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呆,没有明白她的意思,可是这须臾之间的沉默却让她误以为我是默认了,于是她开始缓慢地说:“其实也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并不是完全为了钱,诚然,钱很重要,可是也要看是谁的钱,是不是?”

电光火石之间,我懂了。

她一定是以为我看到了她跟银色750的主人,从而对她产生了不洁的联想。

我摇摇头,想要解释一下其实我什么都没有看到,可是她没有给我开口的机会,自顾自地说下去:“我总是在节目中替别人分析感情,剖析问题,其实都不过是纸上谈兵,到了自己身上,照样兵败如山倒。我如果说我不光是为了钱,你信不信…”

我看着面前沉溺在自己呓语中的她,曾经关于她的疑惑的答案都慢慢浮出水面,我终于明白,为什么月薪几千的她会有那么多钱去购置奢侈品,为什么宋远买G-STAR,CK会跟别人买班尼路一样轻松,为什么她会住在中天国际这么昂贵的楼盘里…

所有的一切,我终于全部明白了。

很可笑,我原本是来找她倾诉,想要依靠她的清醒和理智扶持我走出困惑和迷惘,没想到整个局面完全反过来,一贯洒脱率性的她反而向懵懂无知的我诉说她的心事。

我扶住额头,小指来回搓着眉心,真是有些许无奈。

过了很久,我轻声问:“那个人,有家?”

她抬起头看着我,好像猛然从失魂的状态中惊醒,接着,她点点头。

我心里突然产生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厌恶和鄙夷:“那你就是个小三?”

她呆呆地看着我,面对我的质问,不想承认,可是在事实面前最终却还是无力地点点头。

不知为何,我胃里又开始翻江倒海,我匆匆忙忙起身跑到洗手间里又是一阵呕吐,那种歇斯底里的样子好像是要把内心所有不堪的秘密悉数呕吐干净一样。

罗素然轻轻地拍着我的背,她的声音里是真的有担心:“落薰,你不是有什么事吧?要不要紧?”

我连连摆手:“不用了,这个毛病都一两年了,每次一恶心就这样…”

这句话说完之后,她就陷入了沉默。

我对着水龙头猛拍脸,水花四溅,我之所以故意把动作幅度搞得那么大,其实是怕她看见我眼睛里那些碎裂成行的泪水。

真难受,我所珍惜的人,我心里所有美好的影像,一个一个、接二连三,这样破碎。

她倚靠在洗手间的门上,递一块干净的白色毛巾给我,语气里有不忍,亦有不甘:“落薰,这个世界上不是所有的事情都只有黑和白,还有那么多深深浅浅的灰,你不能就这样对我盖棺定论。”

我看着她,目光里有无限哀伤:“素然姐,我怎么看你,重要吗?如果你真的有底气,如果你真的不心虚,你敢把这番话说给宋远听吗?”

听到宋远的名字,她全身一震,再也说不出话来。

木然地从罗素然家走出来,我知道她一定站在阳台上看着我。有那么一瞬间,其实我想回头上去给她道歉,可是最终,我还是克制住了这个念头。

真是倒了血霉,一走出中天国际就开始下雨,我仰天长叹:“我到底是有多背啊!”

深秋的时候,温度已经很低很低了,我蹲在公车站牌下,像一个流浪的乞儿。

这一次,我再没有任何顾忌,拨通了那个电话,短暂的彩铃过后,他的声音传过来:“想我了?”

我的眼泪大颗大颗的砸下来:“嗯,林逸舟,我想你了。”

在他赶来接我之前,我已经浑身都被雨淋湿了,我的脑袋里不停的反刍着从罗素然家里出来之前,我们最后的那句对话。

她说:“落薰,我是爱这个人的,爱是有理由背叛全世界的。”

我看着她,一字一句:“可是我认为,爱这个理由,并不能使所有不道德的事都变得合理化。”

其实我说那句话的时候,心里也很虚,因为我真的不知道,各执一词的我们,究竟谁对谁错。

林逸舟把我拉进他温暖的车里的时候,我全身都打着冷战,嘴唇哆嗦得说不出一句话来。他把暖气调到最高,顺便打开座椅加温打开,可是这一切都没有让我觉得好转。

我可能是心寒了。

他用纸巾擦干我脸上的雨水,温暖的气息铺天盖地朝我涌过来,我紧紧的抓住他的手,哭得声嘶力竭。

这个世界上的男生有好多好多,可是大难临头,谁会紧紧握住你的手?

