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几日,因为奶奶身体状况也一般,而且她体型偏胖,睡不来医院的陪护折叠小床。晚上就换我待在这,大概是第二天下午吧,奶奶扶爷爷去走廊有太阳的地方散步,活动筋骨。我就一个人被落病房里看电视。

没过一会,门口有白色的东西一闪而过,似乎有人走了进来,我偏头朝那看过去,就看见了四十八小时前曾让我心花怒放万物复苏的导火索,

江医生。

他穿着黑色毛衣,里面有衬衣的领子露出来,被衣主整理得笔挺干净。服装颜色里属白色最不显瘦,但江医生身上微敞的白大褂却衬得他两条腿意外修长。

再一次见到他,春天嗖一下过渡到盛夏,轰得一下,室内暖气直升一百摄氏度,我脸烫得像前不久刚被开水浇过。

妈妈呀,明明在一本正经坐姿正常地看电视,为什么我还是有种出尽洋相的窘迫感?

大概是见到病床上没人,来人视线回到我身上。他看了我片刻,似乎在斟酌和定夺我的身份,接着,他才问:“你爷爷呢?”

他猜的可真准,他可真会看人。我下意识收了收下巴,这样脸盘应该不会显得那么大:“跟我奶奶出去散步了。”

我故作平静地答着,边在心里反复叨念,我一点都不紧张,我一点都不紧张,我拼命督促自己,打着气。

他颔首,“那我过会再来。”

江医生像是要走了,可我还想再跟他多说几句话,我叫住他:“你是我爷爷的主治医师哦?”

他纠正了一个字:“我是你爷爷的主治医生。”

我没搞明白:“主治医师和主治医师不是一回事?”

“主治医师是职称,主治医生才是称呼。”江医生随意解释了两句,跟我想象中的耐心温和如出一辙。但他的耐心温和不并掺杂软弱妥协,全然一派融入骨子里的好度量和好教养。

镜片也一点都遮不住他狭长漆黑的眼睛,他眼神向来坦荡沉稳,可我还是被看得心头火辣辣的。

我绞尽脑汁地刮着话题,只为了让他多在病房留一会。怕他看出我的小心思,我只能用力在脸上每一处施展着困惑劲和求知欲:“噢,既然你是主治医生,那怎么每天来病房的都是一个女医生而不是你啊?”

“她是负责你爷爷的床位医师,比我入微得多,”江医生看了看身侧的门,跟我道别:“我还要去看别的病人,先走了。”

他可真忙。

“好,等我爷爷回来了我会告诉他的。”告诉他你来过。这里刚刚进行了一场格外致命的慢性绞杀,受刑者是我。

江医生“嗯”了声,要离开了。我泄一口气,不再手握成拳,舒展开五根手指头,想要探出椅子扶手,摆出道别的姿态,晃着跟他说再见。但又觉得这个动作格外蠢,只得讪讪放弃,看着他走了出去。

“吴含,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康乔的炮仗一样的嗓门把我从回忆打醒。

我把手机贴近耳朵,跟她解释:“江医生的孩子跟的前妻,他现在就一个人,”我皱了皱眉:“你也别老说人家破鞋,就算他是破鞋,那也是伯鲁提的,鞋中翘楚,灵魂之鞋,”我的声音没自信地弱下去:“而且,我还未必捡得到破鞋呢……”

“瞧你这出息!你还没跟他有一腿呢,就开始护短,”康乔啧啧声:“出师未捷身先死连他的手机尾号都没摸着,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闺蜜真是奇怪的生物,嘴上说着不支持你不看好你,行动上又在善意而宽容的为你推助。

“走一步看一步吧,”我把空闲着的手指搭在窗檐上,“我爷爷应该有他的名片,但是我没法正大光明地去跟我爷爷要啊。”

“你到底喜欢他哪啊?”康乔又莫名其妙问,她重复一个问题两遍大多是因为对一个人不理解,看对方有种烂泥糊不上墙的挫折感。

“脸啊。”我理所当然答。

“脸,脸好看的多了去了。我那天去医院找你,特地去神经内科门诊看了看你那江医生糊墙上的介绍框,在一排老专家肖像的衬托下,他确实好看,但世界上又不是没有比他更好看的人了,单身未婚的肯定也有。”

我盯着自己在窗台上点啊点的手指:“那我打个比方,你在一个帅哥班级,外貌全是一个水平线的帅哥,你都快挑花了眼。但有一个帅哥,他从不逃课,从不迟到早退,谦逊有礼,上课的时候,其余帅哥都哈着腰玩手机抖腿嚼口香糖,就他一个笔直地坐在那认真听课,你还会再看别人吗?”

