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我的感觉却有点麻木,整个人都像浸在冷水里似的,冰冷的感觉顺着脚底一路攀上了心头。我不知道我该怎么看待她的存在,即使我恨不得一个耳光把她从这里扇出去,我仍然不得不承认,这一切并不是她一个人的错。

“可是…”深海皱着眉头看看我们面前并肩而立的两个人,再看看我,神色无比困惑,“可是这个女人并没有怀孕啊。”

心脏重重一跳,我的耳边蓦然间静了下来,“你说什么?!”

父亲也看着他,脸上流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而彭玲的脸色则在一瞬间变得苍白起来。然后,她的眼睛里迅速地涌出大颗大颗的眼泪,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

“怎么回事儿?”我模模糊糊有点明白了。

深海瞥了一眼哭得梨花带雨的女人,十分疑惑地摇了摇头,“她的身上完全没有另一个生命存在的迹象。真的没有。”

彭玲听到了这句话,张牙舞爪地朝着深海扑了过来,又被我父亲一把拽了回去,“到底怎么回事?!”

彭玲大哭,“你怎么这么不相信我?”

“要我相信你很容易,我们现在就去找你的大夫。”

“你听我说…”

“你背地里做的那些手脚我不跟你计较。不过这件事上,最好不要让我发现你在跟我玩花样。”

“我听我解释…”

我看着这两个人,心头一片麻木。我从来都不知道这么荒谬的剧情居然真的会在我的生活里上演,“咱们走吧,”我拉住了深海的手,感觉额头两边的太阳穴突突直跳:“这里…碍眼得很。”

深海被我拉着,仍然忍不住要回头张望,“可是…她确实…她为什么要用这个借口来欺骗别人呢?”

“她大概是怕我爸会不跟她结婚。”我疲惫地向他解释,“很多女人想嫁给有点钱的男人,想过好一点的生活,想要更高一点的社会地位…她们会通过俘虏一个这样的男人来证明她们身为女人的成功。”

“我不懂,”深海的眉毛皱了起来,“他不是已经有伴侣了?”

“所以这女人才需要一个足够劲爆的借口来拆散他们啊,比如怀孕。”我望着他,这一刻,压在我心头的东西比悲哀更重,比温柔更软。我的眼眶酸痛难当,每一个字都说得无比艰涩,“我一直觉得有些东西你是不需要懂的。但是深海,你应该知道,跟你们的族类相比,人是一种更加复杂的东西,心思诡诈,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往往会使出种种丑陋不堪的把戏,引诱、欺骗、甚至是暴力。”

深海怔怔地望着我,眼中有莫名的东西流转其中,我不知道是不是我的反应吓到了他。我本来是不想哭的,可是一张口就有咸咸的液体顺着面颊流下来,一直流进嘴角,一点儿也控制不住,“我们这个族类贪图享受,爱钱,爱权力,爱自己永远超过爱旁人,而且狡猾多变。你刚才看到的就是一个女人在性竞争中使出来的手段。你告诉我,在看过了如此不堪的一幕之后,你是否还有信心相信一个人类对你说我爱你?”

深海垂下头,抓着我手腕的那只手微微紧了紧。

我任他握着我的手,哭得眼前一片模糊。我突然开始怀疑他到底应该不该回来?如果他不回来,对他对我是不是更好?我们是如此不同,这种不同甚至大过了这个星球上的任何一对情侣,本来他会守着一点点堪称美好的回忆去过他自己的生活,可是现在,这些所谓的美好很有可能会在日复一日的相处中渐渐褪色,露出内里斑驳的黯淡。到了那时,在深海的眼中,我们之间的这一场邂逅还会不会那么美好?会不会…只是另外一个版本的《画皮》?

深海抬起手摸了摸我的脸,“不会。”

“什么不会?”

