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妈倾听着我的描述,慢慢在一片紊乱的车秩中找回了正常的路径和方向,“那你快些回家,多大的人了,还老让长辈担心。”

“对嘛,多大的人了,就没什么好担心的啊,”仿佛在原本的空手上加了一层更柔软的羊羔绒手套,我利用事业单位考试强化安抚的力度,“昨天考得挺好的,笔试应该能过。”

“那就好,我这会在单位吃午饭,你到家了再打个电话给我。”我妈在话里写上她忙里抽空准备挂断的字眼了。

“爷爷奶奶没烦吧?”

“没,我没跟他们讲,你爸也没说,你爷爷本来就有脑血管病还容易着急,”天地都会感谢这个能上厅堂能下厨房体贴到不行的女人,我妈借着前一句因由教育我:“下次别这个样子了。”

“嗯,我知道了。绝对不会再这样了,那就先……再见,备用电池也就一半的电。”

“嗯,拜拜。”那头没有了声音。

五根指头蜷在那,托着手机垂下来,我当即就跟江医生道歉:“对不起。”

人一生要说多少次谎言呢,多少次谎言才能支撑我们顺利活到生命的尽头呢?出家人可以一辈子当个素食主义者不吃肉,却没办法在生老病死的途中不去打一次诳语。母亲为了让小孩享用到全部的鱼肚子肉就总声称自己爱吃尾巴,赛跑中途跌倒在地面膝盖都青乌得像涂了染料还非得强打欢笑说不疼,一米五八的身高还非得把自己在词句间四舍五入多拔高两厘米只为了抓到一六零的尾巴,85分永远只会用差五分就九十了来形容而非只比八十多了五。人与生俱来,都善于利用或轻或重的谎言,编织一个让对方好,也让自己看起来更好的外套,五脏六腑都解剖出来能好看吗?夜礼服戴着假面才更显神秘和英俊啊。

“其实特想直接告诉我妈,我和你的事情的,”我还没从撒谎的余辉里走出来,假意的光还笼在我身上,我依然在骗江医生。我根本就是0准备,短期内更不打算对我爸妈把这件事全盘托出:“但我从小到大都挺乖乖女的吧,从没谈过恋爱,我怕我爸妈有点接受不了。打算一点点渗透,过一阵子在和他们说清楚。”

我的胆量太小了,面对江医生我可以伸长脖子像鸵鸟一样奔跑在风里,但如果面临的是我的父母,那许多时候我必定都是冬眠乌龟死死缩在壳里。

“哦,这没什么,”店员贴心地取来刷卡机,江医生付完帐后,就屈低上身,慢条斯理地在单子上签字,我凑过去瞅了瞅,江承淮,三个字,黑色的,折钩处都刻板得入木三分,点撇捺又带有随情随性的流水意态。

“居然能看得懂。”我立刻想到医生的处方梗了,顺势扭转话题。

“又不是开处方。”江医生居然听懂了,还配合起我的调侃,边把单子递交回去。

我笑了起来,很快就收起了。

之后我和他再无对话。

沉默里,店员开始为新手机贴膜,我盯着她熟练流畅的动作,心上好像也蒙了一片透明的膜子,有只无形手反复在那推来刮去,只为了把那些杂念的小气泡挤出去,我的情绪才不会这样忐忑局促。

我叫他:“江医生,”还是喜欢这么喊他,咬字间有满满的安全感和仰慕劲,我也不愿将这份弥时已久的知觉轻易抛却:“要是你的话,你会怎么做呢?你会马上告诉家里人你和我的关系吗?”

“不会。”江医生简洁利落地回答我。

“嗯……”我真的很自私,且双标,居然有点期待落空。我禁不住猜测着缘由,两个,三个,还有更多,它们源源不断涌进我脑海:“……是不是因为和一个比你小很多的女孩子谈恋爱,很让你丢面子,又会再一次让你被别人背后议论么?”

此刻我才意识到这回事,我自信地以为江医生摆脱掉南冉冉就彻底轻松了,堪比漫步云端,我能带给他近乎不切实际的快乐——但实际上,我是一根冒失拴住他脚踝的新镣铐,大拖油瓶,抛锚吊车尾。他还没来得及刷洗干净的壁纸,又要开始接受新一轮讥嘲鞋印的轰击和墙倒众人推。

我不愿意坦诚一切,大概也有一部分这样的因素吧。

害怕他再一次卷入非议,我终究是懦弱的,我不在意任何人对我的看法,但我在乎他们对你的评价。

“不是。”江医生依旧答得很快,还奉行着两字真言的答话方式。

“那是因为什么啊?”

