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走就是整整七天。

迦南几乎不说话,沉默地像块石头。偶尔从后视镜里看到他的脸,觉得那张微黑的脸上的每一根线条都透着杀气,眼睛里也多了一种细针般的亮光,锐利而机敏。这种诡异的感觉几乎和深海留给我的第一眼印象相重合。

我本能地选择了装哑巴。面对这样一个人,一开始确实有点拘束,但时间一长也就没有什么可在乎的了。他在前面开车,我就躺在后座上睡懒觉。基本上我已经破罐子破摔了,爱往哪儿开就往哪儿开吧。

我们每天很早上路,很晚才停下来找过夜的地方。每次的住宿登记都用假名字,而且全部都是不怎么高档的旅馆,三教九流鱼龙混杂的地方。车子也从最开始的帕萨特换成了一辆雪佛兰,两天之后又换成了一辆银灰色的三菱。又过了两天,迦南找了个没人的废车场,在里面花了足足半个小时的时间撕掉了车子表面的一层覆膜,于是,银灰色的三菱又在我的眼皮底下摇身一变,变成了一辆半旧的黑色三菱。

我叼着吸管坐在旁边的一个破木箱子上喝酸奶。迦南卷着袖子忙得满头大汗我也只当是他是在耍杂技。我怀疑是不是有段时间他族里的人总追着他,以至于把这可怜孩子给历练出了一身过硬的逃亡本领。

看迦南的架势,似乎也没指望我给他帮什么忙。但是当我喝完了两罐草莓酸奶,舒舒服服打了个饱嗝之后,他还是皱着眉头恶狠狠地白了我一眼,似乎很看不上我这副无所事事的样子。

其实我也很无奈的。我对于人质这个崭新的身份一点儿经验也没有,只知道要听话,不然会被撕票。何况他现在干的这些…怎么看都算是技术活儿吧。

“我说,你到底是要去什么地方啊?”我开始有点相信他是要带着我逃跑了,而且十有八九跟深海有关。联系起来想的话,那天深海非要向他敬酒的举动就解释的通了。

“不知道,”迦南闷声闷气地说:“逃命嘛,当然不能让别人摸到规律。”

“你答应深海的?”

迦南没有出声,只是抬起头飞快地瞥了我一眼,眼神莫名的有些复杂。

“失信于人总是不太好的,”我叹了口气,“其实就三个月的时间,我忍得了的。”

“跟夜鲨有什么信用可谈的?” 迦南冷笑:“东西本来就是他抢去的,你再骗回来,不是正好扯平了?又不是欠他的。”

我愣了一下,由衷地赞叹:“迦南你真是人才。”

迦南哼了一声,并不显得有多高兴。

“那我们现在去哪里?”我继续追问。

迦南头也不抬地说:“不知道。”

他回答的这么干脆,反而让我有点发懵,“你出逃都没有计划的么?”

“计划那种东西,会让别人顺藤摸瓜抓到你的,要来干吗?”

这算是经验之谈吗?

我叹气,“那我们今天在哪里落脚?”我指了指头顶越来越阴沉的天空,“看起来会有雨哦。”

迦南的技术活儿也干得差不多了,他仰起头看了看慢慢堆积起来的乌云,皱了皱眉头,很不情愿地说:“我知道附近有个地方能躲躲。走吧。”

迦南口中那个能躲雨的地方其实是一个类似于“农家乐”性质的小旅馆,地方不大,有个挺宽敞的院子,种着些花花草草。周围一圈平房,房间都不大,不过收拾得倒是很干净。不是法定假日,这里的地点又有点偏,因此除了我们之外没有别的客人。

老板是一对上了年岁的老夫妻,安顿好了我们之后就忙着准备晚饭去了。我抱着一堆零食缩在床上,百无聊赖地看着肥皂剧。一想到也许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得这样过,心里竟有点茫茫然的。

我不是不明白深海想要保护我的用意。但是三个月的时间,其实一咬牙也就忍过去了。现在却要东躲西藏的,还白白搭上了一个迦南,这样做是否值得呢?不管迦南和深海之间到底有过怎样的约定,这么一来我都欠了迦南一个很大的人情。这让我感觉十分不安,因为不知道要怎样去还。而且这种感觉还在一天一天地加深。每多看他一眼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就会加深一分。从最开始的不安过度到后来的麻木,再到如今的如坐针毡,算起来其实不过才几天的时间。我甚至觉得直接被夜鲨带走说不定也比现在这样要好过一些。

