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余光之中看见站在客厅里的孔颜和周暮晨,我终于明白为什么孔颜会出现在这里了,她毕竟还是李珊珊的姐姐。

他们在一旁静静地注视着我们,我没有去看他们的表情,到了这个时刻,我什么都不想计较了。

我只祈祷那个躺在卧室里的女孩子,她以后的人生,再也不要有任何的波澜。

孔颜忽然轻声说:“男人最大的幸福是肉体有时可以和感情彻底分开,女人最大的不幸是肉体有时可以和金钱联系起来。”

在寂然无声的房间里,再轻的声音都显得尖锐和突兀,我们都将目光投向她,她脸上是一抹凄厉的笑。谁没有开口之前,我走上前,一个耳光扇到她的脸上。

我清清楚楚地说:“这个耳光不是为了珊珊,是为了我自己,几年前你扇我的,我现在还给你。”

孔颜捂着脸,怔怔地看着我,周暮晨去拉她,她一把甩开他的手,指着我和康婕,忽然笑了。

我知道她要说什么,就是那件成功离间了我和康婕的往事,在这个时候,又成为了她的武器。

康婕走过来扶住我,她现在总是经常皱着眉头,好像再也没有什么能够让她开开心心大笑的事情了。

消失的不仅是曾经一腔孤勇的程落薰,消失的还有曾经神经大条的康婕,曾经洒脱率性的罗素然们曾经刻薄毒舌的李珊珊,当然…还有曾经风流倜傥的林逸舟。

孔颜指着我们,摇摇头,轻蔑地笑着说:“真是姐妹感情好啊,啧啧。”

一直没有说话的周暮晨,终于忍无可忍地把她从地上拖起来,恶狠狠地说:“孔颜,事情已经过去那么久了,你能不能不要再提了,今天我们是来看你妹妹的,你搞清楚状况好吗!”

我说过,孔颜跟我有一些相似的地方,比如我们的不识时务,就像这一刻,她明明应该静默,可是她没有,她嘴角那丝轻蔑的笑始终没有消除,她逼视着周暮晨:“你心虚什么?当初做得出来,今天就不要怕人说。”

周暮晨终于忍无可忍了,他把孔颜摁到墙壁上,喉咙里发出低吼般的声音:“孔颜,够了,你非要逼老子说出来,当初老子根本没有碰她!”

此言一出,我跟康婕互相望了一眼,那一刻,我忽然很想像孔颜那样大笑一场。

这出荒唐的闹剧,居然要等到若干年后的今天才真正揭开真相。

时光倒回去,我们才可以清楚地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周暮晨在我跟孔颜之间最终选择了孔颜的那天晚上,喝了很多很多酒,他从来都不是懂得克制和自律的人,喝起酒来也没个分寸,后来孔颜找到他的时候他已经醉得不省人事了。

当时高三的他醉成那个样子,自然不能回家,所以就随便找了个酒店开了房间,在他洗澡的时候,孔颜翻看着他的手机,而当时他的手机的壁纸还是我的照片。

在暖黄色的灯光下,孔颜发了很久的呆,最后,她做了一件事。

她用周暮晨的手机给康婕发了一条信息:你能不能来陪我聊聊天?

康婕去酒店之前在做的事情,就是陪我喝酒。

我的酒量在那个时候就已经显山露水了,而且我永远是越挫越勇,当时我那个样子,就算来十个男生都要被我放倒了,何况区区一个康婕。

她凭着残存的意识把我弄回去,我还面不改色地跟我妈妈说是同学生日所以喝多了点,回头我就直接倒在床上鼾声大作。

在我沉睡的时候,她背着我去见周暮晨。

就像一个连环局,我不知道她背着我做了什么,她不知道孔颜背着她做了什么,而孔颜又不知道周暮晨其实知道她做了什么。

周暮晨在那个时候,真的是很爱孔颜,他了解这个女孩子的不甘和骄傲,也了解她的惶恐和脆弱。

他知道她这样做的目的,仅仅是要彻底断绝他跟我之间最后一点可能性。

很简单的道理,如果周暮晨跟康婕真的发生了什么,那他就不可能再和我有什么。

就跟孔颜曾经在博客里写的那样:从很小的时候开始,我就知道,想要得到的东西,全得靠自己想尽办法去争取,哪怕有时候,争取的方式不那么光明磊落,也没有办法。

她没有别的办法,当初的我或许不明白,可是当我遇到林逸舟之后,我彻底明白了。

从某种意义伤上来说,我跟孔颜的际遇其实是相似的,然而我们的天性不同,我们对爱的理解与诠释也不同。

我认为我跟林逸舟没有未来,所以我选择离开,这是爱。

她笃信周暮晨兜兜转转总会回来,所以出此下策,这也是爱。

爱的方式有千百种,却没有一个标准可以来衡量是非对错,所以,李珊珊没有错,康婕没有错,罗素然没有错,孔颜没有错,封妙琴没有错,我,也没有错。

我们都没有错,但是为什么我们每个人都因为爱受到了伤害?