说这些话的时候,我脑子里自动呈现出一幅画,一个回忆:就有那么一回,我路过江医生办公室,他正坐在主桌电脑前,摁着键盘往屏幕上输东西。就给我一个侧面,年轻的男人腰线笔直,坐姿那么端方,不跟别人一样,也不跟我一样,上网总是和驼背如影随形。

康乔冷呵呵一笑:“你才认识他几天,就过度脑补成这样,你怎么知道他根正苗红?我堂嫂就在医院做护理,她说当医生的大多好色,生活中还有怪癖。”

“啊……愈发觉得萌了。”

“鬼迷了心智!”

“不说啦,再见!”

“你有本事反驳我啊,就知道说再见逃避现实!”

“你知道你爸妈为什么叫康乔吗?再别康桥!我的道别只是为了不辜负你父母对你的殷切希望,轻轻的你快点滚吧,再见!”

我掐断通话。

回病房的路上,我又在办公室附近墙壁的介绍框前停了一会,18F病区算是江医生的地盘,他的玉照被镶在这儿也不奇怪。

介绍牌的内容我都快背下来了:

「江承淮,男,副主任医师,兼职南京医科大学神经病学副教授,曾在香港中文大学威尔斯亲王医院和北京多家医院、科研院所进修学习。为专科各种常见疾病和危重病的诊断和治疗积累了丰富的临床经验,尤其在脑血管疾病、头痛病等的诊断和规范治疗方面有较深的造诣。曾在国际、国家和省级期刊上发表论文30余篇,参与国家自然科学基金项目2项。主持省级课题一项 。获省级科技进步一等奖1项。主编著作3部,参与编写十余部。」

真的是好厉害啊,我把他的成绩和印象中的十二星座性格对着号,深觉江医生可能是摩羯座的人,学神+工作狂魔。我也对他前妻更加好奇了,到底是什么女人啊,竟然会把这么无可挑剔的男人甩手出去。

他的名字也很好,“淮”字的本义是,至清的水,真的超级好听。

真是受不了,我捏紧手里的直板机,细细消化着有关他的信息,想着想着,两边的脸又蒸腾起那种,浮躁而熟稔的热量。

“小姑娘又来每日一看江主任的牌子了。”医药车的轮子咕噜声从我脚边经过。

像偷鸡摸狗被抓了个正着,我赶紧回过头,调侃我的是林护士长。她是我爷爷病房的责任护士,三十多岁,脸颊饱满红润,看上去很和善。

在对角服务台的年轻小护士附和她:“是地诶,我也看见她天天都要在那站一会。”

这些护士跟我差不多年纪,打趣起来也是一把好手。

看来我不以为意的痴汉举动,早就成为别人眼里的不同寻常。

真是窘到不行,我缩着下巴藏着自己那颗可能早已沦为番茄同类的脸,慌张地找理由,找借口:“我就是觉得,江主任很厉害啊,这么年轻就这么厉害,羡慕嫉妒恨,”我语无伦次解释着,舌头和思绪一并打结,那些干巴巴的用词把我出卖了个透:“我也快毕业工作了!多看看这个,多刺激一下,不对,激励一下自己,不能再当个学渣啦!”