我的忍耐力在住进这家小旅馆的第三天终于耗光了。起因是午饭的餐桌上又出现了一锅汤,一锅熬得很浓很浓的排骨汤。看见这锅汤,我的头皮都要炸了。从沙湾到这里,一路行来,顿顿不是鱼汤就是鸡汤,搞的我好像坐月子一样。我怀疑他是不是跟深海打听了我的饮食习惯然后故意狭私报复。问题是,就算我欠你一个天大的人情,你用不用顿顿拿我吃不下去的东西来刺激我?

迦南撩起眼皮扫了我一眼,面无表情地嘱咐我:“喝完。他交代的。”

“真的假的?”我把筷子扔回桌子上,扯着嗓子问后面厨房里忙碌的老板娘,“阿姨,还有别的吃的的吗?馒头榨菜也行。”

“不行。”迦南斜了我一眼,面无表情地继续撕着手里的包装袋。这种鱼干后备箱里有整整两大箱。我特意看了一下外包装的说明,这种鱼干是没有加入任何调味料直接晾晒而成的,估计深海也能喜欢吃这个吧。不过现在不是考虑这个问题的好时机。

“你还有完没完?”

“他交代过的。”迦南加重了语气。

我正琢磨着是不是该学着他的样子也把筷子扔出去,就看见老板娘从厨房门口探头出来瞄了我们两眼,又笑眯眯地缩了回去。她脸上的表情让我有种很诡异的感觉,就好像她正看着一对小情侣打情骂俏似的。我被自己的想法雷到,忍不住抖了两抖。心里有什么东西模模糊糊地闪了过去,似乎有什么事儿是他们知道而我却不知道的。

迦南咬了一口手里的鱼干,从我的角度看过去,他侧面的几颗牙齿都长得很尖,锋利得象《动物世界》里介绍过的那些食肉动物。

“吃完饭我们离开,这里离目的地不远了。”

“呃?”我愣了一下,思路不由自主地被他的话牵走了,“去哪里?”

迦南指了指桌子上的砂锅,“喝完汤我告诉你。”

营养食谱

睁开眼的瞬间,脑海中照例会有一刹那的空白。不知身在何处的迷茫总要在几秒钟之后才会一点一点消散开去,而思绪却依然陷在梦中那一片明媚的蓝色当中,慵懒而惆怅。不知怎么回事儿,平时没有午睡习惯的人,一旦开始午睡就怎么也睡不够似的,总是醒了睡睡了醒,每每要折腾到四点过了才能彻底醒过来。最要命的是,这样睡居然也不会影响到晚上的睡眠。

真是怪事。

我发现从离开沙湾开始,很多事情都变得古怪了起来,就连最基本的生活习惯都被彻底颠覆了。这让我觉得自己仿佛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窗开着,风从海面上吹来,带着淡淡的腥咸味道,闷热而潮湿,凝固了似的让人觉得憋闷。天空已经变成了混沌的灰色,却依然没有要下雨的迹象。街道斜对面的市场里传来阵阵喧哗:运送货物的车子进出的声音、商贩们叫卖的声音、客人们讨价还价的声音交织在一起,隔着一条街也能听得很清楚。

我懒洋洋地从床上爬起来去冲凉。来到这里才不过三天,可是萦绕在耳边的嘈杂声却让我觉得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

我开始相信迦南这孩子的天性是真的喜欢热闹的地方。

这个名叫安港的小镇是继农家乐旅馆之后我们停留时间最长的地方了。挺小的一个镇子,从东走到西也不会超过半个小时。公路是新修的,两旁挨挨挤挤的都是门脸很小的店铺,摆着各式小杂货的摊子从店铺里面一直摆到了门口,离远了看黑压压的。

我们的住处就在其中一家店铺的后面。很老式的二层楼房,楼梯修在外面。楼下有一个不大的院子,院子的中间种着一棵枝繁叶茂的橘子树,靠墙的园圃里还种着蔬菜,除了青葱和番茄,其余的我都不怎么认识,不过绿油油的看起来很是养眼。院子里还养了一条名叫芒果的半大土狗,毛色棕黄,表情木讷,它每天的主要任务就是沉默寡言地围着小院溜达。