也许不过只是因为,我们都爱得太笨了。

孔颜是站在酒店门口看着康婕进电梯的,她看着电梯那个数字不停地上升,最后停在了周暮晨所在的那一楼,那一刻,她知道,周暮晨跟程落薰再也不可能在一起了。

然而她并不知道她离开之后,那间房里发生的状况。

周暮晨不是傻子,他很明白康婕为什么会突然跑来陪他聊天,他没有说明那条短信并不是他发的。

他想,如果孔颜非要用这样的方式来加强自己的安全感,那么,就成全她吧,毕竟,她是他在这个世界上最爱的那个人。

康婕因为喝得太多,迷迷糊糊地聊了几分钟就睡着了,他把她扶到床上去,替她盖上被子,空调打到二十五度,自己在沙发上一个人看了一整晚的球赛。

电视很吵,他心里却很瓶颈。

是在那个晚上,他终于弄清楚了自己对于孔颜来说有多么重要,他不敢说以后再也不会遇到别的女孩子,不敢说自己不会再为了别的美丽而动心,可是孔颜是一个港湾,他走得再迂回,最终还是要回到这里来。

有了这个把柄,孔颜也许就不会再想东想西,他不会忘记那天夜里,她因为酒精中毒躺在医院里那张苍白的面孔。

所以次日,他决心赔上他和康婕的名声,用一个谎言去成全孔颜,他对她说:“我喝醉了,不知道怎么就发了一条信息给程落薰最好的朋友,我们上床了。”

除了他,只有上帝看到一切,知道一切,原宥一切。

然而,多年后,拆穿这个谎言的人,也是他,他终于忍无可忍地对她吼:“老子受够了。”

孔颜那双美丽的眼睛此刻空洞得没有一点光彩,她难以置信地看着周暮晨,嘴唇微微张开,她好像有很多很多话要说。取 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我和康婕静静地,静静地看着他们,就像前几分钟他们静静地,静静地看着我们一样。

康婕忽然开始笑,不是从前那种没心没肺的笑,而是一种苍老的,无可奈何的笑,我也跟着她一起笑出来,这是林逸舟离开之后我第一次笑,居然是为了这么荒诞的事情。

宋远打开门,对他们说:“不好意思,你们还是先走吧,别吵到珊珊了。”

孔颜忽然笑了,就像我最后一次见林逸舟的时候的那种笑,突兀,急切,令人毛骨悚然,她边笑边说:“真是有意思,真是…太有意思了。”

她忽然冲到李珊珊的卧室门口,对着里面狂喊:“你知道是谁告诉宋远他姐姐你是个不要脸的情妇吗?哈哈,就是我,我就是看不惯你又当婊子又要立牌坊,你凭什么呢,小贱人,我就是看不得你们好,我就是希望你们每个人都去死!”

我们所有人都惊呆了,宋远看上去像要冲上去掐死她一样,如果不是许至君和我拉着他,他一定就这样做了。

接着,房间里传来李珊珊的叹息:“姐姐,我们哪一个人,又真正过得好呢?”

李珊珊说完这句话之后就再也没有声音了,孔颜呆呆地看着那扇门,忽然之间,哑口无言了。

6是吧,把一切都交给时间,交给命运,这或许是最好的方法吧。

一直到离开,孔颜都没有再说一句话,她从我身边走过去的那一瞬间,我明显地感觉到她身上那种锋芒毕露的锐利消失了。

她还是那么美,这些年来,我不曾见过比她更美丽的女孩子。

周暮晨紧紧跟着孔颜一起准备走,忽然又转过来直直地看着康婕,可是康婕背过身去,不肯看他。

我没有动,他的目光从康婕的诶应转移到了我的面孔,我们隔着时光对视着,我有那么一瞬间很想冲过去抱着他哭。

这个人,他到底是我第一个爱过的人,不是最好,却是最初,他代表着我生命中一段澄澈的,干净的,再也回不来的时光。

我静静地落泪,关门之前,他轻声说:“对不起。”

