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阳小心瞅着驰厌神色, 老板看上去不悲不喜的, 似压抑又似解脱。水阳摸不准他的意思,一时也不敢开口了。

驰厌说:“那块地暂时放着, 别管了。先管横霞岛珍珠的事。”

驰厌的心情只有他自己能懂,他确实很喜欢她, 年少时就恋慕,然而他本来永远都不打算说, 却还是经不住能吃个饭的诱惑。

他觉得丢人,情绪轻易就被人牵着跑。

驰厌下班之前, 心情依旧不平静, 他多抽了几根烟。

水阳给驰厌开着车, 笑吟吟问道:“老板,你真喜欢她啊?”

驰厌看了他一眼,那一眼浅浅淡淡,然而让水阳心中一凛,驰厌说:“有些事少问,还有今天的事,是最后一回。”许久他才说,“以后不喜欢了。”

水阳叹息一声,笑意也敛去了:“放心吧,我盯着李姿的。”

驰厌有些疲惫,揉了揉额角。

水阳心里有些难受,如今的驰厌看着风光,都传驰厌是岳三爷的接班人,可是这么点名头,也是驰厌用命换来的。驰厌命大,所以回来了r市当老板,而当初和驰厌一起打拼的戴有为,成了植物人躺在病床上。

驰厌回来替渐渐年迈的岳三爷开辟市场,但这老狐狸怎么可能信任他,李姿就是监视他的人。

驰厌哪怕想弄走李姿,也得考虑考虑还在横霞海岛的戴有为,戴有为是替驰厌挡了一下,才成了现在的模样。

放了权,却又给驰厌加上了无形的锁链。

岳三爷也知道这个年轻人成长起来太快了,他一直在找驰厌软肋,然而病床上的戴有为显然还不能令岳三爷满意。

驰厌可以玩女人,可以滥情,但他偏偏不能喜欢谁。

水阳说:“你没那么喜欢她对吧?老板,见几回就当全个念想,我看她还没明白这回事,所以你也想开点,等三……那位死了,你总还能遇见更喜欢的人。”

驰厌久久不言,等汽车开过了二桥,水阳才听见他说:“嗯。”

很低的嗓音,让人无端听得难过。

然而水阳知道驰厌很快就能站起来,起初水阳看见他,就是在横霞岛屿上。

岳三爷手下有个男的很喜欢羞辱人。

他让驰厌和戴有为趴着给他做上车的踏脚石,戴有为被人压着,一脸屈辱。驰厌却平静到几乎冷漠。那时候水阳就忍不住看了驰厌好几眼,这人要么天生奴性,要么骨子里对他自己都下得了狠手。

水阳觉得驰厌不是前者。

后来果然不到一年,驰厌成了岳三爷的左右手,那个羞辱过他和戴有为的男人,据说不久就死在了女人肚皮上。

驰厌还平平静静去上了香追悼。

他一无所有,所以可以忍受这世上所有磨难。

水阳想,驰厌说不喜欢,想必就真是不喜欢了。毕竟这条路要走下去,倘若真的爱上谁,从前就跪得毫无尊严和价值了。

姜穗上次被驰厌突然的话“吓到”,还好那天以后什么都没发生。驰厌再也没有找她,甚至两天后他就让人带信,说大院儿这边的房子暂时空着,他不会再买她家的房子。他甚至放话说,这些房子他不用的时候原本的住户可以回来住。

姜水生听了特别高兴,有了明确的信儿,心头大石总算落下:“这老板可真是个好人,他竟然还愿意让人免费住着。”

姜穗心情很复杂,其实这个大院儿对驰厌友好的人极少,他如今能这样以德报怨,的确十分有风度。

然而大院儿还剩下的人家依旧少了。

寥寥几户人家,其中就包括赵楠家、梁芊儿家,还有被他爹打都打不走的孙小威。除此之外,还有几户想留下来的邻居。

赵楠家情况十分特殊,驰厌没有买这家人的房子。当时赵松石和邓玉莲得知破房子还可以卖出一个好价钱高兴极了,然而驰厌冷冷地说,最北边那房子用不着。

这事还惹人笑了很久,赵松石两口子差点活活气死。对于他们来说,眼睁睁看着别人卖了房子拿了钱,自己守着穷酸的破房子,这滋味别提多难受。

至于梁芊儿他们家,则想着免费的不住白不住。

然而平静日子没过几天,十一月发生了一件让她无法忍受的事,驰一铭不知道抽什么风,浩浩荡荡搬进了大院儿。

他跟班儿一群,严阵以待喊驰少。

驰一铭从豪车上下来,先看了眼姜穗家的房子,然后慢悠悠说:“走,住北边儿去。”