说完这些话,确认自己脸上的状况应该稍微好点,没那么红到惨不忍睹了,我才抬起头,睁大眼,凸显出我心敞亮正大光明,朝着服务台的方位看去。

心跳在这一秒静止,酷暑闷夏的燥热感铺天盖地。

我的目光被中途打断,因为江医生的突然出现。他可能是刚好要从办公室出来,又或者已经在那伫足了一会。

但一切原委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此时此刻,他就站在办公室门口,目光淡淡地,朝我看过来。

第三张处方单

我一定在刹那间又红了脸,那种火烤一样的气息铺天盖地倾倒下来。好像江医生一出现在我眼前,医院的室温就会在顷刻变得格外高。

我不敢再站在牌子跟前了,这个举动让我的心思昭然若揭,刚才那一小段僵硬的解释都不能拯救我了。我微微垂下眼,手机正被我掐紧在五根指头里。直到此刻,我才感觉到稍微有了点力量回了我身体里,我离开原处,加快脚程,朝着正前方走去。

这中间必然会经过江医生。

为了不显得那么做贼心虚,我沿途跟他打了个招呼:“江医生,您好。”

打招呼的时候,我都不敢正视他,怕窘意和爱慕都写在了眼里。

江医生大概没料到我问个好还这么正式,微微一愣,旋即才应了一声:“小朋友,你好。”

他语气里蕴着一点儿笑的意思。这可真要命啊。

小朋友,你好。明显是为了配合我那一本正经的问好,都可以组成上下联再配个“倚老卖老”当横幅了,小朋友……其实我也不小了。

服务台变得异常安静,三两护士都用揶揄的眼光看着这边,真讨厌她们的揶揄,一点也不加掩饰,不给我留一点颜面。

江医生从门框里走出来,他个头好像并不比门低多少:“我正好要去你爷爷病房。”

说完抬起长腿就走。

“那一起!”我急匆匆地说,真的不知道该怎么讲话了,但又害怕让自己落下。我跟上江医生的步伐,跟他一致并肩。

视线刚好和他的胸口齐平,我瞥见江医生的工作服前兜插着一支镀银边的黑色钢笔,真是老学究做派。

不想一路沉默,我找话题:“我听我爷爷说,他明天就可以出院了?”

江医生点点头:“我去病房也是为了跟他说这件事。”

“那他现在身体完全好了吗?以后还会中风吗?”刚问出口,我就觉得自己提了个蠢问题。江医生是爷爷的主治大夫,我怎么能质疑他的治疗手腕。

江医生讲话跟他的步行速度一样,不紧不慢的:“还是有一定可能的。”

“啊……”我难掩失落。

“你爷爷的轻度中风是动脉硬化引起的,”他吐字清晰而标致,声音像一捧清水一样淋在我耳朵里:“他血压不高,不沾烟酒,每天早上都会散步慢跑,生活作息也很好,按道理说,不应该有这种血管疾病。”

“那是因为什么?”

“平时神经紧张,易怒。”

“哦……对,我爷爷确实经常跟我还有我弟弟发脾气,”我回忆着:“他是处女座的,洁癖可严重了,我弟喝完的牛奶包装盒没及时扔垃圾桶,他都会来火。”

“嗯,”江医生补充:“还有,吃东西过于油腻。”

“对!我爷爷就喜欢吃大肥肉。”

江医生伫足在1806号病房门前:“瘦肉呢?”

“都让给我们吃了,”我抬高手机锤了下另一只手心:“那我们以后尽量不惹他生气,瘦肉都拿来孝顺他,肥肉的话,就由我和我弟平摊。”

他推开门前,回头笑了笑。光在他眼底聚起焦来,之前平视前方的那种涣散荡然无存,紧跟着,他就问了我一个问题:“你很喜欢研究星座?”

我停顿了片刻:“还好吧。”

他看着我,继续问:“你看我什么星座。”

我回避着江医生的眼睛,他的注目,哪怕还隔着一层镜片,都会让我有种莫名的羞愧和怯懦,无所适从。不过我还是告诉他心里的答案了:“我觉得,可能是……摩羯吧。”

他极快地否定:“我是巨蟹。”

“喔……其实我对星座也不是了解得那么透彻的……”真是失败的揣测,我急切给自己找台阶下。

“所以了,”他说:“没必要用星座衡量你爷爷,他只是希望你们晚辈的生活质量好一点。”

他平和地搁下这句话,推门走进病房。

“我可能给江男神留下坏印象了!”晚上,医院断灯后,我躺在陪护床上,开微信,在【叁贰陆名媛圈】里发了条消息,又补充:“他肯定觉得我不尊重老人!”