晚了,晚了,他现在说什么都已经晚了。

可是为什么,我竟然不忍心去责怪他。

年少的时候,我们都是任性妄为的孩子,我们并不知道日后伤害别人的人,比被伤害的人,更加可悲。

忏悔比受伤,更令人不可承受。

我看着康婕的背影,她的肩膀很小幅度地抖动,我不想走到她的正面去,我不想知道那张脸上是因为释怀而微笑,还是因为悲怆而泪流满面。

李珊珊在卧室里叫我的时候,我匆匆忙忙擦掉了脸上的泪水,深呼吸,看了许至君一眼,他坐在沙发上抽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也成了一个烟不离手的人。

他顺着我的目光看回来,那眼神竟然如此疲倦乏力,我心里一酸,急忙走向卧室。

我不敢问他,许至君,你变成这个样子,是因为我吗?

卧室里弥漫着李珊珊常用的那款许愿精灵的香味,安娜苏官网上说:这是一款花果木质麝香调的香水,让你拥有精灵般神奇魔力,将你所有的愿望一一巧妙地实现。

那么,珊珊,你想许一个什么样的愿望?

她的左边脸颊上蒙着厚厚的纱布,右边的脸颊上也有一些细小的疤痕,我看到她的第一眼我就想哭了,可是我咬着嘴唇,死命忍住了。

这个有着跟孔颜相似的五官,性格却大相径庭的女孩子,曾经在我有难的时候,她两肋插刀地陪伴我,安慰我,还无数次帮林逸舟做说客,我曾经很天真地想,我跟林逸舟如果有幸能够结婚,我一定要她做我的伴娘。

我想嫁的那个人,已经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我想要她做伴娘的这个人,容颜尽毁。

我不知道命运为什么从来不肯善待我们。

我轻轻握住她的手,那是一双纤纤细的,白皙的手,什么颜色的指甲油都没有涂,但我却觉得非常非常漂亮。

我努力地抑制了我的哭意,微笑着看着她,我正在组织我的语言想要安慰一下她,她反而先开口了。

她的声音有一点点沙哑,可是在我听来这点沙哑却透着小性感,她说:“刚刚你们在外面说的,我都听到了,落薰姐,你要坚强一点。”

我们刚刚认识的时候,她为了证明她青春无敌,硬是要叫我落薰姐,后来混熟了,我很不要脸地强迫她改口叫我小甜甜,无奈她誓死不从,就跟着大家一起叫落薰,今天她突然叫我落薰姐,这声称呼一出口,我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了。

我真想抽死我自己,明明需要安慰的是她,我反而“喧宾夺主”在这里大声哭了起来。

宋远一听到我的哭声就冲了进来,李珊珊对着他摆摆手:“不要紧张,没什么事。”

许至君靠在门边看着我,他的目光像火焰一样炙烤看着我的灵魂,过了片刻,他转身静静走开。

我哽咽着对李珊珊说:“珊珊,一切都会好起来的,真的。”

她轻声笑:“落薰姐,我十几岁出来玩,什么好吃的我没吃过,社么好车我没坐过,什么好化妆品我没用过,还有什么道理我不明白吗?我早就说了,我肯定要付出代价的,可是我觉得值得。”

“落薰姐,我越长大,反而越相信感情,真的,一个个人啊,即便是锦衣玉食,可是要是没有爱,那还有什么指望?以前看别人背LV,我就要买LV,真正买了又怎么样,也不过是一个包而已。”

她说:“你相信吗,虽然我付出了这么惨重的代价,但是我觉得值得,用这个代价来交换自由,我心甘情愿。”

她说这些话的时候,我一直看着宋远,他的目光始终没有半点偏离地看着李珊珊。

宋远一直没有多说什么,他那张漂亮的脸上一点哀愁都没有,我看到的全是坚定和坚毅,我曾经以为他只是个小孩子,是个比许至君和林逸舟都更不懂事的小孩子,可是现在,我觉得这个孩子已经长成一个男人了,一个有责任、有担当的男人。

昔日的小树苗,已经长成了参天大树,只有他自己才知道经历了什么。

我注意到,他们的手指上都戴了一枚新戒指,不是从前李珊珊喜欢的卡地亚,蒂凡尼,也不是施华洛世奇,谢瑞麟。

是很普通很普通的海盗船,我对那款戒指之所以记忆深刻,是因为它的名字。

永不分离。

两个环,生生相扣,永不分离。

就像,我面前,这两个人。

离开的时候,李珊珊忽然叫了我一声,我看着她,她没有发出声音,只是用嘴唇做了个口型,可是我一下子就知道她说的是什么了。

她说,节哀。

我凄苦地笑了笑,这哀怎么节?