他的助理董逸指挥着人,一群人往赵松石家去了。

吵吵嚷嚷的,惊动了整个大院儿。姜水生原本还在料理货物,闻言也怕出事,要过去看看:“赵松石那两口子前几年做得不厚道,那个是驰一铭吧?他那样子倒像是寻仇。”

姜穗:“……”寻仇肯定是寻仇的,驰一铭那样小气,怎么可能轻易放过当时对他不好的赵家两口子。

姜穗劝不住爸爸,便只能硬着头皮跟着去。

到了最北面,驰一铭悠闲地翘着二郎腿,大院里赵松石两口子唯唯诺诺,赵楠脸色铁青。

驰一铭把玩着手指上的文身字母“”,姜穗远远看了眼,现在他无名指上只有个“”,当初他兴致勃勃挨着“”纹了个“s”,把她吓得够呛。

邓玉莲陪着笑:“我们一铭有出息了,我当时就觉得,你这脑子好使,长得也俊,一看就不是普通孩子。”

驰一铭毫不给面子捶桌大笑。

邓玉莲被他笑得脸色都挂不住了。

驰一铭说:“舅舅和舅妈这么欢迎我,我就住下来尽孝好了。但是你们家这房子,只有主卧和次卧能住人,我和董逸他们住了,你们住哪里好?”他笑着道,“哦,还有杂物间。”

赵楠没忍住:“你!”

驰一铭嫌恶地看了她一眼,邓玉莲连忙把赵楠拖回去了。

赵楠求助地看向人群,似乎希望老邻居能帮她家说说话。有好几个人别过头去,装作没有看见她的眼神。孙小威也在,少年皱了皱眉,没有上前。别人是不明白,然而孙小威到底是官二代,心中跟明镜似的,驰一铭这人如今不好惹。

接收到赵楠的目光,远处看热闹的梁芊儿急忙拉着妈妈就要走。

开玩笑,现在她恨不得驰一铭别想起自己。

洪丽云张了张嘴,就被女儿拉着走远了。

姜水生看不下去了,在他看来,当年最难过的是驰一铭,而并非驰厌,哪怕这两口子过分,可是还是给了驰一铭一口饭吃,让他念了许多年的书。姜水生不知道赔偿款的事,因此在他看来,驰一铭的做法有些过分了。

然而他也知道别人的家事贸然管不太好,没有强出头。

姜穗松了口气,还好她父亲虽然善良敦厚,可是并不冲动惹事。

驰一铭:“董逸,来,给我当年的老邻居们发个红包。”

接着他目光转了转,从董逸手中拿了两个红包。向姜水生走来,他神情也正经真诚起来:“姜叔,谢谢你当年照顾,我的心意,你收着吧。”

姜水生摆摆手,叹息一声:“这个不能接,你过得好就行。”

驰一铭知道姜水生的性格,也不勉强,又看向姜穗。

他眼里多了几分笑意:“姜穗,你呢?要不要?”

姜穗心想,你有病啊。

她说:“不要。”

驰一铭揣进兜里:“那行吧。”他背对着姜水生,看着少女隐忍的小脸,心中乐不可支。

我知道你讨厌我,可是你打不死我。

姜穗看不下去,喊姜水生一起回家了。

听说从那以后,赵楠一家人真就挤在杂货间。

大院儿如今算是驰厌的地,他本不想管,可是驰一铭弄得那么隆重,他不知道都不可能。

驰厌突然想起很多年前的夜晚,驰一铭说:“我以后要买很大的房子,不给舅妈住,也不给赵楠住。要吃烧鸡,吃一只丢一只,让赵楠眼馋吃不着。”

那时候驰厌只是平静听着,不发表任何感想。

他的恨并不多,有时候他甚至有点麻木。

他出生卑贱,不是驰一铭那种天之骄子,驰一铭哪怕一时落魄,后面也能成为别人的珍宝。

而驰厌不一样,他流浪了很久。

看过漆黑老鼠流窜的夜,也吃过冬天还没融化的雪。

驰厌见过的恶意太多了,久了以后他便有些麻木,报复心一开始还有,后面就渐渐淡了。

以至于驰一铭还会报复,而驰厌鲜少会。

他所有的感情,只记住了那个秋天摔下后山,姜穗温柔的安慰和衣服上的香气体温。

驰厌记得,初三的驰一铭是喜欢姜穗的。

哪怕弟弟恶意地笑着,然而依旧掩盖不了对姜穗特殊的喜爱。

驰厌也喜爱她。

喜爱到真想把驰一铭丢出来。

然而当水阳问他管不管的时候,驰厌听见自己平静地说:“我早就说过了,不管。”