“叁贰陆名媛圈”我室友建的微信群,就四个人,326是宿舍房间号,至于名媛……单纯是女屌的自嘲。

康乔还没睡,第一个跳出来回我:“就冲你今天挂我电话那举动!说明你不光不尊重老人!还不尊重同龄人!”

我:“我爷爷明天都要出院啦!我以后再也见不到他了!我在这住十天见他的次数一只手都掰得过来!”

“大半夜的,能别一直感叹号聊天吗,”张思敏也加入话题:“你们俩怎么不干脆拉开窗户扯着嗓子对唱山歌?”

康乔:“好啊,吴含含那个春心唷,黄艳艳~”

我:“……你有病吧。”

还是张思敏抓重点:“怎么了?你做了什么事,让你在江男神面前这么受挫。”

我就把下午那事儿一五一十讲给她们听了,末了总结:“他肯定认为我是一个浮躁的人,总爱钻研星座,却不会静下心去仔细了解一个人。”

康乔不屑:“那他让你了解了吗?真是,走个捷径都不让,装什么假清高。”

我把话题从抨击江医生上拧回来:“我怎么办,明天就要走了,要不要去跟江医生道别,明天不是周二,他不坐诊,肯定在楼上办公室的。”

康乔:“当然要去啊,再不去就彻底没法了,马上就要过年了,医生都要放大假。你号码要不到,除夕夜连一次被男神群发祝福短信的机会都没有,你也太挫了。”

张思敏附和:“惨不忍睹地,挫。”

我:“他上次都拒绝没给了,我再要是不是太厚脸太廉价太掉次啦?”

康乔:“倒贴的女子,你难道还想把自己摆在高贵奢侈品的地位吗?作不作?”

我:“那他清楚我喜欢他么?”

康乔:“那么明显还不知道?这种离过婚的老男人,老奸巨猾,就喜欢勾引着你们这些小姑娘往上贴,贴来了也不给你们一个明确身份,单纯享受被贴的快感。”

我:“江医生根本不是这种人,我从来没见他跟年轻护士开过玩笑,护士门也都对他很敬重的样子。”

康乔:“因为人家妹子都清楚自己不跟他一个段数不轻易去飞蛾扑火,就你一个盲目的,上吧。”

我:“哦对了,他今天还叫我小朋友。”后头还特意附了个emoji的「可爱」表情。

康乔:“你的心智也的确对得起他给你的称谓。”

康乔永远一副愤世嫉俗样,大家同为中文系学子,单数她最像五四爱国女愤青。我转移话题到另一个始终没露面的室友身上:“黄亦优呢?”

张思敏当即回答:“肯定睡了,她这几天忙着找实习单位,白天都在笔试面试。”

张思敏和黄亦优私底下的关系,要比和我、和康乔密切得多。四人宿舍就是这样,两个两个玩得好才能形成一个和谐的天平,不至于纠纷遍地。

关闭微信前,我跟她们道别:“我也睡了,晚安。”

第二天早上,八点半左右,江主任作为本楼的二把手,例行领着其他资历尚低的小医生们,来我爷爷这查房,并留下一些有关生活饮食、护理保养方面的医嘱。

他站得离床尾不远,在跟我爷爷讲话。他面对面与旁人讲话、或者倾听他人讲话的时候,都会正视那个人,显得有礼数且尊重人,而我就一直盯着他。成语词典里就该创造一个叫“爱不释眼”的成语,有的人很难摸得到,看着都特别特别好。

江医生身后还有两三个的女生,应该是医科大学的见习生,年纪轻轻,看起来跟我差不多大。

负责我爷爷的那个女床位医师也在其列,她朝我走过来,把一张纸片交到我手里:“这个给你。”

我接过一瞧,白纸黑字的,出院通知单。

“拿这个和你爷爷的医保卡去一楼收费处结个账,就可以来换出院证了,”她直起身往回走,一边跟那群见习生议论起我:“这小女孩应该跟你们差不多年龄吧,是南大高材生,中文系的,才女。”

我以为医院里就护士八卦,没料到冰清玉洁的女医生也这么八卦。

见习生们顺着她的话,开始窃窃私语。我斜觑我爷爷,一定是他整天没事乱透露的。

悄悄抬起眼,我刚好瞄见江医生也看着我。他眉眼细长,生得一派神清骨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