深海俯身过来,轻轻地抵住了我的额头,“我不会觉得你和你脑子里想到的那个怪物是一样的。茉茉,你的表皮和你的内里我都看得到。”他微笑起来,眼中一片明媚,仿佛云破月出,脉脉清辉如水,漫天的阴霾都在顷刻之间化作了皎洁的莲花云。

我的眼泪又掉了下来。

“而且我发现你搞错概念了,我喜欢的只是一个叫茉茉的人类,至于你其他的族人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我可管不着。说到底,这跟我们又有什么关系呢?”他伸出手抹掉了我脸上的水渍,凑过来吻了吻我,“茉茉,我觉得你应该对我有点信心。我对你们这一族虽然说不是十分了解,但是我知道人和人是有差别的。茉茉,在我心里,你跟谁都不一样,你是独一无二的。”

这算是表白么?

我曾经想过如果他学会了说甜言蜜语我该怎么回答,真的想过。可是这会儿我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是抱着他不停地哭,怎么都停不下来。

“别哭了,我陪你逛街。”

“我请你吃那个上面放了樱桃的冰淇淋吧。”

“茉茉,我带你出去玩吧,这个地方人太多,又热,又嘈杂,空气里还有股怪怪的味道,难怪你会心情不好了。”

也许他这么说只是为了让我停止哭泣,可是离开这里的念头却在一瞬间变得无比强烈。继续留下来守着这个烂摊子又有什么意义呢?我什么也不能做,守在这里,只是徒劳地难过着,令别人和自己都倍觉困扰。

“就这么说定了,”我抽着鼻子说:“我们离开这里,明天就走,只有你和我,到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去。”

秋千

颓废的魏尔兰说:“上帝啊上帝,生命就在这里,朴实而安宁…”

我不知道诗人眼中的世界和我们这等芸芸众生有着什么样的本质区别,至少在我的眼睛里就只看到过很少的朴实和更少的、少到几乎不存在的安宁。我想,也许从原始人提着棍子成群结队地走出洞穴开始,人类的心就是浮躁的。我们不知道未来会怎样,我们不停地追逐,同时不停地放弃。要命的是,往往在放弃之后又觉得那些被我们痛快地放弃掉的东西,其实是命运所能够给予的最好的馈赠。既然这是大自然设定的规律,那么我也一定是这样的,只不过我的经历太有限,还来不及去印证。

我在黑暗中翻了个身,望着窗口的方向继续出神。

事实上,我并不是在感慨什么,我只是单纯地睡不着觉罢了,毕竟我这点经历对于生活在都市里见惯了形形□离奇事件的人来说,实在算不得什么。这个城市容纳了太多的真相和谎言,因而它始终嘈杂,即使是在深夜也像个无法停工的巨大机器一般不停地制造着让人无法忽视的噪音。

窗帘没有拉严实,淡淡星光从窗帘的缝隙里漏了进来,在卧室的地板上画下一道浅色的线条。没有月亮的夜晚,视野之内一片混沌,亮色与暗色之间是暧昧难明的一团模糊,没有清晰的界线。

我又翻了个身,顺手替深海把薄被往上拽了拽,可是没过多久又被他蹬掉了。

我失笑。

深海总是蹬被,像睡不安稳的小孩子似的,我猜他是因为不习惯睡着的时候有东西裹在身上的缘故吧。说到底,现在的生活方式并不是他所熟悉的,当然…也谈不上喜欢,可他还是回到了这里,带着一个形状奇怪的烙印。每次看到这个烙印,我就无法逃避地会想到这个问题:即使我们都没有变心,即使我们能一直相爱到我死的那一天…那我死了之后他又该怎么办?徘徊在海洋和陆地之间,孤独地流浪到死?

熟睡中的深海晃了晃脑袋,低声嘟囔:“不行…”

是在说梦话吗?

