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我知道。”她侧过头看着我,淡漠的声音里透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无奈,“殷茉,你不必同情我的。”

“我没有。”我急忙分辨,“我只是…”

“你只是从我的身上看到了深海的未来。”

我默然。

“我们的族类对于生离死别自有一套看法,这是我们必须要承受的。”夜翎的声音里透出了压抑不住的轻颤,“但是再一次看到你,我却开始感到嫉妒。”

是嫉妒吗?奇怪的是,我竟然觉得自己是可以理解的。从很多方面来讲她都有可能会产生这种激烈的感情,比如我们生活的年代没有战火来分离我们的相守;比如深海以一种超出了她当年的勇敢姿态离开了自己的族群;再比如,我和深海有可能共同哺育我们的孩子…

“在看到你之后,那些早已忘记了的过去又被我重新想了起来。想起来了…才发现还是那么痛。这些天我总是在想,如果我的孩子也活了下来,他会是什么样子?像人类的女人那样,每天都和自己的孩子在一起,又会是什么样的感觉?”

“应该不会孤独了吧。”我想了想,“我妈说养孩子很麻烦的,每天都忙忙碌碌的,根本没有时间去伤感自己的处境什么的,而且会很累。她说我小的时候她每天夜里都要醒来好多次,累得要崩溃。她说每次去洗手间的时候,坐在马桶上都不想出去。还不止一次地想要把我扔掉。”

夜翎无声地笑了笑,声音里透出淡淡的苦涩,“是啊,应该不会孤独了吧。”

这似乎并不是一个很好的话题。我咬着吸管,不知道要怎样才能不动声色地换一个轻松点的话题。

没有人说话,气氛重新变得沉默。在我们无言的注视下,窗外浓浓的墨色慢慢变淡,由浊重的黑变成了清透的灰色。然后,一抹暖色出现在了天水相接的地方,宛如宣纸上晕染开来的一笔朱砂红,柔和而清新,将灰蓝色的晨雾都染成了迷蒙的紫色。

光线变得明亮,新的一天开始了。

“我要回去补一觉了,”夜翎从地毯上爬了起来,“早饭想吃什么?我去跟林师傅说,小米粥和小笼包?还是面包和火腿煎蛋?”

“煎蛋吧,我不怎么爱喝粥。”我瞥了她一眼,夜翎却已经转过身朝着楼梯的方向走了过去,每一步都迈得十分用力,像她平常的样子。

我明白,随着新一天的开始,有些东西已经结束了。

我下楼的时候,早饭已经在餐桌上摆好了。一边是小米粥和小笼包,另一边除了火腿煎蛋、牛奶面包之外还有盛在玻璃碗里的蔬菜沙拉。都是很新鲜的食材,颜色搭配得像美食杂志上的漂亮照片,让人看了就不由得食指大动。

做饭的林师傅照例在我下楼之前就离开了,从这个细节上就能看出夜翎的谨慎。在这里,除了他们许可的研究员之外,我接触不到任何人。

“谢谢。”我向她道谢。

“不用谢,”夜翎用勺子舀着碗里的小米粥,头也不抬地回答我,“是林师傅做的。”她的神态平静到了冷漠的程度,像以往的每一个白天那样。而我,也只能默契地用沉默来配合她。

门铃响过一声就被人从外面大力推开。我和夜翎不约而同地抬头向外望去,突然出现的两位不速之客是谢路南和安东。

“不好意思,打搅了。”谢路南的表情微带歉意。不等夜翎有所表示,安东就像个饿死鬼似的一溜儿小跑进了厨房,“还有吃的吗?饿死了。”

这两位客人一声不吭就跑来蹭饭虽然让人觉得有点意外,但是不用单独面对夜翎,我心里还是偷偷地松了一口气。林师傅已经离开了,夜翎这个主人只得不情不愿地起身去给这两个大大咧咧坐下来等饭吃的家伙拿来了餐具。

“林师傅做的这个包子很不错,”安东也不知道是在给大家做介绍,还是单纯地赞叹,筷子还没有伸过去就冒出来这么一句话。大概是没人接话让他觉得有那么一点尴尬,咬了一口包子之后,他又把注意力转移到了我身上,“那个,殷茉,夜先生说了,以后的实验由我来接手,咱们互相配合一下吧。”

我瞥了他一眼没有出声,我没觉得跟他合作会比那个老头子愉快多少。

“看不出,你的脾气还挺暴躁的,”安东很仔细地看了我两眼,表情似笑非笑的。

“兔子急了还咬人呢,”我怀疑安东能不能听得懂这句话,补充说:“所以不要欺人太甚。”

安东反问我:“你觉得我老师欺人太甚了?”