那不是生离,那是死别。我不敢去想那个人,我一想起他,我就会窒息,心脏就会很痛很痛很痛。

康婕直到下午都没有再说话,我也不晓得还可以跟她说蛇呢么,自始至终,她最无辜,那些被误解的时光,不是轻轻一句对不起就可以弥补的。

许至君握住我的手,轻轻说:“给她点时间。”

我不动声色地抽回了我的手。

是吧,把一切都交给时间,交给命运,这或许是最好的方法吧。

我永远记得我们以前说过的那些话,将来谁先结婚,另外一个人就做伴娘,谁先生宝宝,另外一个就做干妈。

那些真心的、痴心的话,就像破败青春里永开不败的花。

第二天李珊珊要去医院复诊,宋远打电话叫我一起去。

医生检查完李珊珊的伤口之后叮嘱了很多的注意事项,宋远在一旁一直点头,明显比李珊珊自己还要用心,我是旁观者,旁观者清。

只是,谁也没有想到,我们出来的时候,会看见那辆无比熟悉的奶白色甲壳虫。

从车上下来的罗素然,小腹已经微微突起,她看着眼前的我们,完全惊呆了。

很明显,她是来做检查的,她怎么都没有想到会在这样的情况下遇见自己的弟弟,以及被她曾经深深唾弃的弟弟的女朋友。

我很自觉地跟她打了个招呼之后就走了,再也没有比现在更好的机会让他们冰释前嫌了。

我突然很想我妈,这段时间我一直住在许至君的公寓里,偶尔回去吃一餐饭就找借口出来了,其实没有别的原因,只是怕万一没有控制住情绪,会被我妈看出什么端倪来。

有好几次,我突然就开始流泪,她不动声色地看着我,我想她心里一定是有很多疑问的,可是她什么都没有问我。

此时此刻,我真的很想她。

电话刚接通,她一听到我的声音就开始骂:“女大不中留啊,你快点回来把户口本偷了去办结婚证吧!”

我看着车水马龙的街头,泪流满面,可是我的声音是笑着的,我说:“妈,我今天就回家。”

在许至君的公寓里收拾东西的时候,他一直没有说话,我也没有说话,不知何时,我们已经到了相对无言的地步。

除了沉默,我们不知道还可以做什么。

当我收拾好最后一件衣服的时候,他忽然走过来,从背后抱住我。

我一下子就哭了,因为我听见他很轻声很轻声地问我:“落薰,不走好不好?”

我相信他许至君从小到大都不曾卑微地去请求过谁,可是对我,他是真的费尽了心思。

其实他是多么好多么好的一个人啊,他那么善良,那么沉稳,那么讲义气,那么豁达宽容,我多希望我最先遇到的人就是他啊,我多希望我还是一个孩子,我多希望我还是一张白纸,可是有一个人,他用死亡横亘在我们之间,构成了一道永远无法逾越的鸿沟。

我要善待爱情,我不要连累爱情。

最重要的是,我只要一看见他,我就会想起他生日的那个晚上,是他亲手摁掉了林逸舟打给我的最后一通电话。

我不能,我无法,原谅他。

我最最不能原谅的,其实是我自己。

许至君一直抱着我,我泣不成声地去提行李袋,他过来跟我抢,他的力气比我大,我抢不过他。

他就那么看着我,用一种孩童般委屈无辜的眼神,无声地谴责我的薄情,我终于忍不住发脾气了,我说:“你到底要怎么样!”

他还是那句话:“落薰,不走好不好?”

我说:“我只是想回家而已,我想我妈妈了。”

他看着我,还是那种眼神,那个眼神的意思就是:“你骗我”。

他说:“那天我一直跟在你的身后,我看见你往江里走,你那么毅然决然的样子,好像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什么东西值得你留恋。”

他说:“是因为林逸舟不在了吗?落薰那一刻我问自己,如果那天晚上死的那个人是我,你会不会也这么痛苦,你会不会也想要去死?”

我看着他,他的眼睛里涨起了潮水,可是他依然淡淡地笑着。

“我想,你不会。”

我怔怔地看着他,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我狠狠心,终于还是说出了那句话。

“许至君,我们分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