我嘴角的笑容还没有来得及成形就被他脑海里浮现出来的画面惊到了,这是我头一次看到他做梦,竟然是…这样的梦。视野之内是一片没有止境的幽蓝色,头顶上是一团明亮的光斑,几乎接近白色,仿佛海水的后面藏着一个巨大的灯泡。视线下移,明亮的颜色渐渐加深,由浅淡的蓝色一层一层过度为脚边幽暗的墨蓝。只是水,却因为光线的不同而幻化出如此迥然不同的奇妙景致。暗流涌过,被束缚的身体也随之起伏,肌肉被微妙地牵扯,痛感也因而变得鲜明起来。那是印刻在深海记忆中的疼痛,我可以感知却无法分辨,像肢体被捆绑,绳索入肉,骨肉厮磨到近乎麻木。

长长的尾鳍破开眼前没有止境的幽蓝,曼妙的身影倏地远离,迅速和融入了远处模糊的幽蓝色背景之中。不知何时开始眼前多出了无数身影,那是我曾经见过的最美丽的生物,蓝色的、红色的、金色的…他的族人在他的眼前游来游去,却都离得很远,偶尔自近处掠过的身影也都不复淡漠的神气,看过来的眼神当中明明白白地带着惊疑。

为什么?

他们在问他,为什么?

然后我看到了那位白发的长者,我想他一定很老很老了,他的脸上有松弛的皱褶,连尾鳍都呈现出黯淡的灰白色,有一样东西被他拢在手心里,莹莹光华自指缝里倾泻而出。

“我想知道,你有没有改变主意?”他在问深海,眉目慈和,眼神悲悯,可是他的头发却在身后根根竖起。我想在一切情绪之上,他的愤怒仍然占据了上风,“你曾经对我做出过承诺,而你现在要反悔。”

“我很小的时候,您就告诉过我,我们这个族类是不能互相欺骗的,长老。我愿意听从您的安排做任何事,但是这件事…我以为我可以做到的,我也尽力去做了,但是…真的不行。”

“你已经决定了?”

“是的。”

长者抬起手,一团亮光自他的指尖跃起,流星般扑面而来。

深海的身体猛然一颤,摇曳在脑海中的画面突然间变得支离破碎,仿佛烟花闪过,天空中的流火一丝一丝归于黑暗。深海微颤的身体松弛下来,不适地翻了个身,又沉沉睡了过去。

而我却越来越清醒。

夜色无边无际,包裹着我和我爱的人,仿佛空旷的世界就只剩下我和他,如此渺小,像依偎在一起的两粒尘沙,随便一阵风来就可以改变我们的轨迹。我从来没有像这一刻这般渴望自己能够变得强大,强大到在我前进的时候有足够的勇气去面对任何干扰,强大到足以保护我的爱情不会被现实的脚恶意地践踏进泥泞里去,强大到可以让我的爱人安心地生活在陌生的天空下,即使没有同伴也不会感觉寂寞。在这个没有月亮的夜晚,这些在白天看来无比虚妄的念头如此迫切地拍打着我的理智,以至于我不得不反省自己是不是因为白天受到的刺激而导致我的神经条件反射一般产生了某种阴暗的妄想倾向?

我被这个认知搅扰得心神不定,正想起身去冰箱里找瓶冰饮,一阵细微的战栗却无声无息地顺着后背爬了上来,凉水一般,令我全身上下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刹那之间警觉了起来。我的手还按在薄被上没有动,掌管着听觉的神经却已在苏醒的同时以我惊叹的速度飞快地向四面八方延伸开去。

我听到我的左邻,那个总是穿着格子衬衫的中年男人正穿着硬底拖鞋踢踏踢踏地穿过卧室,一阵玻璃器皿相互碰撞的清脆响声过后,水流注入杯中,我甚至能清楚地听到他吞咽时咽喉发出的咕噜咕噜的声音。在我们脚下的三四层的露台上,一只小型的夜行动物步履轻盈地跃上露台的边缘,指甲已经收了起来,柔软的肉垫落在光滑的大理石上,意态闲闲。再向下,一个女人的声音带着浓重的睡意正有一下没一下地安抚着睡不安稳的婴儿,微弱的哭闹声和含混不清的歌谣混合在一起,语调柔和,听得久了却也令人有些不耐。再向下无一例外是熟睡中的声音,或高或低的鼾声,间或几声呢哝不清的梦呓。这些声音虽然在同一时间传入我的耳中,却如同叠放的一摞白纸般层层分明,我甚至不会混淆了声音所在的楼层。

