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男子看上去不过二十五六岁,容貌俊秀儒雅,唇畔含着一抹书卷气十足的温润浅笑,朴素长衫,木簪束发,站在这空无一物的屋中,倒像是个满腹经纶的文弱书生。

可风佑那常年历练的直觉却让她不自觉地心生瞥戒,这个男人远没有外表看来那么温和无害,他甚至让久经战场的自己心生不安和恐惧。

男人的双手横抱着什么,看身形应该是个人,只是全身上下被黑色斗蓬严严包裹,又一动不动,所以无法判定是男是女,是死是活。

曲临渊微微偏头看向突然闯入的陌生人,神色平静,眼中却带着几分思索。

“韩前辈,你讲点儿道理好不好!”路遥跌跌撞撞地跟进来,苦着脸道,“少爷,韩前辈说他妻子受了重伤,非要你马上为她医治,你看?””

路遥的话让曲临渊脸上露出一瞬间的恍惚,他怔怔地望着突然闯入的男子,瞳孔一阵收缩,陡然低头望向他怀中紧拥的人。

“少爷,少爷!”路遥几步冲过去,扶住身形仿若透明的曲临渊,狐疑道,“少爷,你还记得站在你面前的这个人是谁吗?血魈魔体你总该记得吧?”

“韩煜……”曲临渊缓缓抬起头,一寸寸将目光从那个被团团包裹的身形上扯

离,哑声道,“将她抱过来’马上!”

曲临渊明显沙哑的声音和失态的神情让韩煜微微皱眉,他的心中再次升起不安,就如那日面对沈清阴冷的笑容时一般。可是……究竟哪里不对?他漏算了哪一点?

他心下思索焦虑,嘴角的笑容却依旧悠然。他身形微动,来到床边,低头凝视 了片刻,才将怀中昏睡不醒的人小心地安置在雪白柔软的床铺上。

宽大的黑色披风被缓缓扯开,露出披风中消瘦苍白的女孩,清秀不起眼的容

颜,紧闭的双目,柔和细致的五官,一一呈现。

风佑“啊”地惊叫一声,几乎是扑到床边低叫:“夏翎!”

门外正要走入的文洹和穆浮香跟着脸色大变,齐齐冲进来。见到昏迷在床上的 女孩,两人又惊又喜:“先生,真的是夏翎啊!”

曲临渊沿着床坐下,将呼吸微弱的女孩托起来,一点点拥入怀中。直到清晰地 感受到女孩熟悉的体香与温度,他的嘴角才浅浅地勾起无声微笑。刹那间,犹如满 城飞花,月影流光。

突然,一道凌厉的白光一闪而过,贴着曲临渊拥抱女孩的手臂,素白的衣衫裂 出—道口子。那白光却疾劲不止,“刷”的一声没入墙壁。顿时,地动屋摇,碎石 飞溅。

韩煜低头望着眼前刺眼的一幕,嘴角的笑容一点点变得幽深阴冷:“没想到, 你们还是旧识。”

“先生!先生你没事吧?"穆浮香看着曲临渊的左臂缓缓渗出鲜红的血,吓得脸色发白,哪管得了韩煜是什么人,刷地拔出长剑,厉声道,“敢伤先生,我要将 你碎尸万段

穆浮香握着长剑就要不顾一切地冲过去,却被风佑一把拉住,神色凝重道:“二公主,冷静些,你不是他的对手。”

“可是他伤了先生!”

文洹怔怔地看着指尖泛起霹雳雷光的韩煜,神色逐渐凝重,到最后几乎含了些许恐惧:“韩煜,他是晋海第一魔修韩煜!”那个一百年前就能与自己的父皇敖骥相抗衡的可怕男人。

风佑忍不住看了文洹一眼:“你认识他?”