我一直知道他家境很好,房产很多,他又素来跟父母不合,所以一直一个人住在一套100平米左右的公寓里。

他家的生意做得很大,经常要全国各地到处飞,父亲忙也就算了,母亲居然也是女强人。

当我问起他“最近一次跟他父母见面是什么时候”的时候,他想了很久才说:“偶尔会见见我妈,偶尔也会见见我爸,但是三个人全到齐,那还是一两年钱我出车祸差点死了的那次。”

我吓了一跳,他指着额头上的伤疤说:“这个疤就是那次车祸留下的,左腿粉碎性骨折,至今不能剧烈运动。”

我目瞪口呆的看着他,他揉揉我的头:“那次多亏一个麻将馆老板救了我,时候我父母也好好的酬谢了他,不过我就一直没机会当面谢谢他,因为那段时间我一直昏迷的,后来我父母也觉得没有必要再去打扰别人,这事就忘了,我年轻的时候很多彪悍的事,以后再慢慢讲给你听。”

我看着他那道伤疤,傻乎乎的问:“是不是连你的风流韵事都毫无保留啊?”

他哈哈一笑,装模作样的说:“你好坏,人家还是纯情处男咧。”

他曾经有意无意提起过,他最看重的就是自由,无论是谁都别想让他放弃自由。

从他说那句话的时候起,我就知道,我们之间的关系仅仅只能是取暖,像两只落单的野兽,在光怪陆离的城市森林里靠着敏锐的直觉寻觅到了自己的同类,拥抱着互相温暖。

越是同类,越是相残。

他的房间像所有男生一样杂乱无章,我洗完澡之后穿着他的衣服走出来,他回头看了我一眼,然后迅速地转过身去,嘟嘟囔囔地说了一句:“我靠。”

我尴尬得手足无措,我又不是白痴,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就像干柴烈火一样,我从小就看少女漫画的人,还有什么事我不懂啊,所以他这个反应让我不得不赶快提出我要回学校的建议。

他转过来,冷冷地看着我:“这个样子你回什么学校啊,要走也等雨停了走,放心,我不碰你,这点骨气还是有的。”

他这几句话又说得我有点生气,我呸,难道我这点魅力都没有?

我刚想开口跟他吵,他的手机响了,是条彩信,我八婆地抢过来看,这一看,真是惊到我了。

居然是封妙琴发来的,彩信内容是她的照片,睁着大大的眼睛嘟着小嘴,还有一句话:还记得欠我什么吗?

此时我的心情就像正房太太抓到了小三,震怒之下我问都没问林逸舟就直接把这个彩信删掉了,然后我做了一件更缺德的事:我把封妙琴的号码扔进电话黑名单去了。

做完这些之后我言辞凿凿地跟林逸舟说:“不准跟她有联系。”

其实事后想起来,他当时只要说一句“你算老几”就可以让我哑口无言,可是他只是看着我笑,什么都没说,所以我也就顺理成章地觉得自己一点都不过分。

他脱上衣的时候,我吓得魂飞魄散,连声惨叫:“干什么干什么干什么!”

他无奈地转过身去背对着我:“你能不能稍微冷静点,我只是想给你看看我的刺青。”

我这才注意到,他的背部左肩下面一点的位置,那个刺青还微微有些肿,图案非常漂亮:简单的十字架被繁复的链子缠绕着,刚强之中又有柔美。

我走过去,从身后抱住他,那个图案正好印在我的心口。

我说:“我爸爸得了癌症,我要去看看他。”

窗外,大雨轰然砸下,整个城市被雨水倾倒。

我跟这个眼前这个我应该称为“父亲”的男人面对面的坐在这间几十平米的屋子里,彼此都沉默不语,房间里的安静在此刻显得特别滑稽和讽刺。

为了这次见面,我独自一人背着包坐了几个小时的车,途中无数次我心里有个声音说“不行就回去吧”,真的差一点,我就中途落跑了。

到底是何种力量让我硬着头皮还是来了,我说不清楚。

3说完这句话,我的眼泪在黑暗之中汹涌而出。

来之前我破天荒的主动跟我妈说:“妈,我今天晚上能不能跟你睡?”

她用嫌弃的眼神看了我半天,丢了一句:“你洗了澡吗?”