可是不对,令我感觉紧张的并不是这些每个夜晚都会听到的声音。我屏住呼吸,有意识地扩大我所能够到达的范围。风声飒飒,小区花园里那些茂密的观赏植物枝叶婆娑,喷泉早已经停止喷水,仍有渗出的水珠自高处落入花瓣形状的水池之中,叮咚作响。在这一切之上,一阵微弱的咯吱咯吱的声音清晰地传入我的耳中。

是秋千被晃动时发出的声音,随着每一下的摇荡,铁索有规律地摩擦着顶部的金属轴。平常的时候,这个声音总是跟孩子们的嬉笑声联系在一起,可是此刻听来却只觉得诡异。谁会在这个时候去那里消磨时间?我正在琢磨会不会是热恋中的小情侣在那里约会,一个女人的声音十分突然地哼唱了起来。我被这突然响起的声音吓得向后一缩,一转头却见深海不知何时已经睁开了双眼,正出神地凝望着窗外,光线虽然昏暗,我还是捕捉到了他眼中闪过的一丝亮光。这让我突然间生出了某种诡异的预感:他不但听到了这个声音,甚至…他还知道那是谁。

突如其来的不安,强烈到接近惶恐。

深海有所感应似的收回了目光,然后拽着被子将我裹进了他的怀里。熟悉的气息环绕过来,像一种无声的安慰。我抱紧了他的腰,小心翼翼地把脸颊贴在了他的胸口。他的心脏隔着胸骨皮肉一下一下地撞击着我的耳膜,强健而有力,仿佛每一下跳动都把某种看不见的力量输送进了我的身体里。

我在他看不见的方向悄悄松了口气。他就在这里,这个想法让我觉得安心。忍不住转过脸,把一个轻吻印在他的胸膛上。

深海的手指停在我的背上,暗示般轻轻拍了拍。我的问题还没有问出口,他的手指已经飞快地移了上来,用一种温柔然而坚决的姿态按在了我的嘴唇上,与此同时,一副画面在我的脑海里由远及近,迅速变得清晰了起来。

是红色头发的美女玛莎,那个差一点成为了深海伴侣的女人。

尽管我很希望自己能够站在一个比较客观的角度去揣摩她出现在这里的用意,但是很不幸,我想来想去还是觉得她跑到这里来十有八九是为了把深海抢回去。虽然从外表上我看不出她和我们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但是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跟深海相比,她身上“非人类”的特征要更加明显一些。而在非人类的圈子里,人类的某些生活规律是完全不起作用的。对它们来说,只有在决斗中胜出的一方才有资格赢得配偶。

我看过的《动物世界》里都是这么演的。

如果事实果真如此的话,我该怎么办呢?我没有她那么大的力气,指甲不够尖,也没有毒。真要打起架来,我的胜算可能还不到百分之一。如果我跟她商量我们不比打架,换个花样,比如飙车或者是背诵唐诗…不知道她会不会答应?

“她走了,”深海在我的背上拍了拍,低声安慰我:“别乱想了。”

留神去听时,秋千咯吱咯吱的声音和女人哼唱的声音都已经不见了,而我心里的感觉却反而变得复杂了起来。也许对深海来说,能够再度看到自己的同类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儿,可是站在我的角度,我很难把它单纯地看做是远房亲戚来串门。

我甚至无法判断她究竟是敌还是友。

“刚才我就想问你了,”深海犹豫了一下,低声问道:“那么远的距离,你真的听到了?”

我点了点头。我一直怀疑这个奇怪的变化是“米娅六号”留下的后遗症,但是没有跟严德细谈过这个问题,一切的怀疑都还只是怀疑。实事求是地说,这个变化并没有给我的生活造成太大的困扰,因为大多数的情况下,我对远处都有些什么声音并没有太大的好奇心。

“算了,别瞎想了,有机会我们去问问严德吧。”深海大概也没有琢磨出什么解释,多少有点无奈地转移了话题,“明天咱们就走了,真的不用给你的父母打个电话吗?”