“为了什么啊……”他重复着问题,进入思考,像是心里早已打好腹稿,此刻只需要把它们总结概括成一句短语。他整理得非常快,短促的几秒空隙过去,我听见一句最有力也最柔情的回答:“为了保护小姑娘吧。”`

第二十九张处方单

江医生把车停在了我家小区门口,不近不远,在大门左侧第二个绿化带边上,春天把它装点的郁郁葱葱。

江医生解开车门锁,侧目看我:“好了,回家吧,别让家里人担心。”

我佯装解安全带的模样,按了扳扣好一会,最终还是撒开手,两手勒住带子,把这根甜蜜的绳索搭得更紧,平视正前方几个骑自行车和电瓶车的路过人,一本正经说:“唔,舍不得走,再坐一会,”

“行吗,就一会。”我转眼珠去左边瞅他。

“好,”他答应得很温和,阴雨天,好像都有太阳从车窗贴膜外打进来茶色的日光,他掰开袖口看腕表,恩赐我一个具象化的时限:“五分钟。”

“还定时间啊。”我扬高声调不可思议地抱怨。

“凡事定个时间更有计划性和执行力。”江医生总会在字里行间作一个过来人和指引者,教导我许多事。

“哦……谢谢江老师教诲,学生记下了,”我换了个称呼配合此刻氛围,一边又“晚辈不孝”式地挑衅权威:“那如果我偏要坐五十分钟呢?”

“那就坐五十分钟,反正我下午也没事。”哎,江老师妥协得出乎意料快呀。

“跟我谈恋爱是不是让你变得特没原则?”恋爱中的女人是不是都特爱问问题。

“谈恋爱需要什么原则,”江医生以平静的口吻陈述着自己的爱情观:“恋爱本身就是来源于感性的冲动,怎么样有乐趣能让自己轻松就够了,不需要说话、行事都要套入固定的准则。”

“怎么可能不需要原则啊,”我驳斥他的观点:“比如禁止自己出轨啊劈腿啊找小三小四什么的,这都是恋爱需要遵守的原则啊。”

“那是做人的基本原则,三观问题的范畴了,并不仅仅针对恋爱。”

“好像也对哦。”江老师就是江老师,信口指教几句,我立马就甘拜下风了。

因为车停着,也没法发动雨刮,前窗玻璃上很快被密密麻麻的雨点涂满,汇成几股子水涧往下延绵着淌。

所有淅淅沥沥的喧扰都在天地外,但空气又安恬得像有润物细无声的春雨跑进来洗过一遭。

我还在和江医生漫无目的地讲着话。

珍惜时间,加深感情,促进了解。

“江医生,你多高啊?”

“186”

“我发现我们两个特别有缘分啊,我23岁,你32,你身高186,我168,那你体重多少啊?”

“75。”

“这个怎么就不是颠倒的了,我要不要去吃成57?”

“可以,你这个个头不到57也算偏瘦。”

“哪有,那我肚子上为什么还有肉。”

“缺乏锻炼。”

“……好吧,那我争取锻炼出马甲线。”

“马甲线?”老年人果真是老年人,居然不懂马甲线是什么。

“就是女性的腹肌啊,很漂亮的,肚脐眼旁边两条竖着的肌肉线,平坦腹部的最高境界啊。”

“哦,那个,”听了我的解释,他总算明白过来:“我不喜欢那个。”

“切……”我拖长鄙夷和不屑:“好多男人还经常人前说大胸有什么好的呢,实际人后都在暗搓搓地上网搜日本童颜美女F杯的写真。”

“这不否认,学生时代的确有过,”江医生不加掩饰的真诚让我哧哧笑起来,他接着制造转折:“不过现在回去上网基本什么都不干,就答答问题。”

上网答答问题……拜托千万别提起我问怎么才能偏头痛那件事,我假装不知情:“答什么问题啊?百度知道?”

“实名注册了一个健康问答网,有些网民会在上面提问,我就偶尔答一些自己感兴趣的,”操蛋的上苍明显是听到了我的祷告,所以他一定要有心计恶趣味让江医生记起来:“有意思的网友还是挺多的,上回碰到一个在神内版块里问怎么才能患上偏头痛的。”

“什么?问你们神内的医生怎么才能得上神内的病?”我淋漓尽致地制造出难以相信的语感,世界上怎么会有这种人?还他妈是我?

