不听什么”,和从前一模一样。怪我把一碗青菜炒豆干挑得只有豆干而没有青菜了,剩下的是给谁吃啊,神色里的不满也和从前一模一样。

我说:“反正我不吃。”

那时老妈忽然改口问:“你的英语老师调走没啊?”

“你说谁?”

“不是有个大学生来你那里实习吗?走没走啊?”她一下子跳到了我的十四岁。

“…走了。”我在不久前开始练就了自己对此的平和心态。

“小小年纪花痴犯得厉害。”

“嗯…”让她按照想说的说好了。

“女孩子要自爱,不然当心以后嫁不出去。”

我眼睛抬向把自己坐在十六年前的老妈:“你操心太早了吧…”

“你是我女儿呀,早是早了点,但我想想不是很正常嘛。”他用一根筷子,把桌子上吃剩下的虾壳归拢进一个碗里。

“那你猜我将来几岁会结婚呢?”

“我猜啊?我哪猜得准哦。”

“你猜猜看嘛——”

“干吗,你急着结婚啊?”她笑笑,“二十四岁吧?看你那么容易花痴的个性,肯定挺早就结了。”

“嗯…搞不好呢真的呢。”我把两臂在餐桌上抱成圈,下巴压进去。压得眼睛蹭到手臂上嶙嶙的鸡皮疙瘩。

那天回家后,我就把微信里的头像换成了最新的自拍,带上特效后,至少看起来还是不错的,没有笑的照片,却比笑的时候要耐看些,然后我给辛德勒发了一条消息,我问他“这次出差的地方红茶不错啊?”他一如我所料地回复了过来,“可不敢带了,我这里可有份放了很久很久的礼物,都还留着没有处理”。那个时候,我觉得,搞不好是可以的。

把之前人生中所有的难题,全部换成新一波的。

老爸在几天后来看我,说是我前面带走了老妈的病历卡还没来得及还。比起老妈,他来我这里光顾的次数要少得多。所承担的任务也和老妈截然不同。我跟他说阳台下水道有点堵塞,衣架的螺丝有点松,厨房里的灯泡好像不怎么好使了。老爸搬了个凳子爬上去。我在下面一边扶,一边问:“是灯泡坏了还是什么啊?”

“灯泡吧,你这里有备用的吗?”

“没呢——”

“那就没办法了——”他手指敲了敲塑料灯罩。

“呀别敲,灰都掉下来啦!”

“着急修吗?”他说,“隔壁好像就有灯具市场吧?”他一步踩回瓷砖,打开我的冰箱看了看,“你午饭也没什么可吃的哦?要不去买个灯泡,然后就在外面的水饺店里吃个饭吧。”

“行啊。”

我和老爸坐在塑料凳子上面对面,还未到午休高峰时期,店堂里的人不算多。因此老爸是有点压低了声音问我的:“我怎么听你之前跟你老妈提到,下个礼拜有约会啊?”

“对啊。”我的确是预备了一次约会,也把这个附加在老妈晚餐前的那顿药片上,告诉了她。她不出意外地合理地开心,连说“白先生看来是很专情的”。

“不是之前还跟我说断了关系吗?”

“断了么,也可以重新捡起来的啊。”

“你那么洒脱哦。”

“洒脱应该是正相反啊,是捡起来了以后重新扔掉才叫洒脱吧?”

“那你这个算什么呢?”他突然一问。

“什么算什么…”

“你喜欢人家吗?”

“…干什么,没什么不喜欢啊。再说了,处处看不就有数了。这不还是你们说的么,处久了,感情就有了。”

“哦,你这样想啊。”

“对啊,我不能这样想啊——奇了怪了,明明是你们的说法,现在反过来质疑我。”我很不开心地跷起腿抖一抖。

“我今天要带你老妈去岛上转一圈。”他说的是近郊的生态小岛。

“哦,是吗,挺好啊。”

“她会好起来的。”

“你又不是医生——说得一副了若指掌的样子。”

“这个你不用太操心。她会慢慢好起来的。”

“好啦…”我挥了挥筷子尖。

“你继续照你的日子过就好了。你没有必要勉强什么的。”