见我没理他,安东自言自语地嘀咕了几句,转头继续对付他喜欢的小笼包。坐在他旁边的谢路南自从进门就一直皱着眉头,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直到餐桌上的几个盘子都被撤下去之后他才慢慢回过神来,一边从夜翎手里接过刚泡好的绿茶一边神色古怪地问我:“殷茉,你这几天有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

“特别的感觉?”我把碗里剩下的几片生菜叶子叉起来送进嘴里,含糊不清地反问他:“特别能吃算不算?”

谢路南满脸沉思状地点了点头,“还有别的吗?”

“睡得不好。”夜翎隔着餐桌瞟了我一眼:“算吗?”

谢路南点了点头,“除此之外呢?”

我摇摇头,从开始到现在我始终没有出现过特别剧烈的妊娠反应,最近频繁的失眠在我看来也不过是因为担忧自己的处境。

“没什么,”谢路南大概看出我的紧张,连忙安慰我说:“我只是想证实一下…”

“证实什么?”这话说的我有点莫名其妙。

“你上次做的妇科检查结果其实早就出来了,”谢路南抓了抓头发,流露出几分类似于不好意思的神色来,“因为想等其他项目的检查结果,所以被我压了几天。你不是说来这里之前没有做过检查么,所以我猜你一定是不知道的。”

“知道什么?”我不由自主地紧张了起来。

“你这个是异卵双生,”谢路南总算说出了重点,眼睛亮闪闪的,看起来比我还要兴奋,“龙凤胎。殷茉你这孩子还挺有福气的,一下子就儿女双全了。”

两个?!

我倒抽一口凉气。电光火石之间,我的脑海里倏地闪过深海说过的一句话:两个,这是世界上最完美的数字。

最完美的数字…

也就是说,这可恶的家伙一早就已经知道了?!居然不告诉我…他为什么要瞒着我呢?是怕吓到我?还是怕我在忙于躲避夜族人的时候心理上压力过重?我呆坐在餐桌旁边出了会儿神,转头问夜翎:“你能看出来吗?”

“能。”夜翎犹豫了一下,“但是性别什么的,我看不出来。”

我转头问安东,“你也能?”

“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安东不怎么在意地看着我,似乎对我的紧张很不以为然,“我们的生理结构和你们又不一样,在海里谁还用耳朵来听啊。”

那就是也看出来了。

谢路南干咳了两声,把话题拉了回来,“其实我很想做进一步的检查,比如染色体分析之类的,但是我上次问你的时候你不同意做羊水穿刺…”

“那个你就别想了。”我忿忿地打断了他,“你真当我什么都不知道呢?那个有风险的好不好,搞不好会流产的。”我和迦南住在镇子上住的时候,他买了不少这方面的书给我看。当时是觉得穿刺这个名词很惊悚,所以看过一遍就记住了。

谢路南抓了抓头发,有点苦恼的样子,“其实操作得当的话…”

夜翎冷嗖嗖地打断了他:“夜先生不会同意的。”

我憋了一肚子的骂人话都被她这轻飘飘的一句给堵回去了。徒劳地张了张嘴,我忽然意识到对于一个肉票的身份而言,我自己的态度究竟如何是一丁点儿也不重要的。如果这个绑匪不是谢路南的上司,如果夜鲨也对染色体等等学术性的研究充满好奇的话…

一丝寒意悄无声息地顺着脊柱爬了上来。

是啊,在这里,我的命、我孩子的命,所有的一切都是不由我来做主的。如果孩子们出生之前我始终无法脱身,那我的孩子们这一辈子恐怕真的要隔着实验室的铁丝网看蓝天了。

这种事我绝对绝对不能让它发生。

我的双手在餐桌下面紧紧地握成了拳头,用力地将心底涌起的恐惧一点一点都压回去。在座的非人类很有可能会察觉我心头的不安,不过…知道我在害怕,也许会让他们放松一点警惕吧。

“别紧张,”谢路南误解了我的沉默,连忙安慰我说:“虽然双胞胎的母体负担会比较大,但是只要注意营养、注意休息再加上适度运动就不会有什么问题。

“适度运动?”我抬起头问他:“我想去海滩散步可以吗?”