要是换作平时,我绝对是二话不说扭头就走,回到我的房间里去捍卫我作为一个成年女性的尊严,可是这一次,我一点跟她斗嘴的精神都没有,我神色安然的点点头:“洗了的。”

也许是我的表现确实一反常态,在我翻来覆去长吁短叹了几声之后,我妈终于忍不住跟我说:“你要实在是觉得难堪,就别去了,把票退了就是了。”

我在黑暗中睁大眼睛看着天花板,努力抑制中鼻腔里的酸涩,怕她听出我声音里的异样。我突然发现自己长大了,懂事了,做任何事说任何话之前知道要为对方考虑了。

真是残忍,人生就是这样,不经历鲜血淋漓的疼痛,就不会明白那些曾经让我们厌烦的说教其实是受用一生的信条。

我说:“我没事,他都这样了,我还是去看看。他不仁,我不会不义。”

我妈翻了个身,没有说话,而是用背对着我。

其实我真傻,她是我妈,世界上还有谁比她更了解我更体恤我,她知道我想哭,可是又不好意思,所以才转过身去不接话。

可是我怎么都忍不住眼眶里漫溢的滚烫的泪水,我用尽全身力气控制住自己的气息,我说:“妈,你知道吗,如果有一天他真的死了,我肯定会哭的。”

她有点惊讶,因为我从小到大都是一副不孝女的口气说“他没养过我,将来他死了关我屁事。”

我清了清喉咙,轻声说:“我会哭,不是因为他,而是因为我自己。他死了,我这一辈子就再也没有机会知道有父亲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了,这一辈子,我都不会明白那种感觉了。”

说完这句话,我的眼泪在黑暗之中汹涌而出,我能清晰的感觉到枕头被泪湿了。

我妈轻轻咳嗽了一声,然后说了一句:“睡吧。”

如今我跟这个沉默的男人相处一室,他埋头抽烟,一直没有抬头看我。

一路上从车站接到我,到回到这个拥有我6岁之前的回忆的蜗居,他没有正视过我一眼。我不想去深思为什么会这样,我只知道,即使我们多年没有联系,在我第一眼看到这个人的时候,我的心里还是涌起了穿山越岭的悲痛。

他也老了,在我偶尔午夜梦回时会看见他年轻的样子,我没有想过那张脸经过岁月的洗刷之后是什么样子,而今直面相对,我只能用一个很矫情做作的词语来形容我的感受。

那就是,痛不欲生。

他穿着墨绿色的毛衣,头发里依稀可见些许白色,房间里弥漫着烟味,我终于忍不住开口问他:“能不能给我一根。”

这显然是他始料未及的,他猛然一震,终于抬起头看牢我的面孔。

我直直的应承着这种目光,丝毫畏惧都没有。

过了片刻,他有些愠怒的说:“小小年纪的女孩子,抽什么烟,你妈妈怎么教你的…。”

我茫然的任由他指责我,等他安静下来之后,我忍不住笑了。我真的不懂我为什么会在这样的情况下笑出来,可能是心里太苦了,苦到哭不出来,只能笑了。

我说:“你也知道说是妈妈教我,那你有什么资格说三道四,再说,我也不小了,我都成年了。”

这句话一说出口,他立刻就哑口无言。

多好笑,明明是亲生父女,也许是最后一次相见,却在为一些一点都不重要的旁枝末节争吵,这叫什么事。

我一直笑着,笑得脸都快僵掉了。

他起身拍拍裤子,说:“她要回来了,我先送你去宾馆吧。”

我一听到那个“她”字,便犹如被毒蛇咬了一口,慌忙站起来,连连摆手:“不用不用,我自己去,省得你们吵架。”

虽然被我拒绝了,但是他还是坚持把我送到了宾馆门口,暮色中,他的眼神里有太多我难以懂得的东西,在我转身的时候,他叫了一声我的名字。

那一声“落薰”,像两把匕首捅在我的心口。

我没有回头,只是说了一句“你安顿好家里再打电话给我就是了”,然后像逃难一样逃进了宾馆。

我真的怕再迟一秒,胸膛里那些努力压抑的委屈和悲伤就会倾泻在他眼前。

很普通的宾馆,仅仅只提供热水和电视,没有电脑,没有网线,我什么都做不了。

我胡乱的摁着电视遥控器,从1开始,无止尽的一路摁下去。最后我觉得,再不找个人说说话我就会窒息而亡了。

我翻着电话薄,不知道还可以打给谁。

那一刻,孤独和寂寞像潮水淹没了我。

我很没有出息的摁下林逸舟的号码,过了片刻,他睡意朦胧的接通了电话。

我发现我一辈子都是个没用的家伙,他才“喂”一声,我就全身抖得像个筛子,千言万语哽在喉头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片刻之后,他清醒了,可是声音里还是有无限慵懒:“落薰?说话啊…”

我知道我再拖下去他一定没耐性了,于是我口不择言的问了一句:“你旁边睡着谁呢?”