“是啊。”江医生配合着应答,小幅度颔了一下首。

“哈哈哈,“我夸张地笑了三声,奥斯卡小金人金马影后的奖杯在我身后摇曳:”居然还有这种人呐?它是来搞笑的吗?”——嗯,“它。”

“可能吧,”江医生煞有其事地回忆:“不过那人看起来挺着急,还编了个一看就是撒谎的理由。”

“啊……它说什么啦?”

“这几天有急事要请假,辅导员不开假条。我当时看到这个问题就笑了,那几天是寒假期间,放假最晚的医大都没学生了。”

“……”当初完全没想到这一点,智硬的打击感让我忽然不想演戏和圆谎了,哈了一口气,承认:“江医生,其实……那人……是我,”破罐子破摔,你就是找了个逗比当女友怎么地吧:“那会我爷爷刚出院,我特别想你,你又不准我打电话发短信。也没深思熟虑,就想找个理由再见你,特蠢吧。”回忆起这事,我简直都要被自己近乎彻底的纯真和幼稚给感动了,我面朝他笑了一下。

江医生小小地顿了下,又托出意料之中的神色:“没,挺可爱的,”那种抱歉的口吻又紧跟上来:“没想到都把小姑娘逼到这种程度了,对不起。”

“后面还有逼得更狠的呢!”我得了便宜还卖乖,又飞快在他脚边布置了一个台阶:“不过能变成现在这样,以前那些事儿也就无所谓了。

“嗯。”

江医生很少会说“哦”,经常会回以一个“嗯”,它是笃定的,尊重的。正常人的大脑不过1400克,皮层厚度约为2--3毫米,总面积约为2200平方厘米,是一个皮球都装不下的小房间,但我的大脑依旧能被这个短促的音节萦绕成容纳几千人的大舞台,歌喉一曲循环成数以万次的回音。

又坐了一会,不得不告别了。

我垂眼翻看自己的左手掌,右手掌,它们因为熬夜的关系透着比平常稍微红一点的淡血色:“我怕我妈又打电话来问,发现手机又是关机,先下车啦?”

“好,回去吧。”他平和应着,用零催促的腔调来配合我那并非急着要走的疑问口气,两个人的感情和关系都谈得这么婉约,顾忌对方心境。

我抽开安全带,像打开自己心口的一个水闸,必须要把那些汇聚起来的温柔静谧的洪水释放出去了。我去扳车门内的把手,动了几下后,就松开手指的力量,疑惑:“咦,怎么打不开啊?”

估摸着江医生是认为我又来刚才安全带那套,故意在拖拉,只想把自己留在车里,跟他待在一起更久。于是也没多讲什么,稍微侧倾上身,手臂舒长了点,就越过我的腿,来自主地替我开门。

他霍然把他的上体,他的手臂,他的肩膀,他的下巴,他的鼻子,他的侧脸都塞进了我极易掌控的视野空间里。他中间几根修长的手指,轻轻在把手内侧一带,车门就活了。他的动作顿上将近一秒的“我就知道”的空当,才就着内侧轻轻一堆,车门立刻裂开了一道缝子,清新的雨气无孔不入、争先恐后地往里跑。

就在他再度要抬高身体,回归本位的途中……我鬼迷心窍,不到长城非好汉地放低脖子,在他侧脸上,超快地香了一口。

蜻蜓点水。

原谅我的放肆和轻佻吧,太想给昨晚和今晨发生的一切烙上一个甜蜜的无形的印记,这十二个小时美得像梦一样不真实,我怎么才能不当它是梦境呢,怎么才能不当它是被言情小说洗劫过的点上火炉的温暖夜晚呢,只能给男主人公一个吻了,就像灰姑娘在楼梯上有意无意磕掉一只水晶鞋。等到下次再见他,我有幸能摸到他脸颊,这个印记也许能像触碰到了某种灵媒开关一般,感应地发起光来,告诉我这些都是真真正正存在的,是永生永世不可磨灭的。

等江医生坐正,我两手交叉在一起搓了搓,说到底还是有点局促的,虽然很不想,但脸上还是不可控地发热:“告别吻,没问题吧?”