“到地方再说吧,他们现在大概很忙。”我缩在他的怀里叹了口气,也许忙着离婚也许忙着和解,谁知道呢,也许我不在场他们更能沉得住气吧。一想起我妈手里攥着纸巾看照片的样子,心头一动,十分突然地想起有个问题一直没有来得及问他。

“昨天,你跟我妈都说什么了?”我记得出门的时候我妈还板着脸坐他对面政审呢,等我提着宵夜回来他们就已经看上照片了。

“没说什么啊,”深海枕着手臂放松了身体,“就是一直在说你。”

“说我什么了?”

“说你小时候的事儿,幼儿园啦,小学啦之类的。”

“怎么会说起这个?”我不解,我妈不是忙着审他吗?

“是我问她的,”深海很认真地想了想说:“我就是想知道,把一个孩子从小带到大是怎么回事儿。”

估计从他知道我是由我妈一手带大的开始,他对这件事就一直好奇着呢。也难怪我妈会泪汪汪的了,那个时候估计她也正回忆我们一家三口在一起时的点点滴滴吧。心里有点难受,不愿再想下去了,我尽量把注意力转移到了我们即将来临的出游上去。

去海边是我的意思。

尽管深海翻来覆去地念叨:“我都被扫地出门了,再跑回海边去…万一碰到族里的人…算了吧,我还是带你去别处逛逛吧,你书架上不是有本《乞力马扎罗山的雪》?我们去那里看雪好不好?”说归说,他每一夜的梦里还是一片透亮的蓝,那是经过了意识的加工之后呈现出来的梦幻般的蓝色,澄澈得如同最完美的宝石。

睡意袭来之前我又想,就算不能回自己的族群,但是能在自己族人的地盘上溜达溜达,也总好过没有吧。

夜里睡得不好,车子还没有驶出市区我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一觉醒来,太阳已经滑到了西边,白天那种细针般刺眼的光线已经变得柔和,因为混合了红、黄、紫等等复杂的颜色而变得有如薄雾。一睁眼的错觉,仿佛眼前的世界整个被一块漂亮的纱巾给包裹了起来。

车子停了,深海正伏在方向盘上出神。顺着他的视线望出去,一湾深邃的蓝色已经出现在了公路的尽头。我忽然发现海永远比文字所能够形容的更加魅惑,那是一层一层叠加起来的颜色,即使是最细微的光线变幻也能够改变它的形貌。它会动,会呼吸,会高兴也会发怒。它养育了无数的生命,因而它本身也是有生命的。它甚至会死,会消失在沧海桑田的传说里,只留下一片干燥而荒芜的沙砾。

我轻轻地把头靠在深海的肩上,这一刻,我清清楚楚地感应到了他心里的悲伤,如此厚重,压得人几乎透不过气来。这种悲伤已经远远超出了游子对家乡的怀念,用我有限的经历来分析,它更接近于一个孩子对于母亲的眷恋。

我一直都知道深海为了回到我身边放弃了很多重要的东西。然而这一刻,我望着那双墨蓝色的眼瞳中无法掩饰的焦渴与疼痛,头一次真真切切地意识到这个男人为了让我活下去到底放弃了什么。

爱是简单的,可是爱带来的后果却如此沉重。也许书上说的都是真的,在生活里,仅仅有爱还不够。如果我的爱只剩将他从自己的土壤里连根拔起,然后让他裸\露着根茎在陌生的空气里日复一日地枯萎…那我所谓的爱情还有什么意义呢?

也许想清楚一件事的来龙去脉需要很长时间,但是做出一个决定却往往只在眨眼之间。

我现在的想法暂时还不想让他知道,这也不是短短几分钟就能够想明白的事儿。我的手臂环过去,熟门熟路地抱住了他的腰。因为深海的悲伤而变得低落的情绪也由于潜意识里模模糊糊做出的决定而不知不觉变得悲喜交加。

太过复杂的情绪总是让我无措,让我在低下头去细细揣摩的时候反而感觉空茫。如果我的决定无法用时间来证明对错,那么…就用深海的快乐来证明吧。

我在深海的腰侧轻轻挠了挠,“嗨,帅哥,想什么呢?”