房东是一位四十来岁的本地妇人,迦南管她叫王姨。人长得黑黑瘦瘦的,说起话来嗓门很大,带着浓重的当地口音,要想弄懂她说的话,我一半靠听一半得靠猜。她好像以前就认识迦南,追在他身后一口一个“迦南少爷”,叫的十分亲切。我曾经旁敲侧击地向迦南打听他怎么会有这样的亲戚,迦南懒洋洋地回答说:“她不认识我。三十年前她家遇到难处,是我老爹帮了他们的忙。他们家的店铺也是我老爹掏钱给他们置办的。”

“你爹?!”我愣了一下,“不对啊,深海说过你们都是全族一起带孩子的…”

迦南皮笑肉不笑地瞥了我一眼,“那又怎样?”

“不怎么样,我只是想说…”我的话还没说完就被自己脑海中突然冒出的想法惊出了一身的鸡皮疙瘩,“该不会三十年前那个就是你自己吧?!”

迦南又不理我了。

“居然冒充自己儿子!”我扶着墙,很不厚道地笑喷了,“我发现你真是一个有创意的人。逃跑这么一件郁闷的事儿都能让你玩出花儿来。”

迦南哼了一声,继续无视我。耳朵上却诡异地窜上来一丝血色。

每次看到迦南板着脸,耳朵上飙血的样子,我总是乐不可支。自从离开沙湾,我就觉得这个别扭孩子真是越来越好玩儿。

从楼上下来的时候,迦南正和王姨的女儿站在门口说话。那女孩名字叫薇薇,总被她妈妈打发过来帮着迦南料理家务,挺腼腆的一个女孩,就是看到我的时候眼神不怎么友好。

趴在台阶下面的黄狗看见我下来懒洋洋地冲着我甩了甩尾巴,厨房里的流理台上放着一堆的青菜水果,看样子是薇薇带过来的。窄口的汤煲正在炉灶上咕嘟着,带着点药气的古怪的味道飘得到处都是。

不用说了,这一定是给我的。

我从菜堆里挑出两个熟透的西红柿,正想着找出一只盘子来装,就看见青菜的另一边堆着几本菜谱。最上面的一本半扣着,封面上花花绿绿几个大字写的是:孕产妇营养食谱。

手一抖,两个红通通的西红柿顺着指尖掉在了流理台上,其中一个顺着台面骨碌碌掉进了水槽,另一个则落在我的脚边摔得稀烂,红红的汁水溅在白色的地板砖上,强烈对比的颜色看得人直反胃。

我拽过厨房的抹布把地板收拾干净,心里多少有点扫兴的感觉。好胃口就这么彻底被这个小插曲败坏了。我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落回到了那本菜谱的封面上,脑子里乱糟糟的,自己对这几个字似乎有点反应过度了。也许迦南只是想买几本家常菜的菜谱,那很有可能并没有注意写在前面的那几个字。或者…他很可能不知道菜谱也分很多种类,就好像深海始终分不清洗内衣和外衣要用不同的洗涤剂一样。

我把沾着西红柿汁的抹布放在水龙头下面洗干净,心里却莫名地纠结了起来。心底里一个声音弱弱地反问我:“如果不是呢?如果迦南知道自己买的是什么东西呢?”

如果真的是这样呢?

我跑上楼抓起钱包就往外跑,迦南正从楼下上来,看见我慌慌张张的样子难得地露出了惊讶的表情,“你去哪儿?”他身后还跟着那个叫薇薇的女孩子,扬着微黑的一张小脸,笑容显得有点勉强。

“我去买点东西。”我支吾。

“买什么?”迦南的眉毛又皱了起来。

我冲他笑了笑,“你们进去聊,我就去对面药店一趟。”

“药店?”迦南的神色顿时紧张了起来,“你病了?”

“没有。”我含含糊糊地解释说:“买点东西就回来。”

他瞪着眼睛,一脸不相信的表情,身后还跟着一个压根不想看见我的小姑娘。我看看面前的这两个人,心说我这也是在给你们制造单独相处的机会啊,怎么都这表情呢?