☆、第39章 傻不傻

过了段时间, 姜穗才知道驰一铭说在大院儿住下来是心血来潮。

他只是占了赵松石两口子的住处, 然而他鲜少过来住。他似乎很忙, 偶尔连课都不会来上。

十一月天气渐冷时, 孙小威被迫搬家了。

毕竟孙家不可能一直留在老旧的大院儿, 孙小威一直梗着脖子不愿意走。被孙晨胖揍了一顿他依旧不松口,直到他爷爷病重,他必须离开大院儿了。

姜穗知道以后,亲自给他做了很多好吃的。

十一月她窗前的花儿都凋谢了,她便从家里碰了一株绿萝和几株多肉,一同带给孙小威。

这绿萝还是前两年孙小威去旅游从花市带的,后来被姜穗养的很好。

孙小威蹲她家门口,像条没人要的大狗。

姜穗不由心软了些:“孙小威, 这些送你, 你知道我家没什么好东西, 这些权当是心意了。”

孙小威低着头:“谁要你家花了,这种又丑又养不活, 哼。”以前她送的多肉,被孙小威天天浇水浇死了。

姜穗没理会他的别扭, 也同他一起蹲下来,她眉眼温柔, 带着笑:“听说你新家很好玩,别难过啦。”

他突然抬头, 眼眶泛着红:“我走了你会想我吗?”

姜穗轻声说:“会的。”

会想念这个年少时为了自己打段玲, 笨拙给多肉浇水, 结果不小心淋死植物的暴躁少年。她感激他一直都在她的记忆里。

孙小威看见她眼里的温柔,这回不脸红了,他只剩难过。

少年别扭地说:“我不讨厌你,我很喜欢你。”

姜穗笑了:“嗯嗯,我知道。”

孙小威气恼地瞪她一眼:“就这样?你倒是说说别的啊!”同意不同意,给个话。

姜穗摇摇头,她慢吞吞地说:“我说了你要生气。”

孙小威脾气都没了,他从地上跳起来:“闭嘴,不许说!”

“……”

他跑出老远,又冲回来拿走姜穗给他准备的礼物。

他说:“什么都不许说。”你不说,我就可以骗骗自己,再骗久一点。

姜穗坐在门口台阶上。

天幕苍白,大院的绿瓦都老旧了,姜穗有些年少远去的轻愁,直到听见旁边浅浅的嗤笑声。

姜穗转头,就看见了驰一铭。

他走过来,在她面前蹲下,姜穗皱了皱眉,刚要起身,被他单手压住肩膀。

少女肩膀纤细娇弱,他说:“对这蠢货就那么好,对我就那么差?我当时给你告别,你干什么了来着,笑出声了?”

姜穗说:“你记错了。”

“我记性好着,知道我吃不得辣,还给我放辣椒?”他冲她龇牙吓唬她,“我想想,你这么对我,我一直都还没和你算账呢。”

少女桃花儿眼瞪着他,驰一铭终于笑出声:“啧,不如给我当媳妇吧。”

她猛然站起来,驰一铭下巴被她脑袋撞到,他险些咬着舌头。驰一铭脸色铁青:“姜穗!你练铁头功吗?”

姜穗的回答是砰的一声关上门,还顺手上了个栓。

她决定改天再养条狗。

这辈子她爸给没生病呢,她用不着将就着讨好他。

驰一铭本来该生气的,他踹了一脚她家的门,气着气着就笑了。

下巴估计都被这姑娘脑袋撞青了,然而她再怎么恶劣对他,驰一铭却只想掐着她脸蛋儿,让她泪汪汪求个饶。

没多久就放寒假了。

今年和往年不同,姜穗没法再去大伯家过年,因为姜雪工作了。即便姜穗去大伯家,也会格外无聊。

“雪姐姐过年 都不回家吗?”