深海回过神来,揉了揉自己的脸,略带惆怅地说:“想起小时候跟着长老们学习的事儿…”

“先找个地方吃饭吧,”我再一次转移了话题,“我饿了。吃完饭收拾一下行李,等天黑之后我们去游泳,怎么样?”

“好,”深海笑了起来,眼中的阴霾散开,露出孩童似的顽皮,“我可以带着你一直游到天亮。”

Q版童话

“后来呢?”

“后来,小人鱼扔掉了那把刀,她舍不得伤害她心爱的王子。”讲到这里我停顿了一下,很不厚道地想:她要是狠狠心把那位走了狗屎运的新娘干掉…又会怎么样?

“故事就这样完了?”深海疑惑地反问我。

“听故事的人要有点耐心嘛,别总是乱打岔。”我斜了他一眼,顺着刚才的思路继续往下想:新娘在新婚之夜被人干掉了,童话故事自然会变成恐怖故事,或许过一段时间之后,王子真的会娶了小人鱼也不一定。但是…但是他的感情里已经掺杂了对前妻的怀念和对她死因的怀疑,他对小人鱼即使有爱恐怕也难以再纯粹。对小人鱼来说,这样的一份感情是否还有着破解邪恶咒语的魔力呢?

“我不打岔你也没讲啊,”听众开始表示不满。

“后来她扔掉了那把刀,”我叹了口气,决定还是按照安徒生的版本来完成这个故事,“她悄悄地吻了吻熟睡的王子就退了出来。太阳升起的时候,她跳进大海里,变成了海上的泡沫。”

“为什么会变成泡沫?”深海的表情十分疑惑。

“我怎么知道,又不是我变的。”我觉得他这个问题问的实在是有点二,“你有没有认真听啊,我不是讲了有个海巫的。”

“可是你讲的不对,”深海继续疑惑,“我们的族群里从来就没有海巫这么邪恶的人。只要是同族的人都会互相帮忙,她怎么能要求自己的族人用声音来交换她的帮助呢?她这样做长老们不会惩罚她吗?”

我气结,“这不是故事么。”

深海的神色反而认真了起来,“而且,大海是人鱼的家,回到大海里只会让她更快地恢复体力,她在海里会比陆地上更加强壮啊。”

“没错,”我挖苦他,“还会长出有毒的长指甲。”

“对啊,”深海神情自若地继续质疑我讲的故事,“她要是想伤害一个人类的话,根本就不需要用刀子。刀啊什么的,只有你们人类才会用吧。”

我被他气乐了,“你继续掰,还有哪里不对?”

深海很认真地想了想,又说:“你说她上岸的时候每走出一步都好像踩在了刀尖上,这个也不对。虽然身体发生变化的过程不是那么好受,但是也没有难受到这个地步啊。被允许上岸的都是族群中最勇敢的战士,她怎么会连走路都嫌疼呢?这也太…太…”深海蹙着眉头想了半天也没有想出一个恰当的形容词,颇有些不甘心地抱怨:“太娇气了。”

“拜托,”我大笑,“人家是公主不是战士好不好?你知不知道什么叫公主啊,躺在二十床羽毛垫子上也能感觉到床板上的一粒豌豆在硌着她娇嫩的皮肤…”

“那就更不对了。”深海继续摇头,“什么国王啊公主的,那根本就是你们人类才会搞出来的玩意儿,我们根本不是这样的。”

好好的一个童话故事怎么就讲成这样了呢?

我忍不住苦笑,“深海,我给你讲的这个故事在人类社会是被归类为童话的,就是说这个故事是写给小孩子看的,让他们感受到善良…”我循循善诱的解释还没有说完,就被深海给打断了,“可是我们并不是那个样子的,你们的小孩子看了这样的故事只会对我们心存误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