迦南不客气地抢过了我的钱包,“你要什么东西,开张单子,我去买。”

我叹了口气,转身走上楼去开单子。怕他有怀疑,我故意写了一堆感冒冲剂、含片、创可贴之类的常备药,然后很小心地把自己想要的那个埋在了中间。

“都是我要用的,”我把单子递给迦南的时候嘱咐他:“你把单子给大夫,让他把药都放在一个袋子里就好了。”

迦南看了看单子,满面狐疑地出去了。

薇薇靠着栏杆上下打量我,语气里带着不加掩饰的不满,:“你很能使唤迦南少爷。”

“我哪敢使唤他?!”这话说的我多冤枉,我在楼梯上坐了下来,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他那是受人之托不得不照看着我。人情,你懂不懂?人情可是要还的。”

小丫头脸上流露出诧异的表情,眉眼倒是比刚才开朗了一小,“受人之托啊,是谁啊?”

“我家先生呗。”我有一下没一下地捶着自己的腿,觉得自己这段时间真的是长胖了。腿上的肉捏起来明显比前段时间要厚实。

“你已经结婚啦?”小丫头一惊一乍的,她的普通话说的比她妈妈要好。

“那可不。”我笑了,心想我这也算结婚吧?

薇薇挨着我在楼梯上坐了下来,半信半疑地问我:“那你先生呢?”

我刚想说出差了,转念一想,从来没听说过哪个男人出个差也要把老婆托付给别人照顾的,这一听就是假话。于是又改口说:“他出国了,要过一段时间才能回来。正好迦南有事要来这边,我就跟着来了,就当旅游了。”

“哦,这样。”薇薇点了点头,她的眼睛不大,叽里咕噜转的倒是很快,给人一种很机灵的感觉,“你先生认识迦南少爷?”

我点点头,心说难兄难弟的,可不止认识这么简单。

“那个…”小姑娘往我跟前凑了凑,不自觉地压低了声音,“你知不知道迦南少爷是做什么工作的?”

这个问题还真是不好回答。可是我刚说了我们是很熟的朋友,没有理由对方做什么工作都不知道。

“他是研究海洋生物的,”我选了一个很谨慎的说法,迦南跟夜鲨混在一起的时候公开的身份应该是研究所的职员吧。

“哦,”薇薇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你的先生也是研究海洋生物的?”

“他…”我忽然有点语塞。也许是一开始就知道他是超越了常规生活的一种存在,所以从来都没有把这种常规问题套用到他的身上去吧。我胡乱点了点头,忙不迭地岔开了话题,“你一直生活在这个小镇上吗?”

“是啊,”薇薇点了点头,“当地人祖祖辈辈都是渔民,后来打渔的人少了,大多数人都开始做生意。我爷爷他们也是,可惜的是生意做赔了。”薇薇咬着嘴唇,眼睛里却扑闪着亮光,“我从小就听我妈说要是没有程伯伯帮忙,我爷爷的命都要拿去还债了…真没想到有一天能亲口对迦南少爷道声谢。”

听她用十分尊敬的语气说起“程伯伯”,我捂着嘴很不厚道地笑出了声。

“怎么了?”薇薇明显不满。

“没什么,”我强忍着笑,觉得脸颊上的肌肉都要抽筋了,“你的迦南少爷回来了。”

小姑娘的脸色一红,眼神立刻朝着门口瞄了过去。迦南已经一脚踏进了大门,手里提着一个纸袋,一张脸看起来比刚才还要黑。

“迦南少爷。”薇薇站了起来。

她一站起来,我也只能跟着站了起来,迦南走上楼梯黑着脸将手里的袋子递给我。打开一看,除了我想买的那一个,其余的都买来了。这会是…失误么?

抬起头望向迦南,迦南也正抬眼看着我,墨黑的眼瞳里涌动着几分莫名的神色,像是在感慨什么似的。细看时,又是平时那副不耐烦的表情了。

“呃,迦南,你有没有…”我瞥了一眼这个男人和旁边那个神色好奇的女孩子,不知道该怎么说才能显得婉转一些,“你有没有少买了什么东西?我是说,我开给你的单子…”

“如果你说的是验孕棒的话,”迦南盯着我,面无表情地打断了我的话,“我觉得完全没有必要买。”

一股热气腾地窜了上来,我的脸立刻变得热辣辣的。可是恼羞成怒的感觉在极短的时间之内就被另一种震惊所取代。

“迦南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迦南转过头,神色微微有些不自在,“我没有打探你秘密的嗜好。是深海告诉我的。”

“他告诉你什么?”很平常的一句话,我竟然说的结结巴巴,“验孕棒不用买?”