“…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将面前的饺子一推,它滑出了一段让我稍有心虚的距离。

很久很久没有见到的辛德勒,理了个更短的发型——应该是理过了吧,我有点想不起来他往日的头发是有多长。脸上胡楂多了些,却让他从视觉上看起来年轻了一点。风衣很长,可惜裤子有点宽了,至少不是二三十岁年轻人会选择的裤子。但,没关系,他神情还是很和睦的,朝我微笑的时候可以用“暖风”来形容,他的声音有点哑,大概是疲倦的原因吧。

我意识到自己是在不断寻找理由,美化辛德勒此时在我眼里的形象。我要将他在脑海里塑造成如同电影里真正的辛德勒一样,宽容和仁慈成为有型的一部分,皱纹和任何一点点与年纪有关的特征都被称赞成“沉淀了岁月的魅力”。他走得像幅黑白的肖像画,于是无论我的初衷是如何的不单纯,如何的功利,但都应当在这样的人面前闭嘴才对。

大概是笑得很殷勤吧,我几乎可以用余光看到自己发力过度后挤圆的脸颊,而音调也超越往常地变尖了,俏皮话说个不停:

“我还以为你前面是冲我身后的小姐招呼呢——但回头一看,明明我皮肤没那么黑嘛。”

“过来时路上堵吗?”他换了个话题给我。

“还好,高架指示牌上还不至于一片番茄炒蛋的颜色——就是红黄相间。都是碧绿的蒜薹。”

“回去的时候也许就堵上了。”他不紧不慢地说。

“像你这样,刚从外头回来的又不习惯了吧?下次什么时候又要走呢?”我感觉自己好像已经推了一车的皮球走上草坪,接下来就是不停地朝目标的门洞里发射了。

“还没定。先休息休息。”辛德勒放下手里的玻璃杯,“怎么会想到见面呢?过了那么久呵。”

“诶?”第一个球,高高地越过门框,直接射向了后方的看台,“就…不知道…大概正是因为过了那么久吧…想看看你还好吗。”

“还挺好吧。”但他没有转来问我“你呢”。

“看起来比我好。”我只好自己寻找连接关系。

“呵。”然而辛德勒又用一个笑容完结了,第二个球被门柱弹出。

我内心有不安,难道他早已察觉我的不纯粹?我的心事重重?我的计划?想到这里,我破釜沉舟式地硬着头皮重新返回了球场:“现在还单身吗?”

他点点头,幅度在四个上下中逐渐降低。

难不成我自己再跳出来说“我也是”吧。这一次的球完全是被守门员双手击出的嘛!

“昨天我刚看完一本书。”他在我正局促不安时起了话头,多少挽救了一点局面的冷场。

“是什么书?说什么的?”

“名字很长。书是关于经济战争的,不过里面有一段我倒是印象挺深的。”

“写了什么?”我托出个好像好奇心很强的下巴。

“写的是,在美第一次登月计划实施前,其实总统尼克松手里还有另一个版本的发言稿,是专门为了万一登月失败的情况下,应该做的发言写的稿子。”

“哦?唔,不过这种倒也是很正常的‘两手准备’。”

“是啊,里面有一段写的大概是‘是命运,注定了这两位登陆月球进行和平探险的人将在月球上安息’,‘他们明知道返航是无望的,但更清楚自己的牺牲能给人类带来希望’。”他的手指在我面前静静地,一动不动地交叉着。

“唔…”我当时依然参透不了,心思在随后无耻地走神,想着要如何在这一次给他留下甜蜜的希望,从而延续出下一次的碰头。

“我想说的就是这样…”辛德勒的脸上出现了一层极其柔软的体恤,甚至已经超过了体恤的含义,是令我一下无言的,不失伤感的深邃的怜惜。接着他说,“下次有时间的话,可以再一起出来吃饭吧?”

“诶?哦…可以啊…”我完全糊涂了。他的意思是,到底是?

“你平时也要多保重。”他将我的右手,非常不带多余信息地,仅仅是握了一握而已。

“…嗯…”

远远不如我意料的一次约会,是大概直到几个星期后,我才从老爸的电脑里,找到了原因。要求我帮忙他发两张同学聚会的照片给朋友,我拿着老爸给的用户名和密码进了他的邮箱。里面有一半是网上胡乱的消息,要卖给他低价机票或者代开发票。我在这方面的洁癖上来,将他前两页的垃圾邮件都做了个清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