夜翎和安东对视一眼,两个人的脸上都流露出了犹豫的神色。

“我建议她去。”谢路南的视线在我们几个人的脸上转了一圈,最终落在了夜翎的脸上,“殷茉的活动范围太小。我觉得放松心情对母子双方的健康都大有好处,如果考虑安全因素的话,多派几个人跟着就可以了。”

夜翎起身离开了几分钟,回来的时候表情变得轻松了许多,“夜先生说可以。保护措施他会安排。另外,谢大夫…”

谢路南忙说:“我明白,我会安排研究员陪她一起去。”

夜翎点了点头。

我暗中松了一口气,紧握在一起的拳头松开,掌心一片潮湿。

进化

自从被允许踏上海滩之后,这里就成为我放风时最爱去的地方。

未经开发的海滩,景色荒凉而空旷,脚下粗糙的沙地呈现出泥土的熟褐色。茂密的树林仿佛一道天热的护栏,将海岸环抱其中。天气晴朗的时候,景色还是十分美丽的。当然,前提条件是不能往身后看。

在我的出逃计划实施之前,我是很需要一点阿Q精神来自我安慰。我必须刻意地忽略掉这个事实: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在别人的监视之下。否则的话,再美丽的景色也会让我的心情打折扣。而我的心情如何对我来说是一件至关重要的事。我不能让感官敏锐的夜族人从我情绪的波动上推测出我可能会采取的行动,同时,我也不愿意因为自己压抑的情绪而影响到我的孩子们。

他们两个,比我自己更重要。

除了夜翎之外,经常出现在我身边的是一位名叫张媛的研究员。她是谢路南的学生,年龄跟我相仿,个子不高,长着一张圆圆的娃娃脸。不过遗憾的是,长相如此讨喜的年轻女孩偏偏生了一副沉闷性格,除了“哦”“是吗”之外,说的最多的就是“好的。”如果我不开口,她更是一个字都不会多说。如此谨慎的性格,也难怪夜族人会放心让她看着我。

试探性地朝着海边走了过去,身后的张媛果然亦步亦趋地跟了上来。

我忍不住叹了口气,“我想自己坐一会儿,你别跟着行吗?”

张媛不语。

“我只是想清静一下。你看,我跑不远的。”话已经说到了这个份儿上,如果她还是死活不同意,我也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了。

“你是要下海吗?”身后的女孩子迟疑地问道吗“夜小姐知道吗?”

“不,”我立刻否定了这个提议,“我不下海。我不会游泳。”

身后的女孩子没有出声,我继续朝前走的时候,她也没有再跟上来,这让我松了一口气。说实话,就算知道自己陷入了怎么样的处境之中,这样明目张胆地被人监视,仍是一件令人无法忍受的事。

我在沙地上坐了下来,无意识地用手拨拉着身边的沙子。表面的一层沙子已经被太阳晒热了,不过坐久了还是会觉得有些潮湿。忽略掉身后的人和海滩附近不知道多少道的防护设施,这一刻的阳光海滩真的要算是生命中难得的惬意时刻了。我一边眺望着远处蓝幽幽的海面,一边无意识地用手捧着沙子盖在自己的腿上,像个小孩子似的跟自己玩游戏。

“这个就是沙子,黄色的,一小粒一小粒的。摸起来有点硬…”

书上说要跟孩子说话,要随时跟他(或她)做感情上的沟通。不过自己跟自己说话的感觉还真不是一般的怪异,这两个小孩子真的听得到吗?

我叹了口气,看来还有很多很多的东西需要我去一一适应。

“殷小姐,”身后传来张媛平淡的声音,“和安东先生预约的时间已经到了。”

我拍了拍腿上的沙子,转头问她:“晚上还能来吗?”

大概我问的太正式,张媛干咳了两声,不太自在地别开了视线,“我只是个小助理,没有什么发言权的,只要夜小姐同意就行。”

我点点头,不再难为她。

至少到目前为止,她的态度已经令我非常满意了。

仪器丁的一声响,一串长长的数据出现在了显示屏上。

安东的鼻梁上架着一副黑框的眼镜,全神贯注盯着数据的样子活像一个听话的好学生。看不到平时那副精明的近乎刻薄的神气,像换了个人似的,竟然也没那么讨厌了。

“真奇妙,”安东盯着屏幕,两只眼睛流露出古怪的神色,好像很兴奋,又好像有点紧张似的喃喃自语:“真奇妙…”

没有人理会他的自言自语,我缩在沙发里啃苹果,夜翎靠着窗台抽烟,正午的阳光从宽大的玻璃窗里照进来,明晃晃的有些刺眼。在北方,初秋的天气总是云淡风轻,阳光明媚,仿佛集中了四季的精华,舒适得让人只想闭着眼睛打瞌睡。

我丢下手里的苹果核,转头问夜翎:“能走了吗?不好意思,我又饿了。”

“等下!”安东头也不抬地打断了我的提议,“就几分钟。”

“又怎么了?”夜翎在窗台上按灭了手里的烟头,微微有些不耐烦地皱起了眉头,“时间已经足够长了。不要因为你的无能而耗费我们过多的时间。”

“这几天的实验让我有了一个很有趣的发现,”安东丝毫不把夜翎的抱怨放在心上,他摘下眼镜扔在一旁,十分专注地望向我的方向,“殷茉,你那不同寻常的听力有个十分有趣的特点你自己发现了吗?”