“没办法,”大伯叹口气,“这野丫头,说是要跟拍录节目,过年都在忙。”

这事姜穗是知道的,姜雪大学学的摄影专业,经常扛着单反到处跑。

然而年前,传来的消息让大伯觉得天都要塌了——姜雪扛着单反拍摄一个综艺节目,结果在山上失踪了,节目组一直在派人找,至今没有人找到。

大伯甚至不敢告诉婶婶,婶婶有心脏病,只焦急痛苦地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姜水生和姜穗。

姜穗心里也是一惊,大伯和爸爸已经决定去隔壁市找姜雪了。

事关亲堂姐,姜穗不愿意在家等着,也要和他们一起去找人。

失踪立案是需要时间的,而且大过年,人手不够,多个人多份希望。

一行人当即买票去隔壁市。

下午出发抵达节目组已经是晚上了。

路上姜穗也打电话和节目组了解清楚了情况,原来这个节目组是个博眼球的小综艺,只能请到一些十八线小鲜肉,小鲜肉唱歌跳舞谁看?但是如果是用探险寻宝创造热度就不一定了。

于是他们来到了这座荒山。

节目组开的工资不高,鲜少有人愿意录制跟拍,姜雪是自愿来的,因为她要拍的人是高均。结果出了意外,姜雪、高均、还有一个工作人员至今没有回来。

高均没亲人,如今就只有姜雪和工作人员的家人焦急地跟着找。

然而入夜大家都不敢进去,只能白天进山去找。

天一亮大家就浩浩荡荡进山找人了,导演说:“我报警了,但是这地方偏得很,而且昨天失踪时间不长,不能够立案。”

大家都沉默着,只能庆幸下了雪野兽在冬眠。这节目组真是不要命,为了热度找骂挨。

荒山大得要命,松树上铺了厚厚一层雪,整个世界都是冰天雪地的。

屋漏偏逢连夜雨,姜水生开始咳嗽,大家都劝他回去休息,可他坚持要找姜雪。

最后还是姜穗把他劝了回去:“万一雪姐姐回来了,我们都不知道,得有个人守着,通知大家消息。”

范围太大,众人只能分开搜索,然而为了照应,每两人一组,姜穗就和一个圆脸男生分到了一组。

男生叫宋迪,他红着脸看了眼姜穗,安慰道:“你姐姐一定会没事的,雪地很滑,你小心走,别摔着。”

宋迪心想,姜雪就长得挺漂亮了,没想到她妹妹这么惊艳!比节目组录制的小明星还要好看太多!

姜穗心思不佳,没回应他的安慰,只一声声喊着姜雪。

她声音都快喊哑了,还是没能听到任何回应。

从早上走到下去,背包里的水和面包都吃完了,宋迪一直看着雪地,也心里发慌,却不好意思在大美人面前说出回去的话。

雪地看多了,人眼都花了,宋迪刚好开口说话,脚下一塌,整个人瞬间失重掉落下去。

姜穗也跟着摔了下去。

雪地下面是个石洞,整整三米多高,她觉得石头嵌入自己膝盖,骨头都快散架。大雪遮盖了道路,他们竟然摔进了这里。

宋迪呻吟出声,姜穗看着前方,惊恐瞪大眼,连忙捂住他的嘴巴。

宋迪痛死了:“???”

他顺着姜穗水盈盈的眼睛看过去,一条大腿粗的蟒蛇盘成一团在冬眠。宋迪冷汗直冒,手脚都僵硬了。

他哆哆嗦嗦要去摸手机,摸出来才发现没信号。

雪从他们头顶落下,洞里还有腥臭味。

这种难受与以前被段玲恶整完全不一样,姜穗脸色惨白,有些绝望。宋迪再也顾不得形象,瘫软在地。

这种天气和道路,他们一动不敢动,谁会来救人?

水阳看着驰厌开车出门。

驰厌脸色很冷,侧脸坚毅,前两天驰厌说再也不喜欢的话还在耳边,今天就要去找人。

彭罗山一带,别人不知道,精通地理的人却不能不懂,地理环境太过险要,虽然比不上横霞岛屿,但是之所以成为荒山,也是有原因的。

出了这事,水阳才知道驰厌说放下,也就是嘴上说说。

然而驰厌去找人,得自己去,并且水阳得帮他保密。

毕竟这不是去度假,是去玩儿命。水阳想想那山上可能有的东西,抖了抖,看着老板开车远去,深深叹了口气。

去了人家也不喜欢你,驰厌明明心里清楚,还是要去傻不傻啊。

水阳去会所开了个包间,装作自己和老板大过年纵情声色。

姜穗抱膝坐着,她肩膀落了一层雪,浸湿衣服,让人觉得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