文洹双眉紧皱,沉默不语。

韩煜指尖的雷光一点点滋长,从透明变成幽蓝,目光不再看曲临渊,转而望向昏沉不醒的夏翎,刻骨的伤痛在他眼中一点点蔓延:“你终究还是骗了我,一次又一次。”

等到她求救而欣喜若狂的自己,一次又一次承诺带她来寻找曲临渊的自己,以为终于能重新开始的自己,就如愚蠢的傻子般由着她戏耍。

“曲临渊,放开你的手。”韩煜闭了闭眼,掩去眼底燃烧的赤红,缓缓道,“我不想在她面前大开杀戒。”

曲临渊连头也未抬,细微的灵力缓缓输入夏翎体内,冷然道:“她不是你的妻子,就算是,也必然是你强迫的。我自会救她,不惜一切代价,却与你没有半分关系。”

曲临渊此话一出,路遥望着眸光骤然一暗的韩煜,心头大骇,真是想上吊的心都有了。这都什么时候了,少爷你居然还挑衅!还如此嚣张地挑衅!您怎么就不看看眼前站的是谁呢!您自个儿活得不耐烦了,难道还想让咱这一芥子空间的人陪葬吗?

韩煜突然收了指尖雷光,嘴角微翘,露出万分温雅斯文的笑容。他的五指微微伸展,手腕上暗黑色的纹理若隐若现。眨眼间,一把黝黑长薄,浑身散发出浓烈阴邪之气的长剑已被他牢牢地握在手中。

“看来没什么好说的了。”韩煜的神情悠然如闲庭信步,声音更是温润中略带腼腆,“在她苏醒之前,我会让一切圆满结束。”

穆浮香陡然跨上一步横在窗前,恰恰遮住身后的夏翎和曲临渊,俏脸森寒道:“想杀先生,得先问过我们!”

这一次,风佑没有再阻止穆浮香,而是将自己的剑也拔了出来。

文洹的手紧紧地按在胸前,呼吸吐纳,站在风佑身侧,脸色有些苍白,神情却异常坚定。

凤佑眉梢微挑,轻笑道:“韩前辈以为,凭着强取豪夺、囚缚禁锢就能将夏翎留在身边吗?今日你若杀了我们,杀了先生,能保证她一辈子不会知道真相吗?”

韩煜闻言微微皱了皱眉,半晌才轻叹道:“若是除了强取豪夺、办缚禁锢再也没有办法将她留在身边,迫不得已也只能如此。抑或,你告诉我有什么办法能让她永不离开我,我便饶过你们性命,如何?”

风佑脸色僵硬,一口血差点儿喷出来。生平第一次见识到,原来人还能无耻到这等地步。被这种人爱上的夏翎,真不知是幸运还是倒霉。

曲临渊粗略检视了一遍夏翎的身体状况,一时竟未能判断出她为何会昏迷不醒,心中不由得焦虑不安。他不愿应付眼前的情况,抱起夏翎,转身便朝左侧的药房走去。

韩煜手腕微动,一个剑光呼啸而去,却在中途被另一道剑光迎面接上,只听“轰隆”一声,那张方才还躺过夏翎的大床瞬间粉碎,棉絮散了一地。

药房昏暗的光线下,一个人影缓缓由模糊转为清晰。那是个身穿粗布麻衣,外表看上去三四十岁的男子。他的手中握着把呈蛇形的奇怪武器,面容冷峻青白,犹若厉鬼。

如果此时夏翎醒着,一定能认出来,此人正是三百年前在破碎虚空中击退慕容邢的影鬼木成修——曲临渊当日信口冒充的名字。

“木前辈,你可出来了!”路遥扑到男子身边喜极而泣,“我还以为少爷要被杀了呢!我说韩前辈,三百年前怎么说我们少爷也从慕容邢手中救过你一命,你怎么能恩将仇报呢?”

韩煜漫不经心地笑道:“百年前,曲医神想要木冢银沙,韩某冒死闯龙域取来。六十年前,凫峦帝国黑刹七影围攻曲家,也是韩某接到消息前来解的围。我与你们曲家向来是恩怨两清,从不拖欠。不知在下还欠了曲医神什么?”

路遥顿时语塞。不得不说,这些请求少爷并不知晓,一切都是自己接洽联络的,所以最没有资格说韩煜恩将仇报的,就是他。

“我最后说一遍。”韩煜执剑向前,连看都未看木成修一眼,赤红妖艳的光芒在他墨黑瞳眸中跳跃闪烁,“曲临渊,将她还给我,别逼我大开杀戒!”

曲临渊眉头紧皱,缓缓回身,俊秀面容上寒霜一寸寸凝结,终于松手将怀中的女子递向木成修,寒声道:“她本就不是你的。韩煜,你当真以为血魈魔体凝契,就毫无破绽了吗?”