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可是这句话像离弦的箭一样势不可当的通过电话直抵他的耳膜,然后我在电话里听到他一阵放浪形骸的笑:“宝贝,你真是千里眼,还知道我身边睡了人。”

他说出这句话之后,我我觉得我整个人都在往下沉,一口气吊着死活提不上来。

还没等我反应过来,他又赶快补了一句:“别紧张,是男的。”

我一生气差点没直接挂了电话,我靠,玩我呢,于是我恢复了往日一贯的顽劣,故意问他:“其实你喜欢男生?”

他又是一阵嘿嘿的笑:“我不告诉你。”

听到他的声音之后我觉得我整个人都好多了,可是为什么又陷入了另外一种莫名其妙的惆怅?

是因为这个人?林逸舟?这个人在我心里到底是什么位置,什么分量?

挂电话之前,我忽然鼓起前所未有的勇气跟他说:“逸舟,我很想你。”

从来没有什么局面会让他束手无策的林逸舟,第一次用沉默回答了我,我听见彼端他匀称的呼吸声,可是就是等不到他开口说一句话。

如是,我便懂了。

我轻轻的笑起来:“好了,跟你开玩笑的,你好好睡,等我回来我们去喝酒。”

他如释重负一般泄了口气:“嗯,回来再联系。”

我四仰八叉的躺在洁白的大床上,脑袋里一片馄饨,很多人的面孔在我眼前闪过,最后定格的是当初周暮晨那张隐忍的面孔。

直到今时今日遇到了林逸舟,我才懂得了周暮晨当年的沉默。

我听说每个人终其一生所爱的其实都是一类人,从前我不知道这是不是真的。然而命运安排我认识的周暮晨,林逸舟,他们又确实是一类人。

我爱的这一类人,说得好听叫潇洒,说得不好听叫浪子。

我了解这一类人的本性,因为我的父亲,他就是这样的人。

从他身上我就明白:女人永远不要奢望自己能成为浪子终结者,真正的浪子,没有终结者。

如果他最后在一个女人身边停靠了,不要以为是这个女人终结了他,其实只是一个契机而已。

当浪子想停靠了,恰好经过他身边的这个人,就成了浪子终结者。

可是我不知道,当我出现在林逸舟生命的时候,是不是他想停靠的时候。

我同父亲的会面是一场从本质上透着荒唐和讽刺的闹剧,我原本就只请了三天的假,到了第二天下午他还没有任何音讯,我决定自己出门去走一走。

这是我生命开始的地方,我只能这样说,因为这些年来我固执的认为自己是一个没有童年的人。

有一种人在很小很小的时候,就已经长大成人,他们的眼眸里从来就没有天真过。

太多年没有回来,这个城市以一种全新而陌生的姿态迎接了我,我胡乱的在大街小巷里穿行而过,终于找到了我儿时就读的小学之一。

为什么是之一,说来也是荒唐,因为我同时在两个小学报名上学。

那真是一段混乱的岁月,我尚未懂得分离的涵义便已经体会到分离的凄楚,父母离异之后有相当长一段时间将我交付给年迈的奶奶。

老人待我不能说差,但也谈不上好,每天教我背唐诗,背不出来的时候会用做衣服的那种大尺子抽我的掌心。

在奶奶家附近有一所小学,老人认为小孩子不读书不行,于是擅自做主将顽劣的我塞进了课堂。

一周之后,良心发现的父亲又接我去他那边,在附近的另外一个小学也替了我报了名。

小小年纪的我当时就一鸣惊人的对他说:就算你养条狗也不能这样喊它来就来,要它滚就滚吧。

其实换作现在,我就知道可以用一句很文雅的“召之即来,挥之即去”来表达我的意思,但是当年实在是才疏学浅,于是招来了所谓“后妈”干脆利落的两个巴掌。

那个女人下手真狠,两个巴掌直接甩出我的鼻血,我还呆呆的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那些鲜血顺着我的下巴滴到衣服上,鞋子上,地上。

我没哭,真没哭,完全吓傻了。

更让我傻掉的是过完一个月回到奶奶家附近那个小学时,早上发豆浆的老师跟我说“你交的钱是上个月的,这个月没有你的。”

中午我一回到奶奶家就哭哭啼啼的,问清楚原因之后,下午她就陪着我一起去学校,她本来是想去质问老师的,可是年轻气盛的老师根本没把老弱妇孺看在眼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