“不是。”迦南避开我的视线,略显紧张似的做了一个深呼吸,“那些你不爱喝的汤,的确是做给孕妇喝的。”

太阳已经随着地球的转动消失在了世界的另一端,随着光线的消失,脚下的海水呈现出墨汁般的浑浊。海浪咆哮着撞上礁石,又不甘心地喘息着退了回去。头顶的云层越来越厚,闷沉沉的。海面上吹过来的风里都带着粘腻,扑在皮肤上潮热难耐。

在礁石上坐的久了,腿脚就有些发麻,动一下就针扎似的疼。迦南和薇薇坐在离我不远的一块礁石上,一边低着头窃窃私语一边还时不时地偷瞟我几眼,似乎我会有这样的反应让他们觉得难以理解。

我也觉得难以理解。在我看过的那些电影里,女人知道了这样的消息不是满面红晕地跑去跟爱人报喜,就是悲喜交加地独自惆怅。而我偏偏是什么感觉都没有,脑子里像开了锅似的乱成一团,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眼前一会儿是深海看邻座的双胞胎吃冰淇淋时闪闪发亮的眼睛,一会儿是我父亲跟彭玲争吵时的样子,我甚至想起了殷皓宣布自己要结婚的消息时那副痞子气十足的解释:“不结婚不行喽。老子的种子都发芽了…”

越想越乱。

我甚至还没有结婚呢。这个虽然不重要,但是孩子生下来了总要上户口的吧?他长大了迟早要去学校的吧?万一有那么一天,孩子跟着学校组织的夏令营去海边,结果众目睽睽之下,跳进海里的孩子变成了一条鱼…

万一他的生理结构真的继承了这种特点…

万一他被别人发现了,被当成怪物一样关进实验室,一辈子只能隔着玻璃窗看蓝天…仅仅是想象已经让我疼痛的无法呼吸了。如果人鱼的存在对人类而言不是秘密该有多好,如果我的孩子可以正大光明地跳进海水里,可以正大光明地向他的朋友展示他漂亮的尾巴该有多好。

我把脸埋进手掌里深深叹息。我头一次对自己这么失望,我既没有足够的金钱来替他打造一个刀枪不入的堡垒,也没有足够的权力来阻挡可能会有的窥伺。我这双手,这双进入海水里就会长出薄蹼的手,要怎样做才能给他支撑起一个安全的空间,让他像其他的孩子一样正常地长大呢?

脑海里那个安静的区域传来一阵模糊的声响,像夜深人静的时候自远处传来的音乐,听不清唱的是什么,却让人觉得莫名的柔和,仿佛有暖暖的海水自脚下包裹上来,慢慢的,将全身上下每一根绷紧疼痛的神经都泡软了。

这是深海的声音。

我闭上眼躺倒在礁石上,脑海里闪过一幅幅蔚蓝色的画面。鱼群、海藻、变幻莫测的光线组成了一个神秘莫测的世界,一个属于他的世界。

我的心情慢慢平静下来。

我几乎忘了,这并不是我一个人的事。只要背后有他,似乎…也没有那么害怕了。

一只小手破开了蓝色的画面,是婴儿般的手,胖胖的手指,指间生着薄薄一层蹼,张开的样子象漂亮的海星。然后那只手的后面闪出一张笑嘻嘻的脸,圆圆胖胖的小脸,衬着一对大大的眼睛,漂亮得像油画上的天使。

我一惊,下意识地从礁石上坐了起来。

脑海中嬉笑的孩子转身游开,拖着一条金色的鱼尾欢快地转着圈。一条大石斑鱼慢悠悠地游了过来,小孩子眨巴着大眼睛追了上去,一把抓住了它的尾巴,金色的身影随着受惊的大石斑鱼一起窜出了画面之外。

我的脑海里有种奇怪的回声不停地嗡嗡作响,我仿佛听到了那个小孩子清脆的笑声。有那么一个瞬间我竟无法分辨这究竟是深海传递给我的画面还是我自己的幻觉。不可否认的是,这个孩子的笑容是如此的耀眼,像穿透了云层的阳光,一瞬间就撕开了天地间厚重的阴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