白皙修长的手指缓缓松开,带着万分的不安和留恋,曲临渊将怀中的人交拖到木成修手中。然而,他的十指还未松脱,昏睡的女孩却突然轻吟一声,缓缓睁开眼睛。

她的脸色一片苍白,颧骨上却突然泛起不正常的艳红,目光迷茫而无神,呼吸心跳更是微弱到似有若无。

“阿修,阿修……”女孩苍白干裂的唇瓣间吐出撕心裂肺的呼唤,“阿修,我什么都看不见。雨打湿了衣服,那么冷。所有人都想要圣覃丹,师兄以身种魔却什么都做不了。阿修,我该怎么办?找不到你,我该怎么办?阿修……”

曲临渊心口痛若灼烧,猛地缩回手将她重新拥入怀中,哑声道:“我在 夏洛,我在这里。”

安抚的话语让女孩双颊的赤红逐渐褪去,她紧紧蜷缩身体,将整个脑袋埋入熟悉的怀抱中,寻求安全的避风港。可她的身体却依旧在颤抖,而且越来越单薄冰凉。她的双眉依然紧皱,仿佛有什么在梦中抓住了她,让她感到恐惧绝望,却无法逃脱。

曲临渊低下头亲吻女孩脆弱颤抖的后颈,护若珍宝,低哑轻语:“我不会让你有事的,夏洛……”

“哗——”

阴煞如死神镰刀挥砍的剑气呼啸而来,夹杂着扭曲时空般的汹涌与狂炽。风 佑、文洹等人通通被掀翻在地,整间屋子,甚至整个芥子空间都在剧烈摇晃。

韩煜站在原地,手中的剑一点点举起,脸上再没有半分笑容,脸色甚至比曲临 渊更惨白,可是瞳眸中的赤红火焰却如要将他吞噬般疯狂燃烧。

“你叫她夏洛。”韩煜哑声道,“叫她夏洛!很好!”

原来,这世间能呼唤这个名字的人,不是只有自己一个。

他等这个名字等了三百年,步步谋划,机关算尽。他在数千个日夜呼唤着这个 名字,每一寸相思都痛入骨髓。可是如今,这两个字却从另一个男人口中吐出来。

仿佛因果轮回般,二十年前自己亲手种下的孽,已然生根发芽,盘踞成没有退 路的死结,到今日终于啃噬他的心魂,让他痛不欲生,却无能为力。

胸口突然一阵火烧火燎般疼痛,韩煜偏头吐出一口鲜血,猩红的嘴角缓缓勾 起,犹如细雨蒙蒙下的青涩少年,露出蒙昽羞赧的微笑。

“临渊,马上走!”木成修清冷的声音中夹杂了几分惊慌,厉声道,“离开 这里!”

稍弱一些如路遥、穆浮香等人巳然跌倒在地,满脸惊恐,动弹不得。

整个芥子空间突然如被卷入旋涡般剧烈扭曲,坚固的房子、土木山石纷纷崩 塌,天摇地动。

文洹一把将风佑护在怀中,抵在胸口的手青筋暴起,眼中露出决绝之色。

韩煜手中的黝黑长剑上忽然泛起一道赤红的光芒,瞬间将他与赤猷剑一起笼罩。刺目的光芒吞吐着殷红的火焰,衬着韩煜脸上腼腆的笑容,颤人心神。

夏洛,我不会让你有离开我的机会,天荒地老,永无可能!

芥子空间中只听得到碎石落地的声音。房间内外,几乎所有人都张大了嘴,却 无法发出声音,因为惊恐,因为惶惑,因为措手不及。

在这如魔似幻、毁灭来临的时刻,在这死亡笼罩的静寂中,女孩轻若风吟,痛 楚绝望的祈求清清楚楚地传到了房中每一个人耳中。

“救救我……韩煜,救救我……”

卷六

第一章 百年契约

外面已是更深露重,午夜时分,芥子空间中却亮如白昼。

芥子空间在整个修仙界中都是厉于弥足珍贵的灵宝,便是普通的神器都无法与 之比拟。韩煜手中的墨兰轩自然也算是一个,却远不如这个浑然天成,灵气浓郁。

这里与其说是一个芥子空间,不如说是一个超脱于尘俗的世外桃源。桃源中有 山有水,有草木郁郁葱葱,也有溪涧鸟语花香。

韩煜独自一人站在空间中唯一的小型瀑布前,任由瀑布的水溅落在自己身上, 寒意及体,却一动不动,恍若入定。

许久,一个人影自主屋中出来缓缓走向他,眉目深刻俊朗,眼眸却是深沉的暗 紫色——正是文洹。

走到韩煜身后几步远处,他停下脚步躬身道:“敖洹见过韩前辈!””