“再亲一下都没问题。”江医生清白地看过来,什么玩笑话在他那里都彰显出坦诚,他越是这样就越是在扇风,轻易就能点起他人染指的火焰。我在他密集纤长的睫毛下散出无所顾忌地笑容,那些尴尬,谨慎,不安荡然无存。我随即拔高上身,翻越手刹,去贴他的嘴唇。

这个吻如我预料,没有浅尝辄止,我就是个思春期的少女啊,被欲念的病毒洗劫大脑,根本不能压抑探出舌尖去舔自己心上人唇珠一下的意向,期许着他的回应。江医生很快追击过来,他的手掌覆上我后颈,带有热度,手指在那一道道温柔地上铐,统共五道,让我的脸离他更紧更近。

我根本看不到他了,不由自主地闭上眼,在一片黑镜里,感悟唯一存在的嘴唇。

他的舌头如移山的锹子般,不容置喙地铲进来,但进来后,又即刻幻化成一片羽毛,柔和地,爱抚般撩过一切能抵达的地带……有个修辞叫同感,听觉、视觉、嗅觉、味觉、触觉等不同感觉,能够互相沟通交错,彼此挪移转换。江医生的吻就如此,他在我嘴唇里周转逡巡的同时,他的指腹似乎也在我皮肤上一寸寸抚摩过。我喉咙发紧,成了一根琴弦,被人在尾端重重按扣下去又立刻松了手,起伏的抖动延绵不绝,一波接一波传递过来,每一根汗毛,每一道神经,每一块肌理,都不可抑制地发起颤。

但他的手明明只缩在我脖子边啊。

我生硬地追随着他,呼吸越来越重,他也是。交织在一块,有力量,有热量地生长在彼此之间。

一个密闭的空间,一点儿爱欲的火星都能引发大爆炸。

我情不自禁地环拥住江医生脖子,很紧,希望还能再紧一点儿,他的手也来到我背脊,腰线,以滚烫的掌心熨帖和烙印——浮光掠影的吻别,彻底衍生为一场男女情人间才该发生的,互相攻击和占有的接吻,陌生而灼热。

我逼近窒息的濒界,他就是氧气,真想这样把他全部吃进去就好了。

江医生及时放开我,只是嘴唇,鼻尖,热息都还在与我近在咫尺。

我缓了一会,找回自己讲话的能力和知觉,还嘴硬:“本来就准备亲一下当我给你一个告别吻就行了的,结果还亲上这么长时间……”

江医生的手臂从我腰身道别,他的嗓音被深吻的余味附上了哑意:“就当是我给你的一个道别吻好了。”

“你这个告别吻还真够隆重的。”

“应该是不想辜负小姑娘的期望吧。”车里真的太热了,他降下车窗,在凉丝丝的雨气里渐渐找回冷静,正经兮兮地答。

“讨不讨厌啊……”我的语气可以攥出一个娇嗔的拳头击打在他肚子上了。

“知道六项禁令吗?”他忽然没头没尾地问我这个。

“习大大在中央政治局会议上提出的那个?”作为一个参加过事业单位考试的好同志,我想他大概说的是这个。

“对,就这个,”他倚靠回椅背:“去年我们医院的年终津贴补贴、和奖金,都比往年少了许多。”

“所以呢?”

“去年一月,我刚升上副主任医师,再加上那些陈年旧事。同行几个玩得还算不错的朋友,见到我就调侃,都觉得我很倒霉,运气差,”他自嘲地轻笑一下,随后看向我,那种沉缓的语气是如此坚实和真切:“当时也没在意,一笑而过。现在大概知道我的运气都用在哪了。”

“哪儿啊?”我是真的好奇地问出了声。

他笑了笑,像是在回忆了,声音悠远得如同在天边拉出的一条细长的云:“今年年初,有你万事足。”

第一针镇定剂

江承淮从二十八岁就开始培养每天记日记的习惯,每晚下班后寥寥几句,记录当天比较有意思或者有感的事情,风雨无阻。

原因:每天坚持记日记,有助于延缓老年痴呆。(是真的)

那么,本篇番外即将带领大家走进江医生的记事本,日期是从吴含爷爷住院那天开始与其相关的内容……

2014年1月13日

昨天夜里临时送来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人,男性,小中风,原因:动脉硬化,短暂性脑供血不足。

名字和我父亲很像,看单子的时候就多留意了两眼,吴沛言,父亲叫江言沛。

挺有意思的。

2014年1月14日

跟父亲名字很像的那位老人恢复得不错,今早去查房,他看上去精神矍铄,已经能和隔壁床的病友愉快交谈。

应该是在聊晚辈的话题,这楼的老年人无非议论这些,儿子女儿孙子孙女,学业工作,百谈不厌。

问了他怎么样,老人家说头还有点晕。正常现象,再吊几天水差不多就可以出院了。

2014年1月15日

下午值班,例行去查房,正好刚拿到吴老先生的最新血检报告,就去了趟他病房。

结果不在那。

病房里就坐着一个小姑娘,看起来很年轻,应该是吴老先生的孙女,眉眼有些像。

她说她爷爷跟奶奶出去散步了。

老两口感情真好。

2014年1月1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