“我从来就不会猜谜。”我的语气听起来不怎么友好。对这个人我本来也没有什么好印象,更何况我现在特别容易饿,饿了就会虚火上升,看什么都不顺眼,“你到底要说什么?”

“你的听力受到药物的刺激产生了一定程度的变异,”也许看出了我的不耐,安东下意识地加重了语气,“并且这种变异是不可逆的。”他看着我,似乎在等着看我会流露出什么样的惊诧表情来。几秒钟后,他略带失望地放弃了等待,“你好像一点都不感到惊讶?”

我不怎么在意地耸了耸肩,“我没觉得这对我的生活造成了多大的困扰。”比这更惊悚的变异又不是没有,只是夜族人不知道罢了。

“我要说的就是这一点!”安东却明显地兴奋了起来,“你知道你和我们的区别吗?你那异常的听力只有在你想去听的时候才能够起作用。换句话说,就好像你思想的控制力非常强大,它在控制着你身体各部分的功能。”

这是什么意思?

“我举个例子,比如你养了一条非常非常听话的狗。你说坐下不许动,它就老老实实地坐在你的脚边。当你对它说‘冲’的时候,它会在第一秒反应过来,然后以最快的速度到达你想让它到达的那个地点。明白了吗?”

“明白是明白了,可是谁的身体不是这样的?就好像我想拿桌子上的苹果,大脑发出指令,肢体正确执行指令。控制不了自己身体的那叫残废好不好?”

“我说的仅仅限于你我在听力这个问题上的区别。” 安东摇了摇头。

“就是说,”夜翎适时地插了进来,不怎么在意地说道:“在你的身上,是你控制你的耳朵。但是在我们身上,是耳朵控制我们。”

“什么意思?”

安东解释说:“我们可以听到很大范围之内的所有声音。注意:是所有的声音。”

“所有?”

安东和夜翎一起点头,“我们只能凭借自己的经验和需要从这些声音当中分辨我们所需要的信息。但是却不能控制自己去听什么不去听什么。”

我从这两个人的神态中嗅到了某种类似于阴谋的气息,“说这个…有什么用意吗?”

安东握紧了自己的拳头,神色间难掩兴奋,“就是说夜先生指出的方向是正确的!我们族类的特点结合了人类的基因之后产生的奇迹就是:进化!”

我的心脏微微一抽,因为突如其来的恐惧而骤然间感觉到了疼痛,“进化?!”

“对,进化!”安东冲着头顶的空气挥了挥拳头,“所以说你肚子里的宝贝绝对是我们的无敌超级法宝!”

从心口传来的疼痛让我呼吸困难。明明还是一样的艳阳高照,可是却已经失去了原有的温度。一瞬间而已,我的身体就从里到外凉了个透。我没有想到,早在预料之中的事亲耳得到证实竟会让我这么难受。不止是难受,更多的是愤怒,像山火一样在我的身体里劈啪作响,我甚至冲动地想用十个尖指甲抓到他的脸上去。他怎么可以用这种提到私有物品的语气来议论我的孩子?!难道在他们眼里,我的孩子已经成为了他们的囊中之物,而我只是写着使用说明的那张包装纸?!

我闭着眼靠在沙发上,两边的太阳穴突突直跳。软垫的下面,我的两只手紧握成拳,将那些因愤怒而生的指甲印痕深深地隐藏在自己的掌心里。

我的坏心情在看到了夜鲨的时候降到了最低点。

从安东那里回来的时候,他正在夜翎的客厅里等着我们。黑色的衬衫,黑色的长裤,那张本该英俊的脸怎么看都透着冷森森的黑气。他从窗前转过身,上下打量我一番,然后略带感慨地说道:“殷茉,你变了好多。”

“是吗,”我的身体绷紧,刚刚平息下去的愤怒又一次袭上心头,“你可一点儿都没变。”

夜鲨抿着嘴笑了笑,“我其实是要表示友好的。”他指了指楼梯的方向,“上来一起看看吧。”说完率先上楼。夜翎拍了拍我的肩膀,示意我跟上来。

楼上的几个房间门都开着,我的那间卧室却已经全然变了样。墙壁变成了柔和的粉蓝色,原来的家具都不见了,木质的双人床变成了两张白色的儿童床,周围是配套的儿童衣橱和书桌,靠墙一面,造型可爱的书橱里摆满了各种儿童读物。房间另一侧则堆满了各式玩具,从布娃娃到室内滑梯,简直像一座小型的室内儿童乐园。

“怎么样?”夜鲨颇有些自得地问我:“是不是很齐全?”

“这么齐全…”我回视着他,轻声问道:“我几乎以为你是打算要让我的孩子在你这里娶妻生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