“这数十年,你身在绝灵域无法回应我的召唤,我可以不再计较。”韩煜没有 转身,负手在后,望着飞流直下的瀑布,淡淡道,“她与临渊是如何相识的?一 五一十说清楚。”

文洹脸色微微发白,剑眉紧蹙,沉吟犹豫了许久,终于还是低声回答了他的 问题。

半个时辰后,文洹停止了讲述,浑身紧绷地站在韩煜身后,听着他轻描淡写地 回了一句:“百年前我助你脱离无边海时所订立的契约,就此一笔勾销。”

文洹垂在身侧的手倏然握紧,眼底的自我厌弃和痛楚一闪而逝——以出卖先生 换取的自由,他有什么资格享受?龙族的存亡,父星和弟弟的安危,他怎能置之不理?

百年前,韩煜为取得龙域中木冢银沙而独闯无边海。其时,他的实力并未如此刻般强大到逆天,甚至比修为还远不如当时的父皇。可他手中却持有夕阙、赤猷两件太古神器。

父皇觊觎他手中的神器,假意结交,诱骗他进入无法动用灵力的龙域,率千万海兽对他进行残酷围杀。韩煜身受重伤,九死一生,却奇迹般地逃出重围,将龙族搅了个天翻地覆。

那时,他唯一的妹妹敖月被迫远嫁穷奇,拼死抗争却还是被父皇毫不留情地扔上了花轿。他极力反对,甚至不惜忤逆父皇,却反被穿锁了龙骨,封印九成实力,痛苦不堪。

那时他年少冲动,血气方刚,对那个皇族,那个所谓的父皇厌恶痛恨到了顶点。为了解除封印,他远远逃离,甚至不惜与韩煜订立契约——在他有生之年,只要韩煜召唤,他必赶来为其打开龙域之门。为此哪怕叛离整个龙族,也在所不惜。

龙域是整个龙族的埋骨所在,神龙木更是龙族存亡的根本,一旦遭人肆意破坏,白龙族一脉必然元气大伤,甚至有灭顶之灾。百年前,他并非不知契约的严重性,只是对父皇的绝望,对龙族传承的厌恶,让他丧失理智,任意妄为。以至于此后数十年,他宁肯躲在绝灵域中碌碌无为,也不愿回归修真界等待韩煜的召唤。

“先生若有什么不测,夏翎必然会痛不欲生。韩前辈应该知道,活人永远争不赢死人。杀戮只会让你输尽手中本来握有的筹码。”文洹低下头,哑声道,“敖洹言尽于此,望前辈三思而后行,告辞!”

文洹躬身后退,悄无声息地离去,对韩煜仿佛没有半分影响。韩煜依旧静静地站在原地,任凭沾湿的长发轻拂过他的眉眼,遮去瞳眸中妖冶的赤红。

突然,手上的储物戒亮起微弱的光芒。他眉梢微挑,神识轻动,戒指上方清晰的影像已然展现在面前。

影像中是柳笙焦急的面容,没有半分纠缠,便禀明噩耗:“主人,沈清挣断了玄铁冰晶链,正在暗室中发狂。”

韩煜眸光微微一暗,蹙眉道:“他还未逃离暗室?”

柳笙点头道:“暗室四壁有主人灵息所布符阵,他一时未能逃脱,但恐怕撑不了多久。”

韩煜悠悠一笑,正要开口吩咐,话到嘴边,却不知为何想起男人狂烈仇恨的眼神和幽冷阴邪的笑容。神情微微一顿,他脑中千般思绪一闪而逝,瞳眸中赤红火焰若隐若现,终于,他轻柔地微笑道:“开启九转阴阳阵护住宗观,随他走吧。”

柳笙脸色微变,麻惊道:“放他走?可是主人,他体内的魔种一旦脱离了玄池……”